《我死遁后他疯了》 1. 第一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长安进入梅雨季后下了整整三日的雨,雨珠如线,连绵不绝。 雨停次日,天气骤然转热,长杏街上的海棠花经过雨水洗礼却愈发夺目,似胭脂般娇艳的花蕾和粉白色渐变的花瓣相映相叠,清风一吹,便有数不清的花瓣随风飘落,犹如花雨,携着清幽花香飘进恰好从树旁路过的车辇里。 那车辇于久居在长杏街上的百姓而言并不陌生,精致奢贵,车辇右上角的明黄色车徽更是独一无二的标志,除了当今圣上,便只有太子殿下能用这样的颜色。 这无疑是东宫的车辇。 住在长杏街深处的顾若泓顾公子乃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伴读,又是皇后义子,月前,养育顾公子长大的姨母生了病,卧病在榻,已经许久不曾出门。 自那以后,顾若泓顾公子便一直守在姨母跟前尽孝,东宫太子殿下的车辇也往长杏街来了一趟又一趟。 起初是送太医来为顾公子的姨母诊脉,后来是遣宫中侍女来贴身照顾顾公子姨母,再后来便是送来各种珍稀补品。 听说太子殿下还亲自来探望过顾公子的姨母,许家与顾公子家住得近,那日许家女儿无意间曾得见其咫尺天颜,当真是龙章凤姿,贵不可言,诱得许家女儿都看痴了。 日日盼着能再见太子殿下一面。 今日听见街上传来车辇声,更是连晚饭都不做了,扔下围裙,拿起帷帽便风风火火地跑出门来。 此时从车辇上走下的人却是个女子,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乌发梳成侍女髻,容貌秀丽,身材窈窕,双手捧着名贵的紫檀木盒款款走向顾宅院门。 侍女身后还跟着个小太监,在侍女驻足时上前一步敲响院门:“小顾大人,咱家和锦月姐姐奉太子殿下之命来探望老夫人。” 许家女儿戴着帷帽含羞带怯地望向车辇,然偷偷望了许久都没望见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嘴角倏地撇下,撩开帷帽返回家中。 顾家院门却在此时缓缓打开,顾若泓一袭青衫布衣,温雅俊朗,拱手施礼:“锦月姑娘,小桂公公,快请进——” 赵氏卧床月余,当今圣上和太子往长杏街派了一次又一次太医,可赵氏的身子始终不见好,如今只能堪堪用药和大补之物吊着,今日锦月便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送千年人参。 小桂公公则领了另一桩差事。 待顾若泓接过紫檀盒谢恩后,他便从袖笼中掏出两个精致荷包,一白一粉,上头绣着粉白相间的海棠花。 “这是殿下前次休沐时亲自去青山观求得两道平安符,这道给老夫人护身,这一道便是给小顾大人您的生辰礼,殿下今日被叶老太傅留堂,恐怕是没机会出宫为小顾大人您庆生了。” “无妨,殿下能记得我生辰,我已莫感荣幸。” 顾若泓眉眼含笑,从小桂公公手中接过粉、白荷包。 “不过,小桂公公,叶老太傅这回又是因何生气?” “这……” 小桂公公面露讪色,四下看了看才压低声音对顾若泓道:“还是殿下的老毛病,昨儿叶老太傅给殿下布置功课,让殿下背《尚书·舜典》的上半篇……” * “曰若稽谷,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慎徽……五典,五典……克、克从……纳、纳于……” 弘文馆,叶老太傅听着太子殿下背了大半时辰却越背越卡顿的《舜典》,差点气得花白胡子都立起来,“罢了,殿下莫再背,明日休沐,殿下且将此篇抄写二十遍,后日晨课时便交给老臣。” “二十遍?舅公,您大人有大量,且罚孤抄十遍可好?孤保证,后日一早孤定能背全。” 叶老太傅自太子三岁起便为其启蒙,至今已有十三载,极为熟悉太子禀性,闻言顿时气哼:“殿下此言,老臣若能信半字,后日一早,太阳都得打西边出来!” 话落广袖一甩,便抱着书卷戒尺往授课殿外走去,岂料走至半路,叶老太傅心口突然一阵绞痛,不由捂住心口驻足。 授课殿内,唇红齿白的小殿下苦着脸合起书册,转头却不忘吩咐锦盘速去准备两匹快马,眼下天色将黑未黑,他若快马加鞭,或许还来得及去长杏街为义兄庆生。 然刚刚撩袍起身,变故却横生——方才还吹胡子瞪眼的叶老太傅忽地丢落书卷戒尺,浑身抽搐着倒地不起。 小殿下面色一变:“锦盘,速派人去请傅老太医。” “是。”锦盘领命,匆匆离殿。 小殿下姜幼安则箭步冲到叶老太傅身边,为其把脉。 脉弦浮大紧涩,短气喘急,发虚汗,乃是阳明中风之兆。 锦盘办完事疾步背着太子殿下常备的药箱返回殿内,姜幼安唤她过来,从药箱中翻出前次休沐时刚刚制好的四逆汤散送入叶老太傅口中,又拿出针灸为叶老太傅施下急针。 叶老太傅抽搐渐止,不肖须臾,喘急的呼吸声亦渐渐平稳。 约莫一炷香后,傅老太医匆匆赶来,躬身朝姜幼安见礼:“老臣见过殿下——” 姜幼安虚扶住他:“傅老不必多礼,且快来为舅公诊脉,方才孤曾为舅公服下半瓶四逆汤散。” 此时叶老太傅平躺在由课桌拼凑起来的病床上,脑后枕着书册,傅老太医趋步走到叶老太傅身前,俯身把脉。 片刻后,傅老太医略松口气,微直起身向姜幼安回禀:“多亏殿下救治及时,叶老才得以脱险,不知殿下可否将四物汤散的药方告知老臣?” 姜幼安并无隐瞒,脱口而出:“甘草二两,炙炒;干姜一两半;附子一枚,生用,去皮,破八片;人参二两。” 傅老太医:“多谢殿下,老臣这便去开新药方。” 话落,疾步走至旁边空置课桌上,提笔蘸墨写下药方,又唤来药童,命其速去煎药。 病床上,将将恢复些许意识的叶老太傅却在听见姜幼安背药方时激动地颤了颤手,小殿下这不是背得挺好,因何一篇《舜典》却迟迟背不过三句? * 月升中空,姜幼安骑着马与叶家三表兄一起护送叶老太傅回叶府。 此时已近亥时,宫门将闭,无论如何都赶不上为义兄庆生了。思及此,姜幼安轻叹口气,遥望一眼长杏街方向,打马离开叶府:“锦盘,回宫。” 舅公今日十有八九是被他气病的。 他虽不爱背书,却也不愿叶老太傅像今日这般险险在鬼门关里走一遭。 因此甫一回宫,姜幼安便从书房的一堆医典里翻找出《尚书》来,翻至舜典篇,低声速读:“曰若稽谷,帝舜曰重华,协于帝。浚哲文明,温恭允塞,玄德升闻,乃命以位。” “慎徽五典,五典克从。纳于百揆,百揆时叙。宾于四门,四门穆穆。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 “帝曰……” “殿下!”刚背至此,书房外,锦盘 2. 第二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平康十九年五月初八,子时三刻,长安南郊。 寂静空荡的山道上停着辆打眼一看便极其精致奢贵的马车。 大太监刘喜和太子身边的宫女锦月、锦盘以及此行负责保护太子的暗卫之首叶晋,四人各提一盏羊角灯不远不近地守在马车四角。 夜风微凉,裹着潮湿的林木气息一阵一阵卷起车帘。 “第一,保护好自己,切记不可泄露身份。” “第二,定要生下小皇孙,以保我大燕江山绵延不绝。” “第三,千万不要可怜男人,事成之后杀夫留子,绝不可心软。” “第四,即便没有生下小皇孙,三年之期一到也定要回来。” “第五……” 马车里,皇帝姜文弗啰啰嗦嗦千叮万嘱。 姜幼安一一应是,却在父皇还想往下说第六点时轻声打断:“父皇,东兴侯今日班师回朝,卯时一刻,儿臣本该跟在您身后率百官迎他,您若是再说下去,儿臣今夜可就走不了了。” 今夜若走不了,朝中百官得到风声,那往后姜幼安将再难有偷偷溜走的机会。 此时守在东北角的刘喜正好默算着时辰走到马车边上低声提醒:“陛下,该回宫了。” 皇帝这才依依不舍地止住念叨,望着姜幼安道:“也罢,送儿千里终须一别,安安,父皇走了,你莫要记挂父皇。” 姜幼安还是乖乖点头:“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忽地哑然:“……?” 不记挂他这事儿怎么能应?这孩子真是一天不气他就皮痒痒。 只是时间的确来不及了,姜文弗没工夫训她,只能气哼哼地瞪姜幼安两眼然后便甩袖走下马车,命刘喜牵马来。 姜幼安其实是在跟父皇怄气。 身为太子,她的确有为皇室绵延子嗣的责任,所以父皇让她找一良人暗中生子时,她答应了父皇。 可父皇也太过分了,竟不许她跟任何人道别,也不给她时间安排事宜,竟在她答应之后直接将她送出皇宫。 因此直到姜文弗故意闹大动静翻身上马时,姜幼安都没下马车看父皇一眼,只在车内扬声送人:“儿臣恭送父皇——” 外头一片静默,片刻后,马蹄声渐渐远去。 姜幼安咬着唇忍了忍,这才撩开车帘去看那抹逐渐远去的明黄背影。 锦月和锦盘是当年顾皇后亲自为姜幼安挑得玩伴,她们是东宫里唯二知道姜幼安真实身份的人。 锦月聪慧贤敏,见状不由提着羊角灯走上前来:“殿下莫伤心,陛下知道您心里牵挂他,不会将您的违心之言放在心上。” 姜幼安眼里噙着泪,嘴角却撇了撇,倏地放下车帘:“谁牵挂他了,叶晋,启程。” 叶晋乃是叶老太傅的孙子,傍晚时候去弘文馆接叶老太傅回家的人便是他。 可他明知姜幼安即将离开长安却连半个字都不跟她透露,所以这会儿姜幼安也不喊他三表兄了,只喊他大名叶晋。 叶晋顿时面露讪色,拿这位小祖宗没办法,只能提起羊角灯走到马车前驾马,恭谨声道:“殿下,微臣知错。” 姜幼安没理他。 从小到大,她这叶三表兄认错的话说了一箩筐,可从未改过,下次再有此事他仍会从心而为。 锦月和锦盘登上马车,吹灭羊角灯。 叶晋待她们坐稳当即正色朝随行暗卫下令启程,同时低喝一声,驾起马车。 夜风潇潇,连着被雨水浇灌三天三夜的山道满是泥泞,马车行驶的摇摇晃晃。 姜幼安又一次掀开车帘,遥遥望向方才父皇消失的方向…… * 大燕立朝百年,姜文弗是第七位皇帝。 开国皇帝姜元空骁勇善战,四十五岁时于乱世中立朝称燕,彼时燕朝国土只有两座城池,但短短十年,姜元空便将燕朝国土扩大十倍,占据整个中原。 此后便是景帝姜显和武帝姜煜父子二人长达三十余年的“景武之治”。 景帝用时十二年将大燕因常年打仗而常年空虚的国库一点点丰盈,待到武帝时期,南吴和东齐频频来犯,武帝智勇双全御驾亲征,不过十五年时间便吞灭了吴、齐两国。 西梁震慑于武帝威严,主动派使臣来大燕求和,自愿成为大燕属国,每年都会向大燕进贡无数珍宝。 而过分寒冷且人迹罕至的极北之地,武帝并没有征伐的兴趣。 至此,天下初安。 武帝病逝后,将皇位传给了文帝姜宁。 文帝在位四十年,励精图治,迁都长安,广开言路,减轻徭役,发展工农业,曾让大燕达到空前绝后的繁荣,也是大燕百姓生活最幸福的四十年。 遗憾的是,由于文帝在位时间太长,他选定的继承人仁宗仅在位两年便去世了。 仁宗去世之后,大燕便开始了长达四年的内乱,为登帝位,仁宗的八个儿子一度斗得血流成河。 第一次内乱耗时三个月、死了三个皇子才结束,仁宗嫡长子姜烈登上帝位,然只在位一年零九个月便不幸病逝。 姜烈膝下只有一个刚满一岁的幼子,其母无权无势地位卑微,幼子身弱无人可依,皇位自然落不到他头上。 姜烈死后不足半月,此幼子与其母便命丧黄泉。 此后燕朝又是长达十八个月的内斗,四王纷争,早已秘密结盟的五王姜城和七王姜愠留存到最后,二人为争皇位,假意相约喝酒谈心,实则一人备下毒酒,一人暗中埋伏。 不想却两败俱伤,五王姜城中毒而亡,七王姜愠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姜愠拖着病体登上帝位,曾想竭力留下子嗣,可惜不知是他不争气还是他宫里的美人不争气,辛苦大半年却颗粒无收,最终只能伏在美人身上抱憾而亡。 姜长弗这个皇帝是捡漏的。 他的祖父乃是文宗胞弟,比文宗小十岁,从小志向便是做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王爷,长大后,文宗曾想让其入朝历练,不想前一日晚上刚跟他提了一嘴,第二天早上这位小王爷就背着包袱云游四海去了。 这一走就是五六年,等小王爷再回来,身边已经有了农女媳妇儿,媳妇儿还怀了身孕。 文帝气得差点拿玉玺砸小王爷,倒不是气他娶农女,而是气他娶妻生子这般大的事竟然都不曾写封信知会他这个兄长。 可是气归气,文帝到底还是疼爱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第二天就派了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和宫里最好的稳 3. 第三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南地锦绣富庶,风景宜人,是皇帝为太子安排的最佳去处。 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太子殿下要去北地,叶晋也不敢不从。 出城后,由暗卫探查方圆,确定周围无人后,一行人便在无人居住的农家小院中派出一队人乔装改扮换上太子和叶晋、锦月、锦盘的衣服,乘上奢贵精致的马车一路往东行。 太子、叶晋、锦月、锦盘四人则暂且换上普通豪绅装扮,乘上一驾富贵但并不惹眼的马车往北行。 远山层叠,天光乍破,两拨人分道扬镳,各自奔向新目的地。 与此同时,宰相顾永年正率百官守在长安南城门前迎东兴侯谢峥凯旋。 皇宫里,很快便有侍卫入殿向皇帝姜文弗禀报“谢家军已驻扎城外、东兴侯携副将奔赴城门”的消息。 皇帝听罢,这才将遥遥望向南方天际的视线收回,召来刘喜:“摆驾。” 卯时三刻,东兴侯谢峥与其副将们姗姗来迟,甫一下马,风尘仆仆的东兴侯便朝领头的顾永年拱手作揖:“顾相!本侯安置大军来迟了些!劳顾相久等!” 顾永年含笑回礼:“西梁进犯,谢侯领兵护卫国土,乃大燕功臣,莫说我等只是等了区区两刻,便是等上两个时辰也是应该的。” 他话音刚落,身后朝臣便有人附和——“谢侯乃我大燕功臣,我等今日能在城门前恭迎谢侯,乃我等之幸……” 说着就躬身揖礼,高声领头:“下官恭迎谢侯!” 其他人纷纷效仿:“恭迎谢侯!” 一时间百官齐贺,其声势竟与上朝觐见皇帝时不遑多让。 御撵便是这时从城门内缓缓驶出,姜文弗笑眯眯地看向谢峥和文武百官,仿佛对此情此景没有一点不满。 谢峥心里倏地突突了两下,忙上前扫袖,高声行跪拜之礼:“微臣参加陛下——” 他是武将,身强体壮中气十足,这一声喊竟真在此起彼伏的“恭迎谢侯”中闯出一道路来,身后副将遂跟他一起行礼,威声震耳,转瞬间便扭转局势,带动文武百官齐齐跪拜皇帝。 姜文弗走下御撵,大手一挥:“众爱卿平身。”话落,笑眯眯俯身扶起谢峥。 谢峥受宠若惊,又是一声诚惶诚恐的——“谢陛下。” 君臣和睦,场面温馨,姜文弗率文武百官一道回宫。 而太子殿下没来城门口迎人一事则不知不觉被众人抛到了脑后。 便是有人想起,也不敢在陛下面前多问,毕竟太子殿下素有顽劣之名,昨天下午把叶老太傅气晕之事更是半夜就传进百官耳里,这会儿即便有人心中生疑,也只当太子殿下惹陛下生气,被陛下关了禁闭。 直到大半个月后的某日朝会,素来会在朝会上装隐身的兵部侍郎破天荒进言为“疑似禁足东宫”的太子殿下求情,龙椅上的皇帝才忽地一拍大腿,惊道:“瞧朕这记性,忘了知会众爱卿,太子顽劣,屡教不改,那日他气晕老太傅,朕一时生气将他赶出宫游学去了!” “!!!” 满朝文武顿时哗然。 “陛下!怎可让太子殿下孤身去游学?危险呐!” “陛下!请您速派禁卫军前去保护太子!” “不不不!此言不妥!陛下!请您速派禁卫军接太子回宫!” 朝堂之上众大臣争论不休,谢峥未发一言,仿佛对太子殿下去了何处全然不关心,然下朝后,他却秘密召来副将命其暗中搜查太子下落。 * 定州,橘田县。 六月下旬是小麦丰收的季节,今年天公作美,风调雨顺,橘田县的农户们迎来大丰收,一大早便头戴斗笠、手拿镰刀喜气洋洋地弯进麦田里收割小麦。 羊肠小道两侧是大片大片金黄的麦田。 晌午时分,一辆朴素马车缓缓驶进不太平稳的泥土地。 距离小道最近的顾青树听见车响,直腰抬起斗笠细细观察一番马车,驾车之人穿着绫罗,但那身绫罗已经洗得有些褪色,可见此人家境虽不贫寒,却也绝非大富大贵之家。 马车行驶的更近,顾青树用力嗅了两下空气,果不其然闻见一阵药香,旋即便看见挂在马车尾的布帆,上头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顾氏医馆”。 姓顾,说不准跟他还是同宗。 顾青树略略放心,提着镰刀走到麦田中央,向身穿玄色布衣的少年人说:“师弟,瞧着并无异常。” 少年人弯腰隔着小麦,连头都未曾抬一下:“知道了。” 马车缓慢而平稳的穿过麦田,眼瞧着便要驶进树林,麦田中却有一农女忽然惊呼:“娘!娘!娘流了好多血!官爷!求官爷救救我娘!” 原是有农妇不慎用镰刀划破了腿,血流不止,其女惊慌,连连向在田中帮忙割麦的官兵求救。 少年人终于放下镰刀,冷声道:“速去取金疮药。” 与此同时,那辆挂着“顾氏医馆”的马车帘内亦伸出一只玉白如瓷的手,玉手主人轻扯车头铃,声若黄鹂:“表哥,停车。” 驾车青年闻声立即轻吁一声,勒停马车,搬下马凳。 马车里抱剑的少女率先推开后车门,径直跳下,而后头戴素白帷帽身穿胭脂雪交领襦裙的少女才背着药箱走下马车。 抱剑少女被留在马车车尾静守,背着药箱的少女则由兄长陪同疾步赶去受伤农妇所在的麦田。 兄妹二人赶到时,顾青树已经将金疮药不要钱似地大量洒在农妇被镰刀划破的腿上,然效果甚微,农妇的伤口还在汩汩往外冒血。 身材高挑的少女背着药箱俯身,冷静道:“我是大夫,烦请诸位散开,莫要围堵在此。” 或许是好心,在农妇女儿惊呼喊人求救之后,离农妇一家较近的官兵和一些热心邻居全都围了上来,想着能帮忙做点事。 此时听见少女所言,他们整张脸顿时皱起,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黄毛丫头,真有本事救人? 这些人脸上的质疑毫不遮挡,少女表兄将他们的表情尽收眼底,并不意外,且随时准备为表妹应对质疑。 纳罕的是,这些人却没有出声质问,而是不约而同看向人群中戴着斗笠的高大少年。 少年头戴斗笠,脸微微垂着,大半张脸都隐在帷帽下,只露出紧绷成线的薄唇和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 “都散开!别打扰大夫治病!” 然而紧接着帮兄妹二人说话的人却是方才拿着金疮药跑来的魁梧青年,围观众人竟也十分听话,顿做鸟兽散。 魁梧青年与少年站在一起,少女表兄见状微微怔松,难不成方才是他看错了,围观众人不是在看这斗笠少年? “表哥,帮我按住伤口上方。” 众人都散开后,少女略略调整站位摘下帷帽,朝无人处半跪在麦田,继而动作 4. 第四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麦田旁的这片树林枝木苍翠繁茂,郁郁葱葱,马车甫一驶入林中,便有股清风打透竹帘,丝丝缕缕地涌进马车。 抱剑少女倏然放下剑,从袖间套出手帕为方才行医的少女擦拭鬓发间薄汗,神情专注:“姑娘,您风寒刚好,还是把帷帽戴上,免得着凉。” 姜幼安神色恹恹,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北地的天气与长安不同,昼夜冷热不一,前些天刚到定州,姜幼安入睡时贪凉踢了薄被,结果半夜被冻醒,次日起来便昏昏沉沉,浑身发起热来。 幸好她自己便是大夫,开了方子,吃了两天药便好得差不多了。 锦盘拿起挂在车壁内的帷帽为殿下戴上,又坐过来些挡住从竹帘间穿进马车的凉风。 昏迷农妇和农妇女儿坐在锦盘对面,方才听过官爷解释,农妇女儿知晓自己误会了行医少女,心中羞愧不已,上车后便向她道了歉。 只是这位会医术的姑娘性子冷淡,只对她说一声“无妨”便不再理她。 农妇女儿亦不敢再说话,生怕言辞不慎再将人得罪。 马车外,斗笠少年和顾青树一左一右地跟着马车,似乎是有熟人在身边的缘故,少年比刚才在麦田时还要沉默。 一行人出发后,叶晋曾试着与其攀谈,但少年每次都只是言简意赅的回答问题,从不往下接话。 叶晋渐渐便没了谈话的兴致,马车里那位这么长时间一声不吭,怕是不喜欢少年这种沉闷的性子。 倒是顾青树在众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开始与驾车青年攀谈:“兄台,鄙人姓顾,单名一个勺字,我瞧你们马车后面挂着顾氏医馆的布帆,敢问兄台从哪儿来,咱们说不准是同宗呢?” 叶晋闻言笑了笑,解释道:“顾兄,我姓秦名晋,顾氏医馆是姑母与姑丈留给表妹的产业。” “留”这个字不免让人多想,顾青树扭头望一眼车身,粗狂眉眼间闪露些许愧色:“抱歉秦兄,我不会说话,害你和令妹想起了伤心事……” “无妨,顾兄不必介怀,三年前宁州大旱,姑丈与姑母是为救人才不幸染疫,他们从不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临终前亦开解我和表妹不要为他们离世而难过。” 叶晋说话做事颇为洒脱,顾青树虽才与其相识,却觉其性情与他颇为相合,若过些时日查过这兄妹二人的身份,确定此二人不是柔然细作,他倒是真心想与这兄妹二人结交。 “秦兄的姑丈与姑母皆是高义之人,在下实在敬佩,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若有得罪,还请秦兄与顾姑娘莫与我这个粗人计较。” 叶晋朗笑:“事无不可对人言,顾兄但问无妨。” 顾青树便露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担忧模样:“二位怎会千里迢迢的从宁州跑来此地?” “云、定两洲这两年的收成是好了些,却远不能与宁州附近那些富庶州县相提并论,且云、定两洲战事频发,实在不是安家的好地方。” 听到这儿,叶晋神情中露出一丝无奈,向顾青树指了指身后马车:“没办法,舍妹固执,她说定州比宁州更缺大夫,我拗不过她,便只好陪她一块来了。” 顾青树:“原来如此,顾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在下佩服……” 斗笠少年在听见这话时不由偏眸看向竹帘后的影绰人影,但那抹视线转瞬即逝,任何人都不曾察觉。 日头正晒,姜幼安本想闭目养神歇一歇,不曾想竟听叶晋与那顾什么梢的闲话了一路。 大半时辰后,马车终于停在农妇家门外,农妇恰好幽幽醒来。 看见戴着月牙白轻纱帷帽跟仙女似的少女,她双手一扬便要磕头下跪谢少女的救命之恩,却忘了自己腿还伤着,屁股刚抬起半指高就“哎呦”一声坐了回去。 姜幼安掀开半边帷帽,露出侧脸看向锦盘:“送她回家。” 锦盘:“是。”话落俯身,轻松横抱起农妇,在农妇和农妇女儿惊诧的目光中稳稳当当地走下马车。 马车里总算宽敞了些,姜幼安拿出笔墨纸砚放在座位中央的小方 5. 第五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姜幼安这才抬起低垂眼睫看向竹帘外的少年,却只看见少年渐行渐远眨眼间便被门扉掩住的背影。 不过是瓶祛疤药膏,给农妇亦算物尽其用,可是这少年故意噎她到底是心思太过愚笨还是太过玲珑? 片刻后,姜幼安忽地勾唇笑了笑,摘下帷帽薄纱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萍水相逢而已,这少年以后当不会再见,想这么多做什么。 扈家小院,少年长腿阔步直奔主屋而来。 锦盘将农妇抱到榻上后便向母女二人告辞,离开时恰巧在屋檐下与拿着药方和祛疤药膏的少年擦身而过。 少年目不斜视地进入屋中,锦盘却在走下屋檐后驻足,那瓶祛疤药膏殿下耗时大半月才制得一小瓶,竟然全赠出去了么? 思索须臾,锦盘豁然开朗,抬脚离开:是了,殿下爱民如子,药膏再难得,也当物尽其用。 听见屋外之人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少年这才将翠绿瓷瓶递给扈大娘:“这是祛疤药膏,乃顾姑娘相赠,每晚睡前敷于伤口处即可。药方暂且放在我这儿,师兄会去县城抓药给您送来。” 每年农忙时,少年都会随顾青树一起来橘田县帮忙收割小麦,扈大娘与他们相熟,闻言没有过多客气,而是唤女儿去拿银钱。 只是农户家中并不服富裕,扈姑娘翻遍钱匣也只翻出几十文钱,她微红着脸走到少年身边,声若蚊呐:“官爷,这些够么?” 少年没接。 扈大娘的伤口深,药至少要吃半个月,这些钱显然不够。 但他却道:“太多了,扈姑娘且先收起来,待师兄拿药回来再将银钱给他。” 听见此言,扈姑娘紧张忐忑的眼神显然松快了些:“好,够用就好,那就劳烦官爷了。” 少年淡淡点头,转身去找顾青树。 出了小院,却见那辆停在扈家门前的马车不见了。 少年抬眸望向远处,才发现挂着“顾氏医馆”布帆的马车正向着北方疾驰。 顾青树坐在石桌边支着下巴打盹,少年走过去倏然踢起他一只脚:“怎可轻易将人放走?” 顾青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险险稳住身形后才说:“他们要去苍鹤县,我还拖什么?走的时候还抱走我一颗大瓜呐!” 苍鹤县在云州最北之地,与甘州毗邻,同时也是大军驻扎之地。 那是他们的地盘,但凡进县之人,无需少年下令,底下人自会彻查其身份。 既如此,确实不必再拖延时间与他们相处。 少年收回视线,垂眸看向手中药方,药方字迹娟秀,笔锋处却又隐隐透出一丝潇洒不羁的狂放。 常言道字如其人,能有不畏艰险从宁州奔赴苍鹤治病救人的心性,若此人身份无疑,倒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思及此,他敛起心神,将药方交给顾青树:“去县城抓药。” 顾青树哦一声,看见师弟走到树前牵马,急忙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 自殿下初入定州染上风寒之后,锦月便开始在殿下动身前先一步抵达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再提前为殿下定下客房,试睡一晚,如此待殿下抵达之时便可好好歇息,不会再像初入定州时那样受寒。 云州,日落时分。 锦月守在城门外的茶摊上翘首以盼,素来稳重的人这会儿却眉心紧蹙,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茶摊前起起坐坐。 直到漫无边际全是黄沙的小道上出现一辆熟悉的马车,锦月才微松口气,拿出铜板向茶摊老板结了账,提步去迎马车。 叶晋远远看见人,也低喝一声“驾”加快了马车行驶的速度。 待靠近锦月,他又轻吁一声放慢车速,行到她身边时正好停下。 叶晋跳下马车,想替锦月搬马凳,却被锦月摆手拒绝:“不敢劳烦公子,锦盘会拉我上车。” 话音刚落,马车后门便被推开,锦盘直直朝锦月伸出一只手来。 姜幼安撂开半边帷帽,恰好看见漫天黄沙糊了三表兄满脸,他想去拿马凳的手也在半空中僵了僵。 “姑娘。”锦月上车后轻轻福了一礼,接着便半跪到姜幼安身边请脉:“姑娘迟了一个时辰才到云州,可是路上身子不适?” 她小时候随皇后娘娘学过两年医术,可惜她资质不佳,如今医术早已比不得殿下。 姜幼安伸出右手腕,轻轻摇头:“莫要担心,我没事,只是路上遇事耽误了些时间。” 锦盘接着在旁边一板一眼的讲述事情经过:“锦月姐姐,姑娘在路上遇到一位被镰刀划破小腿的老妇,下车为她救治,在烈阳下暴晒了两三刻,回马车后经过树林又吹了会儿冷风。” 锦月闻言眉心顿时锁起,纤细手指轻轻搭在殿下如玉般晶莹剔透的肌肤上。 片刻后,锦月紧锁地眉心慢慢放平,道:“幸好,姑娘身子无碍。” 与此同时,马车悠悠动了起来,叶晋扬鞭低喝,驾着马车继续朝云州城前进。 进入云州之后,姜幼安当晚便让叶晋对随行暗卫传令,放缓行进速度。 虽然她最终要在苍鹤县落脚,但云州毕竟是萧无衍管辖之地,眼下她对云州一无所知,不宜擅动。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在启程去苍鹤之前,她要先打探清楚萧无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况且,她的医馆想要在云州站稳脚,也要耗费不少功夫去经营。 于是等过了农忙季,顾青树率军回到苍鹤,第一时间便找来下官问秦晋和顾氏医馆的消息时却得知苍鹤县近日并未来过一个叫秦晋的人。 不过云州的确出现了一家顾氏医馆,只是那医馆远在青禾镇。 云州共有九县一镇,青禾镇与橘田县相邻,乃是云州最靠南的城镇,也是云州最富庶安稳的城镇。 难道觉得苍鹤太过穷苦危险,不敢来了? 顾青树思衬着,想起师弟交待的事,当即吩咐下官:“去查,查清楚这顾氏医馆的大夫可是位女子,还有这女子的表兄可是姓秦名晋?若是,查清楚他们底细。” 下官领命,躬身退出军帐。 顾青树亦不曾在营帐久留,匆匆洗把脸,便换上军装去了主帅营中去寻师弟。 临到帐前,却被守帐小卒拦下:“顾将军稍候,侯爷正在招待从长安来的贵人。” 拦人的小卒是镇远侯萧无衍的贴身长随,名唤萧陆,从小跟萧无衍一块长大,与顾青树极为熟稔。 顾青树闻言果然拉着萧陆往外走了几步,低声问:“长安?什么人?难道又是师弟那个不安分的庶母要搞什么幺蛾子?” 萧陆忙回:“不是不是,顾将军莫要胡说,我家侯爷对庶母向来敬重 6. 第六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云州和长安相隔千里,即便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也需十日路程。 次日一早,萧无衍与顾青树轻装简行,秘密出发。二人临行前,只将要回长安的消息告诉了顾青树的父亲顾老将军。 至于之前曾来军中求见萧无衍的谢峥门客,自他踏足云州那天起便落入鹤羽卫监视之中,每日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鹤羽卫全都一清二楚。 此人若只往长安传递消息鹤羽卫便只管监视,但若他与柔然人有牵扯,萧无衍曾下令,当诛。 眨眼便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在大燕,这天是祭祀祖先祭奠亡魂缅怀故人的日子,民间百姓们也会用刚刚收成的小麦稻米等物祭祀土地,庆贺丰收。 从前在长安,姜幼安在中元节这日几乎是从早忙到晚,白天会跟父皇一起祭拜皇祠先祖,傍晚时分父皇则会带她跟大皇姐、二皇姐出宫去母后墓前为母后烧些纸锭,还会拉着她们在母亲墓前絮絮叨叨的说上好多琐碎闲话。 这样的习惯哪怕是在大皇姐和二皇姐嫁人之后都没变过,且还多了一样,大皇姐和二皇姐会带着她去放河灯祈福。 不过用小麦稻米祭祀土地之事,她还是头一回知晓。 是以这日天刚蒙蒙亮,姜幼安便坐上马车带着锦月锦盘上街逛了一圈青禾镇早集。 直到晌午时分,三人才提着大包小包回到医馆后院。 叶晋此时正在前院张罗医馆伙计跟坐堂的事。 “顾氏医馆”只是他们一行人在外伪装的营生,殿下千金之躯,即便她想亲自坐诊,叶晋也断不敢真让她整日整日的待在医馆坐堂。 何况这几日叶晋早已打听清楚,云州城近十年来从未有过女医,他们此番本就是隐瞒身份乔装而来,更应该低调行事。 复筛过药堂伙计,叶晋敛敛神看向他们:“一会儿没念到名字的自去桌前拿二斤糙米,念到名字的便留下上工,不过大家无需担心,今日只简单做些整理草药的活儿,酉时便能回家。” 话落,他展开名单一一念出名字:“刘小七,刘木林,赵宝儿,张黔,钱玉珠。” 顾氏医馆初来乍到,铺面并不大,用的伙计自然也不多,叶晋只留下来五人,且五人之中有两人是女子。 医馆会留下几个伙计是早在求工之前便说明的事,因此有些人并非诚心求工,乃是冲着二斤糙米而来,可这会儿听见东家竟然留下两名女子,却还是心生愤懑。 不过他们并不敢当着医馆东家的面说,拿了二斤糙米走出医馆大门之后才毫不避讳的聚众议论—— “竟然留下俩小姑娘做伙计学徒,我看这小医馆撑不了多久就得关门大吉……” “孙兄说的对,俩小姑娘怎么给人瞧病?遇见那大老爷们脱裤子她俩好意思睁眼?” “哈哈谁说不是呐,李兄想得可比那医馆东家周到多了……” 说闲话的人慢慢走远,叶晋记得他们,这两人一个叫孙良一个叫李祥,三日前来求工时这两人的眼睛就一直粘在放在前堂的那堆糙米上。 依他看,这两人才真是白糟蹋父母给他们取的名字,既不配“良”,也不配“祥”。 叶晋摇摇头,转而看向留在医馆的两个小姑娘:“不必理会外人的闲言碎语,医馆既留下你们,那便是因为你们比他们做得好。” 赵宝儿和钱玉珠闻言却止不住红了脸,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夸赞她们比那些男孩子做得好。 叶晋接着又看向留在前堂的三位大夫,抬手略揖了揖礼,歉然道:“医馆只招两位坐堂,然三位大夫医术精湛,各有千秋,在下实在无法决断,只能请大东家前来,还请三位大夫稍等片刻。” 李大夫闻言作揖回礼:“劳烦秦东家跑一趟。” 秦大夫则道:“只要今日能有结果就好,若是不成,我便去别家药堂看看,秦东家莫要觉得我说话直,实在是家里老幼全靠我一人养活,再拖不得了。” 另有一位姓裴的大夫什么都没说,只抄着手斜斜靠着椅子,目光毫不掩饰地看向留在药堂的五个伙计,似乎是在观察这几人中有没有可造之材。 叶晋离开前快速看这三人一眼,回到后院,却见殿下竟趁锦月锦盘在厨房忙活的时机,俯身贴在冰鉴前贪凉。 “咳!风寒才好几日妹妹就忘了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的苦楚啦?” 他说话前故意重咳,惊了姜幼安一跳,急忙慌慌张张地往后退了两步。 待看见来的人是叶晋不是锦月,她松口气,缓步扯过身旁的椅子坐下:“表哥找我何事?” 叶晋见状没再揪着冰鉴的事不放,转而道:“是坐堂大夫的人选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妹妹可愿亲自出题考考前堂那三位?” 姜幼安问:“他们医术太差还是太好?” 叶晋:“自然是好,若医术差,一个都不留便是。” 姜幼安:“……那咱们医馆是穷到捉襟见肘连大夫都养不起了吗?” 既然医术好,全留下就是,何至于让她出题考人? 再者说,将来顾氏医馆必定会遍布云州九县一镇,届时只怕馆中的坐堂大夫不够,哪会怕大夫多? 叶晋经过这番敲打显然也转过弯来,不禁晒笑:“是我糊涂了,我这便去前堂把好消息告诉三位大夫。” “去罢。”姜幼安轻轻点头,玉手趁其不备悄悄靠近冰鉴孔口。 * 长安,御书房外。 甫一回长安,萧无衍连侯府都未回便来到宫中面圣。 夕阳西下,姜文弗刚刚换上寻常布衣,准备微服出宫去祭拜亡妻。 听见刘喜传话,他忍不住嘟囔:“来的真是不巧,朕每年都是这个时候去见永薇,若去晚了,永薇定会生朕的气……” 可人是他传令入长安的,若让其在御书房外候着,恐会无端惹臣子猜忌。 如今甘州未复,萧无衍尚有大用,动不得。 “罢了。”姜文弗叹气,对刘喜道:“让他随朕一道去祭拜皇后,听闻他生母少时跟皇后是手帕交,永薇应当不会怪朕带她手帕交的孩子去看她。再派人去知会莘儿和芜儿,若两位驸马得空,也可一同前去。” 刘喜公公笑着应声:“奴这便去派人知会两位公主,皇后娘娘喜欢热闹,若今日能见到两位公主的驸马定会开心。” 姜文弗闻言脸色好了些,朝刘喜挥了挥手:“宣镇远侯来内殿。” 刘喜应是,躬身退出御书房。 御书房外殿庑廊,萧无衍听见刘喜公公的传话不由想起一些往事。 母亲在他三岁那年病逝,父亲将侯府中馈交给庶母谢氏,自那以后,他在侯府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 次年宫宴,庶母带庶弟入宫,将他一人留在偌大侯府,还令府中下人不准给他送吃食,生生将他饿了一天一夜。 若非宫宴次日,皇后娘娘特意遣宫人来侯府探望他,或许早在四岁那年他便会被谢氏活活饿死…… 思及此,萧无衍进殿后看见一身布衣的皇帝,当即沉声叩拜:“臣叩见陛下,谢陛下隆恩。” 姜文弗虚扶住他,笑容慈爱:“萧爱卿平身。” 时候不早,君臣二人并未在御书房耽搁时间,刘喜叫来底下的小太监派他们去两位公主府上传话后便回了御书房,请皇帝和萧无衍出宫。 姜文弗让萧无衍与他一道乘马车。 除了顾永年,朝中文武百官听见这话都会诚惶诚恐地垂着头道“臣不敢”,但萧无衍却没有半 7. 第七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唤住萧无衍之人乃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小桂子。 当日他跟锦月去长杏街探望小顾大人,回宫之后锦月便被陛下身边的刘喜公公叫走了。 起初小桂子只当锦月是去做寻常差事,没曾想那竟是临别前的最后一面。 且那日他下值早,殿下尚未回宫他便回了司礼监,本想着次日再向殿下回禀差事,可次日没见着殿下不说,还被关在东宫大半个月。 直到陛下将太子殿下去游学之事告知满朝文武,他们这些在东宫伺候的人才被放了出来。 为此,小桂子着实难过了许久,殿下定是不喜他了,否则为何把锦月锦盘都带了出去却偏偏漏下他? 后来是刘喜公公的话开解了小桂子。 太子殿下一走三年,这三年里对长安之事鞭长莫及,自然要留信得过的得力人在长安。 小桂子知晓,这是刘喜公公在敲打他呐。 殿下留他在长安是要让他好生盯住那些个心思各异的长安权贵,这差事不比跟随身伺候殿下的锦月锦盘差。 这不,今日若不是他在长安,东宫里旁的人哪能想到将殿下早就备好的赏赐送来给萧小侯爷? 望见萧小侯爷停脚,小桂子步子顿时迈得更快,及至跟前,笑着把捧在手中的东西呈上:“萧小侯爷,此乃太子殿下特赐给您的披风。” 萧无衍闻言长睫轻垂,揖礼:“谢殿下赏赐。” 话落不动声色的从小桂子手中接过锦步包裹。 小桂子早得过刘喜公公的嘱咐,知晓萧小侯爷马上要离开长安,见状不敢再耽搁:“那小奴便不叨扰您了,祝萧将军此去云州所向披靡,早日凯旋。” 说完吉祥话,小桂子躬身后退几步,待与萧无衍隔开一定距离这才转身朝宫内走去。 萧无衍的眼神却在这时隐隐透出两分沉冷。 他带顾青树来到一处无人角落,压低声音问:“师兄,回京之后,你可听到过与太子有关的消息?” 顾青树从不曾见过师弟主动关心过谁,听见这话心底不禁升起好奇,不过他熟悉师弟脾气,不敢在这个当口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是老实回答道:“昨晚听二叔提过几句,说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惹陛下生气,被陛下送出长安游学去了,如今满长安上下无人知晓太子殿下的踪迹。” 等回答完了,他才问:“师弟,你可是跟太子殿下……相熟?” 萧无衍此时却已然恢复从容镇定,抿唇道:“不熟。” 顾青树直觉师弟有事隐瞒:“那你为何突然打听太子殿下?” 萧无衍沉默,眼角余光看向手中轻巧的披风。 他与太子殿下并不熟识,但太子三岁那年曾赐给冻得瑟瑟发抖的他一件氅衣。 自那以后每年冬月,东宫都会派宫里的绣娘往镇远侯府跑一趟,哪怕后来他被父亲丢入军营,远在千里之外,东宫的氅衣也从未断过。 今日,是东宫第一次赐他披风。 * “阿嚏!” 外头日头正晒,坐在堂间用午膳的姜幼安却忽地连着打了两声喷嚏。 好在锦月锦盘两人此时一个在前面医堂忙碌一个在院子里练剑,只有跟她一块用膳的叶晋瞧见了这一幕。 姜幼安果断威胁他:“不准说出去!” 叶晋无奈放下碗筷:“昨日我走之后,表妹可是又贪凉了?” 姜幼安:“我只是坐得离冰鉴近了些……” 要怪就怪此地买冰太难,若还在长安,殿内四角布满冰鉴,她便是站在殿中央也觉浑身舒爽,何至于要跑到冰鉴跟前贪凉? 只是这些话,姜幼安如今委实说不出口。 从长安到青禾镇,这一路走来,她见过太多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人,有人甚至会为了一口馒头朝人磕头叩礼。 而她不仅衣食无忧,还能在炎炎夏日享受到冰鉴带来的凉爽,已然很舒适了。 若再贪心不足,那实在有愧父皇母后还有舅公这么多年的教导。 这般想着,姜幼安自顾抬起左手搭在右手腕上给自己把起脉,片刻后却狐疑凝眉:“不对呀,不浮不躁,搏动均匀,从容有力,此乃平脉之象。” 叶晋对太子殿下的医术从不怀疑,闻言不禁疑惑的观察四周,环顾一圈后他将视线落在院子里那株生长极其繁盛的丹桂树上:“表妹会不会是闻不得桂花香?” 姜幼安轻轻摇头:“桂花可入药,有温肺化饮散寒止痛之效,我自小接触,不曾有过不适。况且咱们搬来这院子有小半月,丹桂树一直就在院中,我若闻不得桂花香,哪能安稳待到现在?依我看,我这症状更像是……” 她说到这儿顿了顿。 叶晋登时眉心紧皱,担忧道:“像什么?” 姜幼安却肆意笑起来:“像是有人在想我呀!表哥,我离开长安这么久,父皇舅舅、大姐姐、二姐姐、还有义兄,说不准舅公都想我了呢。” 叶晋:“……” 他可算明白祖父为何会被气昏了,殿下这性子,他迟早也得被急晕。 * 今日是顾氏医馆开门行医的第十日,但依然门可罗雀,一整天只来了位被刀划破手的病人,还是因为他在顾氏医馆斜对面的酒楼里做学徒,离得近,慌不择路跑进了顾氏医馆。 戌时初,坐堂大夫和伙计学徒接连下工,锦月和叶晋目送他们远去后便准备上闩关门。 不想这时,一辆榆木马车却缓缓停在医馆门外。 穿着灰褂蓝裙的婆子掀开车帘走下马车,四处看了看才走到医馆门前,在锦月和叶晋两人之间选择了锦月问:“姑娘,敢问贵医馆可是有位医术了得的女大夫?” 殿下是曾命他们将顾氏医馆有女大夫之事宣扬出去,可这些天来顾氏医馆看诊的病人屈指可数,更是从未有人找过女大夫,这人怎会知道殿下医术了得? 锦月望一眼叶晋,叶晋意会,当即转身离开前堂,来到院落二进召来暗卫去查前堂婆子的身份。 做完这些,他才来到后院敲响表妹房门,在房门外禀报有人来医馆请女大夫诊脉的事。 姜幼安本来在看医书,闻声立即拿着杏白轻纱帷帽走出房门,欣喜问叶晋:“何人这般慧眼识珠?” 叶晋轻笑:“锦月在前堂询诊,表妹可要现在过去?” 姜幼安点点头,戴上帷帽:“去看看。” 叶晋便叫上锦盘随姜幼安一起回了前堂,却在二进庑廊下遇见迎头走来的锦月。 锦月望见姜幼安,先在她跟前福了福礼,而后才道:“姑娘,来人名唤扈三娘,是在青禾镇孙里正二儿媳李氏跟前伺候的嬷嬷,她今日来非是给自己看病,而是想请姑娘去孙家给李氏诊脉。” 姜幼安闻言凝眉想了想,转而看向叶晋:“表哥,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在橘田县遇见的农妇?她女儿是不是也姓扈?” 叶晋明白姜幼安想做什么,略略颔首,道:“表妹稍等片刻,我去前堂探探。” 姜幼安嗯一声:“快去快回。” 小半刻后,叶晋面色轻松的回了二进,向姜幼安道:“这扈三娘是橘田县扈姑娘的姑母,方才暗卫也探了消息回来,孙家并无危险,只要表妹愿意便可去孙家出诊。” 姜幼安听罢放了心,唇角开心弯起:“既然没有危险,那自然是要去的。表哥锦月,你二人留在医馆,锦盘随我一道去孙家。” 锦月和叶晋应是,锦盘抱剑随姜幼安走去前堂。 扈三娘在医馆中前前后后等了快两刻,这医馆的人也前前后后往后院跑了好几回,那位传说中的女大夫却始终没有出现。 若非亲眼见到大嫂小腿上的疤在涂上女大夫留下来的药膏后一天天变浅,她这会儿定会当这顾氏医馆的女大夫是在拿乔。 可她见过那些,知道这医馆里的女大夫事有真本事,扈三娘便愿意等下去,甚至担心女大夫会拒绝出诊。 毕竟大嫂和侄女都说过,这女大夫性子冷清。 正想着,扈三娘一抬头便看见穿着红粉玉素色衫裙头戴月白轻纱帷帽的高挑少女背着药箱, 8. 第八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顾氏医馆。 锦盘端着一盆血水走出厢房,满院馥郁花香冲淡鼻尖的血腥气,她脚步飞快地走到院子角落将血水倒进废水渠,接着就来到厨房又端了一盆热水回厢房。 叶大人和锦月姐姐都在帮殿下救治病人,她不会医术便只能做些跑腿的活。 把热水送到厢房,锦盘又跑回到厨房往灶台底下添柴,添完柴便马不停蹄地提着木桶来到二进院落里的井边打了满满两大桶水。 锦盘天生力大,这些事于她而言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二进院子里也有间医馆前堂专用的厨房,这会儿也烧上了备用热水。 锦盘把热水舀进空桶,然后再将刚打好的井水倒进锅里烧,最后才提着两桶热水麻利而稳当地回后院厢房。 来到西厢房廊下,锦盘看见锦月端着一盘血水从灯火通明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她急忙加快脚步:“锦月姐姐,我来,你回去帮姑娘。” 锦月看着累得鬓发冒汗的锦盘,如秋水一般的眸子里不禁溢出心疼:“顾公子的血已经止住了,里面暂且用不上我,热水也够用,你送完这两桶水便不要再跑了。” 锦盘闻言松快地笑了笑,眼睛一亮:“那太好了,姑娘终于能歇息了。” 话落,她便提着两桶热水步伐轻快地大步走进厢房。 锦月看着她健步如飞的背影,轻叹口气,摇摇头失笑。 顾勺身上共受了六处剑伤,右肩、后背各一道,左手臂上有两道,再有就是左大腿上也有一道,不过这些伤口都不算深,只需止血清理过后包扎即可,最致命的是他左侧胸腹之间被人以利剑贯穿皮肉的伤口。 姜幼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累得汗流浃背才好不容易保住他的小命。 幸好对方刺偏了些,否则就凭他们在路上耽搁的那小半时辰,届时别说是她,便是将宫中御医全都请来也回天乏术。 病床前,姜幼安捏着一方血帕子直起腰,然后才看向屋中满脸血痕的少年,问他:“顾公子的命眼下算是保住了,但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接下来的三天哪怕只是头疼脑热都能要了他的命,你这三天最好时时陪在他左右。” 少年没有一丝犹豫地点头,言辞简短:“嗯。” 姜幼安便道:“好,一会儿锦月会教你该怎么照顾病人。” 话落,她的目光在少年身上停留片息,他其实也受了伤,左肩、右手小臂上都有一道长长的血痕,只是他身着黑衣,这两道血痕看起来便不太显眼,且这少年从遇见她那刻起便没说过一句疼,只是恳求她救他的师兄。 思及此,姜幼安凤眸轻眨收回视线,转身看向叶晋:“表哥,这里交给你了。” 总归不是什么致命伤,一会儿表哥和锦月瞧见自会给这少年处理伤口,她就不操这份闲心了。 叶晋跟着打了一晚上下手,脖子泛酸,本来在揉着后颈仰头看窗外的丹桂树,闻言立即放下血糊糊的手应声:“好。” 又对刚刚放下两桶热水的锦盘道:“送表妹回房休息。” 锦盘顿时咧开嘴角笑了:“嗯!姑娘,我送你回房——”说着走到姜幼安身边,自然而然地扶住她的手臂往外走。 萧无衍余光掠过主仆二人的背影,却并未在意,毕竟顾姑娘忙累了一晚上,家仆搀扶实属正常。 他的注意力很快便移到顾青树身上,眉宇间倏然染上一层阴霾。 今夜在橘田县林中伏击他们的人究竟是谁…… 叶晋在姜幼安走后又揉了会儿酸胀的脖子,好不容易缓过来劲,他走到厢房桌前给自己倒凉茶,一口气牛饮了两三杯畅快舒气,然后才看向守在床头的黑衣少年:“对了小兄弟,我只知晓顾兄名讳,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你与顾兄是师兄弟?” 萧无衍背对着叶晋,闻言瞬间收敛神思,颔首起身看向叶晋:“是,秦兄,我姓萧名伍,师兄的父亲是我师父,不过我十二岁才拜入师父门下,学艺不精,若不然师兄也不会为了救我而受伤……” 叶晋听罢不由放下手中茶盏,“萧兄弟,你别怪我多问,只是我和表妹初来乍到实在不想惹事上身,你和顾兄……这是去做什么差事,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若非咱们之前在橘田县见过面,我和表妹知道你们是官差,不然还真不敢为顾兄医治。” 萧无衍闻言拱手作揖,黑眸澄澈,模样诚恳:“今日多谢顾姑娘和秦兄出手相助,此番恩德在下没齿难忘,日后必定结草衔环。只是……”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犹豫片刻才接着道:“只是我与师兄的差事乃是机密,如今不便告知秦兄,但请秦兄放心,我二人在镇远侯军中做事,绝不会为秦兄和顾姑娘惹来祸事。” “镇远侯?”叶晋蹭地一下站起,当即一个箭步冲向萧无衍,快到他身前时又堪堪停住脚步抱拳回礼:“原来如此!原来萧兄弟和顾兄是为我大燕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儿郎!方才是我失礼!还请萧兄弟莫怪!” 锦月端着热茶和点心回到厢房时便看见心肝玲珑的叶公子正在长袖善舞,不由垂眸,配合的敲了敲门扉:“表公子,请您小声些,顾公子是病人,需要静养。” 叶晋听见提醒脸色一红,眼神顿时变得尴尬起来,连忙小声向萧无衍道歉:“萧兄弟见谅,我一时太过激动,罢了,我还是早些回房,不叨扰萧兄弟和顾兄。” 萧无衍乖觉本分地颔首:“无妨,秦兄慢走。” 叶晋又拱拱手,而后便轻手轻脚地往厢房外走去。 锦月则朝病床走来向少年交待今晚该如何照顾病人,等走近了却发现少年身上也有伤口,顿时正色:“公子身上的伤虽然不重,但也需要尽快处理,还请公子将上衣脱下……” 叶晋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听见这话当即又翻身折回:“萧兄弟也受伤了?嘶,怪我眼拙,这伤口得不浅呐。” 匆匆走到病榻前,他模样担忧地抢在锦月之前查看萧无衍的伤口,然后自然而然道:“锦月,你去打盆热水来,我来照顾萧兄弟,便当是弥补方才过错。” 锦月奇怪地看了叶晋一眼,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但她并未多说什么,而是配合地点点头:“也好,有劳表公子。”话落转身出门,又往厨房跑了一趟。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姜幼安回房后由锦盘伺候着褪去沾满血污的衣服,用热水舒舒服服地泡了两刻钟澡。 这会儿她一身舒爽地跨出浴桶,擦干身子后径直走到卧榻趴下,下巴抵着柔软舒服的枕头,姜幼安凤眸焉哒哒地眨了没两下便睡了过去。 锦盘拿着干爽的布帕来到卧榻,见殿下已然睡着,她不由放轻呼吸,轻轻拿起被子为殿下盖上,接着又蹲下身子一缕一缕地为殿下把滴水的青丝绞干。 旭日东升,夜里凉爽的青禾镇随着越升越高的太阳逐渐变得燥热起来。 约莫一个时辰后,锦月抱着冰鉴轻轻推开房门,与锦盘换值,让她回房歇息。 午后,姜幼安悠悠醒来。 医馆里有三位大夫,她歇下那会儿差不多也到了他们来医馆坐堂的时辰,是以她并不担心顾勺无人照料。 不过顾勺常年习武,身体强健,同时拥有极强的求生意志,这一上午竟是无惊无险的度过了。 用罢午膳,姜幼安去厢房为其施针诊脉,探其脉象比昨夜强壮不少,稍松口气。 恰好医馆前堂今日比较清闲,几乎无人来看诊,她想了想便让叶晋把三位大夫都请来了后院。 青禾镇虽隶属云州,但青禾镇在云州最南之地与大军驻扎的苍鹤县相隔数百里,平常大夫很少见到受到这么重刀伤剑伤的患者。 医者,若想医术精进,绝没有什么偷懒的法子,唯有亲历一个又一个病人,积攒一年又一年经验。 医馆的李大夫、秦大夫、裴大夫显然与姜幼安不谋而合,他们在看见躺在病床上的顾青树时眼中纷纷亮起了光。 其中又属裴大夫最为不同,他因为年老而略显浑浊地眼睛不仅在看见顾勺身上的伤口时亮了,更是在转头看向姜幼安时迸发出巨大喜悦。 他空有一身精湛医术却无人继承,为此已苦恼数年,如今总算遇见一个有天分的学生。 然而医馆大夫围在病床前求知若渴,这场景落在萧无衍眼中却让他薄唇渐渐绷紧。 于是待姜幼安离开厢房走去后院堂屋饮茶小歇时,他暗衬片刻,抬脚跟了上去。 锦月和叶晋去医馆前堂,这会儿只有锦盘守在姜幼安身边。 她看见萧伍神色紧绷绷地朝姑娘走来,小脸一板,顿时抱剑走到堂屋门前挡住他的去路:“姑娘没说见你。” 萧无衍轻怔,旋即黑眸围压凌厉扫视锦盘。 两人瞬间剑拔弩张,姜幼安小口抿着茶,抬抬手说:“无妨,让萧公子进来。” 锦盘侧耳倾听,这才板着脸后退半步,给萧无衍让路。 萧无衍便也卸了周身气势,抬脚迈进堂屋,忍着心底怒气朝姜幼安揖礼,隐晦提醒:“顾姑娘,师兄需要静养。” 姜幼安闻言轻声笑了笑,放下手中茶盏:“我明白萧公子的担忧,但李大夫他们从医二十多年,心里有分寸,不会伤到顾公子。” 萧无衍蹙眉,声音不禁冷了冷:“顾姑娘,你昨夜救了师兄我不胜感激,但师兄绝不能有事。” 绝不能有事?此言何意?威胁她么?姜幼安凤眸微抬,嘴角浅笑氤出两分凉意:“便是看在顾公子赠给我们那颗大瓜的份上,本姑娘也不会让顾公子有事,萧公子若无其他事,就请回罢。 9. 第九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次日,顾青树的父亲顾老将军得了萧无衍的令,乔装打扮扮作一个普通军中老兵赶来青禾镇照顾儿子。 如今顾青树已经能走能吃,他们父子二人不好继续在顾氏医馆叨扰,第二天便在顾氏医馆附近租了间小院,从医馆搬了出去。 他们走后,姜幼安这才唤来叶晋,让他派人去探查萧伍和顾勺的身份。 “最好是能查清他们与镇远侯之间的关系。”她翻着医术淡淡道:“这二人既然在镇远侯军中做事,兴许与萧无衍关系极为亲近,若是如此,青禾镇恐不宜久留。” “是!”叶晋领命,转身去找暗卫。 此次姜幼安离开长安,姜文弗只派给她一队暗卫。 如今乔装留在顾氏医馆的只有两人,其余人则按指令或隐于山野、或隐于闹市。 前些时日暗卫查到一些关于苍鹤县的消息,苍鹤县守备极严,但凡进出苍鹤之人,皆会被鹤羽卫暗中查探身份。 姜幼安、叶晋、锦月锦盘四人的身份是姜文弗早就派人安排好的,无论鹤羽卫怎么查都不会查出破绽。 但秘密跟在他们身边的暗卫却还需要时间安排,否则,待姜幼安去苍鹤之时恐会孤立无援。 傍晚时分,叶晋办完事回来找姜幼安,同时带来另外一个消息:“宁州曾有人向云州送来过有关我们身份的密报。” 姜幼安缓缓放下医书:“何时?何人?” 叶晋:“七月上旬,我们刚入青禾镇不久。” 姜幼安眸子不禁眯了起来,略显不悦:“今日已是八月初三。” 这么晚才传来消息,若对方想对他们不利,恐怕他们一行人早就成了乱葬野骨。 叶晋:“表妹莫气,是东兴侯谢峥派人追踪你的消息,他们一路躲藏,必须要确保甩开谢峥的人才敢把消息递来云州。” 当初跟在姜幼安出长安的暗卫皆是姜文弗栽培出来的心腹,他们随姜文弗做事多年,分析利弊乃是最基础的本事。 云州有人查殿下的消息,最坏的结果就是镇远侯萧无衍,可萧家大军本就驻守在云州,萧小侯爷又与殿下有些交情,别说他查不到殿下的真实身份,便是查到,也未必会对殿下不利。 可东兴侯谢峥不一样,他明明知晓太子殿下不在长安,却还是派暗探追太子殿下的踪迹,其狼子野心不言而喻。 不把东兴侯派来查太子殿下踪迹的暗探杀干净,暗卫不敢向叶晋传消息。 得知原委,姜幼安的气消了:“谢铮暂且不提,此人心思昭然若揭,父皇和舅舅自会周旋,表哥可知道云州这里是谁在查我们?” 叶晋颔首道:“查到了,是云州知府。据说是镇远侯向其下令,但凡进出云州之人皆要查其身份,不过云州知府并不信服镇远侯,通常只是做做样子,只派人在城门口盘问两句了事,此次是见我们大张旗鼓开了医馆,担心出差错,这才派人去宁州查探。” 姜幼安点点头:“如此也算好事,他先查过,待我们去苍鹤之时,镇远侯才会对我们的身份深信不疑。” 说起镇远侯,姜幼安其实想到件往事。 他的生母与母后乃是手帕交,当年母后去世时还曾对她千叮万嘱,千万莫要忘了每年都派人去镇远侯府看看他。 若是他在镇远侯府过得不好,她便要为他撑腰,要照顾他。 姜幼安从没有忘记母后遗言,况且早在她三岁那年见他可怜便已经向宫中绣娘下过命令,每年都要去镇远侯府为他量身送他两套冬衣和氅衣。 老镇远侯和萧无衍的庶母见太子这般重视他,自然便不敢轻怠。 直到萧无衍十一岁那年,老镇远侯竟然不声不响地把萧无衍送到定州战场。 那年定州尚未收复,姜幼安得到消息的时候,萧无衍已经被老镇远侯送走了大半年。 老镇远萧山特地选在夏日将人送走,防的便是姜幼安太早知道消息,怕她半道就把萧无衍接回来。 姜幼安不知老镇远侯到底有多恨这个儿子,竟然这么狠心把才十一岁的孩子送上战场,任他自生自灭。 那年宫里绣娘把消息带回来时,姜幼安其实已经不抱他还会活着的希望,但她依然命绣娘赶制氅衣,派人快马加鞭送到了军中。 彼时向她复命的小太监曾道,他赶到军中时便见萧无衍跟许多人住在一个营帐,且他受了很重的伤,伤口早已溃烂却无人医治,若是再晚去一步,恐怕人就没了。 幸好,萧无衍撑过了那个冬天。 姜幼安总算没有辜负母后所托。 自那以后,她每年夏日便会让绣娘多做一件披风,心想倘若她对萧无衍多费一点心思,或许他就不会被萧山送去战场。 只是那披风姜幼安从未派人送出去过,只因次年春,边关便传来好消息,久攻不下的定州终于被大军收复。 而此次收复之战中,屡建奇功之人正是彼时只有十二岁的少年萧无衍。 他凭自己在边关站稳了脚跟。 * 八月底,柔然人开始频繁进犯苍鹤,顾青树伤势渐愈,收到萧无衍派人送来的消息后果断决定离开青禾镇。临行前,他和他的老父亲来向姜幼安和叶晋辞别。 彼时,姜幼安和叶晋也长在商讨搬家之事,见他们二人前来,及时住了口。 暗卫早已查清萧伍和顾勺还有顾勺父亲的身份,他们三人皆是军中普通小卒,与镇远侯身份天差地别,每年也就只有镇远侯在阵前高呼的时候能远远听见一耳朵声音。 不过即便如此,姜幼安也不曾掉以轻心,有外人在时,她和叶晋从不他谈论正事。 月前,姜幼安为孙里正的二儿媳李氏治好难疾之后,顾氏医馆的名声渐渐在青禾镇响了起来。 再加上顾青树这个身受致命剑伤还能活蹦乱跳的人在顾氏医馆外住了快一个月,整日逮着路人就大肆宣扬顾氏医馆大夫的医术有多好多好,如今顾氏医馆的门庭已经快叫人踏破。 生意不好,姜幼安担心别人看出她“家财万贯”,身份有异。 生意太好,姜幼安也担心别人将她声名宣扬的太广,泄露行踪。 因此,在送走顾勺和他父亲之后不久,姜幼安和叶晋、锦月锦盘他们也不声不响地搬到了和青禾镇毗邻的商县。 而在年关之前,萧无衍和顾青树率军重创多次进 10. 第十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顾青树乃是仁宗末年出生,今年已二十有三,他这年纪若是在长安,恐怕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可他四岁便随父母来了边关,十四岁丧母,自那以后便一直随顾老将军住在军营,一路从延洲边塞原县迁到如今的云州苍鹤大营。 三年前收复云州,大军得以休整,原是给顾青树说亲的好时机,但因老镇远侯萧山病逝,顾老将军乃萧家军老将,遂主动作表随萧无衍回长安吊唁,只是如此一来,给顾青树说亲之事便耽搁下来。 思及过往,萧无衍凝眸看向顾老将军道:“师父,师兄的确到了该说亲的年纪,顾姑娘娴静聪慧,妙手仁心,确为良配。” 顾青树尚未劝住老父亲,没想到这厢师弟也开始胡说,连忙摆手解释道:“师弟,你怎跟老头一样说醉话,顾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她只有敬重,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啧!小衍醉了我可没有!”顾老将军最不喜别人明里暗里的说他不能喝,就算是亲儿子也不行,只见他不高兴地甩了甩脸,端起一大碗酒便猛灌入喉! 然而喝完之后顾老将军眼前的重影却更多了,伴着一声短促酒嗝忽然“噗通”一下趴到桌上。 这是醉得太厉害了。 顾青树既担心又松了口气,喊来萧陆:“快将帐帘放下。” 萧陆应声,厚实帐帘瞬间挡住外头冷飕飕的风雪,萧无衍起身走到床头拿来东宫新送的那件氅衣给顾老将军披上。 顾青树和师弟一起照顾完自家老父亲,这才坐回木凳,端起瓷碗将碗中的办完酒一饮而尽。 萧无衍眸光微黯,微微扯起的嘴角却不敢落下,低声调侃:“师兄若对顾姑娘无意,为何还这般愁苦?” 顾青树闻言急忙撂下酒碗,一时嘴快道:“师弟,我中意的人真不是顾姑娘……” 萧无衍眼底闪过一抹暗光:“这么说师兄的确有中意之人?她是谁?” 顾青树:“……”糟糕,说漏嘴了。 他看一眼静悄悄守在账门边侧耳偷听的萧陆,不由轻咳一声:“萧陆,你先出去。” 萧陆看向自家主子,他不想走,他也好奇顾将军心上人是谁呢! 萧无衍却抬抬下巴,也示意他出去。萧陆没辙,这才弯腰应是,退出营帐。 架在火盆上的羊肉汤“咕咕”冒着热气,顾青树四下看看,又瞧了眼自家老父亲,确定老父亲是真的睡着以后才略显不自在地磕巴道:“是、是锦盘姑娘。” 说完脸色刷地一下更红,不由急急又饮下一大碗酒。 萧无衍讶然:“……锦盘?那位常常跟在顾姑娘身边抱着剑的姑娘?” 烈酒入喉,顾青树胆子稍稍壮了些,红着脸点了点头,又嘱咐萧无衍:“你小声些,莫要让老头知晓。” 萧无衍闻言垂眼看看师父,又看向顾青树道:“师兄莫非是担心锦盘姑娘对你无意?” 顾青树小声道:“师弟果然懂我,老头总说要给我去提亲,可人家姑娘若对我无意,那往后岂不是连见一面都难?” 萧无衍懂了,他这直肠子的师兄遇见锦盘姑娘竟然生出一丝细心,知道为人家姑娘声誉考虑了。 思及此,萧无衍开解道:“此事,我或可替师兄解忧。” 听见这话,顾青树看自家师弟的眼神顿时亮了:“当真?” 萧无衍眼尾浅弯,含笑点了点头。他面容长相本就出色,此时这般浅笑竟俊美似妖。 饶是顾青树这些年早看惯了自家师弟这张脸,此刻也不由怔了怔,旋即便想到他离开青禾镇之前秦兄曾向他喟叹之事,暗衬片刻后提议道:“师弟,自当初青禾镇一别,我们已有许久未见秦兄,今日……不如去找他喝酒庆贺庆贺?” 落了帘,火盆上方很快便聚起一团白茫茫的水雾烟气。 萧无衍闻言望向那团白雾,静默片刻后颔首:“也好,顾氏医馆于我等有恩,恰逢年节,确实该登门拜访。” 二人 11. 第十一章 《我死遁后他疯了》全本免费阅读 云州城的冬天比长安难熬多了。 雪一下就是两三日,北风呼呼地刮,哪怕窗门紧闭都抵挡不住寒气一波又一波地侵进屋内。 姜幼安在宫中时被父皇拘得紧,已经好几年不曾畅快地玩过雪,如今天高父皇远,没人能管得了她,总算被她逮着机会痛痛快快地打了几场雪仗。 不过随着云州城的寒雪越积越厚、商县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捱,姜幼安赏雪的兴致转瞬就烟消云散,开始着手于改善商县百姓的民生。 云州城历经多年战乱,寻常百姓生活大多清苦,到了冬日,寒冷冻人的天气和一场比一场厚的大雪更是将老弱妇孺都困在了寒屋中寸步难行。 家中有男丁的人家还算好些,身强力壮的男人们会在雪停后迅速清扫家中积雪,为家中妇孺开辟出一条出行的路。可在商县,这样一家老小子孙健全的人家却不及半数。 偏偏商县县令也无作为。 姜幼安给过其两次机会,一次是在初冬时节第一场大雪之后,她命暗卫悄悄往县衙里送了封信,信中详细讲述了大雪过后如何清理积雪之法,然而送信之后她在医馆等了足足两天,却未见县衙衙役有任何动作。 最后还是姜幼安和叶晋率暗卫暗中解决了此事。 第二次便是半月前东宫宫人途径商县之时,姜幼安命暗卫递给内侍一封密信,让其去县衙敲打敲打这商县县令。 没想到这商县县令竟是个油盐不进、阳奉阴违的,前一日在东宫宫人面前点头哈腰连连称是,然次日东宫宫人一走,他却袖子一甩又当他的酒囊饭袋去了,正经事是半点也不干。 姜幼安当时便起了杀心。 不抚民心,不听上令,此种蛀虫何堪为一县之父母官? 当夜,姜幼安写下密信,唤来暗卫,命其速速将信送到长安。 只是暗卫刚刚离开医馆就被叶晋拦了下来——“殿下,此信不能送!如今长安不知多少人在暗中查探您的行踪,一旦送过去,您无异于是将自己置于火把之上,况且商县距长安实在太远,暗卫一来一回少说也要月余,既如此,您在这一个月内想法子将那狗官处置了岂不是更好?” 叶晋担忧之事姜幼安并非没有想过,所以她原本已经做好在暗卫离开之后她们一行人也离开云州的打算。 不过表兄所言确有几分道理,她早已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怎么能发生点不如意之事就向父皇告状呢? “也好。”姜幼安拿回叶晋手中的密信,将其置于火焰之上一点点烧尽:“那本殿下就瞧瞧这商县县令到底有多大能耐。” 是以今日,萧无衍和顾青树来得实在不巧,姜幼安和锦盘两人都不在医馆。 倒是叶晋久不见两个兄弟,得知他们特意来拜年,很是高兴的将人迎进了后院。 此时正值晌午,锦月见此情形匆匆赶来厨房,吩咐厨娘多做了几道三人爱吃的下酒菜。 果不其然,这厢锦月话音刚落,那厢便传来叶晋高声喊医馆伙计出门买酒的话语——“要老刘家最好的桂花酿!” 医馆伙计高高“欸”了声,咧着笑拿起银钱飞快跑远。 可出了院子,他却没往刘家酒坊去,反倒是绕路先去了一趟县令陈大人的府宅后巷。 而姜幼安这会儿正偷偷趴在陈府后宅的墙头看戏呢。 今日本是县令陈福老母亲的六十岁大寿,本县豪绅以及陈福天南地北的各地“知己好友”都早早收到了宴请的贴子,并在今日午前准时提着贺礼出现在陈府大门外,其中便包括陈福早亡发妻裴玉芝的嫡亲兄长,裴玉南。 裴家乃定州名门,与姜幼安二皇姐的夫婿裴恕隶属同宗。若仔细论起来,裴恕或许还要唤裴玉南一声堂兄。 不过自从裴玉芝病逝,哪怕陈福经常在逢年过节时找各种由头向裴家献殷勤,裴家也鲜少再跟陈家往来,裴玉南更是已经有十年不曾踏足陈府大门。 因此今日陈福陡然瞧见裴玉南时竟险些不敢认,还是裴玉南先沉沉盯着陈福开口:“念儿为何不在此?” 陈念儿是裴玉芝跟陈福的女儿,当年裴玉芝病逝,裴家曾想过将陈念儿接回裴家养,只是当时才三四岁的小姑娘不想离开熟悉的家,裴家也并未强求。 然而那年天真无邪的小姑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她的亲生父亲和从小疼爱她的祖母会在她长大后像处理货物一样把她高价卖给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 陈念儿不愿认命,曾在半夜背着包袱逃跑,可是人还没迈出陈府大门就被陈府护卫给押了回去。 原来从小伺候陈念儿的婢女早被继母齐氏买通,陈念儿前脚刚走出房门,那婢女后脚便去向齐氏通风报信了。 自那日以后,陈念儿便被陈福软禁了起来。 此事在商县豪绅之间算不得什么秘密,只是近来柔然人频频进犯云州,商县又常有积雪之患,才致消息难以外传,故而远在定州的裴家没听到风声。 但姜幼安不介意帮陈念儿向裴家传回消息。 更何况她查到的可不止于此,当年裴玉兰的病似乎也另有蹊跷。 陈福老母亲的寿宴果然乱了起来。 陈福推三阻四找各种理由不让裴玉南见陈念儿,可收到消息的裴玉南岂会善罢甘休?竟直接带着裴家护卫浩浩荡荡地闯去了陈府后院。 看来得换个地方瞧热闹了。 姜幼安身手利落地从墙头上跳下来,唤上锦盘,便要转移阵地。 不想二人刚要走,巷子口却突然跑进来一个熟悉身影,来人正是伪装成医馆伙计的暗卫。 姜幼安脸上的笑意瞬间散了,沉眸望向来人:“何事?” 今日为了行事方便,姜幼安久违地穿回了男装,衣裳虽是粗布料子,却难掩其通身贵气。 暗卫只在刚跑进巷子口时无意瞥见一眼天颜便不敢再瞧,垂着头,恭恭敬敬地回道:“禀殿下,医馆来了客人,叶大人命属下速来请示,殿下可愿见他们?” 姜幼安:“来者何人?” 暗卫:“是殿下和叶大人在青禾结识的旧友,萧伍、顾勺。” 原来是他们。姜幼安余光瞧了瞧自己和锦盘的衣着,微微抿唇:“不见。” 这两人虽只是萧无衍手下的无名小卒,但毕竟是镇远侯军中的人,还是应当小心为上。 暗卫拱手领命:“是。” 被暗卫这么一耽搁,当姜幼安和锦盘赶到陈府后院时热闹已经散了,陈福不知跟裴玉南说了什么,这会儿裴玉南的脸色竟比方才在寿宴上时好了不少。 陈福毕恭毕敬地将裴玉南和陈念儿一起送出府门。 瞧裴玉南的模样,似乎有种“此事便到此为止”的意思。 这可不行。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实方才她模糊瞧见了贼人的脸,那贼竟有几分像商县罪官陈福,可陈福如今理应被镇远侯关在军营大牢才对,怎会出现在朱雀街上? 她支开少年,便是想命暗卫潜入府邸悄悄将那贼人掳出来,查清心中疑窦。 然而如今只能做罢,少年聪慧,她没必要因一个陈福露出马脚。 “也好,那此处就拜托萧公子了,我去告知主人家。” 萧无衍冷静颔首。 姜幼安提着灯笼离开。 不远处,断壁残垣中的叶晋越瞧越不对劲,表妹怎么这么快就跟萧兄弟分开了?难道两人当真没有可能? 这般想着,他叹息着摇摇头,抬脚往表妹所在的方向走去。 然而刚走两步,身子却突然被高二拽住——“等等!东家等等!” 叶晋顿了顿步子,扭头泄气道:“放弃吧,看来表妹属实不喜欢萧兄弟。” 高二却猛地扯着叶晋转了个身,紧张兮兮地低声道:“不是,大人,东北方向有两个人正往赵县令府邸去,属下怎么瞧着其中一人长得有些二公主的驸马爷……” “裴恕?”叶晋神色瞬间正经,飞快拉着高二闪身躲到断墙后,而后悄悄探出半只眼睛观察来人。 便见其面若潘安,衣着奢华,行路模样却大摇大摆没个正行,不是裴恕那纨绔还能是谁? “裴驸马可曾见过你?” “不曾,属下等在长安时皆在暗处保护殿下,不曾露过面。” 电光火石间,叶晋看着高二迅速做出决断:“既如此,你速去追表妹将此事告知于她。” 高二望一眼此时已经走到赵府门外的太子殿下:“即便如此,姑娘也未必能及时脱身,东家可还有其他脱困之法?” 叶晋面色微沉:“你只管去。”他相信,殿下自会有对策。 高二闻声领命,再不敢耽搁,步子飞快地跑到姜幼安身边。 与此同时,赵府门童听见敲门打开了大门,望着大门外亭亭玉立仿若谪仙似地姐姐,小童脸上顿时扬起甜甜地笑:“敢问您是哪家娘子?是来找我家大人的吗?” 这小童模样生得甚是可爱,换做平时,姜幼安自然愿意与他闲聊几句,但今日却没什么心思。 “我住在顾氏医馆,方才有贼偷入你家,你且快去通禀。” 话音刚落,高二便追上了上来:“姑娘!东家让小人来接姑娘回家,说咱们还是莫管闲事为好……” 赵府小童见状脸上甜甜的笑瞬间变成了警惕,这二人一唱一和的,莫不是骗子? 哼!那可真是老虎肚子里拔牙自投罗网,他家大人可是断案如神的苍鹤县令。 小童弯起的眼睛里闪过精光,嘴巴却急出哭腔:“姐姐此言当真?那小奴这便去禀报我家公子,还请姐姐随我来前厅稍坐片刻,不然公子怕是不会信小奴的话。” 直觉告诉姜幼安,高二所言应是想暗示她些什么,然眼下查探方才贼人是否便是陈福也极为重要。 因此听见小童所言,她几乎没有犹豫:“好,我随你走一趟。” 继而转头看向高二:“表兄既让你来找我,便随我一同进去吧。” 高二余光扫了眼东北方向,眼下裴驸马距他们不过数十丈,若此时带着殿下返回顾宅,恐怕会正面碰上。 “是。”于是他低着头应声,在殿下两只脚皆迈进赵府后便迅速跳过门槛,抢过赵府小童的活道:“我来关门,烦请速速领路。” 小童越瞧他们二人越不对劲,尤其是这个随从,贼眉鼠眼的,明显是心怀鬼胎。 却不想此时,赵府后院却突然传来惊声尖叫:“啊!贼!有贼!” 小童一惊,双目顿时瞪得浑圆:有贼?府中竟真有贼? 姜幼安目光也凛了凛,速对小童道:“可听得出喊声是从何处传来?速带我们过去。” 小童这会儿已然有些慌了,闻言忙点点头,急声道:“知道!这是老夫人的喊声!二位快随我来!” 话落便迈着小短腿飞跑进后院。 姜幼安疾步跟上。 不消片刻,她跟着小童来到赵府后院,却见萧伍竟比她更早来到此处,此时正神容冷峻的反手擒着贼人。 而她细细看去,那贼人竟真是商县罪官,陈福。 19. 第十九章 廊檐下灯火摇曳,明暗光影此起彼伏地掠过众人。 陈福千辛万苦逃到县令府,此刻被擒却不显半点惊慌,反倒“死猪不怕开水烫”地挑衅萧无衍:“镇远侯还真是神机妙算,竟亲——”只是话未说完,便被萧无衍一掌劈晕。 姜幼安奇怪地看着这一幕,眸光不禁深了深。 赵府小童见自家大人跟老夫人平安无事,急成一团的小脸总算舒展开来:“大人,老夫人!” 他呼喊着跑过去,赵文勋搀搀扶着饱受惊吓的老母亲,吩咐小童:“阿山,你先带娘亲回房。” 小童点点头,从赵文勋手中搀过赵老夫人。 与此同时,赵府家仆闻讯而来,瞬间包围整个后院。 赵文勋长袖一挥,负手看向萧无衍和姜幼安等人道:“请诸位,随本官去一趟县衙。” 本官?难道此人便是苍鹤县令赵文勋? 姜幼安眉心微拧,看了眼高二。 高二忙点了点头:“东家方才正是想到赵大人的身份才让小的唤姑娘回府……”话落他不动声色地偷瞄了眼萧伍,真实原因当然不是这个,但这会儿用来当作他突然跑来寻殿下的理由却是再合适不过。 姜幼安自然分得清高二所言哪些为真哪些是假,闻言当即走到萧伍身边,将其挡在身后道:“我等来赵府乃是好心提醒,并无恶意。即便翻墙救人亦是无奈之举,如今赵老夫人无恙、贼人被擒,赵大人不道谢也就罢了,因何带我等去县衙?” 赵文勋似是没想到会被女子质问,眼底不禁闪过一丝讶色,可想起方才侯爷的交待,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摆谱:“姑娘误会,本官也并无恶意,只是事情发生的太巧,总要查清你们和贼人当真没有关系才好。” “所以在贼人清醒之前,还请诸位莫要反抗,老老实实的随本官去县衙。” 随他话落,赵府家仆迅速拿着木棍围了过来。 高二见状立刻赶到姜幼安身边,神色戒备地盯向众人。 姜幼安凤眸微眯,眼底顿时渗出冷光,陈福出现在县令府邸本就透着怪异,如今赵文勋又非要将他们带去县衙,谁知这背后是否藏着镇远侯的阴谋? 双方剑拔弩张,似乎随时都会动手打起来。 幸而萧无衍及时攥住顾幺幺的手腕,向前一步,清声在她耳边道:“顾姑娘,我们行事无愧于心,想必赵大人查清真相后定会放我们归家。” 姜幼安微默,转头看了一瞬萧伍的眼睛。他有双天生勾人的桃花眼,只是晦暗如海的漆黑瞳仁恰到好处地压下他眉眼间的缠眷,叫人不会轻易对他生出情念,当然,也叫人无法瞧清他的真实。 姜幼安突然想起方才萧伍打晕陈福的事。 或许……她的担忧是多余的。此刻发生的一切,包括赵文勋要抓她和萧伍去县衙都只是镇远侯计划中的一环。 若如此,她倒是想会会那镇远侯。 心念起伏间,姜幼安回眸望向赵文勋:“既然萧公子相信赵大人,那我等便去一趟县衙。” 总算完成了侯爷交待之事,赵文勋心底大松一口气,只不过面上还得端着,眉心一皱,挥退家仆道:“都散开罢。” 不想话音刚落,垂花门处却突然传来一声不着调的调侃:“哟!赵兄!府中这是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这声音怎听着如此耳熟……姜幼安心里生出股不妙的预感,轻睁凤眸,难以置信地瞧了眼高二。 高二面色讪讪,很是心虚地垂下了头:天可怜鉴!他早想把消息告诉殿下,可实在是没找到机会…… 见他这副神情,姜幼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今日真是不该管赵府这桩闲事。 然正这般腹诽着,她余光瞧见萧伍沾满灰尘的衣衫时却忽生一计——她如今身着女装,只要裴恕无法看清她的脸,那她在裴恕眼里便只是一普通女子,既然如此,又何须担忧身份暴露? 啧,方才真是杞人忧天了。 姜幼安得意暗叹,转身时左脚绊右脚,半边身子便突然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幸好她“反应极快”地拽住身边少年结实有力的手臂,而萧伍似乎与她心有灵犀般伸手揽住她的腰,继而手臂略略用力将她带入怀中。 下一瞬,姜幼安如玉般白皙的脸颊如愿沾到萧无衣衫上灰扑扑的尘埃,甚至因担心他身上残留的尘埃太少而使劲在他肩头蹭了蹭。 萧无衍却未发现她的小动作。毕竟此刻他也在躲避和裴恕打照面,顾幺幺的意外摔倒恰好了他机会,救下人后他不动声色地揽着顾幺幺转了半步,只留给裴恕一个几乎融进黑夜的背影。 另一厢,裴恕高声调侃赵文勋后则飞快扫视起这间热闹非凡的宅院。 须臾,他的目光精准落在被赵府家仆架在手中的半百乞丐身上。他不曾见过陈福,但依年纪和身型来看,整间院子也只有这乞丐符最合罪臣特征。 陈福一案本由萧无衍亲自侦办,人也被押在镇远军密牢。 整个苍鹤任谁都知道,裴恕若想要人只能去镇远军中找镇远侯去要,但谁让镇远侯躲着不见人呢? 不仅不见,还派人想方设法的拦着他,净带他去那些不入流的教司赌坊。 那姓顾的也不打听打听,这些地方他早就不屑去了。 最紧要的是,他可不想被人添油加醋的传回长安告到阿芜那儿去。 此地山高路远,万一惹了阿芜生气他连哄人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日后回到长安免不得被阿芜打进“冷宫”反省。 是以原本并不着急要人的裴恕如今却被激起斗志,镇远侯越是不想交人,那他还非要不可了。 “贤弟!”赵文勋一声中气十足的惊呼唤回裴恕思绪,又见他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前一脸真诚地道:“不知贤弟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啧。”裴恕垂眸,似笑非笑地环起双臂,毫不留情戳破赵文勋心虚的寒暄:“没办法,谁让赵兄不肯来驿馆见我。” “贤弟误会,非我不愿去见你,实在是……不能去见你啊。”赵文勋面露难色,心下却早已打定主意,只略略斟酌便意有所指道:“唉贤弟啊,我这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这摆明是在把锅扣在镇远侯头上。 黑暗中,萧无衍的眉心无声跳了跳。 姜幼安则在赵文勋的只言片语中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看来今日之事当真在镇远侯的计划之中。 这厢裴恕倒是不疑有他,淡声道:“理解,赵兄,我也不为难你——”说着却转身,一双锐利的狐狸眼直扫院落中的陈福:“只需将此人交给我便可。” “这……”话已挑明至此,赵文勋便是想装糊涂也装不下去了,更何况侯爷的身份此时万万不能被发现。 末了,他只好叹口气道:“也罢,贤弟要人,我自是不敢推脱,只是我总要向侯爷有所交待,还请贤弟多给我一日时间,明日傍晚我亲自将此人送去驿馆,贤弟以为如何?” 裴恕沉吟,看了眼院落里身材健硕的赵府家仆,又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勉强算是高大的随从,很快便斜睨赵文勋一眼,识时务为俊杰道:“赵兄可要说话算话。” 赵文勋忙不迭点头:“我以我的项上乌纱担保,贤弟大可放一百个心。” 接着便急声吩咐家仆:“快!把他们押去县衙!” 裴恕闻言扫了眼院落里的男男女女,但夜色太浓,根本瞧不清模样,因此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兴趣缺缺地收回视线,与赵文勋闲聊起来。 “赵兄去忙吧,我去陪伯母,好久没吃伯母做的一品鲜了。” “这……贤弟,今日娘亲恐怕做不了饭菜,她方才受了些惊吓。” “惊吓?那我且去哄哄伯母,今儿吃不上不要紧,明日我再来就是。” “……” 二人闲话间,姜幼安和萧无衍有惊无险的穿过垂花门,及至赵府门外,又被赵府家仆押上马车。 只是跟在他们身后上马车的高二这会儿莫名有些摸不着头脑。 明明已经脱险,殿下为何仍任由萧兄弟揽着她的肩? 还有殿下那只手,怎么也还紧紧攥着萧兄弟的手腕? 20、第二十章 这情形实在太过奇怪,高二一不小心就欲言又止的多瞧了两眼。 赵府马车狭窄,能容下三人已是不易,是以尽管高二偷摸吃瓜的眼神已经足够小心翼翼,却还是没躲过萧无衍敏锐的第六感,两人莫名凌空对视了一瞬。 “……”高二微默,倏地讪笑低头:救命!天爷个姥姥唉!幸亏不是被殿下抓包,否则肯定没好果子吃! 而这厢,萧无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还揽着顾姑娘的肩,双耳一烫,瞬间松了手上的力道:“抱歉,失礼了。” 姜幼安偏眸看了眼肩,倒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萧公子何歉之有?合该我向你道谢才是,方才若非公子救我,我不知会摔得多狼狈。”说着松开紧攥着他手腕的手。 萧无衍垂眸:“举手之劳,顾姑娘不必客气。” 姜幼安闻言淡淡笑了笑,客气礼貌有余,眼底神色却仍难掩疏离。 萧无衍有所察觉,薄唇微抿,发烫的双耳渐渐冷却。 马车里转瞬陷入寂静。 气氛莫名变得冷淡。 高二垂首盯着马车座位下两人越离越远的双脚,短暂的疑惑过后总算放下了吃瓜的心,看来叶大人说得没错,殿下的确对萧公子无意,方才那番举止大约也是为了在裴驸马面前掩饰身份。 * 三刻钟后,赵府的两辆马车先后停在县衙门外。 赵文勋和昏倒的陈福同坐一辆马车,县衙衙役半刻前收到传信,这会儿正排成两排在府衙外候命。 下马车后,赵文勋将陈福交给衙役带入县衙,而后看向后面马车走下来的三人,嘱咐身边衙役道:“将他们请去二堂,切记不可怠慢。” 衙役领命:“是,大人。” 话落便走到三人跟前请人。 既来之则安之,姜幼安姿态从容的跟着衙役走进县衙。 高二紧随其后保护左右。 萧无衍最后走下马车,淡淡扫一眼走在前面的主仆,而后才转眸看向赵文勋下达“尽快放人”的暗令。 赵文勋心领神会,目送三人踏入府衙后才双手一背,昂首阔步地迈上台阶。 县衙二堂。 如赵文勋所嘱咐,县衙衙役对姜幼安等人还算有礼,引他们入座后又让人给他们送来了茶水,请他们稍事歇息。 不过这些只是表象,实则衙役们的看守很严格,等待间隙,高二不过是好奇往门口走了两步,两个守门衙役便齐刷刷地亮出寒枪,吓得高二连连求饶,一个箭步撤回姜幼安身边,再不敢动弹。 赵文勋安置陈福颇费了番功夫,直到鹤羽卫派了人来才得以抽身。 夜色越来越浓,当赵文勋赶来县衙二堂时高二已饿得饥肠辘辘,期间连喝了两壶水抵挡饥饿,以致于这会儿整个人浑身紧绷地缩了起来,生怕一个放松便在众人面前丢大脸。 人有三急,他水喝多了自然想去如厕,偏偏守门的衙役一个比一个死心眼,无论如何都不让他出门。 高二只好憋着。 但憋到现在属实有些憋不住了。 是以甫一看见赵文勋,高二便躬着身子激动站起:“赵!赵大人您终于来了!小的、小的想去如厕,求大人应允!” 赵文勋惊讶,抬眸瞧了眼淡然静坐的侯爷,见其面色无异转头便斥起了衙役:“都把本官的话当耳旁风了不成,还不快带人去茅房?” 守门衙役闻言不由连声认错,立马恭恭敬敬地带高二出门。 姜幼安冷静地看着这一幕,凤眸流转间便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神情收进眼底。 因此她没有错过赵文勋在听到高二的话后下意识看向萧伍的眼神。 那明显是一个向其征求意见的眼神,姜幼安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次,最是熟悉不过,这让她愈发确定萧伍和赵文勋之间的关系不简单,也让她对萧伍身份生出疑心。 他当真只是镇远军中一个平平无奇的守备营小兵吗? 又当真如他所言从未见过镇远侯么? 姜幼安不信。 是以当高二如厕归来,赵文勋带着笔吏略显敷衍地简单询问他们事发经过,便决定放他们离开县衙时,姜幼安心中几乎没有感到意外。 或许赵文勋抓他们来县衙本是有其他计划,但显然,裴恕的突然出现不仅对她而言是意外,对赵文勋——或者说是对赵文勋身后的镇远侯也同样是变数。 “本官带诸位回县衙只是按规矩办事,若有得罪,还请诸位海涵。” 赵文勋率衙役亲自将三人送到县衙大门,临出门前,他诚挚地向三人拱了拱手,揖礼道:“三位救了家母,改日在下定携礼登门道谢。” 这话是真心的。 赵文勋虽知晓陈福被秘密放出一事,但当初侯爷放人的本意是想通过陈福揪出东兴侯潜藏在苍鹤的暗子,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陈福竟会寻到他的府上。 若非侯爷及时出现,母亲今日恐怕难以逃过这桩祸事。 “赵大人客气了。是萧公子救了老夫人,我并未做什么,您若要谢,谢他一人足矣。” 月升中空,叶晋和锦月驾着马车已在县衙外等候多时,姜幼安懒得再与赵文勋等人周旋,说完略一颔首便迈过县衙大门朝马车走去。 高二见状朝赵县令揖了揖礼,连忙跟上。 赵文勋言笑晏晏,转头看向独自被留下的侯爷时却瞬间止了笑,悻悻提醒道:“萧公子,顾姑娘好似生你的气了……” 生气?萧无衍眉心微竖,略有不解。 他似乎并未做什么惹顾姑娘不快的事,但自从来到县衙,顾姑娘待他的态度确实极为冷淡,明明之前在赵府她还为了他与赵文勋据理力争…… 思及此,萧无衍蹙眉朝赵文勋道了声“告辞”,匆匆抬脚去追顾幺幺。 只是他终究慢了一步,当他追到马车外时顾幺幺已经坐进了马车车厢。 叶晋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表妹方才上马车时的态度很明显,她今晚乏了,不想再耗心神与旁人周旋。 故而他上前一步,拦住似乎有话说的萧伍,指了指拴在县衙外那颗柳树上的马儿道:“萧兄弟,马我给你带来了,耽搁这么久,此时回营没有大碍吧?” 萧无衍闻言微默,想起傍晚时自己在医馆废墟里说要早些回营的话,眼睫不禁低垂:“劳秦兄费心,无碍。” 叶晋收起担忧的表情:“那就好,夜深了,萧兄弟回营路上小心些。” 萧无衍无声握紧背后的拳,明白今日是见不到顾幺幺了。 况且就算见到又如何? 问她是否生气了么? 但即便是,他又为何介意? 萧无衍恍然察觉自己似乎被赵文勋的话带入了误区,轻吸口气,很快便恢复冷静,抬眸看向秦晋道:“好,秦兄路上也小心些,慢走。” 叶晋笑了笑,转身上马车。 高二坐在车头揽着缰绳,众人坐稳后便低喝一声“驾”启程。 萧无衍目送他们离开,直到夜幕下再瞧不见顾府马车的影子也再听不见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才收回视线转身。 但他并未牵马离开,而是径直走进县衙。 赵文勋此时正在县衙大门后等着,听见脚步声靠近,他神色一凛,当即从门后走出来躬身作揖道:“侯爷明鉴,下官和陈福绝无私通。” 萧无衍闻言却并未停留,径直负朝县牢方向走去:“本侯信你,不必多言。” 正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虽然亲手在赵府抓到陈福,但萧无衍其实从未怀疑赵文勋,他只是意外陈福心性竟如此坚定,明知东兴侯已将他视作死棋,竟也甘愿为他所用。 既如此,此人在他这儿也没用了。 “派人去驿馆将裴恕请来。” “是,侯爷。” 赵文勋庆幸领命,当即唤衙役往驿馆跑了一趟。 ** 与此同时,马车上。 姜幼安支着下巴闭眼假寐,叶晋静静看了会儿便果断将心中想问的话都咽了下去。 毕竟从小看着姜幼安长大,叶晋对她的脾气禀性再熟悉不过,有些事表妹若想让他知道,那么即便他不问,表妹也会将消息递到他耳边,但若表妹不想让他知道,那么就算他日日追着表妹问,表妹都不会向他透露只言片语。 不过么……今日属实是叶晋想多了。 姜幼安这会儿不想说话单纯只是饿乏了,待三刻钟后,他们回到府中用下晚膳,姜幼安刚刚恢复精神便将今日在赵府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叶晋。 末了,她还抿茶润了润侯,一脸正色的下起定论:“总之,萧伍和顾勺的身份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么简单,我们日后还是少与他们来往为好。” 叶晋听罢面色有些凝重:“幺幺,若当真如此,恐怕应当再查查他们的底细才稳妥。” 姜幼安轻摇下巴:“不可,我们如今已经进了苍鹤,倘若他们与镇远侯的关系当真比我们知道的要亲近,贸然去查,只会打扰惊蛇。” 叶晋:“可与他们断绝往来……万一也引起他们怀疑呢?” 姜幼安放下茶盏,摸着肚子舒舒服服地呼了口气,“表兄,我是说少与他们往来,并非断绝往来,只要与他们相处时小心行事即可。况且每年春耕秋收后柔然人都会举兵进犯,想来镇远侯也清闲不了几日。” 叶晋闻言却讶然:“表妹的意思是,春耕后柔然人会发兵?” 姜幼安点点头:“嗯。” 镇远军驻扎云州四年,前三年送往长安的战报父皇都让她看过,从中发现柔然人进攻的规律并非难事。 然叶晋不知其中内情,难免忧心,低声询问:“殿下,可要想办法将消息传去军营?” 姜幼安轻怔,悠哉摸着肚子的手不由抬起,缓缓落到桌面。 表兄突然唤她“殿下”代表他将此事视作政事,而非兄妹闲聊。她无奈,只好正正衣冠,郑重其事的告诉他:“无需多虑,我能在战报中发现之事,镇远侯久居前线又岂会不知?” 叶晋紧皱的眉头稍微松了松。 姜幼安接着道:“表兄还记得咱们在定州橘田县结识萧伍顾勺之时,他们在做什么吗?” 叶晋沉吟:“在……帮定州百姓收粮?” 姜幼安淡淡颔首:“正是。由此可见,镇远侯早就发现了柔然觊觎大燕粮草的心思,也早就做好安排,防患于未然。” 叶晋闻言总算放下心来,但转瞬又忍不住忧心起另一件事:“既如此,镇远侯为何从不曾主动发兵柔然,若打柔然人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趁此机会便能收复甘州,难不成……镇远侯当真包藏祸心?” 说到最后,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除了姜幼安,便是连守在屋中的锦月都听不真切。 “此事不可妄断。至少,镇远军如今休养生息并非为此。” 姜幼安起身,抬头望向天边皎皎如玉的明月:“四年前镇远军虽收复云州,但我大燕也损伤数万将士,且彼时定、云两州元气大伤、百废待兴,连年战事亦使国库空虚,若不转攻为守、屯田养兵,定、云两州的百姓恐怕未必会有今日这般安稳的生活。” 即使每年柔然人都会挑起大大小小的战事,但不可否认,镇远军十有九胜,从未伤及定云两州的根本,也从不曾让柔然讨到半分便宜,反倒是让原本驻扎在云州城外的柔然大军一步步退回了甘州城内。 叶晋听到此处,心中忧虑渐消,同时看着越来越有太子风范的表妹忍不住感叹:“幺幺,你长大了啊。” 姜幼安:“……”说什么呢,这家伙无缘缘故起什么深沉兄长范儿? 她拧着眉心默了默,又默了默,到底还是没“默”住,撩起袖子就追着叶晋打了过去。 而叶晋早在她撩起袖子的瞬间便一个箭步冲到门外,边喊边跑:“时候不早,幺幺,为兄先睡了啊!” 姜幼安追到门外:“睡什么睡!起来挨打!我这会儿吃饱喝足精神正好呢!” 离开长安后她为了不惹人耳目才假装乖顺,但此事定是给了叶晋错觉,让他忘了谁是山中大王,竟在她面前撒起野来! “别别别!我错了!表妹大人有大量,别跟我计较……” 叶晋边跑边求饶,声音忽远忽近的,可谁让他激起了姜幼安的气性,今日不抓住叶晋打一顿,她绝不罢休。 于是今天晚上的顾府难免叽里咣啷地“鸡飞狗跳”了一阵。 幸而院子够大,并未扰到邻里。 而次日,姜幼安和叶晋又收到一个好消息。 裴恕昨天夜里从县衙带走了陈福,今日一早便押着陈福赶回了长安。 据暗卫报,县令赵文勋本还想留裴恕两日好好招待他,却被裴恕以“本驸马此行出门太久,恐阿芜思念成疾,不敢耽搁”为由给拒绝了。 听见这肉麻兮兮的理由,姜幼安很是无言,那张白皙小脸险些皱成包子。 想他思念成疾?二皇姐知晓裴恕在外这般坏她名声嘛? 不行,回长安后她定要与二皇姐好好说道说道。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正与大公主一块围炉煮茶的姜芜忽然鼻尖微酸,冷不丁“阿嚏”一声。 “唔,是不是安安想我了?” 姜芜用绣帕捂着鼻口,秀眉微蹙,眼中满是思念。 大公主姜莘闻言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没有任何想要打喷嚏的意思后果断摇了摇头:“非也,若真有想你,想必那人该是你的驸马爷。” 姜芜:“……” 若是那厮,倒也不必。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1、第二十一章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恰是游园踏青的好时节。 只不过,这般舒服惬意的日子是从前在长安时候的事。 如今北境严寒未消,每日清晨,锦月都要给姜幼安披上厚厚的氅衣才肯放她出门,莫说游园踏青,便是出门赏雪都不能尽兴,顶多只能在那些燃着暖炉的茶楼酒肆小坐片刻。 三月中旬,云州的天在刚刚生出一丝转暖迹象后突然下了场连绵数日的大雪。 雪停后,苍鹤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赵文勋被调回长安任县令,从品级上看虽是平迁,但官场上人尽皆知,边境小县的县令跟长安县令可谓是天差地别,很多人或许穷尽余生都走不到这一步。 二是柔然人果然发兵挑衅起了镇远军,柔然悍将刑罗一边派三万大军在云州城外叫阵,一边竟亲率千人骑兵突袭镇远军粮仓,趁镇远军不备偷走了近百石粮食。 而在这两件大事发生期间,重新修建好的顾氏医馆终于开业了。 这日夜深,医馆关门后,叶晋便在书房将这两件事悉数禀告姜幼安:“新任县令乃是去年秋闱高中状元的幸远之。” “幸远之?”姜幼安听着这名字有些耳熟,疑惑道:“跟幸寺卿同族?” 时任鸿胪寺卿的幸望之乃是姜幼安大皇姐姜莘的驸马,跟从小就不学无术的裴恕不同,幸望之出身渤海幸氏,天资聪颖,三岁识文,五岁熟读经书,七岁出口成章,年仅十六便连中三元,乃大燕最年轻的状元郎。 只是有一点可惜,四年前,幸望之刚及弱冠便被大公主看中做了驸马,于是满腔抱负才刚刚开始施展便被困进鸿胪寺,整日围着朝会仪节那点事儿打起了转。 叶晋却道:“听说不止是同族这般简单,他好像是幸寺卿的同胞弟弟。” “哦?竟然是幸寺卿的弟弟……” 这倒让姜幼安有些意外,凤眸微亮:“幸老愿意让其入仕,难道是终于想通了?不看父皇不顺眼了?” 此言事关圣上,叶晋可不敢置喙,忙垂首道:“殿下,慎言。” 姜幼安“嘁”一声:“怕什么,父皇又不在。”况且就算在,她方才那些话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叶晋仍然不敢说话,用沉默来表示自己的态度。 姜幼安轻叹口气,展开案几上关于幸远之的密报,道:“罢了,表兄早些回房歇息。” 叶晋悄悄松口气:“谢殿下。”话落颔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的离开书房。 而书房中,姜幼安看着密报上幸远之的生平,不禁想起些往事。 渤海幸氏乃清流士族,其威望便是与顾、叶两家相比也不遑多让,幸家老爷子跟老顾相更是年少相识的旧友,两人相互扶持,并肩经历过无数风雨。 然而二十年前,两人却因为政见不合而大吵一架闹掰了。 至于那件让两人不合的政事则是——幸老坚定拥护姜幼安逃跑的祖父继位所以想把人找回来,但老顾相却担心“迟则生变”将姜幼安的父皇带回了长安登基。 于是幸老一怒之下辞官归田,举家搬迁回渤海老家,又发狠誓余生绝不踏足长安。 哪怕后来老顾相病逝,幸老也只派了长子来长安祭拜。 而当初幸老之所以答应让嫡孙走仕途,是因幸望之天资实在太过非凡,他不忍为陈年旧事而耽误孙子报国治世,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他科考。 听说八年前幸望之殿试夺魁的时候,远在渤海的幸老曾勉为其难的夸赞过姜幼安父皇一句“不算有眼无珠”。 姜幼安想,那时幸老应当是对父皇生出过一丢丢好感。只不过那点儿好感太薄弱,在得知父皇将幸望之招为驸马的瞬间便烟消云散,甚至成百上千倍的转化成了气恨,所以才会立下幸氏嫡系子孙百年内不得参加科考的族规。 但如今幸远之却入了仕……不知幸家究竟发生了何事,竟会让向来固执的幸老松口? “松口?我祖父可是大燕第一老顽固,他才不会松口。” 与此同时,数日前赶来苍鹤等候上任的幸远之却在酒桌上用力摆手否认了传言。 今日是顾青树为赵文勋组织的践行酒宴。赵文勋原是渤海人士,十五岁那年才随赵父赵母搬去长安。 幸远之虽小他几岁,但因自小聪慧,所以在赵文勋离开渤海前曾与他做过两年同窗,两人算是旧友,所以此次幸远之跟赵文勋调任的文书一块抵达苍鹤确是藏了几分与其“闲话长安”的心思。 当然,他也想看看昔日同窗是否仍是可同行之人。 不过此时幸远之却被镇远侯身边的副将绊住了。 顾青树这人是个直肠子,问起来话来没有半点拐弯抹角,他若避而不答反倒显得扭捏。 既然他所问并非不能答之事,幸远之索性坦诚相告。 而顾青树闻言仰头饮了一大口酒,不禁接着好奇道:“那幸小兄弟如何能去会场?” 幸远之:“我前年跑去了外祖家小住,瞒着祖父在琅琊过了乡试和会试,为了不让他老人家知晓,我在乡试和会试中特意考低了许多名次呢,若不然,我定能再创兄长当年佳话。” “远之之才从不在令兄之下。”赵文勋听罢一笑,举杯邀其同饮。 他这话绝非恭维,幸远之方才所谈听来颇为自傲,可是年仅二十的状元郎如今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有些傲气又何妨? 至少赵文勋瞧幸远之比他哥哥幸望之顺眼多了。 他与幸望之同龄,幼时读书也常得父母师长夸赞,但自从在幸家学堂遇见幸望之,赵文勋突然便明白了当初在村里私塾读书时,苏先生为何常被他背不出千字文的儿子气得脸红脖子粗。 与幸望之相比,他就是苏先生那背不出千字文的儿子。 说句心里话,赵文勋曾将幸望之当作他此生追寻的目标,可谁想到,这样一个本该济世济民之人如今竟成了驸马? 赵文勋深感惋惜,放下酒杯后不由叹气道:“人生在世各有其责,远之,有些事……你可万万不能学你兄长。” 他并未言明“有些事”是哪些事,但自从兄长成为驸马,幸远之便听过不少类似的话,有人惋惜喟叹,也有人幸灾乐祸,当然,赵文勋毫无疑问是前者。 “文勋兄,你这话说得真像我祖父。不过恕我直言,当今圣上只有两位公主,如今皆以婚配,你们如此杞人忧天可是毫无道理。” “这……”赵文勋霎时失笑,举杯道:“是是是,是我糊涂了,来,远之,我再敬你一杯——” 幸远之咧嘴一笑,露出颗略显稚气的虎牙:“来!不醉不归!” 这厢喝到半醉的顾青树却猛然想起件事,脱口而出道:“说到婚配,远之小兄弟,我有位知己好友姓秦名晋,他妹妹秀外慧中蕙质兰心,你若有意娶亲,我或可在秦兄面前替你美言几句。” “咳!” 赵文勋和幸远之齐齐呛住。 二人放下酒盏,便见幸远之拱手婉拒:“顾将军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家母早已为我定下亲事。” 顾青树听罢不免觉得可惜:“这样啊,那倒不好强求……” 赵文勋见状摇摇头,轻叹口气,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后才道:“顾兄,我临走前最后给你提个醒,顾氏医馆那位姑娘的婚事你最好不要插手。” “嗯?”顾青树不解:“为何?” 赵文勋无奈吸气,压低声音悄悄说:“你说呢?难道你看不出侯爷对那姑娘有意?” 顾青树顿时瞪大眼睛:“师弟?不会,赵大人,此事定是你多想了。” 赵文勋:“……” 这人怎么偏偏在此事上是颗榆木脑袋? 罢了,讲不通,随他去吧。 两人互不信服,却不知一旁的幸远之在听到这话时眼底闪过道狡猾暗光。 ** 次日,天刚刚蒙蒙亮赵文勋便独身一人去马厩里牵了匹马,背上装着调任文书的包袱出门。 前路未明,路途颠簸,父母家仆留在苍鹤才安全,所以他暂时不想带他们去长安。 幸远之和顾青树昨晚喝醉了酒,如今宿在赵府厢房,皆还未醒。 赵文勋不擅离别,特意选了大家都未醒来之际离家。 不想刚踏出府门,便见有人玄衣黑马站在刚刚发芽的柳树下,似是等他良久。 赵文勋疾步走过去,躬身作揖:“侯爷。” 夜深露重,萧无衍身上沾满了寒气,望着赵文勋的黑眸里映着薄青晨色。 “此去山高路远,一路珍重。” 赵文勋笑笑:“劳侯爷挂怀。” “若遇难事,可去顾府寻顾相长子顾兰丰,四年前我回长安时曾救过他一命。” 话落,萧无衍自身后拿出一枚纂刻着“顾”字的碧青玉佩。 官场险恶,长安更是斗争中心,赵文勋身后没有家族可依,萧无衍远在北境前线未必能是时时顾他,所以赵文勋明白,侯爷这枚玉佩便是他最后的保命符。 赵文勋骤然红了眼眶,哽咽得险些说不出话:“是。”但仅说出口的字却异常坚定,掷地有声,其中仿佛饱含千言万语。 萧无衍再没有什么话要说,垂眸道:“走罢。” 此时天边朝阳正欲升起,赵文勋看着萧无衍又是深深一揖,而后果断转身上马,抬眸远望奔向晨曦。 他走后,萧无衍无声看了眼大门紧闭的顾氏医馆,片刻后才翻身上马返回军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2、第二十二章 四月,刑罗率柔然铁骑屡次挑衅镇远军,顾青树率军迎战,几个回合下来险胜刑罗。 但他赢得很不痛快。 刑罗今年竟学起当年萧无衍将柔然大军逼进甘州城内的战术——隔三差五挑衅突袭,但打不几下就鸣金收兵,主打一个“见好就收”的耍无赖式膈应人。 当初用这招对付柔然人时顾青树天天乐得咧嘴傻笑,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今日会被柔然人用同样的招数气得天天黑脸连饭都吃不下。 是以端午前这天夜里,顾青树在将又一次偷袭镇远军粮仓的刑罗打退后,终于忍无可忍揣着满肚子火气跑到中军大帐找萧无衍。 镇远军诸将皆在帐中等着本次对战的结果,见顾青树满脸怒红,有人猜测道:“输了?” 顾青树一个眼刀甩过去:“闭上你的乌鸦嘴,本将军才不会输!” 那人也不恼,笑笑道:“你这厮,赢了怎还这般大火气?” 顾青树瞥一眼面无表情的萧无衍,愤愤:“赢得不痛快!” 帐中诸将都是当初跟萧无衍一起收复云州城的人,自然明白顾青树此言何意,其实刑罗学侯爷当年的战术虽然气人,但他们也并非没有应对之法,只是侯爷一直压着不让他们出战。 所以此时顾青树刚开头,众人便纷纷出列请战—— “侯爷!属下有一策可击退刑罗!” “侯爷!属下也有一良策!” “侯爷!属下亦有!” “……” 帐中将领一个接一个地站了出来。 萧无衍抬眸扫视众人,却并未应答,而是沉声问:“尔等是想逞一时之快,还是想将柔然人打回草原,令其再不敢踏足我大燕边境?” 诸将闻言不约而同道:“自然是要把他们打回草原!” “对!让柔然人滚回老家去!” “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然而众人正慷慨激愤着,却忽听萧无衍道:“那便回帐中抄十遍军规静静心。” “?”诸将骤然愣住:事情发展怎么跟他们想得不一样? “侯爷……”有人期期艾,想说话都说到这儿您至少点个人出战啊,不承想嘴巴才刚吐出俩字,耳边就传来萧无衍令人心肝颤的冷酷话音:“二十遍,明日一早交给我。” “属下这就去抄!”那人当机立断,急忙退下回帐中抄军规去了。 其他人见状亦不敢心存侥幸,齐声领命退出中军大帐。 不过临走前,众人听见侯爷特地点了顾青树的名字,淡淡对他说:“你抄三十遍。” 嘶,幸好走得早。众将忍不住感叹,同时加快了回帐抄军规的步伐。 与此同时,帐中的顾青树却有些不服:“我为何要抄三十遍?” 顾老将军仍在帐中,见儿子冥顽不灵不由摇头道:“军规之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侯爷只是让你抄三十遍军规,你还有怨言?”1 顾青树叫老父亲这般一提醒,神色顿时慌了,连忙解释:“侯爷!属下绝无此意!我、我抄!我这就去抄军规!” 话落便朝萧无衍拱手告退。 其实萧无衍并非怪罪顾青树,只是治军一事容不得心慈手软,今日若不对师兄小惩大诫,他日便会有人视军规如无物。 是以直到顾青树离开中军大帐后他神色才软了两分,看向顾老将军道:“萧陆在伙房炖了牛肉,劳您老半个时辰后给师兄送去。” 顾老将军闻言不禁叹气:“唉!那臭小子什么时候才能不犯蠢。阿衍,你早些就寝,别熬太晚。” 萧无衍眼尾微扬,颔首:“嗯,知道了师父。” 他这会儿有些像小时候偷偷练武被顾老将军发现时的模样,瞧着有点乖还有点心虚,因为顾老将军和他都心知肚明,这话就是用来哄人的,他压根就做不到。 这般一想,顾老将军瞬间更心疼萧无衍了,同时也愈发觉得顾青树那兔崽子不争气。 故而顾老将军离开中军大帐后到底还是没忍住去儿子帐中,劈头盖脸地又训了他一顿。 正在苦哈哈抄军规顾青树:“……” 他错了,他真的错了。 ** 次日便是五月初五。 从前在长安,姜幼安每年都要陪父皇和两位皇姐去看赛龙舟,不过她时常嫌弃无聊,看到半途便趁父皇和皇姐们不注意悄悄溜走,让锦月锦盘陪着她在长安街上闲逛。 可今年柔然人频繁挑衅,苍鹤百姓人心惶惶根本没有过端午的心思,竟让她想念起在长安看赛龙舟时的热闹。 只有日子过得平安富足,百姓们才会有庆贺节日的闲情逸致。 “锦盘,你说镇远侯到底在想什么?” “回姑娘,锦盘不知。” 药房里,姜幼安正在配制能驱邪祈福的香包药材。 这是过端午的习俗,在长安时她每年都会配香包送给父皇皇姐和身边亲近之人。 今年姜幼安不在长安,送不了父皇他们,便决定多做些送给朱雀街的邻里还有来医馆看病的病人。 锦盘这会儿在磨朱砂,茫然回话后便继续低头与研钵做起斗争。 姜幼安无声抿了下嘴角。 住在苍鹤有一个好处,不必费心打听便能得知镇远军和柔然军近来战况,可这么一来也就有了坏处,她猜不透镇远侯下一步想做什么的时候亦是真的气恼。 刑罗此次战术虽然恶心,但并非无解,所以镇远侯一而再、再而三容忍的背后必定藏着算盘给刑罗挖坑。 可姜幼安思来想去,却始终没想明白萧无衍到底想怎么对付柔然人…… 午后阳光炙烈,晾在药方外的朱砂和雄黄等物不过两刻便变得干燥,她盯着院中光景凝了凝神,轻叹口气才起身将东西收回药房交给锦盘继续研磨。 约莫半刻时辰后,医馆中看病的人渐渐减少,锦月便回到后院来药房中缝制香包。 如今她已能独当一面,每日上午都会去医馆坐诊。 姜幼安则是在裴大夫和锦月忙不过来时才会去医馆帮忙。 这与姜幼安最初的计划有异。 但经裴恕一事后,锦月和叶晋便一致认为她不能频繁出现在世人面前,否则将随时面临“偶遇熟人”的危险,甚至可能连“当今太子竟是女儿身”的秘密也不保。 若如此,届时朝中必会掀起轩然大波。 姜幼安虽然玩心重,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从不糊涂。 况且她也不想远在苍鹤还将父皇气得跳脚,所以只好“勉为其难”的答应两人,不去医馆坐诊。 但真让她做贵女整日整日的不出府门,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自打天气转暖,不过月余时间,姜幼安便将苍鹤城内的“吃喝玩乐”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会儿她正烦闷着,瞧见锦月不免就道:“我听闻青黛县有一道观香火极旺,所在之地山景也不错,阿月阿盘,你们随我去青黛走一趟可好?” 届时再请观主为她解解签,若有机缘,兴许能解她心头之惑。 锦月闻言放下缝制的香包,想了想道:“姑娘是许久不曾登山踏青了,奴缝完香包便去收拾行囊,不知姑娘想在青黛待上几日?” 姜幼安沉吟道:“且先安排三日,不知青黛好不好玩呢。” 锦月应是,一边斟酌着三日出行该收拾哪些东西一边低头继续缝制起香包。 而姜幼安想到明日便能出去玩心情好了不少,一份一份地配完香包药材后便兴致勃勃地走到锦月身边道:“我来缝几个试试,待回了长安送给父皇和皇姐她们。” 她是太子,从小学得便是君子六艺,从未接触过女红之事,便是端午时做做祈福香包,也都是用宫人们缝好的香囊。 因此锦月有些犹豫:“姑娘……您,不宜做这些。” “技多不压身,试试又何妨?”姜幼安不甚在意,说罢撩袍坐下,从案上捏起一根与锦月同样颜色的细线和一根针:“我方才瞧见了,第一步是把此线穿入针孔中,可对?” 然而锦月还是不敢教,秀眉为难地深深拧起结,声音低低:“殿下……” 姜幼安的心忽地顿了顿:“罢了罢了,阿月说不宜,那我便不学了。” 天可怜鉴,她最受不住锦月这样以退为进的劝她,每次都会莫名其妙的心软,生怕下一秒便将人惹哭。 这般想着,姜幼安轻咳一声放下针线,起身走到院中摆弄草药去了。 然而这时,裴大夫却突然穿过垂花门奔来药房:“阿月!快收拾药箱随我去军中救人!” 救人?姜幼安凤眸微凛,迎上前问:“出了何事?” 裴大夫并不十分清楚,只能根据以往经验猜测道:“想是镇远军打了场恶战,伤兵太多,军中大夫忙不过来,这才派人来城中征医。” 镇远侯终于对柔然出手了。 这念头瞬间在姜幼安脑中升起,下一瞬,她毫不犹豫地回药房背上药箱。 叶晋闻声赶来,想出声劝阻却被姜幼安用眼神压了回去。 不过姜幼安明白他担心什么也断不会拿自己性命当儿戏,所以紧接着便对锦盘道:“去拿面巾和帷帽,随我同去。” 锦盘应是,撂下研钵,步伐飞快地离去。 裴大夫诧异地瞧了眼顾幺幺,他当初答应锦盘来苍鹤本是想寻时机收顾家小姑娘做弟子。 可惜来到苍鹤才得知顾幺幺为了女儿家所谓的名声而放弃了坐诊行医,那时他深感遗憾,不得不放下收她为徒的念头。 但如今…… 希望她能保住自己的医心。 思及此,裴大夫从锦月手中接过药箱,抚了抚胡子道:“马车就在医馆外等着,走吧。” 锦月闻言看向姜幼安请示。 姜幼安微微颔首,示意锦月与裴大夫同行,继而抬脚跟上。 叶晋快步追到她身边道:“幺幺,去了军营切不可妄动,好好跟着裴大夫。” 前头两人已经迈进医馆后门,姜幼安瞥他一眼:“表兄再多说一句,我就去告诉锦月你不信任她。” 叶晋一噎,沉默片息后只得愤愤道:“等你们这次回来,我便随裴大夫学医。” 姜幼安不理他,迈过门槛走进医馆。 医馆中有军中士兵等候,人齐后他对着从县衙誊抄来的医馆人员籍册一一核验姓名,确认无误后才驾马车将人带回军营。 镇远军大军驻扎在苍鹤县外二十里地的苍南山中,从朱雀街到苍南山,马车大约要行半个时辰。 快进军营大门时,姜幼安在马车里戴上了帷帽和面巾。 裴大夫瞧见轻哼了声,但到底并未说什么。 被帷帽遮着眼睛的姜幼安却不惯着他,闻声双臂一环,冷哼回击。 “到了,请诸位大夫下车。” 好在马车外,驾车小卒的及时出声打断了这场尚未燃起的小闹剧。 裴大夫一甩袖,率先走下马车。 而他下马车后,锦月却担忧地看向姜幼安,小声请求:“姑娘,我想跟着您。” 姜幼安清声婉拒:“阿月,救人为先。”话落撩袍走下马车。 锦盘紧随其后,下车前递给给姐姐一个“放心,我会保护好殿下”的眼神。 可这并不能解除锦月心底的担忧,她深吸口气,决心一会儿行医时尽量离殿下近些。 却不想四人刚刚下车,便被守备军分别带去两个不同方向的伤兵营帐。 与此同时,越来越浓厚的血腥味涌入鼻腔。 天边烈阳炙热。 姜幼安额头上瞬间浸出细汗,前头领路的守备军突然道:“姑娘,你若真心来治病救人就快把头上的帷帽摘了。” “实不相瞒,军中兄弟本就不太喜让女大夫看伤,但眼下受伤的人多,为了多保住一个兄弟的命,大家便是不满也不会说什么,但若像你这般束手束脚,兄弟们真不敢让你看伤,怕你手轻。” 刚打完一场仗,军中将士几乎全受得外伤。 如今麻沸散不够,很多受了轻伤的将士只能生生忍着疼让大夫为他缝合皮肉,这时候若是遇上手轻不敢下手的大夫,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此时姜幼安她们已经走到伤兵帐外,有人抬着担架进账,也有人抬着刚刚包扎好的伤兵搬去另一间营帐,还有将士步履匆匆一盆接一盆的往账外端血水。 闻言,姜幼安摘下帷帽挂在账外的木桩上,看着眼前情形凤眸微沉:“吾不会让他们受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3、第二十三章 针灸有止痛之效,虽不像麻沸散那般能让病人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但只要找准穴位至少能缓解七八分。 只不过这法子极有难度,往往因疼痛原因不同便要选择不同的治法,譬如扭伤用针刺法,风寒头痛用灸法,若是胃痛等旧疾顽疾则需要用经络穴位法。 而像今天受刀伤、剑伤亦或箭上的伤兵,甚至要依据他们受伤位置的不同而寻找适当的穴位行针。 寻常医者很难掌握其中分寸,很可能一不小心就弄巧成拙。 不过,这对姜幼安而言并非难事。 镇远军根据重伤、急伤、轻伤等不同受伤程度将伤兵送往不同营帐,守备军小将带姜幼安来的这间营帐显然是轻伤营帐,伤患多,身上的伤大多不致命,也经得起等待。 然而经得起等待绝不是一直等待。 帐中伤兵成百上千,大夫却只有两位,再并着两个只能做大夫助手的药童,根本治不过来。 照这样下去,迟早有人因失血过多而死。 姜幼安眸光深了深,快步走到离她最近的伤者身边,俯身检查他身上的伤。 此人受的是刀伤,在右小腿上,伤口本不算深只是比较长,且因伤者受伤后没能及时撤退所以如今撕裂的更大,不知是谁给他糊了一层金疮药,但没能完全止血,此刻已经将潦草裹在伤者腿上的纱布染得殷红。 “姑、姑娘……我伤得不重,不如你先去帮徐大夫他们?” 然这伤兵却似乎对自己的伤不以为意,也似乎是如方才那守备军所言不太信任女大夫。 姜幼安轻掀眼皮瞧他一眼,故意道:“不重正好,且让我练练手。” 伤兵顿时噎住。 他方才确实存了不想让女大夫缝伤口的心思。眼下军中麻沸散紧缺,他这点小伤定是轮不上用,所以若是让手法熟练的男大夫来给他治伤,他至少能少受些苦。 但伤兵万万没想到,这女大夫竟光明正大说出“拿他练手”的话来。 此言一出,周围兄弟都朝他看来,有幸灾乐祸没憋着好屁的,也有跃跃欲试想跟在他后头让女大夫练手的,毕竟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前头几百个兄弟等周大夫跟徐大夫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们。 于是伤兵深吸口气,眼一闭心一横:“罢了!你来!” 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但又甘愿为了兄弟们“舍生取义”。 姜幼安面巾下的唇角忍不住勾起,旋即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包,又对锦盘道:“剪开他腿上的纱布,清洗伤口。” 锦盘颔首,从帐中药架上取了瓶烈酒来擦拭剪刀,继而又先后用清水和沾满烈酒的棉团清理伤口。 她手法行云流水,与周、徐两位大夫身边的药童相比甚至更好,旁边围观伤兵的忐忑心情稍微减轻了些,至少过会儿在这一步上不用受多余的苦。 但正在被医治的伤兵却不这样想,许是过分紧张的心情放大了他的疼痛,他梗着脖子死死咬牙,眼睛又惊又怕的时不时睁开看一眼,下一瞬又心如死灰的闭上。 他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别乱动。” 姜幼安说着拽住伤兵一只手臂,用烈酒清洗手腕后找到孔最穴,取银针垂直刺入。 伤兵闻言越发紧张,浑身僵硬地悄悄掀开半边眼皮,忐忑问道:“这、这是做什么?” 姜幼安:“止血。” 伤兵顿时烦躁起来,忍不住嘟囔:“整这些没用的作甚,快点缝伤口。” 姜幼安并不与他争论,针灸有没有用,一会儿缝伤口时自然见分晓。 她继续行针,先后扎了两个能止疼的穴位。 伤兵渐生不满,不过多年行军打仗让他深知不能得罪大夫的道理,只好继续忍耐,梗着脖子紧闭双眼的等着缝合伤口。 也不知等了多久,他终于感到有针在缝合皮肉,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准确来说,不是不疼,只是远没他想得那般疼,大约就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虽然感觉火辣辣但对他们这些行军打仗的人来说,这点疼根本就是挠痒痒。 伤兵怀疑自己知觉出了问题,眼皮微动,颤巍巍睁开紧闭的双眼。 没想到女大夫竟然真的在给他缝伤口,而且缝得很快,眨眼间便近尾声。 片息后,姜幼安打结剪线,一气呵成。 伤兵不禁瞪大了眼睛:“这、这就好了?” 姜幼安刚刚将沾上血迹的针线丢进倒满烈酒的碗中,闻言一边清洗手上血迹一边道:“怎么?不满意?那拆了重缝?” 伤兵急忙摇头,心底大概也懂了,人家大夫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方才“拿他练手”的话不过是将计就计故意激他,同时她也正好用给他治伤来立威,让大家信服她的医术。 是他看轻人了。 伤兵心有惭愧,顿时拱手作揖,正色道:“大夫,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姜幼安睨一眼伤兵扎着银针的手腕,眉心微蹙:“说了别乱动,银针两刻后取。” 伤兵瞬间放下手,背脊挺直如松的道了声“是”。 姜幼安继续给下一个人治伤。 经过方才那一遭,周围受伤的人已经不会质疑她的医术,再加上大约每过半刻姜幼安便能治好一个人,大大提高了伤兵出账的速度,众人对她的医术便愈发信服。 接连缝合四个人的伤口后,姜幼安返回第一个伤兵那里为他取下银针。 紧接着,大帐外便有兵卒抬着担架进来将伤兵送回他原本歇息的营帐,也会有人将刚从战场上退下的伤兵送进大帐。 如此循环往复,直到月升中空,大帐中的伤兵不仅一个未少,反倒比姜幼安他们刚来时还要多。 好在后面终于没有新的伤者。 伤兵大帐中早早便点亮了油灯,眼下药架上烈酒快要耗尽,姜幼安拿着缝合伤口的针在油灯上炙烤,火焰映出她眼底明明灭灭的光。 看来萧无衍的确有大动作。 是终于埋坑了吗? “小顾大夫,缝伤之事交给我,你与锦盘姑娘且去用饭。” 一个时辰前,守备军又往这边送来一个姓林的女郎中,约莫四五十年纪,伤病帐中有人与她相熟,五年前镇远军夺回云州城那一站时,她便来军中为将士们看过伤。 姜幼安默了默,看着来人没有推脱:“也好,那劳烦您了。” 林大娘爽快地从她手中接过针线:“什么劳烦不劳烦的,咱们都是大燕子民,镇远军保家卫国,我能帮他们看伤,心里高兴着呢。” 姜幼安闻言轻弯眼尾,又笑着向林大娘道了声谢。 其实用不用饭的她并不在意,但她想趁这间隙打听一下此战战情。 不料她跟锦盘刚刚抬脚,大帐门口却突然跑来一瘦瘦高高的年轻人:“快!快来个大夫随我去中军大帐!” 中军大帐?难道是镇远侯受伤了?姜幼安眸光微凛,抬脚向前:“我去。” 伤兵帐门口的年轻人却上下打量她一眼道:“不行!换个人!”他话音里的嫌弃显而易见。 侯爷是想让军医多救几个兵才不让他去另外两个伤兵帐中喊人,但即便是来轻伤营帐中寻人,那至少也得带个正经大夫过去,这年轻女医“主动请缨”,心里指定藏着什么歪主意。 可年轻人没想到他话音刚落下,周围伤兵却接二连三的为年轻女医说起话—— “小陆哥,顾姐姐很厉害的,你别瞧不起顾姐姐的医术……” “是啊小陆,你误会顾大夫了。” “顾大夫针灸术一绝,没有麻沸散也能帮我们止疼呢。” “对!刚刚顾大夫还把针灸止疼术教给林大娘了,但林大娘没学好,扎了我好几次才扎对穴位……” “啧!你小子!大娘我还在这儿呢你就说我坏话!” “嘿嘿,大娘别气,我只是实话实说嘛……” 众人七嘴八舌说的萧陆有点懵,好半晌才将信将疑道:“莫要诓骗我,你们此言当真?” 此时一直未曾开口的周大夫突然道:“小陆大人,大家所言不虚,顾大夫在治刀伤、剑伤等这些外伤上的确颇有造诣。” 周大夫是城中杏林堂的大夫,颇有威望,如今听他也认可年轻女医,萧陆总算信了。 他上上下下又打量年轻女医两眼,见其衣着的确规矩稳重才道:“既如此,你随我来。”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姜幼安闻言便将此人方才的嫌弃全当作放屁,轻应一声,拿着药箱跟上。 锦盘随她一起走出伤兵大帐。 萧陆举着火把静静观察两人一瞬,两人身上都穿着方便做事的马球服,衣裳所用布料虽不算顶好但也是要费不少银子的中等绫罗,由此可见她们家境富足。 而且瞧她身边丫鬟寸步不离的劲头,想必这女医出身应是颇为讲规矩的人家。 如此,他更放心了些。 不过该说的话萧陆还是要说:“一会儿进中军大帐后莫要东张西望,为侯爷治伤时我会帮你,你的丫鬟不能进帐。” 锦盘闻言小脸顿时皱起:“不行,我不能离开姑娘身边。” 见她这般态度,萧陆心底的担忧终于散了。 “只能顾大夫一人进。” 此时他们离伤兵大帐已有数十丈远,萧陆说罢脚步一顿,转头看着姜幼安道:“若是不行,还请顾大夫早做决定,莫要耽误侯爷治伤。” 这可是千载难逢跟萧无衍“敌明我暗”的机会,姜幼安怎么可能说不行? 她果断看向锦盘,弯了弯凤眸道:“阿盘听话,在账外等我。” 锦盘不想听话,可殿下的命令她又不能不听,末了只好垂眸握紧双拳,不情不愿地“嗯”了声。 姜幼安拍拍她的肩,转眸对领路的人道:“小陆大人,走吧。” 萧陆心里其实比她们着急,如今既然疑虑尽消,他脚下的步子顿时迈得又大又快:“跟紧了。” 姜幼安提步跟上:“好。” 中军大帐离伤兵营帐不算太远,约莫小半刻后,萧陆便将大夫带到账外。 守在账外的是萧无衍麾下另外两个年轻副将,齐雷和齐阳兄弟,见萧陆带回一女大夫,两人脸上顿时露出不满。 只是人已经带到了,再折返回去便要平白浪费许多功夫。 所以他们并未说什么,只是在萧陆将姜幼安领进帐中后吩咐麾下小兵将他们的马牵来。 若这女大夫不行,他们干脆直接带侯爷去找军医。 中军大帐分前后两处,前帐是镇远侯处理公务以及与军中将领议事之地,后账才是他平时休憩的地方。 甫一进帐,率先映入姜幼安眼帘的便是镇远军行军图和用来模拟战事的沙盘。 萧陆边走边面容严肃的提醒她:“顾女医切记,莫要乱瞧。” 姜幼安轻轻勾了勾面巾下的唇角,撒谎不眨眼道:“小陆大人,这些打仗的东西你便是让我瞧,我也瞧不懂啊。” 萧陆心道也是,穿过以数个屏风搭起的墙,将人带入后账。 与此同时,原本坐在床榻上等大夫的萧无衍却是目光一凛:萧陆在跟谁说话?为何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就在他凝眉思索间,姜幼安终于走进后账,看见她离开长安以后便一直想见的镇远…… “萧公子?” 她凤眸倏紧,看着床榻上少年那张熟悉的脸,霎时间思绪纷飞。 萧无衍腾地一下站起,连声指着萧陆道:“莫误会,顾姑娘,我绝非镇远侯,他可为我作证。” “???” 萧陆诧异看他一眼:您不是侯爷是谁?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24-30 第24章 “嗯,知道了。”…… 然萧陆只敢腹诽,断不敢真揭侯爷老底。 “是!他说的是,他不是侯爷。” 微妙的眼神对视后,萧陆反应极快地顺着萧无衍的话圆了下去。 “可是小陆大人,方才来中军大帐前,您分明说是来给侯爷看伤……”姜幼安在短暂的惊讶后迅速稳定心神,不管少年真实的身份是什么,她如今唯一能做且该做的事便是为他治伤。 所以她话问到一半便忽地顿住,垂眸道:“算了。萧公子是谁其实与我没什么干系,我只管看伤就是。” 说罢走向少年,轻抬凤眸,上上下下地扫他一眼。 他脸颊、脖颈处共有三处擦伤,不重,此时也已不再流血,可以最后再处理;右胳膊上臂和手腕上两指处的小臂受了刀伤,伤口略深,血流未止,比较严重,应当优先处理。 但最棘手的伤是那支扎在他左肩上的断箭,虽未伤到要害,但箭头显然刺入皮肉,需要动刀才能将断箭取出。 思及此,姜幼安压眸,及至少年身边便道:“坐下。” 而萧无衍此时也已恢复镇定,闻言立即听话的坐回床榻,同时极冷静的编了一套说辞:“顾姑娘,我当真不是镇远侯。只是最近这两个月刚好轮到我在侯爷账外值守,而我又与侯爷身形相似,所以此次与柔然交战,侯爷才命我穿上他的盔甲、佯装成他诱敌。” 听起来倒像是镇远侯会做之事,但眼下姜幼安并不着急确认这件事的真相。 因为无论萧伍所言是真是假,今日这遭都将助她更快看清“镇远侯”是否暗藏狼子野心。 若他是,以这段时间表兄与其相处时情况来看,他对大燕并无不忠;若当真不是,那今日之后,萧伍和顾勺两人也可为她所用。 这般想着,姜幼安敛神凝眉从药箱中拿出剪刀,清声说道:“萧公子少说些话,便是想解释你们为何骗我,也请等我为你看完伤。” 萧无衍自知无理,闻言不禁乖觉又略显落寞地垂落眼眸,好半晌才抿着薄唇低低应声:“好。” 此时姜幼安已剪去他左肩处的玄衣,露出他沾满血迹的皮肤,好在血色是正常的鲜红色,这代表箭头并未浸毒。 姜幼安略松口气,扬声:“小陆大人,请帮萧公子清理箭伤旁的血迹。” “啊?哦!好好好!”萧陆匆忙掩下对侯爷演技的吃惊,连声应着走来。 床前早就备好烈酒、油灯、热水等物,在萧陆给萧无衍擦拭伤口的间隙,姜幼安从药箱中取出刀具、钳子和银针,先用烈酒一一清洗,继而又分别拿到油灯火焰上炙烤。 待萧陆为萧无衍清理完毕,姜幼安也做好为其取箭的准备。 “小陆大人,麻烦扶萧公子躺下。” “哦,是。”自从得知顾女医是与侯爷相识之人,萧陆与她说话时的语气总是不自觉的恭谨起来。 萧无衍瞥萧陆一眼,余光略显嫌弃,却不得不为他着补:“顾姑娘,萧陆是家弟,你需要他做什么,直言就是。” 家弟?原来之前在伤兵营帐,那些伤兵喊得不是小陆而是萧陆啊。 不过如今所有从萧伍口中说出来的话都存疑,姜幼安听罢面上表情几乎没有起伏,只是淡淡瞧萧陆一眼道:“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你可知道我备好的这些物件都叫什么名字?” 萧陆忙不迭点头:“认得,往日军中无战,我常去军营帐中帮忙。” 话落便看向方才炙烤过的那几柄刀具,一一念出它们的名字。 姜幼安见状轻轻点头:“很好,那你便先净手,而后再用烈酒擦拭双手,一会儿我要什么你便递什么。” 萧陆闻言连连颔首。与此同时,萧无衍亦谨遵医嘱的自觉平躺至床榻上。 姜幼安再不耽搁,走到床边俯身仔细观察扎在他左肩上的断箭——箭头扁平呈三角状,并无倒刺,看来只是普通的锥形箭。 这种类型的箭杀伤力和破甲力都比较一般,不过胜在造价便宜,在战场上,通常是普通箭手才会用。 当然,普通箭手的射杀目标也不会是敌军主帅或大将,而是军中寻常士兵。 这般看来,萧伍方才所言或许是真的。毕竟如果他真是镇远侯,这会儿刺在他肩上的恐怕不会是这普通锥箭,而是能一箭毙命的断喉箭,又或是淬了剧毒能射穿人骨的飞燕箭。 柔然野心勃勃,断不会放过能取她大燕主帅性命的机会。 思及此,姜幼安敛敛心神,取出银针为其施针封穴。 锥箭虽难以致命,但一旦刺入皮肉便不能轻易拔出,只能用燧石刀切开箭头周围的皮肤,而后再用镊子将箭头取出,最后再缝合伤口。 整个过程要比缝合刀伤剑伤的伤口要慢很多,且用针灸封穴止疼,银针扎在穴位上的时间最多不能超过三刻,否则极有可能会对人的身体造成损伤。 于是刚刚施完针,姜幼安便向萧伍和萧陆两人讲清原委:“萧公子 ,军中麻沸散耗尽,所以我只能用银针帮你减轻些疼痛。但若无法在三刻钟内完成取箭,我便要先将封穴银针取下,如此一来,萧公子的痛觉会在半刻内恢复,到时还请萧公子忍耐,也请二位莫要惊慌。” 毕竟不管萧伍先前所言是真是假,他如今对外的身份就是“镇远侯”,她可不想取箭取到一半便遭无妄之灾。 然萧无衍其实早就做好了忍痛的准备,闻言轻勾唇角道:“顾姑娘,当初师兄的性命便是你救的,我相信你的医术。” 话落又特意点萧陆一句:“顾姑娘是我与师兄的恩人,不许怠慢。” 此言一出,萧陆细眼微睁,终于明白侯爷为何要隐瞒身份……原来顾女医便是顾将军的救命恩人,当初侯爷和顾将军跟人家相识时便说了假话,如今陡然叫人撞破,也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编谎。 他看向姜幼安,不仅歉然道:“方才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得罪,还请顾女医莫要见怪。” “言重了,无妨。” 姜幼安并不想与他们闲话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既然该说的话都说过了,如今她只想尽快取箭,遂从方才炙烤过的刀具中取出燧石刀道:“萧陆,记得算着时辰。” 萧陆正色颔首,旋即全神贯注地做起助手。擦血,擦汗,换刀,递镊子,待姜幼安终于将箭头取出,萧无衍左肩伤口处开始往外渗血时,他又连忙拿起在热水喝烈酒中浸泡过的干净棉帕擦拭掉血迹。 好在姜幼安为萧无衍封穴止疼时也同时施下了止血针,所以萧无衍伤口处流出来的血并不多,只需稍加清理便能止住。 另一厢,姜幼安再次净手后拿起早就备好的针线为其缝合伤口。 此时,萧陆在取箭刚开始时点燃的香恰好升起最后一抹烟。 姜幼安似有所觉,抬眸望一眼燃成灰烬的香不禁松了口气,一炷香大约是两刻钟,剩下的时间足够她为萧伍缝合。 只不过一会儿处理他手臂刀伤的时候,他可能还是要吃些苦头。 想到这儿,姜幼安刚刚放平的眉头顿时又蹙了起来。 萧无衍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心头微动,这两刻钟来,他没有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为他取箭时的认真,遇到难处时的担忧,还有方才无意识间的放松与急迫。 虽不知她在为何而急迫,但想起取箭前她说的话,萧无衍想,或许顾姑娘是想让他少受些疼痛和皮肉之苦。 只是这般自怜的话萧无衍并不能当着萧陆这小子的面说出口。末了,他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暗暗下定决心,待取下银针后无论多疼都要忍住。 约莫半刻后,姜幼安终于缝合好伤口,但她却一刻不敢停,紧接着便从药箱中拿出上好的金疮药敷在萧伍的伤口上,而后便对萧陆道:“你来给他包扎,我先处理他手臂上的伤。” 萧陆“欸”一声,连忙从姜幼安手中接过纱布。 姜幼安则转身将两方干净棉帕和缝合伤口用的针线放入药箱,继而提着药箱大步走到床尾,几乎未经思考便脱鞋踩上床榻绕到萧伍身子右侧来为他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萧陆给自家侯爷包扎的动作不禁顿了顿。 讲道理,方才顾女医让他帮侯爷包扎伤口时他还以为顾女医是突然顾忌起男女大防,所以才不想为袒露着半边身子的侯爷包扎,怕不小心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 但如今萧陆觉得自己想错了。 能这般毫无顾忌的跑到床榻里侧为侯爷看伤,想来顾女医在行医救人时……应当是不拘小节的。 佩服。 实在是佩服,方才是他狭隘了。 这般想着,萧陆自愧不如地低下头继续为自家侯爷缠起纱布。 然而这一低头,却让他不小心看见侯爷的耳朵和脸颊透出丝可疑绯红…… “?”萧陆心下骇然,急忙收回视线:乖乖欸,侯爷这是羞涩了还是动春心了? 可好像无论是哪种都不太妙,毕竟以他这些年代侯爷参加军中将士数百场婚宴的经验来看,在女子触碰自己时生出羞涩便是动春心的第一步啊。 萧陆顿时慌得不行。 人好好的姑娘,若嫁给侯爷那得平白遭受多少罪啊。 但其实……萧无这会儿只是在忍疼。 银针封穴终究只能缓解疼痛,并不像麻沸散那般使人在短时间内完全失去知觉。 所以在拨出箭头那一刻,萧无衍便感觉到了似刀划皮肉般的疼痛。 只不过那刀划的很浅,疼痛程度远在他忍耐范围之内,这才让他的神色表情看起来似乎没有起伏。 可真实疼痛的程度其实已经远远超过萧无衍所感知到的,这会儿他不受控制而变红的脸便是证明。 不过,他确实也对顾幺幺的举止感到讶异,当即开口道:“顾姑娘,若是不方便,我可以坐起来让你缝伤。” 姜幼安抬眸瞧他一眼,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坐起来?等时辰到了取下银针,他定会疼得躺都躺不住,哪还有力气坐着? “不用。”她摇摇头收回视线,拿棉帕擦拭完他右手臂上两处伤口旁的血迹后便道:“我会先缝你手腕上方两指处的伤口,缝完之后便会为你取下银针。” 萧无衍见状便也不再多言,轻嗯颔首。 姜幼安遂从药箱中取出针线为其缝合,这道伤口细而长,但不深,相比上臂处的伤口更容易缝合。 此时距离取银针的时间已经不足半刻,她只能先缝这条容易缝合些的。 不然若缝到一半到了时间,那情况可不太美妙。 这般想着,姜幼安深吸口气,为萧无衍缝伤的手法越发“翻飞”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总之,在她落下最后一针时耳边恰好传来萧路提醒她“三刻钟到了”的声音。 姜幼安轻吐口气,收起针线,没有停歇的立刻为萧无衍取下银针。 但这还不是结束,她还有最后一道伤要缝合。 “银针取下来了,但你不会立刻恢复痛觉。” 姜幼安边说边取出衔枚放入萧无衍口中,又让萧陆帮她按住萧无衍上身,然后才接着道:“但你随时有可能在我缝合伤口的过程中恢复,届时你一定要忍耐,切不可乱动知道吗” 萧无衍望着她因着急而紧蹙起的眉眼,轻轻点了点下巴,继而喉腔中发出略显模糊地音节:“嗯。” 闻言,姜幼安再没有任何停留,动作飞快地取针线为他缝伤。 银针取下后,通常需要半刻钟才能恢复痛觉。 只要她快些,再快些,萧伍便可少受些苦。 这般想着,姜幼安精神愈发集中,缝伤口的动作也愈发迅速,一时间竟连额角浸满汗都未曾察觉。 可她这番模样却在不知不觉间侵入萧无衍脑海,在他未曾察觉的时刻,某种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情感悄无声息地扎进了他心底深处。 不料此时,账外却突然传来一声粗狂大吼:“师弟!师弟你没事吧师弟?” 而随着这声喊一同传入萧无衍脑海的——还有那股骤然迸发、钻心刺骨的疼。 它似乎从四肢百骸瞬间浸入骨髓,疼得萧无衍瞬间攥紧双拳,额角浸出森森冷汗。 “……”顾青树这时候来凑什么热闹? 萧无衍竭力死咬着衔枚忍疼,无声腹诽。 第25章 早点识趣,她何必出此下策…… 右手上臂的伤口才缝到一半。 但因萧伍倏然绷紧手臂,姜幼安不得不停下动作,用没拿针线的那只手轻轻按住少年手腕,安抚道:“萧公子,放松些。” 萧伍右上臂的伤比小臂伤口要短些,约莫只有姜幼安食指长,可位置有些刁钻,从外臂蔓延到内壁,蜿蜒且深浅不一。 眼下他手臂用力攥着,根本没办法继续缝合伤口,且如果长时间不卸力,极有可能令他之前缝好的伤口裂开。 萧陆低头瞧见自家侯 爷身上好不容易缝好的伤口处又渗出丝丝血迹,也止不住担忧:“是,您听顾女医的,手别那么用力攥着,若是太疼就喊出来……” “?”听见萧陆这番胡言乱语,萧无衍顿时无奈地闭了闭双眼。 这小子当务之急应是拦住师兄、告诉师兄顾姑娘为何在帐中,而不是在他身边傻不愣登的哀嚎。 可时间无声流逝,没人能知道他心中所想。 萧无衍听着师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末了只能深吸口气,破罐破摔地睁开双眼,同时用尽全身力气控制自己放松双臂。 罢了,自对顾姑娘隐瞒身份那日起他便该料到会有今日…… 与此同时,顾青树穿过屏风迈进后帐,然而令人意外的是,他看见顾幺幺在为萧无衍治伤,脸上神情竟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就知晓此事一般。 且顾青树身上并未穿盔甲,只穿着军中士卒们常穿的靛青长衫。 若单凭衣裳穿着来看,没人能知晓他是镇远军中赫赫有名的怀化大将军。 “师弟!顾姑娘!我拿了煎好的麻沸散来!” 顾青树疾步走到床榻前,看见师弟竭力忍耐疼痛的模样急忙蹲下身,欲取下衔枚将麻沸散灌入师弟口中。 却被姜幼安抬手阻止:“顾公子,军中的麻沸散早已用完,你此物是从何处得来?”——万一萧伍先前所言为实,顾勺这碗麻沸散该不会镇远侯那家伙要卸磨杀驴取了萧伍的命吧? 顾青树不知她想得这般深,但他理解顾幺幺的疑惑,便趁机解释道:“这是我们随怀化将军去青黛县药铺买来的,买回了两大马车呢。” “顾姑娘且放心,这会儿伤兵帐的兄弟们都已经服上了,哦还有大夫,大夫我们也从邻县请来许多,如今他们都已去伤兵帐中接手,待会儿顾姑娘和锦盘姑娘便不必再回去,军中将士会将你们送回城。” “原来如此。” 捕捉到顾勺口中的“买”“请”二字,姜幼安总算打消对镇远侯品性的怀疑,看着顾勺松口道:“不过我方才曾为萧公子施针封穴,顾公子,这碗麻沸散,你喂他小半碗便可。” 顾青树点点头:“好,我知道了。” 话落便看向萧无衍,递给他一个“师弟你就放心吧我绝对不会暴露咱们真实身份”的眼神。 萧无衍:“……” 破罐破摔的心瞬间又悬了起来。 顾姑娘聪慧,以师兄的脑子,即便能瞒住一时也禁不住顾姑娘盘问。 所以他不能昏睡。 故而待顾青树取出他口中衔枚之后,萧无衍却不肯饮麻沸散,偏头咬牙道:“我、可以忍耐,顾姑娘,不剩几针了,请继续……” 声音听起来却虚弱而沙哑,仿佛随时都会疼晕过去。 这人脾气还真倔。姜幼安轻拧眉心,想了想道:“若你当真撑得住,可以不喝。” 顾青树:“这怎么行?师弟,你别犯傻!” 萧无衍此时已无力跟他解释,深吸口气便自顾拿起衔枚放入口中,继而看向顾幺幺朝她点了点头。 姜幼安意会,俯身观察他右臂上的伤口,见他果然卸力手臂不再紧绷后略松口气,当即继续行针缝合伤口。 顾青树不解其意,却也并无他法,只好端着药碗守在床头,心想但凡师弟有一丝撑不住他便立即将麻沸散灌入师弟口中。 然而萧无衍没给他这机会。 他死死咬着衔枚,哪怕将嘴角都磨出了血都不肯喊半声疼,就这般生生忍到顾幺幺缝完最后一针。 疼痛却不会随之消失。当顾幺幺为他敷药、包扎,那股皮肉之间在互相拉扯的撕裂感仍然汹涌地侵袭他的大脑。 不过许是忍了太久忍惯了,这样程度的疼痛竟让萧无衍松了松紧咬衔枚的牙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姜幼安也终于松下心神,收起针线,盘坐在床榻里侧缓了会儿神。 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让她疲惫不堪,若不是这里是镇远侯的中军大帐,她保准倒头就睡。 可惜这里是。 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姜幼安断不敢掉以轻心。 是以不过片息她便重新打起精神,提着药箱起身下榻:“萧陆,萧公子脸上的擦伤便交给你处理了。还有,夜里要时时注意他身体的温度,若发起热,记得速请大夫来诊脉。” 话落趿上鞋子,又看向顾勺道:“锦盘在账外等我,顾公子方才进来可曾见到她?” 听见这话,顾青树面颊倏地飞出抹红晕,垂眸道:“见、见到了……” 正是因为远远瞧见了锦盘姑娘,他才猜到顾姑娘在师弟帐中,也才有机会让手下亲信向守在师弟账外的齐雷齐阳两兄弟偷摸捎口信,让两人假装不认识他,且只当他是守备军小卒。 至于师弟是否会在顾姑娘面前露馅…… 顾青树并不担心,他相信以师弟的智谋给自己编一个“为何出现在中军大帐”的理由绝非难事。 姜幼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看见这身高八尺的大汉突然像女儿般娇羞低头,顿了顿问:“锦盘与你说什么了吗?” 顾青树闻言莫名咳了声,又不甚熟练地文绉绉道:“没、不曾,我方才忧心师弟,没顾上与锦盘姑娘叙话……” 姜幼安忍俊,托今日太累的福才没笑出来,指一指帐中小憩的坐塌说:“我有些累了,想歇会儿喝盏茶,不知顾公子可否帮我跟锦盘说一声?” “当然!”顾青树倏地抬头,难掩欣喜:“那顾姑娘好生歇着,我去向锦盘姑娘传话。”话落想都未想便大步走向账外。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姜幼安敛敛神走向坐塌。 年节那会儿顾勺曾来府中寻过锦盘,但那是锦盘被她派去青禾镇接裴大夫,两人便没能见面。 裴恕之事后,锦盘带着裴大夫回到苍鹤,顾勺和萧伍却忙碌起来,不曾再来府中,数月过去,此事便也被她们渐渐遗忘。 偏前几日高二闹着与锦盘切磋,输了,求饶时还不小心多嘴将顾勺对她有意之事漏了出去。 锦盘性子直,得知此事后第一反应便是要找顾勺说清楚。 但被锦月拦了下来,毕竟顾勺并未真正向锦盘言明心意,如此贸然划清界限,恐会徒增尴尬。 锦盘却不理解锦月为何会有此担忧,不过为了让锦月安心,她当时还是按下了找顾勺言清楚道明白的心,答应锦月日后有机会见面再说。 姜幼安想,今日或许便是锦盘说清楚的时机。 萧伍说他只是镇远侯的帐前卒,是萧无衍选中的替身,那她倒是想看看,真正的镇远侯到底与他有几分像。 战场上穿盔带甲又离得远,容貌或许瞧不清,但一军主帅的身姿仪态却难以模仿。 尤其是柔然的刑罗与镇远侯交手多年,又怎会轻易被替身糊弄? 这般想着,姜幼安将药箱放在身侧,凤眸微阖,好整以暇地环起双臂养神。 另一厢,萧无衍让萧陆扶他坐起,幽深黑眸状似无意地望向顾幺幺,这里好歹是中军大帐,她这般怡然自得,究竟是太过笃定他的身份还是……另有目的? 萧陆拿起药膏,刚想给侯爷擦药却瞧见侯爷看着人家顾姑娘出神的模样,心里不禁念叨起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看来顾姑娘难逃侯爷“魔爪”了呀!唉! 萧陆无声叹了口气,边想边将金疮药倒在一片纱布上,而后“啪”地一下把纱布盖在他们侯爷受伤的脸上。 “嘶!”萧无衍轻哼出声,回过来神,难以置信地瞪萧陆一眼——这小子胆肥了?是嫌围着军营跑两圈太少想多跑两圈? 那厢姜幼安闻声睁眸,瞧见这一幕却下意识轻叹口气,起身走向床榻道:“我来吧。” 萧陆准备缠纱布的手一顿,递给侯爷一个“小的尽力了您快把握住机会”的得意眼神,而后道:“麻烦顾姑娘了,那我便先回帐中收拾床榻,在侯爷回营前接兄长回去。” 萧无衍这才明白萧路在打什么鬼主意,黑眸微沉,怪萧陆自作主张,余光却已 不由自主地看向顾幺幺。 而姜幼安神色淡然,轻嗯一声便不动声色地接过纱布,继而俯身为萧伍包扎,凤眸认真,动作轻柔。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怀疑归怀疑,不喜归不喜,但少年这张脸长得的确清隽出色,不管他是镇远侯还是萧伍,若有朝一日进了宣政殿,她可不想看见他脸上满是伤疤。 那多不赏心悦目。 故而萧路走后,姜幼安便借“擦药之名”轻抬起少年下巴,仔细欣赏着他的眉眼道:“萧公子,祛疤药膏要十八日才能制得一小瓶,我若赠你,你可不要转头又送人。” 萧无衍轻怔,记忆蓦地被拉回去岁金秋——竹帘,轻纱,少女皓腕如雪,小小一个翠绿瓷瓶在她手中显得格外莹润。 可偏偏他一眼便能看明白,不管那瓶药膏看起来多精致多难得,在她手中,其实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他垂下眼睑,长睫如羽掩没眼底暗光,哑声道:“顾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物既这般难得……” “等等。”话未说完,却叫姜幼安打住,便见她声色微冷道:“吾会留下一瓶,怎么用岁你。” 她堂堂太子赠瓶药膏都三番五次被人婉拒,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是以姜幼安说完便紧接着为萧伍颈上的伤口擦起药,彻底堵住他开口的机会:“况且萧公子颈上有伤,这两日还是少说些话。” 话音刚落,便听萧无衍喉间忽地溢出一声痛哼。 姜幼安闻声凤眸微弯,嘴上却关切:“怎么了萧公子?是我手重了么?” 萧无衍:“……” 他垂眸,看着顾姑娘那双在自己颈间游走能救人也能杀人的手,咬紧后牙槽无声且乖巧地摇了摇头。 姜幼安满意了,在他颈间涂抹药膏的动作倏然放轻。 早点识趣,她何必出此下策? 第26章 他好似不如小时候好看…… 月升中空,夜幕如墨。中军大帐外却灯火通明,将锦盘脸上坚毅而戒备的神情映得分明。 方才顾青树亲信传来的口信总算让齐雷齐阳两兄弟稍稍放心,同时也不由对锦盘生出几分好奇—— 去年顾青树那小子受伤回营后便总念叨他救命恩人身边有个很能打的姑娘,勾得他们心痒难耐,总想找他口中那姑娘切磋一场。 可他们让顾青树帮忙引见时,顾青树却不知为何犯犟,死活不肯帮忙。 那会儿众人不知原委,如今终于懂了。 原来是侯爷在人家姑娘面前隐瞒身份,怕他们这些粗人说漏了嘴。 现如今传闻中很能打的姑娘就在眼前,他们可不能放任机会溜走,只是侯爷和顾青树都还不曾表明身份,他们若上前跟人切磋一二,该用什么理由才好? 两兄弟对视一眼,一时竟拿不定主意。 此事若只与顾青树有关,他们自然不必顾忌,可牵扯到侯爷的话,那就必须得收敛收敛了。 而就在他们为难纠结之际,顾青树兴冲冲地迈出大帐,难掩高兴地走向锦盘—— 然而走到一半想起自己此时此刻的身份,他又脚步一转像模像样的先朝齐雷和齐阳两兄弟抱拳作揖:“齐将军,齐校尉。” 从前碰面都是两兄弟向顾青树见礼,今日这样“摆威风”还是头一次,齐雷不禁仰头背手,抓住机会故作高冷道:“嗯,干什么去?” “……”顾青树斜睨他一眼,“回齐将军的话,属下奉命向锦盘姑娘传话。” 奉命?这俩字如当头棒喝瞬间敲醒齐雷,他急忙收回自己高高昂起的下巴,嘿嘿一笑道:“哦那、那快去吧。” 齐阳看眼自家脾气伸缩自如的兄长,无奈轻笑了声。 顾青树这才转头看向锦盘,大步迈到她身边憨声笑了笑:“锦盘姑娘,顾姑娘让我给你带句话,她今日辛苦一天有些累了,要在帐中歇会儿再出来。” 锦盘性情憨直但并不愚笨,闻言眨了眨圆溜溜的眼睛问道:“姑娘要在帐中歇多久?” 顾青树回忆一瞬:“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锦盘“哦”一声,垂眸盯着地面点了点头,而后倏地抬头直直盯着顾勺道:“那顾大哥,我想找个僻静的地方与你说话,但是也不能离姑娘太远。” 顾青树自然愿意,当即眼睛一亮道:“好!你随我来!” 话落扫视四周,视线很快便锁定在离中军大帐不远的萧陆寝帐上。 那小子得在中军帐中照顾师弟,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正好方便他和锦盘姑娘叙话。 顾青树想着指了指目的地给锦盘看:“那里怎么样?” “可以。” 锦盘循着他的视线望去,衡量过两地之间的距离后正色颔首。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 这厢齐雷看着他们相继离去的背影却觉得有些不对劲:“阿阳,你跟青树一般大,你瞧瞧那小子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齐阳不想跟兄长背后说人闲话。 他摇摇头,抬眸望着中军大帐,沉声提醒兄长如今该做何事:“大哥,守帐。” 齐雷:“……”啧,他这弟弟真是无趣,活该跟顾青树一样打光棍。 这般想着,齐雷长叹口气与齐阳各自退回帐门两侧。 不曾想刚刚站好,竟见侯爷亲随萧陆也从帐中走了出来。 齐雷微骇,顿时暗自庆幸方才听了弟弟的话。 “齐将军齐校尉,你二人好生在帐前守着,莫要让人进去打扰。” 离开前,萧陆低声嘱咐两人。 齐雷急忙颔首掩盖心虚:“萧陆,我兄弟二人办事你就放心吧。” 萧陆知道齐雷的性子,此人有些好大喜功但对侯爷确实忠心耿耿,况且这会儿身边还有齐阳看着他,遂安心颔首:“嗯,我去去就回。” 作戏就要作全套,侯爷想对顾姑娘隐瞒身份,但顾姑娘眼下却在中军大帐中见到侯爷,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仅凭侯爷三言两语的解释恐怕很难打消顾姑娘的疑虑,除非——再有一个“镇远侯”出现。 齐阳与侯爷身形相近,原本倒是佯装侯爷的第一人选,可惜方才被顾姑娘瞧见了真容,萧陆无法,只能做罢另寻他人。 幸而镇远军人才济济,找几个身高身形与侯爷相似的人并非难事。 思及此,萧陆抬脚往自个寝帐走去。 他平常伺候侯爷左右,帐中备着侯爷的盔甲跟衣裳,如今正好派上用处。 不料萧陆信心满满,及至寝帐门外却忽闻惊天大瓜—— “顾大哥,不管高二所言是真是假,我都要向你说清楚,我对你绝无男女之情。” “?”萧陆顿时瞪大眼睛,帐中之人不会是顾青树跟顾姑娘身边的丫鬟吧? 正想着,顾青树垂头丧气的声音便从帐中传了出来:“我……锦盘姑娘,我明白了……” “……” 萧陆神情顿时变得复杂而难言:好么,区区一趟长安之行竟一下子栽进去俩人,其中一个刚刚还被拒了。 不行!看来他得加把劲,绝不能让侯爷在顾姑娘面前露馅,否则侯爷恐怕连让人家姑娘知道心意的机会都没有,人家顾姑娘便要顾对他避而远之了! ** 与此同时,中军大帐内。 姜幼安给少年脸颈上的伤敷完药后便坐回了软塌,静静等待传说中那位镇远侯的出现。 今日这场仗早在一个时辰前便鸣金收鼓,如今镇远侯手下副将守在中军账外,他的“替身”也在帐中,想来他身为一军主帅也该回帐中主持大局、安定人心了。 但若他迟迟不出现,那便只有一个可能:萧伍在骗她,他就是镇远侯。 思及此,姜幼安忽然睁开凤眸,看向安静坐在床榻角落的少年道:“萧公子,相识这么久我好似忘了问,你的生辰是何时?我与表兄今年可有机会为你备生辰礼?” 萧无衍闻言眉心一跳,莫名觉得脖颈处的伤口又疼了下:“我,生于除夕夜。” 不知为何,他没有说真话。 姜幼安听罢不禁锁了下眉:镇远侯的生辰好似是深秋初冬时节,与除夕日相差甚远,是萧伍在说谎还是她当真怀疑错了?可 瞧他答那般不假思索,好像又不似假话…… 她凤眸轻转,沉吟道:“原来是除夕那日,正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呢。” 话落却忽听萧无衍苦笑了声:“顾姑娘,我父母早亡,无家可圆。” 姜幼安忽地噎住,刚想安慰旋即却又蹙眉疑道:“萧公子莫不是忘了自家弟弟?” 方才萧伍说他与萧陆是兄弟时,她便觉得两人长得不太像,如今这番说辞不知是在讨可怜还是不慎说漏了嘴? 这厢萧无衍却不改色,淡声扯谎:“流年战乱,尸骸遍野,他是家母从路边捡来的。” “……节哀。” 姜幼安沉默片刻,轻声安慰,眼底却闪过郁闷之色:这人怎么每个回答都滴水不漏? 就像知道她会问什么,故意在那儿等着似地。 真没意思。 她呼气拧眉,复又闭上双眸。 算了,不问了,反正不管萧伍说什么,只要没见到镇远侯,她半个字都不会信。 而在她闭上双眼之后,萧无衍却缓缓掀开眼睫,向来幽深如潭的桃花眼里竟闪烁出点点粼光。 萧陆就在这时略显慌张地跑进内账:“兄、兄长,顾大夫,咱们得快些离开了,侯爷正往中军帐来——” 萧无衍闻声嘴角轻抽,一时竟不知是该让萧陆滚出去还是该夸他一声做得好。 谎言由他而起,如今越扯越大说到底也是他的错,但若有朝一日顾姑娘得知真相……希望她不会怪他。 与此同时,姜幼安倏地睁开双眸,凤眸难掩惊讶。 镇远侯回来了? 难不成她真误会了萧伍? 念头刚闪过,便听萧陆对她道:“顾大夫,您若尚未歇好可愿去我与兄长帐中歇息?离中军帐不远,几步路就到。” 姜幼安略一沉吟,几乎未曾犹豫便点了点头:“也好。” 如此倒正好可以看看萧无衍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这般想着,她背上药箱跟萧陆一起走向床榻扶萧伍。 然而萧无衍见她答应却皱了皱眉,低声斥萧陆:“不可无状,顾姑娘是大夫亦是女子,如今我已无碍,怎可让她随你我回寝帐?” 被训的萧陆顿时讪讪:“是,是我思虑不周,那顾大夫您……” 姜幼安觑萧伍一眼,不禁在心底暗暗腹诽他迂腐,但她并不欲为难萧陆,遂道:“罢了,我不去你们帐中就是。不过萧陆,恐怕要辛苦你带我和锦盘去找锦月和裴大夫。” 萧陆忙不迭颔首:“这是自然,走,顾大夫,咱们快扶兄长出去。” 姜幼安颔首,两只手搀住萧伍未受伤的左臂。 萧无衍见状微微低头,眸光掠过她纤细手腕,无声咽回自己可以独立行走的话。 不过许是身上伤口一直隐隐作痛的缘故,萧无衍确实迈不开太大步子,三人好一会儿才走出中军大帐。 萧陆进账前暗声跟齐雷和齐阳通过气,这会儿两兄弟看见侯爷便全当没看见一般,一声未吭,任由三人……哦不,五人磨磨蹭蹭地往外走。 锦盘和顾青树此时也已回到中军帐外。 而另一个方向,身着元帅盔甲的“镇远侯”亦率领手下众将朝中军大帐走来。 姜幼安余光瞥了眼百丈之外的镇远侯,心中疑虑渐消,看来她真错怪萧伍了。 这会儿虽然瞧不清那人样貌,可他身上确实有股猛将之气,且看身形也确实与萧伍极像。两人皆不似寻常将领那般五大三粗,但也绝不瘦弱,瞧着结实而有力。 而片刻后,待萧伍回到寝帐,姜幼安和锦盘在帐外等候时却在无意间又瞧见了眼镇远侯。 一行人离她们很近,顶多有十丈远。 因此姜幼安轻而易举便将他的样貌收进眼底,继而莫名有些失望——这人好似长歪了,不如小时候好看。 第27章 谁可为良配? 临近子时,苍南山山脚下,数辆医馆马车先后驶出军营大门。 萧陆目送顾姑娘一行人离开后折返回中军大帐。 此时萧无衍正如姜幼安先前所预料的那般,撑着病体在帐中与诸将议事。 山风卷尘,吹动人影惶惶。 约莫小半时辰后,大帐帐帘被人从里头卷起,诸将鱼贯而出。 浴血奋战了一整日,方才又在中军帐中与侯爷商讨了大半时辰军策与战后军务,众将脸色皆难掩疲惫,但每个人的眼睛却都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 毕竟今日这场帐他们不仅赢了,而且赢得十分漂亮,侯爷率军以三千铁骑埋伏柔然三万大军,竟直接将柔然大军打得半残,那悍将刑罗也被侯爷一枪挑下马,方才探子来报,此人不养个一年半载恐怕都下不了床。 李柘最后一个走出中军帐,身上没了盔甲,只剩浅绯常服。 萧陆瞧见人急忙迎上去,低声询问:“侯爷没生气吧?” 李柘满脸无辜地摇头:“生气?没有啊,侯爷什么都没说。” 萧陆上下觑他一眼:“那你为何这副模样出来……” 李柘:“噢,咱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你给那套盔甲我一进账便脱了,压根没让侯爷瞧见。” “……”萧陆无语凝噎:得,侯爷的怒气恐怕又得全撒他身上。 “唉!”他忽地沉叹口气,对李柘道:“行,那李将军快回帐中歇息吧。” 话落昂首走向中军帐,背影雄赳赳气昂昂的好似要慷慨赴义。 “?”李柘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这厮又在抽什么风。 而这厢萧陆甫一掀开帐帘,看见坐在公案上的萧无衍时却瞬间变了姿态,躬身咧笑道:“侯爷侯爷,您怎么还在操心公务?” “您这受着伤呢,可不能这样糟蹋自己身体,走,小的扶您回榻上歇息……” 边说边小跑到萧无衍身边,殷切地要扶他起身。 萧无衍没理会他心虚的关怀,只淡淡睨他一眼道:“萧陆,你挺有主意啊。” 噗通!萧陆闻言倏地跪到地上,俯身请罪:“求侯爷明鉴!小的只是想帮您瞒住顾姑娘,绝无意给您惹祸……” “你也知自己惹了祸。” 萧无衍眸光微沉:“萧陆,你可知今日之举会给顾姑娘她们带去多少危险?” 大燕,柔然,如今两军交战,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镇远军、在盯着中军大帐,让军中将士误会顾姑娘与他关系匪浅,绝不是什么好事。 萧陆诚然知晓这一点,可这么多年侯爷好不容易遇见一个动心的姑娘,他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侯爷“顾东顾西但就是不顾自己”的将人家姑娘放走? 所以就算会被罚,他也不后悔今日的“兴师动众”。 “侯爷,小的知错……” 萧陆头垂得更低了,但显然并不认为自己该改,因为他紧接着便道:“但事已至此,您若放心不下,想法子护住顾姑娘就是。” 譬如,侯爷可以将顾姑娘娶进门做夫人,如此一来,就算有人想害顾姑娘,那他们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资格得罪侯爷。 不过此言太过僭越,萧陆才刚做了错事惹侯爷不快,一时并不敢说出口。 况且萧陆知道即便他不说,侯爷也能想到这一层。 但萧陆不知,萧无衍远比他想得要更深更远—— 将人护在羽翼之下确实不失为简单有效之策,可最多三年他便会收甘州、回长安,顾姑娘不羁如鹤,此生当自由翱翔于天地,随性行事,随心而活……所以,他怎能让顾姑娘跟他回长安,让她与他一起困于樊笼? 他不能。 况且,顾姑娘也未必愿意。 萧无衍黑眸微黯,左肩伤口突然抽痛得厉害,疼意直蔓胸口。 “传令十一卫,即日起,暗中保护顾氏医馆众人。” “侯爷!”萧陆大惊:“此事万万不可!” 鹤羽卫乃萧无衍亲卫,但如今在明面上做事的只有十卫,世人也只知十卫,却不知鹤羽卫中最厉害的其实是这些年来一直藏在暗处的十一卫。他们只听萧无衍号令,只在萧无衍生死存亡之际出现,所行之事皆以保他性命为先。 萧陆知晓侯爷对顾姑娘动了心,却不知竟动心至此,竟要动用十一卫。 但萧无 衍既已打定主意,便不会轻易更改,闻言只冷声道:“萧陆,你若不愿在本侯身边伺候,今晚便可启程回长安。” “侯爷……”萧陆脸上终于真心实意地露出后悔之色。 可此时后悔已然无用,他只能抓心挠肺地认命道:“是!小的遵命!” ** 此后七日,镇远军还派人来顾氏医馆请过两回大夫去军营,让他们与苍鹤县其他医馆大夫或是邻县大夫们轮流为军中伤兵们探脉复诊。 姜幼安皆未再去,一则是军中眼下不缺大夫,伤兵们皆已及时得到医治;二来便是她已然见过镇远侯。 在见到其人之前,姜幼安对他有诸多想象,担心他不忠不义,担心他包藏祸心,担心他意图谋反,也担心自己奉母后之命照顾多年却照顾出个白眼狼,最终落个“刀剑相向,你死我活”的下场。 但在见到人之后,她便打消了这种想法。 瞧那镇远侯长得光明磊落,应不是会以怨报德不忠不义之人。 当然,更关键的是如今姜幼安已经探清幸远之底细,他是父皇亲任的苍鹤县令,这便代表父皇已然对镇远侯有所防范,日后镇远侯的所作所为父皇将悉数看在眼里。 如此,即便镇远侯意图不轨,父皇和舅父他们也定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不轨之心扼杀在摇篮里。 所以今后,姜幼安无需再过分忧心。 卸下心头重担,而后不久又得知镇远侯此次埋伏战大胜柔然,姜幼安“外出游学”的日子终于变得畅快起来。 五月底,她先携锦月、锦盘两人离开苍鹤去了青黛县,在蓝鸣山上小住了几日。 蓝鸣山风景秀丽,峰峦危峭,山脊如刃,是个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听观主说,当年镇远军收复云州时曾在此地耽误了不少功夫。 后来是镇远侯借天时,于暴雨之夜孤身潜入蓝鸣山偷袭当年柔然的主帅刑狮,取其首级,乱其军心,才攻下此地。 听着往事,姜幼安脑中闪过镇远侯那张略显刚猛的面容,不由赞同地点了点头。 那刑狮乃是柔然名将,据闻其身高九尺,力拔千钧,气吞山河,镇远侯竟能在取首级后全身而退,真不愧是大燕的栋梁。 待日后回了长安,她定要好好赏他。 青黛之行结束后,姜幼安安安分分的回苍鹤待了一段时日。 直到六月中旬,苍鹤的天气愈发炎热干燥,她才又蠢蠢欲动,想动身去蓝鸣山中避暑几日。 可彼时医馆中有许多中暑的病人,叶晋和锦月有些抽不开身,姜幼安便让他们安心留在医馆,而后让叶晋以聘请车夫和粗使婆子之命召了两个暗卫回来。 当初为了掩人耳目和众人安全,姜幼安是命身边暗卫分开潜入的苍鹤,且在潜入苍鹤之后只能以他们所化用的身份姓名进行必要的交往联络,不可擅自行动。 即便是有事要禀,他们也是以化用的身份来见姜幼安和叶晋,或是送菜送粮的小贩,又或是来医馆就诊的病人。 总之,这半年来众人身份隐藏的极好,从未有人起疑。 然而姜幼安绝不会想到,她这趟避暑之行却险些让身边的两名暗卫暴露。 十一卫奉命保护顾氏医馆众人,是以当车夫和粗使婆子第一天住进顾府之时,卫使叶硶便派人去查了他们的身份。 两人的身份乃是叶晋静心安排,寻常人绝对查不出什么破绽,即便是十一卫初始也并未查出不妥。 然而叶硶天生六感通达,只是看着密报上两个毫不相干的人都出生宁州便觉出不对劲来。 不过顾及医馆的顾姑娘也是宁州人士,叶硶思量后并未擅动,而是回军营将此事呈报萧无衍。 果然,萧无衍沉吟片刻后便道:“不必再查。” 叶硶闻言没有多问,拱手应是后便离开军营继续率十一卫潜伏于暗中。 至于这两个车夫和粗使婆子到底是什么人,这位顾姑娘背后又藏着什么秘密,叶硶并不关心,也毫无所惧。 侯爷让十一卫保护顾氏医馆,十一卫自然听令。 但无论是谁,若有朝一日要伤害侯爷,那么十一卫便会毫不迟疑先取了他们的命。 于十一卫而言,任何命令都不能凌驾于侯爷的性命之上。 即便是侯爷的命令也不行。 ** 叶晋近来有些不安,直觉似乎有人在盯着医馆和殿下,可他和高二暗中在朱雀街附近探查过许多次,却并未查出任何不妥。 难道当真是他太过多疑? 转眼就是七月,云州暑气更甚,哪怕是在山上,姜幼安也常常在夜里被热醒。 偏偏这时,叶晋亲自跑来蓝鸣山要接她回去。 姜幼安自是不愿的。 “我不回去。”她一手拿着团扇扇风,一手给自个儿斟茶道:“表兄,非我无理取闹,而是苍鹤城中买不到冰鉴,你这时候让我回去岂不是要我小命嘛?” 除了自在贪玩之外,这就是姜幼安迟迟不愿归家的原因。 苍鹤对进出城之人勘察极严,所以镇远军驻扎次年,运送冰块的商人便不愿再来苍鹤做生意,一则太耽搁功夫,二则镇远侯管得太严,他们想多挣点钱都挣不到。 城中也有几家建了冰窖的富户,原本多出些银子,那些能用得起冰鉴的人家也能买到。 可镇远侯又有令,城中富户卖冰可以,但必须要与云州其他县城的冰同价。 如此一来,无利可图,那些富户自然紧着自家亲朋好友用。 故而像姜幼安和叶晋这样刚从外地迁来苍鹤的门户,根本找不到买冰鉴的门路。 偏偏姜幼安最是怕热,盛夏这两个月自然在苍鹤待不住。 不料叶晋却道:“冰鉴已经买好了。不知幸远之如何说服了镇远侯,前些时日县衙贴了公文,城中想买冰鉴者可去衙门报备,按需购买,冰鉴的价钱也与咱们当初在青禾镇时差不多。” 姜幼安闻言凤眸微亮:“表兄此言当真?幸远之竟做了这般造福百姓的大善事?” 她说着扇着扇子的手都顿住了,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叶晋忍俊摇了摇头,轻声道:“殿下,普通老百姓哪舍得花钱买冰鉴,幸远之恐怕是自己热得受不住才想出了这法子,顺便也收拢一些民心。至少,城中买得起冰鉴的人家,确实觉得县令大人做了件好事。” 如今姜幼安兴许体会到了一些“百姓之苦”,但其实尚未真正懂得何为“百姓之苦”。 幸而她擅于听谏,也向来敢于承认自己的错误。 譬如此时,叶晋如此直白的纠正她的错误,她也并不气恼,只是凝了凝眉道:“所以真正造福百姓之事……是让他们有朝一日都能买得起冰鉴?” 叶晋闻言微愣,旋即轻轻点头又轻轻摇头,叹道:“殿下,此事任重而道远啊。” 边境战事频发,处处都要用银子,朝廷便是想减免赋税造福百姓,那也要国库有钱才行。 可国库早在四年前打云州的时候便空了。 若非二公主嫁给裴恕,裴家主动上交半数家产进国库,镇远军当年打云州打到一半便要班师回朝,又如何会有今日的“收复甘州指日可待”? 但话又说回来,当年的镇远军亦绝不能退。 两军交战,寸土必争,柔然侵略大燕的土地,大燕定要一分不差的打回来,不仅要打回来,还要打得柔然人抱着脑袋投降认输,再不敢踏足大燕边境。 如此,大燕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太平日子。 思及此,姜幼安沉了沉凤眸,放下手上团扇道:“走吧表兄,我跟你回苍鹤。” 造福百姓第一步:先除外患。 姜幼安决心回去重新研读兵法,找找能助镇远军将柔然人打回老家的法子。 叶晋很赞扬殿下的想法,但他将殿下劝回苍鹤的目的却并非为此,而是——离回长安的日子只剩一年零九个月了! 这一年零九个月要刨去殿下坐月子,还要刨去殿下十月怀胎,再要刨去至少要耗时半载的三书六礼风等繁杂事宜,算来算 去,就算殿下成亲当月便有孕,他也只剩三个月时间来给殿下相看夫婿! 好这些日子殿下虽不在苍鹤,但叶晋并未闲着,该做的事一样都没落——包括但不限于将苍鹤城中条件合适的年轻公子罗列成册并在一旁附上小像。 次日晌午。 姜幼安刚踏进书房翻看一页兵书,叶晋便敲响书房门将“相看小册”呈上了书案。 而见叶晋这般郑重其事,姜幼安也不好拂了他的好意,毕竟算算日子,原本充足的时间好像确实不知不觉变得紧巴巴了…… “呵呵,表兄莫急,我这就好好选夫婿。” 她难得面有愧色,讪笑一声,匆匆拿起册子翻看来安抚神情紧绷的叶晋。 叶晋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勾起唇,声音平静而又几近崩溃:“表妹慢慢选,不急,选完我即刻就去见媒婆,明日一早便安排殿下与人相看。” 姜幼安:“……” 听听这胡话,这还叫不急? 为了不让濒临崩溃的表兄真的崩溃,她这回终于认认真真地看着册子选起夫婿。 册子里共有二十九名年轻男子,均非家中独子,品性尚可但家境贫寒,所以愿意为了让家人过得更好些而登门入赘。 经过叶晋把关,这二十九人的样貌都还算端正,但姜幼安自幼眼光便高,一一看过之后只勉强圈出三个比较合眼缘的人。 她把册子交还给叶晋,兴趣寥寥道:“就在他们之中选一个吧。” 叶晋却大喜过望,揣着册子如释重负道:“好好好,表妹且在家中等信儿,我这就去找媒婆。” 话落便转身大步迈出书房,瞧那背影,高兴地好似要飞。 姜幼安见状弯唇失笑了声,继而拿起兵书继续读第二页—— “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计利以听,乃为之势,以佐其外。势者,因利而制权也。兵者,诡道也……” 轻声读到此处,心情却倏然沉了下来。 她心里好似不太高兴……姜幼安紧了紧眼眸,不知自己为何会生出这般奇怪地念头。 半晌,她摇摇头将这乱七八糟的思绪撇去一边。 罢了罢了,想不通便不想。 八成还是那几个人长得太过平平无奇,所以她才不高兴。 但平平无奇也有平平无奇的好处,至少将来“杀父留子”时她便不会轻易心软舍不得。 日暮时分,叶晋终于跟媒婆定好相看那三人的时间,回府之时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一副恨不得敲锣打鼓的模样。 十一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当天夜里,叶硶回军营向萧无衍禀报此事,并问:“侯爷,可需帮顾姑娘查探那三人谁可为良配?” 彼时萧无衍正在写交给圣上的密报,闻言早已痊愈的箭伤竟忽然疼了起来,丝丝点点,瞬间从左肩蔓延至心口,又从心口遍布四肢百骸。 就连脸上的血色似乎也褪尽,苍白如纸。 唯有薄唇透着一抹殷红。 他深吸口气,好半晌才找回气力喑哑声道:“查。” 第28章 房事上可万万不能马虎…… 新鲜出炉的桂花糕扑簌簌地升腾着热气,清甜的香气四溢,瞬间勾起人的食欲。 茶楼雅间,冰鉴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着凉爽冷气,姜幼安惬意地坐在屏风后面,闻着桂花香拿起糕点放入口中。 今日相看男子的是陈家村里正家的三孙子,是个读书人,学业尚可,不过他前头两个哥哥比他学的更好,再加上苍鹤战事频发,家中收成紧张一时便供不起这么多孩子读书。 听闻城中顾氏医馆招婿,陈里正考量过后做主选了三孙子陈宗,又将他的八字递到媒婆手里。 陈宗本不愿入赘,可自从父亲当年被柔然人砍断了腿,他们二房便再没有为家里挣过一文钱,全靠爷爷和叔伯接济活着,长此以忘,家中其他人难免心生怨言,近来更是频频跑到爷爷跟前闹分家。 陈宗不得已,只能顺了爷爷的意。 谁让父亲的身体要用药养着,母亲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的吃穿都要靠家中照顾,若真分了家,他们一家人连活着都是难事。 顾氏医馆……若是入赘这户人家,至少将来父亲用药时母亲便不必再伸手向伯娘要钱。 巳时一刻,雅间外传来敲门声,媒婆准时带着今天要相看的男子来到茶楼。 叶晋守在雅间门外,从陈宗进入茶楼那一刻便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他,此人家境贫寒,因此身着布衣,但衣裳很是整洁,人也干干净净,一看便知他很看重今日这场相看,心中并无轻视与不满。 叶晋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与此同时,雅间里传出锦月的声音:“表公子,姑娘让人进来。” 叶晋闻声推开房门,淡笑道:“陈公子,请进——” 陈宗微微颔首,拱手道谢,而后挺直身板儿轻吐口气,这才抬脚迈进雅间。明明只是男女相看,他却不知为何极为紧张,此时此刻的心情竟比去年参加乡试时更坐立难安。 屏风立在两张桌几中间,上头绣着一颗长势极好的丹桂树,树下落了一层桂花,花瓣莹润沾着水珠,好似雨后,又好似晨露,年轻男子的身影透过屏风影影绰绰地映入姜幼安眼帘。 “姑、姑娘?在下陈宗……” 男子清声打起招呼,声音听来还算悦耳。 许是隔着屏风地缘故,姜幼安有一瞬间的恍然,忽然想起去岁在青禾镇院中栽的那颗丹桂树。 不过她很快便回了神,继而支起下巴,有些无聊地道:“我知道你的名字,坐罢。” 女子声色浅淡,听不出情绪,陈宗闻言在屏风后拘谨地站了片刻才点点头,嗓子有些干涩地道:“好,好的。”话落抬脚走向屏风对面的桌几,略整青袍落座。 姜幼安看向锦月抬了抬下巴。 锦月意会,拿着字据文书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陈宗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向来人,仅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旋即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红:“顾、顾姑娘……”许是没想到顾家姑娘竟这般貌美,他心中顿生羞涩,慌忙站起,同时说话的声音也越发磕巴。 锦月淡声道:“陈公子认错人了,我只是代姑娘来送东西。” 话落,她将殿下昨夜整理出来婚娶文书平整铺开,放在陈宗面前。 屏风后,姜幼安的声音再度响起:“陈公子,与我成亲有几个条件,想必王媒婆先前应当对你说过,不过人们常说口说无凭,所以一切还是落到实处为好。你且仔细看看,也仔细想想,是否依然愿意?” 陈宗闻言面色微赧,虽然知晓今日相看是要入赘顾家,但被人这般耳提命面、又像犯人似地签字画押,仍然让他感到万分羞愤。枉他读了十年圣贤书,没想到到头来竟沦落到如此境地…… 可是偏偏他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 父亲母亲,二弟三弟还有小妹,今后都要靠他活着。 若不签字,他如何养活他们? 陈宗嘴角溢出一丝苦笑,看着文书上头顾家承诺会负担他一家老小所有花销的字眼颓然地点了点头。 这一刻,他的尊严仿佛被现实碾成碎屑,随风而逝。 ——“顾姑娘,我愿意。” 姜幼安没等多久,便等到男子确定的答案,只是听着极为勉强。 她顿了顿,终于从屏风后走出。 此时的陈宗却与方才刚进雅间时截然不同,仿佛一张短短的文书便耗尽他所有生气,此后余生不过寥寥。 姜幼安凤眸微眨,挥退锦月后走到男子对面,疑惑地看他一眼: “我再问一遍,你当真愿意?本姑娘是招婿,可不是强迫别人做我的夫婿。” 她的声音清脆若黄鹂,陈宗轻怔,这才从自怨自艾中清醒过来,仰头看向站在他跟前带着面纱的姑娘。 但即便带着面纱,陈宗似乎也能从她的眼睛看见她的美丽。 那是一种让他屏住呼吸的美丽,如天山雪莲,高不可攀。 陈宗一时竟看痴了,好一会儿才回身,仓促低头道:“你、你是顾姑娘?” 这会儿雅间中只剩他们两人,姜幼安闻言笑了笑,有心揶揄:“是,你这回没认错。” 陈宗的脸色顿时更红了。但这次却不再是尊严被人踩地羞愤,而是真真切切的羞赧,心头更是生出一种奇怪念头——这样像天上仙子般的姑娘,即便是入赘,也是他高攀了。 旋即,他似乎是想到什么,忽然着急回道:“愿意!顾姑娘,我真心愿意……” 这是在回答姜幼安方才问的问题,她凤眸微微睁了睁,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半刻前他的态度可不是这样,那声“我愿意”听着好像她强取豪夺,命人拿刀抵着他全家老小的脖子逼他入赘似的。 所以姜幼安才想出来跟他谈谈,若他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才不得不委屈求全,那他即便不愿入赘,她也愿意赠他一笔银子助他度过难关。 毕竟就算是招婿,婚娶之事也还是要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若不然对方今后万一在房事上懈怠怎么办? 她成亲最重要的目的便是要生下小皇孙,此事可万万不能马虎。 但现在么……姜幼安只想感叹“男人真是善变”。 于是她沉默须臾,抬手道:“既如此,请陈公子将手放在脉枕上,容我给你把一把脉。” 陈宗不解,将尚未签字的文书往笔墨纸砚旁推了推,忐忑问:“把脉?顾姑娘是担心我身患隐疾?” 姜幼安淡淡弯唇:“非也,陈公子莫忧,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身子是否康健。” 但凡女子家中招婿,第一条便是为了传宗接代,绵延香火。 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需说得太过直白。 陈宗这会儿也心领神会,脸色顿时更红,手却老老实实地伸了出来。 姜幼安搭脉,片刻后,她神色没什么变化的收回手,轻声道:“好了,陈公子的脉不浮不沉,柔和有力,很健康。” 说罢,她垂眸看向方才被陈宗推到一边的文书,紧接着道:“不过我瞧陈公子似乎对是否要在文书上签字之事颇为犹豫,没关系,陈公子可以将文书拿回家中再想一想,无需此时便做决定,只是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请陈公子三日内给王媒婆一个准确答复。” 陈宗闻言又怔了怔,解释道:“顾姑娘,我并非不愿,只是这样的大事总是要知会一声家里人。” 姜幼安并未答话,只浅浅弯了下眼尾。 一直注意着雅间动静的叶晋则适时地敲响房门,沉声道:“表妹,时辰差不多了,为兄进来了?” “嗯,进来罢。”姜幼安说着起身,负手走回屏风后。 听见回话,叶晋推门进入雅间,客客气气地请陈宗离开。 这厢陈宗亦是知礼之人,见状并未再说什么,拿起文书,向叶晋拱了拱手才离开。 次日晌午和黄昏时分,姜幼安分别又见了她在册子圈出的另外两人,一个苍鹤城中富户刘员外家的小儿子刘生逸,以他家的家底根本不必入赘顾家,无奈刘生逸不知何时在医馆中见过一面姜幼安,自那以后便魂牵梦萦夜不能寐。 刘母本有意请人做媒。 她儿子从前惯爱拈花惹草,隔三差五便要跑一趟秦楼楚馆,她跟刘员外又是打又是劝,却半点用没用。 但自从见过顾家女儿,刘生逸竟自觉起来,再不去秦楼楚馆不说,甚至发愤图强的读起书来,说要考取功名后再堂堂正正的顾家求亲。 没曾想顾家却要招婿。 刘母挨不住刘生逸的苦苦哀求和撒泼打滚,总算答应了让小儿子登门入赘。 然而刘生逸在姜幼安面前却被锦月递文书这一步都没走到,单是看见他眼底那圈乌青和走路时略显虚浮地脚步,姜幼安便知此人的身子早就空了。 哪怕他当真决意从良,那身子没个三年五载也养不回来。 刘生逸却不知此事,回府后便殷殷切切的等起消息。 至于第三个人,则在锦月给他看文书时便动了怒,自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茶楼。 夜深,回到府中后,叶晋心情复杂的又将相看小册递给姜幼安:“表妹,不如你再挑挑?” 姜幼安睨他一眼,合上小册子,笃定道:“用不着,陈公子会答应的。” 签文书之事或许是有些折面子,可那文书上也有对陈宗有利之处,她相信陈宗不是蠢人,会想明白此事。 而且姜幼安也懒得再挑,总归最后要“杀父留子”,所以那人勉强凑合便可,不必太过满意。 叶晋闻言顿了顿,又道:“对了,早些时候我不是请顾兄帮忙说亲么,不如改日……我去军中找他帮帮忙?”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是忌惮镇远侯,怀疑顾勺和萧伍对他们有所隐瞒才断了联络,如今误会解除,叶晋觉得像这种“为表妹择婿”的大事,该找他们帮忙的时候还是要去。 姜幼安闻言却蹙眉拒绝:“不必,这么麻烦做甚?我觉得陈公子挺好的,若能定下,兴许年底便能成亲……” 书房门半关,话音随着夜风飘向回廊。 而回廊下,正往书房走来的萧无衍脚步一顿,黑眸霎时间沉冷如刀。 第29章 你想做我的夫婿吗? 在前头引路的高二忽觉身后刮起一阵冷风,来势之凶猛竟“嗖”地一下吹灭了他手里的油灯。 他微惊,不由仰头左右看了看,却到底没找出方才那股怪风从何处来。 幸好没几步路便到书房了,廊檐下也燃着油灯,这会儿四周虽昏昏黄黄的但并不妨碍瞧人,高二转身看向大约是跟他一同停下脚步的萧伍,笑笑道:“萧公子请稍候,小的这就去向两位东家通传。” 萧无衍闻声垂眸,瞬间将无声攥紧的手藏到背后:“有劳。” 四下昏暗,高二看不见萧无衍手背上因太过用力而蹦起的青筋,自然也无从察觉他的异常,于是略拱了拱手便转头往书房走去,轻敲半掩的房门,声音不高不低道:“顾东家秦东家,萧伍公子来了,说有急事要告诉两位东家。” 萧伍?急事? 姜幼安跟叶晋对视一眼,疑惑凝眉。 叶晋却好似想到什么,偷偷瞄了眼方才被姜幼安扔在书案上的相看小册,继而扬声:“快请萧兄弟进来。” 书房外,高二得到准话便要返回廊下请人,没想到一转身竟见萧伍已大步走到眼前……看来事儿确实挺急的。 他暗衬,笑着替萧伍将半掩的书房门推开:“萧公子请——” 萧无衍飞快颔首,长腿一迈便跨进书房。 同时反手关上房门。 高二始料未及,叫门风震得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旋即止不住暗笑:啧,苍鹤最近这两个月太平的紧,镇远军整日都在苍南山上修炼,并无战事,萧公子口中的急事该不会就是他们姑娘的亲事吧? 而书房中,叶晋的想法与高二不谋而合。 从长安到苍鹤,他这一路上见过不少年轻人,但唯有萧伍这少年能让他真心实意说一句与表妹相配。 所以萧伍今日若是为表妹而来,那么叶晋会很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正想着,便见萧伍转身朝他拱手道:“秦兄,不知可否容我与顾姑娘单独叙话?” 叶晋双眼倏亮,乐见其成,当即看向姜幼安请示道:“表妹,那我……便先去前堂备茶?” 姜幼安一听便知他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可不知为何,今日她心中竟不似以往那般抵触,凤眸若有似无地从萧伍身上扫过,而后轻轻颔首:“嗯,我和萧公子稍后过去。” 听见这话,叶晋顿时明白表妹对萧兄弟的态度有所转变,脸上笑意不禁更深,临出门前不由拍了拍萧伍肩膀,递给他一个“我看好你”的眼神。 然而不巧,萧无衍这会儿的注意力并不在秦晋身上,他必须竭尽全力抑制心绪,才能在顾幺幺面前保持冷静。 油灯滋滋作响,昏黄火苗在房门开合间翩然起舞。 书房中转瞬间只剩下两人。 一室静谧。 姜幼安坐在书案前轻抬凤眸,光明正大地看了会儿萧伍,然后才言辞洒脱道:“表兄已经走了,萧公子想说什么便说吧。”但她修长的食指却在无意识地摩挲“相看小册”,微妙的暴露出她此刻期待。 萧无衍瞧见这一幕却是眸色更沉,以为顾幺幺心里只想着跟别人相看成亲。 他不禁蹙眉,闷着气直白问道:“顾姑娘近来可是在相看人家?” 苍鹤毕竟只是一个县城,地方不大,谁家姑娘要嫁人,谁家小伙子要娶亲,通常不出三日便能传遍大街小巷,成为百姓们茶余饭后的一桩闲谈。 更何况顾家是要招婿,此事罕见,闲话也就传得更快。 姜幼安不意外他会知晓,毫不避讳地点了点头:“是,萧公子方才所说急事……难道是指此事?” “是。”萧无衍亦颔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书案前,面容因竭力自控而显得格外冷峻:“在下贸然前来,是想提醒顾姑娘慎重,刘员外幼子刘生逸并非良人。” 姜幼安因为他的突然靠近而仰起头,凤眸略显探究地盯着他的眼睛,扯唇轻笑:“萧公子费心了,不过我看中之人并非刘生逸,而是陈家村陈宗。” 这话方才萧无衍听见过,但他故意避而不提,便是想用刘生逸来劝顾幺幺打消成亲的念头。 没想到如今顾幺幺竟主动提起,他避无可避,眉心顿时拧得更紧。 偏偏那陈宗虽家境贫寒,人品却尚可,一时并未查出有何不妥。 沉默须臾,萧无衍只能咬紧后牙槽道:“顾姑娘,婚姻大事不可操之过急,即便你看中的人……是陈宗,也要对他的人品才学多加考量才是,莫要匆匆定亲。” 姜幼安闻言却笑,身子微微向后仰了仰,看着萧伍,眼尾扬起抹好看的弧度:“萧公子,你究竟想说什么?是知道陈宗的品性有何不妥吗?还是你身边有才学品性不错之人想做我的夫婿,托你来我这儿说话?” 这话后半句其实已经暗示的很明显,谁会贸贸然为了别人深夜拜访姑娘家,还要与姑娘单独叙话? 姜幼安只差没有指名道姓的问萧伍——你想做我的夫婿吗? 可萧无衍却因她的暗示陡然清醒。 他到底还是失控了。 或者说在更早之前,早在十一卫将顾幺幺相看那三人的密报交给他时,他的理智便荡然无存了。 所以他才会深更半夜,贸然跑来朱雀街找她。 没有周全计划,就这般唐突又急切地劝她莫要与他人定亲…… 萧无衍缓缓后退一步,敛神垂眸:“方才是我失言逾距,若有唐突,还请顾姑娘海涵,不过……”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轻吸口气稳住自己紧绷的理智后才接着道:“军中确有人品才学不错之人,若顾姑娘愿意稍等一些时日,在下和师兄定能找到更合顾姑娘心意的人。” 这是又婉拒她了么? 姜幼安闻言笑意微敛,心口莫名拥堵,片刻后却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从小到大,她几乎想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甚至根本不用费心,只需要随口一提,便会有无数的人前赴后继,将她想要的东西送到她眼前。 可是母后的死让她知道,天底下没有人能真的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她不能。 皇姐们不能。 即便是父皇也不能。 否则……当年母后又怎么会死? 所以姜幼安早早就明白,有些事,有些人,强求不得。 “不必了,我不喜欢麻烦。” 她站起身,双手甩了甩袖子负于身后,凤眸定定看着萧伍:“萧公子,我总是要成亲的,如果你口中所谓更合我心意之人不是指你自己,那么我想,陈宗便很好。” 这话极为大胆坦诚,但同时姜幼安也将自己和萧伍之间的界限划得很是分明。 她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他——若不想做她的夫婿,便不要再插手她的事。 冰鉴透过风口扑簌簌地往外挥散冷气。 书房里的温度分明不冷不热,清爽宜人,可萧无衍却好似身在冰火两重山,一方清醒无畏,让他不要扰顾姑娘的清静,让他放顾姑娘去过平安幸福的生活;一方却贪心自私,让他拦住顾姑娘,让他将顾姑娘拉入他的深渊。 仿佛四肢百骸每一处骨血都在不停的拉扯煎熬。 姜幼安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室内静谧,她能看清萧伍眉宇间的为难,却不知他是为何而为难。 她只能确定,那不是“不想娶她但又不知该如何拒绝”的为难。 难道是……不想入赘么? 若是如此,她倒是可以再退一步。 毕竟她招婿只是因为不想嫁人后受诸多规矩束缚,或是晨昏定省侍奉公婆,又或是拘着她不准她行医看诊。 但萧伍父母早亡,家中人口简单,她即便嫁过去也不必侍奉任何人,且他心性通达,想必不会用那些繁文缛节来约束她行医。 这般想着,姜幼安看着萧伍沉吟道:“我不是一定要招婿,只要第一个孩子随我入族谱便可。” 萧无衍尚未从撕扯中抽身,闻言轻怔,旋即才反应过来道:“顾姑娘误会了,萧某孑然一身,并不在意此事。” 姜幼安轻轻压眉,心中愈发不解,那他在意的是什么?可话说至此,她该说的能说的都已说尽,他却仍踌躇不定……或许,这便是答案,已然不必再追问。 她静静看萧伍一眼,释然轻笑,继而毫不犹豫地收回视线:“罢了,表兄还在前堂等我们,萧公子,我们该过去了。” 话落径直从他身旁走过,打开房门,抬脚迈进燥热干闷的回廊。 姜幼安不喜欢这种气息,不由提起裙摆,快步往前堂走去。 然而刚刚迈开步子,手腕却忽然被人拉住——她仓促回身,就见少年那双如桃花般漂亮的眼眸几乎要撞进她的身体。 “是,顾姑娘,我口中更合你心意之人,是指我自己。” 萧无衍的眸光深如幽潭叫人看不真切,清润嗓音却掷地有声,任谁听都能听见他的坚定。 且让他贪心一回。 只这一回。 从今往后,无论刀山火海,他都会挡在她身前扫平一切障碍,顾姑娘仍然会是自由不羁的鹤,他绝不会牵绊她的羽翼,天高海阔,她永远可以随性而活。 与此同时,夜空中忽地响起一道闷雷。 “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随着雨滴如线般飘落,周围燥热干闷的气息竟一扫而空。 姜幼安仰眸看了眼莫名其妙说变就变的天色,又回眸看一眼眼前毫无预警说变就变的男人,秀眉微微蹙起,眼底闪过狡黠暗光:“萧公子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萧无衍:“……” 第30章 “在下想顾姑娘了” 她是故意的。 风吹雨丝入回廊,水汽弥漫,颗颗细小的水珠瞬间浸湿她的发丝和长长的眼睫。 萧无衍低头凝望她如玉般的脸颊,清楚瞧见她的眼睛亮了亮,凤眸微扬,笃定又得意的看着他。仿佛是在骄傲地说:看吧,谁让你方才嘴硬。 这一刻,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全都成了点缀。 萧无衍甘愿认输,缓缓抬手,擦去沾在她耳边碎发上的水珠,一字一句坚定道:“在下父母早亡,但师父尚在。顾姑娘,还请令兄早日去见在下师父,将我们的亲事定下。” ** 姜幼安不想让萧伍等太久,次日一早便让表兄去了陈家村善后,而后再去苍南山军营寻顾老爷子议亲。 陈宗入赘之事虽不成,但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姜幼 安有心助其渡过如今困境,是以今日来陈家村,叶晋和高二身上带足了银子。 不曾想甫一入陈家村却先闻噩耗,昨天夜里,刘生逸不知从哪儿听来“顾家姑娘属意陈宗”的消息,竟不顾大雨瓢泼带着府上家丁跑来陈家村将陈宗家中闹得鸡犬不宁,还将陈宗身上尚未签字的文书抢了去。 叶晋和高二两人行至村尾,尚未下马便看见陈宗家被刘府家丁踹倒的木门。 待进了院子又见一院凌乱——破裂的水缸、倒塌的厨房桌椅、洒了一地的青菜还有四面透风的门窗,陈宗正带着弟弟妹妹在收拾这满地狼藉。 与此同时,陈宗乍然瞧见顾家表公子,脸上不可避免地露出窘迫之色。 却也终于下定决心,拍了拍沾满泥泞的衣裳快步走上前道:“秦公子,陈某福薄,高攀不起,还请秦公子为令妹另择良人。” 陈宗的父亲卧榻在床,许是在屋中听到儿子强忍委屈的话语,不由连声向陈母悲戚哀叹:“是我连累了孩子,是我连累了宗儿,是我害你们受苦啊……” 陈母闻言温声劝慰陈父,话落时却也止不住低泣。 昨夜的雨早就停了,可空气里湿气未散,脚下的路依然泥泞。 叶晋听见这些话越过陈宗轻望他瑟缩着抱在一起的弟弟妹妹,继而收回视线,沉声道:“陈公子,此事因顾家而起,便会由顾家了结。你放心,绝不会再拖累你们。” 话落,叶晋又看向高二,让他留下来帮陈家收拾残局。 高二点头应是,知道自家大人另有要事要做,便道:“您放心去,此地交给我。” 叶晋轻轻颔首,又向陈宗略略拱手,这才转身离开陈家,打马前往镇远军军营。 这厢陈宗其实没太领会顾家表公子话里的意思,只是尚未找到时机询问顾家表公子便离开了,他只好看向高二,顿了顿抬手作揖道:“敢问兄台贵姓?” 高二拱手回礼,自觉解释道:“在下姓高,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至于跟我家姑娘相看之事,陈公子也不必介怀,今日我家公子来陈家村正是想与陈公子说清楚此事。” 说着从怀中掏出银票,微顿,余光觑一眼院中狼藉便又从袖笼里拿出钱袋一并递向陈宗。 “另外我家姑娘说,这些银钱足以解陈公子今时之困,望陈公子日后发奋读书,早有所成。” 陈宗这回终于听明白了,今日顾家表公子来此本来就要告诉他——顾姑娘已经选中他人做夫婿,让他不必再往王媒婆那儿白跑一趟。 “高兄,替我多谢秦公子和顾姑娘好意,但既然亲事不成,这银子……在下不能收。” 他言辞不卑不亢的拒绝了高二递到眼前的银钱。 高二并不意外。 早在来陈家村之前,他跟大人便猜到陈宗会犯读书人的臭脾气,死要命子活受罪的不肯要银子。 这般想着,高二径直越过陈宗,走到窗前将钱袋子和银票放在窗台上道:“不是赠,是借。陈公子将来取得功名、攒够银子便来医馆把银子还了就是,还是陈公子对自己没信心,觉得自己就算读一辈子书也考取不了功名?” “自然不是——” “才不是!你这个坏人!不准你这么说哥哥!” 陈宗和陈家幼妹的话音同时响起,紧接着,高二后背上还多了两团被陈宗的两个弟弟扔来的泥巴。 陈宗见状不得不先教训弟弟妹妹:“陈家陈多不得胡闹,快带萱萱进屋。” 兄妹三人不敢不听陈宗的话,但离开前还是齐齐翻高二一个白眼,然后才一脸气愤的回到屋中。 高二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语重心长的对陈宗道:“陈公子,你是他们的兄长,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他们想想,不读书何以明理?” 陈宗顿时面露惭色。 父亲出事那年妹妹还在襁褓之中,二弟陈家六岁,三弟陈多三岁,如今七年过去,二弟和三弟早过了上私塾的年纪,妹妹也该去村里的学堂识字念书。 可莫说是上私塾,便是去村里的大学堂认字一年也要交两斤鸡蛋做束脩。 三个人便要六斤鸡蛋。 他们二房交不起。 况且陈宗这几年读书已靠家中叔伯接济许多,又有何颜面再去求他们掏银子? 如此,弟弟妹妹上学之事便一直耽搁下来,这才让他们养成如今不辨是非、欺软怕硬的性子。 刘生逸带家人砸院子时他们不敢发一言,而今却对并无恶意的高兄弟恶言相向。 陈宗怅然叹气,旋即正色,深深朝高二作揖:“劳烦高兄转告秦公子和顾姑娘,今日之恩,陈宗没齿难忘。他日若幸得功名,在下定涌泉相报。” 总算完成殿下和指挥使的交待,高二闻言大松口气,连忙走到陈宗身前扶住他:“陈公子有心便可。好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快些收拾院子,我瞧着天色不太好,晚些时候可能还会下雨……” 话音未落,便听“轰隆”一声,天边又打起了雷。 乌云如墨,没一会儿便汇聚成团。 这时朱雀街上却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敲锣打鼓的人。 刘生逸穿着一身红彤彤的绫罗锦衣走下马车,向随身小厮使了个眼色:“去!敲门去!” 小厮笑嘻嘻地“欸”一声,立马躬着身子跑到顾府大门前,“咚咚咚”地连声敲起门:“开门!开门开门!快来开门!顾姑娘!我家公子上门提亲了!” 此时的刘生逸则高高仰着下巴,趾高气昂地盯着顾府大门。 他原本想给这顾家小娘子几分薄面,她想招婿,他便求着娘亲答应让他上门。 可他对她真心实意,付出良多,这小娘子却不识趣,竟然不选他做夫婿,反而看上那要什么没什么的陈家穷小子。 这岂不是“啪啪”打他刘生逸的脸?既如此,他又何必上赶着讨她欢心?能明媒正娶的娶她回家就已经是给她面子了。 今日叶晋和高二外出,守门的是前些时候招进顾府做车夫的齐荣。 齐荣脾气比高二急,听见外头响起不知死活的叫唤,当即便想抄家伙揍人。 还是在院中扫地的顾三娘闻讯而来,谨慎的劝齐荣先将人拖住,她去药房向殿下禀报。 齐荣闷声:“我尽量,但不保证一定能忍住。” 顾三娘低声斥他:“忍不住也得忍,万不可坏了姑娘大事。” 事关殿下,齐荣这才摘下袖箭转头从门房外拿了根拳头粗的木棍,粗声道:“行!你快去快回。” 顾三娘微松口气,急忙跑去药房寻人。 但这会儿药房中只有锦盘和锦月。 姜幼安今日一早起来便进了书房看兵书,锦月从顾三娘口中得知原委,便让锦盘速去书房禀报殿下,自己则与顾三娘一起来前院看住齐荣。 冒犯殿下之人定然是要收拾,只是不宜让齐荣出手。 可偏偏齐荣性子急,恐怕忍不了多久。 如锦月所料,当她和顾三娘感到院门时,齐荣已经冷着脸一棍子将刘府家丁打倒在地。 那叫门小厮瞬间疼得再站不起来,只能捂着肚子像虾米一样蜷起身子,神色痛苦地向刘生逸告状:“公、公子,他们打人……” 刘生逸这会儿的脸色很难看,他带家丁抬了十几箱子聘礼来提亲,没想到这顾家家奴却一点礼数都不懂,竟打伤他的小厮还不让他进门!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刘生逸黑着脸指挥家丁,气道:“把这不长眼的东西擒住!别耽误本公子向顾姑娘提亲!” 刘府家丁都是学过些功夫的练家子,闻言立马放下聘礼,齐刷刷提着短刀围了上来。 齐荣丝毫不惧,扬起粗棍便要应战——“住手!”锦月见状急声叫住他,又快步上前将人扯到身后道:“先将府门关上,免得有不长眼的东西偷溜进去扰了姑娘清静。” 齐荣一想也是,连忙握着棍子回去关门。 刘生逸却叫这话气得脸色更黑,当即厉声命家丁抓人,又恶狠狠道:“小心些!千万别伤了这小娘子的脸,待日后本公子娶了顾姑娘,便将这小娘子赏给你们泻火!” 锦月脸色顿时一阵怒红,她自小在宫中长大,又是太子殿下 身边最信任的宫女,旁人待她皆是恭恭敬敬的,何曾听过这般污糟之言? 哪怕她素来沉稳,这会儿也被刘生逸这脏东西气坏了。 可气归气,锦月的理智仍在,转头见齐荣气冲冲地冲回来打人,她还是让顾三娘拦住了他。 刘生逸见状更加嚣张,看向家丁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给本公子打!” “是!”家丁一声齐喝,瞬间举刀冲来。 而此时奉命守在暗中的十一卫早已做好准备,十支箭弩分别瞄准刘生逸和刘府家丁,只等叶硶一声令下便可放箭取命。 只是如此一来,侯爷的身份恐怕便要暴露。 叶硶不得不等到最后一刻。 方才那车夫虽只打了一棍,但仅那一棍便足以看此人功夫不浅,由此可见,顾家姑娘的身份定不简单。 所以若非必要,他不想暴露侯爷身份。 眼瞧着刘府那群家丁拿着刀步步紧逼,顾家人一步步退到府门,十一卫副使不禁出声询问叶硶:“大人,还要等么?” 侯爷的命令是保护顾氏医馆所有人,再不出手,那三人便是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叶硶面露肃色,亦知不可再等,只好抬手准备下令。 然而就在这瞬息之间,一道青影却从门后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擒刘生逸,冒着寒光的匕首亦在瞬间紧紧贴上刘生逸的咽喉——“让他们住手。” 锦盘冷声道。 刘生逸大骇,霎时尿着裤子大喊:“住、住手!快住手!” 刘府家丁闻声停手,扭头见自家公子被擒,纷纷提着刀围了上来,其中领头之人急斥:“大胆!快放了我家公子!你知道我家公子的姑母是谁吗!?” “哦?是谁啊?” 与此同时,顾府大门应声而开。 姜幼安迈出府门,负手而立,凤眸冷冷扫向府外众人,最后落在刘生逸身上,厌恶蹙眉:“说来听听,让吾瞧瞧你有何靠山。” 可刘生逸这会儿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了,闻言“我…我我”了半天也没能说出半个名字。 末了,还是刘府家丁帮他发声,梗着脖子自豪道:“我家公子的姑母乃是长安东兴侯最宠爱的六姨娘!你们若伤了我家公子!东兴侯定不会放过你们!” 呵。 姜幼安不屑嗤笑,她当是谁,原来是谢峥的亲戚。 真是可惜,若是在长安,谢峥恐怕能亲自砍了这畜生的脑袋来上东宫请罪。 不过这笔账她暂且记下了,如今身在苍鹤,此事确实不宜闹大。 况且就算要取这畜生的脑袋,也不该是现在动手。 想到这儿,姜幼安淡漠扫了眼刘生逸,故意吓道:“是东兴侯不是镇远侯啊,那真是不巧,东兴侯远在长安,怕是连刘公子的头七都赶不上了。” 未曾想刘生逸胆小如鼠不禁吓,听见这话竟白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刘府家丁见状也怕了,公子若真出了事,他们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领头之人只能看着顾家娘子硬撑道:“你!你可知杀人要偿命?苍鹤可不是不讲王法的地方!” “你们若伤了公子你们也得赔命!镇远侯……对!镇远侯与我家公子也是亲戚呢!他母亲可是东兴侯的亲妹妹!” 萧无衍策马赶来,正巧听见这人满嘴胡吣,眉间不禁闪过一抹戾气。 只是在触及顾幺幺的目光时,他飞快将这抹戾气压了下去,继而翻身下马,疾步走到她身前轻声安抚:“幺幺,不必害怕,我已让师兄去县衙请幸大人,衙役很快便会赶来。” 请幸远之么?这想法倒是跟姜幼安不谋而合,她吓完刘生逸,本也打算将东兴侯的这根小辫子丢到幸远之手里。 他是父皇的人,定能妥善处置。 但是……她凝眉看萧伍一眼,有些疑惑地道:“你怎么会来这儿?” 萧无衍微怔,昨晚他回军营之后十一卫便将刘生逸去陈家村闹事之事向他禀明。 他担心刘生逸来顾府找事,早上与诸将议完事便匆匆赶了过来。 但他的真实身份还是要与幺幺成亲后再告诉她为好……思及此,萧无衍轻轻垂眸,淡然扯谎:“在下,想顾姑娘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30-40 第31章 “这里交给我” “?”姜幼安凤眼微怔,对他脱口而出的想念感到些许困惑。 昨夜两人刚刚见过,这才过去几个时辰,他哪里会因为想她就跑来朱雀街?这话八成是哄她开心的。 不过既然他不想明说缘由,姜幼安自然不会再追问,默了默便转移话题道:“衙役何时能到?我瞧着天色快下雨了。” 萧无衍闻言抬起眼睫,桃花眼里隐隐溢出不满。 他说想她,她怎可半点回应都无? “不知。”他闷声,下意识这般回答之后才理智回笼,偏眸冷冷盯着刘府众家丁道:“若师兄行动快些,约莫半刻。” “……”刘府家丁瞬间被他盯得脑门发凉,莫名感到一股肃杀之气。 可此人穿着最普通的军卒青衫,瞧着也不像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他们无声腹诽,却又在触及这军卒视线时瞬间变成了霜打的鹌鹑,不约而同地缩起脖子垂下脑袋。 姜幼安自然也看见了萧伍的冷脸。 但她以为萧伍只是对刘生逸等人动怒,并未想到这怒气里还藏着一丝隐秘的因为她没回应他“甜言蜜语”的烦闷。 所以姜幼安听罢便转头对齐荣和顾三娘道:“那我们可要抓紧时间好好招待刘公子。” 身为东宫暗卫,齐荣和顾三娘对太子殿下这话的意思再熟悉不过——就是只要不把人折腾死,他们想怎么收拾都行。 齐荣忍耐多时早就想动手,如今得令,当即便粗声粗气道:“我去搬椅子!” 顾三娘原是个冷静的,但谁让这刘畜生方才狗嘴喷粉冒犯小锦月?此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不禁冷声附和:“如此,我便替齐兄弟拿绳子。” 二人话落,一前一后地回了府。 刘府家丁听见前一句话松了口气,以为搬出镇远侯终于震慑住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但听见后一句话时心底却又倏地没了底:拿绳子?拿绳子做甚? 齐荣和顾三娘很快便让他们看见了答案—— 一张云纹椅,一根麻绳,两人三下五除二便将刘生逸牢牢绑在了椅子上,美名其曰:“刘公子晕了,若不绑牢,摔了刘公子怎么办?” 可刚刚他们搬公子到椅子上时不知故意摔了公子多少次! 当他们都眼瞎吗? 然刘府家丁到底是敢怒不敢言。 只因他们稍一动脚,方才那个挟持他们公子的小姑娘就会拿着匕首毫不留情地往公子腿上划一刀! 疼得他们公子清醒痛嚎,转眼却因挨不住疼而又晕了过去。 若仅是如此也便罢了。 更可怕的是,他们绑完人竟然还要将公子抬回府中。 刘府家丁哪敢让公子离开他们的视线? 谁知道这群人会怎么摧残公子?? 家丁中领头之人立马看向顾幺幺:“顾姑娘,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镇远侯驻守边关保护苍鹤百姓这么多年,您就看在镇远侯的母亲是我们公子姑母的小姑子份上莫要太为难我们公子……” 毕竟刘生逸在姜幼安他们手上,刘府家丁这回总算学乖了,好声好气地求起饶来。 但姜幼安闻言却只是微微蹙眉,连正眼看他们一眼都不曾。 她方才松口是因为萧伍带来幸远之和县衙衙役马上要来的消息,可不是因为他们搬出镇远侯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 这般想着,姜幼安转头看向丰神俊朗的萧伍,眉眼间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些:“你要随我进府,还是等顾公子来?” 锦月在一旁候着,闻言便知殿下不想再与刘府这帮蠢货周旋,转身看向方才说话之人道:“莫要胡吣,我等对刘公子一直是以礼相待,何曾为 难过他?方才是刘公子自己要入我顾府做客,如今抬他进府,正是合他心意之事。” 那领头家丁听见这番回答却瞬间丢了伪装,凶态复萌:“休要巧言令色!你们若不肯放过公子,我等兄弟大不了跟你们拼个鱼死网破!咱们谁都别想好过!” 说着齐刷刷举刀,当真摆出一副随时会拼命的架势。 恰巧这时,天边电闪雷鸣,雨滴仿若断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地流向人间。 姜幼安凤眸微眯,眼底闪过一丝不悦:这群为虎作伥的玩意儿倒是惯会表忠心…… 幸而这时萧伍无声握了下她的手腕,在她动怒前轻声安抚道:“幺幺,下雨了,你回屋添件衣裳,这里交给我。” 姜幼安这才定神看他,目光流连过他俊郎的眉眼后微微消气,倨傲道:“也罢,我在书房等你。” 萧无衍颔首,目送她回府。 直到她的背影转过垂花门,他才转回身望向那群意图举刀杀人的家丁,负手而立,声若寒潭:“刘生逸入府尚且有命,你等若动手,便只有死路一条。” 齐荣原本见殿下将此事交给萧伍处置时还有些不快,担心萧伍犯怯,不敢对刘生逸等人动手。 这会儿却露出满意之色,不愧是殿下看中的人,还是有些魄力。 他想着与顾三娘对视一眼,拖起椅子,大摇大摆地往府里走。 顾三娘见状立刻跟上齐荣。真动起手来,刘府这些家丁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可如今有外人在,只要这群蠢货不犯蠢,他们自然不会给殿下惹麻烦。 另一厢,锦盘则一手握拳一手紧攥匕首,杏眼怒睁像狼一样死死盯着刘府那群家丁。 但凡他们敢擅动,她便会出手,一刀封喉,了结他们的狗命。 反正早在出门前殿下便说过,齐荣和三娘不能对这群人动手,但必要之时,她可以杀。 而这时,刘府家丁也都看向众人之中领头的刘四——若公子出事,老爷不会放过他们这些人,他们难逃一死;若此时动手,县衙衙役马上就到,他们也难逃一死。 总归逃不过一死,所以不管刘四做什么决定,他们都会听。 然而刘四这会儿却犹豫起来,虽然方才放了狠话,但一声令下就是十几个兄弟的命,他不得不慎重的动动脑子。 对方只有三五人,且其中不乏女流,真刀真枪的拼起来他们定然能赢。 只是公子在他们手中,若护不住公子,就算拼命赢了也是白赢。 这样想来,门前那军卒说的话确有几分道理。 只要公子不死,他们不用动手也能活命,反倒是真动起手,激得他们杀了公子,他等才会小命不保。 况且县令大人马上就来了,这顾家难道敢当着县令的面杀人? 那必是不敢的…… 电光火石间,刘四耗尽毕生才学转了这辈子最快的一次脑子,总算是脑门汗涔涔地做出决定:“咱们退后,等县令大人来。” 其他人闻言愣了愣,似乎是没想到刘四会做出这般“急流勇退”的决定。 毕竟这不是他们一贯的风格。 但他们倒也没有犹豫,回过神来立马就齐刷刷收刀,并排站到刘四身后。 刘生逸的随身小厮原本担心众人打起来后被殃及,这会儿正小心翼翼地爬向顾府门前那尊石狮子,闻言身子不禁顿住,眼睛贼溜溜地转了转,看着顾府家仆故意颠簸着把他们公子拖进顾府大门后才扭着头朝刘四喊道:“四、四哥,扶扶我……” 此时顾府门前除了那后来的军卒,其他人皆已不见人影。 刘四看眼不知什么时候从台阶爬到石墩旁的刘文,微诧,面色狐疑地向身后的兄弟使了个眼色:“把人弄回来。” 萧无衍孤身立于台阶之上,眼帘微掀瞧了眼台阶之下,神色略显睥睨。 医馆众人皆已离开,他不必收敛,周身气势自然愈发威严凌冽,常年征战沙场的那股杀气更是让人望而生寒。 是以刘府家丁越靠近刘文便越迈不动脚,亦不敢抬头看,末了竟是弯腰驼背地拽起刘文一只胳膊就生生将他拖了回来。 刘四听见动静本想叫兄弟们小心些,只是刚一抬眼浑身便冒起冷汗,忙不迭垂下脑袋。 心下却忍不住忐忑腹诽:真是奇了怪了,都是杀人,他们兄弟身上怎的就没这股气势? 众人浑身僵硬地垂头耷脑,一时间连大气都不敢喘。 直到县令率衙役赶来,众人才觉得台阶之上的那股压迫小了些,微微松了口气。 幸远之来之前得过顾青树嘱咐,故而这会儿瞧见萧无衍不禁眯了眯狐狸眼,眼尾露出两分揶揄。 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镇远侯也得隐瞒身份才能讨人家姑娘欢心。 他扶了扶斗笠翻身下马,甚是熟稔的走到萧无衍身边,“萧兄,便是这些人闹事?” 萧无衍尚不知幸远之如今与自己是何关系,闻言只淡淡睨他一眼:“是,府中还有一位,师兄呢?” 幸远之:“他脸皮薄,不敢来。” 自赵文勋走后,幸远之三五不时便会找顾青树喝酒,所以哪怕顾青树当日在军营被人家姑娘拒绝之时他不在场,后来也旁敲侧击地从顾老爷子口中套出了原委。 萧无衍闻言不再追问。男女之事强求不得,此事还得师兄自己想开才是。 思及此,他对幸远之道:“我进去叫人,请幸大人在此处稍后。” 幸远之听出侯爷这是在点他,狐狸眼微弯了弯:“萧兄尽管去,你我生死之交,此事本官定会公正处置。” 萧无衍闻言默了默,静静觑他一眼,最终还是没辩驳,转身走了。 要彻查刘生逸和刘家,他和幸远之关系熟络些,日后也好向幺幺解释。 幸远之见状笑了笑,回头望天,狐狸眼中霎时闪过狡黠精光。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东兴侯自从去年凯旋回长安便时常兴风作浪,连兄长和公主嫂嫂这般好的人都被他的人参过两本。 如今刘家这根小辫子递到他手里,虽不能让东兴侯伤筋动骨,但至少他能为兄长和公主嫂嫂出口恶气,让东兴侯那老东西早早地秃个头。 片刻后,齐荣将折磨的面目全非但确实还喘着气儿的刘生逸丢了出来。 幸远之瞧着这人被小刀刮花的脸,啧了声,扬声唤人:“来人,把刘公子带回县衙。” 第32章 “有何不可?”…… 雨打芭蕉,美人倚窗,素手捧书卷,垂帘闲读。 萧无衍信步穿过回廊,一抬眼便看见顾幺幺这副怡然自得的模样。 不为外物所扰,这本事好事,可不知为何他心头却蓦地升起直觉——顾姑娘似乎并不着急见他。 而这念头一生,萧无衍原本阔步疾行的步伐顿时僵住,方才那股好不容易遮掩下去的烦闷竟瞬间卷土重来,以滔天巨浪之势裹挟得他呼吸微滞。 锦月拿着披帛送来书房,不料刚迈入回廊便瞧见前方不知为何而止步的未来姑爷。 她略顿了顿脚,继而快步上前,高声唤人:“萧公子——” 听见喊声,萧无衍瞬间收敛神思,淡然侧身:“锦月姑娘。” 锦月笑了笑,及至他跟前两步远时停了脚,递上披帛道:“姑娘在书房等您,锦月便不过去叨扰了。” 姜幼安自然听见了方才锦月高喊的声音,抬眸掀帘,正巧看见萧伍从锦月手中接过披帛。 她不禁扬眸,弯唇轻笑:“劳烦萧公子了。” 萧无衍闻声立时回了身,黑眸定定望她,待看清她脸上毫不掩饰因他而扬起的笑意,压在他心头的那股烦闷才总算消散了些。 他抬脚走过去。 姜幼安也在看见他动身之时放下雨帘,手握书卷走到书 房门前,打开房门。 萧无衍恰好行至门外,雨丝斜斜吹入廊檐顷刻间打湿两人衣摆,他忧心顾幺幺受寒,顿时展开披帛,在为她披肩的同时便迈入书房牢牢揽住她的肩,迫使她向后退了两步。 “小心着凉。” 低沉悦耳的声音如风般掠过姜幼安耳侧,她轻抬眼睫,几乎本能地伸手攥住他腰侧衣衫。 这本是为了不让自己摔倒才做的事。可在站定后,姜幼安看着他清俊的侧脸,心头却莫名生出一丝缠眷之心,让她下意识间将他的衣衫攥得更紧,不想丢开手。 萧无衍的呼吸毫无意外地紧了紧。 他低头看见近在咫尺的脸颊和她欲语还休的眼眸,这瞬间,那股憋在心头的烦闷悉数化成了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分明还隔着衣衫,但被顾姑娘手指触摸过的地方却好似被点燃般滚烫。 他的腰腹倏然发紧。 萧无衍顿时偏眸,不敢再去看顾幺幺。 一室静谧,唯余珠落玉盘似地雨声在他们耳边回荡。 两人克制而躁动,既让理智控制着不要太靠近,又让情欲驱使着不想后退。 须臾,姜幼安终于松开他腰侧的衣衫,垂眸轻声:“雨急,劳萧公子关门。” 萧无衍闻言呼吸却更紧了,猝然回眸看向顾幺幺,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他不禁轻咳一声:“幺幺,我晚上还要当值,便不久留了,明日再来看你。”话落便坚定转身,头也不回地迈出书房。 姜幼安闻言轻怔,一抬头就看见萧伍仿佛落荒而逃的背影。 她百思不得其解,抬脚追出书房:“你走这般急做什么?我还有话要说。” 廊檐下,萧无衍的背影一顿,似乎是挣扎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看向顾幺幺,人却不肯再靠近:“何事?” 而这一刻,姜幼安却福灵心至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怪不得要逃,原来方才他误会了她说的话。 她忍笑,不禁调侃::“萧公子,我劳你关门就只是关门,可没有别的意思。” “……” 萧无衍微哂,眼神不自在地看向别处,低声嘴硬:“萧某不曾误会。” “哦,那还有一事——” 姜幼安慢慢走向他,及至身前,微微踮起脚尖寻到他不敢看她的眼睛,迫使他不得不与自己对视才弯眸含笑道:“我让表兄去军营了,萧公子,你说我们的亲事会顺利吗?” 萧无衍却黑眸微震,方才还躁动不堪的心瞬间冷静如雨:“秦兄去了军营?今日?” 姜幼安见他这般反应不禁心生疑惑:“莫非你还不曾与顾老先生说定亲之事?” 萧无衍敛神,薄唇微抿:“尚未。”——他未曾嘱托,只望师父与秦晋商议婚事时能瞒住他的身份。 这厢姜幼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见其神色担忧,似乎是不想让表兄这么快去找他师父商定婚事,脸上笑意不禁敛去:“那倒是我操之过急了。” 见她这般生气模样,萧无衍迅速掩下心中担忧,镇定哄道:“幺幺,昨日是我要秦兄早日去找师父商定亲事,未曾早些将你我的亲事告诉师父,是我考虑不周。” 姜幼安轻哼一声,转过身不看他了:“我说过,我并非一定要与你成亲。萧公子,今日我便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你心生犹豫,这门亲事如今还可以不作数。” 萧无衍眉心竖起,疾步绕道她身前:“顾姑娘,萧某绝无此意。” 姜幼淡淡掀起眼睑:“当真?若错过今日,日后你可没机会再反悔。” 萧无衍黑眸轻动,从下定决心那一刻,他便再不曾动摇。 但她呢?若她知晓他的身份,是否仍然愿意与他成亲? 可事到如今,即便她不愿,他也不会再放她走。 萧无衍眸深如海,忽地上前一步揽住顾幺幺的腰肢,薄唇轻轻贴上她的眉心,继而喉结微滚,低头凝视着她略显惊慌地眼睛道:“萧某此生无悔。” 他嗓音喑哑,却将每个字都说的坚定。 继而又问:“那你呢?顾姑娘?倘若将来,你发现萧某并非是你以为的模样,可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姜幼安此刻的心绪却有些怔松。 她万万没想到萧伍会亲她,会这般直白而又大胆的表露心意,毕竟方才在书房,两人靠得那样近他都没敢动她分毫。 如此意料之外的事让她神色间难得的露出两分惊慌,但好在她自小便经历过许多大场面,转瞬间就将这抹惊慌掩了去。 她强自镇定,立时倨傲地抬起下巴,分毫不肯退却地回应他的质疑:“自然也无悔。” 雨声骤然间更急。 四下并无他人,但天与地,青石与风,头顶的廊檐与院中的芭蕉都听见了两人的誓言。 ** 萧无衍匆匆赶回军营时天边的雨已经停了。 日暮降临,满路泥泞,他问过守备军,知道秦晋早在半个时辰前便离开了军营。 诚然,秦晋也与师父见过面。 早在与顾幺幺相识之初,萧无衍便将自己和师兄的身份交待过守备营,后来他们搬来苍鹤,他亦曾交待守备营将士,将来若有顾氏医馆之人来寻“萧伍”和“顾勺”,切不可怠慢,只需提前派人去他和师兄帐中通传即可。 思及此,萧无衍问过顾老将军在何处,便策马直往中军大帐而去。 顾老将军亦料到了他的心思,送走秦晋之后便立刻来了中军大帐等自家徒弟。 萧陆也与秦晋打了照面,身为侯爷家收养来的“弟弟”,秦晋来商讨亲事,他原本是可以坐下与秦晋说几句话的。 但顾老将军许是怕他嘴不严,只堪堪让他与秦晋问了好,便将他支出了营帐。 是以对于自家侯爷和顾姑娘的亲事,秦晋与顾老将军究竟谈了什么、又谈得怎么样他如今可谓是分毫不知。 而待秦晋一走,萧陆便屁颠屁颠地端着好酒好肉来找顾老将军了,望他老人家发发善心,能向他透露只言片语。 可惜他的愿望没能成真,顾老将军的花花肠子比顾青树多多了,只要是他诚心想保守的秘密,哪怕是侯爷来,都未必能从他口中探出真话。 于是没一会儿,萧陆就又被撵出来守帐了。 他再没办法,只能望着乌云尚未散尽的天深沉叹气,抱臂摇头:“顾老爷子真是的,这等好事有何好瞒?待侯爷回来……欸?侯爷?侯爷!” 萧陆眼睛一亮,顿时冲着远处的人跳了起来。 能在军中这般策马畅通无阻之人,除了侯爷再寻不出第二个。 萧无衍听见喊声黑眸微眯,顿时夹紧马腹,低喝一声“驾”疾驰奔来。 不消片刻,他抵达中军帐翻身下马,随手将马绳撂给萧陆便问:“师父在等我?” 萧陆忙不迭颔首,笑着攥紧马绳:“在的侯爷,今日顾姑娘的兄长来军营了。” 萧无衍淡淡颔首:“我知道,你将马牵去马厩。”话落便再不给萧陆眼神,三步并作两步撩帘入账。 萧陆脚步一顿,脸上不由露出“没人疼没人爱他是可怜小白菜”的幽怨之色,仰头叹气:“唉,怎的又支我走……” 而此时中军帐中,听见外头动静的顾老将军已然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瞧见萧无衍,拱手正色朝他揖礼:“末将参见侯爷。” 萧无衍眉心微拧,快步上前扶住顾老将军将要弯下的背:“师父,您这是做什么?” 顾老将军作揖的双手却一动不动,只虚虚抬起眼,看着萧无衍似叹非叹道:“侯爷当真还认我这个师父?” 萧无衍似乎已经料到顾老将军会说什么,却仍然道:“您授我武艺,养我长大,您这辈子都是我的师父。” 顾老将军闻言终于直起了腰:“那末将斗胆,今日便以侯爷师父的身份与你说说话。” 萧无衍:“您但说无妨,可您也知道,我向来阳奉阴违,不怎么听您的话。” “啧,阿衍,你待那顾家 姑娘倒是真心,为师什么都没说呢,你就把为师劝你的路全都堵死了……” 顾老将军边说边捋了捋胡子,摇头轻叹道:“你先莫与我犟,你和顾姑娘的亲事,为师并不反对。” 萧无衍闻言眼睫轻抬,神色缓和了些。 顾老将军这才接着道:“为师只是不解,你既心悦顾家姑娘,为何要隐瞒身份入赘顾家,而不是与她坦诚相待,娶她入门做侯夫人?” 似是被戳中了隐秘心思,萧无衍掩眸,双手负于身后:“时机未到。师父,今日秦兄前来,你是否将我的身份告诉了他?” 顾老将军看眼徒弟,不答反问:“顾家姑娘若知晓你的身份,可仍会嫁你?” 这世上有人贪图容颜、富贵、权势,但也有人只想过平淡安稳的日子,依他所瞧,那顾家姑娘便是后者。 是以顾老将军真正在意的并不是徒弟娶亲还是入赘,而是徒弟有没有跟人家姑娘坦诚相待,人家姑娘日后又是否愿意随他回长安,去过那荣华锦绣但并不舒心的日子? 萧无衍此时终于听明白了顾老将军的言下之意,同时隐隐猜测,师父或许已经向秦晋透露了他的身份。 而秦晋回府后便会将此事告诉幺幺…… 他心神倏然紧绷,想起早些时候从顾幺幺口中骗来的承诺,薄唇微动,不知是在骗师父还是在骗自己似地沉声:“她答应过我,她会。” “?”这倒是让顾老将军惊讶了。 老人家怔了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问:“你与顾家姑娘坦诚相告了?哎哟,早知如此,我就不瞒着秦小兄弟了,这秦小兄弟要是回家从妹妹那儿得知真相,将来再坐在一块商讨亲事,我这张老脸该往哪儿放啊?” 萧无衍闻言紧拧的眉心却忽然散开,心头可耻地松了口气:“师父,不会有此事。” 顾老将军闻言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自己竟被诈了,徒弟其实还未向人家姑娘坦诚,那他方才为何信誓旦旦的说人家姑娘即便知晓他的身份也会嫁他? 莫不是……顾老将军不敢深想下去。 阿衍从小心思便深,他既已认定顾家姑娘,恐怕无论他说什么,都已经无法改变他的决定。 须臾,老人家轻叹口气,到底是认输般地摆了摆手:“罢了,为师不管了,只问你一句,你当真要入赘顾家?” 此事萧无衍没有丝毫犹豫,当即颔首:“是。有何不可?” 顾老将军知道拗不过他,无奈道:“你愿入赘那便入赘,但终有一日,有些事终会瞒无可瞒。” 一旦成亲,不管是娶进门还是入赘,徒弟和顾家姑娘便是这世上关系最为亲近之人。许多秘密,瞒过旁人或许很简单,但休想瞒过枕侧之人。 萧无衍对此早有所料,垂眸道:“成亲之后,我会找时机告诉她。” 顾老将军点点头:“你心中有数便好。”至此,他该与徒弟说的话便已说尽。 深知劝不动萧无衍,顾老将军便不愿再留在中军帐,微默片刻后道:“侯爷,末将告退。” 萧无衍眸光晦暗,自知无论如何都不会如师父的意,便也没有留人:“师父慢走。” 顾老将军无声暗叹,退后两步,转身往账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掀帘离开之际,十一卫卫使叶硶却恰好翻窗入帐,声音低低响起:“侯爷,属下有要事相禀——” 临走前,顾老将军只听见徒弟沉声问他:“何事?” 第33章 “送他作甚?” 顾老将军并未停留,很快便走远了。 叶硶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顿时肃色:“齐荣和顾三娘两人皆有功夫底子,恐怕身份不简单,侯爷,属下认为我们应当查清楚这两人的底细。” 这不是叶硶第一次提出此事。 只是此前皆被压了回去,但萧无衍心中清楚,叶硶所疑并非无端猜测。他从前不让十一卫去查,本是自信能将人放下,然而如今才知,面对顾姑娘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控力竟会溃不成军,不值一提。 既是如此,那么和顾姑娘有关之事,他当然要悉数掌握,了然于心。 萧无衍眸色愈深,骤然冷声:“派人去宁州,彻查顾氏医馆等人。” 叶硶抬头神色凝重地看向侯爷:“包括顾姑娘?” 萧无衍面容冷峻地颔首。 叶硶微惊。其实他早有此意,可侯爷对顾姑娘实在太过看重,他看在眼里便不好直言查她,这才旁敲侧击多次提醒侯爷去查新入顾氏医馆做工的仆从。 没想到竟是他想左了。 原来侯爷心有丘壑,从不曾被美色所惑。 “是,属下领命。” ** 七月底,刘生逸等人被判流放岭南。 刘员外和刘夫人想救儿子,多次求见幸远之,不想幸远之竟比上任苍鹤县令还要油盐不进,两人威逼利诱都用尽了,竟未从他口中讨到半分便宜。 果然,八月初三这日手下给幸远之送来确切消息——刘员外派心腹去了长安送信。 若无意外,这封信半月之内定会送到东兴侯府的刘姨娘手里。 公堂之上,闻此消息的幸远之不禁眯起狐狸眼,他远在苍鹤鞭长莫及,接下来便看全靠兄长和公主嫂嫂的了。 而除此之外,这段时日刘员外和刘夫人当然也少找顾家和顾氏医馆的麻烦。 只是他们从未成功过,每回派出去找麻烦的人不是被人打得头破血流的回来,就是半途失踪再无音讯。 在苍鹤,能这般秘而不宣悄无声息便将他们请的那些打手杀手解决之人屈指可数。几次不信邪的折腾下来,刘员外和刘夫人终于偃旗息鼓,明白刘家这是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物,那顾家姑娘在苍鹤有大靠山。 但就算有靠山又如何?定云两州最大的靠山莫过于手握二十万大军的镇远侯,可哪怕是镇远侯,那也是要喊东兴侯一声“舅舅”,敬东兴侯三分的。故而刘员外和刘夫人坚信,只要信能送到长安,他们的小儿子定能得救。 与此同时,朱雀街,萧宅。 萧无衍半月前在朱雀街西北角最偏僻处买了栋二进的小院子。 买这间小院的原因有三:一则是为了方便秦晋和师父商谈他跟顾姑娘的亲事;二则是……他如今身份所挣得银子,也只能买得起朱雀街上这间最便宜的宅院;最后,最重要的当然是今后他便能时时与顾姑娘见面。 而今日,萧无衍难得换上一袭绣着青竹暗纹的锦袍,墨发束起,头戴冠玉,其身姿如松,挺拔俊秀,叫人乍一瞧便觉他从未受过苦,亦不曾上战场生死拼杀,而当真是那被人金尊玉贵养大的小侯爷。 萧陆洒扫完院子,瞧见走出房门的侯爷不禁呆了呆。 倘若当年老侯爷没有那般狠心的将侯爷送来北境战场,而是让侯爷好好的在长安长大,侯爷平日里便该是这副模样。 啧,若是如此,不知侯爷要迷倒多少长安小娘子…… 萧陆难免为侯爷惋惜,颇有些不死心的凑上前问:“侯爷,小人打听到了,人家顾姑娘并非一定要你入赘,只需有个孩子继承顾家衣钵便可。也就是说,如今入赘之事尚有转圜余地,您不妨让顾老将军与秦公子商谈商谈,将顾姑娘娶回咱们府中做侯夫人岂不是更好?” 萧无衍冷冷瞧他一眼:“本侯乐意,日后不准再提此事。” 萧陆噎了噎:“……是,小人以后不提了,那您这会儿是要去见顾姑娘?” 自打月前开始与顾姑娘议亲,侯爷机会每日都要往顾氏医馆跑,他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侯爷今日将自己收拾得这般好看,想去做什么更是不言而喻。 不想下一瞬萧陆 却听侯爷淡声道:“非也,今日另有要事。” 萧陆有些诧异,疑惑问:“何事让您如此看重?”——从前侯爷去见顾姑娘,他都没见侯爷穿得这般隆重过。 萧无衍却故意轻咳一声,颇有些炫耀似地负手往院外走去:“去县衙,今日是我与顾姑娘过聘书的日子。” 萧陆:“……” 他就不该多嘴问,这不还是为了顾姑娘? 另一厢,叶晋也自医馆出发,携着姜幼安亲手所写的聘书策马赶往县衙盖印。 男女婚嫁之事,三书六礼必不可少,通常而言,聘书应当由男方书写,继而送到府衙过印,最后再送到女方府上。 可谁让萧无衍是入赘顾家,故而这聘书就变成了由顾幺幺来写,秦晋送去县衙盖印,待过完印后再送到萧无衍手中。 然而萧无衍等不及,索性直接来了县衙。 约莫三刻后,他跟秦晋在县衙大门外不期而遇。 秦晋骑马而来,萧无衍无需细瞧,便知幺幺并未跟来。 烈烈日光下他桃花眼轻闪,有些许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毕竟幺幺早就便过,她不是非他不可。 不过无妨,她终究选择了他,今日交过聘书,他和幺幺的亲事便算是定下了。 方才叶晋远远瞧着对面马上少年的身形便觉得那人像萧伍,只是他今日穿得太过惹眼,活脱脱像是长安城中那些惯爱招蜂引蝶的世家子弟,他一时便没敢认。 直到二人几乎同时行至县衙大门,叶晋看清少年面容,才难掩惊诧地打趣道:“萧兄弟,你今日这副模样我竟险些不敢认了,可惜呀,今日日头太烈,幺幺便没随我来县衙。” 萧无衍笑了笑,翻身下马:“秦兄莫笑我,今日我是为聘书而来,待拿到聘书,萧某再去贵府拜访幺幺也不迟。” 叶晋欣赏他的爽直,顿时大笑着将自己的马跟萧伍的马栓到了一处:“好!那等会儿你便与我一块回医馆!” 彼时,正在县衙办公的幸远之亦从衙役口中得知他的“生死之交”此刻就在县衙内等聘书。 幸远之有些惊讶,狐狸眼微眯,不禁好奇起来——那顾家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天仙美人,竟让堂堂镇远侯如此死心塌地的要入赘? 被这股好奇驱使,幸远之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好事之心眼巴巴地跑来给两人的聘书盖印。 可惜顾家姑娘没来,他的好奇心到底还是无处可放,末了只多看了两遍聘书便在镇远侯的眼刀下“乖乖”盖了印。 不过,盖印前幸远之还是发现了一件有趣之事,聘书上男方姓名写的是萧伍,籍贯写的是定州橘田县人,将来若镇远侯反悔不想做顾家赘婿了,那这顾家姑娘怕是要吃个哑巴亏喽。 …… 再有两天便是白露,近来夜晚凉气渐生,于姜幼安而言,日子其实已经舒适许多。 午后日头渐落,瞧着外头不像晌午时那般炎热,她便叫人撤了书房中的冰鉴,片刻后,又叫来齐荣命他准备马车出门。 殿下性子跳脱,锦月并不奇怪她要出门,只是问道:“姑娘去的地方远么?可要备着茶点路上用?” 姜幼安:“不远,只是去躺萧宅。” 昨日萧伍特意提过他和萧陆已经将买来的院子收拾好了,当时姜幼安正在药房中忙配药之事,便未细想此事,只想着待有空了吩咐锦月送份贺礼过去便是。 但方才底下人撤冰鉴时,她瞧见院中苍翠欲滴的芭蕉莫名便想起那日雨中落在她眉心的、冰冰凉凉的唇,于是他昨日说过的话也突然从耳边扫过,旋即恍然,那厮昨日原来是想邀她过府做客。 只是见她兴趣寥寥,他才没将后面的话说出口。 锦月闻言很快便跟上了自家殿下的思绪,忙道:“既然是去萧公子府上,姑娘可要去库房挑件贺礼?” 姜幼安闻言颔首:“是要挑挑。” 可她挑礼物的眼光自小便被母后批为“华而不实,俗不可耐”,譬如当初她送给义兄的金枝冠簪。这么多年,她从未见义兄带过。 是以为防出错,姜幼安便将锦月和锦盘都叫来了库房,让两人各自选了件她们会喜欢的东西。 锦月选中的是套汝窑烧制的天青釉瓷酒盏,色泽青翠,釉汁莹亮,似玉非玉而胜于玉,大燕的文人雅士大多喜爱此物。 锦盘选中的则是柄玄铁炼制的寒剑,那剑削铁如泥,又是铸剑名师鸦九生平最有名之作,名曰“决云”,天下习武之人莫不趋之若鹜。 姜幼安思量片刻,便让锦月将那套汝瓷拿出库房。 锦盘不懂,杏眼中充满疑惑:“姑娘,萧公子乃是习武之人,您赠他决云,他应当会开心。” 姜幼安点点头,抬脚在库房中转了起来:“不错,若“决云”和“汝瓷”只能择其一,他定是更喜决云。” 锦盘:“那您……为何要送汝瓷?” 库房中琳琅满目,有用的没用的几乎什么物件都有,但无论何时姜幼安总能一眼看中这些物件里最金灿灿的东西,依旧是支冠簪,与当初她送义兄的那支颇为相像。 簪尾状似枝芽,缠绕,飞腾,生机勃勃,只是此簪通体由黄金打造,寻常人压不住,便会显得有些“俗”。 而且萧伍大多身穿布衣,墨发束起,发间时常连支木头都无。 这金灿灿的冠簪若戴在他头上,定会显得太过扎眼。 可想起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姜幼安又觉得这金枝冠簪与他极为相称,只会锦上添花,绝不会抢夺他分毫容颜。 她最终还是决定送他,若他不喜,大不了便将这冠簪压在箱底,总归她送出去了,用不用随他。 思及此,她阖起簪盒将其拿在手中,而后才看向锦盘道:“一套汝瓷,虽精美文雅,但并不算难得,这苍鹤城中的富户谁家没有?” “可“决云”天下仅此一把,他只是镇远军中的一个小军卒,若将决云送给他,他保不住不说,恐怕还会招惹祸事。” “况且——” 姜幼安凤眸倏地弯了弯,神色略显倨傲:“决云这般罕有,我自是要给阿盘你用,送他作甚?” 他有她送的金枝冠簪便够了。 毕竟此物,才能代表他是她的人。 将来暗卫断后之时,他若识趣,或许能保他一命。 第34章 “莫要撩拨我” 锦盘闻言扭头看向锋芒毕露的决云剑,杏眼眼底倏地跃起亮光。 刚刚得知殿下不会将“决云”送给萧公子时她的确为未来姑爷感到一丝丝惋惜,但现在那丝惋惜已经烟消云散了,她满心满眼都是“决云”,胸腔里不住回荡着振奋。 她当即单膝跪地,仰首揖礼:“锦盘谢姑娘赏赐。” 姜幼安笑了笑,挥手道:“好了,将决云剑带回你房中吧,不过你如今也不宜张扬,最好回长安之后再拿出来用。” 锦盘喜不自胜:“是!您放心,锦盘懂的。”——约莫就是跟殿下方才说不能把“决云剑”送给萧公子用的原因差不多,不过如今离他们回长安时间已不剩多少时日,她忍得住。 这时,齐荣来到库房外禀他备好了马车,姜幼安闻声拿着冠簪走出库房。 这厢锦盘也喜笑颜开地站了起来,跑到“决云”跟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入剑匣,而后快步跟上殿下。 而锦盘甫一出门,齐荣的视线顿时就被她抱在怀中的紫檀剑匣吸引。 他有些眼热,故意慢殿下和锦月姑娘一步,待两人穿过垂花门便凑到锦盘身边低声问道:“这剑匣中可是“决云”?殿下竟要这般罕见之物送给萧公子?” 锦盘点点头又摇摇头,炫耀道:“是,不过殿下赏给我了,没给萧公子。” 齐荣虎眼顿时瞪大:“赏给你?为何就赏给你了?” 锦盘杏眼一眯,倏然抱紧剑匣:“怎的?你还要抢不成?” 齐荣悻悻:“那倒不是。阿盘你的功夫我等都服着呢,怎么敢跟你抢,就是回头能不能让我……摸摸?” 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说这话挺没出息的,齐荣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可这毕竟是“决云”啊,天下多少人想见都见不着,他若是能摸摸碰碰,这辈子就不算白活。 锦盘闻言松口气,大方道:“只要你别对“决云”动歪心思,让你舞一回又何妨?不过如今不成,姑娘让咱们低调些,得等回长安。” 齐荣虎眼瞬间亮了亮:“这 可是你说让我舞一回的,将来回了长安可不能食言?” 锦盘小脸认真的点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等小事我诓你作甚?我又不是高二。” 齐荣一听嘿嘿笑了声,确实,阿盘可不想高二那家伙油嘴滑舌的惯爱诓骗人:“那咱们就说定了。” 这会儿姜幼安和锦月已经走上出府门的台阶,他撂下这话便再未停留,大迈步追了上去。 锦盘则转身往后院走去,将决云剑送回寝房。 顾氏医馆的位置在朱雀街中间,坐北朝南,不管去街尾还是街头都不算远。 不过两刻,医馆马车便停在朱雀街西北角的这间二进小院外。 竹帘轻晃,光影透过帘隙摇摇晃晃地落在姜幼安的裙摆上。 待马车停稳,她抬眸瞧了眼挂在校园门上的“萧宅”二字,又见四下无人,索性便拿起放着金枝冠簪的木匣子径直跳下马车。 锦月惊了惊,忙踩着马凳追下车,挽住她的手臂谨慎提醒:“姑娘,您小心些。” 齐荣粗枝大叶,倒是见怪不怪,从前在长安殿下行事可比如今张扬多了。 姜幼安心中有分寸,笑看锦月:“没人,去敲门吧。” 锦月担忧地转头四下看了看,确定周围当真没有他人,这才松开殿下跑到萧宅门前敲门。 萧陆这会儿闻声来开门,瞧见来人不禁大呼一声“不巧”:“顾姑娘,兄长去县衙了。” 县衙?姜幼安大约猜到他是为何而去,唇角微弯:“什么时候去的?何时回来?” 萧陆默了默:“……快一个时辰了,不过兄长怕是会先去医馆见您。” 萧陆对自家侯爷的心思门清,虽然嘴上说另有要事,但那样整整齐齐地收拾一番,侯爷哪舍得不去见顾姑娘? 那倒真是不巧了。 早知如此,她在府中等着就是,何必出门? 姜幼安握了握手中檀木,转头对齐荣果断道:“将贺礼交给萧陆,回府。” 齐荣应是,从马车中拿出贺礼走到萧宅门前。锦月自他手中接过再转交给萧陆道:“萧二公子,这是我们姑娘恭贺你与萧公子入住新宅的贺礼,我等便不叨扰了,告辞。” 照礼数,萧陆无论如何都该请人进院坐坐,但自打侯爷与顾家姑娘议亲,他多少也了解一些顾家姑娘的性子,知道顾家姑娘是个随性的,并不在乎这些虚礼,遂点点头道:“那我便不客气了,顾姑娘,改日我再让兄长邀您来府中做客。” 姜幼安闻声轻笑,暗叹这萧家兄弟还真是有趣。 虽说萧陆并非亲生,只是萧家收养的孩子,可他和萧伍毕竟从小一块长大,两人的性情怎么这般南辕北辙? 萧陆识趣有眼力,脾气也随和,说话做事进退有度又正中人下怀。 不像萧伍,有时分明猜透了她的心思却非要跟她拧着来,白白惹她不快。 若非他当真长了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恐怕两人早就没了瓜葛,才不会有今日好事。 踏上马车,姜幼安眼角含笑,吩咐齐荣快些赶回府。 齐荣应是,扬鞭高喝马儿。 然而马车刚动,不远处却有一锦衣华服的俊俏郎君策马朝他们疾驰而来。 齐荣起初没瞧清那人人脸,虎眼一瞪,紧握长鞭,随时准备抽人。 不想待那人靠近他却是愣了愣,长吁一声勒马停车,惊讶道:“萧公子?” 萧无衍淡淡朝人颔首,眸光掠过长鞭望向竹帘后的顾幺幺,声音微喘:“顾姑娘,我回来了。” 姜幼安挑起竹帘,一抬眼便瞧见他今日格外俊朗的模样和他额角上因顶着日头策马而浸出的薄汗,眸光微亮:“你莫非……是从我府上赶了回来?” 萧无衍黑眸中闪过一瞬被看穿的窘迫,轻点下巴,双耳泛红:“是。所以顾姑娘可否不走?” 问这话时,他已经将窘迫抛诸脑后,眼中只剩顾幺幺晶亮的眼。 姜幼安自然不走,但她才不会这般轻松便遂他的意。马车四面皆是以竹帘遮挡,视野很宽阔,她凤眼轻转,故意撩开竹帘,探出半边身子将装着冠簪的檀盒递到他眼前,眸底藏着些许挑逗:“有礼物送你。” 她今日恰好穿着两人初遇时的胭脂雪交领襦裙,这般一动,白皙纤长的玉颈便直直闯入萧无衍眼帘,恍惚间,他似乎闻到了玉颈间的香气。 萧无衍眸色一暗,大手忽地裹住她的细腰,瞬间将人从马车抱到马背上。 “顾姑娘,我拿到聘书了。” 他声音微扬,显然不是说给顾幺幺听,而是说给顾幺幺身边的人听。 男女双方只要拿了聘书,这门亲事便是板上钉钉的事儿,除非其中一方生死,否则便是想反悔都不成。 可饶是如此,锦月还是担忧着急地看向自家殿下:“姑娘——” “无妨,我与萧公子去赏赏秋景,你跟齐荣先回府罢。”只是锦月劝诫的话尚未说出口,便被姜幼安开口挡了回去,话落又回眸挑衅似地盯着萧伍黑眸:“萧公子以为如何?” 这分明是在问他敢不敢带她去无人处。 萧无衍黑眸愈发幽暗,哑声:“在下但听顾姑娘吩咐。” 话落扬鞭,当即策马离去。 锦月见状不可置信地睁大杏眸,难得有失分寸地看着齐荣急道:“色令智昏!姑娘这是色令智昏!” 好在这会儿姜幼安和萧无衍两人已经跑远了,听不见她的话。 齐荣闻言顿了顿,虎眼望向别处:“给你半刻功夫缓缓,我全当没听见。” 锦月话刚说出口便有些后悔了,她自知失言,经齐荣提醒更是迅速收敛了神色,深深吸气道:“速速回府,此事还是要与表公子说一声。” 齐荣回头瞧锦月一眼,见她脸色当真已不似刚刚那般急,这才握着缰绳低喝一声,驾着马车赶回医馆。 而这厢,从头至尾都被自家侯爷忽视的萧陆却是看着顾府马车认同地点了点头:“锦月姑娘说的对啊,就是色令智昏……”——要不然他们侯爷做什么要上赶着入赘一个普普通通的医女家? 不过这后半句话,萧陆只敢腹诽,终究还是不敢说出口。 ** 姜幼安来苍鹤这大半年南南北北去过不少地方,不管是好玩的还是好看的,但凡从苍鹤百姓口中听过,她寻到空闲便会过去走一遭。 这其中当然不乏美食美景亦或有趣之物,譬如南边茶楼的桂花糕,东边祈山的青松林,西街变戏法的奇人异士,东街鳞次栉比的极具苍鹤风情的商铺,可不管何处,最初那股新鲜的兴奋劲头过后,姜幼安便鲜少再踏足。 “萧公子欲带我去何处?” 身后的怀抱宽阔紧实,姜幼安放心的被他环着身子,微微扭头,瞧见他无声滚动的喉结。 耳旁急风燥热,萧无衍闻声低了低眸,下一瞬又飞快移开视线,规规矩矩地望向远处:“祈山松林后有一汪清泉,形似月牙,颇有几分意境,顾姑娘可曾赏过?” 祈山松林姜幼安自是去过,且去过两次,一次是初春雪后,漫山遍野裹着银装的奇松林的确极为赏心悦目,后一次则是初夏时节,满目苍翠,微风阵阵,亦是踏青赏玩的好去处。 可那松林后还藏着一汪清泉么? 她觉得萧伍八成是在诓骗自己,却并未拆穿,反倒意有所指道:“不曾,劳萧公子带路。” 萧无衍的呼吸倏然一紧,就像那日在书房,她攥着他腰间的衣裳不肯放一般。 鼻尖的香气若有似无,他终是忍不住低眸看向顾幺幺,喉咙微动,凑到她耳边嘶哑低声:“幺幺,莫要撩拨我。” 近来两人虽时常见面,但其实见面时规矩的紧,大多时候都是在顾府书房或者药方里说说话。只是幺幺偶尔会趁无人时突然靠近捉弄他,像是笃定他不会对她如何。 今日亦是。 否则她怎敢孤身一人与他同行。 第35章 “将婚期定在腊月可好?”…… 姜幼安凝视着萧伍眼眸,毫不意外地看见涌动在他眼底的危险、侵略,仿若潜藏深山饿狼遇见 美味的食物,几乎就要忍耐不住,将她拆骨入腹。 可他怎么会以为她是食物呢? 明明她手中握着弓弩,已然瞄准了他的咽喉。 姜幼安眸光流转,倏地倾身吻过他滚动的喉结,继而轻呢回应:“萧公子,我可不怕。” 萧无衍浑身一僵,一股无名火瞬间从腰腹蹿起。 然而两人如今才刚刚离开朱雀街,周围仍是百姓居坊,眼下虽无人,却随时都可能有百姓出入。 即便顾姑娘不在乎,萧无衍也绝无可能做出有损她清誉之事。 他微屏呼吸,黑眸无声掠过顾幺幺鲜艳的唇和她细嫩香软的脖颈,好一会儿才将那涌动到喉腔的无名火勉强压回心尖,但却无论如何都阻挡不住那股火在心间沸腾。 “既然不怕,顾姑娘,萧某这便带你去赏泉。” 不知过了多久,姜幼安终是听见某人难以自持却又似是而非的回答。 她眼底浮过暗光,微松弓弦,倒是不介意在猎物臣服前给他一些挣扎的时间。 毕竟猎场上早已布满天罗地网,纵使他插翅也难逃。 祁山松林在苍鹤城东,往常姜幼安坐马车出行少说也要一时三刻,今日随萧伍策马却只用了半个时辰便穿过苍翠欲滴的松林,径直来到一片极少有人踏足的青草地。 而在草地中央,那汪如月牙般的清泉赫然入姜幼安眼帘——泉水清冽如冷玉,粼粼泛着波光,仿若明镜,将高悬于空的蓝天和白云悉数收拢于泉底,竟真是处令人叹为观止的奇观。 旖旎心思瞬间被林间清风吹散。 姜幼安凤眸晶亮,待萧伍轻吁勒马,她迫不及待便要从马背上跳下,不想刚刚侧过身就被某人箍住腰肢,另一只手则捧起她的脸颊,不由分说地低头堵唇,攥取她唇齿间愈发薄弱的气息。 “……唔。” 她轻喃,短暂抵抗了一瞬。 却眨眼间便叫萧伍勾得情动,柔夷轻抬,圈住他的后颈,反守为攻地撬开他的嘴巴往更深处去。 萧无衍浑身一震,心火骤然间沸腾,身体僵硬片息后才愈发凶狠地发起进攻,大手箍紧她的腰肢,薄唇流连在甜美之地肆意纠缠,直吻得两人都气喘吁吁,他才终于松口后退,安抚似地轻吻了吻顾幺幺唇角,又向下而去,贴住她香软细嫩的脖颈轻轻喘息。 他好似就要停下来。 可姜幼安才尝到一丝甜头,哪愿意就此为止?听着自己与他交缠在一起难以分辨的喘息声,她勾着他后颈的手缓缓下滑,修长手指顺着他的领口轻轻抚上他的喉结,摩挲,流连,一下又一下。 萧无衍喉间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闷哼:“幺幺……” 他抬起头,黑眸深处的欲望浓重如夜,那根紧悬在脑中的弦几近崩断。 四野无人,天地寂静,姜幼安此刻终于分清了自己与他喘息声中的不同,他的更重,更压抑,也更难耐。 她凤眸微弯,檀口得逞似地靠近他,一触即离,掠过他的唇角,下巴,最后落在他微微滚动的喉结上……“不可。”萧无衍沙哑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不知是在提醒自己还是当真在拒绝顾幺幺。 可不管是什么,显然这两个字并未起到它应该起的作用。 当顾幺幺仰起双眸,他看见她眼中因情/欲涌动而氤氲的朦胧水汽,萧无衍脑中那根紧绷的线便彻底断了,他低头凶猛进攻,像一头开疆扩土的狮子,每每攻下一处城池便会好奇而又谨慎地来回巡视。 然而他视她为领地,姜幼安又何尝不是呢? 她享受他的伺候,握在手中的弓弩接连瞄准他肩头锁骨、结实胸膛和有力的腰腹,她知道,无论何处,都是她的了。 两人只堪堪没做最后一步。 还是萧无衍悬崖勒马,无论如何都不肯摘下腰封,只用双手紧紧抱着她,下巴伏在她耳边道:“幺幺,我们的婚期定在腊月可好?” 如今已是八月,若腊月成亲,那么筹备婚礼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只剩四个月。 时间有些紧了。 姜幼安虽未成过亲,但曾亲送两位皇姐出嫁,知晓男女结亲之事要许久才能准备稳妥。 譬如大皇姐和幸望之的亲事前前后后足足准备了一年,二皇姐和裴恕的婚事虽定得急了些,但裴家也是正正经经地筹备了八个月才将二皇姐迎进门。 如今萧伍虽是入赘,但也不可怠慢,所以四个月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少说也要半年才能将这门亲事办得风风光光。 况且今日她已经享受到了,他既愿意忍着,那不妨便多忍着时日。 思及此,姜幼安凤眸微扬,微微稳住呼吸才将半张脸埋在他肩上低喃:“不好,最快也要明年二月,那时候比较稳妥。” 稳妥?何事要稳妥?萧无衍黑眸微暗,率先想起苍鹤战事。 若照往年经验,九月秋收后至来年春种前的确是柔然人频繁挑衅偷袭镇远军的时候,可上次镇远军重创刑罗,灭了半数柔然军,所以至少到明年秋收前刑罗都会安分守在甘州,绝不敢再贸然出兵。 幺幺是单纯以为苍鹤冬日会起战事还是想从他口中探听军机? 萧无衍的呼吸声渐渐沉下来,眸光晦暗地望着远方暮色,他没有作声,双手却不受控制地将顾幺幺越箍越紧,像是生怕她会逃跑,恨不能将她拥进骨血里。 这让姜幼安不太舒服。 但她这会儿正被紧紧抱着,无法瞧清男人神色,便以为他是太过忍耐才会这般。 罢了,看在他方才将她伺候快活的份上,且不跟他计较。 戌时末,萧无衍将顾幺幺送回朱雀街。 顾府门前,锦月焦急地来回踱步,远远瞧见策马而来的两人忙一路小跑迎上前道:“姑娘,您回来了。” 此时两人衣衫俱整,神色泰然自若,瞧着正正经经地,并不像做过什么不规矩之事的模样。 锦月看着好生生回来的姑娘,紧张忐忑一下午的心总算缓缓落地。 叶晋紧跟着锦月走到两人跟前,一双如鹰般的眸子在萧伍身上打量,却不知是萧伍隐藏太好还是他当真没有冒犯表妹,他竟未从他身上察觉出分毫不妥。 不过其实他并不反对殿下随萧伍出去游玩赏景,当初在青禾镇时他曾与萧伍切磋,知道其功夫不在他之下,有他保护殿下左右,叶晋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至于锦月担心表妹被轻薄之事么……这当真是锦月多虑了。 莫说两人如今已经过了聘书,即便不曾,那也只有表妹欺负萧伍的份儿,哪有表妹被轻薄之说? 若让他说,表妹身为东宫之主,只要她愿意,多临幸几个男子也未尝不可。 毕竟这男子又不似女子那般讲究清誉,能被表妹看上,也是他们的福分。 可惜表妹的性子还是随圣上,坚持只择一人。 萧无衍自然知晓秦晋在暗暗盯着他。 但他早已习惯被无数或明或暗的眼睛审视,面上未见丝毫慌乱,只是从容的做着自己该做之事,翻身下马,又朝顾幺幺伸出手,轻揽腰肢将她抱下马来。 锦月瞥见这一幕,迅速垂下眼睑全当没看见,只要萧公子不过分逾距、不惹姑娘不快,她自然不会扫了姑娘兴致。 叶晋亦收敛起了打量眼神,只是余光还观察着萧伍与表妹之间相处的分寸。 只不过他在男女相处上并没什么经验,在看见萧伍只堪堪将表妹抱下马便快速收回双手后就收回了视线,暗道表妹应当没有欺负萧兄弟。 却没注意到,萧无衍手背上因极力克制不触碰顾 幺幺而涨起的青筋。 …… 顾幺幺和萧伍的亲事最终定在二月初三。 其实二月有不少宜嫁娶的好日子,初四、十二、二十七等等皆是,可尝过些许甜头的两人哪舍得将婚期往后定? 萧无衍瞧见萧陆呈上来的良辰吉日时,想都未想便径直定了二月初三。 姜幼安多少还理智些,问过表兄,确定二月前便能准备好成亲事宜后才轻抬素手,点了点二月初三道:“那便这日罢。” 送过聘书,定下吉日,纳吉、请期之事便算了结。 这期间,姜幼安还派叶晋和锦月两人往萧宅送了聘礼以及礼书。 那日是九月十九,适逢休沐,萧陆前一日照例随侯爷回了朱雀街住下。 思及侯爷次日清早自会策马跑去顾氏医馆蹭饭,明日不必早起,他晚上便睡得格外踏实,直到日晒三竿才醒。 且是被外头熙熙攘攘的议论声吵醒的。 萧陆烦闷地翻身捂住耳朵,不料那喧闹声却不绝于耳,始终不散。 半晌,他终于败下阵来,一边叹气一边嘟嘟囔囔地起床趿上鞋子往院子里走。 侯爷这院子处在朱雀街的西北角,偏僻,平时鲜少有人往这儿来,真不知今日是出了什么鬼热闹? 正这般想着,萧陆一打开房门却险些被惊掉下巴。老天爷啊!他眼前里怎么有一箱又一箱系着红绸的东西?而且这些箱子都快把院子塞满了!他抬起脚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落…… 与此同时,院子外头邻居议论发酸的声音终于清晰传进他耳里—— “这家姑娘被哪家公子看上了,竟送来这么多聘礼?” “啧!你不知道?这哪是聘礼呀,分明是卖身钱!” 说起卖身钱,发问那人顿时了然:“莫不是顾氏医馆那女东家?早些时候便听说她要招婿,不过她只是开间医馆就这般有钱吗?莫不是还干着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勾当?” “嘘!这话可不敢乱说!你们别看萧家穷得要入赘,但听说这家两兄弟都在镇远侯跟前当差呢。” “是啊别乱说!你们不怕惹麻烦我们还怕呢!” 方才不怀好意议论的两人很快便被知晓些内情的邻居反驳,接着又有人道:“而且这女东家好似是从宁州来的,那宁州不知比咱们苍鹤富庶多少倍,人家家里有些银钱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谁说不是?若没些家底哪会千里迢迢的从宁州跑来苍鹤招赘?” “对啊!况且顾东家可不是只有一间医馆,我有亲戚住在商县,听说那里也有一家顾氏医馆。” “咦,我姑姑和姑丈住在青禾镇,他们那里也有一家顾氏医馆,而且我姑丈还去看过诊,常夸医馆大夫医术了得药到病除……” “原来有三家医馆!” “那这顾家倒真是有钱!” “……” 院子外的议论顿时更热闹了,甚至有人后悔,前些时候顾家表兄找王媒婆给顾姑娘相看时没让自家不中用的儿子到顾姑娘跟前表现表现。 “行了行了!后悔什么后悔!人家顾姑娘只看得上我兄长!” 萧陆好不容易穿过层层箱笼,终于走到院门前,言笑晏晏地看着院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们道:“各位大哥大姐叔叔婶娘伯父伯母们,咱们该散就散了啊,待回头我家兄长与顾姑娘成亲时再请诸位来府中喝喜酒!” 他情绪转变得很快,前头那句听着像是在敲打众人莫要言语不敬,后头这两句话音却又软了下来,亲亲切切地招呼众人又诚邀众人日后来府中喝喜酒。 围观邻居到底还是老实本分的百姓,心里虽有些弯弯绕绕却并不多,尚未反应过来生气便被萧陆后面的话安抚住,笑呵呵地回应着“一定!一定!”便转身散了,各自回家去。 其中便是有个别砸么过味来的聪明人,见自己势单力薄倒也不敢跟萧陆撕破脸,只没好气地瞪萧陆两眼就背着手愤愤哼着走了。 叶晋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今日之所以这般高调,其实是他和殿下对萧家兄弟的最后一层考验。 诚然,即便他们表现有失,表妹和萧伍的这桩亲事仍然会成。 只是日后他们如何待萧伍又如何待他的家人,必然会有另一番考量。 幸好,今日萧家兄弟的表现没让他们失望。 萧陆虽生气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且未损表妹与萧家颜面分毫,就凭三言两语敲打劝散众人,避免了与邻里交恶。 而萧伍更是宠辱不惊,不仅没有因周围人议论而露出半分窘迫不堪的表情,反倒似乎有些满意表妹的看重,竟径直走到他跟前道:“秦兄,若将吉日定在腊月,可有不妥之处?” 叶晋:“……有,来不及。” 萧无衍沉眸试探:“何事来不及?” 叶晋却只是淡淡啧了声:“表妹要求高着呢,她的凤冠霞帔最快也要正月才能做好。” 第36章 “关门,落窗。”…… 萧无衍闻言轻笑,嘴角弯起道“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的弧度。 可……当真是为此么。 昨夜叶硶呈来密报,十一卫在宁州一如所获,医馆众人的身份好似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然而越是这般查不出错漏,便越让人隐隐不安。 萧无衍当然希望医馆众人的身份皆如他们所说,只是他不想经受“万一”,若为幺幺安排身份之人是连十一卫都查不出任何线索的存在,他自然更要防患于未然。 萧陆关上门转身回来就看见侯爷那不达眼底的笑,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忙上前招呼秦秦道:“秦兄,你们这一路也怪幸苦的,快进屋喝口茶吧。” 说着就要引秦晋等人进屋。 叶晋偏头看了眼站在他身边的锦月,见她鼻尖额角都冒着薄汗,当即点头道:“也好,那就幸苦萧陆兄弟了,今日的日头确实有些晒。” 萧陆忙道:“哪里的话,秦兄客气了,诸位快随我进屋——” 今日随叶晋和锦月来萧宅送聘礼的人还有高二和齐荣,再有就是三个医馆学徒,没有外人,萧陆引众人进屋后,见侯爷默许他的行为,便也不再管什么身份尊卑之分,好生招待了众人一番。 待喝过茶,歇过晌,他又半点不客气地请齐荣高二等人帮忙将聘礼抬进暂时无人居住的西厢房。 没办法,二进的院子小,没有专门用的库房。 齐荣脾气急但性情憨直,并未察觉帮萧陆他们抬聘礼有何不妥,高二倒是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可尚来不及发作,那厢萧陆不知何时竟交待了医馆学徒去东街酒楼定了桌席面送到家里来。 众人刚开始搬箱笼不久,那学徒便带着酒楼伙计提着席面赶回了萧宅。 人家办事如此妥帖,高二哪还好意思计较,当即便将涌到嘴边的话咽回肚里,认认真真的跟齐荣和学徒们一块搬起箱笼。 人多,事情办得便快,不过片刻那些聘礼便全搬到了西厢,院子里变得干干净净。 萧陆顺理成章 地留众人在萧宅用午膳。 叶晋等人将聘礼送到萧宅后本该尽快回府,但萧家盛情难却,且按习俗萧家确实也该设宴款待送聘众人,他便没有推辞,带高二齐荣等留在萧宅与萧伍萧陆一块用了午膳。 只有锦月率先离开回了府。 她是女子,与一群大男人喝酒用膳确实不便。 萧陆不好强留,只能客客气气地将人送出院门。 叶晋跟着一同出了门,将锦月扶上他来时骑的马,嘱咐道:“路上慢些,莫摔了自己。” 锦月和锦盘幼时皆随殿下习过马,可她不擅此道,只将将学会跑马便没有再学。 她看着叶晋咬了咬唇,欲言又止,但终究还是没敢示弱,而是咬紧牙关道:“表公子不用担心,锦月知晓的。” 偏叶晋在感情上是个心粗的,此时心神全被“盯着高二齐荣莫让他们酒后失言说漏了表妹身份”绊住,并未注意到锦月神色间流露出来的脆弱,竟径直松开马绳,目光鼓励道:“好,走吧。” 锦月:“……” 她再不看叶晋,握紧缰绳,夹紧马腹,莫名有些气恼地低喝了一声“驾”。 幸好叶晋的马要比叶晋懂事,闻声发出一声粗喘,马蹄轻动,不紧不慢地驮着锦月离开了。 叶晋目送锦月骑马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收回视线。 萧陆无声围观,那双精明的眼珠子不禁转了转。 ** 顾氏医馆,后院书房。 姜幼安近日读完了《六韬》,可读完之后她却愈发迷茫了。 她有诸多不懂之处,想找舅公求教,然而舅公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她这般想法无异于痴人说梦。 唉。姜幼安沉沉叹息,抱着书卷仰头望向窗外芭蕉。 早知如此,当初舅公教导授课的时候她就该好好珍惜,不该总是气舅公,更不该将舅公在弘文馆授课殿里气晕过去,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今身子怎么样? 离家一年多,她竟真有些想回长安…… 锦月便是这时腿脚发颤地拐进回廊,闯入姜幼安眼帘。 她见状凤眸微眯,放下书卷,起身将半边身子探出窗外:“阿盘,快去扶着阿月。” 姜幼安扬声,锦盘这会儿正盘坐在书房对面的屋顶上观察四周,听见吩咐一个飞身跳下来,这才看见自家姐姐这般腿脚不伶俐的样子。 她吓一跳,急忙三步并作两步飞跳至廊下,搀住锦月双臂道:“姐姐出了何事?表公子他们呢?没跟姐姐一起回来吗?” 不提叶晋还好,提起叶晋,锦月面色愈发羞愤,他那马儿起初确实听话,撩着马蹄不疾不徐地驮着她往医馆走。 可半路上却叫突然从巷子里闯出来的小孩惊了马蹄,自此一路狂奔,无论她如何勒缰绳那马都不肯停。 她只能死死夹着马腹,这才有惊无险地回到府中。那会儿叶晋的马也乖觉起来,刚到府门口她还什么都没做,它就乖乖停下了马蹄,仿佛先前撩着蹄子疯跑的马不是它一样。 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将萧家兄弟的事禀报给殿下,锦月轻轻吸了口气忍住了,只道:“无事,表公子他们在萧公子家中用膳,我便先回府了。” 锦盘还不懂,一边扶着锦月往书房走一边追着问:“姐姐路上真没遇见什么事吗?” 姜幼安却笑了笑,打趣锦月:“表兄竟让你自己骑马回府?” 虽是问句,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锦月抿了抿唇,略显羞恼地点了点头,又道:“姑娘,咱们不提他了,奴回府是来向您禀报萧公子和他弟弟的事。” 姜幼安敛了敛笑:“嗯,进来说。” 她和表兄其实都相信萧伍,今日这遭,更重要的是想探探他那收养的弟弟到底是何品性,虽有过几面之缘,但此人心思太过玲珑,她所见之貌未必便是他的真实品貌。 若他在悠悠之口面前仍能表现得八面玲珑,那么即便是伪装,也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锦月应是,在锦盘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进书房。 姜幼安赐锦月座,而后才听她事无巨细地讲述了一番今日在萧宅发生的事,果然与她所料相差无几。 但在得知萧伍竟问表兄能否将婚期提前到腊月时,她却是忍不住蹙了蹙眉。 这厮分明就是忍不住了,为何偏偏在她面前矜持? 她要帮他,他还不让。 不过这念头在姜幼安脑中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便将心神放在正事上,问锦月道:“近来柔然可有挑衅镇远军?” 去岁八月,刚刚秋收柔然军便屡次进犯,今年若刑罗还想用同样的战术偷粮,眼下也该出手了。 锦月轻轻摇头:“姑娘,萧公子他们不曾提及此事。” 姜幼安闻言凝了凝眉:“我知道了。”而后又看向锦盘道:“扶阿月回房中歇息。” 锦盘点点头应是,锦月坐下缓了缓,这会儿双腿其实已经不打颤,只是还有些发软,短时间内确实不宜在殿下跟前伺候,她便也起身福礼道:“谢姑娘,锦月先告退了。” 姜幼安弯眸,目送两人离开书房。 而刚刚出门,锦盘便忽然莽撞又直白地看着锦月道:“姐姐,改日我教你骑马如何?其实马儿很听话的,你不用怕它,与它多相处相处就好了。” 锦月:“……” 冷不丁被戳心窝,她面子多少有些抹不开,好一会儿才嘴硬着拒绝:“我、我会骑,只是近几年骑得太少,改日我抽空自己练练就是……” 两人闲话的声音从窗棂传入书房,姜幼安听着不由轻笑,重新拿起书案上的《六韬》从头读了起来。 五月端午之战,镇远侯率军灭了刑罗半数大军,柔然那位老可汗或许是怕了不敢再起纷端。 如此,苍鹤或许能安稳一段时日。 然而一日不收甘州、不灭柔然,这样的安稳便如镜中月水中花,一碰即碎。 姜幼安以为,镇远军如今应当乘胜追击。 但她大约也明白镇远侯萧无衍没有这么做的原因,四年前收复云州之时伤亡太重、镇远军需要时日修养生息、新兵也需操练乃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东兴侯与西梁一战几乎耗尽国库,即便有裴家帮衬,如今国库中的银子、户部的存粮却都不足以支撑二十万大军了无后顾之忧的挥师北上。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存钱存粮。 只要钱跟粮都存够了,灭柔然便指日可待。 可姜幼安即便没上过战场,却也懂得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 大燕要何时才能存够钱粮?届时,柔然还会像如今这般好对付吗? 毕竟柔然大军也曾像虎狼般南下攻城,势无可挡地夺走大燕三座城池,后来父皇登基,仅是收复定、云两州便耗费十三年之久,如今柔然势弱,若不趁机取其“性命”,他日势长,再想攻下可就没那么容易。 姜幼安过去从不曾想这些问题,在长安,天塌下来都有父皇和舅舅顶着,她只要听他们的话便足够了,根本无需操心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事。 但这趟苍鹤之行,却让她重新审视自己。 她是太子,是东宫之主,是大燕的储君,所以大燕将士的性命、大燕百姓的生存本就是她应该承担的责任。 她不能离开父皇和舅舅便什么都做不了。 日暮时分,叶晋、高二和齐荣等人终于回了府。 姜幼安听到通传后本想召三人来书房问话,却从顾三娘口中得知三人都喝醉了酒,眼下即便来了恐怕也说不出什么像样的谏议,这才作罢,让三娘转告他们明日辰时再来书房见他。 不想话音落下,三娘正要福身离去,那厢萧伍却穿过回廊径直朝书房而来。 姜幼安瞬间收敛神色,看着顾三娘淡声道:“既收拾好了,便退下罢。” 顾三娘垂着眸不敢抬头,恭恭敬敬地“欸”了声,继而转头往廊外走,遇见萧伍,又忙顿住脚步,老实本分地朝萧伍福了福礼:“萧姑爷。” 萧无衍一愣。 算起来,他与幺幺的亲事已定下四十七天,但时至今日,顾家还是第一次有人唤他姑爷。 不可否认,这让他的心情有些愉悦。 但他面上并未显出端倪,只是朝顾三娘微微颔首,又淡淡“嗯”一声。 书房门前,姜幼安静静看着他,故作淡然道:“你怎么来了?刚刚门房分明说只有萧陆来送表兄他们。” 若非如此,她方才也不会动将表兄他们召来书房的心思。 没想到萧无衍见四下无人,竟走到她身旁直白道:“想见你,幺幺,我夜里便要回军中当值,只能在此待上半刻,为了不被秦兄他们绊住脚步,这才出此下策,让萧陆将人送进府后才下马车。” 姜幼安闻言垂眸,思及表兄醉后那黏人缠酒的性子,止不住点点下巴:“也是,你若送表兄回房,他定要拖着你再喝上两坛。” 话落,她抬眸重新看向萧伍,便见他那双黑眸几乎快要黏在她身上,目光在她脸颊脖颈间来回巡视,双耳泛起可疑的红,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该想的。 “咳。”姜幼安轻咳一声,率先走回书房道:“锦盘去药房帮裴大夫了。” 言下之意便是此刻她身边“无人看守”。 萧无衍眸光倏暗,长腿一迈便从背后将她箍进怀中,低头寻香,迫不及待但又温柔克制地探寻她的甜美。 姜幼安喜欢他情难自抑地靠近。 “关门,落窗。” 不知过了多久 ,待他略得慰藉终于舍得放她喘息时,姜幼安才轻声提醒他。 她当然不担心被府中的人发现,可萧伍介意,始终矜持着不尝禁果,那她便要为他想想,以免让他的“清誉”受损。 萧无衍微喘了口气,闻言并未松开她,而且一手箍着顾幺幺的肩,一手向后伸去,精准地摸到房门关上。 至于“落窗”就更无需走动。 他垂眸从书案上捡起支毛笔,随手一扔便将竹帘落下,完完全全遮挡住窗外光景。 书案上那本《六韬》却猝不及防地落入眼帘。 萧无衍回眸,大手箍着顾幺幺转身,继而低头看向她情欲尚未消散的眼,哑声:“幺幺,你近来不喜欢看医书了么?” 第37章 “速滚”vs“保重”…… 姜幼安雾蒙蒙的眼闪过一丝清明。 她轻抬凤眸,看了看萧伍漆晦暗不明的黑眸,又微微扭头看向摆在书案上的《六韬》。 “你才发现么,这书我早就开始看了。” 萧无衍低头巡视,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可听着顾幺幺这般似是而非的回答,他一时竟真有些辨不清她慵懒神色间的真伪。 “是该早些发现……” 他自嘲轻笑,忽地闭上双眸,薄唇顺着顾幺幺的耳垂滑到她的侧颈,温柔地辗转流连,没一会儿便如愿听见顾幺幺轻声溢出唇口的嘤咛。 萧无衍攻城略地的动作倏然凶猛,大手摩挲着她的腰肢就要向裙摆探去。 姜幼安却忽然攥住萧伍的手,让他无法再进攻。 萧无衍顿了顿,薄唇离开顾幺幺的香肩,转头眸光幽深地看她,低低沉沉的声音格外诱人:“幺幺,不喜欢么?” 姜幼安才不是天真不谙世事的小白兔,萧伍是真想伺候还是想色/诱,她岂会分辨不出?但她没打算戳破他的心思,只是紧扣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凤眸欲语还休:“萧公子,你该回军营了。” 方才他说只能待上半刻,如今可不剩多少时间了。 萧无衍喉间忽地发出一声短促而无奈地笑:“是,多谢顾姑娘提醒,我竟险些忘了。” 就像他分明是在假装沉沦,却险些真陷入其中,不愿抽身。 姜幼安瞧见了他低垂眉眼间闪过的失落,虽不知为何,但她愿意花上两三分力气安抚他,故而素手轻抬勾住他的后颈,主动倾身吻了吻他的唇角:“来日方长,萧公子且再忍忍。” 萧无衍呼吸一滞,箍着顾幺幺腰肢的手不禁更加用力,好一会儿才敛眉认真提议:“幺幺嫁衣是找的哪家绣坊?若多派几个绣娘过去,快些绣好嫁衣,你我的婚事是否便可提前?” 姜幼安:“……” 准备凤冠霞帔其实只是婚宴筹备中最基本的一件事,实则除它之外还有许多事项。 譬如单是宴请宾客这项,叶晋和锦月就必须要在婚宴之前将“该如何宴请宾客、宴请哪些宾客、以及宾客若来参宴他们该食在何处又宿在何处之事”通通安排妥当。 这其中繁杂琐事数不胜数,且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以婚期一旦定了,除非天灾人祸最好不要再改。 否则改来该去,免不了要出大乱子。 所以两人的婚期已是板上钉钉,不管萧无衍多想与顾幺幺成为夫妻,都只能耐心等着。 好在也不用等太久,掐指一算,明年二月初三距今仅有四个半月。 哪怕萧无衍每次休沐都进城见顾幺幺,这时间也只够两人见十三次。 更何况,他并非每回都能从军务中抽身。 ** 十月初五。 是夜,甘州,大将军府。 刑罗的确收到了老可汗传来的令——命他安守甘州,不可再贸然进攻苍鹤。 可那日麾下三万将士被萧贼偷袭折损近半,刑罗断然咽不下这口气。 眼看近来天气转冷,他想率兵征讨萧贼的心便愈发蠢蠢欲动。 军师看出刑罗的心思,为防刑罗按耐不住冲动出兵,便想了个主意帮其纾缓怒气:“大将军,金秋刚过,听说今年定、云两州的收成极好。” 刑罗闻言蓦地摔了手中酒盏,一声气哼:“萧无衍精明似贼,上月刚收粮,咱们率兵或有可能抢来粮食,如今萧贼早将粮食藏进了城里!” 军师摸了摸上唇的胡子,笑眯眯道:“镇远军驻扎苍南山,哪怕他们军中只有三五日存粮,想来也有三五百石。” 刑罗烦闷地摆摆手:“镇远军粮仓守备森严,这点粮食不值得将士们犯险。” 从前他们在粮食初收时出手抢粮,镇远军的粮食多、守卫顾之不及,将士们几乎没有生死之忧,随便到镇远军粮仓附近逛一圈便能抢来上百石粮食。 但如今已错过了时机,真要率兵去抢,镇远军那群不要命的疯狗说不定真能为三五百石粮食跟他们拼命。 刑罗虽是武夫,但这几年跟萧无衍交手多次,也算熟悉他们禀性,知道这买卖不划算。 军师又笑了笑,摸着胡子道:“大将军误会了,可汗有令在先,属下可不敢在这时候怂恿您带兵抢粮。” 刑罗蹙眉,眼神明显不耐烦:“你到底有什么主意?快说!别吊老子胃口!” 军师知道刑罗脾气火爆,不敢卖关子,忙抬手指了指刑罗案前明灭闪烁的油灯。 形罗怒目一睁,旋即忽地朗声大笑:“妙哉!军师此计妙哉!” 两日后子时,镇远军粮仓着火,数百石粮食顷刻间毁于一旦。 姜幼安得知这消息时已经又过了三日。 这日萧伍本该旬休,但晌午时分他却没来医馆,而是让萧陆代他送来一封信,信上言明镇远军粮仓失火详情,又道镇远侯命守备军严守粮仓,再不可出现任何失误。 如此一来,恐怕年关之前,萧伍都无法再抽出时间进城。 姜幼安看完回了封信,让萧陆回军营后代她转交给萧伍。 而在萧陆离开后,姜幼安将叶晋召进书房。 “上回让你查的事如何?” “并无异常。” 叶晋清声回禀,顿了顿,又问:“表妹,可是萧兄弟与你相处时有何不对?” 姜幼安坐在书案前,凤眸微垂,手指轻敲书卷,思索道:“或许,只是我多心了。” 但若当真是她多心,那萧伍为何会无缘无故探究她是在读医书还是在看兵书? 况且,还是在他们两人那样亲密的时候…… 所以她才让表兄派人暗中又去查了查萧家兄弟的身份,如今暗卫回禀他们身份无疑,按理说,她该放心才是。 可为何她心中还是感到不安呢? 姜幼安转头望向窗外,院中芭蕉经霜,不知何时折了根茎,她默了默,终还是道:“派人去宁州走一趟。” 叶晋微讶:“去宁州作何?” 姜幼安回头看他,凤眸沉沉叫人瞧不出情绪:“宁州是我跟表兄的老家,我既要成亲,总要派人往宁州走一趟,或许会有亲戚想来参加我的婚宴。” 叶晋:“……” 宁州曾遭大疫,圣上给殿下安排的身份又是双亲俱无、孤苦伶仃的孤女,表妹除了他这个表兄,哪还有其他亲戚? 不过他从小在人精堆里长大,即便一时腹诽,思考片刻便想通了殿下话中的深意。 萧伍恐怕是从哪儿听来些不该听的话,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事。 叶晋默了默,周旋解释道:“表妹,萧兄弟虽只是小小军卒,但毕竟在镇远侯帐前做事,且他上次在埋伏柔然之战中立了功,许是萧侯爷得知他成亲,就多说了几句关心之言。” 听完这话,姜幼安凝重的神情总算有所和缓,轻哼一声:“表兄不必为他说话,萧公子遇事素来波澜不惊,若只是多说几句,还不至于在我面前露馅。” 既露了馅,那恐怕便是镇远侯手中有些与她身份有关的疑证。 但那证据想来也不足为惧。 毕竟镇远侯若真猜出她的身份,无论他是想取她性命还是想来觐见,此时的医馆都不会如此安静。 他应当只是查了“顾幺幺”和“秦晋”,但早在进苍鹤之初,镇远侯麾下的鹤羽卫应当就查过他们的身份。 那时没查出问题,如今为何……难道是父皇安排的身份不方便出现在苍鹤么? 姜幼安拧了拧眉心,又对叶晋道:“查查顾宜和秦子锦在宁、洛两州都认识了些什么人,做过些什么事。” 顾宜和秦子锦便是“顾幺幺”和“秦晋”两个身份的来处。 此二人在宁州长大,父母确实是当地名医且在四年前那场大疫中不幸逝世,只有一点不同,父母去世后不久,顾宜与秦子锦两人便变卖医馆从宁州搬去了洛州。 而父皇原本给她和表兄安排的故事便是“因在洛州生活水土不服不得已再次南下”的一对表兄妹。 镇远侯即便起疑,恐怕也是先对“顾幺幺”和“秦晋”的身份起疑。 叶晋亦想到此点,当即拱手道:“是,我这便往宁州走一趟。” 姜幼安闻言抬眸,讶道:“表兄亲自去?” 叶晋点点头,道:“若真有遗漏之处,我去才好就地解决。况且咱们既然是回老家寻亲戚,走明路也未尝不可,反倒是暗中派人回去才更惹人猜忌。” 若所料没错,镇远侯如今正在查他们,此刻顾氏医馆外定有人盯着他们。 说起来,前几个月表妹去道观躲清凉的时候他便有所察觉,只是他和高二暗中探查过方圆五里的街巷,当时并未查出有人潜藏的痕迹,他们便以为只是错觉。 但如今想来,那或许并不是错觉。 而是盯着医馆的人功夫不在他和高二之下,所以他们才未能找到那人踪迹。 “我走后……表妹,你出门定要小心,无论如何都得让阿盘守在你身边。” 叶晋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嘱咐道。 姜幼安听罢倏地弯起眸子,笑着看向叶晋:“这是自然,我的命金贵着呢。” 话落却又正色,凤眸凛然:“倒是表兄,务必要平安回来。” 然而叶晋这会儿却不正经起来,忽然笑嘻嘻地啧了声:“我若回不来,表妹你不会要掉金豆子吧?” 姜幼安:“……” 她双眼一闭,呵笑咬牙:“速滚。” 再不滚,她保准打得他满地找牙!痛哭流涕! 这天黄昏,叶晋一人一马轻装上阵,背着小包袱孤身去了宁州。 而他回苍鹤探亲的消息几乎和顾幺幺的信同时抵达镇远军中军大帐。 十一卫副使走后,萧无衍打开信封,从中取出顾幺幺的回信。 偌大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娟秀小字——“保重。” 萧无衍倏然沉默,黑眸凝视信封,目光牢牢盯起这两个小字,仿佛只要把这两个小字看透,这张信纸上便会凭空多出好些关切他的话来。 可惜盯了好半晌,信封上不痛不痒的“保重”二字却像极了写下它的主人,不管世事风雨,它自岿然不动。 心头无数思绪终是化作一声轻叹,幺幺为何连句关心他的话都不愿说?即便是哄骗都无妨…… 烛台火光映入萧无衍眼帘,明明灭灭,让人瞧不清他的神色。 但片刻后,他果断唤来鹤羽卫,命其南下宁州,追踪秦晋。 第38章 “您别怕,姑娘平时不这样…… 叶晋离开后的第三日,大雪悄无声息地降临,让苍鹤一夜之间入了冬。 姜幼安近来几乎闭门不出,整日里不是窝在书房看书便是跑去药房里摆弄药材。 有时实在觉得无聊,她也会去药堂坐诊,或是为人探脉开药,或是为人施针包扎。 裴大夫将一切看在眼里,深觉可惜,顾家这小姑娘明明在医道上如此有天份,为何却偏要为了成亲生子这些俗事而浪费自己的天赋? 但不管因何,此事都轮不到他这个老头子操心了。 他这后半辈子唯一的愿望便是找到一个合他心意的弟子将这一身医术传承下去,显然,他在顾氏医馆是寻不到了。 是以这日夜里待医馆关门,众人回到后堂用膳时,裴大夫终是下定决心在席间向顾幺幺辞别,拱手叹道:“顾东家,承蒙医馆关照,老朽这一年攒下不少盘缠,还请东家应允,让老朽离开医馆南下寻徒。” 此时众人正围坐在桌前准备用膳,闻言顿时惊住,齐刷刷地扭头看向裴大夫。 姜幼安亦随大伙儿一块看去,疑惑地眨了眨眼:“您这是想用激将法套路我……还是真要离开?” 裴大夫失笑,捋了捋胡子道:“激将法这招老朽都用过多少回了,顾东家可从没上过当。” 这意思便是真要走。 姜幼安不禁正色,沉默片刻后才道:“您打算何时南下?” 裴大夫:“这月下旬还要去几个病人家中探诊,最迟……下月初九之前。” “天愈发冷了,云、定两州的山路多,老朽又年迈,路上怕是走不快,若想在年前抵达江南一带,还是早些出发为好。” 姜幼安轻点了点头:“这话有理。既然您心意已决,那我便不强留了。” 人各有志,裴老头年过半百,既然想要收徒传承衣钵,如今的确不该再待在医馆里蹉跎时光,而她眼下隐姓埋名,也确实不宜与裴大夫牵绊过深。 两人实在是没有做师徒的缘分。 更何况他们终究要回长安,苍鹤医馆里的这些人届时都要遣散。 裴老头早些离开,或许是桩好事。 这厢,裴大夫虽然平日看着与顾幺幺不对付,三五不时便要跟她争个长短,但他其实是医馆中最了解她性情的人,从开口提出离开,他便猜到这小姑娘不会留人。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他倒也释然,又拱了拱手道:“多谢东家。” 姜幼安觑裴老头一眼:“好了,您老临走临走怎么还在乎这些虚礼了,快用膳罢。” 裴大夫好不容易端了会儿,没想到顾幺幺竟这般不给他面子,不禁一阵吹胡子瞪眼:“嘿!大家伙听听!顾东家这话像话吗?老朽何时不讲礼了?” 围观众人:“……” 离别愁绪刚刚涌上心头便被闹了下去。 罢了,饿半天了,他们还是听姑娘/东家的话好好用膳…… 院外,停了一整日的雪不知何时竟又密密麻麻地飘了下来。 ** 叶晋料到镇远侯会派人追踪他,自离开苍鹤便一直谨慎行事,再加之不可暴露殿下行踪,是以直到策马离开定州,他都没跟任何人联络,包括由他统领安插在各地州县的禁军暗桩。 仿佛他真的只是回宁州探亲。 但暗中追踪的鹤羽卫却不会因此而掉以轻心,两人昼伏夜出,轮流盯梢,一天十二时辰,几乎从未让秦晋离开他们的视线。 出定州后,一日策马不停。 叶晋总算在皎月初升之际在洛州郊外寻到处农家酒楼落脚。 而这间酒楼正是禁军暗桩潜伏之地。 不过知晓追踪之人跟得紧,叶晋并未暴露身份。 夜深之时,追踪之人果然紧随而来。 但鹤羽卫仍未查出任何线索。 全因从始至终,叶晋都不曾与店家有其他交流,只是离店时他付给掌柜的银子上,刻着一个极小极浅的特殊图案。 那图案与东宫车辇上的车徽极其相近,又略有不同,旁边划了三条浅道。 普通人瞧不出什么,唯有禁军暗桩一摸便能摸出不同。 可来人临走才将东西交给他,掌柜自然猜出他不想暴露身份,便只不动声色地收了银子,又笑呵呵的将人送出酒楼。 而叶晋走后不久,鹤羽卫追踪的两人也跟着结账离店。 掌柜眼尖,昨天夜里他们住店时他便觉出这两人不一般。 不过他们这行最忌多管闲事,因此即便察觉到此二人在追踪同僚,掌柜的也并未做什么,而是依旧热情地将两人 送出了门。 目送两人骑马远去,他如常回到酒楼,从钱箱里拿出方才收得两大块银子,随手将它们剪成了难分彼此的八小块。 伙计在一旁瞧着,没觉得有哪里不妥,毕竟剪银子这种事掌柜常做。 他们这儿偏僻,不似洛州城内繁华,便是拿着大块银子出门采买,回来也得叫人剪成一块块小碎银。 只是他伙计不知,他们掌柜的还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默不作声地磨掉了某块银子上的图案。 照吩咐,掌柜在叶晋离开三日后才来到那日他住的客房,从暗格中找出他留下的密函。 半个月后—— 太子殿下身在庆州的消息不胫而走。 叶晋初入宁州,便听到茶馆中有人在议论此事,甚至有宁州学子欲结伴而行前往庆州觐见,却苦于不知太子殿下的确凿行踪而不得不做罢。 这是他与表妹商定的第一件事。 太子殿下离开长安至今已有十九个月,当初他们出城时安排的那几个障眼法早被人挨个戳破。 离开洛州后不久,叶晋在铜陵收到的消息更是印证了他跟殿下的猜测。 东兴侯早已派人前往各州县查寻殿下踪迹,若不防范,迟早有一日会查到定、云两州。 此番祸水东引,常山王和东兴侯缠斗得越久,殿下在苍鹤的日子才能过得越安稳。 如今布局初成,叶晋心头的石头总算落下半块。 至于另外半块,那便要看禁军暗卫是否有本事查到曾被圣上隐匿的“顾宜”和“秦子锦”的卷宗了。 这般想着,叶晋抬眸看向茶楼掌柜,看似随意地扔过去一块银子:“在下喜静,劳烦掌柜给间僻静些的雅间。” 宁州富庶,即便是冬日,酒楼茶馆里听书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 叶晋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此刻模样多少有些风霜。 茶楼掌柜起初都没拿睁眼瞧他,直到他扔来块银子,掌柜脸上才端出三分笑来:“客官稍等。” 说罢,他拿起银子掂了掂。 不想这一掂却掂得掌柜心头微颤,神情瞬间殷切起来,但众目睽睽之下,他嘴上仍是半点没客气:“真是不巧客官,今日店里的雅间只剩天字一号房,您这银子有些不够……” 叶晋闻言不禁眯了眯眼,默了片刻才又掏出锭十两的银子扔过去。 掌柜接过银子,终于能换上笑面孔,忙不迭喊来伙计:“阿肆,快带贵客上天字一号房——” 阿肆闻声赶来,一边接过叶晋手里的包袱一边热情地带他上楼。 叶晋深深看阿肆一眼,大约猜到了是谁在天字一号房等他。 此人是顾家二表兄顾昌石的护卫,他在长安时曾与其有过数面之缘。 然而待叶晋迈入雅间,瞧见真正坐在屏风后品茗之人却顿时大吃一惊! 他忙走上前行礼,结结实实地向那人嗑了一个头,然后才又是欣喜又是忐忑地半抬起脸来,讪讪笑道:“舅舅,您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当朝宰相顾永年。 普天之下,若说叶晋最怕谁……那定然非他的宰相舅舅莫属。 不止他,就连殿下都在这位宰相舅舅面前都得收敛三分。 顾永年觑他一眼,冷哼,不答反问:“幼安当真在庆州?” 叶晋飞快摇了摇下巴:“不在。” 顾永年又问:“幼安可是遇到了危险?” 叶晋还是摇下巴:“没有。” 问完最关心的两个问题,顾永年脸色和缓了些,端起茶盏抿茶润了润嗓子,而后才继续问:“为何调卷宗?” 叶晋顿了顿,斟酌道:“表妹要成亲了。” 至于其他赘余之词,不必他说,顾永年也明白。 既是幼安看中之人,想来人品才学皆是上乘,这般青年才俊,身边自然不乏为他操心之人。 可能查到让幼安出手应对,看来其背后之人确有几分本事。 顾永年放下茶盏,淡淡扫了眼叶晋冻得发红的脸耳,从袖笼中掏出他离开长安前连夜誊抄的卷宗,轻叹一声:“行了,别跪着了,过来喝茶。” 叶晋闻言便知舅舅这是不追究他“私带殿下改道”之事了,当即拍了拍袖子起身,笑嘻嘻地弯腰揖礼:“谢谢舅舅!” 话落也不管自家舅舅有没有答话,便自顾自地跑去面盆架净手净脸,直到将身上风霜都洗干净了,他才走回屏风旁坐下,急匆匆端起盏茶一饮而尽。 路途颠簸,身后又有人追踪,叶晋半点不敢懈怠,已经许久都不曾好好吃饭,好好喝水。 如今舅舅在身边,他总算不用担心其他,可以小小的放松片刻。 顾永年平日里极重礼节,但这会儿却未出声,直到叶晋吃饱喝足才很是慈爱地将卷宗推到他手边,神色平常道:“给你半个时辰,全篇背下,看完便烧了。” 叶晋双目倏地一睁:“!!” 半个时辰?这不是要他小命吗! 可是一抬头碰上舅舅的眼神,他却是连半个“不”字都不敢说,瞬间垂眸解开卷宗,模样乖顺地埋头苦背起来。 只是越往下看,叶晋的神色便越凝重,圣上给殿下安排的身份怎么会……怎么会与常山王有关? 而这天夜里,远在苍鹤的萧无衍亦收到叶硶所呈密报—— “侯爷,十一卫总算不负所托,查到了顾姑娘的身份。” 不料他话音刚落,一阵寒风不知从何袭来竟吹灭了帐中烛火。 叶硶见状微怔,却不敢多言,只规规矩矩地隐在暗中。 中军帐内顿时陷入寂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硶终于听见侯爷无喜无怒地说了声:“掌灯。” 叶硶恭声应是,这才掏出火折子,重新点燃帐中烛火。 与此同时,萧无衍拆开密函,黑眸瞬也不瞬地掠过那一行行字。 然而待他从头至尾地看完密函,原本紧皱的眉心却渐渐抚平,脑中那根紧绷的弦也倏然松了下来。 叶硶点完灯回头瞧见这一幕,心头不禁生出股不妙预感,有些操心地道:“侯爷,您难道还是要跟顾姑娘成亲?” 萧无衍将密函放到火焰上,勾唇轻笑,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叶卫使此言何意?可是觉得这门亲事有何不妥?” 叶硶:“……属下失言,请侯爷责罚。” 莫说眼下并无顾姑娘与常山王来往的凭证,便是有,顾姑娘和常山王也未必会对侯爷不利。 他方才所言,确实有些逾距也有些忧之过急了。 火舌滋滋作响,转瞬便将密函吞噬,烧成点点青灰。 萧无衍的视线这才从火盆上收回,定定看向叶硶:“叶卫使不必惊慌,本侯明白你所忧之事,但常山王不足为惧,你只管回去继续保护医馆众人。” 叶硶拱手领命:“是。” 次日,苍鹤天气难得晴朗,晌午时分积雪融化,水滴顺着廊檐滑落,不一会儿檐下泥地上便积起了小水洼。 医馆今日没有病人,裴大夫便带上学徒上“近日该来却没来”的病人家中探诊去了。 姜幼安守在医馆后堂,这会儿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廊檐雪。 常言道水滴石穿,她时常好奇水滴究竟要滴多久才将石头穿透? 今日恰好有空,姜幼安便特意搬来块青石放在墙边廊檐下,想看看青石平滑的表面何时才会发生变化。 萧无衍被齐荣引进医馆后堂时,正好看见她坐在墙角目光灼灼的模样。 齐荣对此见怪不怪,殿下性子素来跳脱,他早已看习惯了。 殿下小时候甚至当着陛下和先皇后的面唤东宫寝殿外的那两颗海棠树“二父皇、二母后”呢,惹得陛下和先皇后面面相觑,齐齐宿在东宫陪殿下住了小半年,生怕小殿下真认了殿外海棠做父母。 但为防吓着未来姑爷,齐荣默了默,还是笨拙地替自家殿下说了回话:“您别怕,姑娘平常不这样。” 第39章 “我便先行一步,告辞。”…… 萧无衍忍俊,喉间溢出声 低笑:“幺幺这般做自有她的道理。” 齐荣:“……?” 玩水玩石头还能玩出道理来? 恕他不敢苟同。 不过齐荣倒没傻到跟未来姑爷争辩“殿下此举到底有没有道理”的地步,闻言只是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而后便拱手告退将医馆后堂留给了久未谋面的两人。 姜幼安自然听见身后有人在说话。 但今日并非休沐,那厢刑罗也好似做小人做上了瘾,三五不时便派死士跑到镇远军闹上一场。 当然,镇远侯亦不曾闲着,自第一次被烧粮仓后便另寻隐秘处储放粮草又设下陷阱让刑罗的人有来无回。 可此举终究治标不治本,刑罗派的那些死士烧不了粮仓便绕着终南山烧其他地方,虽酿不成什么大祸,却着实让人烦闷。 如今镇远军上下,恐怕全都憋着气在想该如何反击。 这种时候,萧伍怎么会有空闲进城来找她? 除非……是镇远侯对“顾幺幺”有了新的了解,他来找她质问。 嘶,若当真如此,那还真有些难办。 眼下表兄未归,她自己对“自己”的身份都一知半解呢。 廊檐雪越融越快,姜幼安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凤眸不禁越眯越深。 “水滴石穿非一日之功,幺幺想在此处待多久?” 这会儿萧无衍却不知从何处提了把椅子,问完便自顾将椅子摆在顾幺幺身边,略一撩袍,端端正正地坐到了她身侧。 但姜幼安没看他,反而垂眸看向墙檐下“嘀嗒、嘀嗒”被水滴轻砸的青石,漫不经心道:“听闻柔然近来时常给镇远军找麻烦,萧公子不在军中为镇远侯分忧,来找我做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生气了,气他这些日子不来找她。 可萧无衍实在太清楚自己在顾幺幺心中的分量,知晓他有生死之忧她才回“保重”二字,又怎会因这等小事而与他置气? 想来,不过是试探罢了。 然而常山王年迈,底下那群儿子又一个比一个草包,的确不足为惧。 况且苍鹤和庆州相隔甚远,即便幺幺当真顾念亲情向常山王传信,常山王的手也难以伸到苍鹤来。 思及此,他沉了沉眸,循着顾幺幺的视线与她一同看向青石,从容解释:“幺幺,为侯爷分忧之事自有诸位将军,我只是在侯爷帐前伺候的小卒,近日奉命看守粮仓,这才无暇抽身。” 可他越是这么好声好气地解释,姜幼安便越疑惑,那双清凌凌的凤眸终于从水滴青石转移到萧伍如高山冷峰般的脸颊上,试探问道:“那你今日不必看守粮仓么?” 萧无衍:“侯爷体恤,特允我告假半日。” 他面不改色地扯谎,黑眸因顾幺幺转头看来而轻轻弯起,笑意不自觉间便深达眼底。 仿若天山寒雪消融,耀眼之极,叫人一瞧就再不愿移开视线。 妖孽。 真是妖孽。 哪有人什么都没做只是笑一笑就这般勾人的? 姜幼安瞧着人凤眸轻闪,暗暗腹诽,好一会儿才压住旖旎心思道:“裴大夫出门探诊了,我要守药堂,恐怕没功夫陪你。” 这话听起来倒是有些将他放在心上了。萧无衍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放肆了些,骨节分明的大手径自去牵顾幺幺的柔夷:“能在此处陪顾姑娘看水滴石穿,何尝不是雅事?” “?”姜幼安愈发觉得奇怪。 他今日来医馆难道真的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不然为何这么久了连半句疑问都无? 她眼底闪过狐疑,但到底不敢掉以轻心,轻弯唇角扯出一抹笑道:“萧公子不觉得无聊就好。”话落就收回目光,仰头继续盯向廊檐雪。 萧无衍见状静静看了会儿她的侧脸,桃花眼轻扬,片刻后竟当真什么都没问,转头认真瞧起了“水滴石穿”。 只是顾幺幺的手还被他牢牢握着,没一会儿他便感到掌心柔夷轻挣了挣,但他不想放,反而将她纤细柔软的手握得更紧,低声哄道:“冷。” 姜幼安忽地不动了。 毕竟是冬日,哪怕阳光再明媚天也是寒的,在萧伍来之前她已经在墙角守了好一会儿,手脚确实有些发凉,而他一路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赶来,掌心竟意外暖的不像话。 他既愿意做人形手炉,那她哪有拒绝的道理? 默了会儿,她索性将另一只手也伸到他眼前道:“这手也凉。” 萧无衍默不作声,但修长手指却从善如流地勾住顾幺幺的指尖,将她两只手都攥进了掌心。 姜幼安满意地扬了扬凤眸,这才暂时轻敛神思,继续专心致志地盯向廊檐下如断珠般坠落的水滴。 …… 日暮时分,外出探诊的裴大夫终于回了医馆。 他下车时正巧遇见齐荣送萧伍出府,不由笑着感叹:到底是年轻人呐,禁不住太久不见…… 然而下一瞬,裴大夫脸色却忽地一变,急匆匆冲到将要上马的萧伍跟前问:“萧公子莫不是才送东家回府?” 萧无衍闻言轻怔,旋即似是想到什么,轻笑着拍了拍马鞍:“幺幺料到您会担心,今日一直守在医馆后堂,不曾离开过,方才还为两个受寒的病人诊了脉,开了药。” 裴大夫听着颇为后怕地捋了捋胡子,大松口气:“甚好,如此甚好。” 萧无衍见状收回将要解开马绳的手,黑眸微敛:“您老既这般在意医馆,何不在苍鹤多留些时日?” 裴大夫捋着胡子的手一顿,抬眼瞧他:“这话是东家让萧公子问的?” 萧无衍道:“不是,幺幺只是跟我提及您要离开苍鹤之事,我瞧她……略有烦忧,这才自作主张。” 裴大夫便笑了笑:“老朽就知道,顾东家若真想留我,断不会假他人之手。” 萧无衍默了默,旋即拱手作揖,歉然道:“是我唐突了,还请裴大夫莫怪。” 裴大夫摆摆手,爽朗笑了声:“无碍,老朽也年少过,萧公子愿意将顾东家的事放在心上,这是好事。” 既得遇良人,那顾家姑娘为成亲生子而放弃医道之事,或许能少一分遗憾。 十一月初九,苍鹤又飘起了雪。 只不过这日下得是小雪,时停时落,刚一沾地面就化了。 朱雀街上,青石板路湿漉漉一片,裴大夫清早起来又坐了半日诊,直到晌午时分才走出医馆大门,撑伞踏上马车。 姜幼安并未跟众人一起留在医馆送裴大夫,只是晌午前与裴大夫一样守在药堂,在其回后堂收拾行囊后她才回了后院看书。 叶晋尚未回来,锦盘随锦月坐进马车送了裴大夫半程路。 直到马车驶出城门,两人才与裴大夫辞别,折身踏上齐荣驾的马车回城。 顾青树便是此时满脸风霜地骑马追了过来,骏马自锦盘和锦月乘坐的马车旁驰过,但并未停留,径直奔到裴大夫乘坐的马车前,才听他长吁一声勒马,高喊一声:“裴大夫,我来送你了——” 话音未落,便见马蹄高高扬起,溅起无数泥点子。 裴大夫闻声刚刚打开车窗,瞧见这景象“咣”地一声又将车窗关上了。 片刻后,约莫外头那马站稳了,他才重新打开车窗,掀起车帘道:“顾小兄弟啊,老朽知道镇远军近来军务繁忙,你其实不必来送老朽……” 顾青树知晓自己方才失礼了,乐呵呵地攥住马绳拱了拱手道:“您老莫怪,我只是太着急了,怕赶不上。” 说罢,就将挎在身前的小包袱扔给车夫,然后才看向裴大夫继续道:“当年我命悬一线,多亏您和诸位大夫照料才将这条命捡了回来,这是我跟师弟送给您老的一点心意,您老可一定要收下。” 裴大夫并非那等拘泥虚礼之人,闻言抬手回揖,倒是收得爽快:“既是心意,那老朽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顾青树见状亦是朗声一笑,扬声送人:“山高路远,您老一路保重。” 此时锦月和锦盘仍 未离去,皆在后头的马车旁站着。 裴大夫看看眼前身形魁梧的青年,又回头看了看站在马车两侧的小姑娘,一双老眼到底还是浸出些许湿濡。 良久,裴大夫终于收回视线,似叹似诉地回了众人一声:“保重。” 话落,他落下车帘,关上车窗,吩咐车夫启程。 这群少年人风华正茂,但他已经老了,此去一别,恐怕再无缘相见。 顾青树的目光随着裴大夫的马车渐渐望向远方,直到那马车融进苍茫一片的天地,他才收回视线,准备驾马回城。 锦盘几乎与顾青树同时收回视线,这会儿正扶着姐姐锦月上马车。 自那日在萧陆那小子的营帐中被明面拒绝,顾青树已经大半年不曾与锦盘见面。 如今陡然相见,他竟觉得锦盘姑娘有些陌生,其实过了这么久他对锦盘姑娘已经没有旁的心思了,只是多少还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跟锦盘姑娘搭话。 这般想着,他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慢悠悠地遛起了马,想等齐荣驾马车进城门后再走。 不想这时锦月却突然掀开车帘喊他:“顾公子,敢问萧公子没来送裴大夫,可是去了府中见姑娘?” “啊?”顾青树闻声抬头,只能硬着头皮骑马走到顾府马车旁,摇头回道:“师弟本是要来的,但侯爷另有要事交待他,便没法来了。” 他出营前,师弟料到他会遇见医馆之人,为防万一便交待了他这番说辞。 彼时他还问过师弟,若顾姑娘追问他该如何回答,但师弟却说他想多了,顾姑娘不会追问。 可眼下问话的是锦月姑娘,顾青树眼神难免闪烁了下,若锦月姑娘追问,他恐怕只能说师弟没告诉他,他也不知道了。 然而他这厢纠结半晌,锦月却并未多言,只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多谢顾公子。” 顾青树微讶,忍不住暗叹师弟真是料事如神,不止顾姑娘,竟连顾姑娘身边的人都没有追问。 锦月见其神色奇怪,却以为他是想跟锦盘说话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由转头看了眼锦盘,向她使了个眼色。 这厢锦盘却眼神清澈,充满迷茫,看看锦月又看看车帘外的顾青树,疑惑道:“我跟顾公子的事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 锦月:“……” 顾青树:“!!” 他双眼顿时瞪得像铜铃,急忙说道:“我!我无事!锦盘姑娘锦月姑娘,军中还有事,我便先行一步,告辞。” 话落扬鞭策马,风驰电掣,如风一般驶进了城门。 第40章 有事相谈,得空寻我。…… 看着顾青树落荒而逃的背影,锦月不禁叹气摇了摇头,阿盘没开窍不通男女之情,说话是直白了些,可这顾公子是萧公子的师兄,比萧公子还要长几岁呢,怎的为人行事还这般不稳重? 幸好阿盘对他并无情意。 这般想着,锦月落下车帘,回头略显无奈地看向锦盘,轻声道:“顾公子跟萧公子亲如兄弟,待姑娘与萧公子成亲,你跟顾公子免不了要见面,届时他若有何不当之举,你定要告诉我,莫要缄口不言。” 锦盘杏眼轻眨,奇怪地看了眼锦月,好一会儿才瓮声道:“姐姐担心此事作甚?他打不过我。” 锦月轻怔,片息后忽然模样轻快地笑了:“也是,是我想岔了。阿盘功夫了得,气盖山河,寻常人可不是你的对手。” 听见这般夸赞,锦盘不禁咧开唇角,毫不自谦地点了点头:“对嘛对嘛,姐姐这般想才对……” 马车外,齐荣听着姐妹两人的对话不由跟着憨笑出声。 大半时辰后,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到府门外。 锦月和锦盘下马车后直接去了后院找殿下,齐荣则驾着马车绕来后门,进院后解下栓马的绳子,将马儿牵到马厩喂草。 与此同时,锦月和锦盘二人亦穿过回廊来到了书房外。 锦月轻轻敲了两下房门:“姑娘,我们回来了——” 里头很快传来道略显慵懒的声音:“进来。” “嗳。”锦月应声,推开门,与锦盘先后迈进书房。 书房里燃着暖炉,两人甫一站定,便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悉数吹散了她们身上的寒霜。 姜幼安这会儿正懒洋洋地坐在榻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捧着书卷,但她显然不是真的在看书,锦月犹记得先前殿下派她和锦盘去送裴大夫时手上拿得便是这本书,看得也仍是那一页。 思及此,锦月连忙回道:“姑娘,萧公子并未去送裴大夫,只是托顾公子送了些东西。” 姜幼安轻抬凤眸:“送了什么?” 这便是在问锦盘了,她回道:“姑娘,东西放在包袱里看不见,但顾公子把包袱往马车上扔的时候有叮咚碰撞声,听着像是银子。” “……倒是简单直白。”姜幼安默了会儿,放下了手里的书继续问:“没派人暗中跟着?” “没有,裴大夫走得很顺利。”锦盘边说边模样坚定地摇了摇头。 姜幼安不由挺直身板:“那倒真是奇怪了……” 当日萧伍百忙之中抽空来医馆却什么都没问,她本以为是缓兵之计,想让她掉以轻心再伺机而动。 可这段时间他除了隔三差五让萧陆送来些小礼物讨她欢心之外并未做旁的事,就连今日裴大夫离开苍鹤他都不曾派人追踪,如若萧伍仍然怀疑她,似乎不该如此松懈。 这般看来,或许是镇远侯已经查清,“顾幺幺”的身份对他们没有威胁。 不过,也有可能是“顾幺幺”值得被利用,萧伍便想要放长线掉大鱼。 毕竟萧公子一直清醒又聪慧,姜幼安可不认为他会耽于儿女情长。 但如今种种皆是猜测,真相到底是什么,还是要等表兄带回“顾宜”和“秦子锦”的消息才能知晓。 算算日子,他离开苍鹤已经月余,也是时候回来了。 思及此,姜幼安敛了敛神,撂下书卷道:“罢了,先不想这些。”继而目光炯炯地看向锦月和锦盘:“你们今日出去可有瞧见什么趣事?” “……” 锦月和锦盘顿时面面相觑。 沉默片息,锦月垂下眼眸,为难回禀:“姑娘,冬日天寒,路上极少有人外出……” 那便是没什么趣事了。 姜幼安挺直的身板倏地松散下来,凤眸里的光也“啪”地一下灭了,怅然叹息道:“好罢,那你们出去吧,我想静静。” 锦月见状颇为担忧,自打表公子离开苍鹤殿下便再未出过府,这殿下若把自个儿闷坏了可如何是好? 默了默,锦月斟酌道:“姑娘,明日该是休沐日了,可要让高二跑一趟往萧公子那儿送封信?” 姜幼安微掀了掀眼皮又飞快落下:“给他送信作甚?” 锦月:“顾公子说,镇远侯今日好似又派萧公子执行军务去了。” 姜幼安眉心一蹙,这镇远侯手底下是没人用了吗?怎么总让萧伍一个小兵卒去办差? 她霍然起身,在塌前踱步道:“东宫的人来了吗?” 从前在长安,每年入冬前姜幼安都会派人往镇远军跑一趟,今年她虽不在长安,但东宫里还有小桂子,他可不能懈怠此事。 锦月瞬间明白殿下的意思,忙道:“姑娘,他们鲜少出门,不知苍鹤定州、云州冷得这般早,往年都是腊月前后才将氅衣送到镇远侯手中。” “腊月?那还有二十多日呢。” 姜幼安本想写封“诱敌深入”的密函让东宫来的人带给镇远侯,如今看来,恐怕还是想其他法子更快些。 “罢了,研磨,就让高二往镇远军跑一趟。” 说着便走到书案前,展开宣纸,拿镇尺压住一角。 锦月忙提步跟上去挽袖磨墨。 片刻后,姜幼安提笔,在空白纸张上落下两行小字:有事相谈,得空寻我。 * 冬日的苍鹤城,天黑得特别早。常常不到酉时天边夕阳就落了山,晚霞余晖似灿烂的火,瞬 间燃烧,倏然寂灭,只余下满地渐渐冷却的青灰,仿佛是在告诉百姓寒夜将要来临。 今日的天更不好,晌午时分断断续续漂亮的小雪到了申时竟化成浸人皮骨的冷雨,雨线像小刀子似地刮过人脸皮肤。 夜幕提前降临,高二送完信驾着马车车赶回医馆的路上就瞧见沿街商铺的掌柜们早早关了门。 他拢了拢身上的厚实氅衣,不禁低喝一声“驾”将马车赶得更快了些。 约莫两刻钟后,高二终于回到医馆,把马车交给学徒牵进后堂,他则跨进医馆看向守在前堂的锦月:“姑娘可在后堂?” 锦月点点头:“在。”话落抬眸看见被风雨打湿半边氅衣的高二,便从手边拿了条干净棉帕递给他。 高二道了声谢,接过帕子擦干净沾在手脸上的雨水,又脱掉身上湿漉漉的氅衣略正衣冠,这才去了后堂见殿下。 姜幼安这会儿正在药炉房里盯着炉火,远远瞧见高二便向他招了招手:“快进来。” 高二闻声忙提快脚步,及至药炉檐下先俯身向姜幼安作了作揖,而后才迈进药炉禀道:“姑娘,信已送到,是萧公子的弟弟出营接的信。” 姜幼安闻言指了指药炉旁的另一个小凳子:“不必拘礼,坐下烤烤火。” 高二拱手,嘿笑一声:“多谢姑娘。”话落拢了拢衣袍落座,紧接着道:“姑娘,小人从军营回来瞧见桩怪事,今日不知为何这沿途商铺皆早早关了门。” 有壶药熬好了,炉火沸腾,热气顶的盅盖嘭嘭作响。 姜幼安起身,拿着棉帕握住药壶手柄:“天寒,又下了雨,街上无人出行,店家早些关门也是常事。” 高二见状跟着站了起来,回道:“姑娘言之有理,只是小人夜间无事时常四处闲逛,碰见过不少像今日这般下雨下雪的日子,沿街商铺虽有一些早早关了门,但大半都开着做生意,直熬到戌末时分才会打烊。” 姜幼安将汤药倒入瓷碗,闻言轻放药壶,负手看他:“若是这般,那倒确实有异,你有何高见?” 高二忙“拘谨”地后退半步:“在您面前小人不敢班门弄斧,不过在苍鹤能做这番安排之人,想来只有镇远侯。” 姜幼安便想起萧伍被镇远侯派去执行军务之事,难道高二所见就是他今日执行的军务? 她凤眸微眯,吩咐高二:“交待下去,今晚都早些归家,莫要出门。” 高二领命:“是!小人这便去。”话落转身就往药炉外走。 姜幼安却忽然扬声喊他:“等等——” 高二回身,目露不解:“姑娘还有吩咐?” 姜幼安轻轻摆摆手,用下巴指了指桌上药碗:“驱寒汤,喝了再走。” 高二受宠若惊:“多谢姑娘!”脸上笑容却藏不住,已经暗暗盘算起该怎么不动声色地向同僚们显摆他得了殿下恩宠。 酉时一刻,夜幕越来越深,潜藏在苍鹤各个角落的东宫暗卫皆收到消息早早归家,却无人敢入睡,而是不约而同地接了盆热水,拿出藏在家中暗格的兵器,沾湿帕子,一遍又一遍将其擦得锃亮。 顾氏医馆也早早关了门。 学徒们皆宿在后堂。 高二和齐荣轮流值守顾府大门。 后院书房,锦月守在姜幼安身边为她研磨添衣,锦盘则抱剑席地守在书房正中。 烛火摇曳,照亮书卷。 姜幼安重读《六韬》,今日恰好抄写到龙韬军势篇,烛火光影自她笔尖抚过,映出一行行洒脱俊逸的字——“故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无与战。” 这是副与写给萧伍的信件上截然不同的字。 桌脚边放着炭火,里头青灰点点,显然已经烧过几副。 出门在外,姜幼安极少用自己原本的字书写文字,即便偶尔兴起写上两副,也会像今日这般放入火盆烧了。 但今日她却迟迟没有停笔。 镇远侯此番这般大阵仗,是察觉了她的太子身份还是为了其他? 此问难解。 窗外的雨忽然下得急了起来,哗啦作响,仿佛直往人的心门上砸。 姜幼安不知是累了还是想通了,终于撂笔坐回椅榻,凤眸沉静地望着方才写完尚未干透的字道:“烧了吧。” “是。”锦月轻轻应声,卷起宣纸,走到火盆边上俯身丢下。 雪白的纸和漆黑的字瞬间被火焰吞没,升起阵阵青烟。 与此同时,廊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锦盘杏眼一睁,倏地握紧手中长剑:“谁?”她闪到门后,冷声质问。 廊外的人愣了愣,才扬声回道:“阿盘,是萧公子,他回营后收到姑娘的信,担心姑娘有事便连夜赶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40-50 第41章 “只是想你了”(甜甜日常…… 回话的人是齐荣。 锦盘抱剑的手微松,转头看向殿下。 姜幼安垂眸望了眼桌边火盆,里头泛着红星的炭火早将宣纸烧透了,只是鼻尖还萦绕着一股火烟气,萧伍若进来,不可能不察觉。 那么,他察觉之后会做什么呢? 她有些好奇,复而抬眸看向锦盘:“让他进来。” 锦盘颔首,收回出鞘的剑,打开书房门。 门外,萧无衍负手而立,瞬间便闻见从书房中散出的木屑火气。 他藏在背后的手倏然攥紧,着急迈入书房,直到看见顾幺幺好端端地坐在书案前,悬了一路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黑眸微松:“无事便好。” 姜幼安却一眼看穿他受了伤,目光微凛,吩咐锦月:“去拿药箱。”锦月颔首应是,提着步子飞快离去。 萧无衍却对顾幺幺道:“只是抓人时不慎受了一点皮外伤,无碍,我回营后找军医便可。” 姜幼安轻瞪他:“军中同僚难道不知你来了医馆?” 萧无衍闻言微垂眼眸,萧陆呈上幺幺的信他尚未入营,来得急,不曾找什么由头,彼时军中将士都看着,待晚些回去说不定还会被打趣。 “他们……倒是知晓。” “那我为何不能给你看伤?快把衣裳脱了,让我看看伤在哪儿?” 姜幼安说着走到萧伍身边,从上到下的仔细打量他,这人倒怪会欲盖弥彰,知道换件玄色外袍来遮掩伤口,可伤势不止,血流不停,她身为大夫怎会察觉不出? 书房外,齐荣早就跟锦月一起离开,锦盘也在锦月的提醒下退到了廊檐角落里,这会儿并不在两人眼前。 但萧无衍还是转头看了眼敞开的书房门,略拢衣襟道:“幺幺,我……伤得真不重。” 姜幼安秀眉微蹙:“?” 真是古怪,不过就是伤口,既然不重,有何不能给她看?难不成他还真想帮着镇远侯试探她? 可大门开着,书房里的火烟之气不知何时已然随冬夜寒风消散,萧伍若要试探什么,眼下显然已经错过时机。 “罢了,萧公子既然不愿那我现在便不看,但等锦月拿来药箱,我还是要给你治伤的。” “……”萧无衍闻言腰腹一紧,伤口处突然隐隐作痛:早知医馆无事,他便该让军医治完伤再来。 正懊恼着,耳边就响起清若黄鹂的疑问声:“不过你来这么急作甚?连伤都没让军医看,我信上不是让你得空再来么?” 萧无衍这才敛神,黑眸掠过书案边上燃着银炭的火盆,定定看向顾幺幺:“今日我等奉命抓捕柔然细作,幺幺,不止是我,军中同仁都担心亲人会遇到危险。” 竟是如此么。 原来镇远侯今日这般大阵仗是为了对付柔然人。 姜幼安眸光轻闪,悬在心口的弦微松,但思及潜藏在苍鹤的柔然细作,她又止不住担忧:“人都抓到了吗?” 萧无衍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黑眸微垂,余光似乎又掠过书案边安静燃烧的火盆。 “嗯。”他沉应一声。 “那真是太好了。”姜幼安松口气,却也有些好奇柔然那些细作是如何潜入苍鹤,毕竟当初她东宫暗卫想进苍鹤城都经历好大一番周折。 只是她刚想开口询问,便发现某位萧公子低眉垂眼紧紧绷着唇,露出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 姜幼安疑惑地眯了眯眼。 他为何这般可怜神色?方才他们两人说话并无不妥之处啊? 但想是 这般想,她终究知晓这时候是要哄人的,默了默便挪着步子靠他更近了些,双手一伸,轻轻抱住他道:“抓捕柔然细作一定很惊险,幸好你平安回来了。” 萧无衍闻言低垂的眉眼一怔,原本紧绷的薄唇却不自觉弯起。 他最后看了眼书案桌角旁无声雀跃的炭火,抬手回抱顾幺幺,主动说清缘由:“不必担心,此事早在侯爷预料之内。” “刑罗多次派人侵扰苍南山,侯爷便故意露出破绽,让其打探到镇远军在城中存放粮草之地,刑罗果然中计,派了身边最信任的副将潜入苍鹤,召集细作,欲毁粮仓。我等埋伏四周,瓮中捉鳖,其实没那么危险。” 所以高二回城时路过城南才会看到那些临街商铺齐刷刷关门,由此可见,镇远军先前藏粮之地应是在城南。 不过镇远侯既然能跟她一样想到诱敌之策,想来在引诱柔然细作去城南之前便转移了粮草。 如此想着,姜幼安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全都放在萧伍身上,双手上移,勾着他的脖颈轻哼一声:“怎么不危险,你还不是受了伤回来?” “这……” 萧无衍倏然哑口。 伤他之人正是刑罗副将穆克,穆克不肯束手就擒,非要率细作跟镇远军拼个你死我活,他只好应战制服穆克。 毕竟他并非是为取其性命才设下此计,穆克以及那些抓获的柔然细作皆另有他用。 然而此中谋划如今尚不宜透露,萧无衍默了默,只能闷不吭声地接下顾幺幺这顿数落。 幸好这时锦月回来了:“姑娘,药箱拿来了——” 她说着便走进书房,将药箱放在姜幼安身侧的软塌上,紧接着,齐荣也端了盆热水进来,径直放到软塌上的矮几。 两人一前一后,做完事便静静退到书房门外,从始至终,仿佛没瞧见自家殿下跟未来姑爷的亲昵之举。 屋廊外,大雨仍然瓢泼,似帘幕般哗啦啦地飘向人间。 姜幼安轻咳一声,不甚自在地松开萧伍,而后才转身走去门边关门,意有所指道:“时辰不早了,齐荣,阿月,你们都早些回去歇息。” 锦月闻言恭了恭身:“是,姑娘。” 齐荣则抬头悄悄看殿下一眼,在触及殿下肯定的眼神后他才垂首应是,跟在锦月身后离去。 姜幼安关上书房门,回身看向萧伍,忽地扬唇笑了笑:“萧公子,如今可以脱掉外袍了吧?” 萧无衍:“……” 逃无可逃,只能认命。 就见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镇远侯这会儿竟是羞愤的脸都红了,好一会儿才在未来娘子的灼灼目光下脱掉外袍。 虽然天寒,但他里头衣裳除了布料厚些几乎与夏日没有差别,褪去外袍后便只剩白色里衣跟一件靛青色长衫。 是以姜幼安一眼便看清他的伤口在何处,不得不说,那位置……确实有几分刁钻。 她走过去,伸出手指点了点萧伍腰腹,瞧着那处伤口有些想笑但又生出一丝后怕:“真没伤着?” 萧无衍倏地攥住她“指指点点”的手,似是有些恼羞成怒地将她拥进怀里,呼吸微紧:“没有,顾姑娘可不能借此悔婚。” 姜幼安唇角微扬,故意捉弄他道:“怎么会?我们的亲事不会有变,若成亲后萧公子不能令我满意,那时再和离也不……唔,你做什么?”话未说完,她忽然被打横抱起。 萧无衍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软塌旁,倾身压下,薄唇抵在她耳鬓厮磨:“幺幺,莫说这种话,我绝不会与你和离。” 姜幼安耳垂发烫,瞬间被他勾起情思,可萧伍毕竟伤着,便是再想,那事也不能做。 她拦住他在她身上作弄的手,轻轻喘息:“先看伤。” “……”萧无衍满腹郁气顿时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打散,他脸色莫测,黑眸似怒又似愤地盯着顾幺幺眼睛,许久才败下阵来,微微向后撤了撤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轻启薄唇:“非看不可?” 姜幼安的呼吸渐渐喘匀了,凤眸似火般坚定:“嗯,非看不可。” 伤在侧腰腹下,那般相近,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可不能错过。 萧无衍却还想挣扎,起身离开软塌:“对了,信上说有事相谈,是为何事?” 姜幼安原本是想将借萧伍的口将“诱敌之策”告诉镇远侯,谁料镇远侯竟与她不谋而合,如今已然将刑罗忽悠瘸了。 那她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无事,只是想你了,想见你。” 姜幼安信口开河,拢了拢衣裳从榻上坐起,继而拽住萧无衍的手又将他拽回软塌。 这话显然不是真话,可甜言蜜语过人耳,萧无衍哪还有心思追究?不仅不追究,他甚至乖乖坐回软塌,认命般解开长衫,任由顾幺幺打量他的伤口。 那伤口确实不深。 只是划破了皮,流了点血,再加上来回骑马颠簸才让它看起来显得有些蜿蜒可怖。 姜幼安瞧着不禁蹙起眉心,一边给他清理伤口一边心疼道:“这里可不能留疤,你今晚不要骑马回军营了,一会儿敷完药便宿在后院厢房。” 萧无衍闻言不可谓不心动。彼邻而寝,一醒来便能立即见到幺幺,这是决定与她成亲那日起,他便一直期待之事。 可惜今日还不行,穆克和柔然细作皆押在镇远军密牢,他不能放任不管。 思及此,他略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眸:“幺幺,侯爷有令,我等必须回营,今夜能来城中见你已是侯爷格外开恩。” 又是镇远侯!姜幼安听罢给萧伍敷药的动作都重了些,忍不住气愤道:“他手下没人用吗?怎么老找你做事?找你做事又不令你擢升,岂不是要你白白出生入死?” 萧无衍听得眼睫一颤一颤,静了好一会儿才问顾幺幺:“想让我擢升?” 姜幼安闻言轻怔,忽觉方才自己说得太多了,不由敛眉垂眸拿起纱布给他包扎:“也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不想让你平白无故地去做险事。” 她到底是有私心,若镇远侯太过看中萧伍,将来善后恐怕要麻烦许多。 而萧无衍无声描绘着她的眉眼,心中亦有决断:“我明白了。” 第42章 “莫怕,是我。”…… 黎明时分,下了一整夜的雨终于停了。 苍南山百里外,甘州城墙巍峨森严,经受风雨洗礼的青砖灰石仍然古朴如山,据说甘州城墙上的一瓦一砾皆是当年游历甘州的仁宗亲手所选。 可惜这样一座本该坚硬稳固的城,却在二十年前被废王姜城拱手相让。 尘沙飞扬,镇远军小兵孤身骑马穿行,最后停在城墙百米之外。 而城墙之上,柔然守卫头戴斗笠持枪镇守,远远瞧着人影还以为是数日前潜入苍鹤的穆克将军回来了。 直到利箭划破高空,锋锐箭鸣自耳旁呼啸而过,站在城墙上的柔然守卫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应敌。 然而此时小兵已策马离去,只留给他们一个融进尘沙的背影。 守卫只好转身去看那支稳稳当当地射进城门牌匾的箭,便见箭上果然挂着一封密函,其中一人登梯将其取下,急忙奔向大将军府。 半个时辰后,苍南山。 小兵回营后直奔中军大帐复命:“启禀侯爷,密函已送至甘州城门。” 此时天光乍破,诸将皆在帐中,闻言脸上皆露出喜光,被刑罗恶心这么多天,如今总算是出了口恶气。 “侯爷!末将请兵御敌!望侯爷恩准!”刑罗性情鲁莽,素来经不得激,此番收到密函极有可能抗旨出城,上回交战,齐雷没在刑罗手中讨到便宜,心想这回定要杀杀他的威风! 萧无衍稳坐公案之后,黑眸轻抬:“准。” 齐雷面色一喜,当即拱手领命,离开大帐。 齐阳看眼兴冲冲离开的兄长,又悄悄看了眼瞧不出喜怒的侯爷,欲言又止。 萧无衍察觉到他的视 线,黑眸沉沉扫去:“齐校尉,有话但说无妨。” 被点名的齐阳这才硬着头皮出列,垂首问道:“侯爷,您当真认为刑罗会出兵?” 萧无衍薄唇轻启:“有备无患。” 齐阳轻怔,旋即拱手作揖:“末将明白了。” 刑罗虽性情鲁莽但并不蠢笨,若没有柔然可汗的支持,仅凭他手下兵马,贸然出兵必败无疑,他不会将手下将士的命看得这般儿戏。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个能言善辩的军师,哪怕刑罗当真冲动行事,军师亦会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劝住刑罗。 但有一点不可掉以轻心,刑罗不发兵并不代表他不会整出其他幺蛾子。 所以侯爷才会让兄长领兵御敌……思索间,齐阳耳边又响起侯爷军令:“顾青树,齐阳,你二人负责审讯柔然细作,查清潜藏名单,断不可有漏网之鱼。” 齐阳/顾青树齐声:“是,末将领命。” 萧无衍又点出李拓和顾老将军:“你二人负责看守穆克,在刑罗送来银子前,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顾老将军和李拓闻言不禁畅快笑了声,旋即拱手领命,紧跟在齐阳和顾青树身后走出大帐。 而待诸将散后,萧无衍则写下军报,召来驿兵,令其快马加鞭送往长安。 …… 长安,皇宫,御书房。 军报送到姜文弗手中已是七日之后。 刘喜小心观察着陛下神色,生怕镇远侯那军报上写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自打知晓太子殿下不知所踪,陛下这大半年来忧心忡忡,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头上白发都冒了出来,可不能再受刺激。 不想这厢正担忧着,那厢姜文弗便“嘭”地一声将军报拍到案上。 刘喜一惊,连忙上前道:“陛下莫气坏了龙体……” 然而姜文弗却忽然放声大笑:“萧无衍!好小子!朕没看错他!有他在我大燕收复甘州指日可待啊!” 刘喜顿时噤声,眼珠子飞快转了转才跟着笑了:“陛下,萧小侯爷能遇明君,是他的福分……” 姜文弗闻言笑着挥了挥手:“行了行了,别拍马屁了,传叶编修来,朕要下旨。” 刘喜笑盈盈领命,躬身后退。直到退出御书房,他才挺直身子命手下小太监去翰林院传召。 小太监急忙迈着步子去了,不想竟迎面遇见顾相,又堪堪停下脚步,向其行礼:“见过顾大人——” 此时刘喜也瞧见了顾永年,急忙迎上前遣走小太监,而后才向顾永年躬了躬身提醒:“相爷何时回的长安?陛下刚刚收到镇远侯的捷报,正高兴呢。” 顾永年朝刘喜略略颔首,波澜不惊道:“本官也有好消息告诉陛下。” 刘喜闻言松了口气:“相爷稍候,老奴这便去通传。” 顾永年颔首,神色淡然地瞧着刘喜回了御书房。果然,不过片刻,御书房内便传出姜文弗匆匆赶来的脚步声。 御书房的门刷地一下开了,姜文弗面露急色:“快进来。” 顾永年却面不改色,恭谨行礼:“臣见过陛下。” 姜文弗:“……免礼。”——险些忘了,皇后这兄长最是古板守礼。 不过见其态度这般淡然自若,安安应当是安然无虞,这般一想,压在姜文弗心口大半年的巨石总算落了地。就见他双手一背,率先返回殿中。 顾永年紧跟着迈入御书房。 与此同时,姜文弗挥了挥龙袍,命在跟前伺候的刘喜等人都退出了御书房。 顷刻间,御书房内便只剩姜文弗和顾永年两人。 顾永年这才开口道:“陛下,臣幸不辱命,此次庆州之行收获颇丰。” 姜文弗径直走到棋榻落座,边将棋盘上几子废棋收回罐中边道:“莫打哑谜,舅兄不妨直言,可是没查到安安在何处?” 顾永年走到棋盘另一侧坐下,继而同姜文弗一块捡子:“不知,也知。” 这倒令姜文弗有些意外了:“哦?” 顾永年:“大燕上百州县,陛下禁军未涉足之地,无非是那么几处。” 南境庆州、北境云州、西境青州、东境渤海城,此四地虽有禁军暗桩,但因地处边境,情势特殊,故而陛下落子二十年来几乎从未动用。 其中驻守渤海之人乃是叶老太傅的长子,叶晋的父亲,信得过,幼安性子顽劣,自不会去如此无趣之地。 青州亦是此理,幼安离开长安时东兴侯正班师回朝,他若想凑东兴侯这个热闹,不如想法子留在长安。 而庆州本就是陛下为幼安安排的去处,但孩子主意大,没去。 那便只剩云州了。 既去了云州,目的自然是镇远侯。 如此,若无意外,此时人便该在苍鹤。 这厢姜文弗收黑子的手一停,顿时了然:“安安倒挺会给自己找麻烦……” 顾永年将手中的白子全都放进罐中,皮笑肉不笑道:“陛下谦虚,您给孩子找的麻烦也不小。” 姜文弗前些日子便收到了庆州来的消息,知道顾永年这是不满他给安安安排的身份:“朕都打听清楚了,常山王从未见过那俩孩子,况且朕这般安排,也是不想看见常山王那些个不争气的儿孙犯浑。” 这话倒算有两分道理。 常山王有十七个儿子,二三十个孙子外孙,可惜没有一个争气的,全都像极了老子,整日里吃喝嫖赌,耽于声色。 幼安这身份虽会给她带来些麻烦,但至少能保证不会被这群不中用的东西缠上。 思及此,顾永年揣起手,禀道:“臣让叶晋往常山王府送了几回喜帖,常山王府的确无人在意。” 此事早就传回长安,姜文弗闻言并不意外:“朕知晓。” 话落便将手中白子放入罐中。 至此,棋盘上的棋子终于空了,又是一盘新棋局。 ** 云州苍鹤,朱雀街。 叶晋一路风雪兼程,总算在夜幕降临之际赶回医馆。 彼时锦月正带着医馆学徒收铺子,瞧见门前黑影还以为是来医馆看病的病人,一边收账本一边唤来学徒:“小七,把人请去诊堂。” 背着身扫地的小七“嗳”了声,放下扫帚转身,下一瞬却突然激动跳起:“秦东家!月姑娘!是秦东家回来了!” 锦月浑身一顿,猝然抬眸,便见清冷月光下风尘仆仆一身布衣的表公子似笑非笑地朝她看来——“怎么?才一个月不见,阿月就不认得我了?” 哪里是一个月?走时是初十,今日却已是十六,分明是三十六天! 锦月捏着账本的手紧了紧,好一会儿才愤愤将账本放入抽屉,敛下情绪道:“表公子回来是喜事,我这便去告诉姑娘。” 话落便疾步走去后堂。 可惜夜色昏暗不清,叶晋没瞧出锦月情愫,见她匆匆离去竟大剌剌喊道:“路上赶得急,好几日没沐浴了,代我跟表妹说一声,我沐浴更衣后再去见她!” “……” 回答叶晋的只有寒夜里帘门垂落的“咚咚”声。 姜幼安远在后堂都听见了叶晋的喊声,她蹲在墙角,看着廊檐下终于被滴出指甲大小浅窝的青石,凤眸忍不住飞扬。 可算回来了。 再不回来,不止锦月担心得要死,她怕是也要憋死在自家医馆里。 两刻后,书房。 叶晋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又换上身充满皂角香的绫罗锦衣,这才束冠穿来到书房向姜幼安复命。 一是“祸水东引”,二是顾宜和秦子锦的生平卷宗。 第一件事好说,但说到第二件事时,叶晋不禁将自己声音压得低之又低,闭上眼睛,跟默书似地从头一气儿背到尾,中间连半个字都不敢停,生怕停了就得从头再背。 “……顾宜,生于平 康三年,母亲是常山王小妾之女,父亲是琅琊顾氏二房旁支,早年间随祖父远迁宁州行医……” 好不容易背完,叶晋差点累瘫在地上,睁开眼长舒一口气:“呼!殿、表妹,您可记住了,若明日再问我,我恐怕一个字儿都想不起来。” 他走一路背一路,如今终于一字不差地将顾宜生平复述给殿下,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 “嗯……” 姜幼安却是一默,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凤眸:“但是表兄,你方才背太快了,莫说全记住,我后面都没听清,要不你再背一遍?这回背慢点儿,我一定好好记!” 说着就提笔研磨,摆出一副随听随记的架势。 “?”叶晋这回是真要气瘫了。 若是能用纸币记,他这一路何至于如此幸苦的夜夜背诵?但是……罢了,谁让表妹跟他一样,平日里都不爱背书! 好半晌,他沉吸口气,终是生无可恋地将刚刚好不容易吐出去的那口气捡了回来,有气无力道:“舅舅说别留笔墨,我多背几回,您慢慢听。” 姜幼安闻言凤眸倏睁:“等等,表兄在宁州遇见舅舅了?” 叶晋点点头:“不过表妹放心,我没说你在何处,舅舅也没追问。” 姜幼安:“舅舅当然不会追问,舅舅是什么人?恐怕见到你那一刻便猜到我在何处了。” 叶晋一听瞬间清醒,“那怎么办?要不……换地方?” 姜幼安敛眸沉思,片刻后轻轻摇头:“不可,仅剩一年便要回长安,来不及。” 叶晋出主意道:“去渤海如何?我请母亲帮着筹备婚礼,应当会快些。” 姜幼安闻言轻怔,不禁怀疑叶晋连夜赶路累坏了脑子:“表兄,要不你回房歇歇?去渤海找姨母帮忙和留在苍鹤有何区别?哦不对,有,那就是需要被灭口的人更多了。” 叶晋:“……咳,当我没说,我最近这脑子确实背书背得不太灵光了。” 这话姜幼安倒是认同,背不喜欢的东西确实容易把脑子背锈:“理解。”她说罢拍拍叶晋的肩让他坐下歇会儿,自己则绕着书房四角来来回回地踱起步。 被舅舅知道了行踪,父皇那儿必然瞒不过去。 但姜幼安担心的不是此事。 让她“外出游学、成亲生子”是父皇的主意,即便知晓她在苍鹤,父皇为了她的安全,也断不会让第三人知道她的踪迹。 真正令她忧心的是舅舅行踪。 他是大燕宰相,在朝堂上远比她这个羽翼未丰的太子有威望,身边不知道有多少人明明暗暗地盯着,即便行事再谨慎,也难保无人追踪,而但凡有人知晓舅舅跟表兄见过面,那她在苍鹤的消息恐怕便瞒不住了。 被发现只不过是或早或晚的问题。 可若想离开苍鹤,那么他们一行人就必须再换一套身份,同时还要将在苍鹤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否则出了云州城,那些躲在暗处之人只会循着蛛丝马迹更快地寻到他们。 这太麻烦了。 况且忙中更容易出错。 所谓急中生乱,事缓则圆,为今之计,按兵不动或是良策。 姜幼安倏地站定,转头看向叶晋道:“表兄方才说……‘顾幺幺’的母亲是常山王小妾之女?” 叶晋一时并未跟上她的思绪,略显茫然地点了点头:“是啊。” 姜幼安走近他:“宁州与庆州毗邻,表兄此次回去既是邀久未谋面的亲朋好友参宴,那可曾去常山王府拜访过?” 叶晋眼珠子轻转,试图跟上表妹所想但到底还是没想透,只能如实说道:“确实拜访过三次,递过两回喜帖,舅舅让的。哦,表妹放心,喜帖上女方姓名是顾宜,男方是秦子锦,在洛州成亲,日子也早,定在这月十三,与我们毫无关系。” 可听到此处的姜幼安却忽地恍然大悟,旋即又气又笑道:“原来如此,舅舅真行,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叶晋却听得有点懵:“表妹,恕表兄愚钝,你不妨细说一二?” 姜幼安深深吸口气,走到书案前姿容不羁地坐下,仰头望着房梁道:“简而言之,就是我们都中了舅舅的圈套。舅舅是故意亲自去茶馆见你,他根本不怕被人发现跟你见面,因为从那一刻起,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我方才要做下的决定,已然在舅舅的计划之中。” 叶晋闻言倏地站起:“表妹此言何意?难道舅舅……” “不是。”姜幼安知道叶晋想岔了,止住他怀疑舅舅的话,进一步解释道:“许久未见,这只能算是舅舅对我的考题,也是在提醒我要居安思危,莫要拖延,尽快成亲生子回长安。” “哦对了,另外提一句,让你一路背着卷宗回来约莫就是你的考题。其实我刚刚听表兄背那么长一串,好像只有一件事需要记住,便是“我”与常山王之间的关系,在第一句。” 叶晋:“……啊?这么说我跟舅舅一见面就被坑了?” 见表兄一脸濒临崩溃难以置信的模样,姜幼安忍不住轻笑出声:“好像是。” 她的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毕竟跟表兄这番折磨相比,舅舅对她就温和多了。 况且,既然是考题,舅舅定会断后,那她方才的担忧便不复存在。 只是舅舅的提醒确实不容忽视,东兴侯之流迟早会查到云州来,她的确不剩多少时间了。 那厢,叶晋在郁闷中崩溃又在崩溃中坚强自愈。 不管怎么样,至少他现在是真的能将顾宜和秦子锦两人的卷宗从脑子里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事已至此,不想也罢。 思及此,他长长吐口气,看向姜幼安重新振作:“那表妹究竟如何打算?仍留在苍鹤?成亲之事不变?” 姜幼安闻言点了点头,继而又轻摇下巴看向表兄:“婚期可能提前?” 这话萧兄弟也问过。 叶晋淡然地眨了下眼,双手一抄道:“按理说不能,但若是表妹的意思,也并非真的不能,不过我们得找个由头。” 姜幼安:“此事好办,就用表兄方才所言,老家无人来参宴观礼,自然能省下许多时间。” 叶晋闻言眸光一亮,总算明白表妹之前为什么问他那番话。 “好,明日一早我便去找卦师,让他先算一算良辰吉日。” 与此同时,镇远军大营。 中军帐内,萧无衍亦从鹤羽卫口中得到“秦晋拜访常山王”的详细禀报—— “秦公子统共去了三次常山王府,第一回 在前厅枯坐两个时辰,没见着人,只留下了喜帖,但那封喜帖后来被下人直接扔了。” “第二回 见到了常山王府的管家,又留下封喜帖,不过常山王看了后没当回事儿,直接扔火炉里烧了。” “第三回 去常山王府时秦公子似乎听到了传言,有些生气,没带喜帖,只在府中等了半个时辰就出来了,还代顾姑娘放话说此生跟常山王府再无关系。” 闻言,萧无衍眉心不禁蹙起,冷声:“常山王虽是顾姑娘外祖,却从不曾见过她,既如此,情分到此为止也并非坏事。” 话落又问:“秦晋路上可有其他异常之举?” 负责追踪秦晋的两名鹤羽卫对视一眼,一起摇头。 其中一人先道:“禀侯爷,没有,除了顾姑娘母族的亲戚,秦公子并未跟其他人见过面。” 后一人则补充道:“至于顾姑娘父族的亲人……属下两人也查过,三代以内的亲人,皆殒在四年前宁州那场大疫中。” 萧无衍眼底不禁闪过一丝心疼:“本侯知道了,下去吧。” 两名鹤羽卫拱手应是,走出中军大帐后,总算放松地伸了伸胳膊腿。 这一个多月的潜伏追踪,天知道他们过得什么日子…… 正想着,萧陆便从帐中追了出来,给了两人丰厚赏银,又说侯爷放了他们三日假好生歇歇,不必急着当值。 两人闻言瞬间容光焕发,疲惫一扫而尽,一边向萧陆道谢一边勾肩搭背地回帐中歇息去了。 而这厢, 萧无衍却在鹤羽卫离开后,深夜策马进城。 月升中空,万籁俱寂。 顾府上下黑漆漆一片,医馆众人显然已陷入梦乡。 不过倒也有人未睡,譬如后院书房里便燃着两盏微弱的灯火。 萧无衍一身黑衣,飞檐走壁,眨眼间便越过府门寻来后院,瞧见书房光亮,他飞身绕到后窗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跳了进来。 姜幼安这会儿却只瞧见一团黑影,目光倏凛:“谁?” “莫怕,是我。” 萧无衍低声回应,露出清俊面容,同时以食指抵住薄唇暗示顾幺幺噤声。 第43章 当真是美色误人。 两人一问一答,动静极小,但睡在书房隔壁的锦盘却还是察觉到一丝异常,猛然惊醒,飞身抱剑瞬间冲到书房门外:“姑娘,我听见些声响,您可安好?” 姜幼安闻声轻瞪一眼萧伍,凛光微散,而后才起身走到门后打开一条门缝,露出小半张脸来:“是萧伍来了,阿盘不必担心,回去睡吧。” 萧公子来了? 锦盘眨了眨圆溜溜的杏眼,尚未完全清醒,但总算放下了心,憨憨点头:“阿盘明白,那阿盘回房了。” 姜幼安笑着弯唇:“去吧。” 但关门回身时她却忽地变了脸,凤眸沉沉凉凉地看向萧伍,俏颜难掩薄怒:“萧公子何时做了梁上君子?” 好端端的正门不走,偏要翻窗,方才她险些便要召人擒杀。 萧无衍自知理亏,深更半夜翻窗寻人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为。 可这般做的原因他却不能宣之于口,只能大步迈到顾幺幺身前,不太有底气地低声解释:“三更半夜,若从正门而入,恐怕会引起闲言碎语。” “?”姜幼安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那深更半夜翻窗探闺难道是什么光彩事?” 萧无衍桃花眼轻眨,大手试探着勾住她的手腕,见她没有甩开,这才似哄似傲的在她耳边低喃:“幺幺信我,我轻功好,此事定无人发现。” 姜幼安:“……” 这话倒不算托大,阿盘警觉机敏,若是寻常小毛贼恐怕刚踏进后院便被她打跑了,断无机会跑到她的书房来。 可翻窗寻人到底不是正途,这回是阿盘睡着了他才侥幸进来,若阿盘醒着,两人免不了要打上一架。刀光剑影,总有错手之时,无论是阿盘还是萧伍,她不想看到任何一个受伤。 思及此,姜幼安轻吸口气,低眸拂开他的手:“以后莫要这样,日后若夜里再有急事你便走后门,后门巷子只通医馆,无需担心会被瞧见。” 话落才抬眸看他,目光里显然残留着一丝尚未消散但被理智压下心底的怒气,不过更多的是询问,询问他深夜跑来究竟所为何事? 萧无衍刚刚被拂开的手不由顿在半空,黑眸上长长的眼睫心虚轻颤,派鹤羽卫跟踪秦晋之事定然不能告诉幺幺。 须臾,他只好垂下眼睫,也收回自己空落落的手道:“听说,秦兄回来了。” 姜幼安闻言瞳孔微缩,她知道表兄离开苍鹤时身后跟着镇远侯的人,如今萧伍来找她,莫不是那些人看到了不该看的? 但眼下尚不是挑破这些的时候,姜幼安敛起神故作讶异:“你怎么知道?表兄傍晚时分才回来……” 萧无衍这会儿已经恢复镇定神色自若:“知道你担心秦兄,我便托城防营的兄弟多留意了些。” 姜幼安:“你今夜前来莫非是为了见表兄?可表兄一路奔波,早就回房歇下了。” 话落,她走到书案前,将乱七八糟摊开的医术兵书一一阖上,摞在一旁。 萧无衍忙跟上去与她一起收拾,同时不动声色地圆谎:“秦兄前些日子在庆州所做之事而今已传到苍鹤,幺幺,我担心你,所以才来见你。” “担心我?你听到了何事?” 案上书册三下五除二就被萧伍收完了,姜幼安见状只得停下来,双手轻垂,宽大袖袍便也紧跟着垂落,遮住她几乎嵌进手心的五指。 萧无衍越过书案与她面对面,大手顺着衣袍滑落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声音却很轻很轻:“世态炎凉,血缘至亲也难逃,幺幺,你若伤心便向我发泄,莫要忍着。” 原来他是在说表兄三赴常山王府之事…… 姜幼安嵌在手心的五指慢慢松开,眉心却轻轻拧起假意失落:“原来你都知道了。” 萧无衍低低嗯了声,大手谨慎地抚到她身后,好一会儿才轻轻用力拥她入怀。 战场上杀伐果决的镇远侯其实并不太会安慰人,此时行事竟格外小心翼翼。 好在姜幼安没有躲开他生疏的安慰,反而顺势抬起双手搂住萧伍劲瘦的腰。不知为何,她心底生出股奇怪感受,总觉得萧伍此刻的心情似乎比她这个被“亲人”抛弃之人还要沉重…… “不过他们不来便可省下诸多事宜,时间也能充裕些,若将你我的婚期提前,你意下如何?” 此事本该由表兄择日去找顾老相谈,但姜幼安实在不忍看萧伍如此伤怀,索性提出来转移话题。 “此言当真?” 果然,萧无衍原本黯淡的黑眸瞬间亮起,迫不及待地与她对视,视线灼灼,寻求肯定。 姜幼安凤眸止不住扬起,倨傲点头。 下一瞬,萧无衍忽地将她拦腰抱起,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又碍于夜深人静而极力克制,不敢放声宣扬,只敢抵在顾幺幺耳边低声诱哄,“来时见月色极美,幺幺可愿随我去松林赏月?” 姜幼安闻言抬眸望了眼窗外。 哪里有什么月?今日天阴,乌云蔽月,寒风潇潇,着实算不上是好天气。 可她看着他俊朗如玉的脸竟鬼使神差地应了声“好”。 当真是美色误人。 * 婚期最终定在正月初七。日子提前了将近一个月,年节期间又有不少琐碎事宜需要处理,这日夜游祁山松林之后,姜幼安和萧无衍两人竟无暇再见面。 腊月初,医馆里新请了两位大夫坐诊,其中一位便是在军营伤兵帐中和姜幼安有过一面之缘的林大娘。 林大娘性情豪爽泼辣,又有真本事,偶尔有些来医馆寻衅滋事或者瞧不起女大夫的人,她三言两语便能将人镇住。 有她在,叶晋和锦月几乎不用再操心医馆,遂全心全意马不停蹄地筹备起婚事。 姜幼安也终于得以从药堂脱身,由锦月和齐荣跟着,从苍鹤城一路游玩到商县、青禾镇,又在青禾镇小住了几日,直到小年夜这日,才带着半马车的桂花酿和半马车从各县镇搜罗来的稀罕年货返回苍鹤。 而这期间十一卫一直在暗中保护,几乎每日都会飞鸽传书向萧无衍汇报顾幺幺一行人的行踪。 萧无衍军务繁重,每日也只有瞧见十一卫传来的密报时能放松片刻。 腊月二十七,医馆歇业,两位大夫和医馆里的学徒昨日傍晚便拿着年货和赏银回家中过年去了。 清闲大半月的姜幼安却忽然忙碌起来,整日都被锦月拘在府中,一套又一套地试嫁衣。 出门在外不比在宫里,锦月找遍云州城绣娘也只赶出九套嫁衣来供殿下挑选。 可哪怕只有九套,姜幼安也生生被拘了三日,从各式纹样的嫁衣鞋履试到金银玉石的头面冠簪。 起初她觉得新奇,挑选纹样首饰时还说上几句话,譬如银饰素了些不如金饰华贵,再譬如某件嫁衣上的纹样绣得太多太密,略显繁杂了些。但试到后来,姜幼安已然累到不愿说话,不管是衣裳还是首饰全都交给了锦月定夺。 锦月觉得好的就留下,锦月觉得不好的便舍弃不用。 如此,直到除夕这日晌午,姜幼安才终于选定嫁衣。 而与她相比,萧伍那厢就轻松简单多了。 当天下午,叶晋让高二将一套跟表妹嫁衣相衬的婚服送去了萧宅,只要萧伍穿在身上合身便可。 不过彼时萧无衍仍在军营,除夕乃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军中将士在外征战多年,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过亲人,他于情于理都该留在军中与将士们 一起过年。 况且没几日他就要和幺幺成亲了,这几日多处理些公务,待成亲之后他便能留在城中多陪幺幺几日。 但萧陆早在姜幼安第一日试嫁衣时便被萧无衍派来家宅中守着,这会儿瞧见高二来送婚服不禁为自家侯爷高兴起来,在高二走时非要塞给他两盒装满瓜子和喜糖的年货。 这厢高二也为殿下终于要成婚而开心,乐呵呵地提着两盒瓜子喜糖回了医馆。 萧陆则在他走后背着装婚服的包袱火速赶回军营。 夜幕时分,萧陆到军营后直奔中军大帐。 不过他知晓此时侯爷并不在帐中,每年除夕夜,侯爷都会在火头营设宴款待军中将士。 这日侯爷会特许军中将士饮酒,只是不许喝多,每人最多半坛,毕竟还得防着龟缩在甘州的那群柔然小人。 是以萧陆进帐后将包袱放到后头寝帐便去了火头营寻人。 他入帐时,火头营的宴席才刚刚开始,侯爷正举杯向诸将敬酒。 萧陆默默站在营帐边上没有打扰,侯爷并不会在此久待,他若在此军中将士吃喝皆不能尽兴,所以往年侯爷只会在宴席刚开始之际待上片刻,而后便会回帐中继续处理军务。 有时候顾将军和顾老将军会去中军帐找侯爷,那时侯爷便会放下公务与他们小酌几杯,笑谈着度过那年除夕。 但若是顾将军和顾老将军哪年不小心喝尽兴了,侯爷便会通宵处理公务,直到天色将明才会离开军营回侯府别院,在那里小住几日躲清静。 如今可算是好了,待侯爷与顾姑娘成亲,就再不是孤身一人了。 那厢,萧无衍仰头饮酒时远远瞧见站在营帐边的萧陆似乎心有所感,当即便放下酒盏,起身离席。 众将士早就习惯了此事,见状亦放下酒盏碗筷,齐齐拱手恭送他。 萧无衍大步离帐,甫一离开人群便问萧陆:“可是幺幺派人送来了婚服?” 萧陆嘿嘿笑着拍马屁:“侯爷真是神机妙算。” 萧无衍黑眸微亮,左右巡视他一眼:“放在何处?” 萧陆忙道:“在侯爷帐中放着呢,小人可不敢带这儿来。” 眼下火头营四周围坐着好几千将士,若带这儿不小心弄脏了破了,侯爷怕是能罚他跑一晚上山。 第44章 “公子可敢洞房花烛?”…… 萧无衍迫不及待跑回中军帐。 镇远军占据整个苍南山,从火头营到中军大帐颇有一段距离。 萧陆在后面紧追,但他能追上就有鬼了,侯爷轻功了得速度几乎与跑马无异,不过一眨眼他就瞧不见人影了。 中军帐前,守帐小卒原本正围坐在帐外吃晚饭,四方的小桌子上摆满食物,热腾腾的饺子,香喷喷的肘子烧鸡,还有两道凉菜并着两坛好酒。 四人吃吃喝喝正在兴头上,却见不远处有道黑影忽朝中军大帐跑来,四人大惊,匆忙撂下碗筷去拿刀枪,只是手刚刚碰到刀柄枪杆,耳边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不必紧张,都坐下。” 话音落下的瞬间,四人便见那黑影掀开帐帘闪进帐中。 “……是侯爷?” 四人面面相觑,静默须臾,好一会儿才异口同声地询问他人。而听见旁边同僚都这么问,四人又同时松了口气,既然大家都听到了,那就不是幻听。 四人放下兵器,继续围着小桌子吃起饺子。 只不过酒他们这会儿确实不敢喝了。 萧陆约莫半刻后才气喘吁吁地追到中军帐外。 四个守帐小卒远远瞧见他,便热情地向他挥手,招呼他过来一块吃饺子。 萧陆捂着胸口重重喘气儿,脚步踉跄地走到四人跟前,才断断续续地哑着嗓子道:“饺子……我就不吃了,快,给、给我来口水……”他实在是不行了,冷风往他嗓子里灌了一路,再不喝口水,恐怕嗓子都要被风剌断了。 两个离他近的小卒见状急忙起身,一个扶他坐下,一个给他倒水。 萧陆一口气连喝三杯水,嗓子才终于好受些,说话声音也不那么哑了:“好了好了,喝够了,我一会儿还得进帐。” 小卒们闻言顿时默契对视,压低声音问:“萧陆大人,侯爷方才跑得那般急,究竟出了何事?” 萧陆忽然神秘兮兮地笑了:“喜事。” 撂下这两个字,他便揣着手跑到帐门前高声禀道:“侯爷,小人来了。” 账内很快传出萧无衍清冷的声音:“进来。” 听见传唤,萧陆屁颠屁颠地撩开帐帘,进帐后穿过屏风直奔后帐,便见侯爷身形笔直地站在床榻前低眸看着檀木箱里的大红色婚服一动不动,身上的军服也未脱,看模样似乎是怕弄脏了喜服。 萧陆默了默,走上前道:“侯爷,要不……小人去伙房抬两桶热水来?” 萧无衍轻轻摇头:“不必。” 话落,他忽地上前一步,俯身将檀木箱严严实实地阖上,又将原本裹在檀木箱外的锦步重新系起。 萧陆有些看不明白了:“您今晚不试婚服?” 萧无衍清声:“要试,但不是在军中。你留守帐中,若师父和师兄来寻我,便说我进城了。”话落背上包袱转身,就见他那双桃花眼眼底的神采格外飞扬。 继而匆匆离去。 萧陆愣在原地怔了怔。 他自小跟侯爷一起长大,还从未见过侯爷有哪一刻像今日这般意气风发。 * 爆竹声声,星河璀璨,今夜的苍鹤城好不热闹,家家户户张灯结彩。 萧无衍入城后直奔朱雀街,因着要守岁,街上行人倒并不算多,只有玩心略重的少年少女们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在街巷上肆意穿梭,手里或提花灯,或点烟火。 他不禁放慢了马。 路上行人都沉浸在新春的喜悦里,并无人在意他。 只有十一卫恰逢今夜值守的叶硶和副使沈格远远瞧见自家侯爷绕进街巷,不知背着什么东西偷偷跑去了顾氏医馆的后门,两人默契对视一眼,全当没瞧见。 姜幼安一行人皆在前堂守岁。 今夜负责看守后门的便是于叔。老人家患有耳疾,萧无衍瞧了两次门后没听见有人应声,眉心微凝,到底还是退后两步飞身翻墙进了顾府,进去后才远远围坐几个花甲老人正围坐在后罩房旁的小厨房里一块守岁。 萧无衍眼底闪过笑,没有打扰他们,只披着黑色氅衣静悄悄地绕过后花园,翻进书房等人。 今夜是除夕,幺幺或许不会来看书。但好在她的厢房与书房只隔着一条侧廊,只要她回房,他定能听见。 眼下已近子时。前堂中,众人酒足饭饱后熬到现在皆有些困乏,只等子正时分点燃早就挂在门廊两侧的炮竹,热热闹闹地闹完这最后一通便回房就寝。 姜幼安宴上高兴饮了几盏酒,这会儿人也不甚规矩,细长双腿松松搭在椅背上,姿容不羁,懒洋洋地眨着凤眸望向明白,像极了长安城中那些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可今日毕竟是除夕呢,殿下已许久不曾这般自在过,锦月便只是在一旁无奈的看着,没说什么扫兴话。 不想没过一会儿,锦盘却不知从哪间房顶跳了下来,走到殿下身边俯身低语。也不知道阿盘说了什么,锦月就见殿下倏地收腿站起,看向表公子说道:“表哥,我回后院一趟,子正前回来。” 叶晋不疑有他,只叮嘱道:“让阿盘跟着你。” 姜幼安:“这是自然。”话音未落就拉着锦盘走了。 锦月见二人神神秘秘地不免担忧,竖眉看向叶晋:“表公子怎么也不问问殿下是为何事离开?” 叶晋闻言扭头看了眼表妹和锦盘,见二人已经穿过垂花门,便回头看向锦月:“在自家府中,又有锦盘在,不必担忧。” 锦月自是明白这道理,只是即便明白她也放心不下,但见表公子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她亦不想再与他说话,索性起身到院中找三娘去了。 后院书房。 姜幼安转过回廊后便往锦盘去了对面屋顶守着,而后才提着羊角灯抬步,走向黑漆漆的书房。 这人除夕夜不跟自己弟弟一块守岁,跑来找她做甚? 难道出了什么急事? 她脚步更快,及至书房门边才略顿了顿脚,裹着夜里森森寒气推开半侧房门。 羊角灯散发着微弱光亮。 姜幼安迈进书房,凝眉举灯打量了眼临窗软塌和书案,却没瞧见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在这时突然从她身后拢来,紧握着她的腰,火热结实的身体瞬间将她笼罩。 “未过子时,怎么来了书房?”身后人声色低哑,轻浅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长颈,温温热热,勾起皮肤一阵痒意。 姜幼安呼吸微急,不甚自在地仰头动了动脖子,低低道:“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萧无衍的回答却驴头不对马嘴:“萧某这回可是遵姑娘吩咐走得后门,只是无人应门,萧某才不得不翻墙来寻姑娘。” 姜幼安轻哼一声:“怎么?还委屈你了不成?” 萧无衍闷笑:“不敢。”说话间接过她手上的羊角灯,又勾着她的腰肢迫使她与他面对面。 昏黄光线衬出她柔和娇媚的眉眼,朱唇微张,欲语还休。他喉间莫名干涩,黑眸低垂,幽深目光缠绕着她的眼睛,没说话,薄唇却已寻到她的眼睑鼻尖轻轻啄弄。 姜幼安今夜饮了酒,醉眼迷蒙,哪经得住他这般勾缠?没一会儿便攀上他的肩,踮起脚,香唇流连在他的唇齿下巴不太有分寸地啃咬起来。 萧无衍的呼吸瞬间乱了,猛然低头,薄唇狠狠碾过她的唇口,长舌撬开贝齿,长驱直入,喉间干涩好似才终于得以缓解。 好半晌,直到两人都解了渴,这个吻才气喘吁吁的结束。 羊角灯不知何时被扔到了地面,里头烛火早已熄了。 姜幼安脸颊埋在萧伍的胸口,双手环着他劲瘦的腰,好似又恢复了在前堂时的模样,瞧着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但其实是不一样的,她这会儿不动是浑身都软着,必须靠着什么东西支撑自己。 萧无衍此刻却浑身有力,打横抱起顾幺幺,长腿一迈径直走去软塌。 书房里黑漆漆的,他却走得与白日无异,显然夜视能力极好。姜幼安揽着他的脖颈,右手指肚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耳后皮肤,越瞧越满意。 “还有七日我们便可成亲了,你这回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不必担心。”萧无衍浑身紧绷着俯身把人放在软塌,耳后攥住顾幺幺在他耳后作弄的手,才轻喘口气道:“只是萧陆将婚服带去了营中,我想,合不合身该由萧某将来的夫人掌眼。” “花言巧语。”姜幼安轻哼一声,她好歹送过两位皇姐出嫁,可从未听过这样的道理。不过人都来了,大好的日子她倒也不会把人赶出去,便抬了抬眸道:“点灯吧,让我瞧瞧。” 萧无衍闻言又精准无误地亲了亲她的软糯嘴角,而后才起身走到书案旁,点亮两盏油灯。 书房里霎时亮堂起来。 姜幼安微眯了眯眼,瞧着身披大黑氅衣的某人道:“转过来。” 萧无衍轻勾了下唇:“没换呢。”话落,倒是从善如流地放下火折子转身。 姜幼安就看见他氅衣里头果然穿得仍是黑衣,并未换上喜服,不由轻瞪他:“那你让我瞧什么?” 萧无衍一手解氅衣一手朝她走来:“带来了,就在你旁边。” 姜幼安闻言低头巡望,这才发现下午时分让高二送出去的包袱又回来了,就在软塌另一侧。 她眸光不禁闪了闪,转头看向渐渐逼近的萧伍,只觉得方才好不容易缓解一些的渴意又涌了上来,盯着他语气幽幽:“难道萧公子还想让我帮你宽衣不成?” 黑色大氅忽地被扔到软塌,衣袂扬风撩起她绯红的裙摆,最后又归于安静,静静垂落在她脚边。 萧无衍本无此意,可这会儿听见她的意有所指,喉咙不禁滚动,俯身逼近,大手撑在她腰肢两侧,眸光晦暗如渊,嘴上却道:“若姑娘不愿,萧某倒不强求。” 近在咫尺。 姜幼安终于瞧清他俊朗非凡的眉眼,凤眸微扬,不答反问:“公子可敢洞房花烛?” 第45章 “避火图” 她向来不忌俗礼。 既已认定了人,今日行房还是成亲后行房,于她而言并无差别。 若非他矜持固执,早在过聘书那日,早在祁山松林后的清泉,他就是她的了。 萧无衍见识过,自然知道她此刻没说大话,知道她敢。 他又何尝不想?只是今日不行。 婚宴在即,便是再难,也要忍耐。 下一瞬,萧无衍倏地敛眸起身,黑色衣摆如风一般扫过她的细腕,似有眷恋,却又不敢停留。 “不劳烦姑娘,萧某自去换衣。”话落,他大手捞起放在软塌另一侧的包袱,自顾往书房东间的屏风后走去,健步如飞,仿佛生怕她会跟上来。 姜幼安却并未注意他到底说了什么,只是在他说话时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紧紧绷起的唇,又在他仓皇转身后回味起方才摸过的结实腰身。 她醉眼愈发朦胧,半靠着软塌中央的小几,好整以暇地撑起下巴望向屏风。 烛火微弱昏暗,男人的身形影影绰绰地倒映入眼帘,宽肩窄腰,双腿修长,劲瘦而有力。 姜幼安曾体验过一回,那日在祁山清泉,他曾抱着她,许久都不曾让她的双脚落地。 只是可惜,那日她也是初碰情欲,难以自持,没能好生看看他。 今日亦是,屏风后的人只堪堪褪到中衣中裤便不脱了,反而开始往身上加衣裳,好不容易显出些许面貌的宽肩窄腰迅速被掩去,只有挺拔身形一如既往,毫不吝惜地占据她的视线。 人眼瞧着要出来了。 姜幼安这才收回目光,轻垂眼睑,闭眼假寐。 就好像她方才并未看他。 萧无衍自屏风后走出,抬眸看向软塌上好似睡着的人,唇角不禁勾起。 他走过去,脚步故意迈重了几分。 姜幼安知道他在靠近,却装作没听见,故意等着他出声叫她。可片刻后他的脚步声停了,那道本该在她耳边响起的清润嗓音竟没响起,她秀眉微蹙,掀开半边眼睫觑一眼身前。 就见萧伍长身玉立地站在那儿,大红喜袍衬得他愈发面如冠玉,黑眸闪着似有若无地笑,神色狡黠:“顾姑娘醒了?” 分明是看破了顾幺幺的心思,知道方才有人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换衣。 然而姜幼安此刻却无暇计较他的捉弄,凤眸怔怔,只觉这人俊美无俦,容颜绝绝,莫说区区苍鹤,便是放在世家才俊多如牛毛的长安城,他也是最惹人瞩目的那个。 “……过来。”她勾了勾手,微微坐直身子道:“我得仔细瞧瞧,怎么领口那儿好像有勾线?” “何处?若不打眼便算了,莫耽搁我们成亲……” 萧无衍笑意微敛,边说边俯身仰颈凑近顾幺幺。可姜幼安这会儿却全神贯注盯着他一滚一滚的喉结,在他话音将落之际忽地倾身,唇口微张,抿住了他的喉。 他的话音瞬间停了,喉咙微震,溢出声闷哼。 “幺幺,不可再亲了。” 话落,萧无衍不得不倾身反压下去,单膝半跪软榻,一手箍着她的细腰一手撑着榻枕才拦住她作弄,与她隔开半臂距离。 他两只耳朵全都红透了,如玉般的脸也因情动泛起薄红。 姜幼安见他这模样自然愈发丢不开,双手搭在他肩上,凤眸隐有不悦:“可是我想亲,你跑来我跟前试婚袍,难道没想到这个?”哪有人这样的?勾她,却又不给。 萧无衍闻言薄唇微动,黑眸深处闪过涌动情/欲。 到医馆之前他当然想过会跟她亲昵,可他没想到今晚幺幺竟喝了这么多酒,显然经不起撩拨,咬住他给的鱼钩便什么都不顾了,哪怕是被人钓上岸吃入腹也毫无所惧。 反倒是他这个抛饵的人惧了,哄着骗着要将她放回水里。 “想到了。”萧无衍嗓音低哑,箍在顾幺幺腰上的大手轻动,绕进裙摆,忍耐俯首:“可是幺幺,今夜还不行,喜袍也不可弄坏,像那日在泉边那样可好?” “唔……”姜幼安这会儿竟是被他略带凉意的手唤起几分清醒,轻摇了摇头:“不可那么久,子正前,我还要回前堂守岁……”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鞭炮声。 不知是谁家提前点燃了爆竹,吓得姜幼安身子一抖。 萧无衍安抚似地亲了亲她的耳垂,喘息声微急,继而似哄似笑道:“好,那我便快些。” 霎时间,窗外的炮竹声又激烈响动起来。似乎是听见有一户人家燃放,旁人也紧跟着放了起来,一家跟着一家,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 直到姜幼安气喘吁吁地伏在萧伍肩头,外头的鞭炮声都未停止。 不过时辰也快到子正了。姜幼安深深吸气缓了两息,而后才从男人身上起来,略整衣衫道:“萧公子得走了,守完岁回来我便要沐浴就寝,怕是无暇再见你。” 还真是翻脸不认人。 萧无衍低笑一声,忍俊下榻:“遵命,只是顾姑娘离开前可否告诉在萧某,对萧某这身婚服可还满意?” 姜幼安抬眸觑他一眼,倨傲轻咳:“尚可,不过是恰好与我相衬罢了。” 话落便打开书房门蹁跹离去,只留给身后的人一抹绯红倩影。 萧无衍朗身如竹,直望着月色下的人影转过回廊才收回视线,垂头看了眼身上衣袍,与她相衬,已然足矣。 片刻后,他关上门返回屏风后,褪下婚服换回黑衣,这才熄了油灯从医馆后门离去。 而就在萧无衍翻墙入巷之际,顾府前堂恰好点燃悬挂在府门两侧的鞭炮,爆竹声噼里啪啦地热闹响起,照亮他身后原本黑暗如墨的夜空。 他不禁驻足回望。 与此同时,姜幼安似有所感,在一片欢腾中忽然回头,看了眼身后高耸的屋檐。 * 拜年访亲,迎财神送穷鬼,年节时的日子过得很是欢快,眨眼便至正月初六。 入夜,姜幼安早早便沐浴绞发上床就寝了,明日不到丑时便要起身,今晚自然要早些睡。 可刚刚躺下,房外却传来敲门声:“姑娘,奴有、有东西要呈给您——” 是锦月。声音却磕磕巴巴的,好似有难言之隐一般。自小一块长大,姜幼安极少见她这般,不禁疑惑下榻:“进来。” 锦月这才推门进屋,头低低垂着,双手捧着锦盒亦步亦趋地走到殿下跟前。 姜幼安凤眸微挑,垂眸扫了眼锦盒:“里头何物?” 锦月脸颊倏地红了,脑袋垂得更低,咬唇低声:“是、是避火图。从前大公主和二公主成婚时,宫里嬷嬷都会在成亲前夜将此物送到大公主和二公主房中。” 姜幼安瞬间明白了,不禁狡黠地眨了眨凤眸:“我当怎么,阿月这模样原来是害羞了。” 锦月微噎,脸颊不禁飞出两坨红晕:“姑娘,您莫打趣奴……” 知她不经逗,姜幼安低笑了声,没难为她:“好好,那你放下罢,我一会儿便看。” 锦月闻言脸颊又是一热,却不敢多说什么了,匆匆将装着避火图的锦盒放在床榻旁的小几上,便福身告退。 姜幼安只觉得好奇,阿月跟她一样自小随着母后学医,应当早就见惯了人体穴位才是,怎么还会因小小的避火图而这般不自在? 她想着摇了摇头,走回床边坐下,而后打开锦盒,从中拿出卷成一册的避火图。 然而甫一打开,姜幼安面色便顿了顿,只觉四面八方的热气都涌到她身上,灼得她手脚发烫,“哗”地一下就阖上卷册。 太不一样了,这东西白花花一片,男男女女都有,远没有人体穴位图上的人清晰有序! 与此同时,朱雀街西北角,萧宅。 这间二进的小院今夜格外热闹,除了萧无衍和萧陆,顾老将军和顾青树也都在。 师父和师兄都高兴,萧无衍便让他们饮了两坛年前幺幺送来的桂花酿,不过他并未沾酒。酒喝多了易误事,明日便要成亲,今夜谁都可以醉,但他绝不能醉。 好在顾老将军和顾青树皆明白他,不曾劝酒。当然他们两人也不敢多喝,饮罢两坛尽兴后便让萧陆收拾了碗筷杯盏。 “今晚好生歇着,明天你可有的忙活。”顾老将军一边叮嘱一边起身,望着萧无衍的目光中隐隐似有泪花,叹道:“唉!长大了,当初在军营中第一回 见你,你小子才长到我胸膛,如今竟比我高半个头了。” 萧无衍却道:“是师父养的好。” 他难得嘴甜,顾老将军当然很受用,不由挺直腰捋了捋胡子,只是嘴上还谦让着:“哪里的话,为师也没做什么。” 顾青树在一旁看着两人师慈徒孝,忍不住插嘴:“爹你那时候也只能给师弟送两口饭了,说起来还是得多谢太子殿下,若非东宫及时来人,真不知道师弟能不能撑过那个寒冬。” “……” 宅院里忽然安静下来。 顾老将军扭头看一眼脑子缺筋的傻儿子,顿时气得皱脸:“这事儿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它做甚?” 萧无衍面色如常,闻言反倒宽慰起顾老将军:“师父莫气坏了身子,况且师兄言之有理,太子殿下的确于我有恩。” 顾老将军略感诧异,沉吟片刻后才问徒弟:“当真放下了?” 萧无衍淡淡颔首,道:“长安远在千里之外,当年即便东宫派人来定州也未必来得及。师父,如今……我们都还活着,这便足够了。” “你能这般想就好……” 顾老将军叹息着点了点头,又忽地双目一瞪,道:对了,为师给你准备了好东西,方才便让萧陆送你房里去了,你快去看看,我跟大勺也回房歇息了。” 萧无衍闻言敛神,朝二人拱手:“师父师兄慢走。” 目送两人进了屋,他才收回视线,转身往自己房中走去。 另一厢,萧陆倚着厨房门框,细长的眼睛里闪过两道看戏的光。 嘿嘿,顾老将军确实送了好东西,也不知道侯爷瞧见会是什么反应……没想到下一瞬,他却看见侯爷熄了房里的灯。 而几乎是同时,顾老将军和顾青树却悄悄打开一条门缝,探出脑袋向萧陆招了招手。 萧陆忙小跑过去。 顾老将军捋着胡子疑惑,压低声音问:“这么快就熄灯,到底看没看?” 萧陆摇摇头:“不知道啊,侯爷不至于不敢看吧?” 这回换顾老将军摇了摇头:“那不能,我的徒弟我清楚,阿衍不会这般没有胆色。” 顾青树却听得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什么看不看的?爹,你到底送了师弟什么好东西?要不我过去找师弟问问?” 说着就要往房外走,却被顾老将军一把拉住,恨铁不成钢道:“别捣乱,送的什么等你成亲就知道了,你要没事儿干就赶紧给自己讨个媳妇儿!” “……”顾青树被戳到痛处,瞬间老实退回了屋里:“不问,我不问了,我回去睡觉。” 萧无衍这会儿却并未就寝,并且将屋外三人的“闲言碎语”听得清清楚楚,毕竟他们藏不住事儿,声音喊着喊着就大了。 至于师父让萧陆送进房的避火图…… 他瞥一眼安静躺在桌几上的书册,继而果断闭上黑眸。 那东西,他不看也能让幺幺满意。 第46章 “夫君,为我掀盖头”…… 正月初七,月明星朗。 刚过子时医馆内外的灯便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不肖片刻,整座宅院灯火通明。 大红 绸布挂满廊檐,阖府上下喜气洋洋。 叶晋、锦月、高二、齐荣、顾三娘皆早早起身在前堂后院里来回穿梭,忙来忙去,就连平日里爱睡懒觉的锦盘今日都醒得格外早,爽快利落地换上崭新青衣,与锦月一左一右守在殿下门外。 只有姜幼安还睡得深沉。 昨夜那避火图不过是匆匆一瞥,竟让她好半天阖不上眼,只要一阖眼,脑中便闪过白花花一片,她只好睁着一双凤眸翻来覆去,辗转反侧,直到两只眼睛困倦得再看不见其他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满打满算这会儿其实也才睡了一个时辰。 锦月昨晚和三娘轮流守夜,知道殿下没歇好,便嘱托路过后院来的人动静都小点,莫扰了姑娘安寝。 总归萧公子辰时才来接亲,让姑娘多睡上个把时辰也无妨。 然而在朱雀街另一个方位,此时的萧无衍却已沐浴更衣,换上喜袍,白玉冠束发,最后又将顾幺幺送给他的金簪插入发间。 萧陆本是打着哈欠跑过来叫人,没想到刚到门口就见侯爷已经醒了,不仅醒了,竟连婚服都穿戴齐整了。 啧,他站在门外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这会儿才刚到丑时,天色乌漆嘛黑,顾姑娘兴许都未起身呢,侯爷却已迫不及待掩不住半点心思,看来侯爷今后要被夫人吃得死死的喽。 冬日天亮得晚,临近寅正,远处的苍南山才终于泛起雾蒙蒙的薄青色。 还有一个时辰萧公子他们就要来接亲了。 锦月望眼天色,这才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趋步穿过屏风来到床前唤人:“姑娘,姑娘该起身了,今日是您大喜……” 姜幼安睡得正香,听见耳边有声音响起,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直到听到“大喜”两字才霍然睁眸,恍然问道:“现下什么时辰?” 锦月笑着回:“刚到寅正,姑娘莫担心,不会耽误吉时。” 姜幼安闻言微松口气,撑着床榻坐起,抬手揉了揉额角。 她多睡了一个时辰,原本丑正便该起身。不过有锦月在,的确没什么好担心的,阿月总能准备好一切。 正想着,那厢锦月已经出门传人,喜婆、梳妆女侍等早早便来了廊外等着,锦盘和三娘则在锦月的指挥下率先迈入房内,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于是姜幼安的脑子只短暂清醒了一瞬,而后便又迷迷糊糊地闭眼小憩起来。 反正这会儿她只需要跟着锦月的安排行事便可,不必平白耗费心神。 一切都有条不紊,远处天边的薄青越来越淡,很快便被白云蓝天取代。 日头不知何时升了起来,一个半时辰后,姜幼安终于在梳妆女侍的巧手下成为待“娶”新娘,在接二连三“姑娘好美啊!”的惊声赞叹中诧异地掀开一只凤眸。 她自小便好看,她们不应该早就看习惯了么,怎的今日忽然夸起她美来? 然而当姜幼安看清铜镜中的自己,竟也怔了怔。 镜中的人……好似不太像她。 离开长安后虽换上了女装,但姜幼安的行为举止几乎与在长安时无异,可以说除了说话时不必再从前那般压着声线,让她随意自然了些之外,其他时候她时常会忘记自己是女儿身,自然也不曾化过这般精细的女儿家妆面。 直到今日,看见镜中描眉画唇的俏丽女子,姜幼安才生出一丝“她原来竟是公主”的实感。 但这念头转瞬即逝。 她是太子,从出生那日就是了,此事有生之年绝不会变。 “阿月?阿月,表妹梳妆好了没有?萧伍来接亲了……” 叶晋恰在这时闯进房中,瞬间将姜幼安险些发散到天边的思绪拽了回来。 姜幼安敛敛神,神色辩不出喜怒:“他这么快就来了?” “何止啊!听萧陆说他都带着接亲队绕着苍鹤城转一圈了!”叶晋说着大步迈到梳妆桌前,看见铜镜中的姜幼安不禁一怔,嘶了声:“表妹,从前我以为你长得像姑丈,今日这般一瞧才发现你其实更像姑母啊。” “像母亲?” 姜幼安的凤眸不禁扬起,这才缓缓地左右摇首仔细看起铜镜中的自己:“真的像母亲么?” 叶晋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 姜幼安闻言神色果然更加飞扬,语气雀跃道:“我方才便准备好了!表兄快为我盖上盖头。” 叶晋从善如流,朗笑道:“好好好,莫急——” 话落便从锦月捧来的托盘中取出红绸,展开垂落,继而将红绸盖在表妹琳琅满目的发饰上。 红色喜布瞬间掩住姜幼安如珠如宝般夺目的脸颊。 叶晋握着红绸的手却莫名顿了顿。 真是奇怪,分明是萧伍入赘,他怎么还真有一种要将表妹嫁出去的不舍之感? 不过眼下并无时间让叶晋惆怅感怀,那盖头甫一盖上,喜婆和三娘便来到姜幼安身边要扶她起身。 叶晋不得不松开红绸,向后退了两步。 姜幼安由众人护着走出房门,锦月却意外落了后,走到叶晋身侧轻轻福礼:“多谢表公子。” 殿下方才一睁开眼看见自己的模样,锦月便觉出殿下似乎心情就不太好,可一时却不知症结出在哪里,若非表公子来得及时,这大喜的日子,还不知殿下会不开心到何时。 叶晋闻言回神,忙咧嘴笑了笑:“举手之劳,阿月不必言谢。” 除夕那日他不知怎么得罪了阿月,她已经好几日不理他了,今日阿月主动与他说话,他可要把握好机会。 可叶晋正这么想着,一抬眼,却见锦月已经抬脚出门追锦盘她们去了。 “……”他轻怔,眼睛无措地眨了眨,末了却什么都没想通,只好长叹一声也抬脚追了出去。 * 从后院走到前院,穿过垂花门再上府门,姜幼安耳边的喧闹声便越来越大,直觉大门外仿佛来了半城人。 她握着锦盘的手不禁紧了紧,低声道:“都是什么人?一个医女与军卒的亲事应当不至于让苍鹤百姓都来凑热闹。” 此刻她们已经踏上府门石阶,府外景象几乎尽收眼底,锦盘闻言认认真真观察一眼围在府门口的人,回道:“瞧他们的站姿,应当大部分都是萧公子在守备营的同袍。” 姜幼安微松口气:“那就好。” 若非如此,那恐怕便是她的身份漏了风声,否则即便男子入赘一事再稀罕,也引不来这么多人看热闹。 不过萧伍倒是没骗她,带营中这么多兄弟来观礼,待回头恐怕整个镇远军都知他是赘婿了。 “姑娘莫走了,马上要跨门槛了。”这时,喜婆及时出声在她耳边提醒。 姜幼安刚抬起一半的脚又落回地面。 叶晋则从喜婆身后绕出大门,看向萧伍扬声:“还不过来?” 萧无衍早已下马等人,可是当真看见幺幺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近他,他却不知不觉犯起了怔。直到听见秦晋招呼,他才猝然回神,轻吸口气,撩袍踏上顾府石阶,大步迈到新娘跟前。 红绸严厚,哪怕萧伍就在跟前,姜幼安也瞧不见他的模样,只能堪堪瞧见他随风而动的红色衣摆和他脚上那双崭新黑靴。 但她知晓,他走来的每一步都很坚毅。 叶晋执起姜幼安一只手,看着萧伍,只觉得从前极为欣赏的兄弟今日突然变得不太顺眼,默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接下来的路,便由你和表妹一起走了,你要好好待她,日后你若敢欺负表妹,我们医馆上下可饶不了你。” 萧无衍正色,黑眸深深看着盖着红绸的顾幺幺,沉声起誓:“天地为鉴,从今往后我与幺幺同生,绝不负她。” 叶晋闻言觉得这话似乎少了些什么,但若真说“同生共死”那还真不如不说。 罢了,总归有“绝不负她”这四个字,倒也算过关。这般想着,他终于将表妹的手放到萧伍手上,最后叮嘱道:“去吧,切记莫误了吉时,早些回来拜堂。” 萧无衍顿 时牢牢地扣住顾幺幺五指。 惯来沉稳的镇远侯,此刻却仿佛抛下了所有重担,只单纯是那刚及弱冠意气风发的青年。 姜幼安却在这时捏了捏他的手心,小声提醒:“你该背我进轿了。” 萧无衍答得很快:“好。” 下一瞬,姜幼安便觉两只手腕叫人用轻力扯了一下,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便从萧伍身后搂住了他的脖颈,而在她刚刚意识到这点时,萧伍已然俯身弯腰,轻轻松松将她背了起来。 他冲向喜轿的脚步很快,眨眼间便迈过府门前的石阶。 姜幼安似也被他感染,忽然垂首轻咬了一口他的后颈,又飞快离开在他耳边低声:“轿子不比马车舒服,会颠,我们不要在外面走太久,早些回来。” 萧无衍却叫她亲得浑身一麻,连脚步都突然慢了下来:“嗯。” 他闷闷应声,用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冷静,撩开喜帘走进轿辇,轻手轻脚地放下顾幺幺。 喜娘和锦盘还有锦月三人紧跟着他们来到喜轿,分立左右护着。 萧无衍无暇再与顾幺幺说什么,刚将人放下便在喜娘的催促下退出了喜轿。 他的两只耳朵泛着不可描述的红,幸好军中将士都离得远,瞧不见他被幺幺捉弄的窘迫模样。 思及此,萧无衍轻吐口气,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马前翻身上马,继而振臂一挥指挥接亲将士抬轿上路。 前头开路的乐师又一次吹起喜庆的接亲曲,锣鼓喧天,唢呐齐鸣,好不热闹。 叶晋留在府门前目送接亲队伍远去,不免对同样守在门口的高二喟叹:“先前萧伍说接亲之事不用我们帮手,我还担心他家中人手不够,如今看来是我小瞧他了,今日这排场不小啊。” 高二忙不迭点点头:“那可不,大半守备营的人都来了,从前看姑爷沉默寡言的,不曾想他在军中竟这般得人心!” 是啊,很得人心,但好像……又太得人心了。 说是只来了大半营的人,可军中四处都要守备,今日这架势怕是将未值守之人都叫来接亲了。 叶晋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区区守备营小卒,连个百户都不是,当真能喊来这么多人么? 就在这时,府门前却突然停下一匹快马。 叶晋瞬间敛神,凛然看向身穿盔甲下马之人,绿衣冠服,来者应是六品校尉。 他轻垂眼眸,在来人买上台阶之际朗步迎上前,笑道:“敢问大人可是来贺喜?不巧,接亲队伍刚走。” 齐阳闻言笑了笑,拱手问道:“你可是秦晋秦兄?” 叶晋颔首:“正是。” 齐阳:“那便不妨事,我只是奉侯爷之命来送份贺礼,还请秦兄收下。” 话落就将手中锦盒递到秦晋手上。 叶晋却又疑了疑:“这竟是镇远侯送来的贺礼?” 齐阳想起侯爷先前的吩咐,略略颔首:“是,不知秦兄可知道去年五月镇远军埋伏柔然那一战?萧伍在那场埋伏战中立了大功,年前侯爷按功行赏,本要升他做百户,但他竟不愿擢升,反倒向侯爷求了让守备营兄弟来参加他婚宴的恩典。” 怪不得今日有这么多人来帮萧伍接亲。 叶晋骤然解开心头之惑,再看眼前的六品校尉便觉其顺眼不少,不由好客道:“原来如此,那还请大人回去后代我等向侯爷道谢,不知大人可否赏光在府中吃过喜宴再走?” 齐阳拱拱手,果断拒绝:“不了,我还要回军中向侯爷复命。” 叶晋闻言做恍悟状:“是是,是我糊涂了,竟忘了此事。”言罢急忙转身掂了几盒喜糖糕点做回礼交给来人:“一点心意,望大人莫嫌弃。” 这可是侯爷大喜的回礼,齐阳哪敢嫌弃?但碍于侯爷嘱托,他此刻只能强装镇定地接过秦晋手中的礼盒,尽量淡然道:“我会将此物带回营中交给侯爷。” …… 古礼有云,晨起接亲,黄昏拜堂,是为昏礼。 是以按礼来说,接亲的喜轿至少要在苍鹤城中转到酉时才能回到朱雀街上。 可萧无衍不舍得顾幺幺受累,刚过晌午便吩咐接亲队伍返回顾府。 姜幼安自睁眼那刻便滴米未进,正跟锦月在喜轿里准备的“点心果子”做斗争时忽觉眼前红绸亮了一瞬,锦盘掀开轿帘,及时送来一句话:“姑娘,姑爷吩咐返程了。” 唔。姜幼安对他听话的表现很满意,果断放下在手里握了好半刻的苹果。 未时一刻,喜轿早早转回了顾府门外。 好在叶晋对此并不意外,早已做好完全准备,此时拜堂的堂屋里已经摆上“姑姑姑父”的牌位,自然,顾兄也在两刻前送来了萧伍父母的牌位。 喜轿落地。 萧无衍快步走来,率先从喜婆手中接过同心结,继而俯身掀帘,将同心结的另一端递向顾幺幺,同时低声问:“可有累着?” 姜幼安听见他的声音,唇角轻勾,牵住落在他掌心的一端红绸:“不累。” 萧无衍这才放心退出喜辇,让锦月和锦盘进入轿中扶人出来。 总算不用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坐着,姜幼安得以松口气,出轿后便垂眸盯着锦月的步伐,专心致志地与她同行。 直到萧伍在起哄声中跨火盆,她才转头望向左边视线里他那截劲瘦有力利落迈进的小腿。 “跨跨跨!嗷!跨了跨了!!”萧无衍刚跨过火盆,便听四周又是一阵起哄声。 这些兵卒平日里见到他连气都不敢大声喘,可碰到这大喜的日子,他们胆子都大了,竟齐刷刷地闹了起来。 萧无衍黑眸下却闪过笑意,他并非无情之人,自然知道他们没有恶意,相反,这些起哄反倒是在祝福。 不过闹闹他就罢了,闹洞房的陋习可万万不能做。 思及此,萧无衍不动声色地向萧陆使了个眼色。 萧陆意会,忙跑到起哄的人群里挨个叮嘱去了。 顾老将军身为两家唯一的长辈此时正坐在堂屋侧首,而在顾幺幺和萧伍身前则是两把空荡荡的椅子和四块牌位。 姜幼安这会儿虽瞧不见,但心底是知道此事的,在拜堂前不由闭眼默默悔过:父皇,儿臣不肖,您可千万不要怪罪儿臣…… 下一瞬,傧相唱和的声音骤然响起:“新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姜幼安闻声敛神,攥着同心结的一端朝天地、朝高堂一一跪拜,最后透过盖头隙缝,看见萧伍骨节分明的手虔诚交握,向她行对拜礼。 “礼成,送入洞房——” 二人对拜后,傧相又是一声高唱。 顾幺幺和萧伍一起离开前堂,两人各执同心结一端穿过弯曲回廊,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挂满红绸的喜房。 梳妆桌前各式各样的头面首饰早被收起,喜婆和锦月扶着殿下来到床榻前便退了出去。 按礼,萧无衍本该马上回前堂陪宾客,待夜里再回后院掀盖头、喝合卺酒。 可姜幼安等不及了,在喜婆和锦月出门后便扯了扯同心结道:“我有些饿了,夫君,你不妨掀了盖头再走?” 萧无衍闻言眸色一暗,瞬间冲到顾幺幺身前半跪在地,一只手却箍紧她的腰肢:“娘子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掀了盖头再走?” “除了这句,还有呢?” “我有些饿了?” “娘子……” 萧无衍已经听出顾幺幺是故意不再说那两个字,声音里不禁带了分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乞怜。 姜幼安心头莫名一软,终于如他所愿:“夫君。” 这不过是夫妻间的寻常称呼,往后她日日夜夜不知还要叫多少次,哪值得他这样折骨。 “夫君。”她不禁又唤他一声,抬手握住他落在她膝上的手臂,轻声低喃,似诱哄一般:“为我掀盖头。” 第47章 “合卺而醑,永结同心”…… 日影西斜,和煦浮光穿过窗棂洒向床榻,掠过萧伍半侧喜袍,也让顾幺幺握在他肩臂本就白皙的手愈发莹透。 接连听见两声轻唤,萧无衍总算心满意足 ,箍着顾幺幺腰肢的大手微松,直起身低笑:“好,娘子莫急。” 红绸布下,姜幼安膝上一空,忽觉哪里不对,他这笑怎么听着有些坏,好似方才是故意低头叫她心软一样…… 只是不及她细想,一阵暖光便从眼前闪过,她的盖头终于被掀开了。 萧无衍不禁轻怔,柳如眉,云似发,鲛绡雾縠笼香雪。 他从未见过这般模样的幺幺,仿若天上人,不染世间尘。 这厢姜幼安却没注意到他的怔神,径自起身拿过萧伍手中的秤杆随手扔到床榻,而后便拽着他的手臂催促:“夫君,该喝合卺酒了。” 直到她动起来,凤眸中闪过令人熟悉的狡黠灵动,萧无衍才堪堪回神,果断攥住她轻轻摇晃的手,牵着她移步到摆放合卺酒的桌案前。 “合卺而醑,永结同心,幺幺,今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说到夫妻二字,他周身气势瞬间柔和,方才莫名的患得患失亦烟消云散。 他松开她的手,将酒盏递过去。 这话在姜幼安耳里却听出另一种意味,她忍不住扬眸,接过酒盏后主动向前勾住萧伍半展的手臂,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复念:“嗯,今后我们便是夫妻了。” 夫妻夫妻,既是夫妻,行房就是再天经地义不过之事。 她今晚可不会再放过他了。 二人各怀隐秘心思,但却默契地同时靠近彼此,仰头垂眸饮尽杯中酒。 刚刚饮完合卺酒,叶晋果然派高二来催萧伍了,让他尽快去前堂照看宾客。 好几百人的兵卒不好好吃宴,光逮着主家起哄喝酒,仅靠他们是真顶不住,这拜完堂才刚过一刻,几人已经被灌了快半坛酒了。 萧无衍听着门外高二的诉苦,眉心微蹙,都让萧陆叮嘱过,他们怎么还是胡来? 不过虽心有不悦,但当他看向顾幺幺,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放轻:“我去去就回。” 姜幼安听罢却笑,颇有些幸灾乐祸地扬了扬凤眸:“莫说大话,恐怕你一时半刻回不来。” “哦?此言何解?” 见她香腮胜雪,朱唇微张,萧无衍忍不住想起除夕那日她醉酒的模样,不由拿过她手中空了的酒盏一起放回桌案。 他不在,她最好还是不要饮酒。 姜幼安倒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还当他真没听懂:“你平日里总是拘着,想来他们极少有机会与你调侃打趣,如今好不容易能闹你一回,哪里肯轻易放过你呀。” 若当真如此,那他们怕是想连夜操练了。 萧无衍如是想,面上却做恍悟状:“原来如此,多谢娘子指点,为夫受教了。” 姜幼安受用地点了点头:“嗯,那快去吧,不用着急回来。不过有一点要记住,切不可喝得太醉。” 话落,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床榻。 萧无衍眸光一暗,喉结无声滚了滚。 …… 前堂热火朝天,顾幺幺宴请的人并不多,仅有三家医馆里的几位大夫和学徒,统共也才坐下两桌。 萧伍这厢就不一样了,家人虽少,只有顾老将军、顾青树和萧陆三人,但几百号守备营同袍却不容小觑,几乎挤满了顾府院子,甚至连府门前后都摆上了宴客案几。 八九个人围一桌,一边吃酒一边起哄,忙得不亦乐乎。 顾老将军和顾青树两人在的这桌还好些,毕竟军中将领,即便如今伪装成普通兵卒,其他人也不敢太放肆。 但萧陆就没那么好运了,此刻已然急得团团转,一会儿往东边桌跑一会儿又被西边桌上的人叫过去,不过片刻便累得满头大汗,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操心过。 萧无衍甫一穿过垂花门便瞧见这副场景,周身气势一凛,黑眸霎沉,再不复方才在自家娘子跟前的柔和。 而感受到熟悉的冷冽气场,萧陆顿时如获大赦,转头瞧见人就是一声哭嚎:“侯……兄长!你终于来了!” 闹哄哄的前院瞬间安静如水。 …… 婚房中自然也备了吃食。 只不过桌案上都是些点心瓜果,并无热菜。 好在屋中四处皆放了暖炉,前后窗户也紧紧关着不透寒风,姜幼安捏了块桂花糕放入口中,再配上一口方才让锦月去药房取来的姜枣茶,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好不舒爽。 不想这时,廊外却忽然传来锦月和锦盘略显诧异地喊声:“姑爷?” 姜幼安闻声一噎,不由放下姜枣茶和桂花糕,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丝缝隙向外瞧去,就见身着喜袍的某人长腿阔步,眨眼间便来到门外。 萧无衍推门而入。 姜幼安关上窗走向门边,看着他不解地眨了眨眼:“你怎么回来这么快?” 萧无衍不动声色,淡然地垂眸扯谎:“侯爷有令,让他们用过宴后尽早回营,前堂便用不着我了。” 姜幼安:“?”这合理吗? 好吧,似乎是有些合理,镇远军镇守苍鹤保家卫国,容不得半点松懈,今日能有这么多人来参加婚宴已是惊喜。如今被召回军中也是常理。 可眼下天还亮着呢…… 她悄悄觑一眼天光,心头微动,默了默了才盯着男人轻轻滚动的喉结道:“那你饿不饿?若是饿了,我……唔。” 话音戛然而止。 萧无衍骤然俯身堵住她娇艳欲滴的唇,一手捧着她脸颊一手箍着她纤细的腰,不由分说便在她唇舌间大刀阔斧,横扫长驱,没一会儿便将人吻得气喘如丝。 姜幼安攥着他身前衣袍,浑身发软,面色潮红。 他今日吻得好凶。 仿佛被困了许久的恶兽出闸,终于瞧见食物,起初还有耐心小心谨慎地舔舐一两口,但一旦确认食物美味可口,恶兽便再也忍耐不住,啃咬吸吮,大口吞腹,只恨不能立即吃干抹净。 姜幼安竟有些招架不住。 好不容易寻得空隙,在萧伍再想吻下来之际,她不由偏头,缓缓攀上他的肩道:“等等,落帘。” 萧无衍今日虽只饮了一杯合卺酒,但此时眸中竟似有醉色,闻言微眯了眯眼才明白她此言何意。 天光未暗,幺幺竟是害羞了。 可他不舍得松开人,黑眸幽深地凝望顾幺幺好一会儿才不甚情愿地道:“遵命。” 禁锢在腰间的手终于松了,姜幼安松口气,在萧无衍走去窗前落帘时来到梳妆桌前,拆卸发间珠钗。 是套丹桂式样的头面,通体为金,花蕊间镶嵌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华贵灵动,极衬她。 不过姜幼安往常挽髻后几乎只在发间用一根簪或钗,今日还是第一回 在头上戴这般齐整的头面,偏生女侍梳妆时她又只顾着闭目养神,没怎么瞧女侍给她戴的发饰,故而这会儿刚拆下耳环和两三个小珠花她就不知道该动哪里了。 落完窗前和门前的竹帘,房中光线顿时暗了下来。 萧无衍回身,就见顾幺幺似乎怔在了铜镜前,手指摸摸发饰又放下,如此反复,折腾了两三回才拔出一根金簪。 瞧那力气好像是生拨的,那根簪子拔出来后她的头发都乱了。 萧无衍眸色一紧,顿时大步走到铜镜前拦住顾幺幺仍然跃跃欲试的手:“莫动,别弄伤了自己。”说着便仔细观察起自家娘子乌发间的首饰,继而井然有序地为她拆下丹桂金冠。 姜幼安见状眸光不禁亮了亮,双手悠悠垂落,怡然自得地享受起萧伍的伺候。 他拆的很快,大约也就饮两口茶的功夫便将她的长发清清爽爽地散落下来。 于是姜幼安凤眸中的赞赏之色更明显了,不由转头握住他的手:“夫君好厉害,若我日后还有机会戴这样复杂的发饰,你再帮我拆可好?” 萧无衍闻言却没有立刻回答。 直到发现顾幺幺仰眸看他,眼神期许又疑惑,他才轻扯唇角开口:“只要娘子喜欢,我可以为你拆一辈子发饰。” 姜幼安这才满意了,松开他泛着些微凉意的手,起身走向床榻。 而在她身后,萧无衍黑眸之下却闪过一道不安的光。 他的身份总要找机会向幺幺坦白。 可今日刚刚成亲,绝非坦诚相告的好时机,但或许可以慢慢向幺幺透露一些,这样日后将真相告诉她时她或能更容易接受……思及此,他思索道:“幺幺,将来一定 有机会。” “嗯?” 及至床边,姜幼安脚步停了下来,扭头看他,这才察觉刚刚戏言似有歧义,不禁紧声解释:“方才我只是随口说说,有没有机会戴头面根本不重要,你莫要当真,也千万不要想差了去挣军功,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知道吗?” 萧无衍霎时失笑。 他今日确定一件事,幺幺分明极在意他的安危,想来当日那封只有“保重”两字的信只是她不善言辞罢了。 姜幼安不知他在笑什么,却莫名觉得他笑起来的模样太过好看,好看到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最好是欺负到他青筋暴起,劲瘦肌肉贲张,再也无法忍耐。 第48章 “不怪夫君,我歇两日就好…… 萧无衍似有所感,望着她欲语还休的眼睛,不由向前一步拥她入怀,垂眸轻抵她的眉心。 下一瞬,姜幼安垫起脚尖攀上他的肩,朱唇贴近他的下颌,轻轻亲了一口又一口,不消片刻双脚却忽然落地,她不知不觉便亲向男人格外诱人的喉结。 萧无衍顿时发出一声闷哼,短促,忍耐,但心底涌动的情/欲还是暴露无疑。 他猛地抱起顾幺幺将她压到床上,声色微喘:“娘子今日也醉了不成?” 姜幼安从前并不爱欺负他这儿,只是除夕那日喝多了酒,一时兴起才逮住他的喉结不松口,但他那夜的反应却让她有些欲罢不能。 “没醉,我就是喜欢……” 喜欢看他情难自抑时的样子。 萧无衍双眸瞬间幽深,俯身低咬她的香颈。 喜欢? 他也喜欢,喜欢看她在他身下婉转低吟,溃不成军,喜欢她紧紧伏在他的身上,扣着他的手不准他走。 他更喜欢,与她共赴极乐。 姜幼安果然也受不住了,凤眸渐渐溢出一层水雾,仰颈上挺,只觉萧伍发冠上那支金簪起起伏伏,太过晃眼,让她快要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下次定要送他一支没那么打眼的冠簪。 萧无衍却在这时突然停下进攻,薄唇贴在她耳边幽幽低声:“娘子在想什么?不满意么。” 他带着些微凉意的指尖刚刚撩起她的衣摆,姜幼安忍不住颤栗,不禁攥紧他身后衣襟,眼中水雾更浓,却半点都没听他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伸出另一只手去勾他的腰封,不满呢喃:“怎么这样难解?” 她从前用的腰封明明三两下便能解开。 萧无衍神色微凝:“……”难道娘子方才走神是在想这个? 但即便不是他也无暇细想了,顾幺幺不断在他腰间翻来覆去的手仿佛带了火,让他浑身灼热,理智消散,愈发沉沦不醒。 他不敢再让她摸索,急忙攥住她因耐心告罄而愈发急切的手,艰涩哑声:“幺幺,我自己来。” 听见这话,姜幼安凤眸中的不满减轻些许:“本来就该你自己解……” 她蛮不讲理,但手总算离开从他腰间离开,萧无衍紧绷的呼吸微松,单手扯动腰封,三两下便将其扔到床下。 原本被腰封束缚的婚服瞬间松散开来。 虽还有长袍挡着,可隐约已能窥见他劲瘦腰腹随呼吸轻轻贲张,姜幼安心头不禁泛起痒,昨晚那匆匆一瞥的避火图仿佛突然动了起来,不断跳入她的大脑,挑动她的心跳,没一会儿便让她本就蕴满水雾的凤眸变得湿漉漉。 但打猎时要有足够的耐心才能捕获猎物。 她没忘了自己今晚的目标。 她要看他难以自持,比她更沉沦。 姜幼安忽然抱住他翻身。 萧无衍猝不及防,刚松下去的呼吸瞬间提起,大手及时箍住她的腰身,生怕她有一点磕碰:“幺……嗯!” 不想他话音刚起,唇上便裹来一阵温热,娘子似是嫌他动作太慢了。 萧无衍眸色倏暗,再不想控制,竟就这么吻着,一手抚着她柔软黑发一手握着她的腰又将人反压回来。 姜幼安似乎还想反抗,两只手不甚规矩地游动,却忽然被他单手擒住两只手腕,牢牢禁锢在她的头顶。 他的呼吸声瞬间急了很多,埋首伏在她颈间,似雷霆般挞伐,但又小心翼翼地克制着,不舍得真伤她。 终于如愿以偿,姜幼安湿漉漉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狡黠,只是这狡黠转瞬便被揉碎。 她轻呓出声,终是跟他一起坠入极乐。 * 婚房里的动静从晡时闹到黄昏都没消停。 前堂守备营中的将士都走了,萧陆这会儿已经累得没有力气再动,瘫在没人的宴桌前喝水充饥。 叶晋去了府外送人。几百号将士都喝了酒,顾老爷子不放心,怕他们闹出事端,索性派顾青树跟他们一块回营。 有怀化将军压阵,就算原本真有不安分的想惹事,这会儿也安分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列阵出城。 他们走后,医馆的大夫伙计用完宴也紧跟着走了。 叶晋又出来一趟送人。 送完人要回去时,就见顾老跟萧陆两人也从府里走了出来,高二在他们身后送着。 叶晋迎上去,向顾老拱手见礼:“您老不用过晚宴再走?” 顾老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天要黑了,今日是俩孩子大喜的日子,良辰美景,老夫就不在这儿耽搁功夫了。” 叶晋倒也不强留,只笑着道:“那您老和萧陆是回军营还是回萧宅?府中备了马车,让车夫送您和萧陆兄弟吧。” 作戏要做全套,顾老将军知晓自家徒弟还不曾向人家姑娘坦白,闻言便没有推迟,捋着胡子笑道:“也好,老夫好像还真有些醉了。” 说着身形便踉跄晃了晃,萧陆急急伸手扶住顾老,继而看向秦晋道:“那就麻烦秦兄了。” 叶晋朗笑:“客气了,说什么麻烦不麻烦,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 话落就扬声唤来齐荣,让他去备马车来。 直到将府中客人都送走了,叶晋才收拾收拾准备回房沐浴更衣小歇片刻,不料刚走到垂花门就被锦盘拿剑挡住了去路。 他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锦盘:“这是做什么?” 锦盘小脸却板得很严肃:“锦月姐姐说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能踏进内院。” 叶晋顿时瞪大了眼:“为什么?” 不过话刚问出口他便转过弯来想到了原因,紧着便道:“何至于此?” “我的东厢房跟正房离得远着呢,阿月不让我回房,那我今晚睡哪儿?总不能在前堂窝一宿吧?” 他说罢就想进去找锦月,然而再次被锦盘无情抬剑拦下,甚至这回锦盘手里的剑还出了半鞘——“去角院住,姐姐已经叫人给表公子换好床褥。” 叶晋:“……” 他思量了一瞬自己跟锦盘打起来的胜算,片刻后无奈后退,撇了撇嘴道:“行,不就是住角院么?既然阿月让我去,那我就听阿月的话,委屈自己一晚。” 此时锦月正守在内院正中,她怕靠正房太近听到些不该听的,但又担心离正方太远殿下唤她时她听不见,没想到这会儿竟先听见表公子喊出这不着调的话,莹白面颊不由烫红。 怎会是听她的话?分明是为殿下大计,本该如此。 而正房内,姜幼安此时大汗淋淋,只觉浑身上下没一块骨头不酸不软。 可身后的人却仍不肯放她,一手箍着她的腰一手箍着她的肩,让她动弹不得。 她不喜欢这样。 这样让她很难看清他的脸,只能听见他在她耳边粗喘。 …… 后来不知又过了多久,萧无衍终于满足松开被他锁在怀里的顾幺幺时,外头天色已然黑了。 姜幼安疲累不堪,伏在他身上重重喘息,好一会儿才将气喘匀恢复些许气力,继而就咬了口他坚硬如石的手臂,轻恼低语:“你出去让人备水,我要沐浴,再让厨房备些吃食送来,我饿了。” 萧无衍闻言黑眸却闪了闪,他其实并 未打算到此为止。 但娘子饿了,他自然该让她歇一歇。 “好。”这般想着,萧无衍从善如流地起身下榻,捡起早前扔到床下的腰封穿戴整齐,又走到博古架前用盆中的冷水净手擦脸,几乎将自己收拾得与娘子行房前无二,这才出门去寻人办事。 姜幼安这会儿则裹着被子不想动弹,眼睛虽还跟着萧伍的身影转动,但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她摸向了自己小腹,心想如果运气好的话,也许今日她就能怀上身孕。 若当真如此,那萧伍或许有机会跟他的孩子相处一段时日。 不过这样的好事未必能发生,像二皇姐跟裴恕,两人都成婚两三载了,就一直不曾有小孩。 当然这有可能是二皇姐不喜裴恕,所以不想生孩子。 但生小孩本来就不是二皇姐的使命,她不想便可以选择不。 可她不行,临行前父皇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要生下小皇孙,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带个孩子回长安。 好在如今还是正月,只要没其他意外,她最迟可以在苍鹤待到明年四月。 这般算算,她只要在半年内怀上身孕便可…… 萧无衍回房便瞧见顾幺幺仰头望着帐幔,潋滟凤眸一闪一闪,不知在想什么。 他走过去,轻声唤她:“热水和吃食厨房里都备着,娘子要先沐浴还是先用膳?” 姜幼安闻声回神,看向男人眸色微嗔,话音却有些气:“夫君说呢?自然是先沐浴。” 身上叫他折腾的湿漉漉,若不沐浴,她浑身都不舒服,哪还有什么胃口吃东西? 萧无衍自觉理亏,闻声不甚自在地轻咳一声,又应一声“好”便出门吩咐去了。 片刻后,他率先回房,将卧榻外原本收拢的屏风展开,而后又自觉走到床边帮自家夫人穿衣。 因着一会儿沐浴时还要脱,姜幼安衣裳穿得并不规矩,只堪堪穿上齐胸襦裙外头披上长袍便撑着身子下了榻。 萧无衍紧握着顾幺幺腰肢,早已叫她这模样勾得喉咙干涩,若非廊外已经传来脚步声,他只怕已经压着她亲了。 姜幼安下榻前只觉浑身酸软,可下榻后刚迈半步脚她身上竟忽然泛起疼,那疼意不重,只是极磨人。 若叫阿月和阿盘瞧出异样,定会误会萧伍不知轻重欺负她,限制他跟她同寝,让她需要时再召萧伍进房伺候。 可这种事也不好跟她们解释。 她虽不忌俗礼,但也没有向人诉说房事是否欢愉的癖好…… “夫君,抱我去耳房——”反正是萧伍将她折腾成这样的,她略略沉吟,果断朝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伸出双臂。 若他敢不抱,那日后她就只在用他的时候要他进房,其他时候他就自个儿睡吧。 不过抱她一事萧无衍显然求之不得,并未给她生气的机会,微一俯身,便轻轻松松地将她打横抱起。 锦月带人送热水进房时恰好瞧见两人恩爱的一幕,不禁忍俊,一边指挥府中仆从将热水送进耳房一边笑着向二人福礼:“姑娘,姑爷。” 姜幼安闻声看向锦月,神色尽量自然地勾了勾唇角:“嗯,阿月,一会儿让萧伍伺候我沐浴就是。” 锦月听懂了殿下的言外之意,又笑着垂首:“是,姑娘。” 正巧这时,进耳房送水的仆从也出来了,锦月便带着仆从又向二人福了福礼,而后退出房。 姜幼安轻轻松了口气。 萧无衍见状,一边抱人走进耳房一边轻笑声问:“幺幺方才难道是害羞了不成?” 她在他面前仿佛神佛不忌,大胆得紧,常常让他招架不住,可在旁人面前,她虽也肆意但似乎又多了些规矩。 这不禁让萧无衍心生欢喜,至少幺幺待他是与众不同的。 姜幼安双手勾抱着他,闻言有些困倦地在他肩头蹭了蹭,懒得解释:“你说是便是吧。” 萧无衍闻言,黑眸中的笑意霎时更明亮了些。 及至浴桶旁,他俯身轻轻把自家娘子的脚放到铺满软毯的地上,抱着她上半身的手却没肯松,仍牢牢揽着她的肩。 姜幼安也不想动,慵慵懒懒地环住他身上喜袍,趴在他肩头,看他伸手试水温。 “刚好。”他试完后神色认真地开口,仿佛是在做什么严谨大事。 姜幼安越看越喜欢得紧,心下暗暗喟叹自己真是没选错人做夫婿,旋即轻嗯一声,松开环在他腰后的手褪去外袍,就道:“好了,把我抱进去你就可以出去了。” 萧无衍的大手这会儿已勾到她襦裙背后的绳结,闻言微顿,低眸凝视她的眼,眼底恶兽蠢蠢欲动,声音却低:“不是要我伺候么?” “……”姜幼安闻言凤眸轻轻闪了闪:“你真要伺候?” “有何不可?”他说着弯腰将她抱进充满热流的水中,以退为进,垂睑掩眸,话音听着极为真诚:“娘子放心,我只伺候你沐浴,不做其他。” 此事姜幼安倒不担心。 方才来来回回已经三四次了,又足有两个时辰。 人的体力精力有限,他应当也没有力气再做其他。 只是……从前在宫里只有锦月和锦盘近身伺候过她,东宫那些内侍每次都只能在浴房外守着。便是偶尔得令进入浴房送东西,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抬头瞧,况且即便大不敬地抬了眼,她四周都围着屏风,他们也看不见什么。 但如今萧伍若要伺候那可是真真切切的贴身伺候,她心头的感受莫名有些奇怪。 而在她犹疑间,萧无衍已然自发自觉的为她褪下襦裙。 身前一凉,姜幼安下意识抱胸沉进水中,继而抬眸轻瞪萧伍,似有薄怒:“这般伺候可不行,你想做什么都要先问过我才好。” 萧无衍闻言俯身,黑眸莫名虔诚又狡黠:“娘子莫怪,为夫第一次伺候沐浴,尚不熟练。不过娘子说的话我记住了,之后不管做什么,我都会先问过娘子。” 姜幼安这会儿尚不知这话里藏着什么坑,闻言竟好心放过他,又给他一次机会:“那你取皂角和棉帕来,先为我擦洗。” 萧无衍从善如流:“好。”话落便起身取东西去了。 他走后,姜幼安忍不住把身子又往水中浸了浸,温热水流很快便拂去她身上酸痛,她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觉困乏。 与此同时,身后响起脚步声—— “夫君?” “嗯。” 听到熟悉的回应声,姜幼安放心地继续阖眼养神。 谁知下一瞬,浴桶中却突然溅起水花,原本刚好包裹在她肩颈上方的水流瞬间上涨,哗啦啦激进鼻腔,害她不得不睁开双眼。 就见刚刚还身着喜袍衣冠楚楚的萧伍不知何时褪了衣衫,这会儿竟只着中衣与她一起挤在水流中。 “你,无耻……” 姜幼安便是再后知后觉,这会儿也很难不明白他想做什么,不禁气呼呼地咬了咬后牙,但又实在忍不住好奇质疑:“你难不成是铁做的,不累么?” 浴桶其实很宽,即便两人在里面也不显拥挤,萧无衍闻言向前移了半步才贴到她身边,一手在水下揽住她纤细腰肢一手竟当着拿着棉帕绕到她背后一下一下擦洗。 “娘子若想知道,可以试试。” 他明显是在蛊惑她,说话时故意靠近,喉结一动一动,几乎就在她唇边。 只要她稍稍向前就能让他溢出闷哼。 这着实是很大的诱惑。 可姜幼安这会儿实在承受不住了,檀口微微张了张,又果断偏过头去:“不知道,不想试,我累了。” 然而这是萧无衍意料之中的反应,他知道幺幺累了,所以才要诱哄。 既是诱哄,便没想过会一举成功。 只是他刚想再进攻,娘子却忽然主动倾身抱住他,轻咬了下唇,在他耳边声色羞赧:“还有,疼。” 萧无衍浑身一震,旖旎心思瞬间消散,不禁红着双耳面露惭色:“对不起娘子,是我太失分寸。” 姜幼安闻言悄悄松口气,嘴上却娇娇柔柔道:“不怪你,我歇两日就好。” 第49章 “马蹄酥”(修)…… 到底是初次,萧伍很容易就被唬住,竟真一丝不苟地伺候起顾幺幺,拿起挂满水流 的棉帕一寸一寸的为她擦拭身体。 只是毕竟血气方刚的年纪,即便“心”无旁骛,身体却难以自抑,偶尔还是会惹得顾幺幺浑身颤栗,但每到这时他便会极尽克制,极尽忍耐,紧紧咬着后牙槽,将喷薄欲念生生压下。 方才欢爱时姜幼安最喜欢瞧他这般模样,但这会儿竟是有些不敢瞧他,人也无端规矩拘谨起来,生怕自己一个不慎便招出那头凶猛恶兽。 这厮好似早就看过避火图,磨人的法子极多,可她今日真累了,只想好好歇一歇。 一场沐浴胆战心惊。 待终于洗好,姜幼安刚裹上浴袍便火急火燎地迈出浴桶,“余下之事不劳夫君,我自己来便可。” 萧无衍也难捱,软玉温香在怀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滋味本就磨人心神,更何况他才刚刚尝过荤欲。 可她这般避之不及明显是不信任他,萧无衍胸膛不禁堵上一口浊气,大手顿时攥住她手腕,声色低哑的不像话:“冬日天寒,这般出去会着凉,我帮娘子将湿发绞干。” 说着便站起身,又沉声安抚:“幺幺,我又不是禽兽,怎会在这时候欺负你?” 这话音听着竟莫名有些委屈,然而姜幼安看着他此刻模样,却觉得着实没什么信服力。 萧伍身上衣衫早已湿透,本是因忍着情欲才一直没脱,不想这会儿瞧着竟比脱了还要勾人。 她匆匆一瞥便转移视线,双眼只敢盯着他雾气蒙蒙的脸和与她一样湿润的黑眸,犹疑道:“你确信……能忍住?” 她沐过浴后缓过来一些,身子走动也不似方才下榻时那般磨人,自己换衣绞发并不是难事,只不过方才时辰实在太久,短短一次沐浴不可能完全恢复,她身子还是会不太好受。 若他当真忍得住,她自然不想劳身伤神。 萧无衍听见这话霎时气笑:“娘子还真当我是禽兽不成?” 况且他何时忍不住过?从前分明是她想看他忍不住,如今竟是倒打一耙了。 姜幼安没这意思,瞧他气得眼尾泛红,连连摇头哄人:“自是没有,我信你,我信你不会欺负我。” 萧无衍却冷哼一声松开她手腕:“我去换湿衣,娘子切记站好别动,千万莫回头看我,否则我可就真忍不住了。” 他自幼见惯人心,一听便知她方才那话里没几分诚意,但他到底不忍心让顾幺幺受寒,看不得她就这般湿哒哒地站着。 “……” 这是真生气了。 姜幼安默了默,决定看在他今日幸苦伺候她一遭的份上,给他两分薄面。 毕竟他从未有过罔顾她心意的行为,方才她那般戒备质疑似乎是有些不妥,况且……也确实是她私心作祟,怕自己忍不住,才故意让他百般保证。 谁曾想竟真将人惹恼了呢。 既是自己惹的,那自然要自己善后。 姜幼安很有觉悟,果断思索起该怎么哄人。 然而萧伍衣袍似乎换得极快,她才刚刚垂眸敛神,便听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与此同时,萧无衍见顾幺幺当真一动不动在等他,不禁沉吐口气,暗道一声罢了。 娘子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他。 方才那般躲他,想来还是怪他方才在床上太不节制。 思及此,萧无衍在顾幺幺身后站定,默不吭声地举起干燥棉帕认认真真为她擦起湿发。 带着凉意的指尖若有似无地勾过姜幼安后颈,被他抚过的皮肤止不住发麻,她身子不由颤了颤。 萧无衍这才蹙眉开口:“冷?我去拿外袍。” 话落抬脚转身,不想衣袖却忽然被拽住,他脚步微顿,低眸,目光自顾幺幺如葱白般水嫩的柔夷抬向她如秋水般潋滟的凤眸。 “不是冷,我昨晚看过一眼避火图……”姜幼安忽然向前一步,莹润秀指一点点攥紧他刚刚换上的中衣衣摆,轻吸口气道:“虽说我不想,但你也不是一定要忍着。” 萧无衍原本沉静的黑眸瞬间汹涌,连呼吸似乎都停了一瞬:“娘子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 姜幼安轻轻点头。 她当然知道,可谁让她方才口不择言呢,如今自然要负起责任。 萧无衍的呼吸顿时更加浊乱了,青筋暴涨的大手却及时拽住顾幺幺手腕,似无奈又似心疼地哑声:“但我不舍得。” 娘子心中有他便足够了。 翱翔九霄的鹤,不该因他沾染污泥。 姜幼安却没想这么多。 在她眼里,夫妻之间男欢女爱,享欢愉之事再正常不过。 所以她不明白,她都表明要帮他,萧伍也明明想却为何要拒绝? 不过她本来就是要哄人,如今看他这模样似乎已经不气,那她目的便达到了,管他拒不拒绝作甚。 只是出于道义,她最后还是问了他一句:“当真不要?过时不候哦。” 萧无衍:“……” * 一刻钟后,姜幼安清清爽爽全须全尾地被抱回床榻。 不过萧无衍把人放下后却又疾步折返耳房,哗啦啦的水声旋即响起,直到将房中冷水全都耗尽,他才恢复如常,换上衣袍走了出来。 此时晚膳已送到房中,姜幼安正坐在桌案前等他,瞧见屏风后那道挺拔而修长的身影便朝他招了招手:“快来。” 萧无衍顿时加快脚步来到她身边,待看见桌上菜肴不禁诧异:“娘子喜欢马蹄酥?” “嗯。”姜幼安点点头。 她小时候确实爱吃,但那时候太小不懂节制,贪嘴吃多之后便恹了,因此这道糕点已有许多年没在她眼前出现过。 “不过今日是给夫君准备的,我让表兄问过萧陆,表兄说他想了半晌就只想出这一道糕点来。” 她说着扯过萧伍衣袖让他坐下,眼底闪过一丝不解,同时颇为自傲地伸出三根手指道:“我都能说出表兄三道爱吃的菜呢。” 瞧她这般灵动模样,萧无衍心头滚烫。 喜欢吃什么…… 这种小事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在意。 就连他自己,这些年也只将食物当作果腹的东西,只要饿不死,山珍海味与路边野菜并无差别。 至于马蹄酥,自十一岁那年被萧山送来边境后,他也只吃过一回。 便是萧山死那年,他奉命回长安吊唁承爵,路过东市的糕点铺子时心血来潮买了一份来尝。 可当初那份马蹄酥的味道与记忆里截然不同。 自那之后,他再没吃过。 “难为他还记得。”萧无衍笑了声,抬眸定定看向顾幺幺:“云州极少有铺子做马蹄酥,娘子尝尝味道,若不合心意,回头我让人去宁州讨张方子来。” 哪有方子能比御膳房的更合她心意? 姜幼安想着抬手捏了块马蹄酥:“心意我领了,不过此事不劳烦夫君,我幼时贪嘴,母亲那时便为我买了方子,后来家里厨娘还照我的口味改过几次。” 话落,她将手中的马蹄酥递到萧伍嘴边,模样认真道:“该是我让夫君尝尝合不合口才对,若不喜欢,明日我便将改前方子默出来,让厨娘再做一份。” 佳人在怀,袖手添香。 萧无衍如今虽已不再爱吃此物,却还是顺从张口,就着软玉温香轻咬了一口马蹄酥。 然而食物刚一入喉,他眉心便轻轻蹙起,这味道似乎似曾相识,竟让他想起当年太子扔到他脚下的那块点心…… 姜幼安见状还以为他不喜,顿时将手里剩下的马蹄酥扔回盘中,凝眉问:“你是不喜甜么?那你吃马蹄酥是喜欢它口感 香脆一点还是酥软一点?” 萧无衍闻声回神,旋即掩眸失笑:“娘子误会了,这份便很好,我很喜欢。” 姜幼安不太信,拿手帕轻轻擦去指尖酥油:“此事无需迁就我,府中有厨娘,你喜欢什么口味届时让厨娘做就是。” 萧无衍轻轻摇头:“何谈迁就?我当真喜欢。” 姜幼安觑他,凤眸中满是狐疑:“可你方才分明蹙了眉,那不是不喜是什么?” 这话倒是让萧无衍顿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望着顾幺幺的眼睛坦诚道:“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娘子喜欢的马蹄酥味道恰与他相似,六岁那年……便是他赠我马蹄酥救了我一命,我才开始喜欢这道点心。” 姜幼安:“……马蹄酥如何能救人性命?夫君幼时又出了何事?” 萧无衍闻言黑眸微颤,似是不愿回忆过往,只沉声道:“彼时我快要饿死,他赐我食物,自是救命之恩。” 所以当年小太子故意将吃食扔到他脚边时他并未察觉那是折辱,还以为小太子是真心救他,是当真看重他。 他曾满怀妄想,后来才明白何为君在上,太子愿意赐他一条活路便已是无上恩典。 他不该奢望站起,该匍匐于地,该粉身碎骨淬成利刃,做其手中刀。 姜幼安眼睁睁看着萧伍神色愈来愈不好看。 他在她面前从不会将情绪这般外露,如今神色掩都掩不住,显然那段过往于他而言并不美好。 她不想看他回忆痛苦,眉心不由打结,故意摸着萧伍的脸颊说道:“如此说来是得好好谢他,不知这位故人是男是女?今日婚宴夫君似乎没宴请她,不如改日我们携礼登门拜访?” 萧无衍早在顾幺幺摸上他的脸时便敛起心神,这会儿听见她明显吃味的话语,顿时哭笑不得:“幺幺,他是男子,且自从我少时离家参军便不曾再见过他,如今更是失了联系,大燕幅员辽阔,天南地北,谁知他去了何处?” “哦,这样啊……” 姜幼安将自己快要拧成结的眉头慢慢放平,适时扬了扬语调:“那真是太可惜了,这样就只能等将来战事结束,夫君得空回老家时再想办法与他联络……” 她在“联络”两个字前加了一堆条件,是何心思昭然若揭。 萧无衍闻言忍俊不禁,黑眸瞬也不瞬地盯着顾幺幺微微张合的唇,终是俯身堵住她脆生生的音调,舌尖轻抵她的贝齿,撬开牙关,轻卷舔舐,继而极尽温柔地与她缠绵。 这是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吻。 姜幼安很清晰的感受到,萧伍亲他时欲念很浅,似乎只是单纯地亲,并没有其他非分之想。 可是很奇怪,她的心跳竟比先前行房时还要慌几分。 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一种慌。 新奇,悸动,又无端发软。 好在这种“慌”并不让人难受,甚至让人有些愉悦,思及此,姜幼安凤眸微阖缓缓回应起萧伍的亲吻。 * 军卒成亲本有九日婚假,可萧无衍是一军主帅,如今又逢年节,即便年前已经没日没夜的赶,如今中军大帐的公案上也还是堆着诸多等候处理的公务。 是以他这假定然是休不成了。 清晨,他陪顾幺幺用过早膳后便要回军营。 姜幼安此前并不知此事,乍然一听,当即便表达出对镇远侯的不满:“我朝律法可是言明,春正至少七日假,婚娶当休九日。” “若逢无战,军卒每隔三五年亦可回乡探亲,除去路上脚程,短则能留家十五日,长则足有三十五日呢。可我自认识你以来,除了旬休几乎不曾见你有过清闲,甚至有时旬休都会被留在军中办事,他堂堂侯爷何时成了周扒皮?” “……” 萧无衍哑口无言。 幺幺成亲前怕不是特意找了《大燕律》来看,竟将他大燕将士休假之事摸得如此清楚…… 可惜他正是她口中的周扒皮,如今这关头,军中兵卒或能休假,但他着实不能。 末了,萧无衍只能轻咳一声,心虚找补:“幺幺,恰逢年关军中繁忙,待过了正月,春种之际我便向侯爷告假半月。” 姜幼安凤眸眯起,显然很质疑镇远侯的人品:“他会允假?” 萧无衍立即颔首保证:“当然。” 姜幼安这才垂了垂眼眸轻哼一声:“罢了,表兄说镇远侯昨日派人送来份贺礼,看在这贺礼的份上,我且不与他计较。” 萧无衍莫名如释重负,思及贺礼,又清声提醒:“娘子今日若得空,不妨瞧瞧侯爷送了什么。” 姜幼安闻言轻眨眼眸,其实她并不在意镇远侯送了什么,她只是在意他派人送来的举动,这代表他看中萧伍,愿意给他撑腰。 如此即便军中有人瞧不起萧伍入赘,那人也不敢当着萧伍的面说什么。 背后吠言鞭长莫及,能杜绝当面扫兴就足够了。 不过既然萧伍特意提了此事,那看看倒也无妨。 “好。”须臾,姜幼安轻笑点头,应承下来。 敲定此事,萧无衍心下满足,这才向众人拱手道别,转身出府,策马奔去萧宅寻师父和萧陆。 而在萧伍走后,默默围观一场新婚夫妇“吵架”戏份的叶晋突然有些食不下咽,仰头打了打哈欠,才双眼无神气若游丝道:“表妹,如今不过卯时,我非要与你们夫妻一起用早膳么?” 这厢姜幼安偏头看向叶晋,却倏然敛去笑意眸色沉沉:“我有正事。” 叶晋倏地一激灵,坐直:“何事?” 姜幼安:“若我没记错,聘书上写着,萧伍是定州橘田县人士?” 叶晋略略颔首:“没错。” 姜幼安凤眸微压,又问:“那表兄可还记得镇远军何时收复的定州?” 叶晋思索片刻,沉吟道:“记得,是平康十二年。” “但萧伍是平康十三年入的镇远军,此事并无异常,当初与顾老商讨你二人婚事,我亦旁敲侧击的询问过,都对得上,表妹难道是察觉出有何不妥?” 姜幼安眼底微红,话音越发地沉:“马蹄酥是平康五年才在长安兴起的吃食,那时定州仍被柔然侵占,可他昨晚却说,六岁那年便有人赠过他马蹄酥。表兄,短短一年,马蹄酥会从长安传到定州么?” 叶晋闻言沉默,神色顿时变得不太好看。 若彼时定州已然收复,一年时间传到定州并非难事。 可那时没有,老镇远侯萧山又率镇远军多次强攻定州城门,柔然人严防死守,在定州被收复之前,两地之间已多年不通消息。 “或许……赠萧兄弟马蹄酥之人乃是我大燕潜入定州的将士。” 这是最好的一种可能,即便萧伍没有跟表妹成亲,叶晋也视他为友,他不希望是其他原因。 “希望如此。”姜幼安亦不希望,可仅凭猜测并不能得到真相,她不禁压低声音,一如从前在东宫:“查,从橘田县查起。” “是。”叶晋毫不犹豫地领命,但顿了顿,他还是小心问道:“不过……如果萧兄弟真说了些谎,表妹想怎么处置?若要另择他婿,时间恐怕来不及。” 姜幼安听见这话原本冷然的脸色竟缓和了些,理所当然道:“那倒不用,一切如旧,除非他是柔然人。” 但镇远侯如此重用他,显然不可能是。再说他长得也不像,柔然人五大三粗,可没有像他这般俊秀的样貌。 叶晋一听便懂了。 事到如今,表妹其实并不在意萧兄弟究竟是何身份,只是气他欺瞒。 那他就放心了。 “小皇孙”之事好不容易步入正轨,这两人可不能半途而废。 第50章 他怕幺幺不要他。 自进入苍鹤,东宫暗卫便奉太子之令潜藏于民。 除非生死关头,几乎不调用。 如今自然也不会因查萧伍而冒险暴露。 故而此事走的明路,叶晋以医馆要开分铺为由让高二和齐荣去往橘田县。 二人简单收拾包裹,辰初时分便驾马车离开医馆。 不到午时,这 消息便递到萧无衍耳里,且是十一卫和城防营先后派人赶来军营向他禀报。 若只是十一卫来递消息,萧无衍自会让人跟踪追查,可城防营来人却让此事变得蹊跷。 城防营的消息通常都是递到鹤羽卫,统领极少来军营见他。 中军帐中,刚刚成亲的年轻侯爷原本心情极好,案上堆叠如山的公务都难以掩盖他眼角眉梢的春风。 眼下却因城防营统领上禀“高二和齐荣出城去橘田县筹备医馆分铺”之事而骤然沉下脸色。 城防营统领不明缘由,顿时冷汗岑岑。 “他二人可曾在城门前驻足?” 良久,久到城防营统领的冷汗几乎打湿盔甲,才听到一声辩不出喜怒的问询。 统领急忙回禀:“似有停留,巳时一刻二人驾马车至城门,待到三刻才出。” 那便是有意透过城防营向他递消息了。 上元节前城门口进出之人并不多,即便有守将例行询问,半刻也足矣。 思及此,萧无衍抬手挥退城防营统领。 而城防营统领瞧见这一抬手竟如蒙大赦,紧绷的背脊一松,连忙抚汗跑了出去。 萧无衍又召来在账外候命的萧陆,令其传信叶硶,撤回追踪高二和齐荣的十一卫。 萧陆领命,急急去办。 晌午时分,顾青树提着食盒来中军帐找萧无衍用饭,就见早上还满面春风的师弟这会儿竟又寒起脸来,不由惊讶道:“这才刚成婚一日,弟妹难道便要将你逐出家门不成?” “……” 萧无衍抬眸冷冷觑他一眼。 顾青树自然知道不是,若真如此,只怕师弟早坐不住跑回城找弟妹讨饶去了。 但眼下军中无战,除了弟妹,也没人能让师弟脸色这般沉。 不过想到此处已经是顾青树的极限,再往深处想他就想不出所以然了,顿了顿,索性直言:“老头让我给你带句话,如今你跟弟妹成了亲,有些事便不好再瞒了,最好找个弟妹心情好的日子,早点负荆请罪。” 萧无衍闻言却忽然想到什么,眸光一沉,当即冲出中军帐。 顾青树没看明白,看着眼前跟风一样掠过的身影诧异高喊:“这就走了?不吃了?”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中军帐内骤然平和的空气。 顾青树手中还握着刚从食盒上取下的木头盖儿,里头食物香气诱人,犹豫片刻,他咽咽口水果断将老头特意做的红烧肉取了出来,这东西放凉了就不好吃了,就得现在趁热吃。 没承想刚拿起筷子,那厢帐帘一撂,萧无衍又沉着脸回了中军帐。 顾青树连忙夹了块肉塞进嘴里,边嚼边含糊问:“怎么又回来了?” 萧无衍却连看都没看他,径直走向公案,眉头快皱成山:“军中小卒不会那么快得到城防营的消息。” 幺幺之前从未提过医馆要开分铺,今日高二和齐荣二人前去橘田县显然是临时起意,但二人选择“故意逗留”这样迂回的方式将消息传到他耳里而不是直接相告,想来是算准了时间。 他们想将幺幺交待的事办好,又给他留出转圜余地。 不过这般举动,若没猜错,应是秦兄在帮他。 * 生生挨到黄昏,萧无衍才褪下盔甲,换上晨起时娘子特意为他选的绛青色竹纹广袍策马出营,急奔回城。 寒风烈烈,马上之人锦衣华服风姿非凡,守备营将士不由侧目眺望,颇为羡慕的跟同伴道:“你说改日我也去城中的成衣铺子买身这样的衣裳如何?” 同伴闻言斜睨他一眼,满脸疑惑:“你脑子被驴踢啦?咱且不说侯爷长那俊脸,就你这腰粗的跟大锅一样,你要想穿出侯爷这般风姿,首先得把每顿三碗饭改成一碗。” “……那算了,不吃饱哪有力气打仗?” 就他这体格,战场上一抡刀都能把那些瘦弱小兵砍半死。 他可不能瘦。 不过说起来侯爷虽不如他“壮硕”,但确实比他厉害些许。 想当年形狮可是柔然第一名将,老镇远侯跟其对阵都鲜少有胜绩,后来竟被侯爷单枪匹马取其首级,当真是大振镇远军军威。 夜幕四合,顾氏医馆年节歇业,本该大门紧闭。 萧无衍打马穿过时却瞥见医馆开了半扇门,秦晋独守在药堂,似是在抓药。 没一会儿,叶晋便见方才自医馆门外掠过的残影折返回来,如青竹般挺拔的儿郎迈进医馆,身影由远及近,步伐从快到慢。 及至他跟前,人已恢复镇定。 “秦兄,我听闻……医馆要开分铺?” “是,在橘田县,表妹今早刚有的想法。” 叶晋回得自然而然,面上没有半点对萧伍这么快就知道消息的诧异。 萧无衍见状便知自己猜得没错,薄唇紧绷沉思,余光瞥见秦晋似是在抓一副治风寒的药才骤然担忧蹙眉:“幺幺病了?” 叶晋:“……” 怎么个个都以为是表妹病了? 阿月是,这小子也是。 分明是他在角院冷飕飕地住了一晚,清晨又顶着寒风被这对夫妻叫去用早膳,这才略感不适,有备无患的找阿月为他开了副方子。 想到这儿,叶晋包药的手不禁加重几分气力:“幺幺没病,你既这般关心她,往后就别惹她生气。” 话说至此,已算是很直白。叶晋不想再跟萧伍啰嗦,径直拿着包好的药穿向医馆后堂,不仅将萧伍撂在医馆,临撩帘前还没好气儿的叫他关好医馆门窗。 萧无衍:“……” 做了亏心事的人当然知晓自己亏心在何处。 他无暇在意秦晋阴晴不定的态度,颇为好脾气地退出医馆关上大门,然而他眉心依旧紧蹙,只是担忧之事从自家娘子的身体变成了自己前途未卜的命运。 萧无衍牵着马走去顾府后门。 马厩离后门不远,这回守门的于叔总算瞧见自家府上的新姑爷,一边从牵过马绳一边笑呵呵地向年轻又俊朗的姑爷问好。 萧无衍垂眸,低低叹了声:“于叔,我不好……” 尸山血海都能面不改色趟过的镇远侯如今心底竟无端生出一丝恐惧。 他怕幺幺不要他。 虽然过往总说要寻合适时机再告诉幺幺,但萧无衍心底其实明白,这才是他一而再再而三选择隐瞒的真正原因。 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幺幺的第一选择。 “您说我该不该告诉幺幺我是谁……” 马厩四周并无他人,萧无衍低声喃语,本就俊白的面皮这会儿竟仿佛褪去血色,苍白不堪。 于叔身患耳疾,方才又背对着他栓马,自然完全不知他说了什么。 但此刻见其面色惨白却是着急道:“姑爷这是病了?病了就快去找姑娘,姑娘医术好,妙手回春,定能治好姑爷的病!” 萧无衍本就不曾期望能从于叔口中得到答案,闻言扯唇笑了笑:“是,您老说的对,我这便去找幺幺。” 于叔因年迈而日渐浑浊的眼全神贯注地盯着新姑爷嘴唇张合,但即便如此,他也只读出“幺幺”两个字。 知晓这是家中姑娘的闺名,他又乐呵呵地点点头:“对!就是去找姑娘,姑爷快去!” 萧无衍略略颔首,转身离开马厩,穿过后花园来到正房。 幺幺果然不在房中。 他驻足片刻,又穿过回廊来到一墙之隔的书房寻人。 锦盘似乎完全不怕冷,一如既往守在书房对面的屋顶上,瞧见姑爷,她立马跳下来见礼,但还未张口便被萧无衍沉声制止:“不必,我自去找娘子。” 锦盘闻言转了转圆溜溜的杏眼,转身便飞上屋檐。 姐姐嘱咐了,姑爷和姑娘两人 闹别扭呢,此事她可管不了。 与此同时,萧无衍敲响书房门,带着置之死地而求后生般的沉重低低唤了声:“娘子——” 姜幼安早在萧伍跟锦盘说话时便阖上书册来到门前,闻声打开房门,看见人不禁扬眸笑了笑,又伸手挽住他的手臂:“夫君回来了,刚好,方才已经吩咐厨娘开灶了,一会儿便能用晚膳。” 她言笑晏晏,待他亲昵,神色模样与清晨他走时无异,似乎并未生他的气。 萧无衍几乎快要被她的笑颜迷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竟有些动摇。 直到顾幺幺又接着道:“镇远侯送来的贺礼是《千金要方》的孤本,我很喜欢,夫君若有机会,可向镇远侯当面道谢。” 两声清脆的“镇远侯”让萧无衍骤然清醒——谎言终会被拆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长痛不如短痛,他不能再欺瞒娘子。 这些念头齐刷刷自脑海闪过,他面色愈发苍白,心跳却如鼓,长吸口气霍然箍住顾幺幺单薄的肩:“娘子,我有事想对你说。” 姜幼安唇边扬起的笑意微凝,沉默片息后才假意不知地问:“夫君想说何事?” 萧无衍薄唇紧绷:“是关于我……” “师弟?师弟!军中有急事,侯爷有令命你速速回营——” 只是他话音刚起,廊外却忽然传来顾青树心急如焚的喊声。 姜幼安闻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悦。 这镇远侯当真是跟她不对付,前头才刚送医书做了件令她开心的事,眼下竟又不识趣地把萧伍喊走,仿佛跟离开萧伍不能活似地,真是烦人。 但事关军情,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大度地点了点萧伍的胸膛道:“夫君且安心去,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总归萧伍如今是她的人,若他当真有所欺瞒,她有的是手段罚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50-60 第51章 “又没人拦他” 叶晋自打顾青树进府便紧跟在他身侧,但不好强势拦人,只能一路边走边劝:“顾兄,妹婿才刚回府,何事这般着急?府中厨房正在备膳,顾兄即便要带他走,好歹也让他在家中用过晚膳不是?” 昨日才成亲,今日一早师弟便去了营中做事,顾青树知晓秦晋这要求并不过分。 可今日之事攸关生死存亡,委实紧急,实在耽搁不得:“秦兄,师弟和令妹新婚燕尔,若非此事非师弟不可,侯爷也不会派我来找他……” 书房里,萧无衍眸中凝色愈发深重,却只能压下心思,定定看着顾幺幺道:“好,等我回来。” 姜幼安轻轻点头:“嗯。” 她面色平静,似乎无喜也无不喜,萧无衍本想抱她,可他紧握她肩头的手无声抬起,却又闪躲坠落,终是不敢在娘子原谅他之前妄越雷池。 姜幼安当然瞥见了他想抱又不敢抱的手,但她故意装作没瞧见。 看他这副心虚模样就知他肯定有事瞒她,如今不跟他计较便是她宽宏,她才不要反过来宽慰他。 再说了,若第一回 骗她就“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万一他以后得寸进尺怎么办? 这般想着,她唇角浅弯,皮笑肉不笑地推着他的手臂出了书房。 只是姜幼安此时不曾想到,今日这一推,竟会险些再也见不到萧伍。 * 两匹骏马飞驰出朱雀街,清凉月色映出前行之路。 及至城外,四下无人,顾青树才长吁一声勒马,将怀中密函交给萧无衍,同时低声道:“你刚走不久,守备营的陈刚、元六就看见有个柔然军骑马直冲苍南山,他们将人截下马,过去抓人时才发现马后还拉着一具尸体,这封密函就藏在他身上……” 说到这儿,他忽地一顿,眼圈再也掩不住怒红:“是咱们九卫的人!刑罗这个畜生!” 密函上只有一行短字:功成,九危,速救。 萧无衍神色倏凛,黑眸紧紧凝视这六个字,又听见顾青树之言周身杀气顿时四溢。 当初潜入甘州的九卫每一个都是他亲自挑选,即便许久未见,密函上头的字迹也并不陌生。 郁衡,九卫卫使,亦是当年定州之战先锋营中萧无衍唯一活下来的同伴。 他唇齿生寒,声音霎时冷得似冰:“回营。” 话落便阖上密函,策马狂奔回苍南山。 顾青树跟在他马后紧追。 尸体跟被截下马的柔然兵都在伤兵帐,及至帐前,萧无衍难掩杀死翻身下马,守帐将士看见来人当即拉开帐帘。 帐中,顾老将军早命人将柔然兵五花大邦,尤其是嘴巴里的布条塞得十分紧,绝不给他咬舌自尽的机会,方才军医也已检查过他的牙口,确保他舌中并未**。 萧无衍进帐后却没看柔然兵,而是径直走向躺在柔然兵对面被折磨的几乎不成人形的尸体。 “打盆水来。” 尸体被马拖了一路,从甘州城门到苍南山,近百里路,尸身沾满泥沙,连血肉都被黄沙飞石割砺得极为模糊。 顾青树追进伤兵帐时正好听见这话,拦住想要动身的陈刚,亲自走到帐中水缸打出一盆清水。 待他将水搬到尸身前的博古架,便见师弟取下棉帕,打湿,沉默地走到尸体身边俯身擦拭,浑身青筋却紧绷突起,仿佛悬崖峭壁上垂垂欲坠的孤松。 顾老将军不由抬脚向前,可迈了半步他又轻叹口气将脚收了回去。 六年前定云初战,先锋营几乎全军覆没,只剩阿衍跟郁衡两个孩子侥幸存活,若这具尸身当真是郁衡那孩子……顾老将军不敢再想下去。 而这时,看见尸体一点一点露出清晰的五官,萧无衍紧绷如弦的背总算松下些许。 此人不是郁衡,甚至不是当年九卫中的任何一人,可他后颈处分明纹着一只孤鹤,且所纹孤鹤恰似“九”字,正是九卫独有标志。 萧无衍凝眉,沉思着继续将沾在尸体上的泥沙擦净。 顾老将军站在他身后,瞧见伤榻上那张陌生人脸下意识松了口气,不是郁衡那小子,也不是九卫其他人,幸好不是他们。 “阿衍,此人说不定是柔然故意派来假冒咱们的人,就是要引咱们中计,咱们绝不能上当!” 九卫个个身手不凡,顾老将军不信他们会轻易被抓,况且即便被抓,他们也绝不会将把柄送给柔然人。 萧无衍却沉声:“密函上的字,的确是郁衡所书。” 顾老将军捋着胡子反驳:“虽不知刑罗是从何处窥得“九鹤”,但他既能仿刻九卫标志,找人仿字亦不是难事。” “但他不会。”萧无衍清理干净尸体四肢,将棉帕丢进黑盆,转身定定看向顾老将军:“师父,你我都明白,郁衡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字迹,犯这么愚蠢的错误。” 所以即便这封密函是刑罗取得郁衡笔书,故意找人模仿他的字迹,那亦是郁衡故意为之。 顾老将军一时无话。 萧无衍则看向陈刚和元六,冷声吩咐:“让他说话。” 陈刚和元六应是,走到柔然兵跟前扯出塞在他口中的布条。 柔然兵狰狞的脸上顿时露出森笑,用力咬牙,下颚骨“咯吱咯吱”发出渗人声响:“原来你们九卫的首领叫郁衡,呵呵呵,其他人叫什么?都说来听听,等老子回了甘州正好去到大将军面前邀赏!” 他摆明想激怒萧无衍,可惜没能如愿,只换来萧无衍的冷眼俯视:“刑罗都交待了你什么,如实说来,本侯或可让你痛快死去。” 柔然兵嗤笑,又“咯咯”咬了咬牙关:“镇远侯如果想让你的九卫死在大将军刀下那就尽管杀了我!反正明日午时大将军见不到我回去便会将九卫全杀了,再把他的尸体挂在城墙上……呵呵呵呵。” 说到开心处,他忽地一阵怪笑。 萧无衍神色睥睨,垂眸淡淡看他,如看死物一般:“还有呢?” 柔然兵尚不知死期将至,闻言竟森森咧嘴提出要求:“给老字松绑,把老子伺候开心了老——呃!” 伴随一生痛 呼,粗厉声音戛然而止。 血珠倏地从柔然兵喉间溢出,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猩红瞳孔后知后觉的溢出惊恐,他抽搐地张开下颌,却来不及发出任何音节便骤然栽倒,死在血泊。 并且至死,他都没想明白镇远侯为何敢杀他。 同样不解的还有顾青树、陈刚和元六。 但眼下这情形太过骇人,陈刚和元六两人完全不敢出声。 顾青树也是懵了片刻才上前问道:“师弟,你把他杀了……咱们怎么跟刑罗交涉救人?” 萧无衍黑眸冷寒,闻言垂睨手中滴血的刀,沉声:“着李拓去中军帐。” * 清晨,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山薄青的轮廓渐渐清晰。 姜幼安夜里睡得不太安稳,不知是不是房中暖炉烧得太旺,她一整晚热汗淋漓,翻来覆去地从梦中醒来又昏沉睡去。 她梦见了东宫寝殿外的那两颗海棠树,海棠花原本娇艳如胭,开得正盛,然而刚一眨眼那两颗繁盛海棠竟干枯坠落,鲜艳绚烂的花瓣褪尽生机变得苍白一片,鲜嫩蓬勃的枝芽刹那间灰败不堪死气沉沉。 姜幼安霍然从梦中惊醒,凤眸惊疑凝滞地盯着幔帐,重重喘息。 但她没有声张,只是独自捂着胸口缓神,她早已不是小孩,不会再因为一场噩梦就放声哭嚎,哭着喊着去找父皇母后。 何况如今也找不到…… 天光熹微,淡薄光线越过窗洒向床榻,好一会儿,姜幼安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缓。 不想刚刚稳下心绪,她便听见房外传来匆匆脚步声和表兄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阿月,表妹醒了不曾?” “姑娘还未醒,表公子这般着急是出了何事?” “恐怕要打仗,府衙一早便张贴告示,今日不准任何人进出苍鹤,阿月,你速去叫醒表妹……” “进来罢,我已经醒了。”听到这儿,姜幼安撑着身子坐起,扬声唤人。 房外的话音顿时停了,锦月闻声推门进屋,在叶晋迈进门前疾步走到床榻一侧拉开屏风,继而走到床边扶着人轻声询问:“姑娘可要沐浴梳洗?” 姜幼安轻轻点头。 噩梦让她骇出一身汗,身子黏热难受,实在难以忍耐。 锦月便出门唤三娘和锦盘一起去厨房提热水,她则端着备好的温水进屋伺候。 叶晋这会儿已经走到屏风前,将苍鹤城今日发生的异事详尽上禀姜幼安:“幸远之年前被幸老爷子叫回渤海定亲,如今尚未回苍鹤,城门口的公函上盖得是镇远大将军的印。” 姜幼安从锦月手中接过棉帕,纤长手指搅动水流,凤眸稍稍清醒些许:“昨日召萧伍回营,难道便是要出军?” 叶晋沉吟道:“应当是了,不过表妹放心,我已让人去东城门口探情况。” 苍鹤东城城门与甘州城门相隔百里,毗邻相望,两城之间是漫天遍地的荒野黄沙,一望无际,若当真开战,东城城门外定会有镇远军驻守。 微湿的棉帕擦去姜幼安脸颊上令人烦闷的细汗,热气蒸腾,转瞬便被沁人心神的凉取代。 她抬眸远眺,片刻后却摇摇头清声:“不对,镇远侯不像是会贸然出兵之人。” 镇远军货真价实拥有二十万兵马乃是十年前的旧事,当年萧山夺回定州折损了五万将士,后来镇远军一城一县地打回云州,又损了将近两万兵马。 这些年大燕四境皆不安稳,常年累战又耗尽国库,再加上定、云两州先后收复,百姓常年被柔然压迫欺辱,日子艰难,人心惶惶,父皇便有缓战安民之意,征兵之事自然便向后推了几年。 当初她离开长安时恰逢东兴侯谢峥班师回朝,大燕和西梁议和,大燕国库在经过裴家三年修缓后也有了些存银,那时父皇好似才下旨令镇远军征兵。 但在苍鹤待了一整年,姜幼安对镇远侯的行事作风多少有些了解,比起盲目扩充人马,他更希望征得精兵,条件列得很苛刻,这两年满打满算也才征得三万兵马。 刑罗却与他截然相反。 自去年五月战败,不到半年时间便补足折损兵马。 且这只是明面上,毕竟柔然可汗只准刑罗麾下有三万兵马,谁知他私下还藏着多少暗兵。 而一旦战起,甘州城后的荣古守将穆图定会带十万大军支援。 穆图与形罗副将穆克乃是相依为命的亲兄弟,前些日子,刑罗可是付了十万两白银才从镇远军手中赎回穆克。 听说刑罗还想将潜伏苍鹤城的细作一并赎回,但镇远侯没答应。 萧伍曾与她透露,镇远侯抓捕穆克为得就是从刑罗手中套银子作军饷,但抓那些细作却不是。 至于到底为什么,萧伍便说他不知了。 但无论如何,姜幼安想,镇远侯既有如此心智,若无把握,绝不会冒险出兵。 黄昏时分,叶晋派的人回了朱雀街,果然带来新消息:“镇远侯亲率五万兵马围到了甘州城外,但好像意不在攻城,只让小将往甘州城门上射了封信函。” 姜幼安这会儿正在药房收药,闻言凝了凝眉:“刑罗是何反应?” 叶晋:“一直拖到午后才让小兵送了回函,不过镇远侯收到回函后就鸣金收兵了,手下人回来时五万大军已撤回苍南山。” 这镇远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幼安拨了拨手下刚刚晒好的红枣,想了想道:“我知道了,药堂里熬着驱寒汤,表兄喝一副,再取几副送往军营。” 叶晋以为姜幼安是担心萧伍安危,暗衬了衬后问:“可要叫妹婿回府?” 姜幼安这才抬眸看向叶晋,凤眸倨傲:“叫他做什么?他若想回来,又没人拦他。” 叶晋:“……” 表妹嘴硬,但他可不能任由这小两口僵下去,两人才刚刚成亲,不多同房怎么生小皇孙? 不想来到军营后叶晋却没见到萧伍,只有顾勺匆匆忙忙地跑来军营大门,接过他提在手中的驱寒汤。 他直觉不对,眉心一竖,疑道:“萧伍在何处?” 第52章 “只是远远瞧着像罢了”…… 顾青树强装镇定,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师弟被侯爷召去帐中议事,一时脱不开身,便让我代他来取弟妹给他送的东西。哦,师弟还给弟妹写了封信,就劳烦秦兄带回去。” 夜深露重,军营烽台两侧烧着熊熊烈火,将信封映得愈发昏黄。 萧伍用的是黄麻纸,是军中常用的信笺纸封。 叶晋垂眼将信封接过,扫眼上头的字锋苍劲有力的字,猜测道:“顾兄,傍晚东城门解封,我当军中无事了,难道……你们都还不能回去?” “……” 今日大军压境是为九卫向刑罗施压,后面几日倒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但师弟有令,在他回来前每日都要率一万大军在东城城门外操练。思及此,顾青树不由低头望地来掩盖心虚,继而压低声音道:“秦兄,这几日,不管封不封城,你们都最好不要离开苍鹤。” 叶晋闻言眸光微深,沉吟着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顾兄。” * 朱雀街,顾府书房。 姜幼安在叶晋离开后才打开手中信封,从中取出萧伍留给她的信。 薄薄一张黄麻纸,跟上回那封信笺的厚度天差地别。 她眉心微不可见地拧了拧,这厮莫非觉得成了亲便可以轻怠她不成? 他若真敢这般想,等他回来,她定饶不了他。 姜幼安不悦地眯起凤眸,展开信笺时手下力气不小心大了些,竟将向来耐用的黄麻纸撕开一截。 她这才缓眸轻吸口气,稳了稳手垂眸看信,不想信中内容却几乎与他师兄所嘱咐的内容无二,无非是些针对时局战事的安抚之言,让她莫要忧心,最后还说,这几日或许不能归家,但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与她共度成亲后的第一个上元节。 谁稀罕与他共度上元节? 姜幼安嘭地一下把信拍到书案上。 屋外锦盘听到动静,震得杏眼倏圆,连忙急问:“姑娘,出了何事?” “……无事,不用进来。” 姜幼安深吸口气,说话时不由咬紧后牙。 凌晨时分的那场噩梦让她今日一整日的心情都不太好,萧伍的隐瞒和今日这封略显敷衍的信更是雪 上加霜,姜幼安心口堵得要命,偏偏惹她生气的人不在跟前,满腔郁气无处发泄。 次日清晨,苍鹤城门口的布告栏上又贴出新的告示。 即日起,云州戒严,云州边界四处由镇远军驻守;州内城、县百姓可如过去一样进出,但任何人都不可跨越云州边界,一经发现,皆按通敌之罪惩处。 县令幸远之仍未回苍鹤,告示上盖得依然是镇远大将军印。 高二和齐荣晌午时分才得到“云州戒严”的消息,两人被困在橘田,无奈之下,只好一边打听姑爷身世过往一边当真筹备起医馆分铺。 此后五日,姜幼安再没收到萧伍任何消息。 不过镇远军天天在东城门外驻守操练,她便没有多想,只暗暗盘算等萧伍明日回来,到底要怎么罚他才能解气。 然而上元节当日,苍鹤城内冷冷清清,莫说热闹,竟是连往常无节无庆的日子都比不上。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路上几乎没有人烟。 医馆马车驶过城中大大小小的青石板路,姜幼安撩开一角车帘,望着格外安静的街巷眉心愈锁愈深。 她不喜欢这种死气沉沉的静。 就像梦中枯败不堪的海棠。 暮色渐深,她放下车帘,声色微沉:“回府。” 锦盘和锦月陪在姜幼安身侧,叶晋在前头驾马车,闻声脸色不无凝重地应了声是。 近来云州动荡,殿下留在苍鹤实在太危险。今晚萧伍回来,得让他帮着好好劝一劝表妹,即便不离开云州,至少也要迁到青禾镇,那里离定州近,倘若起战,他亦可尽快护送表妹撤离。 可是今晚,萧伍竟没有回城,并且没有任何口信。 这不是他的行事作风。以往萧伍哪怕不曾相约,只是每逢旬休总来医馆见顾幺幺,若哪日因事来不了,他都会让萧陆过来说一声。 丑时,街巷外传来微弱打更声。 姜幼安心乱如麻,放下早就看不进去的医书。 她仍然很生气,可在生气之外,她更不安。 一定是出事了。 她叫来叶晋和锦盘,披上氅衣,要亲自去一趟军营。 叶晋拦不住,只能一边去马厩牵马车一边在心底暗骂萧伍,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表妹选陈家村里正的三孙子,读书人,好歹能安稳过日子。 不像军卒,刚成亲就候命打仗,动不动十天半月的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姜幼安今日已经等得够久,眼下耐心告罄,不想在等,索性带着锦盘跟叶晋一起来了后院马厩,登上马车后,三人直接从后门出府。 一路无话,马车疾奔。 及至东城城门,却与一辆刻着镇远侯府车徽的奢华马车迎面相撞,而在马车前带路的竟是顾青树。 叶晋瞧见这情形顿时长吁勒马,将马车听到城门边侧。 姜幼安凝眉,撩帘问他:“为何停下?” 叶晋偏头压低声音:“是镇远侯,顾兄跟在他车旁,表妹,你在此处等我,我去看看顾兄能否脱得开身。” 姜幼安闻言却道:“不必,驾车过去,我要见镇远侯。” 叶晋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你万万不可因萧伍犯险……” 姜幼安咬了咬后牙,凤眸中冷光暗流:“是镇远侯将萧伍召回军营,我与萧伍是夫妻,如今夫婿迟迟不归,我去找镇远侯询问一二有何不可?” 叶晋攥着马绳的手紧了紧,侧身定定看向姜幼安:“表妹保证只用军卒家眷的身份去见镇远侯?” 他是殿下表兄,是臣子,其他时候皆听令行事。 但他亦有坚持,倘若涉及表妹安危,他宁愿冒大不韪抗令,也不会放殿下冒险。 姜幼安何尝不了解叶晋的脾性?顿时眉心紧压道:“我明白大局为重,只是他到底是死是活,我总要知晓。” 话落也不管表兄应不应声,她当即放下车帘,转身走去车尾。 叶晋心中一堵,向来洒脱舒朗的脸难得阴郁沉冷。 眼下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放姜幼安去见镇远侯,承担她可能会暴露身份的风险;二是拦住殿下,在他下马车之际便一掌将其劈晕带回医馆,待殿下醒来后听其发落。 他认真思考起两种选择的可行性。 姜幼安刚刚跳下马车,就看见叶晋守在车门前,脸色臭得比小时候她不慎弄坏他熬了一整夜做的功课都难看。 “……别打歪心思,我有分寸。” 她是在乎萧伍,但绝没在乎到为他不顾一切的地步,分得清孰轻孰重。 表兄显然误会了她。 叶晋冷哼,侧身半步让路,话音听起来心不甘情不愿:“我打不过锦盘。”偏偏锦盘认死理,唯表妹是从,任何人,哪怕是陛下圣令也越不过表妹去。 与此同时,锦盘亦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闻言不禁眯起圆溜溜的杏眼,满是戒备地瞪一眼叶晋。 不过这会儿姜幼安已经往城门口那辆刻着镇远侯府车徽的马车走去了。 见叶晋并没有伤害殿下的动作,锦盘眨了眨眼收回凶巴巴的目光,疾步跟了上去。 镇远侯马车前后守着两列精兵,顾青树将印着“镇远大将军令”的文书从守城兵中收回,而后才打马向前继续带队。 不想刚行到队列前头便被手下的兵提醒:“将……顾勺,有人朝咱们走来,好像是侯、萧伍的夫人。” 幸而这次随行护送之人是守备营的兵,识得顾幺幺,虽然话说得有些磕绊,但到底没露出破绽。 倒是顾青树闻言一惊,低头看向身上的将军盔甲,眼下这情形师弟可没吩咐该怎么做,万一弟妹怀疑问起,那师弟恐怕要遭殃了…… 这般想着,他慌慌张张下马,先让身边的兵向马车里的人传了句话,而后才迎着顾幺幺来的方向走去,向二人拱了拱手道:“弟妹,锦盘姑娘,你们怎在此处?” 姜幼安脚步一顿,她本要直接找镇远侯要人,但顾勺既迎了上来,若萧伍无事,她也并非那等咄咄逼人之人。 “萧伍在何处?” 她问得太过直接,顾青树显然被打得措手不及,支吾片刻后才道:“师、师弟还不曾回家吗?” 他知晓今日是上元节,师弟临走前说过,若一切顺利,他会在上元节前赶回来。 难道是在军中耽误了不成? 正想着,就听顾幺幺冷声道:“不曾。顾师兄,请你如实相告,他到底还活没活着?” 顾青树闻言顿时惊骇不已,忙道:“弟妹切勿乱说!师弟自然活着!活得好好的!” 见顾勺神色笃定,话音斩钉截铁,姜幼安悬着的心总算定了定,眼中担忧微散,怒气却在无声间攀升:“那他是受了伤?”若真如此,那至少该找人向她传声话。 她又不是什么冷血无情之人,哪怕他当真有事欺瞒,她也不会任他受伤而不顾。 这是两码事。 然而问到这点,顾青树并不比她更清楚:“弟妹,我昨日傍晚便去了青禾镇接人,今日不曾回营,还没见过师弟。你看这样如何?我先将幸县令送回府,待回去见到师弟再让人去医馆传信?” 幸远之? 姜幼安闻言凤眸微眯,越过顾青树看向他身后的马车。 正巧这时,幸远之也掀开车帘望了过来,那双狐狸眼兴趣盎然瞪得浑圆,这女子就是萧无衍的侯夫人? 嘶,离得有些远,瞧不清楚,不过她这身姿气度瞧着竟莫名有些眼熟。 感觉好像公主嫂嫂…… 不过寻常女子怎么能跟公主嫂嫂比? 恐怕只是远远瞧着像罢了。 第53章 “兄长出事了” 姜幼安也未瞧清幸远之长什么样。 只看见他长了双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明亮的狐狸眼,单看这双眼,竟不太像幸寺卿,反倒更像裴恕那个纨绔。 但姜幼安此刻的心神都系在萧伍身上,匆匆一撇就收回了视线。 “幸苦顾师兄,不过我不回医馆。” 她复而看向顾勺,话音 很轻却不容置疑:“我在这里等。” 顾勺话虽说的满,但他今日毕竟不曾见过萧伍,那萧伍的安危便不算落实,姜幼安终归无法放心。 顾青树没想到顾幺幺这般执拗,倔起来竟与师弟不遑多让,真不愧是夫妻。 “也罢。” 他还得赶紧把幸远之送回县衙,不好一直在此处逗留,便道:“我快去快回,弟妹且先回马车等着,莫受了凉。” 姜幼安淡淡颔首。 顾青树抱了抱拳,转身走了。 那厢幸远之反应倒是快,在顾青树转身前便放下了车帘。 离开苍鹤前他便知晓镇远侯将要娶亲,过年回渤海本是备了份厚礼,可惜如今全都被拦在青禾镇外了,只他一人被困手困脚脚的接回苍鹤。 没礼送,镇远侯也不在此处,贸然与侯夫人攀谈反倒失礼。 还是等镇远侯回来再登门拜访比较妥当。 两列精兵护着镇远侯府的马车缓缓驶离。 姜幼安亦不曾停留,径直转身走回马车。 叶晋方才在后头听了大概,心头微松,但脸色仍不太好看,显然还气着,只是不知到底是还在生姜幼安的气还是怨起了萧伍行事不周全,平白惹大家担心。 北风呼啸,天边骤然飘起雪来。 不肖片刻锦盘便被支了出来,走到马车前头,看向双手抱胸缩在车头的叶晋道:“表公子,姑娘让你进马车。” 叶晋还在生气:“不去,我不冷。” 这会儿想起他这个表兄来了,方才不管不顾往镇远侯府马车前冲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锦盘闻言圆脸略显愁苦地皱了皱,又向前一步,压低了声:“姑娘猜到表公子会这么说,已然交待了,表公子若不进马车,那便是抗谕不遵。” 竟是拿太子之尊压他了。 叶晋顿时气得脸僵,气哼,但终归不舍得放声,只敢压着声线低声犯倔:“那就罚我,我认罚。” “……” 锦盘圆脸不禁皱得更加用力。 这差事真不好当,若是姐姐在这儿就好了。 她快步跑回马车后头复命。 车门半开着,姜幼安一瞧锦盘为难皱起的小脸便知道了答案,敛敛眸道:“不必多说,我知道了。” 锦盘悄悄松口气,这样两个主子闹别扭的差事她是真不会办,还不如让她翻过城墙偷偷往镇远军营跑一趟呢。 虽不知姑爷的营帐在何处,但她知晓萧陆的,就算在那里守株待兔也总能等到答案。 这时姜幼安却又拢紧氅衣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临到锦盘跟前,递给她一方暖融融的棉帕,沉道:“若待得无聊可去探探附近地形,不过莫要被人发现。” 锦盘闻言杏眼一亮,当即重重颔首道:“姑娘放心,阿盘绝不给姑娘惹麻烦。” 话落便大步走到马车前,解下出门前姑娘非要让她披的氅衣,又拿着姑娘给的棉帕擦去脸颈间的热汗。 她氅衣下穿得是藏青色马球服,跟夜色极为接近,擦完汗将棉帕将怀里一掖,趁着守城兵没往这儿瞧,身形一闪便藏到城墙之下。 再往后,便是姜幼安都瞧不清她在何处了。 于是姜幼安收回视线,信步走去马车前头。 叶晋自方才听见表妹支开锦盘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妙,此刻见她走到他身边停下,不妙预感成真,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 当然还是气的。 堂堂太子,用让自己身子受苦的招数将他一军算什么本事? 他冷冷动了动唇,嘴硬道:“表妹以为这样就能逼我就范?” 但姜幼安没看他,凤眸牢牢盯着巍峨高耸的城墙,唇口轻张:“表兄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出来看看,这一年在苍鹤看过许多风景,却不曾看过雪夜里的城墙是何模样。” 她自小就爱琢磨这些稀奇的。 叶晋闻言竟然恍惚了一瞬,险些以为她真是突发奇想了。 直到一刻钟后雪花把姜幼安的发丝都压白,但她还是静静站在马车旁边瞧雪,叶晋才又气又恼败下阵来,“行,小祖宗,我输了行不行?快回马车,我跟你一起回。” 无论是为兄还是为臣,他都不可能看着姜幼安做这种伤身之事。 姜幼安确实是为将叶晋一军才的下马车,可也是真担心他冻坏身子,苍鹤不似长安,冬夜里的天寒地冻是真能把人冻死的寒。 譬如此刻,短短一刻她双脚便冻僵了,竟是连迈步都有些迈不动。 举步维艰。 姜幼安面色微冷,抬眼看着叶晋气得鼓腮:“你先回!” 她腿麻了,刚抬脚那会儿是僵,但一动起来热血上涌,两只小腿瞬间都发起了麻。 叶晋约莫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原本板得极为严肃的脸忽地焉焉笑了起来,竟是有些幸灾乐祸:“这招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表妹下回别用了。” 说着抬手扶住姜幼安手臂,还不忘自夸:“亏得是我心软,若真碰上个冷心冷肠的,表妹可就得不偿失喽。” 姜幼安:“……” 两只小腿上的麻意稍稍减退,她气哼一声挪了挪脚:“你倒好意思说,若是父……父亲和姐姐她们,定连半刻都舍不得让我站。” 叶晋觉得不能这么比,今日这情形,若是让陛下和两位公主遇见,怕是早将表妹锁屋子里了,哪会让她出门? 但眼下表妹正在气头上,他默了默,到底还是选择息事宁人。 萧伍还没有确切消息,既已服了软,又何必惹表妹不快? 与此同时,锦盘探完周围地形回来了。 她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墙角,双手抱臂,继而光明正大地走回马车。 城门里头的守兵这才瞧见她,但视线几乎并未在她身上停留。 方才顾将军交代过,这三人皆是贵人,不管做什么,只要不硬闯城门出城,他们都当瞧不见就行。 况且那小姑娘好似也没做什么,应当就是在墙角边蹲了会儿,真是不怕冷。 医馆马车安静地停在城门一侧。 雪花细细密密地下着,城门守兵每半个时辰一换,接班的人来时注意到医馆马车,凑近向将要下值的守兵问了两句,知道这是怀化将军吩咐要关照的人后便不再多说。 当然,新来值守的兵也同样得了暗令,怀化将军的身份得瞒着,若马车上的人问起就咬死说他是守备营小兵。 真不知道这是闹哪儿出。 轮值守兵不甚理解地摇了摇头,不过并未多话,跟下值的人换了岗便认真守起城门。 顾青树花了大半时辰才将幸远之安顿好,两队精兵不曾合眼的跟他赶了两夜路,想起一会儿还要跟见弟妹跟锦盘姑娘,他索性下令让手下人今夜在县令府安顿,明日辰时再回营。 自己则翻身上马,快马赶回东城门。 姜幼安算着时辰早早下了马车等人。 顾青树远远瞧见人轻吁一声勒马,不由下马又劝一遭:“弟妹,这一来一回怕是又要一个时辰,你不妨回家等?” 此时叶晋也在姜幼安身边站着,闻言无奈叹息:“顾兄,劝过了,表妹偏不听。辛苦顾兄连夜跑一趟,实在是萧伍分明留了信会在上元节当日回府,可眼下已是寅时,他却杳无音信,这让表妹怎能不忧心?” 竟已是寅时? 顾青树微惊,仰头望了眼晦暗如渊的夜色,雪花冰冰凉凉地滴在面门,冷不丁刺得他心底泛寒。 师弟最在乎弟妹,但凡有口气,绝不会就这么将人晾着…… 正在此时,城外忽然响起一道马蹄声——“来着何人?报上名来!” 外头的守城门兵扬声质问。 顾青树耳尖,听见这声响总算略松口气,心道许是师弟终于赶回城了。 姜幼安亦怒喜参半地望向城门。 她当然希望来人是萧伍,哪怕再生他的气,逮着人骂一顿咬一顿也就好了,如今这样不知生死的提心吊胆才是真让人难受。 可惜她的期望没能成真。 来人是萧陆,不是萧伍。 将鹤羽卫暗令收回怀中,萧陆本是无意抬眼扫向空旷街头,没想到竟一眼就看见侯爷夫 人等在城门口。 他眼眶忽地一热,当即下马,跌跌撞撞地朝马车方向跑去。 莫名的,姜幼安似是感觉到什么,眼周倏然泛红,死死扣住氅衣下的手:“别哭。” 她沉沉看着泣不成声抹着袖子擦泪的萧陆,咬紧牙关:“你兄长不会有事,我不会让他有事,好好说,他到底受了怎样的伤?” 萧陆闻言却使劲摇头,擦着泪哽咽道:“不、不是受伤……” 姜幼安听见这话呼吸一窒,心霎时凉了半截。 难道、难道人真死了不成…… 好在萧陆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后终于又接着道:“是,是没回来……侯咳,是兄长没回来,兄长他孤身犯险,本说好最迟昨日午前回营,可我在营中一直等过子时,却没等到兄长任何消息,兄长定是出事了……” 说着说着,他又哽咽起来。 当初侯爷执意要去甘州他便不同意,可惜满军上下竟无一人能劝侯爷。 早知道,他就该早些来侯爷夫人这儿来诉苦,让夫人将侯爷劝下,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样生死未卜。 这厢姜幼安听见后半截话重重喘了口气,停滞的心跳微动,热血终于重新流进四肢百骸。 第54章 大不了捅破天 城门之下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 顾青树听到此处心下微凛,不禁望眼左右低斥萧陆一声,继而安抚顾幺幺:“弟妹莫急,咱们即刻出发去军营,兴许回去就见师弟已经回来了。” 姜幼安本就要去镇远军大营,闻言氅衣下的手死死扣紧又僵硬地松了松,这才哑声:“好。” 话落转身走向马车,脚踏马凳,沉稳落进马车。 萧陆见状心中亦有了主心骨,深吸口气,总算压住慌乱,牵过马跟在医馆马车旁边随行。 他是镇远侯身边近随,方才又拿着鹤羽令而来,城门守兵不无眼熟他的模样,瞧着眼前情形心里不禁打起鼓,可千万别是侯爷出了事…… 好在顾青树早前训斥萧陆便是想到了此处,师弟安危便是镇远军安危,他绝不能出事,即便当真出事,也断不可沸沸扬扬闹得全军皆知,动摇军心。 况且眼下,“镇远侯”分明镇守在中军大帐之内。 他让叶晋驾着马车先出城,自己则落后一步善后,只状似无意地透露萧陆有位兄长同在侯爷帐前做事,伤重,马车中是其兄长家眷,亦是大夫,侯爷顾念情分,特允萧陆接他们入营一趟。 最后又恩威并施,道此事不可外泄,若有他人知晓,今日当值之人皆去军中领二十军棍。 方才隐约似是听见侯爷近随唤了几声兄长,守城门兵想着这些放下心,当即拱手应是,发誓绝口不言。 * 马车里,姜幼安褪下氅衣,从袖笼中掏出捂了一路盖着东宫印鉴的密函,屈身靠近车内半膝高的火炉,将其投进银白一片的炭中。 火舌瞬间缭绕。 原是担忧城门守兵不放人才备的,如今既然顺利出城,此物便用不着了。 锦盘却不知姑娘何时备了这些,圆溜溜的眼睛不禁瞪大,旋即后怕地抚了抚胸口,幸好姑娘方才没走这步,不然表公子怕是闹得更厉害,那她就更不知该如何劝了。 姜幼安瞧她因这点小事就露出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原本沉进幽潭的心莫名泛起一丝涟漪,活了些许。 如今没消息或许便是好消息,至少,好过坏消息。 ……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进军营,无人稽查,直至萧陆账外才停下。 这么顺利就进入军中,叶晋不免感到意外,想问问顾勺,这才忽然发觉穿在他身上的将军盔甲。 先前只顾忧心萧伍,竟没注意到此处。 顾青树迎上秦晋的眼神,心下一虚,但他更清楚此刻情形已不似先前偶遇弟妹之时,师弟安危不明,在有确切消息之前,此刻中军帐内的李拓必须是“镇远侯”。 所以原先能坦白的事如今却是不能坦白了。 他翻身下马,近前看向秦晋道:“怀化将军看重我,差我办事前特赐了我盔甲与将军令,让我接幸县令时便宜行事。” “原来如此。” 叶晋眼神轻闪,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顾青树观其神色又接着道:“秦兄,带你们进营帐已是违反军令,我眼下该去找侯爷和怀化将军请罪,师弟的事,我会找机会问侯爷,你们莫要妄动,且在萧陆帐中等候片刻。” 叶晋眼中疑虑这才散了,转而歉疚道:“顾兄,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顾青树扯了扯唇角想露出一个“无妨”的笑,但想到师弟如今生死未明便无论如何都笑不出了。 只勉强安抚道:“都是为了师弟,况且将军信重我,顶多打我顿板子,受得住。” 话落略略拱手,牵起马往中军大帐去。 不过临走前,在无人看得见的地方,他暗暗看萧陆一眼,眼中警告意味明显。 萧陆知道他那一眼什么意思,无非是不准他向夫人透露侯爷的身份,心里霎时就酝起了气。 侯爷都生死未明了,还对夫人死死掩着身份做甚? 直到看见顾青树状似无意来来回回地亮了几次刀刃,萧陆才不得不又气又骇的掩下心思。 侯爷不在,走前便将镇远大将军的印鉴交给了顾老将军。 如今全军上下皆听顾老将军指挥,夫人身后却无依仗,他确实不该在这般境地下透露侯爷身份,否则若致夫人犯险,将来又该如何向侯爷交待? 姜幼安刚刚踏下马凳,便见顾勺身影越行越远,而萧陆看着顾勺背影脸色竟比先前在东城墙下还难堪。 “且先等一等消息。” 她不知萧陆为何会用这副神情看顾勺,但能猜到大抵是跟萧伍有关,故而话音刚落下就又紧声:“一刻,若一刻内没有消息,我便去见镇远侯。” 萧陆听见她的话才敛起神,握紧缰绳应了声是,继而又恢复以往玲珑模样,请众人进帐稍事歇息。 姜幼安却拢紧氅衣道:“不必,就在此处等着。” 萧陆轻怔,心中不禁又被夫人果决坚毅的行事震了震。 其实他去找夫人时并不曾想过让夫人做什么,而是想请暗中守在夫人身侧的十一卫动身。 他们本该暗中随侯爷潜入甘州,保护侯爷左右,只是被侯爷强留在苍鹤城内。 但眼下,他们应当已然跟在夫人身后来到军营了。 * 萧陆营帐离中军帐不远,姜幼安凝神远眺,几乎能将中军帐外的情形尽收眼底。 顾勺进帐后不久,守在账外的一个小卒便入了帐,紧接着不过片息又有两个小卒被传进帐内,继而三个小卒一起出来了,其中两人押着顾勺,一人手中拿着鞭。 守帐小卒的动作很快,眨眼间便将顾勺按在木凳上打。 鞭声响亮清脆,听得萧陆双眼一抽,霎时间对顾青树的气都消了些。 他其实明白,顾将军所行所举皆是为镇远军着想,这也是侯爷走前下的令。 萧陆只是实在不忍心,不忍心看着侯爷处处以他人为先,以镇远军为先,到头来却无一人以侯爷为先。 姜幼安却在这时一言不发的大步走向中军大帐。 有道影子自眼角闪过,萧陆定睛一瞧,心底那股悲凉忽地散了。 幸好,幸好侯爷娶亲了,如今已有夫人惦念他。 这般想着,他大踏步跟了上去。 锦盘早就跟在自家殿下身侧,瞧见身边突然蹿过来的影子本还以为是表公子,待看清是萧陆,她圆眼一眨,不由扭头看一眼叶晋,那双圆眼似是在说:难道表公子又跟殿下置气不成? 叶晋叫她这一眼看得无奈,终是长叹一声抬脚跟了上来。 不然还能如何? 已然是到军营了,表妹要做之事谁也拦不住。 即便是要捅天也由她捅吧,大不了捅破了回长安,让陛下和舅舅来把这破了的 天补上。 反正他是管不了了。 叶晋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想。 中军帐外的小卒半路就迎了上来,奉了令,客客气气地把姜幼安一行人迎进帐中。 顾老将军早早隐去了后帐,儿子那儿实打实地挨了顿打才将身份遮掩过去,他如今身穿三品将军盔甲,着实不宜露面,否则就真没法解释了。 只有李拓临危受命,略显心虚地坐在前帐公案之后。 这几日假扮侯爷已是提心吊胆了,本想着侯爷昨日回来他便能重获自由,不想侯爷却出了意外迟迟未归,而今他还要想方设法的瞒过侯爷夫人。 真是要他的命。 偏偏事关镇远军军心,他断不可在侯爷夫人面前露怯,泄了侯爷身份。 “萧伍失踪一事,本侯已遣人去查,夫人放心,一旦查到消息,本侯定会派人去府上通禀。” 因此顾幺幺等人一入帐,李拓便径直给出答案,想着侯爷夫人解了惑又得到保证,应该能尽快离开军营。 谁料公案之下,姜幼安却定定看着他问:“镇远侯说查,是要如何查?” 李拓双手放在膝上,不禁捏紧膝头骨:“自是派人去甘州。” 原来萧伍是去了甘州…… 姜幼安闻言心念一转,继而紧追不放:“听闻甘州守将刑罗这些年一直严令柔然军严防死守,几乎将甘州全境守得密不透风,否则先前侯爷何必只派萧伍一人前往,敢问侯爷想派多少人去,又怎么去?” 李拓听见这话背后顿时惊出冷汗,再看顾幺幺时便忍不住高看她一眼。 怪不得侯爷宁愿入赘都要跟此女成亲,天底下可没几个像她这般有胆识的女子。 可即便甘州情形的确如她所言又如何?那是侯爷!是他们镇远军主帅!不论人是生是死!他们都将不惜一切将人带回苍鹤! 想到此,李拓神色倏然冷下来:“这不是夫人该操心之事。” 到底是军中猛将,他脸色一板,竟还真跟从前冷脸点兵下令的萧无衍有两分肖似。 姜幼安见状却没被吓到,反倒是松了松氅衣下紧紧交扣快要看不见血色的手,让鲜红血流重新流回五指。 到这会儿,虽然还是无法将眼前人跟传闻中那个单枪匹马杀上蓝鸣山,取刑狮首级的镇远侯联系在一起,但她总算在此人身上瞧见一方猛将该有的影子。 默了默,她抬眸看向公案后的人,继续道:“镇远侯应知我从宁州而来。” 即便是侯爷夫人,李拓面对这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也有些烦了,只是顾念侯爷夫人终究是为侯爷安危着急才压着脾气道:“夫人到底想说什么?” 姜幼安凤眸凛凛,盯着镇远侯只觉他越看越不顺眼,但到底掩下不满道:“两年前我途径洛州,曾遇见一位长安贵人,他知我将要前往苍鹤,一时兴起,与我说过一桩趣事。” 李拓眼中的烦几乎要掩盖不住了。 什么劳什子趣事,这跟侯爷安危有何干系? 就连萧陆都有些不明就里,凑到姜幼安身边低声急道:“何事值得您现在说?” 他是相信夫人牵挂侯爷的,可眼下夫人这番言语委实令人匪夷所思,听起来跟侯爷没有半分关系。 直到姜幼安的声音再次响起,声快且沉地讲出这个故事—— “先仁宗皇后乃是当年甘州守将李德元之女,仁宗皇帝年少潜龙之时曾微服私访去过甘州。 因隐瞒身份整日混迹酒楼赌坊,李德元便以为仁宗皇帝是长安不学无术的勋贵子弟,不准仁宗皇帝与其女来往,甚至动兵将隐瞒身份的仁宗皇帝一行人赶出了甘州城。 但仁宗皇帝不死心,竟就在苍鹤住下,且挖了条密道,隔三差五就潜入甘州城寻皇后见面……” 李拓腾地站起,双眸倏睁,骤声询问:“那人可曾提起当年仁宗皇帝住在何处?” 仁宗皇帝与仁义皇后伉俪情深,登基前的确在甘州、云州两地住过数年。 否则当年废王姜城便不会有机会继承李德元老将军衣钵,镇守甘州。 故而李拓、萧陆、藏在后帐的顾老将军、甚至账外刚挨完板子一瘸一拐走到帐帘前的顾青树等闻此消息心中皆燃起希望,却又不敢希望。 江山斗转,日月星移,那毕竟已是几十年前的旧事。 即便侯爷夫人字字为真,当年宅邸也未必还能找到…… 姜幼安紧扣半晌的手又动了动,待再次感受到血流涌动的涨麻,才目不转睛地盯着镇远侯,似要看透他全部心思般凛然开口:“他提过。” “当年仁宗皇帝所居府邸,正是如今的——镇远侯府。” 第55章 他的娘子一袭青衣,身姿绰…… 已是卯时,天色却仍晦暗如夜,黑云乌泱泱压境,似有遮天蔽日之势。 叶晋撩开一角车帘,视线刚向窗外探去,便被寒风先袭面门险些眯了眼。 风雪愈来愈盛了,但护送他们回医馆的守备营精兵似乎早对这样寒冷的天气习以为常,马蹄迎雪飞扬,任由寒霜割面亦不曾慢上半分。 他落下帘,看一眼强打精神戒备的锦盘和沉默一路的殿下,抿紧唇低声:“我以为表妹不会愿意回来……” 说的是早前中军大帐内发生的事。 姜幼安借长安贵人之名向镇远侯透露皇室秘闻,给镇远军潜入甘州指了路,不想转头竟就被镇远侯遣兵护送回医馆。 名为“护送”,其实说监禁围堵更为妥当。果不其然,马车在顾府门外停下,两列精兵却丝毫没有折返回军营的意思,而是纷纷下马,左右出动,瞬间便将医馆围得水泄不通。 “夫人,请下马车。” 外头传来兵卒格外客气的喊声。 但姜幼安心里清楚,放软的姿态只是表面,手里那柄硬刀才是这群兵卒的真正面目。 她看向叶晋,这才低低回了他刚才问的话:“只要他们能将人带回,我没什么不愿意。”话落弯腰起身。 锦盘已在车门前等候,见状手脚麻利地掀开厚毡推开车门。 驾车军卒早将马凳放妥了。 姜幼安提步踏下木阶,神色平静地走回府中,仿佛真如她所说,没什么不愿。 叶晋紧随其后跳下马车,看着表妹从容离去的背影不禁疑惑:难道真是长大懂事收敛了不成? 府中,锦月和三娘在门房守了一夜,听见动静,急忙赶来门后起栓开门,待瞧见殿下毫发无伤的回了府,两人俱是大松一口气,也顾不得问其他,只一左一右地迎上来,径直跟在殿下前行。 锦盘跟在三人身后。 叶晋遥遥看着几人身影穿过垂花门,这才转身招呼此次奉令的齐阳齐校尉,邀他进府中稍事歇息。 但齐阳婉拒了他的好意,言道军令在前,不可懈怠,坚持守在顾府门外。 既如此,叶晋便不再劝了,进了医馆,招来昨日回医馆的几个小学徒,让他们多熬些驱寒汤给守在外头的军卒送去。 待把这些琐碎事都办好,他才进内院来找姜幼安。 正房左右无人伺候,想来是又去了书房,叶晋凝神趋步而来,果然见锦月和顾三娘守在书房外。 廊檐四处却不见锦盘身影。他心中一紧,不由看向锦月问:“锦盘呢?” 锦月似是猜到他在担心何事,垂眸轻回:“表公子莫忧,姑娘念她幸苦,让她回房小憩了。” 叶晋闻言微松口气,不是表妹偷偷派锦盘出府就好,想着走到门前轻敲两下,温声劝道:“表妹熬了一宿,不妨也回房歇息片刻。” 书房里,姜幼安刚刚凭借记忆在宣纸上画出当年仁宗皇帝悄悄潜入甘州寻仁义皇后的密道图,闻言不禁扬声:“表兄且先进来。” 话音刚落,叶晋便推门而入,关上门,而后才转过身走到书案前看她,眼中尽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无奈:“表妹还有吩咐?” 姜幼安将手中的密道图折好,推至他身侧:“我知表兄忧心何事,所 以才提前备下密道图。若是顺利,从镇远侯府密道穿行,往返甘州最多需要一日,但若寻路不顺,最迟傍晚,镇远侯定会遣人到医馆,再让我仔细回想回想贵人之言,届时便劳烦表兄设法,将此物送到县令府。” “交到幸远之手上?” 叶晋问着,心中已有计较。 幸远之是幸寺卿的胞弟,应是可靠之人。 表妹为救萧伍费心劳神本无可厚非,亦未自乱阵脚为救萧兄弟便不管不顾的涉险,他似乎的确可以放心了。 可不知为什么,他太阳穴却突突跳着,促使他心神不宁,不由多问一句:“若幸远之怀疑此物出处,不敢信呢?” 姜幼安淡声:“不会不信,上头已然盖好东宫印鉴。” 叶晋却因这话大惊失色,险些要吼出来,话到嘴边才让理智拽住,强行压低声音道:“表妹莫要胡闹!” 话落“哗”一声将刚拿到手中的宣纸拍上书案,显然气极。 姜幼安却凤眸凌凌,声若平常:“表兄,你以为镇远侯为何会派萧伍孤身潜入甘州?” 叶晋闻言却抿唇不语,眉心拧得极紧,似是已被她气得不愿再说半字。 姜幼安并不恼,只是忽然压紧声线,字音低哑如清贵少年:“甘州虎狼之地,若是想刺探军情,仅派一人前去无异于石沉大海,丝毫泛不起波澜。镇远侯看中萧伍,没道理让他白送性命,此番令其犯险,定是交给他一件极重要的事要他办成。” 听见这番话,叶晋眼神终于动了动,目光可算是“大不敬”地紧紧看着姜幼安神色,像是要分辨她话中真假:“什么极重要的事?” 姜幼安沉声:“或许能令镇远军早日收复甘州也未可知。” 否则,近日这番动静究竟为何呢?长安远在天边,鞭长莫及,镇远侯若意在勾结柔然反叛,合该隐秘行事,可他如此大张旗鼓,大费周折,那便只能是为“战”了。 眼下镇远军城外操练叫嚣或许是障眼法,但若她猜得没错,萧伍真将那件极重要的事办成,那东城门外的操练恐怕便不再是障眼法,而是一支出其不意直攻甘州的先锋军。 叶晋早已讶然,看眼桌案上纸页磨损严重的《六韬》,心底不禁暗暗喟叹:不知殿下究竟翻了多少遍,如今这番分析军事,抽丝剥茧,字字有理,他竟找不出半句反驳之语…… 思及此,他神色微敛,视线重新落回书案上的密道图,斟酌许久才将其拿回手中,似是终于下定决心:“东宫印鉴出现在苍鹤,表妹便要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姜幼安身上的氅衣早在进书房那刻便褪去了,此刻双手无处遮掩,泛白指尖尽显无疑:“我明白,到时皆听表兄安排。” 她声音又放轻了,若夜莺低吟。 叶晋便明白表妹这是以顾幺幺的身份做了允诺,不再多言,将密道图收进怀中。 * 姜幼安原本猜测若进展不顺,傍晚时分镇远侯便会遣人来找她。 但她显然高估了镇远侯的耐心和头脑,辰时刚过,他竟率兵带着萧陆亲自跑来医馆,神情又急又怒,要带顾幺幺直接去镇远侯府,直说什么她看着密道或许就能想起更多。 萧陆则在一旁又是安抚又是劝慰,想法却是与“镇远侯”一致,同样希望顾幺幺能跟着一道去镇远侯府。 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但凡静下心想想,便会想明白她只是从贵人口中偶听密事罢了,哪里能帮他们探密道? 不过姜幼安还是带上锦盘跟他们走了一遭。 原因无他,只有让镇远侯冷静下来,他手下那些人才能更快抵达甘州。 如此,萧伍生还的可能就能更多一分。 临走前,叶晋将姜幼安送上马车,意有所指道:“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妹婿不会有事,表妹切莫太过忧心,一定要好好的回来。” 姜幼安知道表兄是想说“密道图”他会安排妥当,轻轻点头,以作回应。 她一走,守在顾府前后的兵卒顿时少了一半。 叶晋安排人送密道图就更方便了。 与此同时,“镇远侯”带众人往东行,一路快马疾驰不停,不过半个时辰便抄小道来到镇远侯府。 马车颠簸不堪,车帘晃动的厉害,锦盘紧紧护在姜幼安左右,杏眼瞪圆,是全神戒备的模样。 姜幼安偶然窥得山色,却觉外头风景有些熟悉,掀开一角车帘去瞧,才发现他们走得竟是祁山松林的路,白雪压枝头,入目一片苍茫,唯有铁骑踏过震落簌簌白雪之时,方能瞧见一抹灰扑扑的绿。 并不鲜活。 她压了压凤眸,落下帘。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紧接着外头传来萧陆略显急切的声音:“长嫂,快请下车。” 姜幼安还是第一次听见萧陆这般唤她,有些怪,这称呼听来更显敬重,亲近却不足,似在中间跟她划了条线一般。 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如今她无暇细究,只想尽快找到萧伍。 姜幼安走下马车,抬眸望一眼门匾,上头所书却不是“镇远侯府”,而是一行闲笔——“坐山望泉”。 她对这四个字并不陌生,不过是当年仁宗皇帝随手题的,在娶仁义皇后之前,他老人家并无吟诗作赋的雅兴。 “此处是后门?”姜幼安转头看向萧陆,话音虽是在问,但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说话时回头望向山下,就将当初萧伍带她赏的那道月牙似地清泉尽收眼底。 不想那汪清泉竟是活的,水流粼粼,清波荡漾,哪怕寒冬猎雪冷风硕硕,它亦如夏日。 “是,能省许多脚程。”萧陆当即回道。 “嗯。”姜幼安淡应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径直抬脚跨入府中:“那就快些走罢。” 走后门车马或许是省了许多脚程,但往密道去却要费些功夫,仔细算起来,甚至比走正门更慢。 镇远侯在前头领路,步子迈得很快,姜幼安余光瞧其一眼,心中郁气愈盛,此人是对自己的府邸不熟还是故意拖延时间要害萧伍?总不能真要反叛…… 她无声看一眼锦盘,示意她小心戒备。 锦盘会意,精神瞬间绷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前方一左一右的李拓和萧陆却仍未发现此事,两人都太过急切,只一心想要尽快将人带到密道所在之处。 约莫两刻,直到瞧见守在藏书阁外的顾老和顾青树,李拓和萧陆两人才总算缓了口气,但脚步却一刻不停,甚至更快了些,匆匆将人领至藏书阁廊下。 顾老将军和顾青树在等候间隙便换过装束。 瞧见众人,顾老将军和顾青树先向李拓拱手作揖:“侯爷。” 而后顾青树便看向后头的顾幺幺,着急道:“弟妹,我等找了半个时辰才找到密道入口,可进去后却发现密道分路甚多,不知哪一条能通向甘州,劳弟妹再好好想想,长安那位贵人提起此事时可还说过别的什么话?” “顾师兄可否帮我备纸笔来?” 四周皆是镇远军,姜幼安远眺一眼依山而建的庑廊,提步迈入藏书阁时不禁压紧了眸:“那日贵人确实与我说过不少话,但实在过去太久,我亦不知他哪句话与密道有关,哪句话又与密道无关,不如试着写下来,由你们看着分辨。” “也好。” 顾青树丝毫不曾起疑,挥手叫来兵卒,让他去别处寻纸笔。 藏书阁他们先前已然全搜过了,并无可用的纸砚笔墨。 姜幼安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镇远侯,此处是他的府邸,拿个笔墨怎还要兵卒茫然乱寻? 她愈发觉得不对了。 正凝眉想着该如何询问,不料那厢顾老爷子竟忽然走到她跟前,看似安抚小辈地道:“能忆起侯府中有密道已是帮了萧伍大忙,旁的事即便想不起来,也莫要苛责自己。” 姜幼安抬眸看向顾老爷子,一时不明其意,便未作声。 这时锦盘似是察觉到什么,向前趋半步,杏眼怒睁扫视众人,一脸不好惹地挡住自家殿下,说话也直白:“是你们已在苛责姑娘,若非为了姑爷, 姑娘才不会跟你们来此处。” 此话一出,顾老爷子、顾青树、李拓和萧陆俱是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报!苍鹤县令幸远之求见,言有要事上禀——” “报!笔墨纸砚已寻到——” 两名军卒几乎同时跑来藏书阁,一前一后报上两件事。 姜幼安听见这两声“报”心底微微松口气,总算幸远之来的及时,她要的笔墨纸砚应是用不到了。 不想此时,密道里却忽然响起打斗声。 里头仍有军卒在探路,姜幼安眸光微凛,匆匆走去自中间裂开的书架旁,定睛瞧向黑漆漆的甬道。 然而打斗声竟蓦地停了,继而里头传出一声似惊似喜的呼声——“侯爷!” 李拓闻声飞快跑来,正要探进甬道,霍然瞧清自长长黑暗里缓步走出的人影,那不是侯爷还能是谁? 他一喜,急急奔进甬道迎人。 可萧无衍眼中却只看得见顾幺幺,黑眸灼灼,瞬也不瞬,他的娘子一袭青衣,身姿绰绰,似在等他。 姜幼安的心早就嘭嘭跳起,甬道里的人影漆黑,她其实根本瞧不分明来人是何模样,脚步却已不受控制地迈进甬道,与他靠得越来越近,直到一点一点窥见容颜,她一顿,继而忽然飞奔,身子紧紧撞入他怀。 “幺幺……” 似乎不是幻觉。 萧无衍低喃娘子闺名,感受她紧紧扣住他腰腹的手,鼻尖闻见她淡淡发香,薄唇轻触她侧颈肌肤,柔软,香甜,轻轻碾磨,果然能解渴。 真的是娘子…… 他凝神思索,良久终于确认事实,脑中紧绷的弦一松,轰然向前倾倒。 第56章 偷偷报信 这一日,天几乎没怎么亮过,阴雪缠绵盘桓,直至夜深才停。 镇远侯府依山而建,占据半个山头,庭院之间相隔甚远,错落有序。原本围在侯府各个角落的镇远军军卒大多都撤回了军营,只余数十人轮流值守,巡视侯府,护卫安全。 姜幼安守在病榻前,泛凉指尖轻轻扣着萧伍骨节消瘦的手。 这才几日?明明成亲那日他的手还结实有力,如今却快要摸不出分毫薄肉,不知他究竟瘦了多少,也不知他在甘州究竟经历怎样的危险,竟然浑身新伤盖旧伤,尚未结痂便又被利刃刺透皮肉…… 幸好,总算活着。 姜幼安双眸紧锁,看着男人苍白脸色,扣着他指节的手不自觉用力。 “姑娘,表公子和锦月姐姐来了——” 直到耳边忽然传来锦盘说话的声音,姜幼安猝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两只手无端加重了力气,不禁一松,仓促起身走去屏风外。 锦盘在房外屋顶守着,方才瞧见叶晋和锦月将要走近院落才跳到廊下禀报。 姜幼安自房内走出,正好看见萧陆带着两人走进院中。 这间院落靠藏书阁最近,同样也靠近镇远侯府大门,表兄和阿月比她预想中来的要快些。 她敛敛神,走到三人跟前,先支开萧陆,让他进房看萧伍去了。 萧陆求之不得,早前夫人给侯爷看伤时他便想守在侯爷身旁,不想夫人却让他下山去医馆报信,彼时侯爷昏睡,身份未明,他只好照办。 眼看萧陆迈进屋中,叶晋维持一路的好脸色瞬间消失,转身看向姜幼安沉眉低声:“早知如此,我当时无论如何都该拦住表妹……” 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若是他坚决不同意,若是“镇远侯”能沉得住气没那么早去医馆寻人,那封暴露表妹藏身之处的密道图便不会送去县令府。 姜幼安闻言眸光轻闪,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事已至此,悔之晚矣,只是后面的事就劳烦表兄费心了。” 这是在说撤离之事,一旦东兴侯的人现身云州,他们必须在一日之内抹掉殿下所有痕迹。 叶晋闻言深吸口气颔首,顿了顿,继而才问:“萧伍伤势如何?” 姜幼安拢紧双手:“失血过多,还在昏睡,但我能养……” 话未说完,屋内突然传来萧陆呼声:“醒了!太好了!兄长醒了!” 她立时止住话,转身匆匆回房。 * 萧无衍醒来,入目第一眼便是玉青色帷帐,旋即确认自己身处陌生地界。 这般想着,即便转头就看见萧陆惊呼大喊,他也仍认为自己昏迷前见到娘子的事乃是幻象,不由强撑起身,嘶声吩咐萧陆:“备马,我要回医馆……” 虽不知如今是何时辰,但他知道自己已然迟了,他分明答应娘子不会错过与她共度的第一个上元节。 姜幼安急奔穿过屏风,听见这话,脚步却是一顿,早前因为太过担忧才压进心底的气瞬间不讲道理的卷土重来,甚至更盛,理智都快要压不住,开口时声音不自觉泛冷:“回医馆做甚?再有半个时辰,都要正月十七了。” 萧无衍闻声抬眸,黑眸定定,望着顾幺幺身上那袭青衣,原本模糊不堪的记忆瞬间回笼。 他没看错,那些记忆不是幻象,娘子当真来接他了。 “出去。”萧无衍忽然转头低训一声萧陆,旋即人便一动不动了,抓着床柱的大手青筋暴起,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稳住身形不倒,只那双黑眸又瞬也不瞬地望向顾幺幺,仿佛是在无声求她过来。 萧陆冷不丁被斥,顿觉冤枉,可触及侯爷冷厉神色,他当即什么都不敢说了,忙低着头应是快步退下。 叶晋本欲进屋探望,见此情形脚步一停,索性等在门外。 关门声很快响起,姜幼安迎上萧伍眼神,总觉得自己又回到在黑暗甬道里抱住他那一刻。 原本坚硬如山一样的人轰然失力,倒在她身上,险些便将她压得喘不过气,甚至眼下只是一想,她的呼吸竟就变得急促,五指控制不住的用力聚拢,指尖霎时泛白。 明明还在生气,可姜幼安却忽然叫他看得说不出任何气话,反而趋步走到床边,两只手紧紧抓住萧伍手腕,感受到他皮肤下起伏跳动的脉搏,呼吸才似顺畅了些。 “娘子……” 萧无衍紧抓着床柱的手这才松了劲,转而抱住顾幺幺,薄唇轻吻了吻她额角碎发,而后才扯了扯早已干哑涩滞的喉,喃喃低声:“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他认错认得这般快又这般诚恳,如今又受着重伤,姜幼安确实心软了,不舍得再跟他说重话,可若就这样揭过不提,她心口却又堵得难受,满腔恼意无处可泄。 蓦地,她低头扒开他身上中衣,狠狠咬了一口他的肩肉。 萧无衍霎时闷哼,抱着顾幺幺的手却越箍越紧,不肯松半分。 姜幼安咬了很久,几乎快要咬破皮才松口,低眸看一眼迅速变红的口齿印,继而仰眸看向萧伍眼睛,凤眸微红,愤愤道:“日后若还敢行这等险事,我就不要你了。” 萧无衍闻言黑眸却一黯,顿了顿才道:“幺幺,我答应你,待将这回的事办妥,以后绝不会孤身犯险。” 姜幼安一听便觉不对,倏然松开他手腕:“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要返回甘州不成?” 萧无衍未语,他回来太迟,让娘子知晓他去甘州已是意外,断不能让娘子再知其他险事。 然而他不语便已是给了姜幼安答案,眼底湿意顿时被强行敛去,她低眸咬了咬牙,忽地挣开萧伍怀抱,欲要起身:“你刚醒,好生歇着,我去看药熬好了不曾。” 萧无衍却竭力拽住她手腕,仰眸深深望着她,似是不想让她离去。 姜幼安已然站起,凤眸凝着虚空,一手去扯他的指节:“今晚我宿在院里东厢,夜里你若感到不适,便让萧陆去唤我。” 萧无衍的手指一个个被扯开,分明不愿,却只能放手,只能看着顾幺幺的衣袖自他指尖滑过,毫不停留。 院外很快响起顾幺幺低低嘱咐萧陆的声音,但听不真切,萧无衍凝神听着声响,手在半空中停滞许久,末了终是苦笑一声,无声垂落。 他既无法留下,又有何资格不让娘子 走…… * 找到萧伍之后,只有顾老将军回了军营,李拓身为“镇远侯”理所当然应当留在侯府,顾青树则是因受了鞭伤,出行不便,被“镇远侯”特允留在侯府就寝。 傍晚时分,军卒又将一名军医送来了镇远侯府,此时正与姜幼安、萧伍两人宿在同一院落。 所以姜幼安其实知晓,今夜自己不会再踏入萧伍房中。 院落里的东厢房却还不曾收拾,不过这倒正合她意,进屋后唤来锦月,让她和锦盘两人去找侯府管事,以取褥枕之名暗中探一探镇远侯的虚实。 如今府中虽只有几十兵卒,不足为惧,可今日发生的事还是让姜幼安觉得奇怪。 这座府邸父皇已赐给镇远侯四年,他即便不常回府,也不该比她这个只看过图纸的人还不熟。 约莫两三刻后,锦月和锦盘便抱着干净的褥枕回来了。 关上门,锦盘走来床前铺被褥,锦月则借着声响低声向姜幼安禀道:“姑娘,那老管家说,宅子赐给镇远侯四年,除了第一日镇远侯命随从将圣旨送回府中之外,此后便再没有人来过此地。” “今日镇远侯突然回府,还带着一大群兵卒,那老管家还吓了一跳,至今仍心有余悸。” 话说完,锦月便从锦盘手中接过铺床褥的活,让她过来继续回禀。 “按您吩咐,路上途径院落时我悄悄翻进去看了看,房中布满灰尘,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 不仅如此,府邸里的仆从也很是懒散,捧高踩低,不过是取两套褥枕,竟有大胆奴仆向姐姐索要她手上玉镯,还是她动了武才将那奴仆吓老实了。 只是回来路上姐姐千叮万嘱,让她不要说这些琐事烦扰姑娘,锦盘这才没提。 姜幼安倒是没想到那镇远侯竟真是没回过这府邸,不由一阵哑然。 但这是好事,无心之失总好过故意为之,至少不用再担心他会对萧伍不利。 直至此时,那根在姜幼安脑中紧绷许久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褪下氅衣,双手血色总算如常:“既如此,你们也下去歇着,萧伍那里有萧陆和军医在,不用我们担心。” 后面这半句不知是说给她们还是说给自己的。 锦月这会儿已经铺好了被褥,闻言看一眼锦盘,暗示她不要乱说话,然后才福礼应是,带着锦盘退出东厢房。 叶晋刚进萧伍房中看过他,此时出来瞧见锦月和锦盘两人也从表妹房中走出,不禁抬脚走到她们身边,低声询问:“我看萧伍应是能走动,表妹可有说何时带他回医馆?” 锦月轻轻摇头,道:“表公子,且让姑娘在此歇一晚,自上元节那日清晨醒来,姑娘几乎不曾阖过眼。” 叶晋闻言神色微紧,他也担心表妹身体撑不住,可如今情形不似往日,让表妹宿在镇远侯府实在风险太大。 他虽未明言,但锦月看他神色似乎就明白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嘀咕:“不管什么事,总没那么快……” 叶晋听懂了,默了默,终是没再提让姜幼安尽快回医馆的话。 是了,总没那么快,盖着东宫印鉴的密道图晌午时分才刚刚送到幸远之手上。 即便真有东兴侯的人探得此消息,长安远在千里之外,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月功夫。 * 夜色静谧,约莫半刻后院落东厢房和正房中的灯火先后熄了,锦月和锦盘就近宿在东厢房的耳房里,两人轮流值守,以便随时听候姑娘传唤。 叶晋后来则被萧陆带进军医房中,找了张榻,凑合睡了一晚。 不过他心中有事,并未睡熟,后半夜还听见顾兄来院子里找萧伍的声音。 顾勺动静大,一进院就高喊了一声,叶晋本想出去见他,但刚要打开房门便瞧见镇远侯也来了,他脸色不禁一沉,又将房门紧紧阖上。 叶晋这会儿看见他就有气。 堂堂镇远侯怎可那般沉不住气,但凡他能多点耐心,多在藏书阁密道中寻上半个时辰的路,表妹今日便不必犯险! 与此同时,正屋之中,萧无衍看着李拓呈上那张盖着东宫印鉴的密道图,神色却是骤然冷厉。 东宫怎会知晓他被困甘州的消息? 此物又送得这般及时,难道太子……他黑眸晦暗,思绪一收即回,似是不愿往深处想,亦未当着李拓和顾青树的面提及此事,而是低声吩咐:“带我去藏书阁。” 顾青树闻言一惊:“现在?师弟,你重伤未愈,还是好好歇几日,就算要探密道,等你养好了伤再去也不迟。” 萧无衍却沉眸:“没时间耽搁,必须立刻动身。” 顾青树还想再劝,然而触及师弟不容置喙的眼神,他顿时讪讪闭口,忍着屁股疼扶师弟起身。 萧陆默默在一旁伺候着,这次总算学聪明了,在送自家侯爷跟顾将军走出院门后,转头就悄悄来到顾幺幺房外敲门:“长嫂,你睡了吗?” 第57章 所以他要绑着她了 藏书阁外,簌簌山风卷起本已归尘的皑皑白雪,雪花被藏书阁与山壁之间的风口裹挟着凌空飞扬,始终无法坠落,从高处望去,仿佛今夜的雪仍未停。 萧无衍一袭黑衣,袖口紧束,箭步如风迈入阁中,衣摆猎猎作响。 藏书阁内有兵卒把守,瞧见侯爷前来,领头的百夫长陈刚和元六不由瞄一眼门后,确认侯夫人没在才率众人上前一步,拱手见礼:“侯爷。” 众人声音听来莫名谨慎。 原因无他,只是侯爷早有吩咐,在夫人面前不可暴露他身份,可白日在密道里碰见侯爷时太过激动竟不小心喊漏了嘴,幸好李将军及时走进密道将此事遮掩过去,这才没让侯夫人起疑。 萧无衍闻声淡淡颔首,幽深黑眸沉盯书架暗门:“打开密道。” 话落默了一默,又紧声吩咐:“取笔墨纸砚来。” 陈刚和元六连应两声是,两人配合默契,一人率兵去开密道门,一人则去藏书阁南边窗前的矮几上端来笔墨纸砚。 顾青树两手扶着屁股后腰,一瘸一拐地跟进藏书阁,见状不由道:“还以为弟妹要的笔墨纸砚用不上了,师弟这是要作何?” 这时萧无衍已然走到密道暗门旁的书案,上头布满尘埃,一看便知许久无人清扫,他似是想到什么,眉心顿时冷蹙,叫来李拓:“明日将府中下人遣散,让萧陆另请仆从管事。” 李拓瞅一眼四处都脏扑扑的藏书阁,拱手应是,而后径直走到桌前甩开广袖擦桌子。 萧无衍终于抬眸看向顾青树,不答反问:“幺幺为何要用笔墨纸砚?” 方才在路上顾青树和李拓已将这几日发生之事一一告知,其中自然包括顾幺幺去营中找人,说出“镇远侯府或有密道可通往甘州”一事,但顾幺幺为何会被带来镇远侯的因由却还未说到。 耳边似乎又响起锦盘姑娘的斥责,顾青树脸上不禁又闪过一阵青白:“当时我等太着急,便将弟妹请来了侯府,想让弟妹再想想长安那位贵人是否还说过与密道有关的话……” 说到后面,自知有愧,向来生若洪钟的莽汉渐渐气势全无。 萧无衍神色本就沉冷,此刻听见这番话,一双黑眸几乎快要凝出冰来。 李拓忽觉遍体生寒,若是侯爷眼神能放刀,他跟顾青树现在恐怕已被扎成筛子,顿时跪地请罪:“侯爷!是末将的错!是末将去医馆请来夫人!末将甘愿领罚!请侯爷降罪!” 罚?如何罚?不管是李拓还是师兄,所言所行皆是因他,即便要罚,也该让娘子罚他才是。 萧无衍唇齿紧绷,胸膛起伏不定,好一会儿才压下浑身疼意,双手撑住书案,看向李拓沉声:“起来,本侯自会去向夫人请罪。” 侯爷竟不罚他? 李拓闻言诧异抬头,同时心底忍不住愧疚起来,侯爷性情惯来宁折不弯,从不向人示弱,如今却要为他向侯夫人低头认错…… 他忽然站起身,一脸坚毅地举手起誓:“侯爷,末将日后定会将侯爷夫人视作您一样敬重,绝不会让任何人冒犯夫人!” 见李拓这般,顾青树似是被鼓舞,急忙一瘸一拐地跳到书案前想要像李拓那样起誓,只是他刚要开口,藏书阁外却忽然传来动静—— “……长、长嫂,您走慢些……” 是萧陆,微弱随风断断续续地随风飘进藏书阁。 阁内众人神色骤然一凛。 而 藏书阁外,姜幼安形色匆匆赶至此处,却在离阁门只有半条廊道距离时突然止住脚步。 萧陆以为夫人是终于听进去他的劝阻,当即跟着止步,又是一阵连声开解:“长嫂,当务之急是先劝住兄长,让兄长留下来养好身体。” “您待会儿可千万别跟兄长置气,一切都等兄长身子大好了再说,到时候再惩治兄长您也能少些心疼不是?” 他一番话说得玲珑,姜幼安脸上神色却没什么变化,仍然冷得让人望而生寒。 只是她脚步的确再不曾往前,而是侧过身,望向裹挟在藏书阁和山壁之间那团似飞瀑般的雪幕,凛凛开口:“去看你兄长是否还在阁内,若在,便请他出来。” 萧陆未觉有异,点点头,连声应好跑进藏书阁。 姜幼安心底却还藏着半句未说出口的话:日后若还敢孤身行这等险事,我就不要你了。 这是萧伍醒后她在气头上对他说的话,亦是她此刻心中所想,倘若他当真一言不留便离去,那他们二人或许也该缘尽于此。 萧无衍自藏书阁内走出,远远便瞧见娘子身影,她仍着那袭青衣,亭亭玉立乌发轻垂,鬓间挽着一只丹桂式样金钗,钗上绯红玉蕊晶莹剔透,灼灼夺目。 明明是与在甬道口接他时一样的装束,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竟没由来一紧,仿佛已然看见娘子背过身离他而去。 萧无衍不禁疾步,及至顾幺幺身侧,双臂自背后将人紧拥入怀。 他什么都没说,可他箍在她腰间越来越用力的双手已将自己心绪展露无遗。 姜幼安感受着周身迅速被他包裹的气息,鼻息轻喘,似是终于舒了口气又似是轻叹,良久才淡声道:“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会去甘州,对么?” 萧无衍呼吸微顿,一时未作声,下颌却贴住顾幺幺后颈,埋首低声喘息。 姜幼安知道他身子还未好,眼下只怕是在强撑,心里不禁无声又叹了叹,垂眸抬手,温热手心覆上他环在她腰间、被寒风吹得冰凉的手腕上,低声道:“既然心意已决,那便去吧,我不拦着。” 萧无衍没想到她会同意,眸底不禁闪过一丝惊讶:“娘子……不气?” 他声音嘶哑地似被风割过,姜幼安听了只觉得心疼,不由转过身,看向他被廊道灯火氤氲出一层暖光的黑眸,唇角轻轻勾了勾:“已然气过了,你此去甘州,前路艰险,我总不能让你心有挂碍。” 况且,萧伍在成为她夫君之前首先是他自己,潜去甘州既是他已经决定好要走的路,她又何必做他拦路石? 就像她,若只是顾幺幺,是他的妻子,定然不舍他去犯险,可她还是姜幼安,有这样冒死潜入甘州为大燕求安定的臣民,是国之幸事,她便不能不舍。 “何时启程?” 她掩下神思,低头盯着他骨节分明的手道:“我可行针为你减轻痛楚,表兄来时也带来了我的药箱,里头有上好的金疮药、止疼丸,一会儿让萧陆去拿,你也都带上。” “娘子,你抬头看我,唤我一声夫君。” 萧无衍却并未因她的宽容体贴而放心,反而黑眸凌凌,盯着她低低垂着瞧不清神色的脸,紧声诉求。 姜幼安凤眸轻颤,轻吸口气,默了好一会儿才抬眸看他,弯起泛红眼尾:“夫君。” 萧无衍霍然低头,薄唇紧紧咬住顾幺幺尚未闭合的檀口,发了狠般重重碾磨,舌尖不容拒绝地探入深处,迫使她仰头与他纠缠。 仿佛他方才一声一声听进耳里的不是顾幺幺对他的关切,而是字字饯别,是顾幺幺要狠心与他割舍。 姜幼安明白他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凤眸微闭,双手抵在他胸前顿了顿,须臾才攀上他的肩,踮起脚,只当这是两人之间最后一吻,唇齿轻磨回应。 萧无衍霎时侵入得更凶,双臂禁锢她的腰身,手中用力,似要把她嵌入身体。 他箍得太紧,姜幼安很快便呼吸不畅,攀在他肩上的手不由轻捶。 萧无衍这才猝然回神,幽深黑眸轻闭,待再睁开时眼底疯狂已被他压下。 只是他的神色仍然晦暗,双手禁锢顾幺幺的力道微松,唇舌却纠缠更狠,直卷到顾幺幺控制不住低吟出声,双眸含泪,他才慢慢放缓这道吻,薄唇温柔地舔舐她的嘴角,一下一下,将她的呜咽都含入自己口中。 他新婚之夜都不曾吻得这般过分。 姜幼安重重喘息着,只觉唇舌间没有一处不发麻肿胀,不知缓了多久才仰着一双泪眸低声控诉:“这是在外面……” 话一出口却似娇吟,她脸色一红,双唇倏然紧闭,原本想斥责萧伍太过分的话全都咽回腹中。 还说什么?这般模样出声,不像斥责,反倒像闺房情趣欲情故纵似的。 然而即便她露出这副娇嗔模样,萧无衍也仍不敢松懈,箍在她腰间的手转而去握她的柔夷,与她十指紧扣后才低眸:“今夜还不走,只是先探密道。” “我自甘州跌入密道时并不知密道竟通往侯府,完全是误打误撞才寻到藏书阁出口,所以之前在密道中听见走动声响,我还以为是柔然军在寻我,便将从甘州带来的半分舆图藏在了甬道里。” 但他那时意识已不太清晰,全凭直觉循着密道暗流而走,醒来后又从东宫送来的密道图中发觉密道中分路甚多,这才急着来密道将舆图找出。 九卫将他推入密道时已将甘州别院内的密道入口毁了。 可当年建造此密道之人心思缜密,出入之地皆不止一处,如今柔然军既已知此事,定会全力搜捕找到其他入口。 况且,甘州城内的百姓已不能等。 思及此,萧无衍攥着顾幺幺的手走向藏书阁,看似询问却不容拒绝地道:“娘子若是愿意,可与我一起寻舆图。” 姜幼安闻言低头看一眼他的手,瞬间明白他的心思。 萧伍口中舆图既然藏在靠近藏书阁的密道中,那么寻图一事就不算危险,所以他要绑着她了,不愿让她与他割离。 第58章 “坐好,别乱说话”…… 姜幼安的目光落在他青筋涨起的手背上,指肚在他掌心里轻轻刮动,想抽离,却迎来萧伍更加用力的禁锢。 她视线微顿,眸光划过他劲瘦身躯,转而落在他紧绷冷峻的侧脸,手指终于不再动作。 其实她也分不清自己如今心绪,只是想,如果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段相处时光,不如就遂他心意。 藏书阁内,众人正翘首以盼地望着阁门,既好奇侯爷跟侯夫人交谈得如何又暗自祈祷侯爷可千万别带侯夫人进藏书阁,不然他们又得演。 尤其是李拓,这段日子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是真不想在扮侯爷了。 然而李拓显然要失望。 人未至影先来,当竖在藏书阁门侧的两盏青枝连理灯拖曳出两道纤长人影,他面上一苦,当即收回视线,伏案于桌,兢兢业业地照侯爷吩咐描摹起东宫那副密道图来。 另一厢,萧陆脸上则露出喜色,双手一抄迎到门前:“长嫂,兄、兄长。” 毫不意外的,他遭了侯爷冷眼。 但无所谓,只要夫人能将侯爷劝下,别说冷眼,就是再被侯爷罚跑两趟苍南山他都不怕。 这般想着,萧陆一脸希冀地望向夫人,没承想下一瞬却希望落空。 只见侯爷带着夫人径直走到李将军面前,冷不丁沉声开口:“我伤未愈,请侯爷应允幺幺做随行大夫,与我一同进密道。” 萧陆顿时惊瞪双眼:什么?他莫不是听错了?怎么夫人不仅没劝住侯爷还要跟侯爷一 起进密道? 而在他惊讶间隙,李拓已经颔首答应了,像模像样地轻咳一声道:“也好,顾大夫医术了得,有她随行,本侯也放心。” 见镇远侯爽快应允,姜幼安则收敛心神,看向萧陆道:“劳烦去寻我表兄,将药箱取来。” 萧陆满脸不愿,可木已成舟,他也只能听命,不由叹气应是,浑身颓唐地离开了藏书阁。 他走后,阁内众人各行其事。 李拓继续伏在案前描摹密道图,密道早已打开,顾青树和陈刚、元六等人守在暗门前正在为进入密道做准备。 姜幼安毫不遮掩地环视藏书阁,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南边窗前那一列矮几前,而后反手挽着萧伍走过去,道:“我先为你行针。” 话落撩开氅衣一侧,一手将掖在腰间的银针包取下一手在萧伍掌心里抽了抽。 可萧无衍还是不肯放开她,人虽然听话顺从地按她吩咐坐在矮几前,那双桃花眼却固执地粘在顾幺幺身上,仿佛在无声诉求,一定要听到她的答案才肯罢休。 姜幼安抽了两下没抽动,这才看向他眼睛,与他对视良久,似是对峙,又似是不解。 分明已遂他心意,她确实不明白萧伍还在固执什么,只好微微俯身,朱唇贴在他耳边轻语:“夫君这是做什么?” 萧无衍哑声:“方才娘子还未说愿意。” 竟是为这个……姜幼安一怔,低眸瞧瞧他握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看他固执紧绷的唇,霎时失笑:“我若不愿,岂会随你进藏书阁?” 萧无衍神色终于松动,黑眸视线从顾幺幺的脸移落到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上,总算慢慢摊开掌心。 姜幼安的手被攥了太久,指尖发白,血流通常的瞬间五指一阵发麻发胀。 她眉心顿时拧了拧,觑一眼萧伍,低声气哼:“给我揉揉,都麻了。” 分明是被责怪,萧无衍脸上的冷峻之色却好像融化了些,从善如流地捧起顾幺幺发麻的指尖,放轻力道为她按揉经络。 发麻的手很快恢复如常。 姜幼安轻舒口气,灵活地动了动十指后,便就近取了盏油灯放到矮几上,继而跪坐在蒲团上将银针包里的银针取出,一一炙烤。 行针前,她照例嘱咐病人:“这次行针会很快,你要放松,相信我。” 萧无衍颔首:“我自然相信娘子。” 姜幼安遂将烤过的银针一起收于左手,右手则解开自己氅衣上的系带将其褪到矮几另一侧的蒲团上,接着便伸手去解萧伍腰封,只是手指刚搭在他腰间,脑中却忽然闪过一些此时不该想起的画面。 她后耳一热,手指瞬间缩回,欲盖弥彰道:“难解,你自己来。” 萧无衍倒不疑有他,毕竟娘子已不是第一次怨他腰封难解。 他单手绕到背后,长指动了没两下便解开腰封。 姜幼安无声觑着萧伍下腹,见他腰封松动,急忙又低声:“一会儿上身中衣褪一半即可,我只需在你的后背、肩以及双手上臂处行针,不必全脱。” 萧无衍这才发觉她神色似有不对,但很快便想到什么,喉头微滚,忽地凑到顾幺幺耳侧哑声:“娘子,待此番事了,我定好生陪你。” ……谁要他陪? 姜幼安凤眸微眯,心头骤然不悦。 她都不知自己还能在苍鹤留多久,即便他有命从甘州回来,恐怕也只能看到顾幺幺消失于世。 想到此,她就没好气地瞪了萧伍一眼:“坐好,别乱说话。” 萧无衍却好似被训开心了,心底的不安微微消散,回身坐正,快速脱掉外袍褪下中衣。 他常年习武,这几日人虽瘦不少,但身上肌肉仍然坚硬,只不过因为受伤太多,许多地方都被白纱布裹着药包了起来。 姜幼安看见这些伤,顿时将气压进心底,执针站起,又一次嘱咐:“放松,准备好了告诉我。” 萧无衍微微颔首,周身卸力,继而正色低声:“顾大夫,行针罢。” 姜幼安闻言轻嗯一声,旋即凝神,手执银针飞快走过他头顶、后颈、背脊、双臂以及胸膛等诸多穴位。 她行针极快,前后共三十六针,却只片息功夫便收了手。 * 萧陆回到藏书阁时,李拓已然描好密道图,顾青树等人也已做好进密道的准备。 姜幼安亦为萧伍取下扎在身上的银针,挨个放到火焰上炙烤,再按顺序收回银针包,将其卷起,收回腰间。 当然,叶晋也跟来了藏书阁。 他不可能在得知表妹要跟萧伍一起犯险时毫无所动。 姜幼安早有所料,见状便让萧陆来窗前矮几旁来照顾他兄长,自己则信步走向叶晋,一边接过他背在身上的药箱一边垂眸解释:“只是去密道里寻份东西,出不了祁山地界,表兄不必担心。” 叶晋听见这话神色却并未好转,如今太子殿下的话他可是半点都不敢信。 故而目光越过姜幼安,径直望向自南边窗前走来的萧伍,没好气问:“她此言当真?” 行针过后,萧无衍浑身痛楚果然减轻许多,闻言负手点头:“是,舅兄放心,我会护好幺幺。” 叶晋这才松了口气,只不过这口气他仍然不敢松到底,转而又对姜幼安道:“那我便在此等你们回来。” 既然不出祁山,这会儿进密道,天亮之前应当便能出来。 姜幼安不置可否,轻点了点头,侧身看向萧伍。 萧无衍迎上她的目光,黑眸在她身上定了定,像是在让她安心,随后才抬向顾青树,沉声:“出发。” 话落走到顾幺幺身前,又如先前进阁时一样紧握住她的手。 两人快步走到暗门前,萧无衍从顾青树手中接过火把和李拓刚刚描摹出的那份密道图,率先走入密道。 姜幼安目光从那张描摹图上掠过,余光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方才镇远侯临摹密道图的书案。 就见书案上只余几张空白宣纸,并不见那张她凭记忆描绘的密道图。 想来是把那张盖着东宫印鉴的密道图收起来了。 倒还不算蠢。 姜幼安紧跟着萧伍脚步迈入密道,思绪也随着骤然明亮的火把从密道外的人与事上移进这处建造于数十年前的密道里。 入口狭窄幽暗,最多容两人并肩而行,甬道两侧的石壁阴湿潮暗,石壁角落和墙下散落着形色各异数不清的虫蛇尸体。 这还是昨日镇远军入密道寻人时用火粗略烧过一番石壁后的模样。 姜幼安的视线随火焰扫过石壁四处,凤眸微紧,握在萧伍掌心里的手不禁捏紧了他的手背。 萧无衍转头看她,低声询问:“怕了?” 姜幼安果断摇头:“没有,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她自幼随母后学医,莫说是这些虫蛇,就是人腐时的尸体她也跟着见过几回。 当时虽做过几日噩梦,但后来看习惯也就不过如此了。 所以她眼下也只是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萧无衍闻言又低眸看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握着顾幺幺的手紧了两分力道。 一行人穿过短暂的直行甬道,转眼便来到分岔路口。 萧无衍隐约记起自己当时是从左侧甬道走出,再加上陈刚、元六两人的佐证,众人没有犹豫,径直转向左侧甬道。 密道中并无特别精密、杀人于无形的机关。 毕竟当年甘州和云州皆是大燕国土,仁宗建造这处密道只是为了方便自己溜去甘州与他将来的皇后密会,而不是用来杀贼。 但仁宗皇帝也有他自己的恶趣味,从藏书阁密道入口始,每过一个分岔路口,到一下路口时便会遇到更多的分岔路。 姜幼安犹记得当初第一次在仁宗他老人家的自传中看见这份密道图时的惊诧。 其径密密麻麻,由一生二、由二生四、又由四生八,甚至分路最多时,自某处甬道走出,便会发现分岔路竟绕人围了一圈,足足三十二个洞口,看得人眼花缭乱,不知何处通往生门。 所以姜幼安绘给镇远侯的密道图并非全部,当时时间紧急,她只捡了三道生路绘出。 但只要按照她给的路线走,镇远军就不会遇到最麻烦那条路径。 然而她的夫君显然不够幸运,一行人不过凭着记忆来到第三处分岔路口,那份最初由她所绘的密道图便已经没有作用。 顾青树举着火把凑到自家师弟跟弟妹跟前,盯着萧无衍手中的密道图横眉一蹙,忍不住粗 声埋怨:“这太子殿下莫不是要坑害咱们?给个图怎还给个错的?” “不可胡言。” 萧无衍冷声斥他,手却将密道图阖上塞回怀中,态度明显跟顾青树一样,并不怎么相信太子。 姜幼安凤眸一眯,险些要控制不住将自己的手从萧伍掌中抽出。 定是镇远侯在军中造谣她坏话了,否则他手下将士怎会对太子这般不信任? 莫说萧伍如今是她夫婿,即便不是,她身为太子,如何会坑害大燕子民? “可否让我看看?” 姜幼安蓦地出声,虽是在问,可手已伸到萧伍眼前,凤眸深处蕴藏薄怒,模样不容拒绝。 萧无衍黑眸一怔,眼底闪过暗光,不禁低声确认:“娘子要看密道图?” 第59章 “其实我也不怕” “嗯。”姜幼安轻应,滋滋燃烧的火焰将她双眸映得发亮。 不过是份描摹的密道图,她人都跟着进来了,难道还不能看? 萧无衍静静看她两息,忽地举着火把往顾幺幺身前靠半步,敛眸:“娘子拿便是。” 他这话一落,顾青树已经识趣地后退到一旁,倒是跟在三人身后的陈刚元六等人探着脖子悄悄看起热闹。 姜幼安并不在意旁人目光,只是凝萧伍一眼便将手伸进他衣襟,在里头一片坚硬里摸到还算软的纸张,面不改色地拿出来看。 但单手拿图多有不便,她最后还是挣了挣被萧伍紧握的手,声音不轻不重道:“你先松开,我要看图。” 萧无衍不太情愿,可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调笑喧哗,众目睽睽,他不好无理纠缠,只能先将人松开而后低声催促一句:“那娘子看快些。” 姜幼安敷衍点点头,双手捏着密道图迅速展开。 其实她知道自己凭记忆画出的是哪三条路线,问萧伍要密道图不过是想看看镇远侯的临摹是否有错漏。 然而刚将图打开,她眉心就不可抑制地蹙了起来:这是临摹的什么?线条乱得简直连黄口小儿都不如! 萧无衍方才便是在担忧此事,原本该他来临摹密道图,谁知萧陆将娘子带来藏书阁,那这密道图便只能让李拓抄绘,毕竟是东宫送来的东西,经手之人自然越少越好。 他想了想,还是劝道:“若是看不清楚,娘子也不必费神,此图如今已然无用。” 姜幼安闻言捏着图纸的手紧了紧,压眉忍了好一会儿才没迁怒萧伍,淡淡点头。 萧无衍这才转身,看向顾青树以及他身后的陈刚、元六等人,沉声点出他们三人的名字下令:“各带一组人去探路,沿途刻下标识,记下沿途所遇事物,两刻钟后原路返回。” 众人听到吩咐当即收敛闲心,齐声应是。 除却顾青树,今晚负责看守藏书阁的陈刚和元六各自带领一伍人,一伍为十人,两个百夫长各自留下七人,另外挑选三名精兵调去跟随顾青树,三组人迅速整合,继而依次探入左侧紧邻的三道分岔洞口。 一阵整齐前行的脚步声后,萧伍和顾幺幺所待的这处空石洞骤然安静下来。 萧无衍复而返回自己娘子身侧,无声举高火把为她照亮。 火油燃烧滋滋作响,姜幼安察觉到他的靠近,自然而然地往他身边挨了挨。 但视线并未从密道图上移开,仿佛真是看图看入了神,实则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只是一边将这副图跟脑海中的记忆做对比一边在暗骂镇远侯。 下一瞬,萧无衍忽然一阵低咳。 姜幼安闻声抬眸,竟然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担忧,着急道:“莫不是受凉了?” 说着就折起密道图,低眸去解氅衣系绳,欲将其脱给萧伍。 密道阴冷,他如今受伤身体虚弱,身上确实穿得少了些。 一只大手却忽然按住顾幺幺解氅衣葱白五指,果断拒绝:“没受凉,娘子好生穿着。” 萧无衍黑眸中似有无奈,方才那阵咳他真没觉得身体有何不适,反倒像是有谁在背后说他坏话诅咒他一样…… 姜幼安闻言定定看他一瞬,感受着他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气息,知道他身上确实不冷才作罢,重新将绳结系上,又把密道图塞进萧伍衣襟,道:“我看完了。” 说着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仰头观望这方特意凿开足以容纳上百人的石洞。 身后是他们先前在分岔路口选的第三条甬道出口,身前是八条大小几乎一模一样的分岔路洞,石壁间蛛网密结,潮闷湿寒。 昨日镇远军入密道寻人时并未找到这里,他们是在前面那道四路分岔处遇见的萧伍,倒是萧伍耳力极佳,早在来到这道八路分岔洞口前便听到了镇远军因找人而发出的动静。 眼前这八条岔路有四条路是死的,走到尽头,只会看到尚未凿开的石壁。 另有三条甬道会通往那条拥有更多分岔路口的石洞,而最后剩的那条才是最快通往生门的路。 思及此,姜幼安状似无意地道:“才到这里就遇到这么多甬道,下个分岔路口该不会遇见更多吧?” 萧无衍闻声走到她身边,长臂揽到她身后,顺势就握住她背在身后的手,低声应和:“或许。” 姜幼安扭头看他:“夫君回来时可有遇到?” 萧无衍:“不曾。” 虽然当时意识模糊,但若真遇到这样令人记忆深刻的路口,他不可能忘记。 姜幼安轻轻颔首,没再说话,然而眼睛却默默看向右侧第二条甬道。 看来她的夫君也没那般不幸,至少回来时没有面临更复杂的路径选择。 也幸好没有。 她忽然侧过身抱住萧伍。 昨日尚未走出密道他便体力不支,倘若真遇到那般困境,或许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萧无衍身形僵了僵,明明想反手抱人,却因一只手与娘子十指紧扣另一只手举着火把而无法回抱。 须臾,他只能低头吻了吻娘子额角碎发,轻声安慰:“别怕,幺幺,我就在你身边,不管你在担心什么,那些都不会发生。” 姜幼安闷闷点头,手却没肯松开他愈发劲瘦的腰,谁知还有多少时日相处,她如今只想珍惜眼前。 于是就这样不知抱了多久,直到耳边响起有人返回的脚步声,姜幼安才松开萧伍,收敛情绪静静立在他身旁。 率先返回之人是身形圆润健硕的陈刚,他冲出来的太快,不小心瞄见一眼侯爷和侯夫人相拥而立的影子,心底不由生出羡慕:唉!侯爷穿一袭黑衣都瞧着这般有气度,要不然回头试试元六说的法子将三碗大米饭减成一碗试试? 不过陈刚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当萧无衍黑眸沉沉扫向他时,陈刚已然收敛,俯身拱手回禀:“报!我等所探暗道是条死路,疾行一刻便撞见石壁,无功而返。” 萧无衍淡淡颔首:“知道了,休整一刻,保存体力。” 陈刚应是,抬头在石洞里扫一眼,而后带人去了离侯爷和侯夫人最远的角落里休整。 不过陈刚麾下几人都不是闲得住的性子,在那里蹲坐了没一会儿,便举着火把燎起石壁附近的虫蛇尸体。 萧无衍自然注意到他们的无聊之举,但并未阻拦。 他的黑眸盯着顾青树和元六进去探路的左侧第二条暗道和第三条暗道,片刻后又看向方才顾幺幺好似无意间看了一会儿的右侧第二条暗道。 其实这道分岔路口他约莫有些印象,然而当时周遭一切在他眼中皆有模糊不堪的重影。 他只能大概确认自己所走那条暗道的 范围是在第二条暗道或第三条暗道之间,却辨不清究竟是左侧还是右侧。 沉吟须臾,萧无衍忽地吩咐陈刚:“待师兄和元六回来,便让他们在此处休整。” 陈刚急忙起身应一声是,想了想又斟酌措辞问:“您和夫人是要去探路?” 萧无衍握紧顾幺幺的手沉声:“是,若我和娘子半个时辰内没有返回,便让师兄率人进暗道接应。” 陈刚等人又是齐声应是。 姜幼安却有些狐疑,偏眸瞧了眼萧伍侧脸,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单独带她探路。 直到他牵着她径直走进右侧第二条甬道,她心里才突突跳了几下,但转瞬又安定下来。 方才她不过是悄悄往这个方向瞧了一眼,并未明说什么,萧伍即便是注意到她哪里有不对也找不到怀疑她的凭据。 这处甬道更加狭窄低矮,越往里走,两人已无法并肩,只能一前一后错身行走。 萧无衍也由原本的挺立直行变成微微俯身贴着石壁而走,脑海中模糊的记忆随着火把照亮幽暗石壁愈发清晰,刚刚走至半途他便确定,这条暗道的确是他误打误撞从甘州回到祁山时走过的路。 他牵着顾幺幺的手愈发紧了,步伐也迈得越来越快。 许是顾着赶路,又或许是要节省体力,姜幼安只觉萧伍一路无话。 她便也专心探路,凤眸直视头顶石壁各色各样的虫子尸体,心道也不过如此,她如今已经看习惯了。 然而这念头刚自脑海滑过,脚下竟忽地踩到一片滑腻,她面色一白,顿时跳到萧伍身上失声惊呼:“夫、夫君,有东西!” 幸而萧无衍反应极快,身形瞬间站定,长腿抵住石壁另一侧接住自家娘子,同时举着火把的手臂也在呼吸之间向无人方向伸去,这才没燎到顾幺幺的衣发。 他一直紧紧握着顾幺幺的手也总算松开,转而箍住她的腰肢,好让她在他膝上坐的更稳些。 “我在,无事,娘子别怕。” 萧无衍先安抚顾幺幺,然后才低头看向她方才走过的路,微松口气道:“是条死蛇。” 话落默了默,他又补充:“昨日被我弄死的。” 姜幼安:“……” 所以这蛇就要来吓她么? 密道里静默一瞬,她惨白着脸无声腹诽,然后才深吸口气从萧伍身上跳下,强行挽尊:“其实我也不怕,方才只是不知它是什么才这样。” 第60章 野心勃勃,费尽心机…… 掌心紧贴的那抹软骤然抽离,密道里的阴寒气息瞬间穿透指缝,几乎要将手上热意驱散。 萧无衍长睫一垂,大手毫不犹豫地再次攥紧顾幺幺葱白温软的五指,仿佛是安抚又仿佛当真没有察觉到她逞强意图似的忽然低声:“不远了,若我没记错,舆图就藏在这附近。” 姜幼安闻言却有些怔松,目光凝过萧伍冷峻的脸,总觉得他有些奇怪,似乎心里藏了事…… 但下一瞬余光却不小心扫见刚刚踩过的亡命银蛇,她心头一颤,差点又要往萧伍身上跳,顿时无暇再想其他,只紧抱住他手臂紧声:“那我们快去快回,密道里不太安全,还是不要久待。” 萧无衍眸光微暗,低嗯一声,一手箍人一手举着火把迅速前行。 姜幼安这回吃一堑长一智,不再只盯着密道头顶石壁,也开始注意脚下的路。 好在之后并未再遇意外,及至一方略宽阔些的石洞,萧无衍倏然停下脚步,举起火把照亮四方:“到了。” 这方石洞比方才分岔路口那道小的多,仅能容纳四五人,壁檐乱石横生,蛛网密结,但壁顶凿得很高,即便有火光照亮,姜幼安环顾周遭也只能看清被光晕笼罩的一小块光景,不禁眯起双眸问:“你将东西藏在何处?” 萧无衍终于主动松开顾幺幺的手,将火把递到她眼前。 姜幼安的视线随着火光移动,见状不等萧伍开口便从他手中接过火把。 萧无衍不禁深深看自家娘子一样,似是想说什么,末了却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倏然转身飞上石壁,在黑暗中精准无比地寻到昨日藏舆图的壁石角落。 密道里本就黑得伸手难见五指,萧伍又穿着一身黑衣,姜幼安只来得及看见一截翻飞衣摆,再一定神,就见他已经从数丈高的石壁飞身而下,手里握着数张黄麻纸。 她轻吁口气,往萧伍身边靠了一步:“找到就好,走吧,我们快回去。” 萧无衍快步走回顾幺幺身边。 可他接过火把后人却没动,反而将舆图递过去道:“娘子不看?” 姜幼安诧异看他一眼:“我看它做什么?” 心下却总算明白方才为何会觉得萧伍奇怪,原来他还是因为她问他要密道图而生出防备。 萧无衍黑眸不动,眸光看似平静地掠过顾幺幺莹白脸庞,温声道:“师兄和萧陆已经告诉我了,他们之所以知晓侯府有通往甘州的密道,是因为娘子。” 姜幼安刚刚落进氅衣下的手忽地一紧。 然而不等她开口回应,竟又听萧伍说道:“娘子或许不知,你在洛州偶遇之人应是当今太子。” 说到这里,萧无衍终于顿住看了看顾幺幺的脸色。 他并不想吓到娘子,所以倘若娘子对遇见太子一事感到害怕,他便不会再说下去。 萧无衍无声观察一瞬,就见娘子神色之间虽有惊但并无惧,这才心思稍定,继续说道:“两年前太子奉旨游学,离开长安后便隐了行踪,朝中百官皆不知他在何处,但昨日幸县令呈上来的密道图上盖着东宫印鉴,若没猜错……” “夫君为何突然与我说这些?” 猜到萧伍想说太子行踪,姜幼安忽地出声打断。 萧无衍闻声一顿,默了默才道:“只是想让娘子有所准备,你既与太子曾有渊源,日后医馆或许会有贵人登门。” 若没猜错,太子如今应当就在苍鹤。 萧无衍不知太子究竟对苍鹤、对镇远军了解多少,也无法确定娘子是有意为太子隐瞒还是当真不知太子身份,但他只希望娘子平安无事,已然决定不去追究真相。 思及此,他索性讲话说的更直白些:“倘若太子想从娘子口中知晓舆图之事,娘子尽可如实告之,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嗯?姜幼安氅衣下紧攥的指节微松,一双凤眸却清凌凌地盯着萧伍。 原来是这样,他竟以为她是在为太子做事。 不过这样也好。 她这两日所言索性着实算不上严谨,譬如前夜刚将“镇远侯府藏有密道”之事告诉镇远侯,次日便有东宫之人悄无声息的将密道图送到刚刚回苍鹤的幸远之手上,若说这其中只是巧合,恐怕不会有人相信。 眼下镇远侯无暇分神去探究这些小事,但一旦舆图事了,想必他很快便会发现她身上疑点。 既如此,叫人以为她在为太子做事总好过被人知晓她就是太子。 但有一点——“太子如今就在苍鹤”一事大可不必落实。 况且身为合格的一个为太子做事之人,这会儿也不该被人一诈就诈出“实话”来。 姜幼安忽地轻弯唇角勾出一抹笑,“夫君要承担什么?” 说着抬手接过萧伍递来的舆图,但她没有翻开黄麻纸,反而径自将其放进他衣襟,继而轻声:“如果说我全然不知贵人身份,那是假话。” “若非皇室中人,怎会知晓亡故二十余年的仁宗皇帝密闻呢?” “即便在见到镇远侯府这处密道之前能当他是胡侃,如今亲眼看见密道,我心 中也该有数了。” “可其他事夫君不必担心,我与贵人不过一面之缘,若他真如夫君所言是太子,那他想看舆图,堂堂正正去找镇远侯便是,何须拐弯抹角来医馆寻我一届民女?” “若他不是,那这舆图自然便不该让他看,谁知他是否包藏祸心?” 密道昏暗,火焰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两人脸上都似蒙了层暖黄色轻纱,即使面对面也无法完全看清对方神色。 萧无衍方才话中之意已足够坦白,可娘子不信,他无法强求。 事实上,他甚至很欣赏娘子这般谨慎,只是想到自己正是娘子防备之人,他的眸光不禁变得复杂。 但萧无衍转瞬便掩下神色,黑眸轻垂,又一次牢牢扣住顾幺幺的手,压紧声音道:“娘子言之有理,是我多虑了。” 他想让娘子明白,不管她想做什么又或做过什么,他皆可以为她承担。 然而这份保证以守备营小卒的身份说出口显然无法令人信服。 姜幼安闻言借着火光打量他的神色,一看便知他根本没信她的话,不过无妨,嘴上信便够了。 于是她果断转移话题,挽住萧伍手臂拽着他就走,还不忘“人尽其用”地指使他:“一会儿夫君留意一下昨日被你弄死的银蛇,帮我带出去,蛇胆也算是珍贵药材。” “……” 萧无衍闻言微默,感受着手臂间无意摇晃的两团柔软,喉咙一干,哑着嗓子应了声“嗯”。 不想这蛇倒还真派上了用场,两人尚未走出密道,便忽听一声惊嚎:“元六!元六!你小子别吓我!” 姜幼安闻声微顿,不由与萧伍对视一眼,两人瞬间加快脚步跑出密道。 顾青树见着两人率先走过来说明情况:“不慎被蛇咬了一口,那蛇蹿得太快,大家没瞧清楚它长什么样,元六当时也没觉得有何不适,便以为那条蛇是无毒的,没在意,谁曾想他方才说着说着话突然就倒了!” 姜幼安边听边快步走到倒地伤兵身边,问抱着元六的壮兵:“可知他伤口在何处?” 陈刚闻言快速指向元六右边小腿:“在后腿肚上!元六方才说过!” 萧无衍此时也已蹲到元六身侧,闻言便问顾青树要来水囊,而后用火燎了把元六右小腿后的布料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用水将其浇灭。 伤口瞬间显露出来。 很小一个蛇牙印,周围却已泛起乌青。 姜幼安一手为伤兵把脉一手从腰间抽出银针包交给萧伍:“用火燎针。” 萧无衍沉默接过,手上动作迅速,几乎是顾幺幺把完脉的瞬间,他便将用火燎过的银针递到她眼前。 姜幼安诊过脉已然确定伤兵的确是因中蛇毒昏迷,而非其他。 是以接过银针,她当即便在伤口附近扎下几针防止蛇毒蔓延,同时又让壮兵解下伤兵身上盔甲和上身衣裳,在其双腕、心口、肩颈、发顶等四处各施数针护住其心脉。 这时,忽有兵卒道:“顾、顾大夫,元大哥好似就是被这样形状的蛇咬伤的……” 那兵卒说着指了指方才被萧无衍丢在地上的亡命银蛇。 姜幼安闻声往那蛇上看了一眼,长睫轻颤,顿了会儿才转眸看向萧伍,努力压住心底那股令人又惊又恶的滑腻感道:“可以掰开蛇牙看看。” 萧无衍看出她怕。 哪怕娘子说自己看多便会习惯不是嘴硬,但如今距离她第一次看见这条蛇满打满算也没超过半个时辰,想来还不曾习惯。 他立即起身绕到她身后,背对着他捡起那条蛇的蛇牙是否与元六的伤口一致。 片息后,萧无衍将死蛇放回地上,转身回到顾幺幺身前,道:“牙口相似,应是同一类蛇。” 陈刚闻言眼睛一亮,忙道:“顾大夫,我老家有个土法子,若是被毒蛇咬了,取那蛇的蛇胆服下就能好,求您快取蛇胆给元六服下。” “不行。” 姜幼安却想都未想就拒绝眼前壮兵的提议:“蛇胆确实是味良药,但并非用来解蛇毒,不可贸然食之。” “可是——” “我明白你的担忧,方才我已行针护住病人心脉,只要及时服药解毒,他不会有性命之忧。” 陈刚还想再说,但被姜幼安果断否决。 如今知道伤兵中的是哪种蛇毒,待离开密道以后对症解毒即可,她心中已经有方子,不必横生枝节。 陈刚离得近,其实看出来侯夫人好似不太敢碰蛇,这会儿心里便有些不太服,还想再顶嘴,只是嘴巴刚要张,却倏然被侯爷沉声打断:“既如此,我们便出密道。” 话落,萧无衍又点两个兵卒过来抬元六。 陈刚没说出口的话就只能咽回肚里。 侯爷的命令,他不敢不听。 只希望侯夫人所言非虚,元六真的不会有事。 众人迅速在顾青树的指挥下原路返回。 萧伍和顾幺幺落在最后。 待前面的人走出数丈距离,萧无衍才捡起亡命银蛇将其重新搭在那火把的手臂上,而后走到顾幺幺身边想继续牵手。 可姜幼安却蓦地后退一步,双手牢牢背在身后道:“方才你这只手也碰到了蛇,我看见了……” 萧无衍:“?” 这何止是没看习惯,竟是连碰过蛇的东西她都不喜了。 他没出声,但姜幼安已经察觉他无声质疑的视线,连忙解释:“你可别误会,我才不是怕……” “那娘子是嫌弃我?” 萧无衍冷不丁开口,黑眸幽沉。 姜幼安一噎,怎么会是嫌弃?萧伍方才检查蛇口也是为了帮她,她只是还没将蛇看习惯而已。 但这种认怂的话她绝无可能说出口。 默了片刻,她飞快伸出一只手勾住萧伍侧腰腰封,颇为倨傲地轻咳一声:“不是嫌你,是嫌蛇,快走吧,还得救人呢。” 萧无衍看眼密道中又走出几丈远的将士,到底还是没将心中所愿说出口,绷紧唇转身:“嗯,救人要紧。” 两人很快便追上队伍。 约莫又过一刻钟,众人完全走出密道,来到藏书阁。 天还没亮。 叶晋就守在书架暗门门口,瞧见表妹安然无恙的出来,不由长舒口气。 而后才注意到被军卒抬出来的元六,他走到姜幼安跟前问:“怎么回事?” 姜幼安早在瞧见藏书阁烛光时便松开了萧伍腰封,闻言一边打开先前留在藏书阁的药箱一边简洁回道:“被蛇咬了,我先给他解毒。” 叶晋知晓表妹这时候心里只有病人,便没再多问。 而此时,已有人搬了几张矮几过来拼在一起当床,而后将伤兵平放在矮几上。 姜幼安拿着解毒丸、金疮药、缝合伤口用的针线和几柄小刀走到伤兵跟前。 陈刚担心则乱,见状便问:“顾大夫这是要做什么?” 姜幼安头都未抬:“排毒血。” 这一步陈刚倒是认同的,终于不再吭声。 萧无衍却微微蹙眉,示意李拓随他走到无人角落处,低声吩咐了几句。 片刻后,陈刚便被李拓吩咐去了隔壁院落喊军医。 不过等他带着军医回来藏书阁时,元六已经幽幽醒来,姜幼安则正在用温水净手。 一旁矮几上,还有她刚刚取出的仅有黄豆大小的蛇胆。 陈刚顿时讶异不已,再加上元六醒来让他的脑子逐步恢复冷静,他忽然认识到,先前在密道里许是误会了侯爷夫人。 他不由悄声问军医被蛇咬了能不能用蛇胆治病,不想军医却忽地斥他:“谁告诉你的这法子?可万万使不得,真要吃下去,蛇胆不仅解不了毒,还有可能让蛇毒蔓延的更快!” 军医声音不低,守在藏书阁内外的人几乎都听见了。 陈刚面露愧色,想去向侯爷夫人道歉,但又有些抹不开脸。 姜幼安却早将此事抛诸脑后。 她这两日统共满打满算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连着给人治伤耗费心神,委实有些撑不住了。 眼下哪怕萧伍跟她说他马上要去甘州,她恐怕也能边气边睡。 这般想着,姜幼安揉了揉眉心,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镇远侯跟前,清声请辞。 却不是要回隔壁院落,而是要直接下山回医馆。 李拓闻言眼睛一眨,不由看向侯爷。 萧无衍薄唇紧抿,脸色明显一沉,然而到底没再挽留,只是攥住顾幺幺的手腕道:“我送你。” 姜幼安想着他方才已经在她跟前仔仔细细地洗过好几次手,倒也没挣,从容与他同行。 叶晋见状便也由着两人先行了,谁知表妹跟萧兄弟还能有几日恩爱? 他还是离远些,多给他们一些时间相处罢。 两刻钟后,顾氏医馆的马车缓缓驶下祁山。 马车里却不见萧伍身影,姜幼安在车厢内坐了片刻,掀开车帘望眼非要跟表兄一 样骑马的男人,又愤愤落下了车帘,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早知是这种送,还不如就让他待在镇远侯府歇息,何必浪费功夫往返? 然而姜幼安确实累极,气着气着,竟真迷迷糊糊地入了梦。 萧无衍几乎一路无话。 叶晋原本还想与他说说话,结果一问一答没两句,他就觉得萧兄弟的性子又回到了他们当初刚认识的时候,沉闷得紧。 他叹口气,干脆也闭上嘴巴赶路,不说了。 大半时辰后,天边泛起鱼肚白,马车缓缓停在顾氏医馆门外。 姜幼安还在睡着。 锦盘原本要喊姑娘,却被锦月悄声止住,继而带着锦盘走下马车道:“姑爷,姑娘睡熟了,叫不醒呢。” 萧无衍闻言果然翻身下马,俯身进入马车,将裹着两件氅衣的顾幺幺抱了下来。 姜幼安虽睡着了,但鼻尖嗅到喜欢的气息,下意识便往萧伍胸膛蹭了蹭。 而她这一蹭,萧无衍闷在心口许久的患得患失忽地就散了。 他是会有几日不在苍鹤,他是怕娘子会趁他不在时悄无声息地离开,但他可以想办法让娘子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萧无衍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床榻,倾身吻了吻顾幺幺的耳朵:“娘子,等我回来。” 话落,他起身离开正房。 锦月故意拖着锦盘慢走,不想还没走到正房廊下便见姑爷阔步从房内迈了出来,顿时有些恨铁不成钢。 姑爷他到底知不知道,今日这一走,可能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姑娘? 可不管心中怎么腹诽,锦月却不能将这话说出口,只能轻叹口气与锦盘一起目送姑爷穿过垂花门。 姜幼安这一觉直睡到黄昏才醒,醒来后,不必锦月和锦盘通禀,她便猜到萧伍已经回了镇远侯府。 或许……人已然到了甘州也不一定。 但她并未再露出似上元节那日的情绪,只是很安静,安静地用晚膳,安静地去药房处理那颗蛇胆,又安静如常地来到书房看书。 直到亥时快要过去,她才起身走出书房,对锦月说出自镇远侯府回医馆的第一句话:“叫人注意城门消息。” 锦月明白殿下终于下定决心撤离,谨声应是。 然而此时,却有一阵疾行脚步声穿过回廊。 姜幼安和锦月循声望去,就见叶晋满脸急切,大步走到书房门前就禀:“表妹,大事不妙,苍鹤城门封了,不准任何人通行。” 姜幼安疑惑凝眉:“这几日不是一直封着,何须慌张?” 叶晋:“不一样,这回张贴告示上点明要备战,全城戒严,在战事尘埃落定前,恐怕不会解封。” 姜幼安凤眸倏压,旋即却又松了松,道:“不急,倘若我们出不去,旁人自然也进不来。” 这是在说她身为太子要隐秘行踪一事。 叶晋点点头,拧着眉心继续道:“所以这只是其一。” 姜幼安:“还有何事?” 叶晋:“医馆又被围了,镇远侯下的令。” 一句话瞬间让姜幼安眸中蕴起怒气:“因何下令?” 叶晋脸色也沉得厉害,声音忍不住压低:“说是事关敌军舆图,我们知晓秘密,必须严加看守。” 姜幼安闻言倏地甩袖:“只是听过舆图这两个字,旁的一概不知,算什么知晓秘——” 说到这儿话音一顿,忽然想到萧伍非要让她看舆图一事,脸色瞬间又冷又寒,不禁咬牙:“混蛋!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话落抬脚便往外走,她倒要看看这厮究竟还有什么招数。 叶晋不知姜幼安是想到什么才这般生气,但他沉得能滴水的脸上却莫名闪过讪色,急忙拦住她道:“这个……表妹,我,我倒真知道一些。” 姜幼安身形一顿,目光狐疑扫一眼叶晋。 事已至此,叶晋倒也没什么好隐瞒,沉叹口气,几乎是用只有跟前两人才能听见的气音道:“虽不曾亲眼看过舆图,但我知晓,此次萧兄弟如此拼命,是因为他从甘州取得的并非只是甘州舆图,而是甘州、荣古、以及柔然王城共三城的舆图。” 话落一顿,他看向姜幼安,再开口时不免为其骄傲:“正如表妹那日所料。” 镇远侯野心勃勃,何止是要收复甘州?这分明是要直取柔然王城!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60-70 第61章 “我舍不得死” “何人告诉你这些?” 许是这消息太过震撼,姜幼安沉默许久才凛着双眸问表兄。 叶晋垂了垂眼,有些愧疚:“是顾兄,他也是为萧兄弟好,怕表妹你太生萧兄弟的气才悄悄将此事告诉我,想着让我劝你两句……谁知劝是没劝上,反倒因此让镇远军将咱们给围了。” 姜幼安听到这话却松口气,忽地轻扬唇角:“不怪表兄,即便我们不知此事,医馆外面也依然会围着镇远军。” 说到底不过是萧伍那厮故意找的由头罢了,没有舆图之事,也会有其他。 但此事倒的确勾起了她的好奇心,甘州、荣古、柔然王城……倘若真能踏平柔然,大燕北境岂不可得百年安宁? 祁山,镇远侯府。 这日清晨时分,原本驻守在山间的镇远军奉令入城围守顾氏医馆,只有顾青树和仍要假扮“镇远侯”的李拓被萧无衍留在侯府。 临行前,军医为其重新包扎伤口而后诊脉,先是眉头紧皱,片刻后又慢慢舒缓,拱手禀道:“顾大夫妙手回春,侯爷身子已经脱险,只要好生休养,不出半月定能恢复往日风采。” 顾青树和李拓都在房中守着,闻言悬在嗓子眼大半天的心总算稍往心口落了落。 待萧无衍又喝过一回药,军医端着空药碗告退,两人立即便向萧无衍请命,争先恐后,抢着要去甘州行事。 萧无衍早听师父以及眼前这两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讲过许多大道理,此时已不欲与他们争辩,只果决道:“郁衡只认本侯一人。” 除了他,郁衡不会向任何人托付信任。 更何况当年他答应过九卫将士,待事成之后,他会亲自将他们接回故土。 顾青树和李拓顿时哑口无言。 他们不怕犯险,也已做好死在甘州的准备,可若郁卫使不信他们,那他们的死不仅毫无意义,甚至很可能会耽误战机…… 两人脸色几番轮换,既憋闷又懊恼,终是没有理由再劝阻。 萧无衍见状冷峻面容却顿了顿:“本侯还没死呢。” 他俩这如丧考妣的样,倒像他这趟真要有去无回了。 顾青树和李拓闻言回过神来,心里一惊,他们只是担心侯爷可不是盼着侯爷出事,连忙挺胸抬首,打起精神气。 萧无衍神色稍霁,唤二人近前吩咐军事,安排布防。 与此同时,鹤羽卫奉令疾行至镇远侯府,入府后各卫卫使一起随萧陆来到藏书阁附近的这座无名小院候命。 各卫卫使并未等太久,不过片刻便见顾青树和李拓疾步从房中迈出。 那厢两人瞧见各卫卫使,匆匆点了下头算是见礼,各卫卫使亦颔首回礼,只是再一抬头就见两人身影已经走 出院落。 房中旋即响起侯爷召令。 各卫卫使神色一凛,立时挎刀入内听命。 萧无衍正坐书案后重新临摹东宫送来的密道图,虽然娘子在密道中并未承认什么,但他知道她不会平白无故从他手中要走密道图,除了帮他找到那条藏舆图的路,定然还在暗示其他。 各卫卫使在距离书案还有两丈远时急急站定,不敢再往前:“侯爷!” 众人齐声见礼,习惯使然,声音压着,平时令人闻风丧胆的鹤羽卫此刻看来竟显得有些温和。 萧无衍笔尖微顿,终于临摹完最后一笔。 他抬眸,一边将印着东宫印鉴的密道图收于怀中一边唤首卫卫使近前,将刚刚临摹完的密道图推至他身前,道:“此图或是密道部分线路图,命画师临摹三副,分行探路,以验真伪。” 首卫卫使接过图,恭声应是。 萧无衍起身自书案后走出,又对众卫使道:“另,各卫皆派一伍人去探图中未现之路,务必在三日内探清密道。” 各卫卫使又是齐声应是。 只是领完命,主责追查审讯细作的二卫卫使下意识多问了句:“侯爷可否告知此密道有何用处?” 除了十一卫卫使叶硶,鹤羽卫其他卫使皆不知萧无衍密探甘州一事,自然也就不明白进密道探路的用意。 萧无衍闻言黑眸微凛,沉吟片息后轻启薄唇:“此密道通往甘州。” “只是甘州出口虽已被毁,但柔然军却在前夜子时围住密道所在别院,如今极有可能已经发现密道存在。” “不过密道内迷障众多,柔然军若想找来,少说也要费上三五日功夫,所以诸卫使务必抢在柔然军之前探清密道所有出入口,并将其全部摧毁。” 全部摧毁?各卫卫使愣了一瞬,片息后才拱手应是,领命去了。 毁掉一条通往甘州的密道固然可惜,但若被柔然军发现这密道妙处,他们恐会偷潜苍鹤为非作歹,届时周遭百姓定会遭难,两者相比,自然是苍鹤百姓的性命更重要。 刑罗不在乎甘州百姓的存亡,甚至会为一己之利让将士平白送命,但侯爷不会。 侯爷在乎百姓,在乎将士。 * 辰时三刻,李拓再次策马赶回镇远侯府。 “启禀侯爷,照您吩咐,顾老将军已下大将军令封锁云州,齐阳率十个千户以及一万大军奔赴各县镇驻守,在您回来之前绝不会放任何人进出,齐雷仍然每日率军在东门城外操练,这些时日刑罗有样学样,也在甘州城外操练起了柔然军。” 当初大军压阵,刑罗派人送来一副帖子,白字黑纸写着愿与镇远军交换人质,他承诺将郁衡等九卫之人放回云州,但萧无衍也必须将他手中抓的柔然人送回。 两军可于阵前交换人质。 但这其中定然有诈。 要么是镇远军抓捕的那些细作中有人掌握了大燕的军情密事,要么就是刑罗另有谋划在九卫中安插了他的人。 总之若无利可图,形罗绝不会如此行事。 萧无衍当然不信刑罗鬼话,所以他亲自去了一趟甘州,同时亦以“兹事体大需请圣命”的缘由拖延时间,派人密送军报至长安。 但既是军情急报,路上脚程自然要快,日夜不停,换马疾奔,往返最多不会超过十日。 今日已是正月十七,再有两日,圣谕就能抵达苍鹤。 刑罗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恐怕正月十九那日便会率军于甘州城外对阵。 留给萧无衍的时间不多了。 他在心中谋算诸事,预判出各种可能发生的军情病想出对应,继而一一吩咐李拓。 最后,萧无衍甚至将自己都算了进去:“最晚时限是十九日正午午时之前。” “李拓,届时若本侯未归,便由你率诸将与十万大军正面强攻甘州,齐雷率两万兵马绕后埋伏截断荣古支援,剩余兵马则由顾老将军率领镇守苍鹤。” 李拓闻言心不禁提起:“侯爷,您……” 萧无衍却抬手止住他说话,继续敛眸沉声:“如果本侯没有回来,那有两种可能,一是本侯没死,只是被困甘州,如此你们攻下甘州后自然能找到本侯。” “二是本侯死了,若是如此,本侯自会设法让刑罗将本侯尸身挂于城门之上,你要借此激励士气,最好一举破敌。” “至于藏在甘州的剩余半份甘州、荣古、柔然王城的舆图,本侯找到后会藏于皮肉之下,届时你让军医剖开本侯尸身便是。” “侯爷!”萧无衍话音平静,李拓听到此处却倏地急红双眼,脑海中骤然闪过“恨不得将侯爷打晕留下”的念头。 只是出于对萧无衍的敬畏以及怕耽误正事的担忧才生生克制住冲动。 萧无衍似是猜到他所想,眼尾轻弯,眉眼间罕见地露出一丝淡笑:“只是以防万一。” 这也是他派师兄负责集运粮草、师父坐镇中军大帐的原因之一,方才若是他们在此,恐怕会将李拓的念头坐实。 他们在他身边太久,总是会先当他是师弟徒弟,而后才当他是镇远军主帅。 然而这会儿李拓听见侯爷这句半是安抚的话却还是没吭声。 他是虎,又不是傻子,如今这关头,不管是谁去甘州都是九死一生,所以他是真没办法说服自己信侯爷这话。 萧无衍见状默了默,忽而失笑,转头望向窗外不知何时升起的艳阳:“放心,本侯夫人还在城中等我,我舍不得死。” 李拓闻言一抬头,不由顺着侯爷视线望向窗外,或许是今日太阳的确足够炙热,足够驱散阴霾,他沉默须臾,终是拱手领命,沉声道:“侯爷定要平安归来。” 当然。 萧无衍在心底低低回了句。 诸事未了,陈冤未结,便是他想……也断不能死。 * 苍南山山脉绵延不绝,蜿蜒如龙,从镇远军所驻扎之地往北两百里仍有山峰起伏,甚至有座山峰就落在甘州境内。 四十多年前,甘州还是大燕领土,仁宗皇帝与仁义皇后成亲后曾为那座山峰取过别名,唤做天莲山,相传是因山峰陡峭处曾生傲然雪莲,故作此名。 不过如今它已经不叫天莲山,当年柔然可汗攻入甘州之后,便将天莲山三字中的“莲”字给抹了去,只称其为“天山”。 在镇远军收复定州前,甘州曾做过柔然十二年都城,柔然可汗将山峰名改为“天山”,其问鼎中原的野心不言而喻。 但在大燕稳定内乱急镇边境之后,他的野心就注定要“有心无力”了,再也没有实现的可能。 如今天山仍为甘州边境要地,在天山南面山脚下与云州接壤的方向,刑罗派了两千兵马严防死守,多年来从未有人能从此地踏入甘州地界。 但其实天山与苍南山脉接壤的地方不止南边一面,东边亦有山峰相连,只不过东峰往东二十里外有一断峰,那是天然的关隘。 两座山峰高耸如云,互相争锋,从远处看时只觉他们紧密相贴,仿佛新婚燕尔相互依偎扶持的一对年轻夫妻。 可一旦行至末路,就会发现两座山峰之间倏然横隔着一道天堑,两座峰壁之间的距离不过三五丈远,往下却是黑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萧无衍正月初八那天深夜走得便是这条路。 今日黄昏,他同样行来此处。 只有这样万万不可能容人存活的路,才会让柔然人掉以轻心,从而给他潜入甘州的机会。 两座山峰岩壁陡峭,攀爬艰险,即便已经走过一次,萧无衍也仍然遇上几次意外,险些从山壁跌落深渊。 幸而娘子给的止痛丸很有效,让他不会因为牵扯伤口太过疼痛而脱力。 从黄昏到傍晚,直至月升中空过了子时,他总算活着攀过这道天堑。 再有二十里,便是甘州。 萧无衍躺在冷峭山顶重重喘息,黑眸凝望月色,手从腰间摸出娘子给的金疮药,扯开早就被鲜血浸透的纱布,胡乱将药洒上伤口。 第62 章 第62章 “那就给他们立衣冠冢,总…… 攀过断峰,再往甘州境内潜行便容易许多。 只是甘州境内的这座山峰依然陡峭危险,且山中野兽众多,便是山中常年打猎的猎户都很难在这座山中存活下来。 这便是刑罗对此地放松戒备的第二个原因。 但刑罗身边亦有足智多谋的军师和守将,故而此地并非全无防备,五百人的营兵尽忠职守,常年驻守在山脚下,对防卫巡山之事从不马虎。 寅时,一队柔然营兵趁着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挎刀出营,兵分三路,如往常一样钻入山林开始巡山。 然而萧无衍早对他们的布防了如指掌,一路有惊无险地躲过巡逻队,悄无声息地隐入山下绵延数十里的荒废村落。 他推开一间土屋院门,径直走去东屋,掀开沾满尘灰的箱笼,从中取出件圆领窄袖的墨绿色胡服换下身上不知何时被被血水浸透的血衣。 上次村里还有郁衡派的人在等他,这回却什么都没了。 萧无衍将血衣丢进炭盆,起身欲去厨房寻炭火,院外却忽然传来些微声响,仿佛只是寒冬微风吹动门扉。 但他隐入院落后分明落了门栓。 萧无衍黑眸一凛,侧耳微动,果然又听见一阵脚步声。 他迅速闪至门后,手中匕首出鞘,下一瞬透过门缝却瞧见一张熟悉面孔,是阿苟,上回郁衡便是派他在此地等人。 萧无衍神色稍松,双眸凌厉环顾四周,确定阿苟身后没有尾巴跟着便将冒着寒光的匕首收入刀鞘,同时脚踢门框故意弄出声响。 刚刚跑到厨房翻找食物的阿苟身形果然顿了顿,但他却并未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找去。 他快渴死了,好不容易找到口水自然要喝个痛快! 反正兄弟们都不在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个苟延残喘,早点死还能早点跟兄弟们团聚!阿苟再不想提心吊胆的东躲西藏,双手扳着水缸,几乎半个身子都探进了冰冷水缸里,像一条快被太阳晒干的鱼如饥似渴地喝水充饥。 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传来,阿苟解了渴,扳着水缸边沿的手稍松,人打着哆嗦转身。 身后空无一人。 难道不是柔然兵找来了? 阿苟满心狐疑地看向方才传出声音的东屋,犹疑片刻,他抱着必死的决心抄起火棍走了过去,及至门前,抬脚猛地一踹:“老子不怕死!有本事你——” 声音戛然而止。 他怔怔看着长身立在屋中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手中火棍忽地伴着膝盖落地。 “大人,没了,都没了……” 那日被推入密道萧无衍便已料到结局,然而今日听到答案他浑身气血还是难以抑制地逆流,沉默良久才咬紧后牙扶起阿苟道:“慢慢说,上元节那夜我离开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 与此同时,顾氏医馆。 姜幼安昨夜辗转反侧,只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便起身来到书房。 她想去甘州。 三地舆图,而且是甘州、荣古以及柔然王城最新描绘的舆图,若能助镇远军拿到手,定能收复甘州让大燕北境重获安稳。 可是姜幼安知道她不能去。 身为大燕太子,她有她应当担负的责任,贸然跑去甘州说不定不仅帮不到忙,反而会徒增纷乱。 那么,她如今能做的就只有给镇远侯送一份完整而详细的密道图了。 书案上铺着一张半人宽的宣纸,姜幼安伏案于桌,从深夜一直画到黎明,总算在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进书房时停了笔,一副错综复杂共有三道入口和三道出口的密道图终于跃然纸上。 她浑身酸乏,眼睛也因为长时间盯着纸笔而干涩难耐,撂下笔,她闭上眼睛往身后云纹椅上一瘫。 但眼下还不是歇息的时候,不过深深吸了两口气,姜幼安便就睁开眼起身去寻叶晋。 叶晋今日醒得早,这会儿正拿着长棍出门想去前院练功,不想一转头却看见迎面走来的殿下,不由惊讶:“表妹脸色怎么这么差?” 昨日睡前,他看表妹的模样分明是想通了不生萧兄弟的气了。 姜幼安不欲解释,只撑着疲惫的身子道:“书房里有份完整的密道图,表兄想法子送给幸远之。” 话落便转身拐弯,径直回房补眠。 叶晋瞬间了然,表妹怕是为了那副密道图没睡好。 已经做过一次的是再做一次也无妨,他把长棍放到门边,走去书房拿图。 片刻后,待看见那副新密道图的庐山真面目,叶晋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这样一幅错综复杂甚至在关键处书写注解的密道图,不知表妹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 不过这次叶晋倒是赞成这般做,再递一回密道图总好过冒险跑去甘州。 表妹的性子,他可是太清楚了。 * 卯时,甘州。 黄沙漫天飞扬,曾经繁华热闹的城在柔然人一年又一年的掌控压榨下逐渐变得死气沉沉,风声鹤唳。 旧时城中的大燕子民已经非常少了,当年柔然王为了镇压城中反抗的百姓大肆屠杀城中青壮,致使甘州城只剩老弱妇孺。 柔然可汗将这些老弱妇孺圈在一处,只允许他们在甘州城靠近边界的外围圈居住、活动,进出内城必须要出示通行文书。 直到镇远军先后攻破定州、云州,灭了十万柔然兵卒,柔然可汗下令征兵,他们的居住、活动才勉强获得些许自由,至少进出内城不再需要文书,部分家中有钱或是被柔然兵抓入军营的人家甚至可以在内城居住生活。 但好景不长,若是在军中当小兵的人死了又或是有钱人家因为各种意外没了金银财帛,那么他们将会被柔然兵毫不留情地从内城驱逐,赶回边界村落。 然而可笑的是,这样的结局竟还是好的,更有甚者,甚至全家尸骨无存,连骨灰都寻不到一处完整。 这些年来,甘州常有民众暴动反抗,可甘州本就只剩老弱妇孺,曾经的那些孩子虽然长大了却终究难成气候,随着柔然军一次又一次的强力镇压,老人、妇人和更年幼一些的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丈夫、兄长人头落地,看着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他们几乎被吓破胆,只能龟缩在柔然人划的圈里日复一日的埋头劳作,残喘苟活。 九卫曾给他们带来希望。 当年郁衡等九人初入甘州,发现甘州百姓存活艰难,当即便决定留一人潜入民众,悄悄接济贫苦百姓,暗中带他们躲避反抗柔然军的欺凌镇压,同时正好也方便查探甘州边界。 留下的这人便是阿九,而他后来悄悄收揽入麾下的义军便是新的“九卫”,那日萧无衍在镇远军伤兵帐中所见青年便是其中之一。 那青年叫赵游,字子归,他诚然不是当年萧无衍秘密派出的九人,但正如刻在他身上的印记,他货真价实当属九卫。 他完成了九卫的使命,以身献计,让柔然兵卒亲自将消息送去镇远军大营。 郁衡早就算过有此一天,他故意卖出破绽,先是让刑罗发现他的踪迹被抓进牢狱,后是阿九率“九卫”前赴后继地冒死营救,明知前路必死却无一人回头。 无非是他们都等不及了。 刑罗残暴,比柔然可汗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掌管甘州四年竟纵容他手下兵卒草菅人命,烧杀抢掠,毁灭十七村落。 大火烧尽恶行,废墟掩埋罪恶。 可是日月昭昭,终有一日,作恶之人会被打入无间地狱。 今日不算好天气,太阳外头笼罩一层阴云,黯淡无光,驱不散半点寒冷。 但对此时潜藏在甘州刑场外的萧无衍和阿苟来说却是件好事,刑场上悬挂着郁衡、阿九等人的尸体,而刑场之下围着一波又一波甘愿赴死的甘州百姓。 从刑罗命手下兵卒将郁衡密函送到镇远军开始,迄今已经十天,每天都会有人冲到刑场试图救下他们的尸体,哪怕他们知晓这是刑罗的计谋,哪怕他们知道此行必死,但他们从不曾退却。 到后来,行刑台四周尸体堆得都快放不下。 时至今日,三千九百二十七名“九卫”就只剩下阿苟了。 上元节那日柔然军围剿,原本不止阿苟侥幸逃脱,然而柔然军封山搜捕,寸步难行,他们才孤注一掷用调虎离山之计冲来刑场赴死,以求给阿苟寻得一丝生路。 毕竟阿苟身上还没来得及刺九卫暗纹,只要能逃出那座荒废别院所在的山,他便有机会活着 ,也就有机会将当日没来得及取出的半张甘州舆图交给从云州来的萧大人。 “萧大人,这东西您收好……” 阿苟泣泪,收回看向远处尸山的视线,这才从怀中取出那半张沾血的舆图交给萧无衍,诚恳道:“阿九大人只说你是从云州来接应咱们九卫的。” “那条密道阿九大人也是那日带我们躲进别院才发现,谁都不知里面是什么情形。” “您这两日没来寻我们,说实话,除了觉得您遭遇不测以外,我也害怕您背叛阿九大人,背叛九卫,幸好你没有……” 话落顿了顿,他沉吸口气,抹掉眼泪挤出一抹笑:“但大人您不能跟我一起死,您得回云州去,把这东西交给镇远军,只有镇远军早日打走那帮柔然畜生,我们才不算白死,我们的家人才能平安。” 阿苟从小就是孤儿,直到遇见阿九大人,遇见九卫,他才终于有家,知道有家人爱护是什么滋味。 话说完,他就要起身冲向刑场,却忽然被萧无衍单手压住肩膀,动弹不得。 阿苟脸色铁青,试图反抗,声音虽还压低着但显然很急:“大人!你别拦我!”他的家人都死光了,他还活着做什么? 后面这话他没说出口,然而他的情绪毫不遮掩,萧无衍岂会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故而他一手压制阿苟一手展开舆图看了两眼,而后抬眸:“你想死,我不拦着,但你是想就这样冲上去送死,还是想将九卫一个个好生安葬后再死?” 阿苟一愣。 萧无衍又接着道:“死容易,可你忍心看着九卫众人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黑眸沉沉,这话既是说给阿苟,亦是说给自己。 死当然容易,身在沙场,他有无数次光明正大死的机会,但萧无衍如今还不能死,他若死了,谁还会在意当年先锋营三千九百二十七人的冤屈?就连师父都时常劝他放下…… 阿苟恨恨偏过头:“我不死又能如何?好多人的尸体都被拉去乱葬岗烧了,我也救不下阿九大人!” 萧无衍:“那就给他们立衣冠冢,总好过魂无归处。” 第63章 原来他又要承太子殿下的恩…… “而且,今晚救人还需要你帮忙。” 阿苟听见这两句话终于抬头看向这位数日前才结识的萧大人。 这位年轻的萧大人看起来比阿九大人和郁衡大人还要小上几岁,可他身上却有股比两位大人还令人心安的气势,仿佛只要他将话说出口就一定会办到。 阿苟眼中不禁闪过希望,然而转瞬便理智掩下,使劲摇头制止:“不行,萧大人你不能犯险,你要将舆图带回云州,我们不能让阿九大人和九卫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心血付诸东流!” 萧无衍闻言微默,黑眸定定凝视舆图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却忽然将其塞回阿苟手里,沉声道:“晚上会有人来接应,你先将此物收好,待我们将人救下你再把它给我也不迟。” 有人接应? 阿苟双眸瞬间亮了亮,仅凭他跟萧大人两个的确不可能在柔然军手中救回阿九大人他们,但若有燕军做援手,此事或许真有希望。 况且自打上元节那日柔然军围剿九卫几乎将他们烧杀殆尽,刑场这里的守卫便撤了大半…… 阿苟握紧手中舆图,总算正色点头:“好,那我就听萧大人的。” 至于舆图,他知道,萧大人是想让他心中有牵挂才故意让他拿着这东西,这份好意他领了,晚上救人前他早些将舆图还给萧大人就是。 于是阿苟将舆图塞回怀里:“敢问大人,接应之人在何处?” 萧无衍面不改色,环顾四周后轻拍阿苟的肩:“随我来。” …… 两人又回到无名山脚下的荒废村落。 虽然地处甘州山境边界,但这里也曾繁华过,直到四年前刑罗因战败而率领手下在燕民区烧杀抢掠泄愤,事后又用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漫天大火毁尸灭迹,这处村落才变成废墟。 后来不久,村落就起了闹鬼传闻,柔然兵轻易不敢靠近这里。 再后来这处荒废村落便渐渐被三教九流各种无家可归的人占领,“九卫”事件后,刑罗曾派一队精兵来此处盘查。 但奇怪的很,这些柔然精兵一迈进村落便觉遍体生寒,当晚回家后竟集体受寒生了病,有些体弱之人甚至一病不起,撒手人寰。 刑罗最初并不相信中原的鬼神之说,然而当第二次、第三次派出去的人皆出现同样症状并且无端失去数百将士后,他就不得不信了。 他的兵应该在战场上战死,而不是死在冤魂索命这样骇人听闻的怪谈。 刑罗珍惜他手下的柔然将士,不再派人踏足这处废墟。 但如今村落里还是不剩多少人了。 刑罗当初怀疑的没错,躲在这里的人的确大部分都是九卫,自郁衡被曝尸刑场那天起,他们就一波又一波地奔去刑场。 是为救下郁衡尸身令其入土为安也好,又或是为多杀一个柔然兵如此将来燕军入城时便能更快一分也罢,他们义无反顾,甘愿以成千上万的血肉之躯去换一道催命符。 一道能让柔然灭国的催命符。 “大人,镇远军一定能打败柔然这帮畜生是不是?” 重新回到两人接头的院子,阿苟并未起疑,只是捂着饥肠辘辘的肚子冷不丁问起能支撑他挨过这顿饿的精神食粮。 萧无衍闻言沉声:“是,一定能。” 话落便将人带去东屋,不知从哪儿摸出块沾血的干粮,把沾血的那部分掰掉后撂给他:“难吃,但能保命。” 阿苟好奇心重,上次接萧无衍便试过他给的干粮,这回连忙双手接过,边啃边道:“也还行大人,就是干巴了点儿,啃多了得配口水。” 说罢忽地把干粮往怀里一塞,转头跑去厨房提了桶水、抱了堆柴,最后甚至端了口锅来东屋。 萧无衍见状眉心轻蹙:“小心行事。” 阿苟道:“大人放心,那伙营兵的任务是巡山,平时根本不往这儿来。” 话虽这么说,但阿苟还是将门窗都关好了才开始生火,只是这屋子本就破败不堪,四处漏风,关不关门窗区别并不大。 不过萧无衍没再阻止阿苟,如今村落里确实少了很多人,却也不是完全无人居住,有些炊烟算不上奇怪。 况且此时天气更差了,阴沉无光,四野渐渐被薄雾笼罩。 萧无衍透过屋顶坍塌角落望向远方山色,暗衬今日这雾来得倒是及时。 水很快便烧好了,咕嘟咕嘟地沸腾。 阿苟舀了两碗水,先将其中一碗递给萧大人,而后才端着自己那只碗,从怀中掏出刚刚那半块干粮,沾了沾碗里热水继续送到嘴边啃。 嗯,软了些。阿苟满足地啃起来,等热水慢慢变凉一些,他又咕咚咕咚三两口就将整晚水喝个干净。 萧无衍静静看着阿苟吃喝,眼底不禁浮起笑意,只是转瞬即逝。 此次赴甘州,他救不了郁衡,劝不住阿九,甚至无法阻止任何一个九卫赴死。 他们唯一留下的就只有阿苟了。 既然阿苟身上尚未烙下九卫暗纹,或许这就是天意,天意要他活下去。 萧无衍端起水碗放到嘴边,另一只手却摸进胡袍取出一包粉末,趁阿苟低头饮水之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撒入沸水之中。 待阿苟喝完水再抬头时,那粉末早已融进滚滚沸水,瞧不出一丝痕迹。 而阿苟果然尚未吃饱,拿勺子又舀了半碗水,继续边啃干粮边喝。 如此过去半刻他终于就着热水啃完硬巴巴的干粮,人也因为喝了太多水狠狠打了个饱嗝,“吃饱了果然犯困,大人,接应您的人什么时辰到?” 萧无衍闻言放下还有半碗水的水碗,一边起身让出身下石头垒的只铺了一层木板的床一边面不改色道:“不急,黄昏才至,你可以小憩片刻。” 阿苟精神不济地点了点头。 他本不想睡,可眼皮子打架打得厉害,人不由自主就起身跑到了床边,往床头一趴,阿苟瞬间便不省人事了。 箱笼里还有几年破旧衣裳,萧无衍从中取出盖到阿苟身上御寒。 那包粉末是麻沸散,全服下能使人昏迷两天两夜。 萧无衍转身走到锅边看了眼,里头的水只剩浅浅一层,便是挥发了些,也足够阿苟睡到明晚了。 届时,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思及此,萧无衍浇灭火盆走出东 屋,在院中观察片刻天色,而后便出门往远处山脚下走去。 约莫三刻后,他抵达能暗中窥视驻守在山脚下的柔然营兵的草林。 萧无衍心中估算时辰,在柔然营兵用过早膳又一次兵分三路巡山后终于放心离开。 往刑场去时路上雾气更浓了。 甘州刑场设在城门西郊十里地外,原本与一片地势低洼的小村落相连,往前一里可通关进内城,往后一里则是甘州百姓居住的贫穷窟。 然而三年前这座小村落被柔然人纵火烧了,一夕之间夷为平地。 如今那里俨然成了乱葬岗,除了村前搭起的那座行刑台之外,村后洼地已不知葬过多少冤魂。 刑罗数日前派了三千精兵驻守,只为扫清九卫。 连日镇压下来,九卫的确已所剩无几,但柔然人也没讨到好处,或死或伤,连日交战下来三千精兵便只剩八百。 那日围剿仁宗别院后刑罗又下令撤走五百精兵备战,是以如今行刑台仅余三百精兵留守。 尽管如此,若是有漏网之鱼策马逃去城门报信,最多三刻援兵便会抵达此地。 所以一旦开始行动,一切都要快。 萧无衍眼力极好,今日又有雾色相助,不过半刻他便将刑场前后兵马摸得一清二楚。 天色愈发沉了,阴风阵阵,抬头已看不见天边天色,只能看见白茫茫的雾,一团笼着一团,让人视线受阻,只能看见方寸之间的人与事。 萧无衍本要等到天黑再行动,如今却是不用了。只见一道墨色身影如鬼魅一般游走于浓厚的白雾之间,神出鬼没,一刀抹喉,顷刻之间取下上百条人命。 但死的人太多血气也就越发浓厚,很快便有人发现不对。 有人尝试用柔然语高声呼唤同伴,迟迟得不到回应后众人立时戒备,逐渐往行刑台中央靠拢,旋即便接二连三的发现同伴已经死去的尸体。 “速至行刑台围守!” 不知是谁用柔然语高喊一声,众人闻令而动,原本驻守四方的兵马迅速围来行刑台。 柔然兵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萧无衍杀人的速度骤然变慢—— “贼人在此!” 发现萧无衍的高壮柔然兵顿时用柔然语高声大喊,同时飞快拔刀凌厉劈向萧无衍,跟在他身边的两个守卫亦纷纷持枪攻来,萧无衍却倏然闪身消失在浓雾之中。 拔刀之人扑了个空,当即大吼着往贼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不曾想一柄长枪忽凌空袭来,直穿脏腑,高壮柔然兵口吐鲜血,轰地一声扑倒在地。 跟在他身后的两个瘦弱小兵瞬间背靠背挨在一起,神情紧张地环顾四周。 然而萧无衍却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他们身侧,一把匕首一把刀同时扎进两人脖子,鲜血瞬间溅到他脸上。 但萧无衍眸中只有冷厉杀意,拔出匕首,在其他柔然兵赶来之前,他又一次隐入浓雾。 被白雾笼罩的行刑台四周却渐渐溢出血色,利刃扎入血肉声和兵甲倒地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片刻后,最终围至行刑台的柔然兵竟不到百人。 领头守将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急拽来一个骑兵到身前:“快!去城外报信!其余人随我死守行刑台!列阵!” 众人高声应是,迅速肩并肩牢牢围成一个圈守在行刑台上,以吊在行刑台中央的郁衡、阿九等人为中心,四散站开,个个神情紧张地持枪对外,仅剩的几个箭兵和守将则被围在圈内。 萧无衍听见了守将用柔然语下的命令。 可漫天白雾不止阻隔柔然人的视线,同样也对萧无衍造成阻碍。 他眼力好,哪怕在茫茫白雾中也能比常人看得更远更清,只是这份眼力也有极限。 当他循声靠近行刑台附近,方才被命令的骑兵早已消融于白雾。 下一瞬,马蹄嘶鸣声忽地传入众人耳中。 行刑台上围守的柔然兵神色一松,守将略上前半步朝白茫茫一片的雾色高喊:“贼子!” “尔等现在束手就擒,本将或可向刑罗大将军求情,求刑罗大将军不牵连城内无辜燕民!” 柔然人惯来以甘州无辜百姓的性命来要挟城中反抗义军投降,然而这只是他们诈降的伎俩。 事实上,无论义军投不投降,城内燕民皆会无端遭受牵连被柔然军大肆欺凌。 萧无衍身上早已沾满柔然人的血,冷白面皮上甚至有血滴缓缓坠落,但他眼尾殷红,黑眸凛凛,一袭墨衣仿若暗夜嗜杀修罗,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只有杀气愈发浓烈。 一柄横刀忽地凌空飞向说话守将,然守将似乎早有防备,电光火石之际倏地扯过身旁弓箭手抵挡,“噗呲”一声,刀穿胸膛,弓箭手双目怒睁横死。 “在这里!速去围剿!” 守将却嫌弃地将挡刀小兵一扔,随手点出一伍人让他们朝横刀飞快的方向围剿。 十个小兵不敢不听,纷纷持刀出列,战战兢兢地朝横刀飞来方向围去。 行刑台上的包围圈迅速缩小,可直到十个小兵消失在众人视野,他们却并未发现任何贼人踪迹。 与此同时,又有一柄长枪忽从守将左侧袭来,幸而他眼疾手快,身形后仰,堪堪躲过,只是那柄长枪却径直没入守将右侧方位小兵的脑袋。 “啊!”死掉小兵旁边的守兵骤然发出惊呼,又在迎上守将怒气腾腾的视线时立即闭上嘴巴。 长枪威力无穷,不仅刺穿死去小兵的脑袋,也将旁边小兵的脸皮血肉擦掉半块。 守将立时又指了一伍人走下行刑台去围剿。 然而左侧十人刚刚消失视野之际,第一次被派出去的那十人方向竟忽然想起兵器碰撞声和痛呼声。 “速去本将前军方位支援!”守将飞快下令。 左侧十人收到命令顿时转身往右前方向寻来,可当他们赶到,萧无衍早已不见踪迹,只有被三柄长枪串成串的九人尸体,还有一人乃是被匕首抹了脖子。 其中有一小兵心细如发,方才一路过来他看到不少死去的同僚,从死去同僚身上的伤口来看,他们大部分死于匕首,另外一部分则是死于他们柔然军自己的兵器手中。 这般看来,此次来行刑台救人的逆贼党羽或许并不多。 只是他观察完同僚身上伤口刚要开口,脖子便突然贴到冰凉触感,他一惊,张口呼唤前面同伴“救——”,短促音节刚刚出口,脖间热血便喷涌而出。 死之前,他下意识抬起双手捂住脖子。 而听见他那短促音节的同伴终于齐齐转身,就看见浑身鲜血的人飞速夺刀朝他们袭来。 众人纷纷持兵器去挡,却不敌,其刀锋之间的劲力,绝非他们可匹敌。 顷刻之间,九人殒命。 守将听见打斗声停了,本想差人去查探,不想身形刚动,身前竟又有一柄长枪袭来。 一而再,再而三,守将早有防备,手中横刀一挥“嘭”地斩断长枪。 此时守将也终于反应过来,前面那两次袭向他的刀枪跟这回一样都是计谋,害他白白损失二十多个兵! ” 换阵!盾兵护卫弓箭手,弓箭手各守八方,朝十丈之内/射箭!” 守将用柔然语低吼着吩咐众人,今日雾大,他目之所及最多不超过三丈,逆贼党羽即便眼力再好,至少也要在行刑台十丈之内才能袭击他。 小兵听令后立即换阵。 可萧无衍听得懂柔然语,小兵换阵之际正是袭击的好时机,就见数不清的长枪横刀飞快从同一个方位袭来。 柔然军一下乱了,守将立刻吩咐弓箭手朝兵器飞来的方位放箭,不想下一瞬,却又有数不清的横刀长枪从另一个方位飞来! 一阵兵荒马乱,当小兵们终于在袭击中重新成阵,行刑台上的柔然军只剩不到三十人,弓箭手更是只剩三个。 守将狠狠啐了一口痰,凶恶放话:“援军马上就到了!尔等再不束手就擒!别怪大将军将来让燕民全部陪葬!”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茫茫白雾里低声呜咽的风声。 守将耐心告罄,捡起地上的弓,亲自朝虚空放了一圈的箭。 须臾,忽有一声痛呼从风中传来,继而便有一截墨衣出现在他视线之中。 守将顿时哼笑,得意地指挥三名弓箭手:“朝那里放箭!” 三名弓箭手恭声应是,一时间,乱箭如雨,齐齐射向那皆在风中摇晃的墨绿衣摆。 不消片刻,那人果然噗通倒地。 打斗声四起的行刑台骤然安静下来,只余风声低啸,再无其他动静。 竟然只有一个人? 守将终于意识到这点,原本得意地脸上忽然一片铁青,怒气冲冲地点了两个兵随他过去抬尸体。 只是当两个小兵将披着墨绿衣摆的人翻过来,却发现这人里头穿得竟是柔然兵甲,赫然是早已死去的柔然兵! 守将大惊失色,转身便要返回行刑台,此时长枪骤然袭来,他持刀去挡,堪堪躲过一命,人却被长枪压着连连后退。 等他终于看清眼前贼人冷白的面皮,心中更是一骇,顿时大呼:“是你!!” 区区几具尸体,竟招镇远侯亲自现身,难道他们身上还藏着什么大将军不知道的秘密? 但萧无衍不会让他有机会将这话说出口,在他刚刚说出“是你”两个字时便持枪凌厉攻去,那柔然守将再无暇多言,慌张举刀去挡。 然而不过两招便败下阵来,本要唤兵卒近前救他,只是一抬头却发现四周白茫茫一片,跟在他身边的小兵早不见了踪影。 他双目一瞪,呼喝兵卒的话尚未说出口就因分神被萧无衍一枪/刺穿胸口。 不将将士命当命的人,将士又如何会真心敬他? 但剩下那些柔然人他也不会放过。 萧无衍黑眸一片白茫,瞥眼肩上断箭,头也不回地再次杀向行刑台。 打斗声和哀嚎声此起彼伏,约莫半刻后行刑台四周终于彻底陷入寂静。 时间不多了,距离那名报信骑兵离去至少已有两刻。 萧无衍没有耽搁,动作极快地将被柔然兵吊在行刑台上的郁衡、阿九等人的尸首一一救下。 如他所料,荣古和柔然王城的舆图就藏在两人皮肉之下。 萧无衍黑眸静静注视一瞬两人死不瞑目的眼,轻轻抬手帮他们阖上,继而擦干净手上沾血的匕首,对两人低喃:“放心,我一定将你们送回故土。” 话落,匕首寒光尽显,各自割断两人一缕碎发。 萧无衍又割下他们两角衣袍,分别包住两人头发放进怀里。 将这一切做好,他才拿着匕首去挑郁衡腰腹皮肉上那块早已溃烂腐败的伤口。 只是匕首刚刚碰到皮肉,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轻微谨慎的脚步声。 萧无衍目光一凛,迅速捡起一支箭飞去声音传来方向。 来人急忙侧身砍箭,转头望向行刑台,神色一喜:“侯爷!” 是叶硶。 萧无衍循声望去,眼底凝结的寒霜略散,哑声问:“为何不留守苍鹤?” 叶硶闻言吹哨发出一声鹤鸣,这才急忙跑向行刑台道:“医馆四周都是镇远军,而且来的不止属下一人。” 他话音刚落,听见鹤鸣的鹤羽卫顿时一个接一个的出现在行刑台四周——“侯爷!” 众人纷纷拱手,低声见礼。 萧无衍瞧见众人,隐藏在黑眸寒霜下的戒备总算消散,却又有新的疑问:“你们从何处来?” 若是走得断峰,今日天色太差,危险倍增,他们身上定会带伤。 但眼下他们都完好无损,想来入甘州的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险事。 叶硶在侯爷耳边低声回禀:“是太子命人送了完整的密道图来。” 萧无衍黑眸一沉,薄唇倏然绷紧:原来如此…… 原来他又要承太子殿下的恩了。 第64章 【一更】娘子或许会怜他几…… 此地不宜久留。 萧无衍没再多问,收起匕首,命鹤羽卫带上郁衡、阿九几人的遗体一起撤退。 他们已受过很多苦,不该身首异处。 一行人迅速从刑场撤离,隐入茫茫白雾。 约莫两刻后,刑罗亲率援军赶来刑场,然为时晚矣,柔然军到时,刑场附近早已没有鹤羽卫踪迹。 形罗下令吊在行刑台上用来诱敌的郁衡等人的尸首也已不见踪影,只有一具接一具抬到眼前的兵卒尸体证明的确有人来劫过刑场。 “大将军,逆贼定跑不远,属下这就带人去追!”穆克腰跨横刀,满脸怒气,话落便夹紧马腹等刑罗下令。 刑罗脸上同样杀气腾腾,正要下令,却被身旁军师提醒:“大将军且慢,您看,属下瞧着将士们身上的伤口大多出于同一种兵器——” 萧无衍杀人时除了借用柔然兵手中现成的兵器外,大部分时候用的都是他手中的匕首。 刑罗放眼望去,这才注意到兵卒脖子上那道又长又深的口子,这与父亲当年身上的伤口一模一样! 他双眼瞬间怒红:“传令下去!速速封城!今日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九卫余孽给本将军挖出来!” “是!”柔然众将士听令,各领一队追人了。 刑罗怒气冲冲地盯着行刑台上死去的将士,片刻后却又忽地放声大笑:“萨满神佑我!萧无衍今日落在本将军手里正是萨满神要本将军报了杀父之仇!” 穆克少时参军便与刑罗交好,闻言先是一怔又是一喜,当即将右手放在左边胸口上向刑罗道贺:“恭喜大将军!今日末将等必将逆贼捉来以慰刑狮老将军在天之灵!” 穆克起初不明白军师为何会提醒大将军去看死去兵卒身上的伤口,直到大将军说要为老将军报仇他才恍然大悟——萧无衍!竟是镇远侯萧无衍亲自跑来甘州救那几具尸体了!若是将其活捉他柔然铁骑定能再踏云州! 军师见两位将军都听懂了他的暗示紧接着又献两条计策。 一是速捉燕民来刑场,广而告之,要挟镇远侯自投罗网,便是要挟不成也会寒了燕民的心,好让他们以后全心效忠柔然;二是严查天山以及各个与云州相连的山脉。 自中原年节开始那日起,甘州各城门口便不曾放人入关,那镇远侯却能潜入甘州,想来便是钻了这些山脉间的空子。 刑罗闻言大赞军师心思缜密,唤来兵卒,一一吩咐下去。 然而此时,萧无衍与鹤羽卫等人竟来到刑罗大将军府附近的一家三进宅院。 叶硶担心侯爷又不信他,及时低声解释:“刑罗大将军府便是当年李德元老将军的府邸。” 如此便说的通了,仁宗皇帝想与仁义皇后挨得近些,所以当年暗中将这座建在李府旁边的宅子买了下来。 萧无衍闻言淡淡嗯了声。 叶硶松口气,率先推门走入宅院为侯爷领路,先前在刑场他已经见识过侯爷那死亡般凝视的眼神,这回可不想再被那样看。 宅邸还有鹤羽卫留守。 这座宅子里住得是刑罗手下一个小将军,手底下有些府兵,今日叶硶等人能在甘州城内秘密行走,实在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雾气蒙蒙叫人瞧不真切的天色、刑罗率众将去甘州城外操练以致城防薄弱、以及这栋藏着密道又有府兵的小将军宅子,三者可谓是缺一不可。 府兵被鹤羽卫全杀了。 宅子主人的妻儿老母则被鹤羽卫集中关在一间柴房,又用上好的蒙汗药全都药晕了过去,昏个一天一夜不是问题。 密道出入口则跟侯府藏书阁一样藏在一排排 书架的后面。 若这院子里住的是个文将,整日翻翻书,或许早就发现了密道口。 可二十多年来,这栋宅子竟从未住过文人,个个都是大老粗,几乎不曾进过书房,书房里的书不知落了几层灰。 却正好方便今日潜入此地的鹤羽卫,悄无声息地潜入,又迅速击杀府兵,掌握整座宅邸。 一行人顺利撤退。 按照原计划,各个密道出入口皆要堵死损毁。 但如今有完整密道图,鹤羽卫又一一探过路确认太子此次相助并未再故意隐瞒。萧无衍便下了新令,命鹤羽卫设伏暗守各个能通往云州的暗道入口,待刑罗派人探入密道便一举击杀,同时他亦派人先一步回藏书阁传令,调两千镇远军前来接应。 密道中甬道有的宽阔有的狭窄,柔然人不知,但他们知,便是占了先机。 萧无衍早已决心攻城,如今多一处地方牵制柔然兵力,于镇远军而言自然是好事。 申时,一行人顺利自藏书阁密道撤出,同时被召来侯府的两千精兵亦从其他路径分批潜入密道接应鹤羽卫。 萧陆眼巴巴地在藏书阁出口守着。 此时终于见到侯爷回来他差点掉眼泪,下一眼却看见侯爷肩膀上中的箭,急忙唤军医来给侯爷看伤。 军医早在藏书阁候着了,闻言立马背着药箱小跑过来。 萧无衍却没让军医看,转头吩咐萧陆:“备马进城。” 萧陆心肝玲珑,哪能不明白侯爷这是想去夫人跟前卖可怜,其实那天夜里去寻叶家公子拿药箱的路上他便想明白了,夫人何尝不想劝侯爷留下?只是拗不过侯爷罢了。 可夫人面上应了,心里未必不与侯爷置气。 是以这回萧陆没再吃力不讨好的瞎劝,反而出主意道:“侯爷坐马车回罢。” 萧无衍闻言抿抿唇,不置可否。 坐马车也好,娘子看他伤得重,或许会怜他几分,不会一气之下将他赶出府。 坐马车进城自然要比骑马慢些。 从藏书阁出来的时候天还是亮的,夕阳如火,但马车停在顾府门外时天已经黑透了,或明或暗的星星悄悄爬上枝头。 许是相隔百里的缘故,今日苍鹤艳阳高照晴了一整天,半点不曾起雾。 萧无衍在萧陆的搀扶下低低咳着下马车。 陈刚等将士瞧见侯爷这么快便平安归来眼神俱是一亮,纷纷上前,一声饱含惊喜的“侯爷”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被萧无衍一记冷眼瞪了回去,急急改口:“吼……您回来了!” 萧无衍无暇与众将寒暄,只朝他们淡淡颔首,便让萧陆搀着他敲响顾府大门。 高二和齐荣都不在,最近这些时日都是叶晋亲自守门,听见敲门声腾地一下就冲出了门房。 说是围守,但陈刚元六几个毕竟刚刚跟萧兄弟和表妹一起探过密道,有些情分,便对他们颇为关照。 知道他们都担心妹婿,这两日来来回回跟他们说了很多安慰的话,且答应他们一旦有妹婿的消息就立刻告诉他。 叶晋担心得知噩耗。 表妹嘴硬,所以有时想要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不能看她说了什么,而要看他做了什么。 譬如今日午膳她明明吃得极少,却说自己吃得太多,非要锦盘设靶陪她练自出宫以来再也没练过的箭。 第65章 【二更】“别哭,我知错了……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姜幼安从三岁便开始学。至出宫前,她学了十三年,教导她的老师无一不是大燕栋梁,但她从前玩心重不喜这些,好不容易出宫,巴不得再也不碰。 可今日不知怎的,无论是在书房看书还是去药房摆弄药材,又或是跟着锦月和三娘去绣房和厨房乱窜都无法让她静下心,最后满腔烦闷压不住,姜幼安竟鬼迷心窍,让锦盘在院中设靶练起箭来。 只是两年不练,她箭技生疏,足足练了一个时辰才射出一支正中把心的箭。 不过堵着她心口的那股浊气倒是随着一支又一支射出手的箭散了些许。 晚膳已经准备好了,锦月穿过庑廊来到院中劝阻:“姑娘,您已练了一下午,歇会儿用膳可好?” 姜幼安站在院中央,箭靶设在垂花门前,远眺望去可窥一角府门光景。 她余光瞧见表兄跑去开门,有一瞬分神,听见锦月的话才又集中精神瞄准箭靶道:“摆膳吧,射完这支就收。” 锦月闻言高兴地“嗳”一声,转身跑去厨房传话。 姜幼安重新瞄准靶心,“嗖”地一声,鲜红靶心与某道身着墨绿胡服的人影同时映入眼帘。 萧无衍刚刚在叶晋和萧陆的搀扶下走到垂花门,神情虚弱,面色苍白,双耳微动,忽听“利箭破空”之声。 他抬头,凛凛黑眸望见不远处那抹青衣倩影不禁弯起:“多谢舅兄。” 轻声向秦晋道了谢,萧无衍便不再让秦晋和萧陆两人搀扶,径直穿过垂花门、越过箭靶,强撑着一步一步走到顾幺幺跟前。 姜幼安却一动未动,凤眸定定看着萧伍,眼底似有水光浮动又被她竭力压下。 直到萧无衍在她身前站定,轻扯唇角,哑声唤她:“幺幺,我回来了。” 姜幼安的目光早在萧伍走来时便无声打量过他千万遍,而今却不动声色,凤眸一敛,声似平常:“随我进房拔箭。” 话落率先转身,好像完全没有搀扶萧伍之意。 萧无衍却看见她转身后身形顿了一瞬,原本晦暗的黑眸一亮,当即拽住她手腕道:“体力不济,劳娘子扶我。” 姜幼安绷紧双唇默了默,脸依然冷着,手却在听见萧无话的瞬间扶住他没中箭那只手臂,任他大半边身子都挨在她身上。 两人肩并肩走向正房。 锦盘早在“姑娘看见姑爷那一刻但没让她赶人”那刻便跑去药房拿药箱去了。 待姜幼安扶着萧伍到床榻坐下,她已提着药箱跑了回来,敲响房门,将药箱送进屋中。 叶晋在锦盘跑去药房时便带着萧陆去了厨房提热水,至于“萧伍受了箭伤为何没让军医救治”一事他则半个字都没问。 总归如今表妹还没离开苍鹤,萧兄弟也还好好活着,他当然愿意看见表妹和萧兄弟多恩爱几日。 锦月和三娘得知姑爷平安归来面上也是一喜,两人急忙起锅多炒了两道菜出来。 正房,姜幼安默不作声为萧伍拔掉在他肩上扎了好几个时辰的箭,只是等治完箭伤,她脸上神情却变得更加生气。 哪怕萧伍身上还有许多大大小小渗血的伤口,瞧着就让人心疼,但她却忽然不肯再为萧伍止血包扎,而是让锦盘唤药堂学徒来为他清理伤口,她则抱起双臂,站在床头怒气腾腾地盯萧伍。 萧无衍被盯得心慌,方才进房时娘子待他的态度明明还算软和,看见他被断箭扎伤的皮肉,那双凤眸更是明晃晃地闪过心疼,接连关怀他好几句。 他都如实答了,可娘子却忽然冷起脸不理他,也不知是他说错了哪句话。 萧无衍垂眸凝思。 为萧伍治伤的两个小学徒这会儿则战战兢兢,还以为这是东家对他们的考核,治伤时手忍不住打颤,可人一紧张就更容易出错,两人缝伤好几次都不小心下重了手,扯痛自家姑爷皮肉。 错的越多,两个学徒越慌,没一会儿便浑身浸满冷汗。 萧无衍忍了几回疼,见状沉声安抚他们,黑眸却毫不遮掩地盯着顾幺幺看:“无妨,是我 惹了你们东家生气,你们往日怎么给旁人治今日便怎么给我治,放宽心。” 姜幼安觑他一眼,轻哼一声,跨过屏风去外间等了。 她的确是生萧伍的气,但她并不想让萧伍多受苦。 学徒见着她紧张,那她出来就是,可她对萧伍的气绝不会消半分。 叶晋和萧陆都守在院外,此时两人有意无意的闲聊声隐隐约约传进房中—— “……没想到长嫂竟会射箭,是表公子教的长嫂么?” “不是,幼时姑父姑母为我们请过武师傅,我们几人什么都学过一些,但各有所好,表妹就喜医术不喜功夫骑射,今日不知为何突然转了性要练箭,府中根本没备这些,弓箭箭靶都是托陈刚兄弟他们给找来的……” 萧无衍比顾幺幺耳里好,将两人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也就从秦晋口中知道,娘子这两日其实一直在担心他,担心到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此时两个学徒终于为自家姑爷包扎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抹一把冷汗起身,就要伺候姑爷起身换衣,却被萧伍温声拒绝:“不劳二位,萧某自己来便可。” 那就是可以回药堂了? 两个学徒闻言对视一眼,如释重负,忙提着药箱跑到外间来请辞。 姜幼安不至于迁怒两个小学徒,淡淡应声放了两人出去,继而穿过屏风,又回到床头用那双燃着两簇火的凤眸盯萧伍。 屋中只剩他们两人,萧无衍堪堪披上中衣,仰眸抬手,一手拉住顾幺幺手腕,一手举起郑重起誓:“娘子,我答应你,往后绝不会再行险事。” 他以为她还在气这个?姜幼安红唇绷得更紧,愤愤瞪他一眼才哼道:“花言巧语,你若真心待我,岂会带着断箭回来?” 萧无衍黑眸一闪,知晓幺幺已然猜透他的心思,倒也不掩饰,只模样可怜地垂下眼睫:“若非如此,娘子恐怕不会让我进门。” 娘子医者仁心,只要看见他身上的伤,定然不会不管他。 姜幼安闻言却气红双眼,“我何时说过这话?” 她是动过离开苍鹤与萧伍再不想见的心思,可他想方设法让人前前后后围着医馆,镇远侯又下令封了苍鹤乃至整个云州城,他们自然无法动身撤离。 既未走,她怎么可能会将刚刚死里逃生的夫君赶出门? 他竟为此生生让断箭多扎了半个多时辰的手臂,幸好那截断箭差了分毫没有刺入骨,否则今日他这条手臂怕是别想要了。 “娘子言下之意,是还要我?” “我没说,别自作多情。” 萧无衍忽地用了把力气拉顾幺幺跨坐到他腿上,姜幼安冷着声想挣脱,可顾及他身上的伤不敢用力,末了只能偏头不看他,脸紧紧绷着,只是泛红双眼不小心溢出湿意。 萧无衍心头微怔,急忙抬起刚刚受过箭伤的手轻轻擦她眼角,另一只手紧箍着她的腰哑声低哄:“娘子别哭,我知错了,往后若在战场受伤,定会让军医及时医治。” 早知会将幺幺惹哭,他在藏书阁便该先让军医拔箭。 姜幼安没想哭,极力忍住,心觉丢人,不禁埋在萧伍肩头又咬他一口,将闷在心中许久的郁气全都发泄出来。 “本来就要如此!万一箭上有毒怎么办?你就只想着如何使苦肉计骗我……” 萧无衍闷哼一声,任由她咬,箍着顾幺幺后腰的手却愈发紧了,倏然用力将人拽进怀里,牢牢填补两人之间的缝隙。 姜幼安面色倏红,控诉话语蓦地一停,眼中气恼瞬间变成羞恼:这人就是这般认错的? 真是半点诚心都无! 第66章 【一更】“抱一会儿就好”…… “松开。”她咬着牙低低在他耳边恼斥。 不想萧伍竟变本加厉,箍在她后腰的手微微松力,却在她刚要站起时又将她重重按回。 姜幼安顿时恼得耳垂快要滴血。 可萧无衍显然知晓自己行为有失,在她恼他之前便急忙贴在她耳边低哄:“一会儿就好,娘子,就让我抱一会儿,不做什么。” 姜幼安凤眸微眯:“……又想哄骗我?” 新婚夜那日,她第一回 之后就说不要了,可这厮却诡计多端或软或硬的哄她多要了两回,甚至沐浴后还想再来,幸好她机智躲了过去。 萧无衍似也想到成亲那日情形,呼吸越来越重,薄唇在顾幺幺纤长细嫩的脖颈上碾了碾,如实道:“今日不是,不过待我伤好,娘子便不要信了。” “……”姜幼安闻言轻哼一声,咬了咬唇,到底看在萧伍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的份上随他去了。 表兄和萧陆都还在房外,她才不想在这时候闹出动静。 而萧无衍这回确实没想对自家娘子做什么,今夜他还要赶回镇远军,无法在府中久待,再想也只能是想想。 只是幺幺一靠近,他便情难自抑,有些忍不住,把人箍在腰上好一会儿,胸腔间那股躁动才慢慢平息。 与此同时,房外传来敲门声:“表妹,阿月她们将晚膳摆在了前厅,我先带萧陆兄弟过去——” 姜幼安听见表兄的声音,忙推了推萧伍的肩,轻咳一声回:“知道了。” 耳边很快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萧无衍这才松开紧紧箍着顾幺幺腰肢的手,轻喘口气道:“娘子先去用膳,我洗洗换身衣裳就过去。” 方才娘子为他治伤时用热水帮他擦拭过上半身,但他这一遭攀山裹沙杀了数百人,不沐浴更衣实在难以掩去身上血气。 姜幼安听罢睨他一眼,心想这人怕不是想套路她帮他沐浴,连忙从他身上起来,嘴上却故意关怀:“夫君伤成这样,我可不想晚膳吃到一半再来帮你缝伤……” 萧无衍闻言果然抬眸,桃花眼欲语还休定定凝着顾幺幺,没说话,喉头却滚了滚,期待之意不言而喻。 不想姜幼安竟话锋一转:“我去喊萧陆,让他来帮你。”言罢转身就往外走。 萧无衍霎时怔住,下一瞬却又望着顾幺幺穿过屏风的背影勾唇轻笑,娘子既愿捉弄他,想来是已原谅他三分了。 * 片刻后,萧陆得了吩咐匆匆赶来正房。 与镇远侯府相比,顾府宅院只是一栋普通的三进院子,从姜幼安出门到萧陆赶来,之间只隔了一刻。 可萧无衍却在这一刻内动作迅速地将自己泡进浴桶沐完浴。 虽说萧陆从小就跟在他身边伺候,但有些事他还是不知道为妙。 是以刚隔着浴房的墙听见萧陆唤“兄长”,萧无衍便让他去衣厢取衣裳了。 等萧陆抱着冬衣再回来,萧无衍已经半束着刚刚洗过的黑发,穿着中衣中裤走出浴房。不出意外的,他沐浴时的确不小心扯裂一些伤口。 而这厢萧陆一抬眼就发现侯爷刚换的中衣上沾着血迹,顿时急道:“您怎么又伤了?我去找长嫂!” “不用。”萧无衍拦住他:“让她安心用膳,回营后再传军医来看。”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萧陆默默腹诽,旋即却忽地想到什么,惊疑问:“难道您今晚还要回军营?” 萧无衍淡淡颔首,展开双臂,让萧陆往他身上套冬衣。 冬衣繁复,先穿贴身长衫,接着要裹一层夹衣,最后才是套上外袍,若要出门,还要再披上厚实保暖的氅衣御寒。 不过萧无衍从前极少披氅。 有时在军中为了方便舞刀弄枪甚至连中间那层夹衣都不穿,这回却穿得异常齐整,生怕血迹渗出让顾幺幺瞧见。 这种时候侯爷还要回军营定然是为大事,萧陆明白这点,故而没有劝阻,只提醒道:“那兄长与长嫂说过此事不曾?方才我瞧长嫂神色好了许多,兄长可千万别再惹长嫂生气。” 萧无衍闻言微默:“晚膳时我自会找机会告诉娘子。” 若他是镇远侯,今夜回营,想必什么都不说娘子也会明白他。 但他如今只是镇远侯帐前小卒……那就只好将必须回营的原因按在不近人情的“镇远侯”身上了。 谁让娘子对“镇远侯”积怨已深? 果然,晚间用膳,萧无衍刚说出“过会儿还要回营向侯爷复命”这句话,便见自家娘子气哼一声撂下筷子,又将“镇远侯”冷斥一顿。 萧无衍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敢辩驳,只敢在顾幺幺一桩桩斥完镇远侯恶行后及时递上热茶,体贴道:“娘子润润喉。” 姜幼安倒是真说渴了,接过茶盏轻抿两口。 热茶入喉,她心里的气也发了出去,便没再与萧伍计较,缓了缓息问他:“何时走?” 萧无衍:“子时前要回营。” 那最迟亥正就要离家,这会儿已经戌时三刻,满打满算,萧伍还能在府中待一个时辰,此时晚膳已近尾声,姜幼安也不再有食欲,索性起身离席。 萧无衍跟她一起回内院。 姜幼安下午练箭出了一身细汗,尚未沐 浴,走到正房廊下后站定朝东耳房外面那道门努了努下巴,对萧伍道:“你先回去歇息,我从这儿进耳房沐浴,一会儿便回。” 东耳房与正房相连,有两道门,一道与正房相连,一道则与正房门一样开在廊外。 不过从前正房只住姜幼安一人,廊外这道门聊胜于无便一直锁着,但成亲那日察觉些许不便后,姜幼安便让锦月拿钥匙重新打开了这道们。 只是没想到萧伍自新婚夜后竟再未回府过夜,让它搁置至今才派上用场。 萧无衍回来后注意力都放在顾幺幺身上,这会儿竟是听她提起才发现东耳房外面这道门上没了锁。 他黑眸微动,轻轻颔首:“好,我回房等娘子。” 心下却道自己不该如此懈备,暗暗收敛心神。 姜幼安则转身推门,在萧伍的注视中走进耳房。 萧无衍先前沐浴的痕迹早已被清理过,此时浴桶中盛着顾三娘不久前才调过温度的水,当然,浴桶旁边还各备着两桶热水和冷水,以备不时之需。 姜幼安伸手摸了摸,正是她喜欢的水温,不必再调,抬手解衣入水。 不多时,水流声忽重忽轻的响起—— 萧无衍闻声,这才收回盯着耳房门的视线,转身走进正房。 进房后,他脱掉氅衣检查了一遍身上外袍,确认血迹不曾浸出,微松口气,继而端坐床头等人。 姜幼安却在两刻后才轻轻推动耳房与正房相连的这道门,裹着齐胸襦裙、披着薄衫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萧无衍不知何时闭上了眼,这会儿竟半边身子倚着床柱,双臂抱胸,眉头紧锁地睡了过去。 姜幼安见状手脚顿时更轻,悄悄拿起烛剪将除了床前那两盏油灯之外的火苗一一熄灭。 室内顿时一片昏暗。 姜幼安将烛剪放回原处,轻提裙摆垫着脚走回床边。 及至萧伍跟前,她垂眸看着他冷峻睡颜,俯身缓缓靠近,想要帮他解去外袍,然而手指刚刚搭上领扣,两只手却倏然被他攥住。 萧无衍凌厉睁开双眸,瞧见顾幺幺,眸光一缓,继而果断抬起另一只手箍住她的腰将人压到床上。 姜幼安凤眸微紧:“小心伤,别这样乱动——” “不碍事。”萧无衍说着反手落下幔帐,扯过薄被盖住顾幺幺柔软雪肤,这才将薄唇抵到她颈边用力碾吻几下,从背后抱着人哑声轻哄:“不做什么,就这样抱着。” 姜幼安:“……” 这话有些耳熟,半个时辰前这人好似说过类似之言。 那会儿他确实没再做什么,所以这回她自然也信他能忍住,咬咬唇,姜幼安低“嗯”一声。 不想一等再等,直等到原本温凉的衾被被两人身体暖热,她都被这股暖意融得犯起困,萧伍却还是没能平复。 那股滚烫依旧灼着她的后腰。 这种事好像一直忍着也不好,人好不容易全须全尾的回来,姜幼安可不想他忍出什么毛病,日后还要让他伺候她呢。 思索片刻,她明知故问:“夫君睡着了吗?” 萧无衍身形顿了顿,没应声,但箍在顾幺幺身前的两只手却轻轻揉动,告诉她他还醒着。 姜幼安耳尖一烫,抬手握住他的手腕:“太热,额头有些出汗,去帮我拿条手帕来。” 屋子里暖炉烧得旺,萧无衍盖着被子也出了半身汗,闻言不疑有他,恋恋不舍地松了人下榻去寻手帕。 梳妆台铜镜旁边有数个妆奁,有一个妆奁专放姜幼安的手帕,但她没说是哪个,想着让萧伍在外头好好找找,若他在找手帕的过程中冷静下来,那她就只拿着帕子擦擦脸,旁的什么都不做。 然而不过须臾某他人便折返回来,刚刚沾染些微凉气的火热身躯猛地从姜幼安背后贴来,一手从她颈后绕到肩前,一手拿着锦帕轻点额头帮她擦汗。 她浑身一颤,既是凉的,也是烫的。 姜幼安轻吸口气,抬手从萧伍手中扯过锦帕,声音有些发紧:“好了,没汗了。” 萧无衍低嗯一声,便又抱着人紧紧往怀里箍,非要抱得密不透风才好受。 一条微凉手帕却在这时忽然钻入腰腹,他黑眸倏深,呼吸忽重,及时拦住那条手帕去向,压低声忍耐:“幺幺不可…” 姜幼安闻言微默,松开手帕:“没什么不可,你别动就好。” 没料到她会这般,萧无衍再拦已是来不及,下一息,他喉咙骤然发紧。 第67章 大军压境,摧枯拉朽…… 两刻钟后。 萧无衍脚步匆匆衣衫略显凌乱地来耳房打了盆温水回去。 姜幼安气喘吁吁地倚在床头,瞧见他回来,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说什么不可,都是鬼话,竟然生生累她两刻才罢休。 手帕都被他弄破了! 萧无衍这会儿双耳还红着,对上自家娘子的眼神,他忙低咳一声垂下眼睫,继而端着水盆单膝半跪在顾幺幺身侧,抬手捞起她一双软得要命的柔夷,“我帮娘子洗洗。” 姜幼安轻哼一声,由他伺候着把她的手放进温温热热的水中,一下一下地帮她按揉清洗。 “只这一回,累得我手腕酸,往后再也不帮你了。” 萧无衍深知自己方才有多过分,闻言忙哄:“是,以后都让我来伺候娘子。” 姜幼安听着又哼一声,总算念在他受伤的份上没再计较他的过分。 不过她也暗暗将萧伍这句伺候记下了,心想明日得空定要钻研钻研先前锦月送来的避火图,等他伤好了,让他好好伺候她。 洗净了手,萧无衍拿棉帕轻轻给娘子擦干,接着就道:“娘子先歇息,我去洗帕子。” 说的自然不是刚刚擦手的棉帕,而是方才用的那方素绫手帕,那帕子定是要丢的,可绝不能沾着那东西丢。 姜幼安对萧伍的话没有异议,点点头,由他去了。 萧无衍起身,薄唇贴在顾幺幺额角吻了吻,继而捡起方才丢在床下那方素绫手帕,端着水盆又去了趟耳房。 片刻后,他折身返回。 姜幼安这两日都未歇息好,今日又大大费了一番体力,这会儿已然困得视线模糊眼皮都快撑不开,但她还是坚持着没睡,朦朦胧胧瞧见萧伍回来便朝他抬了抬手。 萧无衍望眼窗棂外天色,从善如流地躺回床榻将顾幺幺抱进怀中。 这时后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不一会儿,脚步声又被“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轮转动的声音覆盖。 已近亥正,姜幼安知道萧伍马上要走,脸颊轻轻蹭了蹭他的肩,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而后才放任自己闭上双眼,呓语似地命令他:“我睡着你再走。” “好。” 萧无衍低应,喉咙微震。 “要平安回来。” “嗯。” 姜幼安得到保证,不再说话,紧靠着久违的温暖怀抱沉沉睡去。 萧无衍很快便听见她绵长而均匀的呼吸声,黑眸就着床帐外昏黄的灯火静静描绘她此时眉眼,忽而倾身,微凉的唇又在她额角吻了吻,这才起身下榻,捞起搭在屏风上的氅衣走出房门。 彼时,萧陆刚刚好站在门外抬手正欲敲门,瞧见侯爷,他微愣,旋即了然,嘿嘿一笑:“兄长对长嫂真好。” 萧无衍没理会他的调侃,转身关上房门,再回身时脸上已是肃色:“走吧,回军营。” 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萧陆神色跟着正经起 来,恭声道:“是。” * 子时,萧无衍准时抵达军营。 中军帐内,顾老将军率李拓、顾青树、齐雷齐阳等一干将领候在帐中,在其入帐之际,众将齐声拱手作揖,声势震天:“侯爷!” 攻城之策早已定下,如今只需据最新情势小作调整。 萧无衍阔步如风,及至座首,回身点将:“齐雷、裴翼——” “末将在!” “即刻出发,率两万兵马自青黛而出,绕道东行,至荣古与甘州接壤之地埋伏截断荣古支援!” “是!末将领命!” “李拓、顾青树——” “末将在!” “立即整兵十万听候调遣!” “是!末将领命!” “顾德仁!陈玉山——” “末将在!” “率两万兵马镇守苍鹤!” “是!末将领命!” “田器!陆亟……” “…………” 随着一声又一声军令,镇远军诸将接二连三走出中军大帐,在夜色中匆匆而行。 萧无衍在众将都离开之后才让萧陆寻军医来重新包扎几道扯裂的伤口,而后换上盔甲,腰跨长刀,在顾青树和李拓入帐回禀时自后帐走出。 两人见状面色不由一紧,急忙走到他身边劝阻:“侯爷……” 但他们刚一开口,萧无衍便扬手握拳止了他们的话:“无碍,先随我去见郁衡跟阿九。” 闻言,顾青树和李拓默默对视一眼,自知劝不住,无奈领命:“是。” 除了郁衡跟阿九,当时甘州刑场上还吊着另外两位九卫。只是他们早被刑罗等人折磨的面目全非,彼时萧无衍无暇辨认,只来得及让鹤羽卫将他们一起带回苍鹤。 眼下四具尸体安置在同一间营帐,萧无衍带两人来到账内,问顾青树和李拓:“师父可来此辨认过?” 当年挑选九卫,除了萧无衍,便只有顾老将军知晓他们九人是谁。 顾青树负责集运粮草,只比萧无衍早一刻钟回道军营,尚不知发生什么,闻言不由看向李拓,李拓则摇了摇头:“顾老将军太忙,末将还没来得及向他禀报此事。” 这段时日萧无衍不在军中,李拓虽奉命坐守中军帐,但其实每个决策都要仰仗顾老将军。 萧无衍颔首,面色沉沉,在李拓和顾青树的注视下走到另外两个九卫身侧辨认尸首,足用了半刻才在两具血肉模糊甚至泛起尸斑的尸体中辨认出他们的身份。 右脚脚底有两颗痣的人是赵虎,铜陵义阳龙虎村人;肩后有鹰爪伤痕的人是孙关,庆州福泉孙家村人。 眸底杀气暗涌,萧无衍持燧石刀取出藏在郁衡和阿九腰间皮肉下的两个缝了死口的荷包,唤来萧陆,命其明日一早进城去买棺木,好生将四人安葬。 两个荷包沾满血,萧无衍极有耐心地用剪刀将缝住荷包的针线剪破。 剩余半份荣古舆图和柔然王城舆图赫然映入眼帘,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半个手掌大的小小黄麻纸裹夹其中,上头写着数行小字,一一记载九卫九人的姓名年龄籍贯,以及他们分别死在何年何月何日,如今尸骨又葬在何处。 萧无衍循光望去,眼中杀意愈发凛冽,薄唇凉凉吐出几个字:“丑时,攻城。” 顾青树和李拓面色一凛,立即领命:“是!” * 与此同时,甘州大将军府。 雾气散去,夜色明亮,然而数队柔然军几乎将甘州上上下下翻了一圈却没寻到镇远侯半点踪迹。 “废物!一群废物!” 刑罗气极,拿起酒壶嘭地一下摔到众将跟前! 盛酒的玉壶瞬间四分五裂,惊得众将纷纷垂首,不敢吱声,唯有军师上前安抚:“大将军莫急,甘州城内各个出入口皆已派重兵把守,擒住镇远侯只是时间问题。” “况且……大将军,明日就是您与镇远侯约定之日,若能在对阵之前擒住镇远侯自是好事,但即便擒不住,如今吾等已知晓镇远侯不在镇远军中,明日只要在阵前点破此事,定会动摇镇远军军心——” “大将军,届时镇远军人心散乱,溃不成军,经此一役,您或可重入云州!” 刑罗闻言虎眸一眯,转怒为喜,旋即却又生忧:“军师此计甚妙,可眼下本将军手中只有五万兵马,镇远侯手下却有二十万大军,以少敌多,怕是没有胜算。” 军师看向穆克,略略作揖道:“穆图大将军镇守荣古,手下十万大军,还请穆克将军亲自跑一趟。” 刑罗亲自去荣古都未必能请得动荣古援兵,但穆图极宠穆克这个弟弟,若他去,便有三分把握说动穆图。 穆克闻言双眸一瞪,急忙看向刑罗:“大将军,不是末将不愿去荣古请阿兄支援,只是可汗曾下令我等不准再发兵苍鹤,末将自然但凭大将军差遣,但没有可汗令,阿兄怕是不会挥师。” “大将军,不如咱们再等等?若明日能从镇远军手中抢回咱们的人,得到云州布防图,末将或可有把握说服阿兄。” 当初穆克潜入苍鹤,召集埋伏在苍鹤的柔然将士毁镇远军粮仓,其中已经有人游遍云州九县一镇,将整个云州各个出入口的布防全部记在脑中。 这便是刑罗等人要从萧无衍手中抢回人质的缘由,若有云州布防图,他们率军突袭,攻城胜算颇大。 此计当初乃是军师所出,但其实他当时便没报多少期望,这会儿更是直言道:“大将军,穆克将军,咱们不会留九卫,镇远侯又如何会留人质活口?” 刑罗虎眼在穆克和军事两人身上巡视。 同是一城守将,凭心而论,若今日是他镇守荣古,穆图镇守甘州,他恐怕也不会擅动十万兵马助其夺功。 故而刑罗默然片刻再次看向军师:“军师既提出此计,想来心中已经想过该如何说服穆图大将军。” 军师并不自谦,闻言淡定颔首:“知我者,大将军也。此事其实并不难办,只需穆克将军说服穆图大将军时,再遣一队人去王城求可汗令。” 穆克听得眉心一蹙:“若可汗不下可汗令又当如何?” 军师眯眼笑了笑,捋了把胡子:“大将军,穆克将军,属下会写一封陈情信,可汗看过之后定会同意下可汗令的。” 若不同意,那便伪造一封带回给穆图将军看,又或者,让那可汗之位换个人当当。 后面这话军师并未说出口,但此事于刑罗、穆克以及房中诸将而言乃是心照不宣之事。 可汗老了,再无雄心,底下两个儿子又都是草包,那这柔然之主的位置换个人坐坐又如何? 所以只要穆图大将军愿意与刑罗大将军共成大事,那么有没有真的可汗令根本不重要。 穆克了悟,立即领命:“大将军,穆克这就去荣古找阿兄,定不辱大将军使命!” 话落他转身就要走,却被刑罗喊住:“不急,阿克你今日奔波一天,且在本将军府上歇一晚,待明日天亮再率一队轻骑去荣古。” 既要指望穆克说服穆图,刑罗自然要收买人心,让穆克对他死心塌地。 穆克闻言本要拒绝,毕竟从甘州到王城要两日功夫,倘若真能取到可汗令,他并不想让兄长跟他一起冒险。 但刑罗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转头就让其他将领也回家中安寝,明日辰时再来他府上与他同率柔然军对阵。 众将齐声应是,又夸刑罗仁善。 如此一来,穆克便不好再拒绝,遂跟其他人一样领命。 而在其他将领都离府后,刑罗又让底下人送了府上最美貌的歌姬到穆克房中。 穆克好色,对这歌姬垂涎已久,早想找机会向大将军求美人,没曾想今日大将军竟主动让人送来他房中,顿时感叹大将军简直快比阿兄待他还好,当即呲牙抱着歌姬滚入床帐,狠要半个时辰,舒爽了四五回才满足睡去。 另一厢,军师代刑罗写下请令折,刑罗盖下大将军令后便也离开议事堂,回到房中点两个歌姬作陪。 只是刚被两个歌姬服侍到兴头上,房外却忽然传来军师急禀:“大将军!阿瀚沙有要事相禀!还请大将军速速相见!” 阿翰沙是刑罗手下一个小副将,刑罗记得他,却不耐烦被一个小副将打断爽快,吼道:“让他等着!”话落粗鲁地拉过两个歌姬狠撞,足足一刻才得以发泄,这才把两个歌姬扔在床上,脚步虚浮地披着虎皮 大氅来到外间:“进来罢。” 军师和阿翰沙在外面听了一刻钟的活春宫。 军师年过半百,无欲无求,阿翰沙却正年轻气盛,进屋时必须躬着身子才能掩盖。 刑罗将两人神色瞧得分明。 还能有要女人的心思,那便说明阿瀚沙口中要事没那般紧急。 他不满地瞪了眼阿瀚沙,大剌剌坐在软塌:“是何要事?快说!” 阿瀚沙闻声一紧张,身子顿时躬得更深:“大将军,是、是末将府上出了事,末将一回府,就发现府中卫兵全被杀害,幸好贼人只药晕了家中的妻儿老母,并未要他们性命,但依母亲和内子所言,她们昏迷前所见之人好似皆是燕民装束……” “什么!”刑罗倏地站起,虎眼怒睁,忽地疑道:“难道镇远侯如今藏在本将军府中?” “大将军放心,阿翰沙还在他府中书房发现一密道,依属下之见,镇远侯和那些出现在阿瀚沙府上的燕民或是从书房密道潜去了别处,只是如今还不知那条密道通往何处。”军师及时补充道。 刑罗闻言怒道:“便是镇远侯在本将军府中也不怕,父亲当年年迈才惜败于他,本将军正值壮年,他若敢来,本将军定将他千刀万剐!” “大将军威武!” 军师和阿瀚沙顿时齐声恭贺。 刑罗虎背熊腰,想到今晚或能擒拿镇远侯不由又是一阵放声大笑,而后才下令道:“军师,你率人搜查将军府,若有可疑之人,格杀勿论!” “阿瀚沙,密道既在你府中,便由你率一千精兵入密道捉人,若能擒住镇远侯,本将军定有重赏。” “是!大将军!” 军师和阿瀚沙领命,一起退下。 两人走后,轻纱罗帐中,方才被刑罗欺辱过的两个燕民歌姬本无生机的眼底骤然闪起一丝微光。 她们无声对视一眼,忽地勾唇笑了,两人披着几乎什么都遮不住的薄纱,赤着双脚款款下榻,摇曳生姿地来到外堂寻人。 “大将军……” “奴家冷,您不怜爱奴家了么……” 两个娇滴滴的美人,香汗淋漓,鬓发微湿,方才承受欢爱的痕迹掩都掩不住,刑罗怒目扫去,欲/火瞬间就被勾了出来,虎步大迈到两人跟前,毫不怜惜地一手夹起一个,狠狠撂进罗帐。 皎皎月色下,娇吟声又一次此起彼伏。 另一厢,甘州城外。 今夜负责守城的城门守将却隐隐感到城墙震动,心头顿生不妙之感,伏地贴耳,倏听马蹄声呼啸而来。 “快!出城速探!” 守将指了两名斥候,急声下令。 须臾,两匹黑马匆匆消失于夜色。 然而两名斥候并未跑出多远便倏然勒马——就见远方本该是漫天黄沙的地方竟然乌压压一片,镇远军铁骑浩浩荡荡,摧枯拉朽,压境而来。 第68章 迟则生变,收复甘州 战场上攻守之势瞬息万化,迟则生变。 当刑罗在大将军府放肆玩弄歌姬以折磨她们崩溃取乐时,萧无衍、顾青树、李拓等人已率镇远军兵临城下。 今夜甘州城防稀松,只有三千精兵驻守,城门守将慌乱应战,而先前被他派出城查探敌情的两名斥候早已被射杀,如今只能另点两人去大将军府报信。 李拓自请为先锋,率五千先锋军率先攻城:“众将士!随我杀!” 五千先锋军一呼百和:“杀!杀!杀!!!” 众将高喝震耳欲聋,乌压压的人群呼啸踏来,攻城车、攀云梯、铁钩绳,先锋军不计性命,势如破竹,只为攻城。 但甘州城门守将在度过最初慌乱后却很快镇定下来,冷静挥手下令,将三千精兵兵分三路,一路搬石砸梯,一路城下守门,一路火箭攻敌。 甘州城墙无比坚硬,易守难攻。 他们又在城墙之上,占据地利,只要拖到刑罗大将军率援军来此,镇远军今日便休想破城。 可惜城门守将的排兵布阵早就被萧无衍料到,远远瞧见其布防,顾青树顿时大笑一声:“侯爷果然神机妙算!” 话音刚落,众将身后乌压压的盾兵忽地换阵,倏然分列至两侧,就见数十辆投石车终于在浓浓夜色下展露真实面目。 然而城门之上,甘州守将与兵卒皆被李拓所率领的先锋军牵制,无暇顾及此处。 直到本来攻势凶猛的先锋军忽然停攻,调转方向急速撤进城门两侧漫无边际的黄沙之中,城门守将才觉不妙,抬眸远眺,突然望见镇远军铁骑之前的投石车,大惊失色,立令弓箭手放火箭远攻! 然弓箭射程有其尽,最远不过百丈,投石车却远胜于它,攻程至少有一百五十丈,火箭射至尽头,竟不能触其分毫。 与此同时,数十辆投石车在冒着火光的漫天箭雨下亦悄悄燃起火光。 当甘州城门守将发现投石车上投来城墙的不是石头而是火球时,他已来不及下令命城墙之上的将士撤退。 一时间,火球蔓延,瞬间点燃不久前才被柔然兵卒搬上城门的火箭火油,夜风骤然呼啸,城墙之上,顿如火海。 * “报!大将军!镇远侯率镇远军兵临城下——” 第一波城门骑兵跑进大将军府报信时,刑罗刚刚尽了兴,正由两个歌姬伺候着在浴泉中沐浴。 刑罗没太当回事,他跟镇远侯对峙四年,这四年镇远军也突袭过甘州数次。 但甘州城墙坚不可摧,城外漫天黄沙荒漠,守城军身处高处,占据地利,那几次镇远军从未讨到便宜。 “去找军师,今夜如何出兵皆听军师安排。” 刑罗连报信军卒的面都没见,直接将人打发去了军师那里。 今日这两个歌姬服侍的他极舒爽,这会儿他确实有些累了,想到明日便要开始行大事,刑罗决定睡上两个时辰恢复元气。 “行了,都退下!”出了浴泉,刑罗让两个歌姬服侍着套上宽大长袍便要挥退她们。 两个歌姬身上早被折磨的青一块紫一块,双腿走路都已不太利索,幸而……往后她们再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了。 歌姬被送来刑罗房中时早被搜过全身,身上并无兵器,只有乌黑凌乱的发髻间插着华贵的金钗步摇,刑罗正脚步虚浮地走向罗帐,耳后不时传来轻微摇晃的钗摇碰撞声。 他并未在意,却不知两个歌姬红着眼默契地看向对方,忽然同时忍痛加快脚步,其中一人娇呼:“大将军,别赶奴走,求大将军再疼疼奴……” 歌姬声音媚极。 刑罗听得身下一热,但思及明日要事,他还是按下心中欲/望,转身怒道:“别叫了,滚出——”话未说完戛然而止。 两柄钗尖倏然扎到他胸前! 然而歌姬的力气太小,钗尖又太钝,只没入一指甲皮肉便被刑罗发现,他瞬间从二人手中夺去钗摇,又在两个歌姬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噗”的一声贯穿两人脖颈! 点点血迹喷到刑罗身上。 他冷笑一声,松开两个歌姬的脖子,嫌恶地看了眼沾在手上的血,高声传守在房外的卫兵:“来人,将这两个贱奴拖出去!” 两个守兵闻声进屋,瞧见死去歌姬了无生气的脸并无意外,将尸体熟练地拖出房外,又传仆从进房清理屋中脏污血迹。 小半刻后,刑罗房中再无歌姬来过的痕迹,他身上血迹也早已清理干净。 这点小插曲对刑罗造不成任何影响,甚至胸前两道指甲深的伤口他都不屑传医处理,挥退仆 从后便躺回床榻就寝。 第二波城门骑兵便是这时闯进刑罗府中——“报!大将军!城门失火,守将已亡!” “报!大将军!城门被破,镇远侯与其先锋正率二十万大军入城!” “什么!”刑罗腾地从床上弹起,裹着虎皮氅衣就往门外冲,瞧见跪在门口的两个传信兵顿时抬脚踹人:“废物!一群废物!军师呢?军师在何处?!” 军师正从廊下疾步赶来,闻声急应:“大将军!阿瀚沙刚刚来传信,那密道之中竟有镇远军埋伏,如此想来镇远侯恐怕早就潜回苍鹤,如今城门已破,还请大将军率军速速退守腾县!” 甘州州域其实比云州更辽阔一些,但县镇却比云州少了半数,仅有三县两镇,由南往北分别是甘县、腾县、谷武县、和安镇以及塞河镇。 当年甘州是大燕边塞要地,为防边境动荡,甘州各县镇之间皆有高墙县门阻隔。 虽比不上与云州接壤的这道甘州城门坚不可摧,但只要布防得当,防攻三五日不成问题,只要等来荣古大军支援便可反攻镇远军,重新夺回甘州。 刑罗猖狂,自信若与萧无衍单打独斗,他定会赢,但两军对阵,以五万……不,如今他手下连五万兵马都没有。 计诱九卫损了两千多精兵,今夜一夕之间城门、密道又接连损失将近四千精兵。 细算下来,他手中竟只剩四万五兵马,其中还有一万多兵是并不忠心的燕民,贸然与二十万镇远军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传本将军令——大军退守腾县!” 刑罗很快做出决断,回房穿衣挎刀,出来后又吩咐府兵速去唤醒穆克。 若说之前让穆图率军支援是锦上添花,便是不成也有退路,那么如今刑罗已无转圜余地,必须让穆克说服穆图! 寅时末,天边晨光乍破,驱散夜间阴霾,渐渐照亮甘州城。 萧无衍率军入城之后,第一件事并不是去大将军围攻刑罗,而是亲自率三千轻骑去城西十里外的刑场去救人。 这是柔然人惯用伎俩。 潜伏甘州数日,萧无衍早听九卫斥责刑罗无数次。 果不其然,镇远军抵达刑场后便见从行刑台四周一直捆到刑场后乱葬岗的近万燕民,而柔然人临走之前竟在行刑台纵火,欲将燕民全部烧死。 幸而萧无衍率军寻来,与众将士一起及时灭火救人,才让近万燕民得以生还。 被救后,无数燕民看着镇远军身上与二十多年前几乎无异的燕军铠甲失声痛哭。 二十二年,足足二十二年,燕军为何来得这般迟? 可怨过之后燕民心中又有喜,无论如何,燕军到底来了,总算来了,往后的日子就都有了盼头…… ——“侯爷!斥候来报,刑罗率军潜逃腾县,可要派兵围攻腾县?” 禀话之人是李拓。 进城后,他和顾青树兵分两路,一路冲锋率军杀进内城,一路善后负责清理被烧成废墟的城门以及带兵在城门内外扎营布防。 先前李拓抢了先锋,这回带兵杀进内城之人便是顾青树。 他遣了斥候来报,同时率一万大军继续追击刑罗。 萧无衍黑眸凛冽,一缕晨光落在他身上照出丝丝寒气:“攻。” 继而翻身上马,又对李拓沉声:“择忠武将军周德率两万兵马留守此地,其余兵马随本侯支援顾将军。” 李拓领命:“是!” 辰时,刑罗率柔然军退守腾县,尚未安置,他便急召穆克近前,命其速去荣古求穆图派兵支援。 如今情势已与昨晚不同,甘州被攻,阿兄派兵合情合理,亦无需可汗令,故穆克得令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应是,只率三百轻骑便朝荣古城疾奔。 另一厢,齐雷、裴翼两人率两万兵马自青黛而出,绕道东行,疾奔一夜,总算在日头变盛之前潜藏于从甘州去荣古必经之路的山岭之间。 申时一刻,斥候分批来向齐雷和裴翼两人禀穆克行踪。 果然不出侯爷所料,穆克率兵自塞河镇而出,不过三刻便行至此处山岭,出现在齐雷和裴翼视野之中。 只是跟在穆克身后的人比齐雷和裴翼想的还要少。 眼看穆克等人进入埋伏范围,齐雷一声令下,山石与乱箭齐飞,裴翼手持弯弓,利箭破空,只一箭便将穆克射下悍马,却并未取其性命。 侯爷吩咐过要生擒穆克,他日后还有大用! 酉时初,两万兵马分毫未损,齐雷和穆克就生擒穆克又杀尽他手下柔然兵卒。 二人捆住穆克手脚、塞住他嘴、将其打晕以防他有寻死之心,继而便率两万兵马直奔塞河镇而去。 塞河镇与荣古城接壤,城防空虚,满打满算只有一千军卒,其中甚至还有半数被强征入军的燕民。 齐雷和裴翼率兵临城下,不过两刻便与城中燕民里应外合夺下塞河镇! 与此同时,萧无衍亦率兵将刑罗等人逼入和安镇。 两面夹击,刑罗又在腾县和谷武县接连损失两万兵马,此时正如困兽,再无反击之力。 戌时三刻,镇远军几乎同时攻破和安镇南北城门。 至此,大燕终于将二十二年前因八王内斗而被柔然侵占的三座城池悉数夺回。 七日后,姜文弗于朝堂之上收到“镇远侯收复甘州”的八百里军情捷报,圣心大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当即加封其为一品骠骑大将军。 但收复甘州当日—— 镇远侯萧无衍安排好甘州各县镇布防后却连夜策马赶回苍鹤,只想将“镇远军一日攻下甘州城”的好消息亲口告诉他家娘子。 姜幼安昨夜并未睡好。 萧伍走后不过半个时辰她就突然从梦中惊醒,梦了什么已经记不清,醒来后模模糊糊只记得参天火光。 她硬逼着自己又躺了两个时辰,待天边浮起亮光才打着哈欠起身,来到医馆,本想开门准备继续行医营生。 不想那门板刚打开半扇,陈刚肥胖的身躯瞬间就堵到门前,瞧见她,讪讪一笑:“嫂夫人,您想透透风行,但不能出门……” 第69章 众生皆苦,幸事难得 姜幼安凤眸一顿,“嘭”地阖上医馆大门。 萧伍都回来又走了,镇远侯怎么还没下令把这些人撤走? 但念头闪过,她默然几息,忽又将医馆大门重新打开半扇。 陈刚正要撤回门侧,听见动静抬头看向侯夫人,忙又干笑两声,解释道:“嫂夫人,真不是我等故意为难,只是军令如山,我等不能不听啊。” 姜幼安并未迁怒他们,闻言问道:“镇远侯可有说要你们看守多久?” 陈刚摇摇头:“没说,不过嫂夫人放心,约莫……等萧兄再回来,侯爷便会召我等回营。” 姜幼安明白了,镇远侯派兵围守医馆或许与萧伍有关,但其中必然也存私心,事关三城舆图,他行事确实应当谨慎。 沉吟片息,她索性手边这扇门完全打开,环顾医馆四周:“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陈刚毫无隐瞒,笑着回:“两队人马,再算上我与元六,共三百零二人。” 姜幼安:“都是守备营的?” 陈刚点点头:“对,都是。” 这两日两队人马待医馆众人都很友善,姜幼安早猜到他们与萧伍关系匪浅,这会儿听见肯定答复并不意外,想了想便问:“我们不能出医馆,你们可能进否?” 陈刚闻言微怔,两只不大的眼顿时滴溜溜转了起来:“嫂夫人这是……想做何事?” 姜幼安看他一眼,又看一眼医馆两侧谨慎围过来的十数个兵卒,无奈轻笑:“都且安心,不会为难你们,我只是闲来无事,想带学徒们练练手,若你们身上有伤或是陈年旧疾,皆可入医馆来看诊。” 这……这倒确实是好事! 众兵卒闻言刷地看向陈刚使眼色。 这回来围守医馆,名义上是“防止医馆之人泄露侯府藏书阁之秘”,但其实暗令是保护侯夫人及医馆众人的安危。 镇远军如今在籍军卒足足有十五万人,军医却就那么几个,寻常兵卒根本轮不上让军医看病,小病小痛基本都是靠自己忍过去,就算实在疼得厉害,也大多是趁休沐再来城中找大夫拿药。 可舍得花军俸去医馆看病的人到底是少数,战场上出生入死才换来的银子,大伙儿都想攒着带回家。 陈刚接收到众人视线,想法与他们不谋而合,侯夫人的医术他是见识过的,绝不比军中那几个老头差。 只是他还有一个疑问,想了想,略不太好意思地拱手看向侯爷夫人:“那,顾大夫,咱们医馆看诊贵么?” “不——”姜幼安说着话音微滞。 本想说不收银钱,但她忽然想到自己如今在外身份是医馆大夫和东家,若这这般大方,或许会弄巧成拙令萧伍在军中树敌。 遂转而道:“不收诊费,针灸跟缝伤包扎也不收银子,不过若要用药,你们或需付个药材本钱,当然,也可以药易药。” “自镇远军驻扎苍南山,城中百姓便再不曾进去山中采药,但诸位都在军中,日后休沐无事时,便可进山寻药拿来医馆抵药钱。” “以药易药?” “但我们不认得药材啊……” 围在陈刚身后的几个军卒探着脖子说道。 姜幼安闻言弯唇笑了笑,道:“无妨,医馆教学徒时曾将各种草药图编纂成册,诸位与我夫君同在军中做事,我相信你们不会赖账,回头自会誊份草药图册交给诸位。” “况且此事不急,承蒙诸位愿让医馆学徒练手,眼下当务之急是请诸位尽快商量出看诊顺序来。” “辰时,我会带馆中学徒再开医门。” 话落,姜幼安便关上医馆门回后堂安排此事,只留下陈刚和守在医馆门外的十几个军卒面面相觑。 商量看诊顺序?这确实是个问题,他们还得前前后后的围守保护顾府呢,不可能一窝蜂全跑来医馆门外等着。 况且两队人马也不是个个都有病,都有谁需要看诊也需尽快统计出来。 侯夫人心善才会不收银钱的帮他们看病,他们可不能不识好歹,为个头疼脑热的就来叨扰。 幸好这会儿才是卯时,在医馆再次开门之前,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解决此事。 府内,姜幼安则先将此事告诉了住在医馆后堂的几个小学徒。 年后不久苍鹤便封了城,林大娘一时回不来,医馆近日又被军卒围守无法行医,昨晚看学徒给萧伍缝伤才知他们手都生了。 而几个学徒此时听见能给守在府外的那些军卒看诊,顿时面露雀跃:“是!东家!我们这就去准备。” 姜幼安见状有些疑惑:“你们这么喜欢给人看病?” 几个学徒闻言齐齐摇头,他们是高兴,但绝不是因为给人看病而高兴。 其中性子活泼些的一个小姑娘鼓足勇气上前道:“东家,既然能给外头那些军卒看病,那咱们医馆是不是就不会被关了?” 别家医馆的学徒只管吃喝,但顾氏医馆的两个东家仁善,除吃喝之外每月还会给他们发六钱银子的月钱。 她是女孩儿,若不是有这六钱银子,不管她多喜欢学习医术,爹娘都不会让她进医馆做学徒的。 所以这几日医馆被围她一直提心吊胆,总怕医馆哪天就没了,被爹娘带回家嫁人。 姜幼安闻言凤眸微凝,走到小姑娘身前摸了摸她的头:“放心吧,医馆不会关。” 她知道这小姑娘当初为何会来医馆做学徒。 在离开长安之前,姜幼安从不曾想到生在平头百姓家的姑娘日子会过得这般艰难。 小时候她其实偶尔抱怨过父皇母后连选择的权利都不给她,一出生便让她扮成男儿做太子。 也曾想过如果当年父皇没被外祖带去长安做皇帝,那他们一家人定能活得更自在。 可在外游历两年,姜幼安再不会这般想。 众生皆苦,幸事难得,如她这般,已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 回到内院,姜幼安又将要给守在医馆外头那些兵卒看病治伤之事告诉表兄、锦月锦盘还有三娘。 众人皆无异议,反正如今出不了府,有事做总好过一直在府中闷着。 况且医馆开门行医问诊,也能让府外暗卫知晓殿下平安无事,省得他们因为太过担心而贸动。 辰时,姜幼安如约带众人来到医馆前堂。 叶晋一打开医馆大门便看见排在最前头的陈刚和元六两人。 陈刚往医馆里头探了一眼,怕侯夫人和叶公子误会他以权谋私,连忙解释:“可不是我看病啊,我身体好得很,只是扶元六过来,两队三百余人,眼下伤势最重的就是他。” 本来这回护卫顾府侯爷没让元六来,还让他安心住在侯府养伤。 但元六解了毒后非要跟来,说什么他这条命是侯夫人救下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保护侯夫人这事儿就得有他一份。 叶晋闻言看看两人,好笑地勾了勾唇:“陈兄弟莫慌,医馆看病又不挑人,进来就是。” 陈刚这才笑笑,扶着元六进了医馆。 守在医馆门外的人并不多,算上陈刚和元六才有十二人。 清晨那会儿医馆大门重新阖上,陈刚紧接着便派人挨个问了一圈,没想到一问竟个个都有陈年旧伤。 但两队人马无人懂医,难以分辨哪种伤轻哪种伤重,末了索性放弃,就按军中原本编伍轮流过来医馆看诊。 叶晋笑着扫一眼馆外众人,很快便看明白此事,于是唤学徒搬来桌椅,拿来笔墨。 他掸掸衣袍坐在桌后,提笔蘸墨,让学徒挨个将人叫进医馆。 自去岁端午立志学医,叶晋如今已与馆中学徒相差无几,虽无法看病问诊,但分辨病人病症的轻重缓急还是可以的。 不过为防出错,他还是叫住方才搬桌椅的小学徒与他一起问询。 这厢,坐在诊脉堂间的姜幼安和锦月脸上则都戴上了素白面巾。 将来定是要回长安的,像陈刚、元六这样知道名讳的人,日后自可设法避免宣其入宫觐见。 但他们不可能一下记住三百人的名字与脸,万一将来这些人里有人入了宣政殿,姜幼安可不想被人发觉当今太子与苍鹤女医长了张一模一样的脸。 陈刚和元六两人见状倒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去年顾大夫在伤兵帐救人之事他们早有耳闻,即便顾大夫如今不是侯爷夫人,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异议。 待二人走进诊脉堂,姜幼安敛眸,神思清明地看向元六,清声:“将手放在脉枕上。” 元六“欸”一声,立马规规矩矩地将两只手都放上桌面。 这一日的看诊正式开始。 …… 但医馆众人足足忙到一整天也没看完三百人,及至子时,前前后后满打满算,算是勉强看了五伍人。 姜幼安对此并不意外,能看五伍人还是因为他们都是军卒,外伤居多,好治一些,而且目前为止没人患疑难杂症,否则别说五伍人,能看五个人都是了得。 明日还要继续。 给第五伍人中的最后一人诊完脉,姜幼安便回房沐浴了。 她累极,沐浴后连晚膳都未用便爬在床上睡了过去,头发都是锦盘拿为她绞干的。 月悬高空,白日忙忙碌碌的顾氏医馆倏然安静下来。 也不知过去多久,医馆附近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两队人马昼夜轮流值守的守备军瞬间警醒。 元六刷地一下抽出半刀,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看向马上距离医馆仅余十丈的人沉声下令:“全体戒严!” 刀柄出鞘声倏然划破夜空。 萧无衍听见这动静,浸血眉眼忽地扬起笑。 与此同时,元六亦看清那马上之人的身姿,神色霎时一喜:“侯!” 话到嘴边及时止住,转而快步跑上前,努力将声音压低但仍难掩欣喜雀跃:“您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难不成……” “嗯。”不等元六将猜测说出,萧无衍便颔首沉声:“捷报一个时 辰前已送至军中。” 元六顿时愣在原地,有些恍惚,仿佛突然回到被蛇毒毒晕那刻,整个人都天旋地转的。 萧无衍翻身下马,将马绳抛到他手上,大步迈向医馆。 守在医馆外的军卒早在元六跑去迎人时就收起了刀,待看见来人果真是侯爷,他们脸上个个扬起雀跃之色,无声拱手见礼后便抬起头齐刷刷眼巴巴地看向侯爷,想问问战情,但又不太敢问。 萧无衍黑眸定定望着前方,视线好像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却在推门进入医馆后突然冷声:“问元六。” 话落反手落门,再不停留地穿风而过,行至后堂。 而医馆之外——还没从震惊中回神的元六瞬间被人层层围住! 天已快要亮了。 萧无衍不想用这副浑身带血的去见顾幺幺,在医馆后堂重新包扎过伤,又轻手轻脚的在东耳房用冷水洗去身上血污后才轻轻推开耳房与正房相连的这道门,静静看向俯卧床榻正睡得香甜的娘子。 他眼中笑意霎时更深。 床榻上,睡在里侧的姜幼安忽然感觉身侧一沉。 她在迷蒙之中惊了惊,努力想睁眼,眼皮却似有千斤重,始终无法掀起。 可那股突然包裹全身的气息她很熟悉,是萧伍,姜幼安恍恍惚惚地想着,身体自发往那气息上攀去。 萧无衍喉间一痒,身体瞬间紧绷,下意识屏住呼吸。 直到顾幺幺的唇不再在他喉间磨来磨去,才终于压住躁动心跳,薄唇贴在她耳朵轻吻了吻,哑声告诉她好消息:“娘子,镇远军终于夺回甘州了。” 第70章 “夫君功不可没” 夜里好像听见夫君在她耳边说话…… 这是姜幼安睡醒恢复意识后第一个涌入脑海的念头。 不过转瞬她又否定了自己,眼下全城戒严,进出艰难,镇远侯才将人召走一日,哪会这般快就放他回来? 彼时她还没有睁开双眼,自顾将抓在手里的东西一松,脖子向后仰了仰,想伸个懒腰,可身子一动才发觉两条手臂都被人箍着,姜幼安倏地睁眸,便看见一双薄唇,一双曾亲的她浑身颤栗的薄唇。 竟真的回来了。 姜幼安缓缓握上刚伸开的五指,垂眸盯眼萧伍腰腹,右手上移,轻轻落在他近来愈发消瘦的脸颊上。 窗外天色早已大亮。 昨晚是锦盘守夜,锦月清晨换她回房时从她口中得知“姑爷凌晨时分回来”的消息,这会儿便识趣地没去正房唤姑娘起身。 倒是叶晋知晓萧伍回府后便一直想见他,若非锦月拦着,他还真敢跑去姜幼安房外敲门。 房内,姜幼安窝在萧伍怀中又阖上眼躺了会儿,只不过没躺多久,昨日未进晚膳的肚子忽然“咕咕”叫了起来,饥肠辘辘,腹中难耐,让她想躺都躺不住。 唔,还是先起吧。 轻吸口气,姜幼安复又睁开双眼,偏眸望向抱在她身后的手抬手轻轻扯动,未想一扯竟未扯开,她不由加大力气扯了第二次,于是那道箍在她后腰上的手忽然也压来力道。 萧无衍黑眸不知何时已经亮起,唇边噙笑,这会儿双眼正深深凝着顾幺幺。 姜幼安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心里想笑,面上却佯怒:“何时醒的,竟敢捉弄我?” 萧无衍顺势就箍着人换了个姿势,背脊紧贴床榻,让顾幺幺完完全全伏在他身上,这才配合似地低声开口:“求娘子恕罪,为夫日后定不敢了。” 姜幼安哼他:“巧言令色,我看你分明敢的很。” 然她表面斥责,半边身子却微微撑起,一手支在床榻,一手搭在萧伍没受伤的那条手臂上,状似恼怒地拍了拍。 萧无衍目光落向她撑在床榻上的那只手,胸腔不禁涨了涨,忽地抱人坐起:“我伺候娘子起身用膳。” “嗯?”姜幼安抬手圈住他脖颈:“不再睡会儿么?夫君何时回的府?” 她记得自己睡下都快丑时了,他只可能回来的更晚。 萧无衍闻言转身下榻,望眼窗外日光:“寅时,已睡足了,娘子莫要担心。” 可这会儿还不到辰时,姜幼安听着凝了凝眉,却到底没说什么,由着萧伍抱她进耳房盥洗。 锦月在厨房帮厨娘准备好早膳后便回了廊下守着,听见屋中传来声响,这才轻敲门扉问:“姑娘,您醒了吗?” 屋内静了片刻才传出答复:“嗯,姑爷回来了,让厨房做份马蹄酥,中午吃。” “欸!”锦月应声,忙提着裙摆又去了一趟厨房。 耳房内,姜幼安呼吸微喘,盯着萧伍被她咬破的唇,低声恼道:“不用你伺候了,快出去……” 成亲前,她与他没有真正行房也能感受许多欢愉,可成亲那日体会到真正水乳交融的滋味后两人便无法满足于先前那些了。 如今萧伍受伤不便行房,与其被他勾得不上不下,姜幼安宁愿忍着,等他好了再要个痛快。 萧无衍方才将人抱进耳房后本也只想亲一亲,谁知一亲便有些把持不住,浑身气血上涌,就连夜里才重新包扎过的伤口隐隐都有涨开之意。 深知娘子不会在这种时候纵他,萧无衍从善如流地放顾幺幺落地,深吸口气道:“好,我回房等娘子。” 再待下去,他确实会控制不住向娘子讨要甜头。 姜幼安点点头,急忙后退一步没再看他,直到听见耳房门关上,她才猛地闭眼捧起凉水泼脸,压下心头悸动。 不想此时,她耳边好似忽然响起什么声音——“娘子,镇远军夺回甘州了……” 姜幼安抓着水盆的手一紧,凤眸倏睁:“夫君!” 她唤得急,刚离开耳房的萧无衍立马折返,大步走到她跟前上上下下的检查,担心地问她怎么了。 姜幼安眼中却闪着振奋,眸光亮得惊人:“昨晚,夫君可是对我说镇远军夺回甘州了?” 原来是为此事。 萧无衍紧张的神色散去,转而昂首扬眸,难得自傲地点了点头:“是,娘子听得没错。” 是真的,竟是真的…… 姜幼安得到肯定答复,一时难以自持,忽然兴奋上前抱住萧伍,“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将当年因八王内斗而丢失的三座城池收回大燕一直是父皇的心头大愿,她虽时常不满镇远侯苛待萧伍,但今日得此捷报,过往那些不满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不禁连道几声好,甚至还在心底盘算起日后回长安要如何赏镇远侯。 萧无衍却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只是为镇远军收复甘州而喜。 一座被抢走二十二年的城池,如今终于夺回,哪个大燕子民会不高兴? 更何况娘子本就是身怀大义之人,这两年顾氏医馆时常义诊,她这位神秘莫测的医馆女东家在云州城已经颇有声望。 萧无衍抬手回抱,骄傲无声地笑了笑。 而这时,等人等得有些着急的叶晋终是没忍住来到正房外敲响房门:“表妹,妹夫醒了不曾?” 近来苍鹤异动频生,表妹之前冒险暴露自己行踪,如今必然要设法离开云州,萧伍在镇远侯帐前做事,也许知道苍鹤城何时会解封。 耳房里,姜幼安闻声松开萧伍,扬唇看着他笑:“收复甘州这样的好消息,能告诉表兄吗?” 萧无衍轻轻颔首,黑眸笑意氤氲:“捷报夜里便送到军中,今日上午城门处应会张贴告示,没什么不能说。” 姜幼安心思稍定,唇边弧度瞬间更翘:“那就劳烦夫君将这好消息告诉表兄。” “太子”身份在苍鹤漏了馅,她本已做好与萧伍缘尽的准备。 可眼下却迎来转机,甘州回燕,日后镇远侯定会率大军驻扎塞河,如此,她的顾氏医馆或也可在塞河留存一年半载。 “嗯。”萧无衍从善如流地答应,拿起棉帕为顾幺幺擦干她脸上的水迹,而后才转身离开耳房,去外头见秦晋。 姜幼安这会儿已恢复镇定,有条不 紊地继续盥洗。 须臾,院外果然传来表兄激动高昂的喊声——“当真!此言当真?萧伍你可莫要诓我!” 姜幼安闻声轻笑摇头,放下棉帕,回了正房换衣。 * 甘州被柔然侵占二十二年,无数燕民备受压迫,百废待兴,诸多军务、民务,以及在朝廷派来官员之前甘州各县镇的政务都需要尽快安排人手处理。 因此萧无衍只能在苍鹤待一日,最晚明日清晨,他便要快马加鞭赶回甘州。 用早膳时,他如往常一样将必须要离开之事栽在“镇远侯”头上,并且做好听娘子再骂“他”一顿的准备。 然而这回姜幼安却面色如常,闻言只轻轻点了点头,极明事理地道:“镇远军虽打走了柔然人,但甘州城内燕民和柔然族人混居已久,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镇远侯定缺得力人手,夫君回去是应当的。” 萧无衍:“?” 他眼中震惊之色明显,缓了好一会儿才定睛问:“娘子竟不怪侯爷?” 姜幼安摇摇头,嘶了声:“夫君何处此言?我怎会是那般小气之人?” “夫君且放宽心,等夫君用罢早膳我便为夫君把脉行针,再给夫君换副方子调养身体,让夫君好好为镇远侯效劳。” 顾幺幺一口一个夫君,很快便让萧无衍听得云里雾里,果断决定不去深究她今日态度骤然转变的缘由。 叶晋却已猜到姜幼安所想,知道表妹此举是想萧伍在甘州站稳脚跟,如此他们才好跟去甘州。 对此,叶晋恨不得立马举起双手双脚聊表赞同之心意! 去甘州既能解决“太子殿下行踪暴露”的问题,又能让表妹生小皇孙的计划继续,实在是两全其美之策。 早膳后,姜幼安带萧伍来到医馆前堂。 守备营三百军卒这会儿还尽忠职守的在顾府四周守着。 甘州已经夺回,但镇远侯得到荣古以及柔然王城舆图的消息仍是秘密。 萧无衍自然相信娘子不会将此事向不该透露的人透露,可他派守备军围在医馆是为了保护医馆众人,所以在甘州完全安稳之前,他还不能将人撤走。 是以在姜幼安问及此事时,他只能道:“委屈娘子了,我回甘州后定会向侯爷禀明此事,求侯爷撤守备军回营。” 姜幼安如今倒是已不急着让守备营众人撤走,闻言一边为萧伍行针一边道:“无妨,昨日才开始为他们诊脉治疾,全看一遍至少还要五日,若镇远侯不提及,夫君回甘州后也可等两日再问此事。” 萧无衍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忍俊失笑:“是,萧某谨遵娘子之命。” 这会儿叶晋正跟昨日与他一起询诊的小学徒打开医馆大门,锦月和锦盘则跟其他其他几个小学徒一起在填补药柜里的药材。 众人近半年来时不时便会听见或瞧见“打情骂俏的顾幺幺和萧伍”,皆早已习惯,见怪不怪。 可守在医馆外的陈刚等人何曾见过这样俯首听命的侯爷? 十几个兵卒一时间你看我我看你,眼观鼻鼻观心,想笑却又不敢笑,好一会儿才死命掐着大腿忍住。 又是一日忙碌。 或许是多了一个帮手,也或许是今日医馆众人行医问诊比昨日更加默契,不过亥初时分姜幼安和锦月便顺利看完了五伍人。 当然,大部分军卒身体没什么大碍,简单施针医治或者开些养身补体的方子即可。 而身上旧疾、伤势严重的,今日这回便只能算是初诊,不管是行针还是开方子用药,半月后都需再来见医。 那时姜幼安和守备营的军卒可能都已经去了甘州。 不过甘州也有山,山里同样有各种草药,因此守备军兵卒并不用担忧没银钱复诊之事。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 夜里,侯夫人会在侯爷沐浴盥洗后从枕下掏出一份图册递给他,“明日你走得早,离开前记得将此册交给陈刚或者元六。” 陡然看见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萧无衍双耳倏地发烫,险些误会那是本避火图。 幸好及时看见上头写着“草药图集”四个字他才及时收敛心神,面色沉稳道:“嗯,我会交给他们。” 他神色转换极快,姜幼安一时并未发现异常,在萧伍坐到床榻后便伸手挽住他手臂,莹白脸颊静静枕在他肩头。 默了会儿,她突然道:“镇远军一日攻下甘州,夫君功不可没,这回镇远侯至少会升夫君为骑尉吧?” 萧无衍闻言心头一慌,黑眸忽地颤了颤:这个骑尉……他该升吗?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70-80 第71章 建立医坊,有备无患…… 娘子曾说——“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不想让你平白无故地去做险事。” 而在这句话之前,他问她是否想让他擢升,当时娘子否认的很快,模样神情不似作伪。 况且十七那日凌晨,他在侯府亦答应娘子,待甘州事了,日后再不会孤身犯险…… 思及此,萧无衍垂眸望向顾幺幺,想看她这次究竟何意,可一低头却只看见她满脸困倦,长睫一眨一眨,仿佛稍不留神便会睡去。 他喉头微动,将涌到嘴边想要试探的话咽回腹中,径直揽着人躺下:“能否升骑尉要看侯爷的意思,不过我并不在意此事,我只在意娘子现在累了,该睡了。” 话落,萧无衍微凉的唇轻吻了吻顾幺幺乏得快要掀不开的眼。 姜幼安嘴角瞬间弯起,本还想竭力保持清醒,这会儿却干脆松了劲儿,侧身抱住萧伍,而后动动手脚给自己调了一个更加舒服的睡姿,闭着眼在他颈窝蹭了蹭:“嗯,那夫君也快睡,明日走时记得唤醒我,我有东西要给你。” 萧无衍默了默:“不能现在给?我走得早,怕是会扰娘子清梦。” 姜幼安果断摇头,话音却低低喃喃的,显然已经困极:“不能,就是防你,偷偷溜走呢……” “?”娘子这是不小心将她心里话说了出来? 萧无衍哑然,想了想,不禁失笑应承:“好,唤你,我不偷溜。” “嗯……”姜幼安用最后一丝清醒应了声,下一息,彻底进入梦乡。 萧无衍便也跟着闭上双眼,奔劳数日,尸山血海,直到今日,怀中切切实实地抱着顾幺幺,他才终于得以安稳。 一夜好眠。 寅初时分,竟是姜幼安先从梦中醒来,隆冬时节,窗外天色还黑得很,院子里也并无动静。 她盯着床幔粗略估算一番时辰,觉得时间还早便没唤萧伍,自己也闭上双眼,打算再睡一会儿。 但半刻钟后…… 姜幼安睡不着,那双凤眸炯炯有神地睁开,定定望向床幔。 此次收复甘州萧伍立了大功,若论功行赏,镇远侯至少会封他做骑尉。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当初离开长安时父皇耳提命面要她杀父留子以绝后患,如今她却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不想取萧伍性命——若他只是她夫婿,她或能狠心了断,可他出生入死为大燕夺回甘州立了大功,是大燕的功臣,便不该是这种结局。 只是这么做无异于将自己置于险境,而此次随她出行的暗卫又早就接过父皇暗令…… “娘子醒了?” 萧伍的声音突然在耳边想起,姜幼安闻声瞬间敛神,侧身回眸看他,便见他那双黑眸这会儿虽然睁着,但眸光并未聚拢,显然尚不曾完全清醒。 她心下稍松,半阖着眼靠在他肩头:“嗯,方才突然醒了,但这会儿才寅初,夫君可以再睡会儿。” 萧无衍双臂缓缓搂紧顾幺幺,顺从地闭上双眼:“好,娘子也再歇歇。” 姜幼安颔首,拿额头轻蹭他的下巴,以示同意。 屋内转瞬又归于寂静,夫妻两人都紧紧闭上了眼,看着好像真睡了,但其实……此时两人正一个比一个清醒。 姜幼安在不停地默念“别慌”,告诫自己冷静,方才她只是发呆而已,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萧伍就是心思再缜密,总不可能会读心术? 这厢萧无衍的确不会读心术,可方才顾幺幺忧心忡忡的模样他却瞧得一清二楚。 忧心忡忡?娘子是为何而忧心? 临睡前,他跟娘子只说过一件事,果然,娘子并不想他擢升,只想他是军中普通军卒,与他过再平凡不过的生活。 萧无衍心中忽然一沉。 甘州事初了,他本想择机将身份向娘子和盘托出,但若娘子连一个小小的骑尉都心生不喜,又如何会接受他就是她时常口 诛笔伐的镇远侯? 如墨夜色渐渐泛起青灰。 街巷上微弱的打更声断续传来—— “……寅时四刻,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姜幼安和萧无衍先后默契地睁开双眼,假装刚刚醒来。 姜幼安缓缓坐起轻揉眉心:“这就寅正了?好快啊,我感觉好像才闭上眼,还没睡着呢就被打更声敲醒了。” 萧无衍闻言就将人又按回床上:“娘子昨日劳累,还是多歇一歇,不必起来送我。” 姜幼安握住他轻按在她肩头的两只手:“那可不行,不过待送你回来,我自会补眠。” 如今已无战事,萧伍也不必再去冒险,所以她其实并不担心他这次离开,之所以执意要送,是另有目的。 萧无衍盥洗换衣很快,当他收拾妥当回到正房,姜幼安也刚好慢腾腾地穿好在屏风上搭了一夜有些泛凉的外袍、裹上厚实挡风的氅衣,此刻手里则抱着一件与她同样绣着青竹暗纹的男子大氅。 这自然是给萧伍准备的。 见他走出耳房,姜幼安款步走到他身侧,亲手为他披上氅衣:“这件是新做的,更暖和,先头那件你也带上,如今夫君受了伤,出门在外万莫逞强,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嗯,记住了。” 萧无衍轻轻颔首,自觉抬手系上氅衣,话落却看向顾幺幺脖颈间歪歪扭扭的系带,帮她解开,再重新为她系上。 姜幼安垂眸看向萧伍在她身前翻动的手指,待他系完后有些赞赏地点了点头:“夫君系得不错,只比阿月差一点儿,比阿盘都要好呢,当赏。” 说完,她径自转身走回床榻。 “……?” 萧无衍眉心突地一跳。 娘子恩赏,他自是求之不得,可眼下时间太紧,于他而言,根本不够。 默了默,萧无衍沉吐一口浊气,缓步走到床榻边上:“幺幺,这赏……等我下回回来再给可好?” “嗯?”姜幼安疑惑应声,从床榻里侧翻出昨日便准备好的荷包,转过身果断冲他摇了摇头:“当然不好,下回是下回,这回是这回,不可相提并论,呐,拿好——” 说着,她将装满银子的荷包递给萧伍。 萧无衍一怔,看看自家娘子再看看她手心的荷包,心知自己会错了意,耳后倏地一热,顿时低头轻咳不甚自在地接过荷包,一落入手,才知这荷包格外沉,眉心不禁一蹙,抬眸:“娘子为何给这么多银子?” 姜幼安站起身,简洁道:“盘缠,出门在外,有银子才好办事,再有就是夫君若得空,定要尽快买座宅院。” 苍鹤已经无法久待,若是顺利,她希望云州一旦解封,她们便可迁去甘州。 萧无衍闻言却默了默,如今甘州有十二万镇远军将士,日后大军势必要驻扎甘州城,待甘州时局稳定,他当然会接娘子和舅兄他们过去。 娘子让他买宅院约莫也是此意。 可眼下绝不是将娘子和舅兄他们接去甘州的时机。 现在的甘州城,柔然人数远胜燕民,燕民久受其压迫,如今沉浸在燕军入城的喜悦中才不曾想起反击,但不出半月,定会有人私下报仇泄愤,柔然人当初怎么欺负他们,他们定会十倍百倍的奉还。 彼时甘州必然乱象横生。 但镇远军并不会强力镇压,毕竟失陷二十二年,燕民心中有恨,若不让他们在柔然人身上发泄,那么有些人便会将这份恨转移到大燕、转移到镇远军身上。 所以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只要那些人不闹的太过分,不乱杀无辜,不草菅人命,镇远军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长安派州府、县令等各处官员前来,再由他们借机收网。 届时该泄愤的想泄愤的都已报复过,若再不收敛,州府再派兵镇压也是理所当然。 思及此,萧无衍倒也并未隐瞒,直言道:“娘子,甘州如今并不安稳,你和舅兄还是先待在苍鹤。” 姜幼安当然明白萧伍的顾虑,但去甘州,有锦盘、表兄还有他护着,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生命危险,倒是让长安那群不怀好意之人得知她的下落,她才真会死得悄无声息。 可这些事不能告诉萧伍。 她顿了顿,沉吟道:“先买,买了之后修缮搬家都需要不少时间呢,而且……” 说到这儿,姜幼安话音突然落了下去。 萧无衍疑惑:“而且什么?” 姜幼安闻言抬眸凝他一眼,复又飞快落下,着实“挣扎”了一番才道:“我说与你听,若我说的不对,那便按夫君所言,甘州的宅院等安稳后再买;但夫君若觉我的话有几分道理,那夫君不仅要尽快买宅院,还要找机会将我的话禀告给镇远侯。” 禀告给“镇远侯”? 萧无衍仿若听见天方夜谭,眼中疑惑更甚:“好,我答应娘子。” 姜幼安深吸口气,遂低眸道:“夫君既知我家在宁州,那五年前,宁州曾有一场大疫,你可知晓?” 萧无衍正色颔首。 姜幼安便接着道:“那夫君又可知,在那场大疫之前宁州曾遇百年难得一见的旱灾?那场旱灾,让宁州十数万百姓饱受饥饿而死,宁州州府不作为,以致横尸遍野,又遇大伏,这才引发瘟疫,几乎将宁州毁成一座空城。” 那时宁州远在大燕极南之地,而定云两州则是大燕最北边的州城,一南一北,相隔甚远,萧无衍虽知宁州曾遇旱灾与瘟疫,却并不知其中内情,此时眼中不禁溢满痛色。 他忽地用力抱住顾幺幺,恍然后怕:“幺幺,你受苦了……” 姜幼安深吸口气,有一阵没说话。 天灾人祸,世事无常,这些年大燕并不太平,八王内斗毁了大燕百年根基,自她幼时,父皇母后、外祖舅舅、朝中肱股之臣无一不为重稳大燕而殚精竭虑。 五年前,大燕外患内忧,正值镇远军攻夺云州之际,一向臣服大燕的西梁竟突然进犯袭击边境。 彼时,曾护西境三十年安稳的叶老将军已经病逝三年,而叶晋的父亲叶峰奉命镇守东境渤海,朝中一时无将可用,东兴侯主动请缨率军御敌,父皇苦于局势只好答应。 而谢峥率十万大军至西境后,每年御敌军费所需竟是北境镇远军的两倍之多。 父皇自然知晓其中饱私囊,但为西境安宁,只能忍下此事。 国库被两境战事耗得日渐空虚,不想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宁州竟又出了事,一茬接着一茬,大旱之后又遭瘟疫,可国库之中没有银子,朝廷如何赈灾? 若不赈灾,与宁州毗邻的常山王恐怕也会借机生乱。 二皇姐为此嫁给了裴家不学无术的长子裴恕。 “顾幺幺”苦,但姜幼安并不觉得自己苦,而今她对萧伍说些,只是不想当年的事重蹈覆辙,缓默片刻,她声音沉沉道—— “两军交战,死伤无数,镇远侯打过这么多仗,肯定早就下令及时清理战场尸体,但……夫君,我以为,甘州应当及时建立临时医坊,有备无患。” 第 72章 第72章 一路颠簸,甘州有疫…… 浅淡天光由远及近,一寸寸驱散如墨夜色。 萧无衍有些怔神,抱着顾幺幺的双臂微松:“娘子……是想去甘州建医坊?” 其实话说出口他心中已有答案,只是看着顾幺幺的眼睛里却藏着许多情绪,担忧、疑惑、探究、甚至还有一丝叹服。 不管娘子想去甘州是否有内情,但她心中有甘州百姓、愿外甘州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便已值得钦佩。 他想把她护在身后,可他不能阻止娘子去做她想做的事。 这时姜幼安则回道:“甘州三县两镇,地域广阔,凭我一己之力自是不足,所以才需夫君将此事上禀镇远侯。” 镇远侯在定、云两州积威已久,只有由他出面颁布政令,再许以丰厚报酬,才能招揽到足够多愿意冒风险的医者。 萧无衍闻此再无疑问,郑重允诺顾幺幺:“好,此事我记下了,定不负娘子所托。” 听到这话,姜幼安脸上神色总算松快了些,挽着萧伍送他出门。 厨房做了胡饼还有刚刚热出来的马蹄酥,听见正房响起动静,锦月和三娘分别提着装好吃食的包裹和水壶快步穿堂赶来。 叶晋今日亦早早起身相送,这会儿正跟萧伍一边说话一边往前院走。 及至大门前,锦月和三娘刚好追上众人,将准备好的包裹和水壶交到姑爷手中。 而府门外,陈刚远远望着大门动静,及时将他们侯爷栓在医馆外的马送了过来。 萧无衍拜别众人,走到马前翻身上马。 临行前,他最后看了眼站在府门台阶上的妻子和舅兄。 微亮晨光映得妻子脸庞愈发莹白柔和,萧无衍眸色微扬,收回视线,倏地扬鞭策马,奔着朝阳而去。 * 五日后,姜幼安等人终于为守在顾府前后的三百守备营将士一一看完诊,其中竟真有不少人落下暗疾,如今年轻尚不显,但若不及时医治,将来年老之后定会日日难捱。 于是这段时日,姜幼安在医治时便听到不少军中将士对朝廷的埋怨,或是不满朝廷军俸过低,又或是不满朝廷对伤退、残退等军卒的银钱补偿。 有人甚至口不择言,说若不是镇远侯暗中接济那些伤退残退的军卒,这些年又一直带着将士开垦军田补足军需,镇远军还不知要被朝廷压迫出多少冤魂! 听到此处,姜幼安及时制止了他们,祸从口出,再说下去,镇远军可就有暗藏反心之嫌了。 几个口不择言的军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面色一白,又连连向姜幼安道谢。 姜幼安弯眸轻笑,并不在意。 当初刚入云州若便听见这番话,她确实会感到不快,会将此事迁怒镇远侯,认定其包藏祸心或对大燕不忠。 但如今,比起从旁人口中听来的镇远侯,她更相信自己所识所见,相信镇远侯没有反心。 至少,迄今为止没有。 况且,过去几年朝廷国库确实拮据。 如果可以,父皇当然想效仿文帝造福社稷效仿文帝,譬如提高军中月俸、减免百姓赋税等。 但是朝廷穷啊,这些年若非裴氏相助,恐怕连军俸都发不起。 许多事便就只能想想。 正月二十六,即三百军卒看完诊次日,傍晚时分,萧陆奉命来了一趟医馆。 晚间用膳,姜幼安从他口中听到两个好消息:一是守备军终于被撤回苍南山,稍作休整后便要与当初留守云州城的将士们一起行军去甘州;二便是镇远侯同意了在甘州建立临时医坊之事,日前已下令定、云两州州府张贴招募医者的告示。 而此时,甘州三县两镇中正有数位百户率队在各处搭建临时医坊。 “还有,长嫂此次献策有功,侯爷特在甘州府衙近处寻了处宅子赏给长嫂和兄长,我回苍鹤前,兄长已找了人过去收拾,长嫂和秦公子明日若有空,可随我去甘州看看那栋宅子是否合心意?” “明日?”姜幼安放下夹马蹄酥的筷子,看向萧陆:“难道明日苍鹤会解封?” 三日前,地处云州最南的青禾镇最先解封,随后,守在商县、青黛等各县的镇远军亦陆陆续续撤回苍南山。 时至今日,唯有苍鹤依旧城门紧闭,若无军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出。 萧陆闻言从怀中掏出密函交给顾幺幺,明显早有准备:“苍鹤短期内恐怕不会开城,不过兄长向侯爷求来一封通行令,有这封通行令在,长嫂想什么时候去甘州都行。” 姜幼安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打开密函,旋即了然,镇远侯给她这封通行令是想让顾氏医馆协助镇远军尽快推行落实医坊。 “原来如此。” 她收起密函,抬眸看向萧陆,淡然回道:“那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去甘州。” 这种战后或疫后的临时医坊本就要“快”——快速建立、快速走访受灾/受战村镇、快速观察救治病人、以及快速筛查与病人有过接触之人进行隔离。 不过如今甘州不曾出现疫病,最后这点便可不提。 医馆众人数日前便知晓他们要去甘州,但如今苍鹤仍未解封,林大娘、高二和齐荣一时皆无法回城,叶晋、锦月、锦盘和三娘便不能一起离开。 与叶晋商议后,姜幼安令他和锦盘随她去甘州,锦月和顾三娘则先留守医馆。 守备营军卒已经撤离,医馆明日便可恢复正常营生,锦月要留下来再聘一位坐堂大夫。 如此待苍鹤解封林大娘回医馆后,她和三娘便可收拾行囊带高二、齐荣他们来甘州会合。 至于朱雀街上的这座府邸,若无意外,姜幼安应当不会再回来。 次日一早,四人出发前往甘州。 姜幼安静坐马车之内,锦盘贴身保护,叶晋和萧陆则充当车夫坐在车前,一左一右,轮流扯绳扬鞭赶车。 东城门下的守城校尉早就收到命令,看过萧陆手中的通行令后,极为爽快地打开城门放侯夫人与其兄长出城,甚至还派兵护送了他们一段路程。 美名其曰:“顾大夫是去甘州救人,我们能护送顾大夫,也算是为甘州百姓出一份力。” 姜幼安无法拒绝军中将士为甘州百姓出力,况且有人护送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距离“太子”暴露行踪已过去十日,苍鹤近来虽因战事一直封城,但“太子行踪”却未必还是秘密。 或许,城中已经有人在寻她踪迹了。 守城小队将人送至十里之外,再往北边走便是漫无边际的黄沙之地,沿途有镇远军巡逻,便用不上他们再护送。 领头的百夫长率兵道别:“顾大夫,秦公子,萧陆兄弟,保重。” 姜幼安闻声掀开车帘,戴着面巾向送行众人颔首致谢。 叶晋则跳下车来拱手道谢:“幸苦诸位。” 百夫长拱了拱手回礼,继而策马回身,严声整军,率众人返回苍鹤。 轰隆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在右上角刻着“顾氏医馆”四个纂体小字的马车也应声而行,继续往甘州奔去。 马车内,锦盘比先前戒备更甚,原本抱在怀里的剑此时已放于膝上,出了半鞘。 姜幼安则攥紧了挂在腰间的瓶瓶罐罐,出门在外,她自然有所防备,腰间这些瓶罐里不是迷药便是毒散,若真遇敌,拖上一时半刻不是问题,此外,马车座位底下还藏着一把弩/箭。 她武练得差,离开长安前也只是会些拳脚,顶多对付两三个小毛贼,更何况离开长安后疏于练习,功夫恐怕早就不能看了。 幸好骑射尚可,虽没有百步穿杨之力,但十丈之内,箭无虚发。 而马车外,叶晋终于将驾马车的活交给萧陆,自己则双手持剑,观六路听八方。 不想刚过半刻,马车后就突然响起比方才护送队伍更震耳的阵阵马蹄。 叶晋闻声飞身而起,持剑长立车顶,眉心紧竖眺望远方——镇远军军旗赫然映入眼帘。 但这并不足以让叶晋松懈。 直到看清率军之人是曾有过两面之缘的齐校尉,他才真正放下心来,跳回车前,收起长剑。 萧陆就趁这间隙放慢车速转头往后瞧了一眼,而后惊呼:“齐阳校尉!后面好像是齐阳校尉!” “没错,是他。”叶晋说着看向萧陆,又道:“小陆,你和妹夫与齐校尉关系如何?若咱们去甘州能跟齐校尉他们同行,路上便不用担心什么意外了。” 萧陆双眼一亮,忙回:“兄长和齐校尉倒真有些交情,再说我手上还有侯爷的通行令,一会儿我与齐校尉好生说说,他应当会答应带我们同行。” 他方才听见马蹄声还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说服长嫂和秦公子,不曾想眼下秦公子竟主动提出,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城门守兵和齐校尉等本就是侯爷特意安排来护送夫人的,只是不想被夫人发现,侯爷才安排的隐秘了些。 想着,萧陆将马车驾到黄沙路一旁停下,而后便揣着密函转身去迎镇远军。 姜幼安掀开一角车帘望向镇远军骑兵,听声势约莫有千人,个个人高马大,想来应是军中精锐。 只是萧陆跑了百余步才迎到人,离得太远,她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那领头校尉从萧陆手中接过通行令反复翻看检查了好几遍才将其还给萧陆,而后才低头对他说了什么。 片刻后,萧陆兴冲冲地跑回来,笑着对众人道:“长嫂,秦公子,齐校尉答应带我们同行,但我们只能跟在队伍最后,不能耽误他们行军。” 此时,齐阳也已策马跟到了马车前,他微微点头向顾幺幺和秦晋见礼,声色微急:“还请二位莫怪,军令如山,刻不容缓,我等午时前必须要赶到和安镇。” 姜幼安闻言颔首笑了笑:“能让我们跟在军后便已经是照顾了,多谢齐校尉。” 如今这关头可没人敢擅自往返甘州,今日这齐校尉若真“面面俱到”的保护他们,她才真要怀疑这些骑兵此行的目的。 齐阳则惊讶于侯夫人的通情达理,原本侯爷这般安排时他还担心侯夫人会生气,没想到侯爷还真是摸准了侯夫人的性子。 不过他面上并未显露分毫,既已商定,齐阳朝众人略一颔首,转头便高声下令,率骑兵继续疾驰赶路。 萧陆见状忙跳上马车,在末尾骑兵从马车旁跑过时扬声一喝,紧紧跟了上去。 …… 一路颠簸。 巳时二刻,姜幼安等人比预计早了一刻抵达甘州府衙旁的这处四进院落。 院门大门外,从前的门匾早已拆下来放到厨房当柴烧,不过新门匾也还未做好。 萧陆一面领众人进院一面解释:“这宅子三日前才赏下来,兄长当天晚上就去找了匾额工匠,只是制作匾额需要时间,工匠说十日后才能送来府中。” 姜幼安颠了一路有些难受,此时根本无心在意这些,闻言只问:“我与萧伍住在何处?房间可有让人清扫?” “自是清扫了,长嫂和兄长住在三进正房,房间还是兄长亲自收拾的呢。” 萧陆欲为侯爷表现,忙不迭回道:“被褥、床帐、枕头这些也都是兄长买的,就是不知合不合长嫂心意?” “兄长说若长嫂不满意,他午后会回来,届时再与长嫂一起去铺子里挑选。” 四进的院落,坐北朝南,入门后的一进院子与姜幼安他们在苍鹤住的三进院落极为相似,西边是三大间倒座房,东边有座角院,穿过垂花门便到了二进。 二进院里东西两侧各有一厢房并着耳房,正房也跟顾府类似,东侧连着耳房,西侧一墙之隔有道回廊,而穿过回廊便是书房与小花园。 三进院里的布局则与二进相差无几,再往后就是后罩房,马厩、马车等都跟苍鹤一样安置在此处。 若非多了一处三进院子,以及这栋宅邸因为刚刚经历战乱而比朱雀街那座宅院破败不少,姜幼安恍惚间都要以为自己不曾离开苍鹤了。 此时众人已穿过回廊来到三进。 姜幼安听罢萧陆所言忙摆了摆手:“不必再挑,房内之物既是夫君所置,自然合我心意,你说夫君午后会回来,大约何时?” 萧陆想起侯爷吩咐,回道:“最迟未正。” 不想话音刚落,穿风庑廊处便有一颀长身影匆匆踏风而来。 来人身穿盔甲,腰跨横刀,衣摆随风猎猎作响。 望见顾幺幺,萧无衍眉心的结总算略松了松,却只一息就又凝起,眉宇深锁成山。 及至她身前两丈,他倏地停步。 姜幼安疑惑看他一眼,怎么停在那儿了,是要她过去接他不成? 然而她缓了口气正要抬脚,耳边却忽然传来他急声:“别过来——” 姜幼安一怔。 就听萧伍接着沉道:“幺幺,今晨刚得到消息,甘州有疫,恐怕你要立刻跟我去趟医坊。” 而他刚从医坊回来,娘子未做防护,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第73章 近在咫尺,行医救人 六日前,萧无衍一赶回甘州便立即将“建立战后专门医坊”之事安排了下去。 他命顾青树与其麾下五个校尉共同率兵筹建临时医坊,且每个医坊中都派遣一位军医过去。 五个校尉各带三队人马迅速扎根甘州的三县两镇。 第一日,五个校尉分别率兵马游巡全县/镇选定适宜建造临时医坊的空旷之地。 第二日,他们命手下三队兵马分开行事,一队人马随军医探查各村坊,其余人则留在原地,协助当地工匠搭建医坊。 此后三日,五处人马进展有快有慢。 直属州府的甘县进展最快,三日连探三个村子,腾县、谷安县居中,探了两个村坊,和安、塞河两镇则最慢,三日只筛查完一坊。 却不是两镇懈怠,而是和安、塞河离甘县最远,所以这些年比之少遭受一些屠戮,也就有更多百姓存活。 但不管是快还是慢,及至昨日,各地人马所发现的病人加起来都没超过百人。 且这百人也并未染疫,顶多是因冬日天冷而患上风寒之症。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各地军医还是对症下药,为病人开出药方,再由军卒去药坊买够三日的药给病人服用。 校尉也派了人在每户患病之人家外严加看守,在病人病好之前不准他们外出,以观后效。 当年镇远军攻破定、云两州之时,战后也曾爆发过小规模的疫病,死过数百人。 但那时镇远军军中军医充足,足有两百人,定、云两州的大夫医馆也远比甘州多,疫病控制的及时,并未引起什么慌乱。 所以这回,在经过数日的昼夜排查后,众人难免松懈,心想即便甘州真有疫病,应当也跟当年的定州、云州差不多。 昨晚,五个校尉将近日进展禀报顾青树,顾青树听罢亦生出一丝“师弟此次有些小题大做”的感慨。 是以今日一早,顾青树便去了府衙寻萧无衍,想禀报“减小各地医坊建造规模”之事,请他定夺。 不想两人见面后话刚说一半,负责甘县筛查病患的校尉赵良竟匆匆赶到府衙,急禀噩耗—— “城西刑场往北三十里山坳处发现一座村落,经查,村中如今存活人数共两千四百一十六人,或染伤寒、冬瘟,又或霍乱、天花。” “侯爷,顾将军,柔然人简直禽兽不如,竟将这么多人扔进山中自生自灭!” …… 姜幼安在东耳房中换衣,趁此间隙,萧无衍站在门外廊下将甘州疫情和盘托出,只悄悄遮掩去自己跟顾青树的身份。 待他说完,姜幼安已换上利落的马球服、围上面罩,抬脚往门边走。 而听见她的脚步声,原本站在门侧两步远的萧无衍迅速后退,直往后撤了两三丈才停下脚步。 姜幼安打开房门正好看见他刚刚站定,不由笑叹:“我都要去医坊了,你还躲这么远作甚?” 萧无衍紧握跨在腰间的横刀,沉眸轻回:“不一样,医坊如今只收治了伤寒、和冬瘟之症的病人。” 与霍乱、天花相比,伤寒与冬瘟的传染性并没那么强,且此两种病症有方可治,只要及时用药,大多可救回性命。所以他才敢让娘子去医坊。 姜幼安身为医者,自然知晓其中差别,闻言面上笑意一凝,瞬间沉了脸色:“镇远侯竟派你随军医进山?” 此次收复甘州萧伍功不可没,可镇远侯却迟迟未 对他论功行赏,反倒又派他去做这种苦差……她真是分不清了,镇远侯对到底是看重他还是看轻他? 萧无衍轻怔,心知娘子误会,眼睫一垂便道:“是我主动向侯爷请命。” 姜幼安闻言一噎,忽然说不出话来。 是她提议要建造医坊,萧伍是她夫君,的确很难置身事外。 可即便如此,她看着如今“近在咫尺却只能看不能摸”的萧伍也仍是不快。 沉默片息,她从挂满药草香囊的腰间狠拽下几个朝他扔了过去,继而冷声:“走吧,去医坊。” 准备这些防疫香囊原本只是以防万一,谁想到刚到甘州就派上了用场? 除了萧伍,离开院落时姜幼安还板着脸给叶晋、锦盘、萧陆三人各丢了两个。 几人皆不听话,非要跟她去医馆。 姜幼安无法以身作则独善其身,自然也就劝不动他们。 况且,甘州在柔然多年的压迫残害下,医者已经所剩无几,医坊里确实需要人手。 另外四个县镇未曾查探,尚不清楚医者残存几何,甘县的情况却早在萧伍初次潜入时便已探明。 原本三十多万人的大县,如今只剩两三万燕民,医者更是只余二十七人,其中还有三人因染病被柔然人扔进山中村落。 不过也幸好有那三个医者在村落。 他们让患有不同病症的病人分居村落四角,带尚有余力之人在山间挖草药为症状轻的病人治病,又在重症病人死后当机立断用火烧了他们的尸体,这才没让那座村落真正变成的人间炼狱。 即便如此,如今医坊中患有伤寒或冬瘟之症的病人却未必只有这两种病症。 毕竟山间那座村落自去年冬便已存在,及至镇远军攻打甘州前日,柔然军都一直往山里关人,众人混居已久,染上其他病症也未可知。 “眼下最重要的是药材,需从速在甘州各州县收集,再从定、云两州尽快调派。” 出府上了马车,姜幼安在矮几上铺纸先写下十数种治疗伤寒、冬瘟之症所必需的药材,而后交给驾马车的萧陆传递。 萧陆接过,悻悻看眼骑马在前头领路的侯爷,总觉得夫人应是生气了,可侯爷好像也没做错,他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 萧无衍虽隔得远,却清楚听见了马车里顾幺幺的话,当即停马等萧陆过来。 此时众人皆按姜幼安吩咐带上了面罩、手套等物防护,可当萧陆跑到侯爷跟前送药材方子,还是听到侯爷一句冷血无情的吩咐:“去牵马,驾马车之事就幸苦舅兄。” 萧陆:“……” 但萧无衍这般做却并非区别对待,待萧陆牵马回来,他便将查看过的药材方子又交到萧陆手中:“你去府衙将此方交给侯爷,请侯爷尽快送药至医坊。” 萧陆闻言瞬间脸热,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方才以为侯爷不在乎他的小命,原来竟是误会了,送信这事儿确实不能交给别人:“是,兄长,我定把此事办好!” 他忽然跟打了鸡血似的保证,而后在萧无衍疑惑蹙起的眉心中策马离去。 不过萧无衍很快便将视线从萧陆身上收了回来,转身看向秦晋,话却是在对顾幺幺说:“甘州府衙离此地不足二里,萧陆一刻便返,我们可先去医坊。” 叶晋近日遭受的冲击太多,如今面对意外早已平静如水,闻言只麻木地敲敲车壁,问:“表妹以为呢?” 姜幼安:“那就走吧。” * 甘县有不少了无人烟的村落或民坊,但多被烧成废墟,重建需要许多人力物力,也要耗费许多银钱,非一时之功。 倒是天莲山脚下柔然军曾驻兵之地,房屋完整且其中本就有军医医帐,医帐中又残留着不少药材,恰是建造临时医坊的绝佳之选。 镇远军这几日只稍作修缮,便已可做医坊。 马车疾奔半个时辰后终于停下,姜幼安跳下马车,抬头便见山峰高耸入云,碧空如洗,当真是美不胜收。 然而如今无暇赏景,她只匆匆眺望一眼便收回视线,转眸看向正将马交给医坊守兵的萧伍,凝眉扬声:“速带我去见军医,山村那三位大夫若在医坊,也要见。” 萧无衍闻言应声:“随我来。” 他从善如流,却在带路过程中始终与顾幺幺保持着两三丈的距离。 及至医帐,萧无衍也并未入内,只在帐外向军医引荐顾幺幺,目送她入帐,而后继续守在帐外。 姜幼安远远恼他一眼,气哼一声,绷着脸走入医帐。 医帐中的军医是徐大夫,曾在伤兵帐中与顾幺幺有过一面之缘。 如此一来,两人之间倒是省了许多不必要的寒暄与试探,速速揖手见礼后便径直谈起要事—— “镇远军中如今军医几何?” 按大燕军律,每千人营便需配一位军医,按规制,镇远军二十万大军,军中应有两百位军医才是。 可姜幼安知道,这些年经过大大小小的战疫,镇远军不止损失数万将士,也损失了许多军医。 而军医比将士更难寻,培养起来也更慢,所以去年战后,镇远军才会临时在城中召大夫进军营救人。 “全军不过七十三人,但此次与柔然交战,有两三万将士受伤,侯爷能抽调出我们五人已属不易。” “五人?” “是,甘州三县两镇各有一人。” “那城中大夫何时能到医坊?” “侯爷已下令征医,若是顺利,午后便该有人到。” 姜幼安明白徐大夫的意思,并非所有人都会愿意冒险。 这种时候,便需要镇远侯以势压人。 可两千多病患,未来还可能发现更多,就算将县中大夫全都带来医坊也未必够。 “徐大夫可看过病人?” “看过。”徐大夫颔首:“已看了十几人,以他们目前的症状确实是伤寒之症。” “不过伤寒之症也并不相同,我才疏学浅,只知一方麻黄汤,正要开方唤小兵来煎药,顾大夫可要看看方子?” 姜幼安尚未见过病人,看不看方子并无区别,况且麻黄汤方的确是治伤寒之症最常用的药方。 然徐大夫谨慎,话一说完便将方子递了过来。 姜幼安只好接过,低眸迅速扫了一遍方子。 麻黄三两,桂枝三两,甘草一两,杏仁七十枚,煮沸,撇沫去渣,温服。 “您这副麻黄汤方没有问题。” 她先肯定徐大夫,随后才指出一些细节问题:“只是麻黄、桂枝最好去皮,杏仁去皮尖,甘草要炙过,煮药时要先煮麻黄撇沫,而后再将其他药放入药罐中继续熬煮,如此才能让药效最佳。” 若顾幺幺一口否决他的方子,那么徐大夫即便性子再谦虚都不会听她后面的话。 但年轻大夫认同他的药方,且言之有物的说出哪些地方该改善,徐大夫便只觉得顾幺幺果然医术了得,值得钦佩。 毕竟顾幺幺当初那手精湛的针灸止疼之术便已经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 徐大夫立刻唤了几个军卒进帐,让他按顾幺幺的法子抓方煎药。 姜幼安见状便让叶晋和锦盘一起帮忙。 两人在煎药方面都是熟手,过程中还能教几个煎药的军卒一二。 徐大夫紧接着便邀顾幺幺与他同去第二间病房为病人看诊:“咱们快些过去,快快多看几个或许便能多救几个。” 姜幼安闻言没有任何犹豫,果断颔首:“好,我随您去。” 尽快看过病人,她才能尽快对症开方,如此,帐外那个非要与她隔开两丈远的人才能平安无事、毫无后顾之忧地到她身边来。 第74章 “娘子,你无需激我,我不…… 医帐外,萧无衍不远不近的守着。 徐大夫走出营帐,瞧见人一时糊涂下意识便朝他拱手作了作揖,萧无衍见状瞳孔一缩,连忙抱拳回礼。 姜幼安撩开帐帘自内而出,瞧见这幕凤眸轻扫二人,倒不觉有异。 萧伍出生入死为收复甘州立下汗马功劳,确实当得起这一敬。 不过到底还气着,她没在男人身上放多少眼神,转头就委婉的催促徐大夫:“徐老,幸苦您带路。” “哦是,顾大夫快随我来——”徐大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脑门霎时出了一层虚汗,但见身后的侯夫人并未察觉不妥才悄悄松口气,急忙带着人往病患营房走。 姜幼安大步跟在徐大夫身后。 萧无衍抬眸看向两人背影,见人走远,这才落拳抬脚,信步跟上。 柔然曾派两千精兵驻守此地,近些年一直效仿大燕的兵制,每十人为一伍人,其中为首之人称作伍长,故而营房或营帐使用也与燕军相仿,视营房/帐大小,每间房中大约住两伍或三伍人。 今日清晨,镇远军百年也按照病症的轻重缓急将伤寒和冬瘟的病人分别送入西营和北营的营房中。 徐大夫现在带顾幺幺去的便是西营,西营营房由南到北共有二十六间营房,约莫可收纳四百到六百的病人。 不过如今西营只有一号营房至九号营房有病人,且据山村那三位大夫说,这些病人大多是轻症或由重症渐渐转好的病人,另有重症或急症之人,那三位大夫并未让镇远军接来医坊。 “……对,山里那几位同仁还道霍乱和天花之症易传染,与其将人迁来医坊,不如就在那儿设下医所,少让人与他们接触,这话老夫是认可的,不知顾大夫你以为如何?” 路上,徐大夫主动与顾幺幺说起他所了解到的疫病之事,也希望顾幺幺能赞同他的话。 她是大夫,又是侯夫人,若她认可此事,侯爷应当也会同意在山村建医所。 姜幼安不知徐大夫所想,闻言认真思考过后才道:“此言有理,只是眼下医者不够,您老若想促成此事,还需尽快去找镇远侯。” 两人说话间走到西营二号房,徐大夫闻言停下脚步,悄悄瞄一眼与他们隔了两三丈远的年轻侯爷,忽地捋着胡子笑了:“是,顾大夫说的没错,老夫这就让人去府衙传信,求侯爷多请些大夫来甘州。” 话落,徐大夫看向守在二号房门外的两个军卒,随手指了一个高瘦的道:“你去。” 又忙叮嘱:“切记,出营前沐浴更衣换套干净衣裳,脸上的面罩跟手上的手套都要换新的,你现在用的这副一定要烧毁。” 被指名的军卒闻言立马拱手:“是!”话落便面不改色地抬步离去。 徐大夫紧接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带顾幺幺进营房,姜幼安不疑有他,率先迈入其中。 而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萧无衍则疾步迅速拦下方才要去传信的军卒,下达新命令,让他到府衙后直接去找顾青树,再由顾青树派人回云州、定州请医来甘州。 军卒垂首领命,这回是真有军令在身,他离去时脚步顿时迈大了一倍。 病人营房内,姜幼安和徐大夫则分开始对躺在病床上的病人挨个问诊。 二十余病人,每个人都很配合,无人欺徐大夫年迈,也无人瞧不起顾大夫是女子。 山坳里与世隔绝,柔然人早将那里视作活人焚,若非燕军攻下甘州,又将他们这些贱民的生死放在心上,为防疫病及时筛查全州,恐怕他们到死都不会知道燕军已经入城,更遑论得到救治。 如今这般,于他们而言已是天上掉馅饼了。 所以西营二号营房的诊治进行的很顺利,约莫半个时辰,姜幼安和徐大夫便看完二十余病人,继而走出营房商讨病情。 “徐大夫,此营房中的病人皆在山中被医治过,病情大多有所好转,我观其症,私以为脉浮而急数,发热,无汗,胸闷气烦者应服麻黄汤;而脉缓而稳,发热微寒,已无烦闷之症者当服桂枝汤,温服三日,或可痊愈。” 徐大夫闻言捋着胡子思衬片刻,忽朝顾幺幺抬手作揖:“老夫不才,不擅此症,但听顾大夫调遣。” 他久在军中行医,倒是治过不少得风寒的病人,伤寒之症却少见,唯二两次,还是当年镇远军攻破定州和云州时跟军中诸位同仁一起行医救人,且是从旁协助。 可经过这大半时辰的相处,徐大夫却看出顾幺幺对伤寒之症的了解以及医治手段皆远胜于他。 他虽年迈,却绝不是那等倚老卖老顽固不化之人,如今既然技不如人,便不会为了面子而强撑。 姜幼安闻言凝了凝眉,她愿意为了救人而冒险,但并不想出风头。 “徐老,您如此信任我是我的荣幸,可稍后镇远军还会带城中其他大夫来医坊,我想,他们会更愿意听您的指令。” 她太年轻,若想让来医坊的大夫都信服,定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可正如先前徐大夫所说——“快快多看几个或许便能多救几个”。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让其他大夫信服她身上,还不如由徐大夫做主医,让大家全心全意多救几个病人。 “这倒是我想差了……” 徐大夫沉吟,很快便下定决心:“既如此,老夫便继续任这主医之职,只是,要委屈顾小友了。” 顾小友?姜幼安在这称呼中听出徐大夫的亲近之意,不禁扬眸笑了笑,道:“虚名而已,您老通达,我自当向您学习。” 徐大夫闻言霎时开怀,笑着摇了摇头:“顾小友真乃女中豪杰,那就请顾小友随老夫再去趟一号营房,房中一十七人的病症还是要细细分辨才是。” “好。”姜幼安当即正色,请徐大夫带路。 两人说走就走,顷刻间便来到一号营房门外,撂帘走了进去。 萧无衍望着一老一少的背影,握着刀默默追上,只是最后仍然在距营房两三丈远的地方止住脚步。 营房内,姜幼安这会儿则将全部精神都用在了病人身上。 伤寒之症,其实只要对症用药,通常十天半月病人便可痊愈,但此症可怕之处正是变化多端,难以一概而论。 同是伤寒,有人脉浮而急,有人脉弦而急,也有人脉濡而大或沉细而数等等,脉象既不同,所用药方自然不同。 而有时即便是同样的病症用同样的药,病人病情稍虞后的脉象也不尽相同,此时则要根据病人脉象再为他们开出不同的药方。 若不慎诊错脉或开错药方,便极有可能令病人病情反复,加重,最后不治身亡。 姜幼安一一为十七号人诊脉,若遇脉象不同者便会即时将其具体症状以及该用何药方一起告诉徐大夫。 譬如脉大而数,发热发汗,口渴舌燥者宜用白虎汤;脉弦而急,口苦喉干,头晕目眩者宜服小柴胡汤。 而徐大夫记下脉象和药方后则会为病人再诊一次脉,复验一遍顾幺幺的话。 等两人从一号营房中走出,天边日头便又偏西了一寸。 与此同时,叶晋和锦盘也已带着军卒熬好了十七碗麻黄汤。 一号营房中只有七人需饮此方,剩下十碗,徐大夫带着他们给二号营房的病人送了过去。 姜幼安则问军卒要来纸笔,迎面就着寒风写下桂枝汤方、白虎汤方以及小柴胡汤方等三副药方。 等叶晋拿着空药碗从营房走出,她便走上前将三张药方交给他,道:“加上麻黄汤一共是四副方子,表兄回药帐后看看是否缺药,若缺,又是缺哪几味,整理出详细药单来给我。” 叶晋闻言就将空药碗摞在刚刚走出营房的锦盘碗上,接过药方仔细查看,不消片刻便蹙眉道—— “其他药材要回药帐后再查,但这味人参那药帐中绝对没有,我与阿盘之前配药时倒是翻到俩人参盒,可打开一看里头竟连半根胡须都找不着。” 姜幼安:“……” 她默了默,转头走到土石墙根下,提笔沾了沾快风干的墨,又重新写下一张大柴胡汤方:“这张方子要用八味药,比小柴胡汤方还要多一味,不过确实不用放人参。” 说着,姜幼安将写完的方子再次交给叶晋。 叶晋接过方子,确定上面没有特别难寻的药材,这才点点头道:“好,我这就去 。” 话落转头急匆匆跑回药帐。 锦盘见状忙抱着碗朝姜幼安道:“姑娘,那阿盘去帮表公子。” 姜幼安淡笑颔首:“嗯,去吧。” 不一会儿,来西营送药的军卒又全都回了药帐。 这期间,姜幼安在营房四周并未瞧见萧伍身影,她望着远方疑惑地压了压眸。 不过徐大夫很快便唤她去三号营房看诊,她只能收回视线,迅速收敛心神跟在徐大夫身后迈进新的营房。 三号营房中病人的病情显然比前两间营房的病人要严重一些,脉象也略有不同,且伴有腹泻、腹中急痛等症状,这就又要用另外的方子医治。 姜幼安将这些悉数告诉徐大夫,徐大夫一一听来,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佩。 如此大半时辰后,两人终于看完三号营房的二十余病人。 此时,萧伍竟又守在三号营房三丈远的地方了。 姜幼安不知他方才去了何处,也不知他究竟离开多久又是何时回来,但她知道自己不想慢慢等他过来找她了。 “你要一直这样远离我到什么时候?” 她说着向他走去,便见他立马后退,及时与她拉开距离。 姜幼安倏然停下脚步,望向萧伍的目光愈发凌凌,声音微冷:“若是我不幸染上疫病,你也要我这样远离你么?” “当然不是——”萧无着急解释,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脚,然理智回笼之后他又急忙将脚撤回:“娘子,你无需激我,我不会上当。” 姜幼安:“……” 第75章 “我背你下去好不好?”…… 叶晋脚步如飞,拿着整理好的药材名单跑来找人,却不想好巧不巧,正碰上两人隔着半间营房无声对峙。 场面有些微妙,他立马停住脚,转头悄悄往回走了两步。 然而他还是逃晚了些,姜幼安这会儿正因为被萧伍戳破而气恼,甫一听见有人靠近的脚步声,那双清凌凌的凤眸瞬间望向来人,发觉是叶晋,当即便扬声:“表兄?可是已经查清缺哪种药材?” 叶晋背影一顿,捏着药材名单无奈转身,他看看萧伍又看看表妹,好一会儿才轻叹应声:“是,已全都记在此处。” 说着,他抬脚走到表妹跟前,将手中的药材名单递给她。 姜幼安接过,凤眸刚刚扫过第一行便凝起:“这么快就缺杏仁和大枣了吗?” 这两味药分别是麻黄汤方和大小柴胡汤方所需要的药材,必不可少。 叶晋明白其中道理,只能解释道:“这两味既是药又能吃,是故药所里存量很少,方才也让人去营房的粮仓看过,却发现……粮仓里的粮食竟全被烧毁。” 说到此处,他止不住又叹一声,暗道柔然人当真可恶。 萧无衍在不远处听着,闻言索性将甘州处境告知二人:“不止此处,当日夺城,柔然军每撤离一地便会将当地粮仓烧成灰烬,如今整个甘州只剩塞河镇粮仓有一些存粮。” 可一镇存粮如何能养全州百姓? 这几日镇远军已将云州粮仓里的粮调来甘州,但杯水车薪,那点存粮只勉强能让甘州百姓坚持到二月底。 是以前日萧无衍又派了人去定州借粮,虽然眼下还不知能借到多少,可他知晓定州境况没比云州好多少,即便定州州府大方,将存粮全都借出,也只够甘州百姓一个月的口粮。 而甘州良田这些年早被柔然人糟蹋殆尽,至少要养上三五年,甘州才能自给自足。 这厢,姜幼安在听见萧伍的话后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她明白甘州困境,不止是药材不够要从尽快从他州采买,粮食也所剩无几,民生维艰,若想平安度过此困境,仅靠定、云两州施援远远不够。 必须要让长安送银或送粮来才行。 思及此,她唇角动了动,斟酌问萧伍:“这是大事,镇远侯……往长安送信了吗?” 萧无衍黑眸微沉:“三日前便派人将密折送去了云州驿馆。” 他并不奢望长安会施以援手,但该做的事他还是会照规矩去做。 姜幼安不知他所想,闻言倒是微松口气,递了折子就好,父皇看了折子至少会派人送粮来,如此,甘州便能度过眼前困境。 于是她继续低头看药材名单,着手于眼前事,对叶晋道:“我去将药材单子交给徐大夫,表兄在这儿等我片刻,还有一张新方子要写给你。” 叶晋问:“那新方子可需要杏仁或大枣?” 姜幼安轻轻摇头:“不用,只需茯苓白术、厚朴石膏、黄芩甘草等六味药材。”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她人已走进第四间营房取先前让军卒拿进来的纸笔研磨,而后借着一张小方几将这几味药材的用量以及熬制方法清清楚楚地写了下来。 写完后,她先将药材名单交给已经开始为四号营房病人看诊的徐大夫,然后才拿着新方子来石廊交给表兄。 叶晋刚接过药方便见表妹转身要回营房,急忙拦了她一下:“幺幺,不如将少时那件事告诉妹夫?” 姜幼安闻言下意识抬眸看了眼站在三丈之外的萧伍,又飞快敛眸抿唇:“先看病人,空闲再说。” 话落,她抬脚快步返回四号营房。 而徐大夫看见顾幺幺回来,连忙朝她招了招手,“顾小友快来看看,此人脉象时强时弱,与前几种脉象似又有不同……” 姜幼安闻声走至病榻前,便听见病人口出谵语,症状明显比前面三间营房的病人更加严重。 她急忙俯身为病人把脉。 * 未时末,镇远军终于带着甘州城的大夫来到天莲山。 锦盘已在医所闷闷忙了许久,听见外头响起动静,忍不住挑开医所门帘朝远处望去。 叶晋叮嘱帮忙熬药的军卒看好炉火,没一会儿也跟来门口,眯着眼远眺道:“来的人好像不少。” 锦盘点点头:“嗯,我刚刚数过,有二十三人。” 甘县城中医者统共只有二十七人,今日竟一下就来了二十三人,这对叶晋和锦盘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 他们当然支持姜幼安治病救人,可他们也担心她会累到病倒,上千的病人,每个人的病症又各有不同,若镇远军叫不来城中大夫,仅凭姜幼安和徐大夫,恐怕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都看不完。 片刻后,在第五间营房为病人诊脉的姜幼安和徐大夫也从军卒口中得知医坊来了二十三位大夫的事。 两人闻言俱是长松口气,连着看了近百号病人,无论是精力还是体力,他们都有些撑不住了。 “徐老,幸苦您去见他们,将我们目前所得悉数告知。” “定不负顾小友所托。” 徐大夫言罢郑重朝顾幺幺作了一揖,这才转身离开病房。 营房中还有两名军卒拿着纸笔陪同,姜幼安很快收敛心神,俯身继续为病人诊脉,继而道:“此人脉大而数,身上发热,有汗,口渴舌燥,宜用白虎汤方或承气汤方。” 两个军卒一个记脉象症状一个记汤方,顷刻间便写好,再将记录详尽的黄麻纸用浆糊贴在床榻下方。 病人太多了,每个人的症状又不尽相同,起初姜幼安和徐大夫还能用脑子记,后来到第三间营房两人便决定让守在各个营房外的军卒进来帮忙了。 俗言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将病人脉象与该用何种药方都记下来,他们便可将省下来的精力都用在看诊上。 另一厢,由徐大夫来将“目前所发现的病人症状”与“何种症状该用何种药方”传授给其他大夫之事也进行的很顺利,他老人家本就年迈,又是军医,背后有镇远军,众医者对他的话都很信服。 短短三刻后众人便各司其职,擅药者留守医所,擅伤寒之症者前去西营帮手,擅冬瘟之症者则与徐大夫先去北营为病人看诊。 北营与西营一样,一号营房中的病人病症最轻,越往后病人的病症便越复杂严重。 而在众医者前去营房之前,家中有医馆药铺的大夫还写了封信函交给带他们来医坊的军卒,让他们进城去取药。 这些大夫里最年轻的也已过而立之年,他还记得当年甘州没被柔然人践踏之前的繁华,如今燕军终于打跑柔然贼子,他们又能过上二十年前那样平安繁华的日子,这点药材又有什么好吝啬? 况且身为医者,济世救人本就是他们的使命。 那些接大夫来医坊的军卒闻言立马高高兴兴的从大夫手中接过信笺。 说实话,他 们原本很担心这些大夫会因此事而对镇远军不满,可眼下看到这些信笺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幸好这些大夫足够信任和理解镇远军。 姜幼安此刻还在五号营房中为病人诊脉。 萧无衍守在营房外石廊,听医所军卒报来此事后低声吩咐:“务必将所拿药材都记清楚,该给各家医馆药坊的银子日后都要补上。” 军卒低声应是,抱拳领命后急匆匆传令去了。 又过片刻,当姜幼安终于看完五号营房的病人时,被分到西营帮手的几位大夫总算赶来西营。 徐大夫对他们夸过顾幺幺,而顾幺幺见到他们后也算有礼,众人自然也以礼待之。 一个年轻女子,若她是医坊大夫之首,所有医者皆要听令于她,那么这些比姜幼安年长的大夫绝不会对她这般友善。 可她只是比他们来的早些,因为跟徐大夫早学了几个时辰,所以才比他们更了解伤寒之症,众人心里便不会觉得自己技不如人,也更愿意为了救治病人而短暂的向她“虚心请教”。 姜幼安正是因为洞悉此事才让徐大夫做了这样的安排。 如此,等后来在八号营房遇见徐大夫不曾向其他大夫说过的脉象病症时,她也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徐老先前对我说过,可能是他老人家要操心的事太多,忘了这一病症。” 众医者不疑有他。 但他们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相信顾幺幺的话,而是因为顾幺幺所说药方的确能治病人所患病症。 只是在她说出药名之前,他们不曾想到还能这么开方,而在她开出药方之后,他们又恍然顿悟,暗叹这方子开得真是精妙。 不知不觉,夜幕悄悄降临。 姜幼安一日不曾进食,从最后一间病人病房走出时,她双腿都是虚的,视线也有些模糊,好一会儿才寻到萧伍身影。 她想起表兄说的那句话,呼吸不由沉了沉,不过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对萧伍开口,对面那人却先担忧道:“幺幺,你该休息了,我已让舅兄去牵马车,我们回府。” 其他大夫方才便三三两两的离开西营,此刻皆已回到医所旁临时搭建的营帐里或是用膳或是直接就寝。 姜幼安闻言环顾四周,继而理所当然地伸开双臂:“可是夫君,我累了,走不动……” 萧无衍神色一顿。 他知道幺幺真的累了,他不舍看她这样,可是他更不敢冒着让她染天花的风险靠近。 须臾,他只能狠心道:“那娘子莫动,稍候片刻,我去找锦盘来。” 姜幼安闻言顿时瞪大凤眸,见他当真转身要走,不禁恼声:“夫君难道忘了我是从何而来?” 萧无衍身形忽顿,转回身来看向顾幺幺,薄唇紧抿:“娘子此言何意?” 姜幼安收起伸开的双臂,抬脚向他走了一步:“正是你想的那样,否则表兄和锦盘怎会一句话都不劝就让我来医坊?” 萧无衍却仍不敢信:“……可宁州当年是鼠疫横行,并非天花。” 伤寒、冬瘟、霍乱、天花四种疫病中,其他三种虽然也会传染,但传染性并没那么强,且皆有古方可医,即便不能药到病除,至少也能扼制病情,终有一日能治好。 可天花不同,此病最难医治,至今并未听闻有哪种药方一定能治好它。 一旦得病,就算将大燕名医全都请来,病人能不能活也全靠天意。 但若有幸治好,存活之人今后倒确实不会再染上此病。 姜幼安凤眸轻垂,思及往事,神色无端孤寂:“是,当年宁州大疫是鼠疫,我却不知为何染上天花,母亲……母亲为了救我伤了身子,后来我侥幸活了下来,可没过多久母亲却病逝……” “娘子,好了,不说了……” 萧无衍早在听见“母亲”二字时便察觉顾幺幺情绪不对,也在那一刻相信她所言字字为真,倏然箭步冲到她身前将她紧拥入怀,双手揽着她的肩轻声安抚:“幺幺,对不起,我不该追根究底。” “是我愚笨,我背你下去好不好?” 第76章 “抱他取暖” 姜幼安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染湿萧伍盔甲,双手紧扣,指节泛白,已没有力气开口,只在他怀中点了点头。 盔甲太硬,萧无衍起初并未发觉她哭了,直到松开怀里的人准备转身,他才看见顾幺幺发红的双眼。 萧无衍心头忽地闷缩,抬手轻轻为她拭去泪珠。 “我没事。”姜幼安的声音有些哑,但她很快便敛下情绪,挽住萧伍的手臂让他背过身去,故意哼道:“不过我真累了,你方才说要背我哦,可不能反悔。” 萧无衍闻言轻勾了下唇,笑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娘子上来就是。” 姜幼安看着他从善如流往前弯的腰,泛红眼尾忍不住弯起,秀腕自后背搭上他的脖颈轻轻一跳:“走吧!出发!” “是,末将领命。”萧无衍沉声一应,两只手飞快勾住她的腿窝。 …… 此时叶晋已驾马车在营外大门等着,片刻后,瞧见背着姜幼安走下石阶的萧伍,他心中顿时了然,看来表妹已将她少时得过天花之事告诉妹夫了。 锦盘倒是有些疑惑,不过姑娘和姑爷和好是好事,她乐意看见这样,只疑惑一小会儿就不再想此事了。 萧无衍却在距离马车还有十几丈远时又停下脚步,忽然蹙眉:“怪我思虑不周,恐怕要幸苦娘子陪我骑马。” 姜幼安一听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在他耳边解释:“表兄和阿盘从小跟我一块长大,如今他们与我一样,不用担心会染上天花。” 原来如此。 萧无衍似是想明白什么,喉间忽地发出一声低笑:“原来娘子今日是故意惩罚我。” 姜幼安闻言在他背上抿唇笑了笑,嘴上却道:“什么惩罚?我不懂夫君在说什么,快过去吧,表兄和阿盘都等我们呢。” 被催促的萧无衍忍俊不已,愁眉紧锁一天的脸却在这时真正松快些许,他抬脚,继而一边走向马车一边检讨:“或许,是惩罚我自以为是对你好?” “娘子,其实我知道你会怪我,若我对你当真够好,一开始便不该去见你,该让萧陆立刻送你回苍鹤才是。” 他心里终究藏着私心。 甚至直到现在,他的私心也并未抹去,他分明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娘子、舅兄和锦盘染病的风险变得最小,可他却没有那么做,反而让他们跟他一起来到天莲山这处险地。 凛冽寒风在山间呜咽回荡,裹着他的话一字字吹过姜幼安双耳。 她两只耳朵原本都快冻僵了,这会儿却不知是不是冻过了劲儿,竟慢慢发起热来。 姜幼安默了一瞬,腾出右手捂了捂自己耳朵,紧接着又去摸萧伍耳朵。 嗯,摸着都是冷的,看来“觉得热”果然是被萧伍这傻乎乎的话弄的。 “我今日是气你不问清楚就非要离我三丈远,可绝对没有怪你。” 她趴在他肩头,蹭了蹭他的耳朵低喃:“我知道你是为了甘州百姓,夫君,我是大夫,你又怎知我不愿为病人犯险?” 若只想求生,她何须辗转跑来甘州,早些回长安、回到固若金汤的皇城岂不更好? 姜幼安知道自己选了一条怎样的路,也对甘州疫病之事早有预料。 如今虽有些超出预料,但她并不后悔。 萧无衍却被她说话时的动作蹭得身形一顿,脚步倏地加快,忽然没头没尾道:“那也是我错了,我愿受娘子惩治。” 姜幼安:“嗯?” 这人怎么又扯到惩不惩治上去了?难不成是故意学她装不懂? 只是正想拧他耳朵,萧伍已被着她来到马车旁,表兄和锦盘都在身边看着,姜幼安扯起唇角掩饰般地看着他们笑了笑,继而飞快松开刚刚捏住萧伍右耳的手。 萧无衍只觉耳边又被轻蹭了下,并未发觉他家娘子的真实意图。 一行人驾马车返回城中。 萧陆不在,他今日去府衙传信,直接被顾青树拉着跟他一起锁进了衙门后的客房。 府衙里有位年轻时得过天花的军医在,他告诉府衙众人,接触过患有天花的病人之后尽量不要外出,最好是在房中关上十日,若十日之内都没有出现染病的症状,那么便可以确认他们并未被传染。 此事下午就有军卒向萧无衍传过信。 四人进府,顾幺幺发现萧陆不在后问起他行踪,萧无衍没有隐瞒,如实将此事告诉众人。 姜幼安脚步微顿,道:“若是如此,那不如明日夫君也去府衙?” 萧无衍:“……” 刚跟娘子见面,他可不想再跟娘子分开,不过若军医所言不虚,明日他倒是可以收拾行囊与娘子一起在天莲山待上十日。 故而他问:“娘子以为周老军医此法可行?” 姜幼安闻言沉吟着继续往前走:“天花这病我得过,却并未治过,只知的确有人日日与患病之人相处也没被传染,也有与患病之人短暂接触过,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跟病人见面而未染病之人,可具体要间隔多少时日我却是不知。” “但既然周老定了十日,想必自有他的缘由,我们不妨照他老人家的法子试试。” 萧无衍明白了,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众人:“明日我们收拾行囊去天莲山,在那里住上十日如何?” 锦盘没有异议,看向姜幼安道:“阿盘跟着姑娘,姑娘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叶晋考虑的更多一些,想了想道:“搬去天莲山不是问题,只是不知妹夫可有办法往苍鹤递个消息?不然阿月她们该担心了。” 萧无衍闻言颔首:“兄长放心,我会办妥此事。” 话落,他又看向顾幺幺,用目光征询她的意见。 姜幼安看着他的眼睛弯了弯眸:“也好,那就去天莲山。” 好不容易跟萧伍见面,既然有其他办法,她也不想再跟他分开那么久。 商定此事后,众人各自回房歇息。 府中如今只有他们四人,没有丫鬟仆从,也没有厨娘,叶晋和锦盘在医所里负责熬药,空闲时还喝了两碗粥,姜幼安和萧伍却是滴米未进。 然而此时姜幼安已经饿过了,只觉得累,回到房中后往床上一趴便再不想动弹。 萧无衍见状扯过衾被盖在她身上,“娘子先歇会儿,我去厨房看看。” “嗯……”姜幼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她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想着萧伍今日一直在西营营房外守着她,好像不曾吃过东西,这会儿应当是饿了。 但她可没力气去为他准备吃食,再说她也不会,就算知道他饿了也做不了什么,只能让他自己去厨房自力更生。 这般想着,她意识愈发昏沉,隐约感觉有人吻了下她的额头后便陷入梦乡,再也想不起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姜幼安鼻尖却忽然嗅到一股食物香气,原本饿过头早已感觉不到饿的肚子瞬间“咕咕”叫了起来。 可是她这会儿很困,困得不想睁眼,朦朦胧胧间全靠本能舔了舔唇角呓语:“好香,想吃……” 萧无衍看着顾幺幺这般可爱模样忍俊不禁,他将煮好的瘦肉粥放在床头小几上,而后揽着顾幺幺的肩腰抱着她坐了起来,轻声唤她:“娘子,给你做了吃的,起来吃一些再睡可好?” 姜幼安点点头,用力睁了睁眼,看清抱着她的人是萧伍后又安心阖上,轻声呢喃:“嗯,饿,可是我也好想睡……” 萧无衍让顾幺幺靠在他怀里,一手环着她,一手去拿床头小几上的瘦肉粥,低声哄道:“娘子只管张口,其他的事交给我。” 姜幼安闻言又使劲掀开眼皮看了看他,捂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总算积攒出来一些力气,半阖着眼轻轻张开唇。 萧无衍见状,立即温柔地将瘦肉粥送入她口中。 唔,果然好吃。 姜幼安咽着粥,原本半阖着的眼忽然张开了些,困意似乎也因此少了一份。 萧无衍继续舀粥喂她。 她唇口微张,吃得不急不缓,待将粥吃下小半碗,困意似乎也消退大半。 恢复力气的姜幼安抬手从萧伍手中接过粥碗,轻咳一声道:“我自己来,夫君也快吃粥,不然一会儿该凉了。” 人慢慢清醒,自然就要将方才没顾上的面子一点点捡回来。 她边说边觑了眼床头小几上的另一碗粥,企图借此转移萧伍的注意力,让他忘却自己刚刚跟小孩似的模样。 萧无衍却不觉得她方才那样有什么不好,反而受用得紧,甚至此时还因顾幺幺不再让他帮忙而略感遗憾。 不过他看出娘子颇为在意,故而面上并不显,甚至一本正经的体贴道:“好,我去外间用。” 话落,他果然端着托盘去了屏风外头。 姜幼安的脸颊却因他离去而愈发滚烫,咬唇腹诽,这家伙定是出去偷偷笑她了…… 这番误会让姜幼安的大脑愈发清醒,用完粥,她趿上鞋子下榻,已有力气去耳房漱口。 萧无衍此时也已将粥用完,听见声响眨眼间便赶来屏风后,黑眸定定看着正在推开耳房门的顾幺幺,喉结微滚:“耳房里有热水,娘子可是要沐浴?” 姜幼安听出他意有所指,凤眸忽地惊了惊。 她终于明白萧伍在天莲山上为何突然没头没尾地说愿受她惩治,原来他那时就动了这种心思。 心头莫名跳快两下,姜幼安轻吸口气,只犹豫片息便做了决定,模样倨傲地扬了扬凤眸:“看在夫君为我准备吃食的份上,今日我便小惩大诫,只罚夫君伺候我沐浴好了。” 萧无衍当然听得懂这番暗示,黑眸瞬间一深,疾步走到顾幺幺身边,紧紧箍住她的腰,薄唇凑到她耳边低声:“多谢娘子开恩,为夫今日定让娘子满意。” …… 不多时,耳房里突然泄出羞人的水声。 幸好如今叶晋和锦盘都宿在二进,三进院落里并无他人,姜幼安起初还竭力忍着,可萧伍实在太坏,后来实在忍不住,她只好借着浴桶中水花激荡的声音低吟出声。 萧无衍只觉得娘子这低低柔柔的声音让他的骨头都酥了,再加上两人自新婚那日后已许久未这般严丝合缝,竟只半个时辰他便抱着顾幺幺投了降。 姜幼安既满足又累,在萧伍蠢蠢欲动想再来时轻轻点了点他的肩:“不要了,明日还要早起赶去天莲山。” 对付疫病很耗费体力,萧无衍知晓她今日有多累,也知晓她明日还要继续幸苦,便忍耐下来:“好,我为娘子穿衣。” …… 饶是如此,次日姜幼安醒来时仍觉自己仿佛浑身骨头都散了架。 是以当天晚上在天莲上,萧伍抱着她躺在帐中又想要时,她果断拒绝了他。 萧无衍默了默,人听话的没动,那双如狼一般的黑眸却望向帐外影影绰绰的灯火,娘子不愿,想来是这里离其他医者的营帐太近了。 骁勇善战的年轻侯爷擅于发现问题,也擅于解决问题,于是第二日,他便带着顾幺幺搬去了半山腰上的一处营房。 这间营房之前应是校尉所居,比其他营房要大,房内摆设也比其他营房要讲究些许。 萧无衍趁闲时将营房收拾干净,换上新的被褥枕头。 晚上,他滚烫的身躯抱着顾幺幺,无声求欢。 今日西营轻症的病人有好几个病情大幅好 转的,若无意外,明日再喝药巩固一日便可送他们回家了。 姜幼安心里高兴,且昨晚睡得好今日也歇了过来,便大发慈悲的应了。 可第一回 尚未结束她就后悔了,山里太冷,萧伍虽想法子往营房里搬了炭火烧,却远远比不上苍鹤那间房里的暖炉。 “冷……” 因此当萧伍缠着她想要第二回 ,她明明想拒绝,却舍不得放开他火炉似的胸膛。 萧无衍果然得寸进尺,嘴上用“他能让她热起来”的说辞哄人,身体则慢慢开始挞伐。 姜幼安这会儿没有办法只能让他欺负,心里却默默生了气,次日无论萧伍怎么求都没再松口。 战场上用兵如神的镇远侯并未察觉是自己犯了错,只觉得自家娘子是当真怕冷。 可往天莲山送暖炉之事没那么好办,徐老和守在医坊的将士知晓他的身份,并不会将此事记在心上。 只是如今医坊中还有其他大夫,他们只知他是军中普通军卒,若见他与娘子的营房中出现暖炉,怕是会有微词。 萧无衍并不在意旁人怎么看他,却不想娘子在治病救人时遭人为难。 如此一来,他不得不耐心等待。 而每日在侯夫人出去为病人看诊时才能偷偷跑来向侯爷禀报军务的将士便发现,他们侯爷好不容易温和两日的面孔又一日日冷了起来,甚至比从前还要叫人望而生寒。 直到三日后,军卒进营房禀报“侯爷要的暖炉已经送到”,萧无衍沉冷黑眸里才久违地扬起笑意。 夜晚,姜幼安从北营回来后神色却明显不虞。 冬瘟与伤寒不同,伤寒是脉象病症有诸多不同,但只要诊准了脉对症下药,而后再根据病人服药之后的脉象及时更换药方,病人便能一天一天的慢慢好起来。 冬瘟却是所有病人的脉象与病症基本相同,可对症下了药,病人却未必会痊愈。 同样的药方,北营病人已用数日,今日有人痊愈,却也有人因病情反复迁延不愈而不幸离世。 萧无衍傍晚时分便燃起了暖炉,然顾幺幺回来后,他看着她紧紧皱起的眉心却不敢再谈行房之事,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道:“娘子在想什么?” 姜幼安闻言凤眸焉焉地抬头看他,却什么都不想说,只是紧紧环住他的脖颈,轻轻吻住他的喉结。 第77章 “娘子没力气了?”…… 屋外风急,将营房不算牢靠的窗吹得簌簌作响。 萧无衍箍住顾幺幺不盈一握的腰。 姜幼安温热的唇离开他的喉结,一路往上碾磨,然而才刚碾到唇角男人呼吸便忽地重了,瞬间转守为攻,侵略意味十足地撬开她贝齿,狠狠搅动她舌。 “唔……”姜幼安没一会儿就被他吻得呼吸不畅,脑子也有些发懵。 若是以往,她早已将人推开,今日却因堵在胸口的那股郁气而做出相反举动,不仅没推开男人,反而柔柔攀住男人的后脑把他往自己身上又压了压。 萧无衍的理智瞬间溃散。 即便看出顾幺幺这般亲近他只是为了发泄心中郁气,他也愿做她的消遣。 …… 一夜贪欢。 临近丑时,姜幼安气喘吁吁地伏在萧伍肩头,嫩白长腿微微夹着他的腰,浑身又舒爽又累,再不想动弹,亦无心去想其他,只想就这样舒舒服服地睡去。 不管什么事,都等明日醒来再说。 萧无衍却被她诱得不上不下,极不满足地攥住顾幺幺一只脚踝,薄唇贴在她耳边哑声:“娘子没力气了?” 姜幼安闻言下意识点了点头,旋即想到什么又忽然摇头,轻挣了挣被萧伍握在手心的那只脚道:“不是,我想睡了,好冷……” 不想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阵气笑声:“营房里燃着暖炉呢,娘子莫不是没瞧见?” 嗯?有暖炉?姜幼安疑惑睁眸朝营房四角瞧去,下一瞬,竟真看见两樽安静矗立在东、西两角的半人高暖炉……难怪她方才觉得自己快要被热化了。 面色一晒,姜幼安双眼微闭,软软趴在萧伍肩头耍赖:“夫君真好,夫君从哪儿找了暖炉来?” 萧无衍:“……不敢受娘子夸赞,此物是军中所送,大夫营房中都有。” 话音刚落却忽然翻身反压顾幺幺,凛凛黑眸如猛兽般凝视她的眼睛:“既然娘子累了,便换我来出力。” “唔别!等等……” 姜幼安还要拒绝,却没来得及,话未出口就被萧伍用力狠狠堵了回去。 又是一场翻云覆雨。 直到山间泛起鱼肚白,这间坐落在半山腰的营房才云消雨歇。 姜幼安半梦半醒间由着萧伍伺候她沐浴,而萧无衍今日也终于餍足一回,连次日背着顾幺幺处理繁杂军务,心情都肉眼可见的好了许多。 军卒见状,默默瞧了一眼暖融融的营房,心道原来侯爷前几日的脾气是被这甘州山里的寒给冻的。 这厢,姜幼安经过昨日那遭放纵,亦重整旗鼓与徐老等医者继续针对冬瘟之症调整药方。 她始终相信,就算没有药方能一下治好所有病人,但至少,他们可以精进药方,找到药效最好的一副方子,尽最大可能治好最多的人。 报着这种念头,次日黄昏,姜幼安在给一个病情反复的病人诊脉时竟真福灵心至,脑海种突然蹦出一道新方子。 她当即起身从记录病人病情的军卒手中拿过纸笔,一言不发地将药方写到黄麻纸上。 病榻上的病人已病痛折磨数日,也亲眼看见与他同住一个营房的乡邻被恶疾夺命,此时见顾幺幺这般严肃模样,眼中不由露出灰败之色,苍白的唇却尽力扯出笑来,虚弱道:“小顾大夫、不必忧心……某看到甘州回燕,此生已无憾了……” 姜幼安听见病人的话,这才回神将写着药方的黄麻纸递给军卒,继而安抚病人:“木先生误会,我只是想出道新方子,只是这方子可不可行还是要让徐老看看。” 话落,她便回眸看向军卒,让他将药方送到徐老照看的那间营房去。 不料病人却阻止道:“某、某相信、小顾大夫,您不必、去找徐老,就按此方让人煎药就是……” 两营中的病人极少外出,但并非整日都闷在营房,日头好的时候,也常去营房外的石廊上散散步、晒晒太阳。 是以北营各个营房中的病人都知道,虽然先前用的方子都一样,但顾大夫所照料的两间营房乃是病逝人数最少的一个。 因此此时不止木先生相信顾幺幺,营房中的其他病人也信她,在木先生说出这番话后纷纷附和。 姜幼安很开心得到病人的信重。 不过如今正是需要大家齐心协力救人的时候,她不想因此让终于变得默契的大夫们生出嫌隙,遂将新方子又抄录了一份,一份仍让军卒去交给徐老,另一份则交给锦盘,让她直接回医所煎药。 双管齐下,两不耽误。 夜里,众医者会面,果然有人对姜幼安此举提出异议。 她神色很淡然,看着那人道:“病人病情严重,这般做法只是想让他尽快喝上药罢了,不过当时若徐老说那药方不妥,我自会让阿盘将药倒了。” 那人却不依不饶:“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一副药材?” “方子上那几味药倒是不缺的……” 徐老及时打圆场,接着便将傍晚时顾幺幺开得那副药方交给众人观摩。 上头共有七味药,赫然 是姜幼安初来甘州那日写在纸上交给萧伍、萧伍又交给萧陆,让他去州府传递让镇远侯尽快从定、云两州采买来的那十几种药材中的七味。 那人看过药方后仍气哼了两声,不过他给徐老面子,终是没再说什么。 只是他心里仍不信顾幺幺有将病人治好的本事,暗暗等着看她笑话。 不想两日后,顾幺幺营房中原本病重快要离世的病人竟真慢慢好了起来。 即便如此,除了徐老之外,其他医者依旧持观望态度,毕竟冬瘟病人很容易在病情将愈未愈之际复发,且病症还会比之前发病时更加严重。 就这样又过了五六日,当初一只脚已经踏入黄泉路的木先生却奇迹般的痊愈了。 离开医坊之时,木先生郑重地朝顾幺幺鞠躬作揖:“在下多谢小顾大夫救命之恩——” 姜幼安闻言却只淡淡笑了笑:“您不必客气。” 她当然为治好病人而开心,只是今日她更牵挂另外一件事。 晚上,姜幼安如往常一样给营房中的病人诊过脉,而后便匆匆回了自己和萧伍住的营房,看见淡然坐在矮几旁饮茶看书的人,一把扯过他手腕给他诊脉。 原本七日前萧伍便过了会染上天花的日子,且姜幼安日日都为他探脉,知他脉象稳健,过了日子之后很快就放下心来。 可三日前那天早上一醒来,姜幼安却发觉萧伍的身子格外烫。 那会儿萧无衍虽觉思绪有些发沉,却没将这股沉当回事儿,还揉着顾幺幺想要证明自己身子好的很。 姜幼安身为大夫,当不会因为萧伍几句浑话就被他糊弄过去。 她直接擒住萧伍的手探脉。 好在从脉象来看,萧伍既未染伤寒也未患冬瘟,只是有些风寒之兆。 姜幼安对自己的医术足够自信,不过谨慎起见,她晌午时还是请徐老来营房又为萧伍诊了一次脉。 两人果然得出一样的诊断,所开药方也相差无几。 是以不幸染上风寒的镇远侯,不得不在自家娘子的监督下,规规矩矩连喝三日苦药。 “娘子,我真的已经好了。” 萧无衍放下书,看着满眼担忧的顾幺幺心里一阵无奈。 其实昨日他就已经大好,可是娘子太担心,他只能多服一日药来让她放下担忧。 姜幼安摸着他的脉,知道他所言非虚。 这家伙身体确实足够强健,之前受那些外伤就好的比别人快,这次风寒也是,常人怎么都要三五日才会有所好转,他却只用两日便又生龙活虎了。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让他继续跟她待在医坊了。 思及此,姜幼安松开萧伍手腕,端起矮几上的热茶递到唇边润了润喉,而后道:“治风寒的药夫君的确可以不吃了,不过回府后我要再开副滋补养身的方子给你。” 他之前受的伤太重,眼下虽看着已无大碍,但若不想留下病根,还是得好好养上两个月。 萧无衍征战沙场多年,自然明白此中道理,当然,他也听出顾幺幺的言下之意:“娘子想回府?” 姜幼安轻轻颔首,并不隐瞒:“嗯,治疗冬瘟的新药方已见成效,如今我留不留在医坊并不重要。” 虽然这些时日一直有病人被送来医坊,但与最初相比,医坊中病人的人数已少了大半,有徐老和从城中请来的二十余位大夫坐镇的确已然足够。 萧无衍想了想,道:“也好,那我明日便向赵校尉上禀此事。” 姜幼安闻言凤眸微弯,嗯了声,而后便抱住萧伍慵懒地窝进他怀里。 不知为何,她最近这两日身子总是突如其来的累,可是自从想出治疗冬瘟之症的新药方,她分明不如之前忙碌了啊? 难道是这两天太过担心萧伍? 嗯,没错,定然是了。 姜幼安想不出其他可能,忽觉自己对萧伍实在太好,本就懒懒靠在他胸膛的身子不禁变得更软,想从他身上讨些好处来:“夫君,抱我去榻上吧,我想躺会儿。” 萧无衍闻言黑眸轻弯,从善如流:“得令。” 话落起身,长腿一迈,抱着累极了的娘子阔步走去床榻。 第78章 此生绝无可能放她离开…… 此后两日,顾幺幺照料的两间营房中的病人接连痊愈。 徐老早在木先生病情有所好转之时便开始为他看顾的病人改换药方,如今他营房中的病人也已大好,估摸着再养两日便能离开医坊。 其他大夫则在亲眼看见木先生病愈离开医坊那日才尝试改用新药方,这两日也抢救回好几条危在旦夕的病人性命。 而当日等着笑话的那人在见识到众医者都夸赞顾幺幺后,终于服了软,在徐老的推行下不情不愿地用起新药方。 但这时候他不服软也没用,顾幺幺的新药方已在一个又一个痊愈的病人下得到证明,不管是徐老还是镇远军都不会容许他拿甘州百姓的性命做赌注。 与此同时,负责甘县医坊事宜的校尉赵良亦“应允”顾幺幺等人离开医坊回城的请求。 于是这天夜里,一辆刻着“顾氏医馆”的马车和一匹英姿勃发的黑马悄悄驶离天莲山。 临近子时,众人终于返回城中。 萧陆收到信儿,早早就守在府门前等候。 叶晋驾着马车远远就瞧见当初空着的府门门匾如今已明黄混个地挂上“顾宅”二字,他看向跟在马车旁不紧不慢骑马的萧伍,满意道:“笔锋苍劲,形如流水,这字写得不错。” 萧无衍闻言抬眸看向门匾,冷峻面容如常:“承蒙兄长夸赞。” 相识两年,叶晋当然认得门匾上是萧伍的字迹,然而他夸字却不是纯粹为了夸字,而是想看萧伍是“表面把表妹放在心上”还是“心里也有表妹”,此刻见萧伍神色如此坦然,答案不言而喻,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更深。 马车缓缓在大门前停了下来。 萧陆飞快迎了上去,先关切地看了自家侯爷一圈,见人无碍,他紧接着就跑到马车旁充当车夫,将车凳卸了下来。 叶晋见状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向萧陆道谢。 萧陆乐呵呵的,笑道:“举手之劳,表公子不必客气。” 话落,他转头又去牵侯爷的马,大包大揽道:“兄长,马跟马车都交给我就是,你和长嫂还有表公子他们快回府歇歇,热水我都烧好了,就在厨房里。” 萧无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幸苦。” 萧陆闻言心下一骇,连忙摇头:“不幸苦不幸苦……” 侯爷真是折煞他,如今府上没有其他下人,这端茶倒水之事本就该他做,当初侯爷在夫人面前说与他是兄弟,不过是情急之下为了圆谎,他可不会看不清自己位置。 此时姜幼安走下马车,见状也向萧陆颔了颔首道谢。 萧陆心中愈发骇然,匆匆寒暄两句便慌里慌张地拉着马跟马车走了。 叶晋见状却以为他是顾不过来两匹马,忙跟了上去帮忙。 姜幼安看着他们离开,忽然问萧伍:“我们在这儿会待多久?” 萧无衍走过来牵住她的手,闻言微挑眉尾:“娘子莫非想在此地开医馆?” 姜幼安的确有在甘州开医馆的打算,青禾镇、商县、苍鹤,若再加上橘田和甘县,那么顾氏医馆也算是遍布定、云、甘三州了,只不过甘县并非她的首选。 是以她纠正萧伍:“是要开医馆,但不是此地,镇远军日后可是要驻守塞河?” 萧无衍颔首:“是,不过如今甘州疫病未除,民生未稳,在朝廷派人来接管甘州之前,各县镇暂由军中把守,我可向侯爷请命留守甘县,待一切事了后再去塞河。” 姜幼安脚步一顿,侧身看他:“夫君的意思是,你可能会在甘县久待?” 萧无衍沉思片刻,道:“短则三月,长则半年。” 姜幼安敛眸,继而迈步穿过游廊:“若是这样,那我再考虑考虑。” 萧无衍这会儿已看明白,幺幺更想随他去塞河后再开医馆,遂道:“此事不急,开不开医馆又或是开在何处,全 凭娘子做主,我只是想告诉娘子不必有无后顾之忧。”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三进院,锦盘则早在二进院时便默不作声地跑回了自己房中。 及至正房门外,萧无衍推开房门,与顾幺幺并肩而入。 屋内暖流瞬间侵袭两人全身。 萧陆竟早早就燃了暖炉。 姜幼安凤眸之下流过满意之色,心道难怪萧陆能在一位四品将军帐下做参军,就凭这份面面俱到的玲珑心思,若是她,她也愿意用这样的人来跟前办事。 萧伍的性子就太直了些。 但他的能力远胜萧陆,这些年没得到重用只能怪镇远侯有眼无珠,否则凭萧伍的能力如今至少也该是个游击将军。 想到这儿,姜幼安不由看向萧伍,叹息安慰:“夫君,不管别人怎么看,在我心里,你就是收复甘州的大功臣。” 她没再问论功行赏的事儿,收复甘州都快一个月了,镇远侯若真看重也早就升他做骑尉了,绝不会拖到今日都没动静。 萧无衍闻言却不明所以地怔了怔,满眼疑惑:娘子为何突然夸他? 但显然姜幼安没有为他解开疑惑的打算,下一瞬就毫不客气地指使起这位大功臣:“夫君去厨房提几桶热水来吧,我想泡泡水,这些时日在山上都洗得有些匆忙……” 不料这话却萧无衍误解她方才夸赞是想更好的差遣自己,心下不禁失笑,为娘子做事他甘之如饴,根本不必提前喂他一颗“蜜糖”,不过,他倒确实有想要的报酬。 萧无衍眸光微深,不动声色地从厨房提来热水,而后便打着伺候的幌子“循循善诱”地索取起报酬来。 这天晚上,姜幼安又一次体会到被人吃干抹净是什么滋味,且或许是回到自家宅院没了顾忌,萧伍竟比上回还过分,直到天亮都没消停…… * 二月底,甘州终于迈过疫病难关,各县镇除了被收治到医坊的病人之外,已经连续七天没再在寻常百姓中发现患病之人。 而四种病症中,患伤寒和冬瘟之症的病人恢复最快,及至三月上旬,各县镇被请入医坊的大夫陆续归家,镇远军所建之临时医坊里也已没有患这两种病症之人。 不过在伤寒、冬瘟的病人离开医坊次日,各县镇患有霍乱和天花的病人便被驻守在各地的镇远军趁夜送进了医坊。 此时,仍留在各地医坊的大夫几乎全是从前患过天花之人,当然也有一些大夫甘愿为了救人而冒险。 姜幼安回城后便没再去过医坊,但她见过几次徐大夫和留在州府的周老大夫,与他们商讨病情,也在府衙给染上霍乱之症的军卒诊过脉、开过几道方子。 于是二老惊奇的发现顾幺幺开的方子药效竟比其他大夫都好,转头便通知各地医坊,将她的药方迅速推行开来。 但对于天花,姜幼安却和甘州所有大夫一样一筹莫展。 短短月余,甘州死于天花的病人已近千人。 可镇远军如今能做的,只有将那些死去的人烧成灰烬,再取骨灰入棺,令其入土为安。 因此,尽管早在二月底就收到锦月和三娘已经安排好苍鹤事宜想来甘州的信,姜幼安却没让她们来。 锦月小时候在她身边一起长大,如今倒是不用担心会染上天花,当年三娘不幸也曾被她传染过,但齐荣和高二他们在离开长安之前其实很少能与姜幼安近距离接触,所以当年她患天花时,东宫大部分暗卫都无事。 可这些话不便明说,姜幼安只能在信中委婉嘱咐,让锦月和三娘等齐荣和高二回了苍鹤再动身前来。 锦月聪慧,一眼便看明白自家殿下的意思,立刻回信:姑娘安心,锦月知晓了。 只短短一行字,但姜幼安、叶晋、包括锦盘看过后都松了口气。 次日,在府衙做事的萧无衍也收到一封幸远之命人送来的信函。 彼时顾青树和李拓正在府衙候命,见状,顾青树忍不住好奇:“远之送的信?难道苍鹤出了什么麻烦事?” 在他说话间,萧无衍已拆开信封一目十行的扫过,继而眉心微蹙:“不是苍鹤,是本侯要有麻烦了。” 顾青树和李拓两人顿时上前一步,齐声担忧:“师弟/侯爷有何麻烦事?” 萧无衍将信函给了他们,让两人自己看。顾青树抢先接过,片刻后,他脸上的担忧瞬间散了,把信交给李拓。 李拓急忙拿在手中看,须臾,他跟顾青树一样放平眉头,转而欣喜道:“侯爷,圣上封您为一品骠骑大将军是好事儿啊,要属下说,您不如趁此机会跟夫人说清楚您的身份?” 顾青树闻言立马赞同地点了点头:“是啊师弟,顾大夫早晚要知道你的身份,我也觉得你该早些坦白。” 萧无衍闻言薄唇紧绷成线,将信函又收回手中。 传旨封赏的宫人如今已到苍鹤,因甘州有疫才没敢贸然前来,而是请了幸远之写信陈情,希望镇远侯能回苍鹤领旨或者派人去苍鹤护送他们一行人来甘州。 萧无衍一时难以抉择。 成亲之后,他原本下定决心向娘子坦白,可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夜在藏书阁外幺幺下定决定与他割离的模样。 萧无衍从不敢赌他在娘子心中的分量,也早已认清自己,此生绝无可能放她离开。 暮色悄无声息地降临,临近戌时,在府衙事务堂枯坐半晌的镇远侯终于提笔落字给幸远之回信,告诉幸县令让传旨封赏的宫人在苍鹤等着,他会在三日内回苍鹤领旨。 信写好后,萧无衍叫来萧陆,让他亲自回苍鹤一躺送信。 萧陆领命应是,当即跑去府衙马厩牵马。 萧无衍则在事务堂又处理约莫半个时辰的公务才起身回府。 然而刚出府衙大门,却见萧陆竟又急匆匆策马跑了回来。 萧无衍黑眸顿时一沉,“出了何事?” 萧陆长吁勒马,满脸是汗的跳下马来,深吸口气道:“侯爷,大事不好,小人方才在城门后又遇见幸大人派来送信的苍鹤衙役,他说长安来的宫人已将圣旨和圣上赏赐都交给此次奉命来甘州赈灾的顾大人,您看,这是幸大人的信——” 说着,萧陆将一封被他握得皱巴巴的信呈上。 萧无衍接过信打开,看见信中内容后面色越发紧绷沉冷。 来人竟是顾兰丰。 若赈灾钦差是旁人,他这个镇远侯还能以势压人一番,可顾兰丰是当朝宰相之子,又与他是旧相识,他若敢以势压人,这人恐怕会直接跑到娘子跟前将他的老底掀了。 萧无衍瞬间将手上信纸攥得更皱。 跟在萧陆身后苍鹤衙役,见状悄悄勒了马,大气不敢出的将马绳交给府衙马夫。 与此同时,从另一个方向驾马车而来的叶晋却满脸喜色,远远瞧见站在府衙外的萧伍便兴奋地朝他挥手。 而马车内,姜幼安掀开车帘,望着不远处长身玉立的人眉眼不禁扬起:“夫君!” 她从窗前探出脸来喊他,待马车在府衙前停下,萧无衍便见她凤眸亮得惊人,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又听她声若黄鹂般对他说道:“可是能回府了?我有喜事要告诉你!” 第79章 “还请娘子明示” 萧无衍负手将信函叠好交给萧陆,沉冷眉眼不动声色间变幻。 当马车停在身前,他面上神情已如春风般和煦:“喜事?是何喜事?难道娘子想出了治天花的法子?” “……不是这个。”姜幼安笑容微凝,好心情瞬间散了一半,放下车帘,沉叹口气坐回马车。 萧无衍自知失言,面色一紧,却罕见地没哄顾幺幺,而是先转头对萧陆道:“侯爷在腾县,明日午后才回,你先带人去驿馆歇歇脚。” 萧陆意会应好,只朝驾马车的秦晋点了点头,便半带板拽地拖走了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苍鹤衙役。 叶晋见这情形很难不好奇,不由看着萧伍往萧陆两人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问:“这是何人?” 萧无衍长睫微垂,淡然道:“是苍鹤县衙的衙役,奉幸大人之令来给侯爷送信,说是朝廷派甘州赈灾的钦差快要到了。” 钦差?长安来的?叶晋心里咯噔一声,可千万别是熟人…… 而此时,萧无衍终于向前迈步,走到马车窗前轻轻敲了敲车壁道歉:“幺幺,对不起,方才都怪我口不择言。” 姜幼安闻言掀开一角车帘,轻哼:“夫君道歉做什么?我岂会为这些小事生气?还是说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小气的人?” 萧无衍一噎,连忙摇头:“当然不是——” “我看就是!哼!”姜幼安却不听他解释,倏地撂下车帘,阖上车窗,扬声喊叶晋:“表兄!我们回府!” 叶晋大笑,敛神跳上马车,一边扬鞭一边对萧伍道:“走吧,咱们快些回府,你难道不想知道府中究竟有何喜事?” 萧无衍当然想知道,方才提天花之事只是想转移娘子注意力罢了。 “幺幺,兄长,此事非要回府才能告诉我?” 他扬声问,从马夫手中牵过马翻身而上,急忙朝马车离开的方向追去。 顾宅和甘州府衙离得 很近,不过一刻,几人就回了府。 锦月、高二他们如今都不在,上个月叶晋便做主请了两个本分的甘州人来府上做工,一个门房一个厨娘。 见府上主子回来,门房极有眼力见儿的上前接过两根马绳,牵去后门马厩。 姜幼安信步迈向府门。 萧无衍紧追在她身侧,那双黑眸瞬也不瞬地盯着她的双脚,刚见那两只脚都落在门内就立即出声询问:“娘子,快告诉我吧,府中究竟有何喜事?” 叶晋见状脚步一转,忍着笑帮门房牵马去了。 姜幼安方才其实真没生气,是萧伍忽然提及钦差,她担心表兄露馅才佯怒。 不过这会儿见萧伍这般乖切模样,她却再忍不住笑意,转眸看着他凤眸飞扬:“好吧,那我便给夫君提个醒,这件喜事与你夜里……常常惦念之事有关。” 说到后面这半句,姜幼安的声音里情不自禁染上一丝羞意。 成亲短短两月,先前在苍鹤她还专门研究过两天避火图,却没想到近来在房事上竟然还是让萧伍占了上风。 而这厢,萧无衍却在听见顾幺幺提醒的瞬间僵在原地,他夜里惦念过什么?他从来只惦念娘子…… 姜幼安见他突然不走了,不由笑他:“怎么了?夫君难道傻了不成?” 萧无衍却忽然俯身抱起顾幺幺,下一瞬心觉不对,又急忙战战兢兢地将人放在地面,好一阵手足无措后才紧着黑眸开口:“幺、幺幺,娘子,你……你要告诉我的喜事是——你有喜了?” 姜幼安不逗他了,弯起唇角,凤眸看着他的眼睛正正经经地点了下头:“嗯。” 这一瞬间,萧无衍脑海中忽然闪过很多,喜悦、失落、真相、隐瞒、生离、死别……万千思绪如巨浪般涌上心头,却又在呼吸之间被他顷力压下,最后只剩一个念头:待一切事了,他便解甲归田。 幺幺喜欢过平凡安稳的生活,那他就只做萧伍,只做顾氏医馆大东家的夫婿。 日后不管顾大东家想做什么,开医馆也好,云游四方也好,哪怕是闯刀山火海,只要她去,他便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左右。 思及此,萧无衍忽然抬手抱住顾幺幺,只是动作很轻,像是担心稍一用力就会不小心把她抱碎。 姜幼安却觉得他太过小心,立刻伸出双臂紧环他劲瘦的腰,“无碍的,夫君大可再抱紧一些,大夫说我身体很好,胎也怀得很稳,除了不可行房,平日里还跟往常一样便可。” “……不可行房?” 萧无衍闻言身形一顿,轻轻松开顾幺幺去看她的眼睛,倏然苦恼道:“娘子,我忽然觉得这孩子似乎来得太早了些……” 姜幼安:“……” 好吧,其实她也这么觉得。 他们才成亲两个月,每次行房没过多久她就会被萧伍夺走主权,以致于她避火图上还有好几个花样没用过呢。 但无论如何,有孕是好事,她这趟“出宫游学”总算没负父皇所托。 如今只希望这回能如愿生下小皇子,否则,她可没时间再生第二个孩子。 此时叶晋已跟门房从马厩又绕了回来,走到二进院,见表妹和萧伍面对面抱着不由轻咳一声,调侃道:“哎哟,我这还是回早了啊……” 姜幼安闻言缓缓松开萧伍的腰,探着脑袋觑叶晋:“你等着,小心等阿月来了我向她诉苦。” 叶晋闻言微慌,瞬间正色朝姜幼安揖礼:“表妹,为兄知错了。” 姜幼安下巴一扬,转身往用膳厅走:“嘴上说说就是知错了,表兄的诚意何在啊?” 叶晋见状一路小跑,忙不迭跟上讨饶:“那表妹说该当如何?” 萧无衍在一旁看着表兄妹两人接连离去的背影,眼底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醋色。 他知道秦晋和娘子如今只有兄妹之情,可他们毕竟只是表兄妹,当年娘子的父母甚至想过让他们成亲…… 萧无衍越想越不安。 于是夜里同床共枕之时,他从背后抱着顾幺幺,眼看她快要睡着忽然亲了下她的耳朵,冷不丁问:“娘子,秦兄可是对锦月有意?” “嗯?”姜幼安懵了懵,想起萧伍口中的‘秦兄’是指叶晋,这才翻过身来蹭着他颈侧点了点头,勉强打起精神:“表兄是有意,不过阿月还不曾点头。” 萧无衍低头问:“难道锦月对秦兄无意?” 姜幼安轻晃脑袋:“不好说。” 阿月定然是不讨厌表兄的,甚至偶尔还会在不经意间对表兄流露出一些女儿家的羞赧,可表兄过往行事分明也算聪慧,却不知为何总在阿月面前做蠢事惹她生气,时日一久,姜幼安便发现阿月待表兄竟比当初刚离宫时还要客气生分。 萧无衍闻言默了片刻,隐晦道:“秦兄要虚长你我几岁,若锦月当真对他无意,咱们可要找人帮他相看?” 相看?这好像说得有些远了。 姜幼安不得不打起精神,若是阿月对表兄有意,她倒是可以做主把阿月跟表兄的亲事定下。 但若是其他女子,姜幼安可不想揽这麻烦。 姨母和姨丈只有表兄这一个儿子,他若要娶妻,怎能不让他们知晓?那可是大不孝。 更何况,叶家还有舅公在呢……姜幼安犹记得自己当初将舅公气晕之事,如今又过两年,舅公年事愈高,她可不敢再气他老人家一回。 “此事不急。” 她敛敛心神,果断决定结束这番对话:“等阿月他们来了甘州再说也不迟。” 萧无衍眸光瞬间暗了暗,好一会儿才抿紧薄唇道:“也好,那便等等。” 甘州疫情一日不尽,姜幼安便不会让锦月他们冒险过来,所以她很快便将此事抛入云霄,重新闭眼去见周公。 萧无衍的想法与她不谋而合。 只是与姜幼安如今“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相比,他更激进,意在以雷霆手段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定甘州诸事。 既如此,长安来的钦差他便不得不见了。 故而两日后顾兰丰初入甘州,当日傍晚,萧伍从府衙下值回来后便对顾幺幺道:“娘子,侯爷命我在钦差入甘州之后随时听候差遣,明日便要随钦差去腾县,怕是有段时日不能回府。” 彼时姜幼安亦从表兄口中得知父皇派来甘州的钦差是谁。 不是别人,正是从小就让她跟叶晋望而生畏的顾家大表兄顾兰丰,又字昌石,再又别号少老居士。 不过最后这别号乃是姜幼安年少不懂事时故意揶揄顾兰丰少年老成的,寻常根本无人敢这般叫他。 其实即便是姜幼安,后来也甚少这般称呼顾兰丰,这别号原是她与叶晋几个私下里叫着玩的,外人并不知晓,可在顾兰丰高中探花那年,不知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将这称呼传扬了出去,害她跟叶晋生生挨了顾兰丰大半年冷脸才让人消气。 在那之后,两人便很少再这般叫过顾兰丰。 谁让这人生起气来是真不理人呐。 如今也是,若被顾兰丰发现她离开长安不是真正的游学,而是悄悄摸摸成亲生子……嘶,那情形姜幼安都不敢想。 这般一想,她听见萧伍说要跟顾兰丰去腾县办差,心里便只余庆幸:“这是好事,夫君,若你能得钦差赏识,今后在军中或许也能有一席之地。” 萧无衍闻言微怔,黑眸不禁疑了疑:“娘子……为何会有此言?” “?”姜幼安凤眸微微睁圆:“夫君不明白?” 萧无衍摇头 ,“还请娘子明示。” 他分明记得娘子并不喜他擢升,可今日这番话却又是另一番意思。 姜幼安眉心微蹙:“我说得已经够明白了,镇远侯没有识人之能,夫君若不另想办法,如何能大展抱负?” 萧无衍:“……” 他确信这回没有听错娘子的话,眼中疑惑却更甚,忍不住问:“不知娘子可还记得去岁初冬,十一月上旬,你为我治伤那日说过什么?” 姜幼安闻言眸光一颤,瞬间想明白了什么:“这么久之前的事,夫君竟记得这般清楚……” 说着抿唇顿了顿,轻叹口气,她那时确有私心,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的想法已经与那时不太一样,不由辩解道:“我的确不想让你为了立功擢升而去冒险,可如今你分明有功,镇远侯却视若无睹该赏不赏,这是两件事。” 萧无衍恍然。 他并不认为自己从前会错了娘子的意,却也相信娘子今日所言同样出自真心。 她只是为他报不平罢了。 说起来,此事只能怪他做事不够周全,从前想尽快对娘子坦白,便没在意这些破绽,可如今他已改变主意,这些小事便该伪装得毫无痕迹才好。 萧无衍黑眸微暗,唇角却轻轻勾起,看着顾幺幺笑道:“我明白了,娘子。” 第80章 “那我伺候娘子一回?”…… 三月中旬,随钦差大臣一起抵达甘州的还有朝廷派来赴任的官员,而其中任甘州知府之人竟是当初升迁去长安做县令的赵文勋。 萧无衍早在知晓钦差是顾兰丰之时便明白长安此次赈灾并非虚言,不像当年定州、云州那样只派了些酒囊饭袋过来中饱私囊,后又在官驿见到赵文勋,他对平定甘州诸事便更有把握。 志同道合之人,行路途中或有分歧,但终会殊途同归。 况且顾兰丰此次来甘州可不止是带来钱粮,他还带来当年为皇后娘娘治过天花之症的傅老太医以及按照傅老太医所列药单采买的一箱又一箱药材。 萧无衍看过那张药材名单,比娘子当初要多上几味,除此之外,剩余十几种药材竟与娘子所书一模一样。 如此,他便明白宫中这位老太医确实有真本事。 是以后来傅老太医不顾众人反对坚决要用“种豆之法”来抵御天花之时,萧无衍力排众议,下军令让徐老、周老等军医以及负责守卫各县镇医坊的军卒皆听其安排。 此乃险招,若败,萧无衍恐会失了军心,但若成,将来甘州百姓、甚至整个大燕都不会再受天花困扰。 幸而,半月后傅老太医不负众望,成功救回几名勇为人先被种豆之人的性命。 徐老和周老等军医一直从旁协助,众人亲眼见证了这几人从病发到病愈的全过程,从而对傅老太医心服口服,真心实意按照他的法子治起天花。 自此以后,萧无衍在军中威望更深。 传出喜讯当夜,顾兰丰提酒敲响萧无衍的房门,与他彻夜长谈。 饮到兴起时,萧无衍遥望天边明月,终于向顾兰丰问出在心底困扰已久的问题:“昌石此次来甘州……是自己想来还是圣上旨意?” 天边月如白玉盘,杯中酒似瑶池酿。顾兰丰闻言淡笑,举杯遥萧无衍共饮,而后却说了句与此问完全不相干的话:“阿衍,我是第一个让傅老太医接痘之人。” 萧无衍眉心顿蹙:“长安何时生过疫?” 顾兰丰又为二人斟了杯酒,波澜不惊道:“此乃八年前宫中秘事,所知之人甚少,你久不在长安,自然不曾听闻。” 萧无衍沉眸,端起顾兰丰刚刚斟满的酒闷饮而尽。 宫中秘事。 宫中,不是顾家,那么顾兰丰是为谁以命犯险便不言而喻,不是早逝的顾皇后就是那位顽劣的太子殿下。 当今圣上心中有百姓,在位二十余载,虽不尽善尽美,可也当之无愧称得上是明君。 萧无衍当初年少,先锋营近四千同袍无辜枉死却被萧山构陷他们不听军令,朝廷偏听萧山草草结案,他的确曾恨过朝廷、怨过当今圣上。 然时至今日,当他成为一军主帅,当他率军打过一场又一场恶战,便也明白多事之秋,朝野动荡,圣上的确无暇顾及“区区”不到四千将士的性命。 况且身为君王,圣上当年虽信了先锋营不听军令之事,却仍命户部下发抚恤金给这些将士的家人,不可谓不宽厚仁爱。 但东宫那位恐怕不会这般体恤百姓。 烈酒入喉,萧无衍将空了的酒盏放到桌上,如墨般的黑眸掩下百般晦暗思绪:“甘州大捷之后,我还给圣上呈过一封密函,不知昌石来甘州前,圣上可交待过什么?” 闻言,顾兰丰终于不再为他斟酒:“陈年旧案,阿衍不妨回长安之后亲自去查,圣上会给你便宜行事之权。” 萧无衍倏然呵笑,明白了。 圣上是想让他回长安,至于为当年先锋营将士洗刷冤屈一事,圣上并不在乎。 萧无衍掂起酒壶给自己斟满酒,一饮而尽,而后才道:“我当然会回长安,但不是如今,还请钦差大人回长安后代本侯禀明圣上。” 顾兰丰听见这番气话却很淡然,只是果断收了萧无衍的酒盏,道:“我要醉了,今日便到此为止,改日有机会再来找阿衍叙旧。” 话落,他撩袍起身,如来时般掂着一壶酒和两只酒盏摇摇晃晃地离去。 只是萧无衍屋内此时已遍地都是空酒坛。 …… 此事传到姜幼安耳里已是端月。 她初显孕像,小腹微微隆起,也愈发深居简出。 萧无衍难得抽出一整日时间来,回甘县过端午节。萧陆与他一块回了府,甫一在席间见到侯夫人便立刻掐头去尾的告了一状,痛心疾首地控诉“兄长”饮酒饮到通宵达旦。 萧无衍听他如此夸大其词,忍不住哄着顾幺幺辩驳:“娘子,莫听萧陆胡说,我并未喝多,只是与顾大人小酌而已。” 姜幼安自认熟悉顾兰丰的秉性,萧伍或许会为了让她安心养胎而说谎,但顾兰丰并不是嗜酒之人,萧伍既然是与他共饮,想来即便通宵达旦也不会饮下太多酒。 是以她并未与萧伍计较,只是问他:“顾大人既有心请你饮酒,可是治疫之事有了进展?” 关于疫病此事,萧无衍从不隐瞒顾幺幺,淡笑回道:“是,长安派了位医术精湛的老太医来甘州,若无意外,下个月娘子便可写信让锦月和高二他们来甘州了。” 叶晋原本不想看久别重逢的小夫妻你侬我侬,坐得离他们远远的,听见这话却是“嗖”地一下凑到两人跟前,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萧伍道:“妹夫此言当真,阿月下个月真能来甘州?” 不想他这副“耳朵里只能听见锦月名字”的模样竟歪打正着,恰好让萧无衍放下对他的戒心,神色难得和煦:“是,最迟下月中旬,若医坊病人好得快的话,这月底也有可能。” “太好了!” 叶晋当即捧起碗连干了两碗酒。 自打顾家大表兄来到甘州,他几乎天天跟表妹和阿盘一起闷在府上,开医馆之事也借“表妹怀上小皇子”一事而搁置,日子过得无聊得很,如今可算是听到一个好消息。 等阿月来甘州照顾表妹,他就有机会悄悄去看看这甘州城了。 * 姜幼安肚子里的孩子很乖。 自有孕以来,她除了爱睡一些,其他时候皆往常无异,身子从没有过不舒服。 可姜幼安曾见过大皇姐孕育皇家第一个小郡主时的艰辛,小家伙足足闹腾了大皇姐四五个月才消停。 那段日子的大皇姐几乎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而且稍微闻到味道重一点的东西都会受不住呕吐,有时能吐出来还好些,真正令大皇姐难受的是怎么都吐不出来,然而身体里那股难受的感觉却怎么都挨不下去。 因此,当初永嘉小郡主刚出生的时候,姜幼安着实不喜了她一阵,觉得就是这个小家伙害大皇姐平白吃了许多苦。 但小家伙粉雕玉琢的越长越可爱,也越长越像大皇姐,姜幼安那阵不喜便没能维持多久,没几日她就别别扭扭地背着大皇姐偷偷亲了小家伙一口。 嘶…… 离开长安已有两年,那时小永嘉还不到三岁,不知等她明年回去,小永嘉还认不认得她这个太子舅舅? 思及此,半躺在床榻的姜幼安垂眸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萧无衍刚从耳房出来正好看见顾幺幺香腮微鼓气呼呼叹气的模样。 娘子真是愈发可爱了。 他那双黑眸中情不自禁地染上笑意,“娘子这是想起何事,怎么气成这样?” 姜幼安抬头看他。 这人刚刚沐浴过,身子上的水应是擦过的,但擦的时候显然不够仔细,此刻已濡湿大半中衣,不过……倒正好将他坚硬紧实的腰腹勾勒出来。 姜幼安凤眸定定瞧着此处,原本纯洁的思绪瞬间变得不太纯洁,眸光微闪,朝萧伍招了招手:“没什么,我只是有些想夫君了,想摸摸夫君……” 萧无衍:“……” 他也想。 可知晓娘子有孕次日他便在府衙问过周老大夫,而周老大夫所言确实与娘子一样,女子有孕之后,夫妻之间的确不宜行房。 他走上前抱住顾幺幺,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在她耳边低喃道:“那我伺候娘子一回?” 姜幼安闻言双耳微红,红唇微抿,什么都没说,只是摸着萧伍劲瘦腰腹的手莫名紧了紧。 萧无衍瞬间领悟,抱起顾幺幺轻轻把她放平在床榻,火热身躯瞬间倾身伏在她身上,大手捧着她的莹白娇嫩的脸颊,薄唇抵住她娇艳柔软的唇角温柔舔舐。 他此刻像是性情最温顺的狼,虽然饿着肚子,却并不想粗鲁的吞噬食物,而是耐心十足一口一口的品尝起美味,从头到尾,不厌其烦,直到寻到最可口的地方才终于忍耐不住,大快朵颐。 “嗯……” 微风和煦的海上突然掀起巨浪,姜幼安措手不及,眨眼间便溃不成军,只能抱紧眼前唯一的浮木求生。 萧无衍的呼吸忽地一窒。 * 六月初三,苍鹤,顾氏医馆。 锦月和三娘以及月前才回苍鹤的高二、齐荣等人终于收到殿下来信,信中道甘州疫病已消,他们可择日启程。 若早知正月那一别要等将近半载才能去找殿下,锦月当初绝不会答应留在甘州。 如今既能启程,她一刻都不想耽搁,收到信当日便与三娘、齐荣一起驾马车赶了过去。 高二则还要在苍鹤再待几日,暗卫该如何潜入甘州,殿下还不曾下令。 与此同时,甘县,顾宅。 疫病之事已落下帷幕,可顾兰丰似乎有意在甘州多留些时日,昨日傍晚萧伍派人来送了信,说他还要继续跟在顾大人身边候命,眼下尚不能回府。 姜幼安便想趁他不在将暗卫之事办妥。 甘县这栋宅院比叶晋在苍鹤买的那间院子还要大上不少,近来因为不便出门,叶晋、锦盘闲不住,时常一边切磋一边就将院子给扫了。 但等顾兰丰离开甘州,姜幼安就要准备开医馆之事,他们自然不会像如今这般清闲。 故而姜幼安以为,可以以“清扫小厮”的由头再安排两名暗卫入府。 叶晋却不同意:“表妹,妹夫乃习武之人,且他武艺绝不在我之下,府中多出两个生面孔定会引起他的注意,若不小心被他察觉到什么,表妹到时要如何抉择?” 保暗卫还是保萧伍? 这问题叶晋自问自己都无法立刻做出决定,想来对表妹而言,只会更难取舍。 姜幼安闻言凤眸不禁凝起,最近这段时日,她似乎的确有些松懈。 “表兄言之有理。” 她正色,沉吟片刻后道:“那便再等等,甘州百废待兴,疫病之关既已过去,接下来官府便该解决民生了,到时不愁找不到机会让暗卫潜来甘州。” 叶晋见表妹这么快就打消想法,心底微松口气,点了点头。 姜幼安则又接着道:“不过若是如此,等锦月过来以后,表兄便回苍鹤一趟吧。” 潜在深处的暗卫足有四个多月不曾见过姜幼安和叶晋,就连高二都是上个月才回苍鹤,虽说事发突然离开苍鹤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姜幼安并不想让她东宫的暗卫误会她的离开是想让他们做弃子。 叶晋闻言面色先是一苦,好不容易等来锦月,表妹怎么就要让他走? 可转念一想,他很快就明白其中深意,表妹让他回去,意在安抚暗卫众人之心。 此事倒是他忽略了…… 叶晋抿唇沉思,想明白后果断拱手领命:“是。” 此时书房内外并无外人,厨娘时常待在二进厨房,守门的门房则连进二进院的垂花门都极少迈过,锦盘坐在书房庑廊的廊檐上将院落前两进尽收眼底,若有人来,她会在第一时间通禀。 姜幼安看一眼表兄作揖的手,又抬眸望向远方,心中默算时日道:“再过不久萧伍就要回来了,表兄切记,日后我在你面前就只有表妹这一个身份。” 叶晋闻言放下手,神色间顿时多了一丝谨慎:“嗯,记住了。” 松懈是暗卫大忌,与萧伍兄弟二人相识太久,他在他们面前的戒备心似乎越来越低了。 这样不妥。 他目光不禁凛了凛。 * 六月底,顾兰丰终于要启程离开苍鹤。 与此同时,甘州知府赵文勋则在甘州各县镇贴下聘工告示。 甘州各县镇被烧毁破坏的村坊不计其数,官府需要招募青壮重建村落或里坊,有此才能者可去各县县衙领职,同时各工种皆会参照云州发放银钱或粮食。 甘州这些年青壮早被柔然人残害,如今存活之人,大多是老弱妇孺。 官府找不够人,这告示上的内容很快便传到云州。 由此,姜幼安的东宫暗卫顺利潜入甘县。 然而此事刚办妥没两日,萧伍回府后却对她带来另一个“好消息”:“娘子,侯爷升我做了先锋营骑尉,要调我去塞河领兵。” 彼时姜幼安已交待锦月监督修缮顾宅前院东北角的三间倒座房,打算按照苍鹤那间医馆在甘县开一间更大点的药堂。 可萧伍突如其来的升迁却打断了她的计划:“去塞河?什么时候走?” 姜幼安边问边思衬。 其实她对萧伍要去塞河早有准备,只是如今时机不巧,医馆尚未开门,暗卫也才刚刚扎根甘县,她若现在离开,实在不妥。 萧无衍看着她疑惑又担忧的眼眸,喉咙轻颤,发出一声低笑:“明日就走,娘子可是想同去?” 姜幼安凤眸轻眨,点头道:“我当然想跟夫君一起,可是……明日就走是不是太快了些?” 萧无衍并未发觉她眼底微不可见的闪躲,闻言不禁抬手揉了下她的耳朵,耐心解释道:“我是明日就走,但娘子可不行。” “我才刚升骑尉,营下众人恐会不服,娘子且在甘县等等,等我将这骑尉之位坐稳了再接你们去塞河。” 好不容易送走顾兰丰,他当然不想再跟娘子分开。 可既决定要将谎说得毫无破绽,那么这骑尉之位自然要经历一番波折才能坐稳。 好在此事他很有经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80-90 第81章 “夜夜守在娘子身边”…… 次日,萧无衍在府中用过午膳后才走。 他这般从容,显然对收服先锋营营众之事胸有成竹,姜幼安便也没什么好担忧,欢欢喜喜地送他出门。 萧无衍私以为这份欢喜应是娘子对他升任骑尉而开心。 只是近来他心底贪念愈发重了,除了欢喜开心,他还想在娘子身上找到一丝眷恋或不舍。 他目光灼灼。 即便与旁人话别寒暄,那双黑眸几乎也一直黏在顾幺幺身上。 姜幼安早就看出他的意 图,忍俊不禁,却故意逗萧伍,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模样继续“稳重”送人。 直到他要上马,灼灼目光渐渐变得黯然,姜幼安才止了玩心,在众人瞩目下忽然抱住他的腰,依依不舍道:“夫君旬休的时候,我会让表兄送我去塞河。” 萧无衍黑眸刷一下就亮了,立刻回抱住顾幺幺。 不过知晓娘子心中有他,他已知足,并不想让娘子舟车劳顿,遂道:“先锋营要日日操练,我调去做骑尉恐怕要有段日子不能离营,娘子,你且安心看顾医馆,待我在塞河安顿好便回来接你。” 姜幼安闻言微默一瞬,点头应了:“嗯。” 她不想让萧伍担心,但腿长在她自己身上,若甘县诸事办妥之后萧伍还没回来,她自会去塞河找人。 …… 天气炎热,送萧伍离开之后姜幼安便回了书房,锦月贴身跟着伺候,锦盘则快她们一步奔去厨房后头存冰的地窖,从里头取了两大块冰送了过来。 屋里的冰鉴很快冒出丝丝凉气。 锦月仔细照顾着自家殿下,贴心地为她擦去面颊细汗。 没一会儿,高二和齐荣便找了过来,在廊外敲响书房门求见。 姜幼安料想他们是为先前在橘田县调查萧伍之事而来。 其实月初那会儿,齐荣刚跟锦月三娘来甘州那日就已悄悄向她禀报过此事。 他和高二两人在橘田县潜藏数月,甚至真在当地开了间医馆,但对于萧伍,他们所查到的消息却并不多,只知萧伍乃是当年镇远军攻下定州之后才迁去橘田居住。 不过查到这点也已足够,这已经能证明萧伍对她的确有所隐瞒。 “进来吧。” 敛敛神,姜幼安扬声传二人。 果然,二人今日来此正是向姜幼安请命:“姑娘,姑爷的事可还要继续查?” 姜幼安轻轻摇头,果断道:“不必,此事到此为止。” 人都有秘密,决定跟萧伍成亲之时她便知道他不会像陈宗那样容易掌控,当初之所以让高二和齐荣去查,是因为二人刚刚成亲她还不够了解萧伍,防人之心不可无。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早已知晓萧伍心志,一个为甘州百姓而不顾自己生死的大燕将士,当然值得一份信任。 高二与齐荣亦有此感。 他们在橘田县虽然没查清楚姑爷身世,但当地百姓只要知晓他们与姑爷的关系便会对他们百般照顾,这足以证明姑爷过往多年的为人。 当然,更要紧的是他们在定州发现有人在暗中探查太子殿下的消息,是以如今与调查姑爷相比,他们更想跟在殿下身边护卫殿下和未来小皇孙的安全。 另一厢,书案后的姜幼安也在思索此事。 云州突发战事,九县一镇各地边界皆有重兵把守封锁,这才挡了那些想进云州城查探她踪迹之人,让她得以喘息跑来甘州。 可那躲在暗处之人若在云州寻不到她的踪迹,恐怕很快就会查到甘州来。 姜幼安相信,她女儿家的模样能够迷惑那些人的眼睛一段时日。 然而夜长梦多,她若想自己和跟在她身边的这些人真正获得平安,唯有尽快恢复太子身份回长安才是。 “高二,若派你去塞河买栋宅院,你需要几日功夫?” 问罢,姜幼安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开医馆,不必太大,像我们曾在青禾镇住的院子大小便可,周围最好没有太多邻居,若是可以,也可将附近的院子都暗中买下来。” 高二瞬间明白殿下这是在为今后撤离做准备,谨慎思考过后回道:“回姑娘,三日,至少要三日。” 姜幼安凤眸微凛:“好,那便给你三日,下月十六你出发去塞河镇,买下宅院后再去镇远军向萧伍传信,将此事告诉他。” 高二闻言默默算了算,初六出发,初七一早便能到塞河,若顺利在三日内买好宅院,那么他去军中向姑爷传讯时便恰好是姑爷在先锋营的第二个旬休日,想来彼时姑爷在先锋营应当也站稳脚跟了。 思及此,他顿时拱手领命:“是,姑娘,小的定将此事办妥。” * 转眼就是七月十六,药堂终于修缮好,不日便可开门看诊,高二也背着小包袱出发去了塞河。 与此同时,甘州府衙又颁布一条新政令—— 甘州十月便入冬,镇远军十几万将士也需要新的御寒棉衣,月前府衙已从各州城采买来足量的棉花和棉布,但要在两个月内缝制三十万棉衣,仅靠如今在各县镇做事的几十位绣娘远远不够,因此府衙决定从民间聘请大量绣娘做工缝衣。 做工期间,甘州各县镇的衙门会为绣娘提供食宿,待将三十万棉衣全都缝好,府衙也会按每人做的衣裳件数发放工钱以及相应分量的棉花和布料。 姜幼安用午膳时得知此事,心情大为愉悦,一时没忍住竟多用了碗饭。 上个月甘州府衙张贴告示招募青壮重建村坊之后,她曾与萧伍谈过甘州妇孺的问题。 此次朝廷赈灾虽给够了她们过冬的粮食,也将甘州所剩良田重新划分给当地百姓,可她们手无寸铁,明年未必能有收成,如今甘州重建村坊需要用男人做工,那自然也有需要用到女子做工的活。 百姓手中有了银钱,心思机敏之人自会想办法去别州采买粮食、棉布等物做生意。 如此一来二往,甘州也能更快恢复生机。 当然,这些都是闲谈,彼时姜幼安并不曾让萧伍向顾兰丰或是镇远侯进言。 可眼下政令颁布的如此及时,她不用想,便猜到这里头有萧伍一份功劳。 唉,也不知这段时日他在先锋营待得如何…… 姜幼安吃饱喝足,放下碗筷,突然有些想她的夫君。 好在运筹帷幄的萧侯爷并未让他的娘子牵挂太久,旬休那日,得知高二奉娘子之命前来找他,萧侯爷转头就将一封沉甸甸的信封上火印,让高二帮他带回了府。 其实刚到塞河那日萧无衍便想娘子了,全是为了“坐稳骑尉之职”之事不露馅,他才忍住没让人将这些信往顾幺幺跟前送。 次日黄昏,姜幼安从高二手中接过那封比银锭还要厚的信封时不禁咋舌。 之前萧伍随顾兰丰在各县镇做事时也没见他这般想她,怎么他一到塞河就忍耐不住了,难道在先锋营练兵还不如赈灾忙? 唔,好吧,似乎的确有可能。 柔然战败,柔然王递了投降书,荣古城守将穆图又因镇远军抓了他的弟弟穆克不敢轻举妄动,故而眼下镇远军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萧伍在先锋营练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恐怕还真比赈灾时清闲。 不过,他既然有时间和心力写这么厚一封信,想来坐稳骑尉之位对他而言应当也不算难事…… 思及此,姜幼安决定再给萧伍半个月的时间,若半月后他没回甘县来接她,那她可就要去塞河找他了。 萧无衍没给她这机会。 他比他家娘子更迫不及待,在七月结束之前便果断策马赶回甘县,要接顾幺幺去塞河做他的骑尉夫人。 月升中空。 萧无衍回到府中已近子时。 姜幼安自有孕后便嗜睡,这会儿早已熄灯就寝。 只是睡着睡着她便感觉身侧床榻一沉,一股再熟悉不过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继而在她耳边愤愤不平 的低声控诉:“娘子,我给你写了那么长的信,你为何一字不回?” “嗯……?” 半梦半醒间,姜幼安只微不可闻地呓语一声便翻过了身,熟练地窝进男人怀抱继续睡。 萧无衍:“……” 他轻叹口气,下一瞬却又莫名笑了,心满意足地抱着人缓缓睡去。 无妨,反正明日便要接娘子去塞河,日后他便能夜夜守在娘子身边了。 * 一夜好眠。 第二天清晨,姜幼安甫一醒来便看见男人那张格外俊美的脸。 太久没见,她想他想得有些忍不住,不由轻唤两声“夫君”,见他没有应声,凤眸顿时露出狡黠的光,忽地仰颈啄住他的唇角。 不料下一瞬她却被闭着眼睛的男人反攻,整个人瞬间被他压在身下狠啄。 “唔……” 姜幼安回应着他的吻,两只手却一个推他,一手无声挡住小腹。 胎儿快六个月了,如今她四肢仍算纤细,可肚子却渐渐大了起来,那种事是万万不能做了。 萧无衍心中有分寸,昨夜回来一抱娘子他便感觉到她的肚子又圆了些。 他在控制不住自己之前及时止住了两人之间的吻,继而一手撑住床榻一手轻轻抚摸顾幺幺的腰,脸颊慢慢下滑,最后小心翼翼地贴在她腹上喘息。 姜幼安忽然便觉得脸有些烫。 好奇怪,她好像有些不自在,可是成亲那日做夫妻之间最亲密的事她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夫君回来是要接我去塞河吗?” 她抬手拢住萧伍脸颊,一边转移话题一边将人拢了上来。 萧无衍却以为她脸颊上那两坨红是情动所致,立刻顺势换了姿势,规规矩矩的从顾幺幺背后抱住她,而后才平复呼吸:“是。” 姜幼安:“那夫君可着急回营?我只能坐马车去,路上怕是要两日功夫。” 萧无衍:“不急,我向侯爷告了三日假。” 如此,那时日倒是够的。 姜幼安缓缓呼吸,很快便起身将“启程去塞河”一事吩咐了下去。 而后不到两个时辰,锦月便指挥众人备好马车收拾好行囊,又过来正房禀报随时可以出发。 萧无衍无意在甘县多留,闻言便征询顾幺幺的意见:“娘子想用罢午膳后走还是明早再走?” 姜幼安想了想,道:“那便午膳后,早些过去,夫君还能歇一晚再回军营。” 萧无衍没说到塞河后他会日日回府的事,只笑了笑颔首:“好,我听娘子的。” …… 高二买的宅院在塞河北城城郊的一处村落,村落不大,原本从村头至村尾只有十几户人家居住,不过镇远军驻扎塞河之后,村子里便多了几家从苍鹤搬过来的军卒妻小。 此地临近塞河与荣古接壤的北城门,也离镇远军驻扎之地很近。 高二算过时辰,姑爷每日练兵下值后,骑马不到半个时辰便能赶回府中。 只是院子不大,只有两进,众人都搬进来后住的难免有些紧凑。 前院归叶晋、高二、齐荣、萧陆几人,后院正房是姜幼安和萧伍两人住,锦月、锦盘和三娘她们住在西厢,至于东厢,则留给姜幼安肚子里的孩子。 萧无衍刚得知高二将宅院买在村落时其实曾担心过院子太小住不开,但在知晓娘子想要安心养胎,在孩子出生前都不打算在塞河开医馆之后,他便又放下了担心。 总归这间院子不会住太久。 荣古城舆图他已看过多遍,早将每一处山川河流都记在心里,不日便会派斥候探路查验。 不管是荣古还是柔然王城,他可从未打算给他们机会喘息。 第82章 “夫君当然是第一”…… 两天后的黄昏,一行人顺利抵达塞河。 天气晴朗,微风阵阵,萧无衍翻身下马,迎着夕阳走到马车后来接人。 身姿丰满的女子戴着帷帽走出马车,瞧见某人那只早早抬起的手自然而然地搭了上去。 萧无衍顿时打起十二分谨慎扶住顾幺幺,待人走下马凳在地面站稳,他又立马小心地搂住她的腰护着人往院子里走。 医馆众人早就习以为常,目送两人进院后便默契的开始拆卸车上行囊。 锦月、锦盘和三娘只管归置姜幼安房贴身要用的物件,其余的则都交给叶晋、高二和齐荣他们搬送。 后院东厢暂时隔出了一间屋子做姜幼安的小库房。 这回来塞河,她只让锦月收拾了些方便携拿的小物件,一则如今她和萧伍已经成亲,搬家时不便将库房搬空,二则……只要没被“有心人”发现踪迹,塞河这间院子应当便是姜幼安此行最后一处居所。 待腹中胎儿出生,他们也该了结此间事,启程回长安了。 思及此,姜幼安转头看向贴身扶着她进屋的萧伍,凤眸之下闪过一丝不舍,但转瞬便被另一抹坚定取代。 良人固然难得,可身为太子,她亦有自己该做之事,想要保全萧伍性命已是动了私念,除此之外,她不该再贪恋其他。 感受到身侧视线,萧无衍原本环顾房屋的目光瞬间敛起,转而看向顾幺幺,黑眸关切道:“怎么了?娘子哪儿不舒服?” 姜幼安闻言长睫倏地垂下,轻叹口气:“唉,连着坐两日马车,有些累。” 萧无衍看眼远在十几步之外的床榻,忽地箍着顾幺幺的腰顿住脚步。 姜幼安疑惑看他,凤眸盯着他的脸轻眨两下,像是在用眼神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萧无衍就笑了,从容倾身将人抱起,大步迈向床榻,用行动告诉顾幺幺答案。 及至床边,他又俯身轻手轻脚的把人放到床上,而后才开口:“娘子好生歇着,我去准备晚膳。” 姜幼安双眸倏地弯起:“好,有劳夫君。” 夏日天气闷热,且在甘县买冰比当初在苍鹤还难,必须得省着点用,姜幼安有时便会因烦闷而没胃口,所以萧伍在甘县那段时日就变着法的为她学做吃食,如今手艺已愈发精湛,也越来越合她胃口。 众人各司其职。 锦月、锦盘和三娘做事最快,不过两刻便收拾好库房,又将姜幼安日常要用的衣裳箱笼、首饰锦帕等一一搬进正房。 高二、齐荣几人要搬的东西最多,进展也就最慢,好在刚搬到一半,萧陆竟带着顾勺一起来了。远远望见两人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叶晋脸上扬起笑,顿时放下手中箱笼,使劲举手朝他们挥了挥:“快!来得正好,就等你们帮忙呢!” 听见这话,顾青树人还没到,笑声却先传院子。 正房窗棂半开,姜幼安坐着床边,听着院外的欢声笑语,原本如冷玉般的凤眸不禁被夕阳染上一抹柔光。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大燕百姓也该过上这样平凡而安稳的度过活着。 姜幼安愈发坚定心中所愿。 * 十月,甘州比云州更靠北,也比云州更快进入寒冬。 好在锦月早在苍鹤时便找绣娘为姜幼安备好一整年的新衣裳,天气一转冷,她便给自家殿下换上宽松暖和的冬装。 当天傍晚,从军营回来的萧无衍还带回一樽暖炉,他与顾幺幺说是镇远侯赏的,军中各营的骑尉、校尉等都有。 柔然人骄奢淫逸,像暖炉这种物件,单是在刑罗的大将军府便搜出了近百樽,甘州疫病爆发之处,镇远侯就曾下令往各医坊送过暖炉。姜幼安知晓此事,如今听萧伍说镇远侯又将暖炉赏给麾下将士,倒不觉有异。 与此同时,东宫暗卫悄无声息的隐入塞河镇,随时听候召令。 姜幼安的身子更重了,腹中胎儿已有八个月大,每日起身下坐时她终于感觉到一丝疲累,也发觉自己的行动愈发不便,有时候甚至想直接在房中躺上一整天。 可她没有,不管每日都不想动,外头天气又有多冷,她都会在晌午时分让锦月或锦盘扶她在院子里走上半个 时辰。 有时若萧伍在家,她还会戴上帷帽,让他带她绕着村子走一圈。 姜幼安是大夫,当初大皇姐怀小永嘉时她便跟宫中御医足足学了半年女科,也常听御医嘱咐因身子重而犯懒的大皇姐,除非身子实在不适,否则每日最好还是在府中花园里散散步,走上两圈。 如今想来,大皇姐生小永嘉时的确没受太多苦。 那日大皇姐傍晚发作,不到子时便平安顺利地生下小永嘉,御医甚至说第一次怀孕生子之人只用两三个时辰便生下孩儿已是上天眷顾了。 可姜幼安始终无法忘记,那日在公主府,她听见大皇姐发出这辈子最痛苦、最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也因此,大姐夫幸望之后来还暗中去太医院找御医要过男人饮后便能绝嗣的方子。 但御医可不敢担着杀头的罪过,不仅没给,还悄悄向大皇姐递了信儿。 大皇姐知道此事后果然与幸望之大吵一架,甚至扬言幸望之若敢这么做,她便将他休了换别的男人做驸马。不过“换驸马”这事儿最后没成,两人足足较劲两个月,后来不知怎的竟达成共识——大皇姐不再生小孩,大姐夫也不可饮绝嗣汤。 两人好像从御医那儿找到其他避孕的法子。 至于具体是什么法子,姜幼安便不知道了,她那会儿还小,对这种事并不感兴趣。 如今倒是到了生兴趣的年纪,可她身份特殊,既已经决定孩子出生后养好身子就撤离,那知不知晓似乎就不重要了。 是夜。 这日萧伍回来的晚,姜幼安睡到后半夜因翻身不便醒过来时听见了院子里响起低微的话音。 听声音应是萧伍和萧陆,但两人声音很低,她完全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于是姜幼安一手揉着眉心醒神一手撑着床榻缓慢坐起,而后摸了摸外侧床榻,发觉是凉的,便知萧伍这是刚回来尚未进屋,而不是军中突发急事要走。 过了会儿,院子里说话的声音忽然停了,脚步声随即响起,紧接着便是屋门被轻轻打开的吱呀声。 一缕寒风瞬间涌入屋内,姜幼安肩膀微颤,忙拢紧被子朝外间轻唤了声:“夫君,是你回来了吗?” 萧无衍怕吵醒顾幺幺,本想在外间宽衣后再进里间,这会儿听见她的声音眉头不由蹙起,快步迈到里间穿过屏风:“吵醒娘子了?今日军中出了些急事,下回若还这么晚,我就跟萧陆宿在前院,不回来打扰娘子了。” 姜幼安闻言笑了笑,摇摇头,扶着腰又坐直了些:“没被你吵醒,是我方才睡得不舒服自个儿醒的,不过眼下入冬了,天冷,夫君日后便宿在军中吧,若家里有事,我再让表兄或是高二去军中找你。” 萧无衍方才说话间便解下氅衣搭上了屏风,此刻闻言立刻疾步走到床前上榻,将顾幺幺揽入怀中:“不可,我若宿在军中,娘子夜里想抱人该如何是好?” 他义正言辞,神色正经。 姜幼安睨他一眼,动了动腰在他怀中调整出一个舒服的姿势,而后喟叹道:“那便让阿月和阿盘轮流来陪我。” 萧无衍:“……”轮、流? 他默默腹诽这两个字,忽觉自己随时都可被取代。 “如此就更不可了。” 萧无衍倏地轻哼,微微低头,下巴贴在顾幺幺颈侧蹭了蹭,话音里明显带着酸意:“我夜夜守在娘子身边,在娘子心中的地位都还不如锦月锦盘,若真因天冷便不回家,那等冬天过去,我在娘子心中恐怕连萧陆都不如了。” 姜幼安听得发笑:“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 萧无衍:“没有么?那娘子回答我,若将身边人排个名号,娘子会将我排在第几?” 姜幼安岂会猜不到他想听什么,当即便‘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夫君当然是第一,你在我心中就是最最重要的。” 萧无衍脸上的醋意瞬间消了。 甜言蜜语最动人心,就算娘子话里裹着砒霜,他都乐意将那砒霜咽下。 姜幼安这次没回头瞧他,可听着他胸腔的震动,她就知道近来莫名其妙什么醋都爱尝两口的萧某人被哄好了。 她敛了敛神,忽地正色:“不过夫君,你若跟往常一样酉时下值回家,那我不管你,可若像今日这样忙到快丑时,便还是在军中歇一宿吧。” 丑时回来,卯时就得走,满打满算只能歇两个时辰。 而今刚刚入冬,夜里的寒气还勉强能忍,可日子越往后越冷,届时天寒地冻的,姜幼安可不想萧伍奔波受苦。 萧无衍闻言却没有回答。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隐去,黑眸幽深,好一会儿才叹息道:“娘子,刚刚我与萧陆在院外说话,你可听到了什么?” 姜幼安这才扭头看他,盯着他深如幽潭的眼眸真真切切地摇了摇头:“没听到,怎么了,你方才说军中出了急事……难道事情很棘手?” 萧无衍点点头,又摇摇头,继而道:“柔然王死了。” 第83章 “真是好本事” 柔然王病逝,柔然大王子和四王子兵戈相向争夺王位,柔然王城于两日前发生暴乱。 深夜,姜幼安听萧伍一句一句说出这等大事,凤眸霎时亮了又亮,而萧无衍看见她毫不掩饰的惊喜眼神,幽深黑眸不禁弯了弯,低声道:“此乃攻打柔然的好机会,只是……我既在先锋营,在战场上就该冲锋陷阵,不知娘子可允?” 姜幼安:“……” 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当即扯着被子跨坐到他身上,面对面盯着男人的眼睛:“若我不允,夫君便不去么?” 萧无衍抿唇不语,低眸看向顾幺幺圆润的肚子,大手轻轻摸了上去。 姜幼安就猜到萧伍会这般沉默抗议,顿时笑着轻拍了下他摸过来的手:“逗你的。” 况且即便她不允、即便他此刻答应不去,等明早回了军营,这家伙也定会“阳奉阴违”,背着她第一个上战场。 果然,狡猾的萧骑尉听见这话后脸上瞬间扬起笑,黑眸得意弯起:“多谢娘子成全。” 话音刚落,他就抑制不住地凑到自家娘子脸颊狠狠亲了一口。 姜幼安下意识闭上眼睛,瞬息后才睁开,伏在他肩头笑了笑。 萧伍如今已是官身,若这回再立军功,或许便有可能升做校尉。 如此,日后撤离回长安之时,只要她不下令,暗卫便不会冒险杀他。 * 次日,天还未亮萧无衍便在顾幺幺酣睡之际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萧陆备了早膳,主仆两人在前院厨房匆匆喝下两碗米粥,便去了马棚牵马赶。 出门时,他们碰见正在院子对面的黄沙地上练武的秦晋,三人寒暄过后,萧无衍和萧陆策马赶去军营。 叶晋则在目送两人远走后收起手中的长棍,抬脚返回院中,而他回去后不久,高二和齐荣便从大门走了出来,趁无人之际,也在黄沙飞扬的地上练起功夫。 锦盘和三娘则是用过早膳后才在后院打拳练剑活动活动筋骨。 姜幼安跟锦月便在廊檐下一边走路一边看两人耍剑打拳。 每到这时候,叶晋就会突然从旁边冒出来,冷不丁跟锦月搭话:“阿月,你说将来我这小外甥出生,是会像表妹多一点还是会像妹夫多一点?” 锦月:“……” 她就说表公子是个傻的,临别在即,姑娘近来正为姑爷之事伤神,表公子怎么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怒嗔叶晋一眼,没搭话,急忙去追方才突然走快的殿下。 姜幼安本是故意留机会给表兄和阿月说话,可是表兄那话一出口,她便知道表兄要碰壁了。 唉,罢了。如今多事之秋,她还是先将自己跟萧伍之间的事好好善后吧。 与此同时,镇远侯的中军大帐内,萧无衍正与诸将议战。 柔然王城内乱的确是他们攻打柔然的好机会,但眼下却不是出兵的最佳时机。 两虎相争,必有一败,可如今两只虎还只是在争斗而已,并未分出胜负,镇远军若此时出兵,只会让两只正在争斗的老虎同仇敌忾。 况且在攻往柔然王城的路上还有穆图这只拦路虎,是以萧无衍以为,最好的办法,便是让穆图也卷入争斗之中。 柔然人斗得越狠,对镇远军而言便越有利。 这天下午,萧无衍亲自去塞河镇地牢提审穆克。 晚上,他再次晚归。 姜幼安这回没醒,只是在感受到他 的气息后下意识翻身抱了人一会儿,但她很快便因身子重而感到不舒服,于是果断松开人,翻过身背对着萧伍继续睡。 萧无衍这会儿将睡未睡,身前的柔软消失后,他本能地寻过去从背后贴住顾幺幺。 即便是在睡梦中,他也记得娘子有孕,从前总是放在娘子腰间的手下意识上移了半寸,摸住另一团柔软。 姜幼安却忽然轻呓了一声,她虽未醒,却觉得这样被人抱着并不太舒服。 只是睡意太浓,这点不舒服也不是不能忍受,所以她轻轻动了动身子,发觉始终无法甩开后便就继续睡了。 而等姜幼安第二天醒来,萧伍已早早离家去了军营,她茫然环顾四周,最后只能将昨天夜里感受到的那一点点不舒服归咎于是腹中的小孩在闹腾。 姜幼安近来已经能感受到小家伙在踢她了。 * 这日之后,萧无衍夜里回来的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只在顾幺幺旁边躺半个时辰就要起床回军营。 但姜幼安并不知晓此事,肚子里的孩子乖巧懂事,从未让她受过什么苦,只是有一点,这小孩儿将来定是个嗜睡的,自有孕以来,她每天晚上都睡得又深又沉。 叶晋几个宿在前院的以及锦盘和顾三娘夜里倒是听见过动静,可萧伍叮嘱过他们,让他们对自家姑娘保密。 众人心知肚明殿下生下小皇孙后便会离开塞河,便也愿意为姑爷保守秘密,好让姑爷和殿下安安稳稳地度过属于他们的最后一个冬日。 直到十月的最后一天,夜里突然下起大雪,姜幼安夏天怕热冬天怕冷,少了萧伍这个人形火炉在背后抱着她,即便屋子里燃着暖炉,她也还是被冻醒了。 肩头微凉,姜幼安困顿地睁开双眼,摸了摸身侧,本是想唤萧伍帮她扯衾被。 然而身侧床榻冰凉,没有丝毫余温,她意识瞬间清醒,翻过身来自己扯好衾被,老老实实地裹住肩膀和手脚。 窗棂前睡前点燃的烛灯此时只剩下一小截,这代表眼下已经寅时了,待蜡烛燃尽,便是卯时。 可萧伍却还没回来,姜幼安眉心微蹙,心思百转:出了什么事?难不成镇远侯突然派他上了战场?但若是如此,萧伍不可能不让人回府送信…… 这样一想,她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姜幼安撑着身子坐起,望着窗外簌簌白雪,心底无端生起不安。 她不由起身,拿起榻前矮凳上的氅衣披到身上。 锦盘这会儿正在屋外廊下守夜,听见屋中声响,顿时来到门前敲门:“姑娘,阿盘可以进去吗?” 姜幼安趿上鞋子:“嗯,进来。” 锦盘应声而入,裹着一股寒气和雪霜踏过屏风,匆匆跑到姜幼安身边挽住她的手,又见她身披氅衣,不禁担忧:“姑娘这是要出门?可是外面下雪了。” 姜幼安轻轻摇头:“不出去,就在廊下看看雪,萧伍今夜是否没有回来?” 身侧床榻冰凉一片,直觉告诉她萧伍应该是还没回来,可也不能排除萧伍已经回来过但又被人匆匆叫回军营的可能。 这会儿若是锦月在姜幼安跟前伺候,她或许会猜到自家姑娘所想,而后帮姑爷圆一圆谎。 可锦盘性子直,惯来不懂这些弯弯绕绕,闻言就只是点头:“是,姑爷还没回来。” 姜幼安便从锦盘没有丝毫惊讶的脸上看出端倪,凤眸微凝,蹙着眉心轻声试探:“那他可有派人来送信?从前也没见他回来这般过啊,真让人担心……” 锦盘一听果然中计,着急解释道:“姑娘别担心,姑爷以前也寅时才回来过,不会有事的。” 姜幼安勾唇浅笑,眼中却泛着冷:“……原来如此。” 萧伍这家伙还真是好手段,竟然她身边的人都瞒着此事。 这厢锦盘却仍未转过弯来,说完见姜幼安笑了,还当自家殿下是真放了心,又眨着圆溜溜的眼睛接着劝:“姑娘,外头风大又下了雪,您这样出门会着凉的,不如阿盘开半扇窗,您就在屋里赏雪如何?” 姜幼安并不生锦盘的气。 与其他人相比,她知道阿盘不是有意瞒她。 要怪只怪近来她太相信萧伍了,以为自己待他足够宽和他便会对她坦诚,可事实显然不是如此,萧伍这厮惯会得寸进尺,说不定正是因为她近来待他太好才让他这般肆无忌惮的骗她。 “也好。” 姜幼安默然片刻后对锦盘笑了笑,重新坐回床榻道:“那阿盘便在屋中陪我一起赏雪。” 锦盘闻言顿时咧开唇角笑了,忙不迭点头:“好,阿盘陪姑娘。” 说罢,她快步走到床榻对面的窗棂打开半扇窗,而后便返回自家殿下身边,在殿下的示意下乖乖巧巧坐到一旁矮凳。 其实自从殿下有孕,她心里便有些失落。 殿下好像突然之间就变得不像殿下了,不仅行事愈发稳妥有分寸,竟连从前爱做的那些冒险出格事竟也不再做了。 她曾问过锦月姐姐,锦月姐姐说这是因为殿下长大了。 可是“长大”难道就是让一个人对从前喜欢喜欢做的事变得不喜欢了吗?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永远长不大。 所以方才殿下突然说想要看星星,锦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开心。 或许如锦月姐姐所说,殿下如今已经长大了,可即便如此,殿下也该是从前那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的殿下。 “姑娘,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锦盘忽然望着窗棂外的雪感叹。 姜幼安偏眸看她,先是笑,旋即又轻轻蹙起眉心:“阿盘是在说雪还是在说别的?” 锦盘圆溜溜的眼睛乌黑,直白道:“不是说雪,是姑娘,阿盘是说姑娘真好。” 姜幼安闻言怔了片刻,下一瞬,凤眸眼中的笑意却更张扬:“嗯,我也觉得我这样真好。” 她知道并且会承担自己的责任,可她永远是她,并不会比从前改变什么。 不想这时,院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疾乱的马蹄声,还有萧陆一惊一乍的呼声:“……好兄长,您受伤了,走慢些……” 接着便是萧伍低低的轻斥声:“你小声些,莫吵醒娘子。” 可姜幼安已经听到了,顿时又气又忧,扬声:“萧骑尉真是好本事,竟连受伤都想瞒我?” 第84章 “转身离开” 萧无衍脚步微顿,循声望向窗后的顾幺幺。 对上那双灼灼凤眸,他忽地轻咳,黑眸之上的长睫略显心虚的颤了颤,同时疾步朝人走去:“娘子莫急,我伤得不重,且已让军医看过。” 这厢,姜幼安也被锦盘护着往外走,刚走打外间,就见萧伍裹着寒风推门而入,她脚步一顿,目光如炬地凝视男人面容:“当真叫军医瞧过?” 萧无衍忙不迭颔首:“自然当真,不敢欺瞒娘子。”说着,他从锦盘手中揽过顾幺幺。 不敢?依她看,他分明敢得很。姜幼安暗自腹诽,抬眸愤愤睨了萧伍一眼。 锦盘见状忙向二人拱手告退。 姜幼安便让她回屋就寝,不必再守在廊下。 锦盘乖声应是,离开时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姜幼安这才让萧伍随她回里间,轻哼一声把住他的脉:“怎么会受伤?” 方才观男人面色,看出他确实伤得不重,姜幼安原本担忧不安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实处,可积压在她心底的怒气却愈来愈盛,如今天寒地冻,既受了伤,就该好生在军营修养,何必连夜奔波? 萧无衍这会儿正在悄悄观察娘子神色,知其不虞,再思及先前那声令他心头骇跳的“萧骑尉”,当即识时务的如实相告:“幺幺,从今日起,荣古便是大燕领土了。” 姜幼安搭在他腕上的手一紧,不敢置信地睁大凤眸:“……夫君受伤难道是因攻打荣古?” 见娘子神色总算和缓下来,萧无衍略松口气,点头道:“是,所以娘子可否不再生我的气?” 姜幼安闻言敛敛神,轻瞪他一眼:“哼,得寸进尺。” 话落便甩开他手腕坐去了床榻,暗衬这人脉象稳健,确实伤得不重,心里的气总算消了些。 萧无衍却被这一眼瞪得莫名心安,轻轻勾起唇角走去窗边关窗。 回来后,姜幼安便让他将衣裳脱了,又检查过他身上被军医包扎过的伤口才真正放下心来,让他快些上榻入睡。 萧无衍从善如流地上了榻,只是将顾幺幺揽入怀中后,他垂眸看见她欲言又止“眼巴巴盯着他看却又生生忍住不问”的模 样便不舍得闭眼了,不由笑问:“娘子可是好奇大军如何攻下荣古?” 姜幼安凤眸轻眨,颔首,但她知晓若认真谈起此事,那恐怕谈到天亮都谈不完。 她不想萧伍这么累,索性先他一步阖上眼皮:“好奇,可我还是好困,夫君明日再告诉我也不迟。” 萧无衍不知想到什么,闻言竟并未坚持,而是贴在顾幺幺耳边轻轻吻了吻,低声道:“好,娘子睡吧。” 明日,另一个“好消息”应当也会送到家里,双喜临门,娘子或许会更开心…… 思及此,他低头又亲了亲顾幺幺娇艳欲滴的唇,这才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 次日,姜幼安竟一觉睡到巳时才醒。此时萧无衍早已起身,并让萧陆备了笔墨在前院书房作画,待萧陆来前院将“长嫂醒了”的消息递给他,他的画也恰好进入尾声。 雪仍绵绵密密地在下。 甘州多雪连绵不绝,姜幼安在北地盘桓两年有余,对这副景象并不陌生。 用罢早膳,得知萧伍今日没有去军营而是在前院作画,她便让三娘往前院递了趟信儿,让他先回后院一趟,她要给他换药。 廊檐下的积雪早被清扫干净,可腹中胎儿已快九个月,这样紧要的关头,即便姜幼安从小就皮实也知道要小心行事。 萧无衍这会儿正在前院书房等画上的墨迹干透,外头陡然传来萧陆和顾三娘说话的声音,他听明其意,不由俯身仔细观察起墨迹,见只剩尾处的墨未干,便拿起本书轻轻扇了起来。 叫他回去换药只是娘子随口找的一个理由。 萧无衍心下清楚,娘子这是想听昨日那场攻城之战了,让他快些回去从头至尾的一一上禀呢。 没一会儿,外头传来萧陆的敲门声:“兄长——” 后头的话不等萧陆说出口,萧无衍便扬声道:“知道了。” 萧陆闻声瞬间住口,继而转过身朝顾三娘笑道:“兄长马上便回。” 顾三娘见状脸上便也堆起笑,略一福礼,转身回了后院。 与此同时,萧无衍从书房走了出来,手中拿着卷起一半的画。 萧陆见状凑上前来,瞧见另外半幅墨迹半干被侯爷捧在手上的画,双眼瞬间发亮:“喉……兄长,您这是将此次镇远军攻荣古之役画了出来给长嫂看?” 萧无衍微微点头,没计较他险些说漏嘴的字眼,轻笑道:“不止,等娘子看完这副画,我便将它裁成画册留给快要出生的孩子。” 留给小世子?萧陆一听更激动了,立马道:“兄长,我想出门去城中挑几副书封。” 府中纸砚笔墨都是不缺的,书房里也剩着几张当初侯夫人给守备营兄弟们做草药图册时用的黄绵纸,可萧陆觉得普通的黄绵纸配不上侯爷的画作,也配不上做未来小世子的第一本画册书封。 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也想在侯爷给小世子准备的第一份礼物上出一份力。 萧无衍当然看得出萧陆心中所想,闻言轻摇了摇头,笑着放他出门:“去吧,早些回来,别耽搁了用午膳。” 萧陆笑嘻嘻的应是,一路跑着去了马厩牵马。 萧无衍则大步走去后院。 姜幼安早就等得望眼欲穿,见人一来,立刻就让锦月和三娘回厢房歇晌了。 两人走后,萧无衍心领神会,甫一穿过屏风便将背在身后的画卷献宝似地拿了出来,看着顾幺幺道:“娘子叫我回来可是想知晓大军如何攻下荣古?” 这会儿房中连药箱都没备,见他识破,姜幼安索性坦诚弯眸笑了笑:“知我者,夫君也。” 说罢,她看向萧伍手中卷成一圈的画问:“这就是夫君今早在书房作的画?” 萧无衍点点头头,走到坐塌前将手中画卷放在横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继而推到顾幺幺身边,故作正经地清了清声:“正是,不知可否请顾东家掌一掌眼?” “咳——” 姜幼安轻咳一声,配合地挺直腰身,拿起矮几上的画卷倨傲道:“本姑娘是药堂的东家,又不是画坊的东家,萧公子请我赏画恐怕是请错了人……” 话说到后面,声音却莫名越来越低。 萧无衍好整以暇地看着顾幺幺,见她的视线已然被画卷吸引,黑眸不禁弯起。 穆图早就因柔然王不肯救穆克而与其生下嫌隙,柔然王死后,他的两个儿子为争王位曾先后拉拢穆图,柔然王城的百姓皆知穆图最在乎弟弟,两个王子也不例外,纷纷许诺只要穆图助其登上王位,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向大燕赎回他的弟弟。 可别人的许诺,又怎能抵得上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 当初镇远军攻夺甘州,消息传进荣古之初穆图就想带兵支援弟弟,可柔然王一旨王令发往荣古却令他动弹不得。 柔然王年迈力竭,早无称霸天下的雄心,亦不敢得罪大燕这头从沉睡中醒来的雄狮。 他的懦弱害穆图失去了突袭镇远军的机会,也让穆图失去了最佳救援弟弟的机会。 所以当萧无衍计诱穆图回柔然王城争夺王位之时,穆图几乎不曾犹豫,当夜便亲率七万兵马挥师王城。 镇远军正是趁柔然王城的三方兵马混战之际攻下荣古。 王城战事一起,不成功便成仁。 彼时穆图即便后知后觉猜到自己种计也已无力回天,只能将守备空虚的荣古城拱手让人。 但他知道,若想夺回荣古、救下弟弟,他别无选择,必须在这次王城之战中攻入大王宫,真正成为柔然之主。 是以这日午后,陈刚来村里除了将“萧伍升任先锋营校尉”的文书交给侯夫人之外,还悄悄向侯爷上禀了另一条消息——老柔然王的两个儿子战败被穆图斩于马下,穆图将于明日举办登位大典。 穆图正值壮年,满腔雄心,若真被他坐稳柔然王之位,将来绝对会成为大燕北境的心头大患。 因此姜幼安还美来得及为“萧伍成为校尉”之事向萧伍表达祝贺,便见这厮去马厩牵了马要与陈刚一起回军营。 萧陆买了上好的罗纹纸来做书封,姜幼安本也准备下午与萧伍一起将画卷裁成画册装订成书,如今却改了主意,在萧伍临走前对他道:“这画册是你送来孩子的礼物,我才不会帮你,等你回来,你自个儿裁订。” 萧无衍自是一口应下,轻轻亲了下顾幺幺的额角,继而转身离去。 到了军营,萧无衍直奔中军大帐,写下军函后命人送去官驿八百里加急,而后他又令写一封密函,唤来鹤羽卫,命其暗中递到长安顾兰丰手中。 穆图或许比老柔然王的两个儿子要难对付,却绝非铜墙铁壁。 只要圣上相信他,多给他一些时日,他定能率镇远军灭了柔然。 不过,萧无衍不会也不敢将希望全都压在圣上的信任上。 正如七年前,圣上虽信了萧山对先锋营的诬蔑之言,却也在攻夺云州失利后借故调萧山回长安,又一步步暗中派人扶植他将镇远军收于麾下。 虽久不在长安,但萧无衍对长安的局势却了如指掌——圣上早在多年前便谋划收回兵权。 只是外患未除,迟迟找不到机会罢了。 深夜,萧无衍回府后得知娘子已经睡下便没回后院,而是在前院熬了一个时辰一步步将画卷剪裁、装订成册,才拿着未题书名的画册回了后院。 沐浴更衣后,他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从背后轻轻环住顾幺幺。 但萧 无衍睡不着,黑眸一闭,他脑中便会想起战事。 穆图是聪明人,定知晓刚刚经过内乱的柔然经不起与镇远军一战,所以最迟三日,柔然便会派人送来求和书。 按大燕律,求和书送到镇远军后,他应当命官驿之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往长安,且等长安的回信。 而等待期间,只要柔然没有挑衅,萧无衍便不宜发兵,除非……他有把握在圣令下达前攻下柔然王城。 可娘子如今已有九个月身孕,镇远军想要完全掌控荣古城也需要一段时日,若想无后顾之忧的出兵,至少要等到年关。 思绪纷乱,萧无衍谋算千百诸事,眉头越蹙越深,一时是顾幺幺会何时诞下麟儿,一时是镇远军要何时才能完全掌控荣古。 没过一会儿这些猜谋又全都转成圣上究竟会不会答应他继续攻城…… 只要圣上愿意信他,只需再给他三个月时间,他便有把握杀进柔然王宫。 * 三日后,如萧无衍所料,穆图果然派人送来求和书。 他将求和书在镇远军中扣了一日,次日晌午才命顾青树随官驿驿使带着“求和书”一起启程回长安。 原因无他,正是萧无衍想让顾青树在路上设法拖上一两日,如此,再让朝堂上那些“主战派”和“主和派”多吵上几天,那么不管圣上的旨意是战还是和,届时娘子肚子里的孩子应当都已出生了。 萧无衍其实并不惧圣意。 不管圣意如何,此次他都会率兵杀进柔然王城。 但他不能让娘子跟他一起涉险,也绝不允许自己在娘子生产前这种紧要关头不在她身边。 为此,萧无衍暗中谋划,早早派鹤羽卫潜入荣古在暗处寻了处宅院。 一旦长安传来的旨意是停战,他便会立即让人将娘子和医馆众人都送去荣古。 从塞河去荣古城只有一条路,那条路上有处山隘险关,最容易设伏,易守难攻。 萧无衍不会让任何人对娘子不利,届时他会封了那条路,若有人想强闯荣古,定会被鹤羽卫格杀。 转眼又是月底。 顾青树尚未回来,长安也一直不曾有消息,萧无衍养好伤后便在荣古和塞河之间奔波起来。 不过与往常相比倒不算忙,几乎每日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旬休日竟也能安安稳稳的待在家里,从未被镇远侯突然叫走过。 姜幼安腹中的胎儿已经足月,这几日随时都有可能出生。 是以次日黄昏时分,萧无衍回到家后便对顾幺幺道:“娘子,我已向侯爷告了假,在孩子满月前就在家中陪你。” 圣上旨意尚未到,但师兄怕他等不及,一路快马加鞭赶去荣古,今日一早就将圣上同意继续攻打柔然的好消息告诉了他。 心中大石落地,萧无衍便将军中杂务暂时交给顾老将军处置,回了塞河全心全意的陪顾幺幺。 姜幼安当然想让他陪着,听见他说这话,不由踮起脚在他唇边亲了一下,喜笑颜开道:“那太好了!” 胎儿诞生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暗卫早已做好撤离准备,留给她和萧伍的时间所剩无几,每一刻与萧伍在一起的时光她都分外珍惜。 萧无衍只觉得他的娘子似乎因为天越来越冷而变得越来越黏人,不管是夜里还是白日,时常一抱住他便不放。 不过,他求之不得。 萧无衍无比确定,无论有过多亲密的时刻,时至今日,每次娘子靠近,他的心跳仍会不受控制的激烈跳动。 就像战场上的擂鼓,纵使千军万马,亦往矣。 可惜这样平淡安稳的日子到底还是没能撑过两日,萧伍只在家中陪了姜幼安一天半,第二天下午,镇远侯便派了人传他和萧陆去军营。 彼时姜幼安完全没有要发作生子的迹象,倒是不介意萧伍往军中跑一趟。 她爽快放了人,只简单叮嘱道:“荣古离得远,夫君晚上别赶夜路,办完事后就在军中歇一晚,明天白日再回来。” 萧无衍颔首,轻笑应好。 他料想自己很快便能回来,也就没多说什么,只俯身亲了亲顾幺幺的耳垂便转身离开了。 第85章 报信之人涕泪横流 今日天色暗得比往日还要早些,申时还未过太阳便落了山,只留一抹霞光仍盘桓在漫无边际的黄土之上。 萧伍不在府中,用过晚膳后姜幼安便让众人各自回了房歇息。 锦月贴身跟在她身边伺候,锦盘则先回了西厢小憩,两人今晚轮流值守上半夜和下半夜。 姜幼安今晨醒得早,沐浴时便有些昏昏欲睡。 可等绞干头发躺上床榻,她却又奇怪的变得清醒。 后来还是让锦月去书房寻了本晦涩难懂的古书来,翻看不到两刻,终于沉沉睡去。 锦月见殿下睡着,不由上前接住她手中摇摇欲坠的书,将其放到床头矮凳后又为殿下掖好被角,这才趴坐在床头安静地守着。 夜渐渐深了。 子时三刻,锦盘过来正房守下半夜。 锦月便回了西厢歇息。 然而她刚躺下不久,锦盘便跑回西厢拍门,不止唤醒了半梦半醒的锦月,原本熟睡的三娘也被她吵醒了。 “出了何事?” 锦月和三娘两人纷纷穿衣下榻。 她们了解阿盘,阿盘性情憨直但并不莽撞,能令她这般惊慌失措的恐怕只有殿下。 顾三娘到底年长些,又是暗卫,她反应最快,衣裳尚未穿好便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撤下门闩,既惊又喜的开门问锦盘:“难道是姑娘肚子里的孩子有了动静?” 锦盘忙不迭点头:“是,三娘,姐姐,你们快过去看看,姑娘醒了,还说肚子有点疼……” 锦月听罢瞬间打起十二分精神,沉稳吩咐锦盘:“去把表公子叫醒,速将此事告知于他。” 闻言,锦盘心底因担心而生出的慌乱莫名被安抚,她乖乖应声:“好,我这就去。” 说罢,她没有丝毫停留的转身去了前院,锦月和三娘则迅速披好衣裳、趿上鞋子跑去正房。 姜幼安这会儿正倚着床头深深吸气来缓解自己腹部传来的阵痛。 看见锦月和三娘进房,她唇角轻弯,扯出一抹令人心安的笑,淡声道:“别担心,小家伙一直很乖,想必这回也不会为难我,你二人照往常那样准备就是。” 锦月和三娘闻言轻吸口气,齐声应是,立刻有条不紊地做起接生准备。 来到塞河之后,姜幼安虽未在城中买宅开药堂,但顾氏医馆的好名声却已经从甘县传到塞河。 这段时日村中时常有人登门求医,其中便不乏为女子接生之事,如此一来,锦月触类旁通很快便学会了如何接生,三娘则负责帮她打下手。 前院,叶晋从锦盘口中得知表妹临盆在即,当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 他出门后迅速叫来高二和齐荣,吩咐二人一个守前院一个守后门,而后便与锦盘回了后院,他去厨房烧热水,锦盘则负责将烧好的热水送去正房。 男女有别,叶晋虽然担心,可他只是殿下表兄,这种时候到底是不方便进产房。 唉!妹夫离开的真不是时候,怎么偏偏在表妹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 叶晋一边腹诽一边拼了命烧热水,直到一个时辰后,锦盘跑来跟他说家中已经没有桶可以盛水了,他才停下来起身问锦盘:“表妹如何了?是生了小皇……公子还是小小姐?” 锦盘与他一样担忧,闻言板着脸摇了摇头:“姑娘还在屋中走步转圈。” 转圈?叶晋愣住,待回过神来便撂下火棍跟锦盘一块去了后院,想去问问锦月表妹眼下究竟是何情形。 然而两人刚刚跑到后院,就听见正房内传出一阵痛声哀嚎。 叶晋脚步倏顿,拉住还要往前跑的锦盘,脸色凝重道:“你就在此处候命,我回厨房继续烧水。” 锦盘也从正房传出的痛呼中明白了什么,圆脸严肃皱起,郑重点了点头:“是。” 而此时,厢房内的姜幼安却已经开始痛骂萧伍——“混蛋!大混蛋!” 虽然孩子是她要的,可她临盆时他竟不在她身边,这就是他的错! 想到这儿,姜幼安就忍不住连镇远侯也一起骂了——“蠢材!真是蠢材!” 镇远军十几万兵马难不成还找不到几个得力之人? 这镇远侯却偏偏逮着萧伍不放,有点风吹草动就派人来找他,如此愚不可及,真不知是怎么做得主帅! …… 不知过了多久,姜幼安几乎将身边该骂得人全都骂了个遍。 可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不断拱着她心 中怒火,末了她骂无可骂,便只能咬牙腹诽即将要出生的孩子:臭小孩儿,明明之前一直很懂事,怎么临要出生却让她这么幸苦?真是不乖…… 这话并未说出口,但腹中胎儿却好像听到了姜幼安的心声,忽地踢她一脚,令她瞬间失声痛呼,甚至连意识仿佛都有一瞬间的抽离。 然而当她意识回笼之时,耳边却传来锦月和三娘的报喜声——“姑娘!孩子出生了!”/“恭喜姑娘!是小公子!” 旋即,一声嘹亮的哭啼声响破云霄。 姜幼安鬓发早已被汗水浸透,原本有些失神地凤眸在听见婴儿啼哭后顿时亮了起来,勉力抬了抬脸道:“抱,抱过来,让我瞧瞧……” 她嗓子有些哑。 锦月闻言先抱着刚出生嗷嗷啼哭的婴儿走去早就盛满温水的浴盆中洗了洗。 她小心细致的将小皇孙擦干净裹进襁褓,而后才把闭着眼睛干嚎的小皇孙抱回殿下身边。 姜幼安心中早有准备,知道刚出生婴孩的小脸很可能会皱巴巴。 不过没关系,这样的小孩只要再养两天就会变得粉雕玉琢,极为可爱。 当初小永嘉就是如此。 但当锦月把小皇孙放到姜幼安枕边,她看见襁褓中的小孩白白净净没有半点皱痕反而却担忧起来:“小永嘉刚出生的时候虽有些皱皱地,可她越长越可爱啊,这孩子现在就如此可爱,以后不会反着长吧?” 被放在床头的小皇孙原本闻到母亲温暖的气息已经不干嚎了,但姜幼安话音一落,他竟又“哇”地一声干嚎起来,仿佛听懂了似地在抗议。 锦月见状不禁笑着在殿下和小皇孙之间打圆场:“姑娘和姑爷都生得这般好看,小公子长大后必然也是龙章 凤姿。” 被夸的小皇孙瞬间不“哇哇”了。 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也朝姜幼安的方向微微偏了偏,下巴一仰一仰的,模样别提多骄傲。 姜幼安忽地笑了,抬手轻轻点了点他软乎乎的脸颊,轻声哄了哄:“小家伙,这就得意了?” 小皇孙当然不会说话,但他在襁褓中胡乱挥舞的小拳头却撞上了姜幼安的手,而后忽然睁开他自出生后便一直紧闭的眼,露出一双漆黑晶亮如葡萄般的眼睛。 这双眼睛好像萧伍…… 姜幼安有些怔神,仿佛透过小孩的眼睛窥见一丝萧伍小时候的样貌,窥见一个可爱,俊俏,清瘦的小少年影子…… 不过她很快便摇头否定自己的猜想,萧家从前既然能收养萧陆,想来家中也有些家底,不会让萧伍饿着。 那他小时候说不定会是个吃得胖胖的胖小孩儿,后来家道中落又进了军中做事才变成如今这般劲瘦模样。 而此时,在厨房隐约听见“婴儿啼哭”声的叶晋迫不及待地赶了过来,远远看见守在门口的锦盘便问:“表妹身体可还好?可是生了小公子?” 锦盘方才听见小孩哭声时便想进屋去瞧殿下,只是恪守命令才未动,这会儿见表公子来了,她来不及回答便扬声向屋中请命:“姑娘,阿盘可以进去吗?” 姜幼安听见两人一远一近的声音,轻弯凤眸看向正在收拾残余的三娘,轻声道:“把消息传给表兄,让阿盘进来帮手。” 三娘领命,笑着福了福礼,便转身去了外头传话。 片刻后,锦盘迈进屋中的脚步声几乎与叶晋欣喜的惊呼声同时传入姜幼安耳中。 她偏眸望向窗外,便见夜色不知何时褪了去,晨光正破晓。 院外,叶晋很快便将好消息传给高二和齐荣。 此行最重要的事已经办妥,不久便是归期,无论于公还是于私,三人都很高兴,一时竟把去军营通知姑爷之事都忘了。 这厢姜幼安倒是想起过萧伍。 但思及他办完差自回归家,她便也没提派人去荣古传信之事,想着等萧伍回来正好能给他一个惊喜。 不想这日直至天黑,萧伍却并未回家,亦未让萧陆或是他手下军卒回来报信。 姜幼安心神不安,这才派叶晋往荣古跑了一趟。 但叶晋却半途而返,只带回来两个消息:一是柔然不知从何处得知大燕不讲和的消息,穆图昨日竟率兵突袭镇远军,镇远侯已率诸将应战;二是镇远侯早已下令,荣古局势未稳,若无军函,任何人不得通关去荣古。 好在守关之人是鹤羽卫,曾在镇远侯府与叶晋有过一面之缘,他答应派人去荣古帮叶晋向萧伍传信。 听到此处,姜幼安发白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 鹤羽卫还能去荣古传信,便证明荣古仍在镇远军把控之中。 既如此,那萧伍没派人回来报信应当就只是被战事绊住了脚。 可即便这般想,姜幼安这天晚上也还是睡得不太安生。 每每从噩梦中惊醒,她都要起身看看睡在摇篮里的孩子才能寻回一点心安。 萧伍一定会平安归来,他还没看过孩子呢。 如此折腾两三回,天蒙蒙亮之际,姜幼安半梦半醒间忽然感觉床榻一沉。 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便见萧伍身穿铠甲坐在床边,满身的血腥气,脸颊上似乎也有两道血痕。 “夫君?”姜幼安一手揉眼一手撑起床榻,想坐起来好好看一看萧伍。 可男人却抚着她的肩又让她躺下,摸着她的脸颊低声道:“娘子辛苦了,别动,好好歇着。” 姜幼安闻言凤眸轻弯,目光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却因屋内黄线昏暗始终看不清他容颜,只好开口问道:“夫君受伤了么?怎未叫军医包扎?” 男人轻轻摇头,低笑一声握住她的手:“没受伤,是敌人的血。” 在这事上,姜幼安向来是不信他的,听见这话便想把他的脉,萧伍却忽然松开她的手站了起来,道:“娘子不信?那就容我去耳房将这身血污洗了去。” 话落,男人不等她回话便径直走向耳房。 姜幼安眸光忽地凝了凝。 孩子的摇篮床就放在床头,他怎么一眼都不看? 这般想着,她不由环顾四周,竟发觉周围漆黑一片静得可怕,而阿月阿盘还有表兄三娘他们竟然都不在…… 不对!姜幼安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 “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锦盘看着忽然坐起的姑娘骇了一跳,急忙跑到床前挽住姑娘的手。 姜幼安抚着胸口,冷汗岑岑,转头看向窗外渐渐发亮的天色才微松口气:“无事,只是做了一个梦……” 或许是她太担忧萧伍安危才会梦见他回来。 姜幼安让自己不要多想。 锦盘见状便拿起温热的棉帕为殿下擦去脸颊上的细汗,锦月则将刚刚醒来的小皇孙抱到殿下身前,安慰道:“姑娘莫忧,姑爷吉人自有天相,定能平安归来。” 姜幼安点点头,从锦月 手中接过孩子。 出生才刚一天,小家伙竟已学会笑了,瞧见母亲,他开心地咧了咧唇角。 姜幼安被小家伙感染,不由也弯起唇角。 不想这时,院外却传来一阵略显急切的脚步声:“阿月,表妹醒了不曾?妹夫派人送了信来——” 姜幼安闻声当即应声:“让他进屋回话。” 话落,她便让锦月去屏风外头问话。 锦月垂首应是,提步走去外间。 不想她刚见到人尚未开口,那报信之人竟已涕泪横流:“夫人节哀,校尉他、他回不来了……” 屏风之后,卧榻之上。 姜幼安闻言神思忽地从身体抽离一瞬。 第86章 战场失踪,生死难料…… 眼前事物似乎有些失真。 姜幼安一时失声,下意识抱紧襁褓中的孩子深深呼吸。 屏风之外,叶晋却一把抓起报信兵卒质问:“你说清楚!什么叫回不来?妹夫究竟出了何事?” 方才这军卒进院禀报时明明面色正常,并不见其露有哀色,否则他也不会贸然将人领来表妹跟前,怎么这会儿一到表妹跟前就泪流满面起来? 可面对叶晋的严词厉色,那报信之人的神色却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用力抹干眼泪,强忍哽咽道:“前日、前日柔然突袭荣古侯爷亲自率军迎敌,我们和柔然人打了一天一夜……” “昨日黄昏,柔然人见败局已定便欲鸣金收兵,侯爷下令命我等追击残军,谁知却中了柔然人诡计,校尉和他率领的先锋营将士全、全都折在战场上了……” 他断断续续说了好一会儿,等他说完,因听闻噩耗而失神的姜幼安终于稳住心绪,亦从此人话中听出诸多漏洞。 且不论别的,只说镇远侯,她虽时常看其不顺眼,但他绝非庸才,怎会在将士大战一天一夜后还下追击之令? 即便他好胜心切非要追击,也该是举全军之力追击柔然,又怎会只派先锋营追敌? 姜幼安侧身将怀中不哭不闹的孩子放到床榻里侧,想着深吸口气,继而起身下榻后隔着屏风淡声问话:“是谁派你来传信?” 话落,姜幼安披上氅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锦盘见状立刻提剑护在其侧。 然而不等报信之人回话,下一瞬却忽有火箭破窗而入,直直射/入床头。 床榻帷幔一点即燃,火势迅速蔓延,婴儿啼哭声倏地响起。 锦盘反应极快,在火箭破窗之际便及时撤回屏风后将刚嚎了一声的小皇孙从床榻抱起。 令人不适的火焰眨眼间从眼前消失,小皇孙刚准备好的的第二声啼哭顿了顿,末了只能打着嗝儿咽回肚里。 另一厢,原本哭哭啼啼的报信人却在看见火箭后骤然变脸,手中不知何时冒出匕首,利刃如风般抹向叶晋脖颈—— 电光火石之际,叶晋下意识后撤躲闪,不想报信人似乎早就料到他的反应,竟趁众人不妨之际将匕首化作暗器直甩姜幼安命门。 “姑娘小心!” 锦月大惊,急忙跑过去想要挡匕首,可两人之间距离太远,她有心无力到底追不上暗器。 幸而姜幼安幼时曾随少傅学过拳脚,虽学艺不精,但总算让她堪堪躲过。 锦月顿时松了口气,及至姜幼安身边才终于压住“噗噗”发颤的心跳。 那报信人有些意外,眼中明显闪过惊讶之色,似乎没想到一个不会功夫的女医竟能躲过他手中利刃。 但意外归意外,他并未忘却此行目的,见一击不成,当即便冲向女人,发起第二次攻击。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此刻身在正房的这群人,身子刚往前冲了一步便觉身后传来凌厉掌风,他只得侧身躲闪应战。 与此同时,锦盘抱着小皇孙从屏风后疾步走出。 她把小皇孙交到锦月手里,目光在跟贼人交手的叶晋身上停留了一瞬,观清战局后才看向姜幼安道:“姑娘,这人有表公子对付足矣,阿盘护送您和小公子出去。”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房内火势大肆蔓延,火苗已从床头烧到屏风。 屋里显然不能待了。 可既有火箭射进房内,那便说明院外也有贼人潜藏。 姜幼安冷静下来迅速分析局势,当机立断道:“走耳房,小心些。” 耳房中有水,若外头还有火箭,或可抵挡一二。 锦盘颔首领命,立即手持长剑走在三人外侧,护送殿下和小皇孙撤去耳房。 第二支火箭便是在这时射/进房内,“铛”地一声穿过窗,落在立在墙根的箱笼之上。 见状,正在跟叶晋激烈缠斗的报信人便想逃走。 他本是柔然人,当年镇远军攻下定州,他们十二人奉可汗之令潜入军中成了大燕小兵,但镇远侯狡黠,不到一年就将当年潜入镇远军中之人全都揪了出来处死。 那时他年龄小才八岁,胆子也小,兄长们都护他,不曾让他做过任何任务,这才有幸存活于世。 这些年他一直蛰伏,如今镇远侯在战场失踪,生死难料,正是他杀其妻儿报仇雪恨的好时机。 但外头突如起来的火箭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无法再接近镇远侯妻儿。 而今眼见不敌,他就想让外头这波人了结镇远侯妻儿的性命。 可他叶晋岂会放过他,见其分神,他飞快取下扎在屏风上的匕首,在此人转身之际瞬间自背后刺入其心脏。 那报信人的双眼不甘怒睁,口吐鲜血,还想出手反击,却在回身时身体一僵轰然倒地。 叶晋冷冷扫了眼尸体,寒着脸赶去耳房护卫姜幼安。 然而刚刚穿过火海,他眼前竟一片眩晕,耳房的门忽然生出无数重影,他费力推门,身形踉跄,却怎么都迈不动脚。 就在这时,一只手倏地拽住叶晋手腕将他拉进耳房,紧接着一勺透心凉的凉水“呼啦”一声浇到他脸上。 叶晋总算恢复一丝清醒,看向泼他水的姜幼安连忙道谢,又问:“怎么回事?我方才怎么晕乎乎的?” 姜幼安边听边倒了颗清心丸给他,道:“是火箭,那上头绑了迷香,有致晕之效。” 叶晋闻言立马接过药丸塞进口中,又转头看了眼早就倒地的报信军卒,狐疑:“既有火箭和迷香,他又何必犯险?” 话音刚落,窗外竟又有数支火箭袭来。 幸好这时高二和三娘都闻讯赶来,此刻已将火箭全都拦在房外。 但即便如此,房内火势也已不可遏制。 姜幼安迅速抄起手边的木桶盖,一边往耳房外门撤一边对叶晋道:“他们背后或许不是同一个主子。” 可惜那报信人已死,再无机会审问。 叶晋闻言不禁有些懊悔,早知方才便不该下死手,留那人一命。 不过眼下境况危机,这念头也只是一闪即逝,他很快便将心神用在护卫表妹和小皇孙身上。 及至耳房外门前,叶晋便对锦盘道:“你留守,我先出门探路。” 锦盘点头,立刻护着三人退后。 叶晋则在她们退到足够安全的距离时推开挡在门边的木桶,举着只能遮挡上半身的小木桶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蹿出房门。 高二和三娘见状顿时向叶晋围了过来,两人一个持剑挡箭御敌掩护一个手持弩箭伺机反攻。 只是如今眼前并无敌人踪迹,只有不时飞入院中的一支支火箭。 叶晋环视四周,不禁蹙眉:“齐荣在何处?” 高二急声回禀:“他悄悄从后门跳了出去探查敌人方位和人数,还没回来。” 叶晋闻言眉头顿时蹙得更深,当即从高二身上摸出信号弹点燃,放向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夜空。 又是火箭又是迷药,这般阵势,敌人必然来势汹汹,仅靠他们几人恐怕护不住殿下和小皇孙。 第87章 “我们该回长安了”…… 一缕红烟瞬间在空中绽放。 不肖片息,将明未明的天色里就接二连三地燃起同样颜色的红烟。 这是潜藏塞河的东宫暗卫在回应。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火箭射进这栋二进小院,尽管众人全力护卫,耳房也快要守不住了。 房内被水浇灭的几簇火挨个冒起白烟,先前存在耳房里的水也即将消耗殆尽。 叶晋转身看向刚刚迈出耳房门槛的姜幼安,正色道:“表妹,此地恐怕保不住了。” 姜幼安听懂他的言下之意,神色微凛,但眼下并没有时间犹豫,她很快便敛神道:“我明白,传令下去,今日便——” “姑娘!公子!”然而她的话没说完就被翻墙回来的齐荣给 打断了。 他整个人灰头土脸的像是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脸上却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半喜半忧地向姜幼安和叶晋两人回禀:“来人不多,只有十几人,皆黑衣蒙面,手上的火箭也即将消耗殆尽,但……那些人的目标好像不止我们,属下回来时瞧见有蒙面人从村里其他人家的院墙里跳出。” 说话间,齐荣身形忽地摇晃了下。 他虎眼一瞪,不由狐疑地打量起四周。 那厢高二和顾三娘的视线也再次恍惚起来,方才殿下提醒他们火箭里藏着迷烟,他们已经服过能让自己保持清醒的药丸,但或许是吸入鼻腔的浓烟太多,那药丸竟连半刻效用都没有。 姜幼安见状立即倒出清心丸让三人依次服下,同时问齐荣:“可查清蒙面人方位?” 齐荣眼一闭咽下药丸,苦着脸回:“前院门外有九人,后院三人已被我诛杀,东西院墙外各有三人策应。” 这是围在他们院落外的人数。 至于有多少人去了村里其他人家,目前尚不得而知。 但这座村落里原本住户就不多,从前跟姜幼安一样因家中有军卒而搬来此地的人家也在镇远军攻下荣古后陆续搬离。 思及此,姜幼安看向叶晋道:“兵分两路,表兄带高二和齐荣从西院墙外突围,锦盘和三娘绕后截杀。” 锦月不会功夫,这会儿怀里还抱着小皇孙,显然需要人保护。 姜幼安虽会些拳脚,但她昨日才生下孩子身体虚弱,几乎也无力应敌。 所以眼下他们之中只有五人能战,而且这五人还要保护没有应敌之力的大小三人。 可如今仅仅是围杀这间院子的黑衣人就有十五,以五敌十五,甚至更多,自然不可正面强攻。但若选择分别击破在东、西院墙外策应的三个蒙面人,那他们便能成为占上风的那一方。 叶晋与姜幼安的应敌之策不谋而合,但对人手调配却有些意见:“表妹,你身边不可无人,让锦盘留下护卫,高二和三娘从后门截杀,我跟齐荣两人正面突围。” “也罢。”危急关头,姜幼安没跟叶晋争执此事,只是抬眸看向众人,沉声叮嘱:“务必要平安回来。” 众人齐声应是。 话音刚落,就见又一波火箭凌空袭来,高二顿时手持横刀斩箭,齐荣也拿着方才从黑衣人手中抢来的长剑应敌。 这时锦盘却忽然开口:“齐大哥,决云剑就在我床头,今日便借你舞一回。” 齐荣闻言虎眼倏亮,登时大笑:“好!今日就用那群狗贼的血来为决云开锋!”话落,他一边挡箭一边跑去西厢取决云。 身后房屋的火越燃越烈,锦盘、三娘和高二便先护卫姜幼安和抱着小皇孙的锦月从后门撤退。 叶晋则在她们离开后转守为攻冲向西边院墙,齐荣拿到决云剑后亦跳出西厢与叶晋汇合。 两人默契对视,下一瞬,就见齐荣身形一闪先跳去墙外诱敌,而叶晋侧耳听着墙外动静,直到刀剑交锋的声音响起才忽然翻墙而出。 原本三打一胜券在握,蒙面人想拿人头立功便没向上峰报信。 谁知打着打着院子里竟又跳出一人,三个蒙面人手中的剑顿时慌了,然而这时他们已无机会逃窜。 叶晋甫一跳下墙头,便趁三人围攻齐荣没发现他之际从背后偷袭一剑刺穿了一个蒙面人。 局势瞬间发生变化。 决云剑削铁如泥,齐荣力大刚猛,见叶晋一剑了结敌人,顿时大喜,手上力道一个没控制住竟“噌”地一声斩断两个蒙面人手中的剑。 两个蒙面人瞠目,刚想张口大声呼救便被齐荣和叶晋一人一剑封了喉。 他们堵在喉间的呼救声终究只能化成一声不甘呜咽。 高二和三娘刚刚赶来就看到这幕。 两人脸上不约而同的升起讶异之色,只不过三娘是惊讶蒙面人的功夫竟这么差,高二则是看着地上被齐荣斩断的残剑眼冒精光:“这就是决云剑的威力?” 齐荣闻言虎眼一紧,顿时握紧剑柄。 叶晋见状果断挡住高二视线,同时吩咐他和顾三娘:“你二人速去解决东墙外策应,记住,出手要快,绝不能给他们通风报信的机会。” 高二和顾三娘顿时正色领命,飞奔赶去东院墙外。 于是小院后门外,正在摆弄弩箭的姜幼安就见两人在她眼前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开。 此时,后院外头的墙跟下仍躺着三具死相凄惨的蒙面人。 姜幼安凤眸微抿,目光从三具尸体身上扫过,“阿盘,查查。” 本以为是长安那些人派人来截杀,可这些蒙面人身手不过尔尔,长安那些想取她性命之人可不会派这种蠢货来行刺。 但很可惜,锦盘在搜查过三具尸体后并未发现能证明他们身份的信息,只在他们身上分别翻出两锭金子。 姜幼安眸光不禁深了深,幕后之人买凶杀人,目标却不是“太子”,而是从宁州来的医女顾幺幺…… 既如此,那便只有三种可能:一是那人来自宁州或庆州,与原来的秦、顾两人有旧仇;二是这两年在云、甘两州跟他们结过梁子的人;最后……便是萧伍,那人是冲萧伍而来,杀他们,或许只是为了斩草除根。 姜幼安又想起那个来府中报信的军卒。 虽然同样想杀他们,可观其言行,那军卒显然跟蒙面人不是同伙,若他所言为真,萧伍当真在战场上出了事…… “姑娘!!” 这时锦盘却忽然大喊一声将姜幼安从沉思中拽回,同时锦盘手中的金子也“嗖”地朝她飞来。 姜幼安双眸微颤,耳边骤然响起一阵刺耳锋鸣——“刺啦”一声,金石相撞,竟是有暗箭从她背后袭来。 村里人少,四野旷达,奉令将迷烟投入其他村民家里的蒙面人从村民家里跳出后一眼就瞧见姜幼安和锦盘以及那辆停在两人附近的马车,担心女人逃跑,蒙面人立即举起弓弩向两人射来利箭。 幸好锦盘及时掷金挡下,而姜幼安也在听见金石相撞那一刻倏地转身,举起弩箭、瞄准、射出。 短箭凌空,发出一声低沉风鸣,瞬间刺穿蒙面人眉心。 而在蒙面人倒地那刻,锦盘已飞身挡到姜幼安身前,担忧道:“姑娘,您快进马车,阿盘带您离开。” 姜幼安原本的确有撤离之意,不然她也不会让锦月抱着昏睡的孩子先上马车,可眼下有些事她不能不做。 她抬脚踏上马车,对锦盘道:“躲开蒙面人视线,先在村中绕行一周,看看村民是否安全。” 若蒙面人只是往村民家中投迷烟,姜幼安可以不管,但若蒙面人既投迷烟又投明火,那姜幼安便不能见死不救。 锦盘却不想让殿下犯险,只是殿下有令,她也只能听从,同时在心中祈祷东宫暗卫尽快赶来。 为了避免姑爷起疑,所以殿下当初没安排暗卫就近住进村中护卫。 但锦盘记得有几个暗卫还是隐姓埋名潜藏进了附近村落,若他们看到信号之后便往这里赶,此时应当也快到了。 正如锦盘所料,这会儿确实已有暗卫赶到村落。 只是他们进村时刚好碰见偷偷摸摸潜进村民院子里放迷烟的黑衣蒙面人,暗卫见状自然一举杀之,而后便开始从村子最外边往里探,一路边探边杀,难免要耽搁些功夫。 不过锦盘还是很快就在东边一户村民家外与他们相遇。 得知太子殿下和刚刚出生的小皇孙都坐在马车中平安无事,几个浑身沾满血迹的暗卫顿时大松口气,同时极有默契地跪地请命:“殿下!求您立即撤离!” 马车内,小皇孙早就因吸入太多迷烟而昏睡,这会儿不管外头闹出多大声响,他都不会哭闹。 姜幼安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脸颊,又顺手探了探鼻息,确定孩子气息平稳后才轻斥暗卫:“你们既然与蒙面人交过手,难道看不出他们并非从长安而来?” 几个暗卫闻言一愣,旋即仔细回忆起先前几次交锋,从蒙 面人的身手来看,那幕后之人的确不像知道殿下身份之人。 可即便如此,几个暗卫也依旧执拗:“殿下,请您以自己安危为重,允属下等护送殿下进城。” 东宫暗卫如今大多潜伏在塞河城中,只有进城,才能让殿下得到最严密的保护。 然而马车之中,姜幼安却忽地发出一声冷笑:“怎么?若孤不允呢?难道尔等还要抗令不成?” 几个暗卫神色一震,当即伏地齐声:“属下不敢!” 姜幼安闻言不由轻叹口气,这些人怎么非要她动怒才肯听话? 她掀开车帘将清心丸交给锦盘,继而沉声:“一人一颗,让他们服下去。” 跪在地上的暗卫还以为殿下赐给他们的是毒药,几人瞬间红了眼眶,却仍忠心耿耿道:“殿下!属下知罪!还请殿下允我等杀敌后再死!” 姜幼安听罢一愣,不知他们怎么会想到这儿来,顿时又叹口气:“那是清心丸。” 啊?暗卫们怔住,纷纷抬起方才因委屈而变得红彤彤的眼。 此时锦盘已按人数倒出五粒药,见状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但她知道这时候若是锦月在马车外,她肯定会代殿下说很多话。 于是她想了想便解释道:“敌人的迷烟很厉害,你们手中保持清醒的药丸只有半刻药效,服用太多会对身体不好,所以殿下才赐你们清心丸,它的药效好,服下之后至少能在满是迷烟的房屋里坚持两刻。” “谢殿下恩典!” 听完这番话,五个暗卫眼里的泪险些就要夺眶而出。 他们一把夺过锦盘手里的药丸,一边仰头服下一边偷摸抹了抹眼角。 而将眼眶周围那点湿意都抹掉后,他们也终于不再坚持送姜幼安进城,而是齐声道:“属下等请殿下下令——” 马车里很快便传出姜幼安低沉而有力的声音:“三人去顾宅支援叶晋,两人留下随孤巡村。” 五个暗卫:“是!” * 半个时辰后。 藏身塞河镇的东宫暗卫全都赶到此地,此次来村落的二十七个蒙面黑衣人亦被叶晋率暗卫悉数斩杀。 除医馆众人外,如今还在村落生活的村民共有一十九户,蒙面人首领派了九人去这十九户村民家中放迷烟,至于那些蒙面人会不会放火,众人此时已经无法得知。 不过……暗卫在那九个投迷烟的蒙面人身上皆发现了火折子,而那些用火箭围杀姜幼安一行的蒙面人却没有。 “村民们还要昏迷多久?” 顾宅门前,姜幼安长身玉立,仰头看着烧了一半的门匾的问。 虽然暗卫们尽全力灭火,但这间两进大小的院子还是烧毁了大半,只有前院还残留着两间勉强能住人的厢房。 此时叶晋脸上、身上皆沾着血,也沾着脏兮兮的尘埃灰烬,他一时摸不准姜幼安的心思,沉思片刻后只好如实回答:“短则六七个时辰,长则一天一夜。” 那迷药性烈,若非表妹医术了得,身边又常备清心丸,他们这次真会命丧于此。 可与这群黑衣人交手、轻而易举便取了他们的项上人头后,叶晋便知道,这些人的确与长安无关。 他们并不知道表妹身份,否则幕后之人绝不会掉以轻心,只派这些蠢材来此围杀。 所以,倘若表妹想继续留在塞河,叶晋也并不反对。 只是今日闹得动静太大,善后会麻烦些。 然而,这厢姜幼安凤眸微转,盯着几乎烧成废墟的院落看了半晌,嘴角却忽地嘲弄般勾起,暗道了声还真是“天助我也”。 尸体、暗杀、大火、生死未明的……夫君,还有什么时机比现在撤离更合适呢? “让人搬几具尸体进院子,再点把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净些,不管是尸体还是房屋最好都烧成灰烬。” 她说着转身看向叶晋,眼中神色辩不出喜怒,只是忽然淡声道—— “表兄,我们该回长安了。” 第88章 是梦,原来是梦。 平康二十二年冬,腊月初五。 甘州塞河镇这栋两进大小的宅院在烈阳凌空时又一次被吞入火焰。 从清晨到日落,这场火足足烧了一整日,直到被搬进院中的黑衣人尸体被烧得只剩下难以辨别身份的寸骨,留守村落的东宫暗卫才在村民醒来之前撤离。 而几乎同一时间,顾青树、萧陆、李拓等人率兵在先锋营遇伏周围找到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在夜幕再次降临前找到了气息微弱的萧无衍。 暗中保护萧无衍的十一卫几乎全军覆没,只有叶硶还残存着一口气,但此时也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 顾青树带兵找到萧无衍时就见他一人持剑跪守在十一卫众人旁,而气息微弱的萧无衍却在模糊看见顾青树那刻再也坚持不住,那双死死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瞬间没了生气,坚硬身躯直挺挺地骤然栽倒在地。 “师弟!” 顾青树大惊失色,顿时如离弦的箭般冲向萧无衍,同时又朝身后众人大喊:“军医!快带军医来!” 这天夜里,镇远军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 军中医术最好的两位大夫正在竭尽全力救治萧无衍,另外顾老将军还派人去荣古、云州、定州等地去“请”当地名医来军中以及让萧陆带人去塞河接顾幺幺。 阿衍一直不想让他的妻子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可生死关头,顾大夫或许就是那个能将他从鬼门关救出来的人。 只要能救回阿衍的命,哪怕将来阿衍会怪他,要跟他老死不相往来,顾老将军也不会后悔。 然而这厢萧陆刚带人马跑出镇远军大营,竟见今天早些时候曾来军中传禀喜讯的鹤羽卫三卫卫使匆匆骑马而来。 那人看见萧陆更是径直勒马翻身,“噗通”一声跪地忍泣:“萧陆大人,夫人和小世子遇袭,整座宅邸被大火烧成灰烬,夫人和小世子他们……他们全都没了。” 这话犹如巨雷,轰地萧陆瞬间呆怔。 他在说什么?人怎么会没呢?明明早上他还来军中报喜说夫人平安生下了小世子…… 那时侯爷失踪凶多吉少,他既担心侯爷安危又担心该怎么向夫人交待,怕在夫人面前露馅才没回塞河。 现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侯爷,萧陆本以为最坏的结果就是夫人他们知道侯爷隐瞒身份后生侯爷的气,可、可怎么短短一日功夫就什么都没了…… “你、你速速入营向顾老将军禀报此事,我带人回塞河,对,我这就带人回塞河,我得回去找找,也许夫人和小世子没事,他们只是、只是藏起来了。” 萧陆努力让自己冷静。 侯爷如今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他绝不能乱了阵脚,他一定要在侯爷醒来前找到夫人和小世子。 打定主意,萧陆连卫使的回话都没听清就转身爬马,带着原本接人的队伍飞奔回塞河寻人去了。 可当萧陆真正抵达塞河,亲眼看见曾经温馨无比的小院变成一片废墟,看见一具具黑衣蒙面人的尸体和白色担架上被大火烧得焦黑的尸骨,他的脸上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下两行泪。 直到这一刻,萧陆终于相信夫人和小世子他们当真是凶多吉少了…… * 次日卯时,荣古镇远军大营。 萧陆在跟与鹤羽卫搜遍整个塞河镇,却没寻到半点与夫人、小世子或者秦表公子他们有关的消息后终于死了心。 他将守备军留在塞河协助鹤羽卫,孤身返回军营。 中军帐外,顾老将军刚刚苦口婆心的把那些因担心萧无衍安危而守在营帐外头的副将们劝回自己营帐,一抬眼便瞧见垂头丧气扯着缰绳走向马棚的萧陆。 老爷子早听过三卫卫使禀报,此刻见状更是了然,不由沉叹口气,在萧陆走进大帐前叮嘱:“阿衍还在昏迷,大夫刚刚将他的命从阎王爷那儿抢回来,所以在阿衍伤势痊愈之前,此事绝不能告诉他。” 萧陆闻言神色一震,既喜又怕。 他为侯爷脱离 生命危险而开心,可他知道夫人在侯爷心中的分量,若这时候让侯爷知道夫人和小世子都没了…… 萧陆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是,您老放心,我一定瞒好侯爷。” 九年前先锋营遭人陷害几乎全军覆没,侯爷就险些将自己的命赔进去,如今时隔九年不仅旧事重演,那幕后贼人竟还取了夫人和小世子的性命,萧陆根本不敢想侯爷知道这一切后该如何撑下去。 那厢守在账内的顾青树在听见自家老爷子和萧陆说话的声音后急匆匆跑了出来。 他没听清两人说了什么,只是拉着萧陆急问:“弟妹如何?秦兄如何?锦盘和锦月姑娘都如何?他们都还活着是不是?” 见萧陆抿唇不答,虎背熊腰的大汉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他眼眶瞬间红了,嘴上却依然犯犟不肯松口:“我、我就知道都是那三卫卫使在胡说,秦兄身手不比我差,锦盘姑娘的功夫更是了得,他们哪会这么容易就出事?” 可是听着顾青树这般说话,萧陆却忍不住了,他忽然瘫坐在地嚎啕大哭,又一字一句的控诉:“畜生!那群人都是畜生!他们往院子里投了迷药,他们把村里的人都药晕了然后才放的火……” 萧陆回荣古时鹤羽卫已经调查清楚火灾始末,也在足昏睡一天一夜的村民家中找到了迷药燃烧殆尽后的灰烬。 那些死在院外的尸体可以证明“顾宅”里的确有人曾经冲出来过,可贼人早有预谋又人多势众,仅凭秦公子和锦盘姑娘两人如何能冲出火海? 听到这些,顾青树再也说不出话。 可活要见人死要见死,没有亲眼见到尸骨,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心。 顾青树忽然大步走去马棚。 猜到儿子这是犯了牛脾气要去塞河,顾老将军并未拦着,反而疾步追上去下令:“你既要去,此事便交给你来查,贼人行凶之后定会潜逃,你务必要查清幕后凶手将人绳之以法,若办不好,你就别回荣古。” 顾青树本就有此意,闻言顿时恨声:“我定将那些贼子大卸八块!提着他们人头来见师弟!” 话落,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跑出大营。 萧陆望着顾青树策马离去的背影,忽然用力抹干眼泪强打精神从地上站了起来。 侯爷昏迷,贼人未除,如今还不是他伤心的时候。 顾老将军转身走回中军大帐,瞧见萧陆这副模样,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欣慰,轻叹口气问:“可知我为何支开青树?” 萧陆闻言立即后退半步垂首,恭谨回道:“您老是担心侯爷醒来后,顾将军瞒不住侯爷……” 顾老将军点头,先是捋着胡子笑了笑而后却又是一阵长叹:“没错,重情重义是好事,可青树行事太过冲动,顾大夫对他有救命之恩,他跟秦晋交好又曾心悦锦盘姑娘,若让他留在军中,等阿衍醒来定会从他身上发现端倪。” 说着,老爷子抬手拍了拍萧陆的肩:“小陆,你比那臭小子机敏,待在阿衍身边的时间也比我们都长,你一定比谁都清楚阿衍的性子,倘若阿衍伤势未愈就知道真相会是什么结果……” 萧陆轻轻颔首。 他明白顾老将军想说什么。 “您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在侯爷伤愈前,我绝不会向侯爷透露半个字。” 萧陆深吸口气,郑重起誓保证。 不仅不会,他还必须要想尽办法、千方百计的隐瞒真相。 没承想他话音刚落,守在账内的军医突然跑出账外喊人:“醒了,顾老将军,萧陆大人,侯爷醒了——” 被唤的二人闻言顿时收敛神色,飞快跑进中军大帐。 而此时刚恢复一丝清明的萧无衍却非要起身,他看见了,他看见幺幺被人劫持,那人拿刀抵着她的脖子,他要去救她…… “幺幺……放开、放开我、放开本侯……我要去救娘子……” 虚弱的镇远侯奋力挣扎,两个药童既不敢让身受重伤的侯爷离开也不敢真的用力扯动侯爷身上的伤。 可即便他们足够小心,萧无衍遍体鳞伤的身体却还是瞬间浸出血。 萧陆见状几乎是哭着跑到病榻安抚:“侯爷,侯爷您放心,夫人无事,昨日鹤羽卫来军中报喜了,夫人……夫人她如今正在家中养身体呢。” 萧无衍闻言果然停止不管不顾的挣扎。 只是他那双执着的眼睛仍然猩红一片,瞬也不瞬的直直盯着萧陆,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下去。 萧陆不忍心骗侯爷,可如今为了让侯爷活下去,他不得不捏造谎言。 于是他努力咧了咧嘴,终于挤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侯爷,夫人已经生下小世子了,说是、是前日破晓时分出生的,夫人还带话让您赶紧回家给小世子起名字……” 起名字?萧无衍闻言怔了怔,神色间似乎又生出一分清明。 是,娘子已有身孕了,方才他看见被人劫持的娘子却小腹平坦没有半点孕相…… 是梦,原来是梦。 幸好只是梦。 他微松口气,坐回床榻,眼睫忽地一垂,人就直挺挺地向前栽倒。 萧陆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噗通跪地抵住萧无衍将要倒下的身躯:“侯爷?侯爷?侯爷您别吓小的!” 两个药童见状飞快搀扶左右,顾老将军则急令守在账内的军医:“快!给阿衍诊脉!” 军医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让药童将人放平的话都不敢说就急忙蹲下为镇远侯探脉。 片息后,感受到镇远侯微弱跳动的脉搏,军医紧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原处。 “让侯爷躺下歇着。” 他站起身先交代药童,而后才转身朝顾老将军拱手作了作揖道:“侯爷无碍,只是力竭又晕了过去,其实侯爷今日能醒一回已然算是奇迹了,原本我等都以为侯爷至少要昏睡三天才有机会醒来。” 顾老将军闻言顿时大松口气,“好,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方才阿衍忽然栽倒,真是险些吓死他这个老头子。 可转念想起阿衍挣扎时说要去救顾大夫的那些话,顾老将军的面色又在刹那间变得沉重。 阿衍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真相,他只希望……那一日能来得晚些。 第89章 “娘子定是生我的气了”…… 这日之后,萧无衍整整昏睡两天两夜才又醒来一次。 但他的意识并不清醒,黑眸迷茫空泛地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才似想起什么般忽然叮嘱萧陆:“我受伤之事…别告诉娘子,别让她担心……” 萧陆就立刻回话安抚:“侯爷放心,小的只跟夫人说咱们跟柔然又打起来了,您抽不开身回塞河,没说您受伤的事。” 萧无衍闻言心思稍松,不肖片刻便又昏睡过去,直到次日午后才再次醒来。 这回他清醒的时间比昨日长些,先是吩咐萧陆要尽快将娘子他们接来荣古,而后便在用药时传顾老将军、李拓等几个副将一同进帐议事。 于是萧无衍很快便发现顾青树不在军中,他本想议完事后便向顾老将军问其去向,却因体力不支在顾老将军送诸将出营帐时倚着床榻沉睡了过去。 而当他再次醒来问起顾青树,顾老将军也早想好说辞:“我让大勺去驻守塞河了。” 此次穆图率兵突袭,镇远军中竟出了叛徒与其里应外合击杀萧无衍,那些人虽最终被反杀,可眼下尚未查清整个镇远军,顾老将军说派顾青树去守塞河,这话既是托词,也是真的担心腹背受敌。 萧无衍一听便明白其中缘由,后来果然不再过问。 如此,在萧无衍能够下地走路之前,萧陆和顾老将军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瞒住了他。 可不到半月,随着萧无衍伤势渐愈,每日清醒的时间从半个时辰渐渐变成半天甚至更久。 他问起顾幺幺的次数越来越多,萧陆和顾老将军便愈发招架不住。 萧无衍观二人面色有 异,心头突然闪过一丝惊慌。 但他并未揭穿二人,而是在顾老将军离开大帐后才不动声色地看着萧陆道:“去拿笔墨来,我这么久不回去,娘子竟连半封信都没让人送,定是生我的气了,我须得写封信求她消消气,一会儿你帮我去送给娘子……” 萧陆闻言心里霎时“咯噔”一声,脸上却硬生生堆起笑,不得不附和:“那侯爷可给小世子起好了名字?前日您让小的回去送东西,夫人还让小的催您呢。” 听见这话,萧无衍恍惚觉得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 萧陆的确早就说过娘子催他给孩子起名,是他一直想等伤好后回家看见孩子后再取…… 可那股一直在心底涌动的不安却不停地催促他去探寻真相。 他顿时敛神,垂眸低声:“想过几个,我一同写在信上,你回去告诉娘子,她中意哪个便给孩子选哪个就是。” 萧陆这才笑着应是,转身去外帐拿笔墨纸砚。 萧无衍的床榻上一直放着矮几。 他两条腿都受了重伤,时至今日仍不能久立,每回下地行走不到半刻便会疼痛难忍,而后便会被军医和顾老将军半是劝半是强硬地送回床榻躺下。 是以即便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也只能在众人的严防死守下卧在病榻处理公务。 这厢,萧陆来到外帐之后原本堆在脸上的笑容却在刹那间瓦解。 今日若当真去塞河给夫人送信,那他回来时该如何向侯爷交待?更何况夫人早已不在人世,又如何能为小世子选名字? 萧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能悄悄来到账外差人去向顾老将军报信,让顾老将军一块想办法周旋。 交待完了,他才磨磨蹭蹭地端着笔墨纸砚走回内帐。 听见脚步声,萧无衍抬眸淡淡觑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萧陆却忽然骇出一脑门冷汗,直解释道:“侯爷,早前那块墨用完了,小的找新墨费了些功夫。” “嗯。”萧无衍淡应,视线落回笔墨,声色瞧不出喜怒道:“莫扰我写信,去外头守着吧。” 萧陆以为遮掩过去,微松口气,忙点点头应是退了出去。 萧无衍却在他离开之后霎时变了脸色。 萧陆越是这般欲盖弥彰,便代表娘子如今的处境比他所猜测的还要糟糕…… 难道是娘子受伤了也让萧陆帮忙瞒着他?还是孩子出了意外没保住,娘子太过伤心所以才怨他不愿理他? 萧无衍眉心倏地紧蹙,心头忽然一阵闷痛——他该想到,他早该想到,若娘子无事,即便再生气也不会这么长时间都不写来只言片语,哪怕像从前一样只有“保重”二字也好…… 思及此,他埋首奋笔疾书。 但今日这封信与从前不太一样,萧无衍没有长篇大叙,只简短问了几句自家娘子近况,又写下从前为孩子想过的几个乳名便落了笔,继而便扬声唤来萧陆:“快给娘子送去。” 萧陆应声而入,便见侯爷已经将信装进了信封,这会儿正在滴火漆落印。 可即便没亲眼瞧见信纸,他拿起信封时随手一捏也知这薄薄的信封里没装几页纸,不由讶异:“您今日这封信好像写得不长?” 萧无衍略略颔首,长睫微垂:“我的伤只能瞒一时,过两日待我身体再好些,你便带我回去向娘子请罪。” 萧陆一听便明白了。 原来侯爷已经动了回塞河的念头…… 他知道,侯爷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没人能拦得住,况且此事也没理由能拦。 萧陆止不住担忧,脸上却还是故作轻松地挤出笑来:“也是,没几日便是除夕了,侯爷若除夕前还不回去,那夫人恐怕真要生您的气了。” 萧无衍闻言竟莫名扯起唇角笑了笑。 生气也好,只要娘子好好的,不管怎样,他都认罚。 萧陆见状心底更苦了,挤在脸上的笑差点就要维持不住,只好以“送信”的借口匆匆逃出中军大帐。 萧无衍神色淡然地放他离开。 却在听到营帐外的马蹄声变远后扬声唤了守帐军卒进来:“传顾老将军,本侯有要事与他商讨。” 进帐之人是元六,得了令,他恭谨应是,转头便去了顾老将军的大帐寻人。 萧无衍记得元六,当初在藏书阁密道他不慎中了蛇毒,还是娘子救了他。 可此人那时便已是守备军百夫长,今日这时辰应在校场练兵才是,怎会跑到他帐前值守? 萧无衍心底的不安忽然更甚,片刻后,在元六离开尚未回来之际,他又扬声唤了一守帐小卒进帐倒茶。 陈刚闻言立马应声进帐做事,最近心事重重,他比从前瘦了些,但依然膀大腰圆。 萧无衍一眼便认出他是在藏书阁质疑娘子医术之人。 这瞬间,他黑眸霎时幽暗如潭,师父如此煞费苦心的让人看着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大帐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顾老将军人未至声先到:“阿衍,为师给你送药来了——” 随着声音落下,萧无衍竟扫见陈刚神色肉眼可见地松快些许。 他不禁捏紧茶盏。 陈刚则在顾老将军迈进内帐后便自觉退了出去,萧无衍默不作声,只是双眸沉沉地看向顾老将军。 顾老将军将药盏放在他身侧矮几,见他这般神色,心底顿时暗叹口气。 其实在元六传话之前,萧陆已经去他帐中将阿衍想回塞河之事告诉他了,后来再见元六,他就知道塞河的那场火终是瞒不住了。 “先把药喝了。” 顾老将军面色凝重,跟萧无衍对视良久才长叹口气,坦诚道:“我已让萧陆去备马车,喝了药,为师便带你回塞河。” 他太了解自己徒弟的禀性,先是故意试探萧陆,后又让元六去他帐中传话,这便是在暗示他已经猜到他们有事瞒他。 事到如今,他若执意阻拦,只会害阿衍铤而走险孤身跑回塞河。 与其如此,倒不如由他这个始作俑者亲自揭破谎言。 届时,哪怕阿衍恨他,也好过了无生念。 萧无衍闻言倏然端起端起药碗倒进口中,明明是在喝比黄莲还苦的药,他却仿佛失去味觉,像灌水一样猛地灌入咽喉。 下一瞬,他缓缓将药碗放回矮几,双目却早已赤红:“幺幺究竟出了何事?” 顾老将军见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无衍瞬间如坠冰窟。 究竟是什么答案会令师父都不敢张口? 他心里隐隐猜到什么,却半点都不愿承认,只咬紧牙问:“她是、是像我一样昏睡了许久对不对?” 顾老将军艰难地摇了摇头,深吸口气道:“不是,阿衍,那日是腊月初五……在我们找到你之前塞河镇起了一场大火,顾宅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毁,如今已成废墟了。” 虽然心里早就做过准备,可话到嘴边,顾老将军才发觉有些真相竟比被大火灼烧还令人煎熬。 他竟不敢直白说出“人没了”这三个字。 萧无衍却在听见这话后忽然笑了。 “不可能,不可能……塞河,我要回塞河,娘子在家里等我……” “幺幺无事,她只是生气了,对,娘子定是生我的气了,她气我没有早些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去找她……” 他腾地翻身下榻,不顾腿上伤痛,一路身形踉跄地跑到中军帐外。 顾老将军看得心疼,急急追上去搀扶,却被萧无衍一把甩开。 中军大帐外,萧陆刚刚驾着马车驶来,见状急忙搬下马凳迎萧无衍上马车。 可马车对此时的萧无衍来说太慢了。 他早已心急如焚,而他的战马似乎有所感应,竟在这时冲出马棚奔到他身边。 萧无衍立即翻身上马,扯紧缰绳,一声低喝,就见一人一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疾驰而出。 顾老将军担心不已,一边跑去马棚牵马一边让萧陆将军医带上马车同去塞河。 交待 完,他立即扬鞭抽马追了上去。 可即便如此,顾老将军却还是来迟一步。 顾宅院中,萧无衍环顾四周焦黑一片的废墟,胸腔气血翻涌,一股铁锈味忽地涌进口腔。 顾老将军下马寻来,就见他身影摇摇欲坠,唇吐鲜血,高大身躯轰然倒塌。 仿佛与满院断壁残垣融为了一体。 第90章 “陪葬”与“祭奠”…… 寒风凛冽如刀,漆黑夜幕下大雪忽然而至。 顾老将军飞快冲进废墟救人,萧陆带着军医紧随其后抵达废宅。 见此情形,他心中一慌,长吁一声,马车尚未停稳便跳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进院中。 唯有军医还算冷静,进院后探其鼻息,确定侯爷还活着便让顾老将军和萧陆将昏迷的人带回马车,而后才凝神静气为其探脉。 片刻后,军医稍松口气,从药箱中取出银针道:“侯爷是急火攻心晕了过去,我这就施针护住侯爷心脉,但侯爷本就重伤未愈,又一路奔波受寒,恐怕再也经不起颠簸……顾老将军,咱们得就近找地方让侯爷修养。” 当初萧无衍在村子里买宅院时顾老将军和顾青树也在附近买了间小院。 只是父子二人时常住在军营很少回来,那小院便荒废了,今日却正好派上用场。 萧陆当即将马车驾到顾老将军院外。 院子很小,只有堂屋两间房并着一间东屋和一间厨房。 令人意外的是,这院子虽然许久无人居住,院里院外却都很整洁,不仅如此,屋子里的床褥冬被等竟也都是新做的。 但起初无人在意这些。 直到次日清晨,萧无衍熬过险关退了高热,顾老将军才后知后觉,发现家里竟有大半物件从未见过。 他先看向站在院中焦灼踱步的儿子,旋即果断摇了摇头。 这小子昨天夜里得知阿衍来塞河的消息后就从军所找了过来,但他是看见栓在院子外面的马才猜到他们在院中,可见他连这小院是自家的都忘了,又怎会记得往家里添置物件? 顾老将军便又看向萧陆。 而萧陆察觉到顾老将军的视线,不由疑惑抬眸,主动走到顾老将军身边问道:“您老可有吩咐?” 顾老将军闻言顿了顿,沉吟好一会儿才指了指屋里新添置的那些物件道:“这些是阿衍让你买的?” 萧陆环顾四周,鼻尖忽然泛酸:“不是,是夫人……从前家里要买什么东西,夫人都会让锦月姑娘跟我来您院子里看看,若院里没有就一块添置上……” 说着说着,他眼睛一眨,竟忍不住又哭了。 萧陆百感杂陈,时至今日他好像终于认识到不止是夫人和小世子没了,秦家表公子、锦月姑娘、锦盘姑娘、乃至家里的仆从伙计……他们一个个竟都没了。 一场大火,竟让无比鲜活的人全都化成灰烬。 顾老将军见状轻轻拍了拍萧陆的肩,瞥见院子里那些物件,不由也叹口气:“人死不能复生,咱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尽快查清真相,找到凶手。” 萧陆点点头,吸着气用力抹去眼泪:“是,萧陆明白……” 而在这时,躺在病榻上的萧无衍忽地颤了颤眼睫,缓缓睁开泛红双眼。 凶手。 是,凶手,他还没让那些伤害娘子的人去黄泉路上陪葬。 他还不能死。 …… 与此同时,延洲原县,一家坐落在山野间的偏僻官驿却在风雪中迎来贵客。 只见一匹快马疾驰而至,那马上之人淋了一夜的雪,浑身白茫茫,甫一下马便抖了抖帽檐肩头的积雪昂首叩门:“驿卒何在?” 话音刚落,驿馆里立刻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来了——” 竟是道清脆女声。 高二神情戒备,手中剑瞬间出鞘。 直到驿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姑娘出现在眼前,他才稍敛戒心将剑收回剑鞘,道:“快去告诉你家中长辈,速将驿馆中最好的客房收拾出来。” 小姑娘虽然年龄不大,但她生在驿馆长在驿馆,从小耳濡目染早已学会如何分辨官差。 一瞧来人模样,她便看出这人八成只是个探路的,遂谨慎道:“敢问贵客是几人住店?大雪封路,昨日驿馆里已住下三位大人,眼下只余两间厢房了。” 高二双眼一眯,眼底不由露出轻笑。 这小姑娘倒是机灵,说起话来表面一个意思内里又藏一个意思。 然不等高二细问,那厢披着衣裳出门的老驿卒便拄着拐杖喊起了人:“盼丫头!快回屋里待着去!别冲撞了贵人!” 说话间,老驿卒急喘着气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门前。 他年迈身残,周身气势却透着坚毅,那双浑浊双眼不卑不亢地看了一眼高二,而后才倚着门扉费力地躬身作揖道:“大人,今日这雪恐怕要下个一两日……” “城中官驿的厢房宽敞舒适,吃穿用度也一应俱全,您既要南下,不妨多赶一两个时辰的路进城,从这儿下了山道,再往南行二十里路便可。” “若不然雪越下越大,贵人困在此地,恐怕要受好几日苦啊……” 老驿卒边说边拄着拐杖站直,言辞模样恳切,但话中之意却跟小姑娘相差无几,都是在提醒他昨日住进驿馆之人很不好惹。 高二不由蹙起眉头:“你们只管按吩咐做事,且先将那两间空厢房收拾出来。” 话落,他掏出东宫令牌示与二人。 老驿卒本还想再劝,可当他看清高二手中的令牌,那双浑浊的眼里骤然升起希望,急忙对孙女道:“快!盼丫头快去厨房找你兄长,让他跟你一块去收拾房间,收拾完了再做早饭。” 小姑娘自然也识得“东宫”二字,俏红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连忙点点头转身寻兄长去了。 高二只觉长幼两人行为举止很是奇怪,又问了老驿卒几句话才翻身上马,照原路返回接人。 约莫半刻后,他隐约瞧见东宫队伍。 与此同时,叶晋下令队伍停止前进,远远瞧见高二便扬声问:“如何?前面可有官驿?” 高二策马疾行,及至一辆精致华贵的车辇前才长吁一声勒马,喘着粗气道:“有,那官驿离得也不远,约莫一刻路程就能到,只是……驿馆里好像有些小麻烦。” “什么麻烦?” 车辇内,墨发半束一身锦袍的太子殿下摸了摸怀中婴儿有些发烫的脸颊,眉心轻拧。 原县地界共有三家官驿,城中官驿的厢房最豪华舒适,南边那家与周县毗邻的官驿则有最多最大的厢房,而离他们最近的坐落于山野间的官驿却是三家官驿里最小最偏的。 可如今已无时间耽搁,昨夜忽然下起大雪,孩子也突然发起高热,他们必须尽快找到能安顿的地方。 车辇外,高二顿了顿,直往嘴里灌了两股冷风才鼓起勇气道:“回殿下,那官驿里住着镇远侯府的二公子萧皓,据说他此行是要去镇远军中历练……殿下,属下担心他会泄露您的行踪。” 姜幼安闻言却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凤眸微寒,忽地一声嗤笑:“无妨,他既遇见了孤,且就随孤一起回长安。” 东兴侯还真是贼心不死,拉拢镇远侯不成,竟想出离间镇远军让其庶弟入军争权的昏招。 既如此,那便用萧皓的命先来祭奠萧伍和镇远军那些无辜枉死的冤魂。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90-100 第91章 萧家怎么教出这种废物?…… 大雪越下越紧。 一刻后,车辇稳稳当当地停在官驿大门外。 老驿卒却没在门前迎人,驿馆大门也半遮半掩,不知是被风吹阖了门扉还是关门时没关好。 高二直觉不对,下马后立刻凑到叶晋跟前小声道:“我给老驿卒看过令牌,但凡不傻,这会儿就该在大门前守着。” 叶晋嗯一声,沉吟道:“你去向殿下禀报此事,我带人进去探路。” 话落,他叫来两 个护卫推开驿馆大门,高二亦拱手领命,疾步走到车辇前向姜幼安禀报。 谁知高二刚说完前因后果,驿馆内却忽然传出惊慌尖叫,这声音惊醒了高热昏沉的小皇孙,只见他苍白小脸一皱,眼睛还未睁开便已经咧嘴哼唧了起来。 姜幼安连忙捂住小家伙耳朵,又轻拍襁褓哄了他一阵,而后才道:“先进驿馆。” 高二自然分得清孰轻孰重,当即应是,迅速率人摸清前后布局。 不肖片刻,齐荣径直牵着马车来到驿馆空闲的厢房门外。 风大雪寒,姜幼安用氅衣护住孩子以最快的速度走下马车,迈进厢房。 房内明显有收拾过的痕迹,一架破旧屏风摆在厢房中间堪堪将其分为内外两室,内室里放着炭盆,炭盆中堆满木炭却未生火,床榻上换了崭新的被褥枕头等物,可被换下来的旧屋却凌乱地散落地面。 姜幼安凤眸轻轻扫过这一切,却未语,而是先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到了床榻上。 最近小家伙习惯了被人抱着入睡以及马车赶路时的摇摇晃晃,有时候太过安稳反而会让小家伙惊醒。 锦月原本想抱起散在床榻一侧的旧被褥,见此情形,动作顿时停住,旁边刚刚将暖炉挑进厢房的锦盘也下意识屏住呼吸。 饶是如此,在姜幼安把小家伙完全放到床榻、抽离双臂那一刻,小家伙还是不配合的哼哼起来,两只白嫩嫩的小手也在空中一张一合地飞舞。 姜幼安急忙伸过去两根手指让小家伙抓住,这才让他止了哭哼,抿抿肉嘟嘟的嘴,重新睡了过去。 但小家伙机灵的很,这时候绝对不能放松警惕,否则乖巧小孩瞬间就会变成小哭包。 姜幼安维持着半趴床榻的姿势不敢乱动,只侧身看向锦月和锦盘,用眼神示意两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家伙早就习惯了赶路时乱轰轰的声响,只要身边有母亲的气息,不管耳边的世界多嘈杂,他都能睡得安稳。 锦月和锦盘迅速做起手头的事,一个将没收拾完的屋子麻利收拾妥当,一个将殿下和小皇孙需要用的东西一一搬进厢房。 如此不过半刻,厢房里便换了一副面貌。 姜幼安也观察着小家伙神色,将自己的两根手指从小家伙越握越松的拳头里缓缓抽了出来。 而此时,叶晋正在厢房外等候。 锦月出门时看见他,顿时垂眸颔首,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礼后便去了驿馆厨房煎药。 叶晋面上神色瞬间更沉,可又想不通阿月近来为何忽然疏远他…… 姜幼安将小家伙交给锦盘照看,一出门便见表兄满脸郁气难解,不禁摇头轻叹,看来改日得好生敲打敲打表兄,否则恐怕再给他三年他都不会明白锦月的心意。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萧皓,思及此,她敛神问:“驿馆出了何事?” 叶晋闻声仓促回神,急忙垂首回禀:“萧皓三人强抢民女欲害良民,幸好殿下今日及时来此,才让驿馆老少免遭毒手。” 姜幼安凤眸微凛:“畜生,他人在何处?” 叶晋:“押在膳堂,但另外两个随他同行之人乃朝廷命官,恐需殿下亲自定夺。” 姜幼安负手而立,凝眉疑问:“朝廷命官?” 叶晋颔首:“是,一个是五品游骑将军,一个是六品昭武校尉,皆是东兴侯军中将领。” 姜幼安明白了,东兴侯这是知道萧皓无用,故而派麾下将领保这个废物,可朝廷官员何去何从岂可任他左右? 两人边说边往膳堂去,路上,姜幼安问:“那两人身上可吏部文书?” 叶晋回道:“他们说有,原本要回厢房拿,臣担心那二人逃跑便没让他们回去。” 姜幼安轻哼冷笑:“他们最好真有。” 如此回长安后正好可以借此彻查吏部。 叶晋猜到她的心思,不禁暗衬:若那二人真有文书,倒是的确能让殿下更快拔去吏部那些蛀虫…… 与此同时,膳堂内被东宫暗卫拿剑抵着咽喉的三人却因叶晋迟迟未归而渐渐放松戒备。 萧皓认得叶晋,老镇远侯病逝前他每年宫宴都会随老镇远侯和侯夫人进宫赴宴,因此当叶晋说太子殿下就在驿馆之时,他的确慌了一阵。 可现在,随着时间流逝,萧皓却渐渐回过味来——叶晋定是在诓他,否则太子殿下为何还未来? 况且即便叶晋所言为真,太子殿下真住进了这小小的驿馆,那也未必会惩治他,那位的顽劣之名可早就传遍长安,否则当初圣上也不会将其逐出长安游学。 既如此,太子殿下又怎会在意今日这点小事? 萧皓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因此当姜幼安负手踏进膳堂,他不仅半点不慌,竟还嬉皮笑脸地边跪边道:“殿下,殿下您要为臣做主啊,是那小丫头跑到我跟前哭勾引我,臣看她被家人欺负,心生怜悯,才想带她离开这荒山野岭随我去甘州上任享福,谁知这小丫头竟倒打一耙冤枉臣,殿下,臣冤枉,臣真是冤枉啊……” “胡说!你胡说!” 小姑娘的祖父和兄长为了护她都受了伤,闻言又气又恼,却离得太远打不到恶人,也无法撒开手不管受伤的爷爷和长兄,她只能忍住羞愤直朝姜幼安磕头:“大人!殿下!他都是胡说!民女没有,民女没、没有勾——” “孤知道。” 姜幼安轻声拦住小姑娘,继而冷冷扫向萧皓,勾唇嗤笑:“冤枉?” 萧皓却未听明白这声笑的意思,还当太子是在打趣他,竟不知好歹地抬起头笑:“是啊殿下,臣冤枉,您要为臣做主啊……” 他百般狡辩,没有丝毫悔改之意。 姜幼安越听神色越冷,眼神也愈发没有温度,当即下令:“来人,拉下去杖责二十。” “殿下!殿下臣冤枉!臣真的冤枉啊殿下!”萧皓闻言大惊,这才后知后觉慌慌张张地想朝姜幼安爬,只是身体刚刚往前倾了分毫便被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剑逼回原处。 这时护送萧皓的两个武将也急忙为他说话—— “太子殿下,您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人?臣孙方为萧公子作证,他并未欺凌那老驿卒的孙女,是那丫头自己找上门来的!” “是!太子殿下!臣郑鸿卓也为萧公子作证!求殿下明察!” 二人一唱一和,话语间倒是言辞意切,好似完全没有颠倒黑白。 姜幼安却怒气更甚,大手一挥道:“尔等既要为萧皓求情,那便先与他共患难,也杖责二十如何?” 两个武将闻言神色忽变,双眼瞬间溢满杀气,一时间,膳堂暗流涌动,仿佛随时都会掀起血战。 姜幼安早料到二人会有何反应,却并不在意,反而轻垂凤眸故意漏出破绽给二人“弑君”的机会。 可这两人有贼心没贼胆,观察过膳堂内外的守卫后便选择“忍辱负重”的受了刑,只有萧皓仍拎不清局势,一路骂骂咧咧哭嚎求饶。 姜幼安听得蹙眉,刚开始行刑就让人将他的嘴堵了起来。 真是没骨气,萧家怎么教出这种废物? 第92章 “她想他了” 膳堂内,风雪穿堂而过,凛凛寒霜刮得人脸颊生疼,姜幼安默然收回视线,转头看向跪在祖父兄长身边忍泣的小姑娘。 三人都受了伤,尤其是小姑娘的兄长,因为力气最大反抗最厉害,所以受得伤最重,身上有好几处刀伤。 叶晋说过他们寻来膳堂时跟在萧皓身边的两个武官已经动刀砍人,若再晚一步,这年轻人的小命或许就保不住了。 一想到此事,姜幼安便觉得只打萧皓等人二十大板实在太轻。 此驿偏僻,若非小家伙突然生病,他们定不会在此停留,那这老少三人恐怕全要枉死在萧皓手上。 届时雪停人逃,原县县衙能否查到他们枉死的真相?又要多久才能查到真相?即便查到,以县令之职又真的能让萧皓等人伏法么? 大燕立朝百年,律法大多沿袭前朝,但无论是前朝还是大燕,每代君主当政时其律法严疏又会因他们的喜好而各有不同,如此百年,沉疴积弊,如今的大燕律恐怕早就千疮百孔,沦为各地权贵欺压百姓之律…… 思及此,姜幼安眉心紧蹙,唤来高二:“快去拿药箱来。” 高二应是,看一眼青年身上汩汩往外冒血的伤口,匆匆踏步离开膳堂。 片刻后,他拿着药箱疾步跑来,姜幼安也已紧急为受伤的青年和老驿卒止住了血,药箱拿来后,她取出银针在火上炙烤,而后迅速为青年和老驿卒缝合伤口。 小姑娘早在姜幼安向他们走来时便自觉退到一旁,她知道太子殿下是要救他们,她不会捣乱。 须臾,待看见爷爷和哥哥身上伤口终于不再流血,小姑娘突然噗通一下又跪在地上,深深埋着脑袋道:“太子殿下,求您收盼儿做您的婢女,盼儿愿意终生侍奉您。” 姜幼安刚刚剪断为老驿卒缝伤口的线,闻言眉眼微压,尚未开口,便见瘸腿的老驿卒和气若游丝的青年突然一起朝她下跪,异口同声的求情:“太子殿下,求殿下放过小人孙女/草民妹妹,小人/草民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姜幼安眉眼顿时沉得更厉害。 她明白祖孙三人的担忧,萧皓等人未死,他们身后又无依仗,自然担心将来遭受报复,因此不管是小姑娘还是老驿卒和这伤势严重的青年,他们都想牺牲自己来换取自己家人的平安。 可她分明是太子,是大燕储君,却无法做百姓们的依仗,反因过往顽劣之名而令百姓惧她畏她,这无疑是她身为太子的失职。 “都起来。” 姜幼安低眸看着三人,起身,负手而立:“不必担心,孤会将萧皓三人带回长安。” 话落,她放下药箱径直离开膳堂。 待祖孙三人听明白她话中之意抬起头,便只看见一道行走于风雪之间的矜贵身影。 高二性子活络些,见他们愣神,不由悄悄为自家殿下正名:“快起来快起来,你们呐,是误会殿下了。” “民间都传殿下性情顽劣脾气暴躁凶狠,其实不然,殿下那会儿年纪小,只是不爱背书逃过几次课才惹了老师们生气,如今早不这样了……” 说话间,他招来个女暗卫继续为小姑娘清理她身上的几处擦伤,而后又让人拿来担架抬青年和老驿卒回房歇息。 祖孙三人闻言默默对视,没敢说话,只是离开膳堂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子殿下的厢房,他们祖孙三人的命都是太子殿下救的,或许,那些传闻的确不可尽信…… * 这场大雪一直下到腊月二十七才停。 幸好小皇孙在一行人抵达驿馆的当天晚上便退了热,得知这等好消息,东宫上下紧悬的心总算落回原处,在小家伙身边从早守到晚的姜幼安也终于松了口气,披上氅衣,起身去了膳堂议事。 叶晋、高二等人早就在膳堂候命。 姜幼安入堂后径直走到准备好笔墨纸砚的书案前写下一封信函,继而对叶晋道:“走官驿,雪停后快马加鞭送去长安。” 回长安的计划姜幼安早就与叶晋他们商讨过,既然要“回”,那么与其偷偷摸摸躲躲藏藏,倒不如化暗为明大张旗鼓地往长安去,反将那些欲行不轨之人一军。 只不过此乃险招,“暴露身份”的时机地点都需谨慎挑选。 定、云、甘三州皆归镇远侯管辖,如今边关战事未平,姜幼安暂时并不将其拉进这趟浑水,故而这一路走来众人行事谨慎,并未宣扬姜幼安的太子身份,而是伪装成了南下长安的商队,如此一来,即可隐瞒身份亦可顺理成章 的大量采买各种货物。 而今日这封密函,正是姜幼安宣扬身份的第一步,她要光明正大的请父皇派人来接应她。 叶晋闻言却小声劝道:“殿下,之前说好请圣上派人接应的密函要走暗桩……” 东宫这支暗桩最初乃是皇帝姜文弗和顾相顾永年所建,如今虽听姜幼安号令,但从不会向姜文弗隐瞒任何消息。 是以密函走暗桩,是最安全也是最快将消息递到长安的一条路。 姜幼安清楚知道这点,当然,她从未想让东宫上下跟她一起犯险。 信一写完,她便将墨迹未干的信纸递到叶晋手中:“表兄且仔细看看孤这封信。” 话落,姜幼安伏案继续写第二封密函。 另一厢,叶晋在看清信上的内容后神色逐渐好转,末了,双眼更是冒出精光:“殿下这是想请君入瓮?” 姜幼安眼尾微扬,颔首:“没错,贼人中计最好,若不中计,孤也只是费些笔墨。” 信函上特意提起萧皓等人欺压百姓被杖责二十捉回长安下狱之事,摆明了就是写给东兴侯看。 若东兴侯要救人,那姜幼安便正好能来一出瓮中捉鳖;若他不救,那么此事便是埋在东兴侯麾下将领心中的一颗种子。 此种名曰“离心”,一旦种下,迟早有一天会生根发芽。 既是这样,叶晋自然没有异议,当即将信函叠起收进袖笼道:“臣明白,待雪一停,臣便命人将信送去官驿。” 姜幼安淡笑,这才将写好的第二封密函交给他道:“此函走暗桩,尽快送到父皇手中。” 叶晋应是。 次日午后,天上的雪刚刚下得小些他便去了老驿卒房中问下山进城的路。 此时雪已经下了两天,山上积雪太厚,山路危险,稍有不慎便可能引起雪崩丧命,老驿卒思索片刻便决定亲自为叶晋带路。 他虽然瘸了腿,但他生在原县长在原县,参过军打过仗,又在官驿做了二十年的驿卒,再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附近的山路。 躺在病榻上的青年不愿让祖父冒险。 可他身上的伤口尚未愈合,下床走两步路都会渗血,实在无法给太子殿下的人带路,便也只一而再再而三地拉着祖父道:“爷爷,是孙儿不孝,您,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老驿卒点点头,侧着身子用拄着拐杖的那只手用力拍拍孙子手背:“放心吧,爷爷这是给太子殿下办差,哪敢办砸?” 将人平安带进城再将人平安带回来,这才称得上叫“办好差事”。 约莫一刻钟后,老驿卒和叶晋离开驿馆进城的消息传到姜幼安耳中。 彼时她正在喂“咿呀咿呀”挥舞拳头的小家伙吃药,闻言不禁怔了一瞬,表兄竟亲自去了…… 她心中担忧,不由抬眸看向锦月,锦月却意外出了神,眼睛直直凝向窗外。 “去多久了?”姜幼安敛神问外头的暗卫。 “回殿下,约莫有半柱香时间。” “知道了,退下吧。” “是。” 门外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暗卫离开后,姜幼安将药碗交给三娘让她继续喂小家伙,这小家伙很乖,虽然喝下苦药时会咧开嘴巴想哭嚎,但只要将蜜糖往他嘴巴边上沾沾,他一舔,舔到些许甜味便会立刻转哭为笑。 听着小家伙“咯咯”的笑声,姜幼安下榻走到出神的锦月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随孤出来。” 锦月一惊,顿时回神,脚步仓皇的随殿下走出客房。 这会儿雪很小,细细碎碎的像盐 一样融进雪白地面,锦月却无心欣赏雪景,甫一出门便径直向姜幼安请罪:“殿下,奴在殿下面前失仪,请殿下责罚——” 说着竟还要下跪。 姜幼安见状一把扶住她手臂,叹气:“孤不是要治你的罪。” 锦月锦盘从小与姜幼安一起长大,她知道,当初母亲收养她们进宫是想让她们与她作伴。 但……高处不胜寒。 她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成为太子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但锦月和锦盘不是,她们应当拥有自己的人生,她们不必跟她一样困在皇宫。 这般想着,她索性直白道:“阿月,宫中有旧例,宫女年过二十五便可出宫,你若也对表兄有意,便向他透了个信儿,让他安安分分的等着你。” 谁知锦月一听却慌了,连忙垂首躬身请罪:“殿下,阿月不敢,阿月对叶指挥使绝无非分之想!” 姜幼安闻言凝眉,忽地明白了什么,原来锦月竟是因身份才拒表兄于千里之外。 不过既然知道症结所在,那么问题就容易解决了。 叶晋和老驿卒在原县县城待了两日才回来,他率先来见姜幼安禀报在原县所办诸多事宜。 两人议完正事,姜幼安才低声将锦月所忧之事告诉他,又在叶晋离开膳堂前沉声提醒:“照宫规,宫女二十五之后便能出宫,我可不会太早放人。” “表兄,你若当真认准锦月,至少还要再等六年。” 叶晋闻言不由轻嘶了声,眉心紧蹙,眼角却因终于明白锦月心意而抑制不住地漾起笑:“殿下这是替阿月考验我?” 姜幼安不置可否,唇边牵起一抹淡笑。 叶晋了然,顿时正经起来朝天起誓:“太子殿下,臣已经等阿月五年了,再等六年也没什么了不起。” 姜幼安见状却略显嫌弃地朝他挥了挥手:“好了好了,不必在我面前起誓,你快去见见阿月吧,她担心你回不来可是担心的两晚都没睡好。” 叶晋:“是,臣告退。”话落,就见他没维持几息的正经神色瞬间变成了担忧。 姜幼安看着表兄着急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轻笑出声,下一瞬却又蓦地止住,她好像……忽然有些想萧伍了。 第93章 “望太子万莫悔改” 腊月二十八,雪停之后艳阳高照积雪消融,水珠顺着屋檐缓缓滴落,不多时,又见硕大雪块“咣咣铛铛”地砸向地面。 驿馆厢房,小皇孙正“咯咯”笑着跟自家娘亲玩,听见声响,小皇孙瞬间被吸引,两只拳头虽还紧紧扒着姜幼安的手指,但乌溜溜的眼睛却已经忽闪忽闪地望向窗外。 而当暗卫再次将屋檐上厚厚的积雪推落地面,他竟莫名挥舞起拳头,口中咿咿呀呀,一会儿看看自家娘亲一会儿又奋力探着脑袋往襁褓外蹿。 姜幼安被小家伙逗得发笑:“想出去玩呀?” 她轻声哄着走到窗前,下一刻,小家伙果然安静下来,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起对面屋檐上的雪和站在屋檐上推雪的人。 姜幼安的眼神不禁变得更加温柔,轻轻晃起小家伙的拳头:“等你长大一些就让你去玩好不好?” 小家伙仿佛听懂了,听见这话忽然收回视线扭头看向自家娘亲“咯咯”笑了起来。 锦盘就在这时轻敲房门走了进来:“殿下,行李都搬进马车了。” “嗯。”姜幼安闻声敛神,凤眸微垂:“吩咐下去,午后启程。” 锦盘拱手抱拳:“是。” * 今日一早老驿卒便驾着驴车带孙女进县城去采买年货了。 临近黄昏,祖孙两人带着满满一大车菜肉粮食回来,却发现原本挤满人的驿馆忽然空了,驿馆内外的积雪也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看来太子已经走了。 老驿卒攥紧绳子勒停驴车,望着空荡荡的院子五感杂陈:“盼丫头,快去柴房看看。” 那群畜生这段时日一直关押在柴房,太子虽然允诺会将他们带回长安,可没有亲眼看见那群畜生从这片土地上消失,老驿卒始终无法安心。 “欸!”小姑娘应声,跳下马车飞快跑去柴房。 可当她穿过膳堂靠近柴房时脚步却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坏人欺辱她伤害爷爷哥哥的画面仍历历在目,万一太子殿下没把那些人带走…… 念头闪过,她脸色忽白,整个人瞬间谨慎起来,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挪到柴房窗外,轻轻戳破窗纸往里瞧。 老驿卒这会儿也穿过膳堂跟了过来,见状心中一紧,二话不说便转进厨房拿起菜刀! 若那群畜生还在,他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绝不会再让那群畜生欺负盼丫头! 这时孙女激动的声音却忽然响起——“没有!爷爷!他们不在柴房!太子殿下真把他们抓走了!” 闻言,老驿卒紧握菜刀的手一松,可他浑浊双眼里的愤怒却并未消退,太子带走那群畜生就一定会定他们的罪吗?即便定罪,那群畜生身后的家族又岂会善罢甘休? “盼丫头……”老驿卒抬眸望向厨房门口满脸欣喜的孙女,眼中的愤怒渐渐化为悲凉,那悲凉之上却又溢满慈爱,良久,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孙女跟前,弯腰拍了拍她的肩膀,忍下叹息道:“走,咱们去找你兄长。” 太子将那群畜生抓去长安了,不管将来如何,至少今年他能和孙子孙女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过年…… 青年仍卧病在床,他方才便听见祖父和妹妹驾着驴车回来了,这会儿见两人进屋找他,脸上更是溢满喜色:“妹妹快来,桌上是太子殿下让锦月姑娘送来给你的药膏,说是这东西能让你的伤不留疤痕。” 小姑娘到底才十一岁,孩子心性,一听太子殿下竟给她留下去疤药膏,心情顿时更加雀跃:“真的?” 青年笑笑:“当然是真的,兄长何时骗过你?” 话落,他又看向祖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来,眼神坚毅道:“这是太子殿下写给赵大人的手谕,爷爷,孙儿想带您和妹妹去甘州。” 其实青年很久以前就有去边关参军的想法,只是爷爷年迈不愿离开原县,妹妹又太过年幼,他放心不下亲人安危,这才一直守在驿馆。 但经此一事,青年终于明白,若想保护亲人,他必须要一步步往上爬,要爬到足够高的位置才能有能力与那些畜生抗衡。 老驿卒闻言没有作声。 他低头看向自己缺了半截的腿,当初不愿让孙子参军是不想让孙子落得跟自己一个下场,更不想让孙子像他爹那样马革裹尸,最后竟还要背负污名。 可太子来驿馆那日清晨,为了保护孙女,孙子别无他法,竟只能在给那群畜生准备的早饭里下砒霜,若非太子来得及时,只怕他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好。” 不知过了多久,老驿卒终于抬起头看向孙子,点头答应一家人北上:“但太子所留手谕最好不要用。” 思及当年恩怨,老人敲了敲拐杖提醒孙子:“咱们位卑言轻,莫要掺和那些贵人们的恩怨……” 青年默然,须臾,他将太子手谕又放回怀中,道:“孙儿明白了。” * 正月初七,东宫车辇驶出延洲,入雍州境内。 延洲共有八县,自原县始,姜幼安每到一县皆会在当地官驿停留一日。 这一日或宣见县官或亲赴县衙,她丝毫不曾遮掩自己身份。 然而即便如此,姜幼安“以已诱敌”的计划却并不成功,数日来,东宫上下严阵以待,却连惹人烦的“苍蝇”都没见到。 这日傍晚,车辇驶进官驿后叶晋吩咐手下暗卫继续保持戒备。 二楼厢房,姜幼安凤眸轻垂,临窗而立,片刻后却对锦月道:“传令叶晋,今夜只留半数暗卫值守。” 锦月闻言不禁担忧:“殿下不可,万一敌人趁今夜防守薄弱偷袭,那该如何是好?” 姜幼安低笑:“若是如此,求之不得。” 锦月微怔,好在很快便想明白殿下用意,连忙躬身应 是,跑下楼去向叶晋传话。 可惜,姜幼安费心设好圈套,今夜却还是没等到东兴侯,反而在半夜时分等来父皇派来接她回长安的天子亲卫左卫。 而跟左卫一起来雍州的还有跟在父皇身边二十余载忠心耿耿的刘喜。 分别快三载,刘喜公公在官驿后院借着昏黄看清太子殿下比从前更加俊俏的面容,霎时间热泪盈眶,他嘴里不住念叨着“殿下您好像又长高了些”、“殿下您怎么瘦了”这些肺腑之言,一时竟连圣旨都忘了宣。 后来还是左卫指挥使提醒,他才恍然想起此事,急忙打开一旁的檀木锦盒从中拿出圣旨来,神色却莫名有些悻悻:“殿下,圣上特允您站着接旨。” “嗯,宣吧。” 姜幼安神色淡淡,话落却忽然想起什么,凤眸一眯,上上下下打量起刘喜和左卫指挥使:“慢着,父皇莫非又要诓孤?” 刘喜闻言讪笑,一边展开圣旨一边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半步:“殿下莫误会,圣上都是为您好啊,只是得知小皇孙平安降世,圣上龙心大悦,昨日早朝时一不小心就将这消息透露了出去,不想却引起群臣激愤……” 说到这儿,刘喜觑见太子殿下渐渐面无表情的脸,声音不禁越来越低:“咳,御史台那些个言官也是不像话,今晨早朝竟挨个参殿下您行为不羁、太过风流、伤了天家颜面,圣上没办法,只好当着百官的面保证,等您一回长安便将您禁足东宫。” 这番话转述到最后,刘喜的声音险些淹没在森森呼啸的夜风里。 姜幼安冷呵一声:昨日?今晨?父皇这瞎话怎么不编到大后天去? 北风呼啸,她负手而立深深吸气,好半晌才勉强压下心中怒气,咬紧后牙问:“禁足多久?” 刘喜瞥一眼圣旨上的字,却不敢开口,只好神色恭谨的将圣旨呈到太子眼前。 姜幼安便见玉玺印旁清清楚楚的写着四行字:朕不觉太子有过,然群臣愤然,朕不得已罚太子禁足三月,望太子万莫悔改。 “……” 姜幼安眼角一抽,无言以对。 第94章 “即日起孤不见任何人,包…… 父皇破了她的局。 将书信从延洲原县传到长安只需四五日功夫,算算时间,若东兴侯有所动作,正该是这两日。 可父皇前日在朝上故意透露出她“在外拈花惹草让人诞下孩子”的消息,这段时间左卫又恰好不在长安,东兴侯哪怕是用手指头猜也该猜到了左卫去向。 如此一来,即便他收到“萧皓被太子抓回长安”的消息后当真派人暗中来截她,如今只怕也下急令将人召了回去。 驿馆厢房内,姜幼安屏退众人后望着床头烛火轻晃摇篮,眸光愈深。 另一厢,长安。 萧皓的母亲谢舒兰在得知兄长将派去救她儿子的人又被悉数召回后火急火燎的连夜赶来了东兴侯府。 管家来通禀时谢峥正在院中练刀,闻言冷哼,“咣”得一声斩碎院中石桌:“让她去书房等着。” 管家浑身一颤,低着头应是,步履匆匆地赶去前堂复命。 不想半道却遇上不管不顾冲进内院的谢舒兰,管家连忙出声劝阻:“三姑娘且慢,侯爷让您去书房等他。” “书房?哼!我看兄长这是心虚不敢见我!”谢舒兰怒气冲冲,脚步没有丝毫停留。 “三姑娘,您就听小人一句劝,天冷夜寒,侯爷方才练刀练得满头大汗,若不沐浴更衣怕是会着凉……” 管家话说得客气,乍一听,好像只是在担心家里主子的身子骨。 谢舒兰却像是被人掐住命门般忽然停住了脚步,练刀……兄长上回深夜练刀还是十几前长嫂病逝的时候,难道兄长将救皓儿的人召回长安真是有什么苦衷? 管家见三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顿时躬得更深,双眼紧紧盯着地面指路:“三姑娘,小人带您去书房——” 这回谢舒兰长袖一甩,终是跟着管家抬脚离开内院。 * 有左卫护送,又有刘喜随行操持回宫事宜,上元节前夜,东宫车辇平安抵达长安。 这几日,太子尚未回宫便被圣上禁足三月的消息几乎传遍长安城的大街小巷。 故而此时城门口,除了大公主姜莘、二公主姜芜、以及两位公主的驸马之外,竟没有一人来迎接即将回长安的太子。 然而姜幼安却并未在城门处停留,就见东宫车辇在左卫护送下径直略过两位公主朝皇城而去,只给两位公主和她们的驸马留下满地飞扬的尘土和漫漫长夜的冷风。 大公主和二公主是知晓姜幼安“出宫游学”的内情的,可越是知道,她们便越觉得父皇所行不公。 莫说幼安是听了父皇安排才生下孩儿,就算不是,她堂堂太子孤苦伶仃的在外游学两三年,如今不过是正正经经的成了回亲生了个孩子,那又算得上什么错事? 姜芜越想越气,眼见尘嚣将尽,她忽地转头拉着裴恕上马车:“进宫!今日本公主非要见到太子不可!” 裴恕哪敢惹这小祖宗生气,当即连声应和:“是是是,公主莫气,进宫,咱们这就进宫……” 两人说话的声音随着马车离去越来越低。 这厢,大公主姜莘亦转身看向身旁驸马,温声问:“我要进宫见父皇,驸马是随我进宫还是先行回府?” 今日出府前,幸望之仔细向大公主分析过圣上禁足太子的用意,彼时大公主温温柔柔的表示她理解父皇,言她只是许久未见太子、太想太子了,如今太子终于回长安,哪怕是远远的看一眼东宫车辇她也满足。 可是眼下,向来言出必行知书达理的大公主却出尔反尔了。 幸望之看着心意已决的妻子,无奈失笑:“公主既要进宫,臣身为驸马自当随行。” 话落,他走到马车旁朝大公主伸出手,大公主眼角便漾起笑意,将手搭在自家驸马掌心款款登上马车。 天边月色越发浓了。 东宫,小桂子早早便率东宫众人站在殿门外迎接即将回宫的太子殿下。 算算日子,他们跟太子殿下已经足足分别两年零八个月又六天。 这么久未见,长安实在发生了太多事,那些过去常常求着他们想跟太子殿下见一面的勋贵子弟在太子离开不到半年时就在他们面前拿起乔来,几乎不拿他们这些在东宫当差的内侍当人看。 更有甚至,竟敢妄议皇家,说圣上是动了易储的念头,所以当初才将太子殿下赶出长安历练。 小桂子等人自是不信的,若圣上真有易储的心思,当初刘喜公公又怎么特意敲打他们要在长安为太子殿下稳固人心? 可如今太子殿下刚一回来就被禁足,外头都传圣上是对太子失望至极才会这般。 小桂子等人虽不愿相信,心里却真有些没底。 天恩难测,圣上如今正值盛年,太子殿下又两年多不在圣上跟前尽孝,谁知圣上会不会忽然糊涂听信小人谗言? 幸好,幸好太子殿下终于回来了…… 思及此,小桂子既激动又忐忑,翘首以盼地望着远处空旷宫巷。 就这般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夜色深厚如墨,一辆陌生又熟悉的车辇终于慢慢悠悠地转过宫巷,一点又一点地朝东宫靠近。 小桂子霎时屏住呼吸,速速转身观察两侧宫女和内饰的衣冠,待确认无人出纰漏之后他才猛地长出一口气,继而又走回最前头率先高呼:“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众人紧随其后:“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不远处,车辇中的姜幼安斜斜倚着车壁,听见东宫众人的呼声,不禁勾起唇角轻叹:“总算是回来了。” 东宫车辇入宫后,刘喜和左卫指挥使以及叶晋皆去御书房向父皇复命,这会儿跟在姜幼安身边的只有锦盘锦月和路上负责照顾小皇孙的顾三娘。 须臾,车辇停在东宫殿门外。 锦盘刚刚勒停马车,小桂子就带着两个内侍上来抢起活,动作飞快地将马凳摆到车门前恭候太子殿下。 而当姜幼安掀开车帘踩上马凳,就见小桂子忽然带着众人齐刷刷地跪下,又是一阵齐呼:“小奴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但若仔细听,便会发现这回众人的呼声中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姜幼安疑惑挑眉,负手大步迈进东宫:“都起来,小桂子随孤入殿。” 小桂子闻言急忙起身跟上。 锦盘见状亦趋步跟在殿下身后保护。 这厢,顾三娘下车后便抱着酣睡的小皇孙去了偏殿就寝。 锦月则留在众宫女和内侍面前训话,殿下久不居东宫,人心难免虚浮,故而今日归宫,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为殿下立威。 东宫前殿,太子龙行虎步,直奔殿首撩袍而座:“说罢,孤不在这两年,长安都发生了何事?” 久不见殿下,今日重逢,小桂子只觉殿下威严比当年更甚,闻言竟鼻尖一酸,噗通一声跪地坐哭:“殿下!殿下您终于回宫了,殿下您一定要为小奴们做主啊!” “您这两年零八个月又六天不在,当初那些变着法儿来巴结您的人一个个竟都动起歪心思,小奴当初按规矩派人去给他们送节礼,他们 竟欺负咱们东宫的人……” 姜幼安:“……” * 半个时辰后,她毫不意外的从小桂子手中得到一封“背叛者”名单,其中不乏少时跟她一起在弘文馆听舅公念叨古文的“同窗”。 当然,小桂子还呈上另一份名单,乃是义兄顾若泓前日进宫面见父皇时悄悄跑来东宫交给他的,上头记录着这两年义兄入仕后在长安为她结交之人,只是这份名单上头的名字并不多,挨个数下来竟只有九人。 但姜幼安相信义兄,这些人既能得他举荐,那么他们的才学人品定然皆是上乘。 “殿下,奴这两年可不曾闲着,那些动歪心思的人奴都记着他们的小辫子呢,您若是想惩治他们,奴这便为您呈上证据。” 小桂子痛痛快快地哭诉了一番,这会儿已经抹干眼泪很是积极的为自家殿下出起主意。 姜幼安闻言却笑了笑,声色沉沉道:“不急,父皇罚孤禁足东宫,那孤便该听父皇的话,好生在此修身养性才是。” 小桂子闻言怔了怔,惩治那些人何必殿下动手,只要殿下想,朝中自会有人出手…… 但,殿下这般说定有殿下的道理,他悟不透其中缘由那定是他太过愚笨。 “是,小奴明白。” 小桂子忙点点头领命,接着又问:“殿下,不知您可要给小顾大人带句话?” 姜幼安沉吟道:“这两年孤不在,义兄生辰时你可记得代孤给义兄送生辰礼?” 小桂子:“回殿下,自是送了的,这等要事小奴绝不敢忘,还有给镇远侯的氅衣,小奴也如往年一样送去了北境,只不过去岁遣人送氅衣时长安尚未收到镇远侯攻下荣古的消息,那氅衣便送去了甘州。” 北境、荣古、甘州……听见这些熟悉的字眼,姜幼安眼睫忽地颤了颤,好一会儿才敛神道:“既如此,便不必多言了。” 小桂子闻言又是一怔,顿了顿才回:“是,小奴遵命。” 不知为何,他觉得殿下这回游学归来好像变了很多,若是从前,殿下定会想着法儿的钻圣上那禁足令的空子。 圣上虽不准殿下出东宫,却从没说将殿下身边的人也一起禁足,亦不曾下令不让旁人来东宫见殿下。 以圣上对殿下的了解不可能会忽略这些,所以圣上摆明是故意给殿下见小顾大人的机会,可殿下为何却半点小心思都不动? 小桂子百思不得其解。 这时,姜幼安竟又沉声吩咐:“传令下去,即日起孤不见任何人,包括父皇。” 小桂子闻言双眼倏地瞪大,脑袋也忽然转过弯来:明白了!殿下原来是在跟圣上怄气!可如今长安局势混乱,不知有多少人想让圣上废了殿下这个太子,殿下怎么能在这种关头跟圣上耍性子? “殿下……”他满脸为难,想劝一劝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斟酌良久才谨慎问道:“那、那您想……多久不见圣上?” 姜幼安面不改色,凤眸淡淡瞥眼胆战心惊的小桂子,忽然笑着斥他:“小桂子,孤不过离宫两年,你怎变得这般胆小?” “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孤既开了口,那自然是如从前一样,父皇禁足孤多久,孤便多久不见他。” 不然她那不守信用的坏父皇,恐怕还真以为用一封不着调的圣旨就能哄好她呢。 第95章 “柔然灭,镇远归” 另一厢,御书房。 皇帝见过叶晋和左卫指挥使之后便想趁夜悄悄去躺东宫,两年多不见,先前刘喜还道太子好似又长高了些,他可要好好看看安安究竟长高了多少,如今是胖了还是瘦了…… 谁知他刚背着手走出御书房,竟迎面碰见进宫来兴师问罪的两个女儿,姜文弗心头一跳,立刻转身回殿,可还是没能躲过两位公主的火眼金睛—— “父皇!” “父皇——” 一怒一温两道声音传来,姜文弗顿时冷汗直流,双脚却跑得更快了,只当没听见两个女儿在喊他。 姜芜见状怒气更甚:“父皇!您若不见我!那女儿可要直接去东宫了!” 姜文弗闻声身影一顿,须臾,却又背着手疾步迈进殿门:去就去了,他只下令将太子禁足东宫,又没下令不准旁人进东宫见太子…… 这厢姜芜却没转过弯来,还想提裙追上去。 幸而被大公主姜莘拦下,拉着她的手腕轻声道:“阿芜,父皇正是让我们去东宫呢。” 姜芜微怔,旋即双眸一亮,“那姐姐我们快些去找安安,安安一回来便被父皇禁足,心里不知该多伤心……” 说着,她又忍不住腹诽:“父皇也真是,整日净跟我们这些儿女打哑谜。” 姜莘闻言笑了笑,挽着姜芜往东宫方向走:“谁让父皇年纪大了,我们做儿女的只好大度些,不跟他计较。” “……”两人身后,大驸马幸望之和二驸马裴恕无声对视,眼神里透露出同一种感慨:这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两位公主敢这般光明正大的嫌弃当今圣上了。 而此时逃回御书房的皇帝陛下只能歇了去东宫看太子的心思,只吩咐刘喜道:“今日便让莘儿芜儿在宫里住下吧。” 刘喜笑着应是,立马派人去了东宫传令。 可片刻后,那去传令的小内侍却带回来“大公主和二公主已经出宫回府”的消息。 皇帝闻言有些诧异:“莫不是太子跟两位公主吵架了?” 若非安安闹脾气,以莘儿和芜儿的性子绝不会这么快就离宫…… “禀圣上,太、太子殿下并未与两位公主置气,而是、而是谨遵殿下谕旨,决心闭门思过三月,谁都不见。” 小内侍想起离开东宫时小桂公公跟他说得那些话,一边回禀一边将脑袋垂得更低。 至于小桂公公那句“就是圣上来了太子殿下也不见”,他却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不过即便小内侍未明说,皇帝也明白太子的言下之意,这孩子没跟她两个姐姐闹脾气,倒是跟他这个父皇置上气了。 姜文弗捋着胡子龙目微眯,也罢,如今长安乱象横生,他不见太子或许才是对太子最好的保护。 * 二月,春风似剪,此时姜幼安已被禁足东宫月余。 这期间有不少人想来东宫见太子,或是见风使舵来东宫试探之人,又或是心怀叵测查探小皇孙身世之人,当然,也有人是真心关心姜幼安才来东宫探望,譬如已过古稀之年的叶老太傅,譬如舅舅顾相和表兄顾兰丰,又譬如义兄顾若泓以及少许刚正不阿认为太子殿下错不至此的朝中臣子。 但姜幼安言出必行,果真谁都未见。 叶晋在舅公身边自会替她解释,舅舅和大表兄两人一个比一个聪明,亦无需她多言。 至于朝中臣子,他们从小桂子口中得知太子殿下正在“闭门思过静修己身”,只会觉得太子殿下在外历练多年,心性果然更假坚韧豁达。 唯有顾若泓是例外,无论姜幼安让小桂子怎么劝他,每日下朝,他仍雷打不动的来东宫请安。 这让姜幼安感到有些不安,虽然不满父皇将她禁足东宫的命令,但她其实明白父皇这般做的用意。 她刚刚生下孩子不久便长途跋涉赶回长安,父皇是担心她的身体,想让她安心修养不必面对东兴侯一派的刁难,也是在保护她不被有心人发现女子身份。 所以她才顺势而为,故意放话谁也不见,隐在东宫摆出了一副失势的姿态。 但她这般做并非只为让父皇安心。 隐在暗处,失势太子,有时越是无人在意,反而更易行事。 姜幼安早在车辇入长安之前,便交待叶晋以萧皓为饵彻查镇远侯府和东兴侯府。 她相信以义兄的才学定能猜到她的用意。 可正因为此,姜幼安才愈发不 解,义兄这般执着究竟所为何事? “小桂子,明日若义兄再来,你便将这封信交给义兄。” “是,殿下。” 夜华如水,姜幼安抬眸望向天边明月,暗暗思量:事出反常,希望义兄谨守本心,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次日,顾若泓下朝后照例步履匆匆地赶来东宫,当然,也照例被拦在东宫门外。 小桂子环顾左右,确认守在周围的侍卫都是自己人之后才从怀中掏出信封道:“小顾大人,这是殿下给您的信。” 顾若泓闻言却是一怔,温文尔雅的脸上明显露出些许错愕:“信?真是巧了,我这儿也有封叶晋的信要转交给殿下。” 说着,他双手接过信,而后便将紧攥一路的小纸条放进小桂子手中。 “叶指挥使?”小桂子神色一紧,忙道:“那劳小顾大人稍候,小奴这便去呈给殿下。” 顾若泓含笑点头,目送小桂子走远后才珍重地拆开信封。 熟悉的字迹瞬间映入眼帘,他一字字细细读过,眸中笑意不禁更浓,但那昂贵宣纸上其实只简简单单写了四行字——“欠义兄三顿酒,五月初七,孤定赴义兄府上与义兄彻夜畅饮,望义兄千万保重。” 想来殿下是误会了什么,不过这三顿酒是殿下自己许的,他可得好生收好字据,免得将来殿下不认账。 这般想着,顾若泓珍之又珍的将信纸叠好放回信封,又将信封藏进怀中拍了拍,然后才双手一抄安心在东宫门外踱起了步。 而此时,姜幼安收到叶晋悄悄让义兄递进东宫的纸条,神色却忽地一沉。 “柔然灭,镇远归。” 她低低呢喃这几个字,眼尾不禁泛红。 两个月,她离开塞河才两个月,镇远军竟就灭了柔然…… 可既然镇远侯当真这般善战,那他当初究竟为何会命先锋营追击敌军,下达这种几乎是让先锋营送死的军令? 那日战场上又究竟发生过什么? 姜幼安双拳越攥越紧,直到不小心将手中的纸条撕透,一声低微的纸张破裂声忽然响彻前殿,她才沉吸口气收拢神思,定定瞧着着小桂子声若寒潭:“让义兄去查,孤要知道镇远军何时回朝。” 第96章 “圣上驾到——”…… “是,殿下。”小桂子心中莫名一骇,连忙躬身离殿。 他脚步匆匆的回到宫门口,直到瞧见惬意踱步的顾若泓才勉强定神,放缓步子走到他跟前小声提醒道:“小顾大人,殿下看了您呈上去的消息好似有些不悦,让您速查镇远军何时回长安呢。” 镇远军? 顾若泓并未看过叶晋要他转呈的纸条,这会儿却心思灵敏地捕捉到小桂公公话里的关键,从容拱手告辞:“劳小桂公公转告殿下,微臣明日会来得晚些。” “小顾大人放心,小奴记下了。” 小桂子闻言连忙回揖,心里盼着小顾大人明日带来的消息能让殿下消气。 这厢顾若泓离开东宫后却并未找人打听消息,而是如往常一样回到大理寺当值,直至夜幕降临才下值打马归家。 海棠花花期未至,但长杏街上的海棠树长势极好,鲜嫩绿芽在初春的风里轻颤摇晃,郁郁葱葱,蓄势待发,似乎早已做好开花的准备,只等春风再暖些,它便会毫不吝惜地绽放娇颜。 美景当前,顾若泓策马跑进长杏街后不由下马,一边赏着满街海棠一边牵着马儿慢慢悠悠地走到家门前。 而他身后,已经监视跟踪他大半年的黑衣人则在他牵马迈入家门后悄悄隐入巷子拐角处的一座小院。 顾若泓似乎毫无所觉,将马栓进马厩后便去厨房烧水沏了壶茶,而后才端着沏好的茶回到自己厢房。 不想他刚将端在手里的茶放上桌几,屋内屏风后却忽然传来一道不满嫌弃:“探花郎还真是有闲情逸致,归家第一件事竟是饮茶,难道没猜到本使会来比等着?” 顾若泓闻言轻弯唇角,仿佛没听到屏风后那人的揶揄般取出火折,径直走到屋中最偏僻的角落点亮一盏油灯。 屋内霎时亮起一片昏黄,顾若泓这才回身望向屏风处,温润开口:“叶指挥使光临寒舍,在下自要好生招待。” 叶晋抱剑从屏风后走出,眸光淡淡瞥眼桌几上的清茶,眉心不禁紧皱:“若是招待,探花郎是否又太吝惜了些?” 顾若泓抬手邀叶晋入座:“家中清贫,实在招待不周,还望叶指挥使海涵。” 可见这人如此一本正经,叶晋却忽然叹气:“唉!无趣!你怎么还是这副泥人性情?这两年殿下不在长安,你可曾让人欺负?” 闲谈至此,顾若泓终是忍不住失笑,一边敛袖为叶晋斟茶一边清声道:“殿下虽不在长安,我却不敢丢了殿下颜面。” 言下之意便是他这两年的确遇见一些不知好歹的蠢货,但那群蠢货绝无可能从他手中讨到便宜。 这话叶晋倒是信的。他们这位探花郎平日里虽好脾气,人却极为护短,谁若敢做对太子不利之事,这人回敬的手段可与他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一点都不相衬。 思及过往,叶晋轻笑一声放下剑,端起茶盏道:“探花郎既这般说,那我便放心了,殿下收到消息可有什么吩咐?” 顾若泓坦诚道:“殿下命我查镇远军归期。” 叶晋:“那我明日便去相府打探打探。”话落,他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便要拿剑走人。 顾若泓却忽然按住他的剑鞘,一脸无奈地摇了摇头:“莫要冒险,你只管做好殿下交待你之事,此事我会查清楚。” 叶晋闻言沉吟好一会儿:“……也好。” 长安众人皆知他是东宫之人,如今太子“失势”,他也应当赋闲低调行事,若这时候被人发现去找舅舅,的确会影响殿下大事。 顾若泓一看他神情便知他想明白了,这才收回按住剑鞘的手,轻声提醒:“自我任大理寺寺丞,东兴侯便往长杏街派了诸多眼线,你离开时小心些,莫要被他们发现。” 此事叶晋今日悄悄摸来顾若泓住的院子时便发现了。 他提剑起身,掏出身上的信号弹放到桌上:“收好,若遇危险便将其燃放。” 话落不等回话,叶晋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黑夜。 屋内,顾若泓抬头望向骤然空荡的院子和漆黑夜幕,又低头看向桌上的信号弹,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 长安是天子脚下,东兴侯如今还不会愚蠢到对他这个朝廷命官下手,不过无论如何这东西都是叶指挥使的心意,顾若泓轻笑,终是将信号弹仔细收了起来。 * 次日,东宫,小桂子按着往日百官下朝的时辰早早便来了宫门口等待。 谁料今日朝上却出了一件大事,庆州八百里急报,常山王常敬义竟突然病逝。 朝堂上,百官听到这番消息心思各异。 礼部侍郎当即奏请圣上要厚葬常山王,又道应尽快召世子爷常显泉入长安受封。 吏部侍郎却另有奏议,认为老常山王乃大燕四朝元老,又层攘外安内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如今他刚刚病逝,圣上应当派人去庆州祭奠老常山王,这才能彰显皇家恩重。 可吏部侍郎话音刚落,朝上便立刻有人站出来反对,道出老常山王御下不严、膝下儿孙在庆州宁州等地欺压百姓之事来…… 而这人话尚未说完,竟又有人反 驳起他,质问他有何证据? 如此一来一往,大殿上的百官很快便吵地不可开交。 是以当顾若泓终于下朝赶来东宫,日头竟已转到午后。 小桂子早已等得望眼欲穿,待好不容易看见顾若泓身形匆匆的走来,他急忙眼巴巴地迎了上去:“小顾大人,您可终于来了,太子殿下都派锦月来宫门这儿催问好几次了。” 顾若泓却将声音压得很低:“小桂公公,今日我不能久待,你只需转告殿下老常山王突然病逝,殿下心中自会有答案。” 小桂子只觉他这话有些没头没尾,昨日太子殿下问的是镇远军归期,老常山王病逝与镇远军归期有何关系? 可不容他开口再问,两人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喊:“顾寺丞,你果然又来求见太子殿下——” 小桂子神色倏敛,当即与顾若泓错开一步距离,转身望向身后之人:“小顾大人,这位大人是……?” 听见询问,顾若泓侧身看向来人拱手作揖,脸色如往常一样温润:“这是户部主事谢长河谢大人。” 谢长河闻言朝顾若泓回礼,接着又朝小桂子拱了拱手,道:“下官早就想来求见太子殿下,只是听说太子殿下回宫那日连大公主和二公主都未见,这才不敢贸然打扰,可今日下官确有要事相禀,烦请公公为下官通传一声。” 小桂子脸色瞬间为难起来:“谢主事,您莫要为难小奴,不是小奴不为您传话,实在是殿下三令五申早就说过哪怕圣上来了都别去烦他,小奴真是不敢惹殿下生气啊……” “这……”谢长河闻言一脸苦闷,却并未再求小桂子,而是看向顾若泓道:“顾寺丞,难道你不想圣上早日解了太子禁足?若顾寺丞想,还请顾寺丞为我美言一二,今日若能让我面见太子殿下,我保证,太子殿下明日便可出东宫。” 为殿下解禁? 小桂子低垂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听着倒是有些心动。 顾若泓却只是淡淡笑着:“谢主事,本官当然希望太子殿下早日解禁,可我在殿下宫门前守了月余,殿下从不肯召见我,又如何能帮你呢?” 听到这儿,小桂子及时压下心思,连忙应和道:“是啊,殿下当真谁也不见,二位大人快请回罢。” 话落,他也不再管两人,只长叹一声转身快步走回东宫。 宫门“吱呀”一声响起又“吱呀”一声合上。 顾若泓神色淡淡地凝着东宫宫门,直到听见里头落闩的声音,这才侧身对谢长河道:“谢主事,走罢。你若当真想见太子殿下,日后倒是可以与我同来此处等候,本官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太子殿下总有一天会愿意见我等。” 谢长河闻言却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唇角:“等太子愿意,恐怕就太迟了。” 况且,此事也容不得他不愿意……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东宫内,姜幼安将墙外两人的对话悉数听进耳里,谢家人来东宫求见可是件稀罕事,看来今日朝中定发生了大事。 “义兄可有话告诉孤?”姜幼安沉声问小桂子。 “禀殿下,小顾大人只道……老常山王突然病逝了。” “什么?”姜幼安凤眸倏凛,旋即忽地嗤笑:“原来如此,谢峥那老家伙竟将主意打到孤身上了。” 老常山王病逝,他的儿孙又都不争气,这时候正是父皇收回常山王府兵权的好时机。 可收回兵权只有两条路,要么常山王世子“主动”进长安交虎符,要么便是父皇派人去庆州向常山王世子晓之已情动之以理的,而后再从他手中收回虎符。 所以谢峥让他儿子来东宫,便是想要怂恿她这个太子去办此事。 若是没猜错,明日下朝后,东宫门外恐怕又要来一群叽叽喳喳的人了。 姜幼安看向锦盘,凤眸轻眯道:“阿盘你今晚悄悄出宫去躺叶府,问问表兄,萧皓的案子刑部审完了不曾?东兴侯既让他儿子来给孤送了消息,那孤当然也要回他一份大礼。” 锦盘抱剑领命:“是,殿下。” 姜幼安又吩咐小桂子:“明日东宫若来人求见,你便带人拿着笔墨纸砚在殿门后候着,一一记下那些人的名字。” “……是,小奴领命。”小桂子听得云里雾里但并不敢问其中缘由,只想着要尽力做好殿下交待之事。 不想这时,东宫门外却突然传来一声高喊:“圣上驾到——” 音一落,就见守着东宫大门的内侍顿时心惊胆战地望向姜幼安。 殿下虽早就说过“不见圣上”,可殿下敢不见,他们却不敢不给圣上开门呐! 第97章 九五之路,趋之若鹜 守门内侍诚惶诚恐。 姜幼安无奈瞥他们一眼,没说话,但默默转身看向了别处。 小桂子这会儿倒还算机灵,见状立刻示意守门内侍打开东宫大门。 两个守门内侍顿时如释重负,急忙打开大门又率先跪地叩首恭迎圣驾,而随着两人叩首的声音响起,跟在姜幼安身边的锦盘和小桂子等人也紧跟着跪地迎人。 顷刻间,四周就只余姜幼安一人背身而立。 姜文弗一眼便瞧出太子还在跟他置气,手一抬便挥散众人:“免礼,都退下罢。” 东宫众人闻言立马躬着身子快步退后,皇帝身后的刘喜等人亦退守到东宫门外,锦盘则悄悄抬眸看了一眼姜幼安,在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才敛神垂首随众人一起退下。 四下无人,姜文弗这才走到姜幼安跟前讪讪咳了一声:“还在生父皇的气?” 姜幼安却惊讶地瞪大眼睛:“父皇何处此言?儿臣自回宫以后日日都听您的话在东宫静思己过,您怎可这般冤枉儿臣?” 姜文弗霎时又笑又无奈:“你这孩子,又贫。” 不过还能跟他贫嘴就证明安安没真跟他置气,心里是明白他这个做父皇的苦心的。 姜文弗也就开门见山道:“老常山王病逝了,安安,你要沉住气,不管听到什么风声都不可踏出东宫。” 谈到正事,姜幼安神色微敛,言语瞬间正经起来:“父皇放心,儿臣明白轻重。” 姜文弗却对她这般听话大感意外,不由捋着胡子疑问:“当真明白?储君安危事关国本,你这回可不能糊弄父皇。” 姜幼安闻言昂首轻笑,终于抬眸认认真真地看向父皇,可这一看,她却忽然鼻尖泛酸—— 曾几何时,她一直以为父皇不会老,所以当初离开长安她才会跟父皇闹脾气,连父皇回宫她都任性的不下马车送他,然而如今才三年不见,父皇竟已鬓髯花白,再不复记忆中的模样。 姜幼安瞬间红了眼眶,连忙偏头看向别处才勉强忍住没掉眼泪:“儿臣好歹在外游历三年,哪能能一点长进都没有?不过儿臣确有一事想请父皇恩准。” 此时姜文弗早被太子方才那忍着委屈却不敢诉苦的可怜模样惹得热泪盈眶,闻言立马抬袖擦了擦眼,用一脸“太子长大了为父甚是欣慰”的表情看着姜幼安道:“何事?太子但说无妨。” 姜幼安却骤然跪地请命:“父皇!儿臣求父皇重修大燕律!” 姜文弗微怔,神色霎时变得威严而凝重:“太子想让朕重修哪条律法?” 太子让叶晋暗中去查镇远侯府和东兴侯府之事他是知晓的,故而刚刚太子求他,他还以为是叶晋查两个侯府时遇到了什么难处,却没想到这孩子竟将主意打到了律法上。 不过大燕开国百年,各个皇帝在位时于律法之上的确皆有增删,只要太子言之有理不是胡闹,他也并非不可考虑。 姜幼安不知父皇误会了她的用意,只倏然抬眸,神色坚韧道:“父皇,大燕立朝百年,沉疴积弊已久,儿臣在外游历三年,常见百姓疾苦却无律法可依——” “就说此次被儿臣押解回京的萧皓,东兴侯之所以设法将其送去北地边境,正是因为他在长安强抢民女被人告上衙门,东兴侯为将此事压下才将人送出长安,又李代桃僵让从小跟在萧皓身边伺候的小厮替他受罪,流放岭南。” “可萧皓却不知悔改,在去北境的路上仍**数名贫苦百姓家的姑娘,而跟在他身边的孙方、郑鸿卓二人身为朝廷命官不仅不加阻拦,反助纣为虐,事后常以金钱了事,又以官威压迫百姓不敢报官。” “父皇,儿臣诨名在外,手里又有他们犯案的证据,此次将萧皓等人犯下的案子调查清楚后本想直接将那三人杀了了事,届时即便此事传到长安,儿臣也不过是像如今这样被父皇您关禁闭,可后来儿臣在回宫路上见过几次雍州当地官 员,却发现各地所奉行律法竟各不相同,有绞杀、有流放、有杖责、有些地方竟只需交罚金。” “这无疑是律法不严之过!所以父皇,儿臣恳请父皇重修大燕律,以开民智!” 话说至此,姜幼安再次俯首,额头紧抵手背,人虽跪着背脊却躬得笔直,足见其对此事的慎重与坚定。 姜文弗良久没有说话。方才幼安在大事上没跟他唱反调,他很欣慰,欣慰太子在外游历三年总算开始懂事了。 然而此刻真正体会到太子的成长,他却忽然有些怅然若失,原来不知不觉间幼安竟已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储君,原来这三年在外游历太子所学到的东西远比他以为的要多,可这也就说明太子这三年在外的的确确吃了不少苦。 姜文弗便又忍不住心疼,安安是他和永薇最小的孩子,却从一出生就背负上原本不该她承担的责任。 皇权至尊,九五之路,这是一条天下人趋之若鹜的路,但同样也是一条充满荆棘之路…… “此事,朕会召顾相入宫商议。”不知过了多久,姜文弗终于沉声应允姜幼安慎重考虑重修大燕律之事,话落又急忙将人扶起:“地上冷,快别跪着了。” 姜幼安闻言大喜,凤眸中顿时迸发出巨大亮光:“儿臣谢父皇恩典!” 又道:“对了,肃儿尚未取大名,父皇可要去看看小家伙给他赐个名字?” 姜文弗今日来东宫本就打了看看小皇孙的主意,闻言立马挥手道:“走,去瞧瞧,朕近日闲来无事的确给小皇孙想过几个名字,但朕一直没见着那孩子长什么样,这名字便一直没定下来。” “不过你给孩子取肃儿做小名是何因由?朕听听,也好为小皇孙定下最适宜的名字……” “并无特别的因由,儿臣取肃字,正如父皇当年给儿臣取“安”字为名一样,父皇当年希望大燕四境尽早恢复安宁,儿臣则希望他长大以后能肃清外敌、肃清朝野上下不正之风,能让大燕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 父女两人边说边往东宫后殿走,姜幼安状似平常的解释着为何给孩子取“肃”字为小名,心中却一闪而过萧伍那张熟悉的容颜。 她已命人将肃儿的身世在长安传扬出去,今后世人只会知晓肃儿是太子外出游历时与一孤苦无依的农女成亲后生下的孩子,而那农女却在生子时不幸难产身亡。 至于“萧伍”这个人和他的名字,从今往后,将再无人提及。 第98章 意外之喜,一丝不安…… 不出所料,次日下朝后东宫门外果然跑来许多求见姜幼安的官员。 小桂子按吩咐出门劝在外等候的各位大人回去,但无人听他的话,反而一个接一个请他代为传话,求太子殿下召见他们。 可说是“请”,平常待人彬彬有礼的各位大人却在说话时瞬间将小桂子围了起来,颇有一种他不答应他们的请求就不放他离开的意思,小桂子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阵势,最后逃回东宫时身上衣裳都不知被谁撕开了道口子。 东宫前殿,小桂子捂着灌风的衣裳破口满脸委屈,姜幼安垂眸淡淡扫视手中的官员名单,问:“今日义兄可在?” 小桂子忙松开衣裳破口规规矩矩地垂下双手道:“禀殿下,小顾大人自是在的。” 姜幼安轻抬凤眸看他:“那这名单上为何没有义兄的名字?” 小桂子闻言一激灵,噗通跪地:“殿下恕罪,奴以为、以为……” “以为义兄不用记在名单上?”姜幼安无奈地摇了摇头,沉声道:“你只需办好孤交待你的差事,至于这名单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孤自会派人去查,并不会因为他们今日出现在东宫便认为他们是东兴侯党羽,明白吗?” 小桂子听罢终于明白自己昨夜想了晚上殿下的用意还是想差了,顿时为自己的擅作主张懊悔不已:“是殿下,奴知错了,奴明日定办好殿下的差事。” 姜幼安淡淡“嗯”一声,摆摆手道:“行了,下去换衣裳罢。” 小桂子颤声:“谢殿下恩典。”话落,捂着破破烂烂的衣裳满心愧疚的退了出去。 姜幼安则将手中名单放于公案,提笔蘸墨将其又誊抄了一份,抄完之后,她召来守在殿外的内侍:“去锦盘房外候着,等她醒了便将这份名单交给她,让她夜里再去一趟叶府。” 内侍应是,恭恭敬敬地接过名单去了后殿。 而此时,东宫门外还有不少人等着面见太子,其中有东兴侯一党前来劝太子南下庆州之人,当然也有真心为太子着想特地过来劝诫太子千万不要南下之人。 两拨人互相看不顺眼,此刻正分墙而立激情四射地打着嘴仗。 顾若泓立守东宫门外,心里默默算着时辰,暗道殿下应当已经派人过来传话了。 果不其然,这念头刚在脑中响起,东宫大门便“吱吱呀呀”地悄悄打开了条门缝,一个眼生的内侍从门里走出来,看见顾若泓后微微躬身见礼:“小顾大人,太子殿下道‘圣命不可违’,您还是快回吧,在禁足结束之前殿下是不会见您的。” 这话顾若泓已经听过无数次,只不过从前他听罢之后其实仍抱着将来殿下或许会见他的期许,但今日却在心底暗暗松口气,温和地作揖回礼:“多谢公公传话,既如此,下官今日便不叨扰殿下了。” 话落,他率先举步离开。 内侍便又扬声向守在宫墙两侧的人道:“各位大人都请回吧,圣命在上,殿下不敢违命啊,诸位大人若当真想见殿下,恐与其在东宫等着,不如去御书房找圣上求情啊——” “这……”宫墙两侧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原本打算劝阻太子莫要心软被人怂恿的臣子放了心,眼见顾若泓已然离去,他们也怒甩袖袍一边斜睨对面官员一边仰着下巴走了。 而原本打算死赖在东宫不走的官员一时也没了留下来的理由,太子将此事迂回到了圣上身上,他们若不去求见圣上为太子求情那便是心有不诚,可若当真去求见圣上……他们这些小官项上的乌纱怕是会不保啊。 末了,再三权衡之下,东兴侯党余众只得灰头土脸地跟在前头那些官员身后一起离开。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东兴侯府。 前堂里,跑来报信的小官正因没办好差事而战战兢兢,连抬头看一眼东兴侯都不敢,那厢谢峥听罢却是仰头大笑起来:“倒是本侯小瞧他了,没想到这小太子出去历练三年倒还真有些长进,长河,此事你可有应对之法?” ” 既然太子想让人去圣上面前求情,那儿子便遂了他的愿,父亲以为如何?” 小官不敢看东兴侯谢峥,却在听见谢长河温和话音时大着胆子悄悄抬头瞄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瞄却让他瞬间将脑袋垂得更低——这世子爷说话时分明弯起了眼睛笑,可他那笑容竟透着几分令人惊恐的阴狠凉薄,简直比哭还可怕。 幸好这时东兴侯抬手挥退众人:“都退下,本侯与世子有要事商谈。” 小官闻言如释重负,连忙作揖告退。 前堂转眼间只剩东兴侯父子二人。 东兴侯这才沉声:“你贸然去求,那皇帝老儿定不会同意。” 谢长河闻言敛去笑意,眼神愈发阴沉:“父亲安心,昨日自东宫离开儿子便让人暗中散了消息,相信不用两日,长安上下便会传遍东宫那位小皇孙的生母便是老常山王的外甥女之事。” 东兴侯双目瞬间一亮:“不愧是本侯的好儿子!此计甚妙!只要将这消息传扬出去,即便这回不能将太子‘请’出长安,等到萧无衍回来也定会跑去东宫闹得天翻地覆,那小子自从死了妻儿,如今可是疯了!” “是,疯了。”谢长河低念着两个字,满意地笑了。 当初杀死萧无衍的妻儿害他损失数十手下,未曾想如今那女子的身份倒是送给他一份意外之喜。 东宫、镇远侯——这两人斗得越狠,他和父亲便越能坐收渔翁之利。 * 但谢长河派人散播的消息并未瞒过禁军暗桩和东宫负责收集情报之人的耳朵,当夜,锦盘去叶府送调查名单时便从叶晋口中得知此事,与此同时,亦有人进宫面圣上禀此事。 顾宜和秦子锦如今隐姓埋名在洛州开了家医馆,夫妻二人和他们的一双子女早已过上平淡而幸福的日子。 若非逼不得已,姜文弗并不想将这一家无辜之人再牵扯进皇家之事。 况且,他如今尚不知晓东兴侯府散播这等谣言究竟是什么目的……若想用此事逼太子就范去庆州,那显然是痴心妄想。 莫说此事是假,即便为真,就以当初老常山王不曾管过自己女儿死活、甚至从没见过顾宜这个外甥女的行事做派,姜文弗也断不会答应让太子去庆州为此人吊唁。 既如此,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吩咐下去,不可轻举妄动。”姜文弗沉声屏退禁军暗桩,决定静候东兴侯出招。 清晨时分,锦盘回宫后亦将此事上禀姜幼安。 而姜幼安得知此事后所思所想几乎与自家父皇一样,只是这消息虽荒唐却又当真与她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关系,让她不禁怀疑散播消息的幕后之人或许便是当初对他们动手之人,也或许是与萧伍遇难有关之人…… 她一直派人在查先锋营遇险之时的事,如今总算窥得一角——当初在战场上先锋营虽然奉命去追敌寇,可彼时先锋营中仍有四千余将士,而柔然残军加在一起不过勉强过万,以镇远军之勇猛,即便不敌,也绝不会败得如此惨烈。 “阿盘,明晚你再去一趟叶府,让表兄派人去查,一定要查清楚散播谣言之人究竟是谁。” 姜幼安眸泛刀光,双手不知何时竟已紧攥成拳。 锦盘虽憨直,但此时亦知晓殿下究竟因何而怒,当即绷紧脸禀道:“殿下莫急,叶指挥使已派人去查了,他说若是查得快,下朝后便会让小顾大人递来消息。” 姜幼安立刻召来小桂子,让他现在就去东宫大门前等着,又沉声道:“若义兄来时东宫外无人,你便将义兄带来见孤。” 小桂子闻言大感诧异,可他昨日刚被敲打过,眼下已懂事不少,只躬身领命道:“是,小奴今日定将差事办好。” 然而他在东宫门后等了将近俩时辰,好不容易等到小顾大人且见他身后也没人跟着便邀他入殿见殿下时,顾若泓却利落拒绝,只将两张纸条匆匆塞进他手中—— “速呈殿下。” 顾若泓的声音又轻又低。 话音刚落竟又忽地后退一步扬声叹息:“也罢,多谢小桂公公,既然殿下还是不见臣,那臣便明日再来。” 言罢,他顿时怅然转身。 小桂子不知小顾大人今日是闹得哪一出,可小顾大人委实比他聪慧多了……这般想着,他犹疑片刻,终是只揣着张纸条便回了东宫。 与此同时,姜幼安刚刚将一早醒来就哭闹不止的肃儿哄睡。 小家伙明明一直都很乖很听话,可今日不止怎的,竟一离开她的怀抱就哼哼唧唧起来,若姜幼安狠下心来再离开他两步,他哭嚎的声音便会瞬间变大,颇有一种“娘亲不陪我我就把自己哭懵过去”的架势。 姜幼安既心疼又无奈,只好留在偏殿陪着小家伙,即便这会儿睡了也不敢离开。 直到片刻后偏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才起身离开床榻:“阿月,若是义兄来了,你且让他等等。” 锦月柔声应是,快步走去殿外,须臾,她却带着两张纸条返回殿内。 姜幼安刚刚整理好衣衫,见状眉心微蹙:“义兄没来?” 锦月呈上字条道:“小顾大人来了,可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只匆匆将这两张字条交给小桂子便又离开了。” 姜幼安闻言凤眸顿时凝得更深,迅速展开两张叠得只有两指宽的字条。 然而看完手里的这两条消息,她面上神情却变得愈发凝重复杂。 锦月见状不由关切道:“殿下……难道字条上的消息不好?” 姜幼安摇摇头,将两张字条交给锦月看:“不算不好,只是……有些奇怪。” 两张字条,一张是叶晋所写,他已查明散播谣言的幕后之人就是谢长河,而谢长河似乎未想隐瞒此事,今日一早在宣政殿上竟当众向父皇请命让她去庆州为老常山王送葬好将功补过。 真是无稽之谈。 她自愿禁足东宫是一回事,可过?她有何过?若“成亲生子”算过,这满朝文武恐怕无一人能幸免。 但让姜幼安心生奇怪的并不是此事,而是另一张字条。 那上头的字显然是义兄所书——“镇远侯派人八百里加急呈奏,言老常山王乃其妻外祖,日前忽闻噩耗悲痛不已,故奏请圣上,求圣上恩准其率兵改道前往庆州吊唁。” 她让义兄去查镇远军归期,所以义兄今日才会呈上消息,可这上头的字为何处处透着诡异? 他们离开塞河才短短两月,那时镇远侯身边丝毫没有女子身影,这两个月来镇远军又一直在和柔然打仗,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娶亲? 况且还这般凑巧,那女子竟与“顾幺幺”一样是老常山王的外孙女…… 这背后显然另有目的。 可若镇远侯这封急奏只是借口,那他大费周折非要赶去庆州又究竟是为何? 姜幼安心头忽地生出一丝不安。 第99章 “那女子福薄,死了”【加…… 御书房,皇帝和顾相此时亦喜忧参半。 镇远侯这封奏报来得正是时候,不仅让近来关于太子的谣言不攻自破,更是打得东兴侯等人措手不及,今日早朝,皇帝瞧着谢峥听闻奏报后黑一块白一块的脸色,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可同时,他对镇远侯此举的担忧也随之而来。 上次见镇远侯还是平康十九年,彼时姜文弗相信他心中并无动摇皇权之心,可人心难测,如今已是平康二十二年…… 姜文弗早已屏退左右,这会儿御书房内只有他跟顾永年两人,谈话便也随意了些:“舅兄,镇远侯此举你怎么看?” 顾永年一向冷静,此时面上却是露出愁容:“圣上,比起镇远侯可能包藏祸心,臣更担心他的奏报……所言为真呐!” 这话当头棒喝敲醒姜文弗,他猛地摆手:“不可能!此事绝无可能!当初幼安离开长安,我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不可心软!定要……定要杀人灭口以绝后患!况且幼安回京后朕亦问过暗卫!与幼安成亲那人的确已经死了!” 说到后面,姜文弗声音压低许多,但话语却很笃定。 顾永年也不愿意往坏处想,只是太子身份容不得半点闪失:“圣上今晚最好去见见幼安,当面问清此事。” 姜文弗:“不行!等不到晚上!朕现在就去!”话落倏然起身,只传了刘喜陪着便匆匆赶去东宫。 顾相见状便也离开御书房,去鸿胪寺见了幸望之,让他秘密修书一封给如今已是云州知府的弟弟幸远之,令其留意镇远军是否有异动,而后顾相又分别给远在宁州和庆州上任的学生写了两封信,让他们待镇远侯抵达宁、庆两州是密切留意其动向。 若奏报上所言为假,此事倒好解决。 长安城有十万禁军驻守,镇远侯这次回朝身边却 只带了三千骑兵跟军中一些老弱残军,即便那小子当真包藏祸心,顾永年也有把握令他成不了气候。 可若奏报所言为真,那可着实难办了…… 命人将信送出后,顾相不禁坐在书房轻叹口气:幼安是好孩子,倘若她跟莘儿芜儿一样只是公主,他这个做舅舅的定会为了她心善而开心,可幼安是太子,是大燕的储君啊,而他身为臣子,只能希望她能心狠些、再心狠些。 这般想着,顾相终究是坐不住了,当即起身传管家准备马车,他要再进宫一趟。 不想就在此时,门房却来书房通禀:“相爷,宫里的刘喜公公来了。” 顾永年正在戴乌纱帽,听见通传手一顿,忙道:“快请进来——” …… 另一厢,东宫。 姜幼安在送父皇离开后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父皇今日的询问印证了她的猜测,镇远侯借“顾幺幺和萧伍”之名果然另有所图,而镇远侯此举也愈发证明当初萧伍和先锋营众人着实死得太过蹊跷。 东宫殿外种着两颗海棠树,花期将至,郁郁葱葱的枝叶间已长出零丁花苞。 姜幼安负手抬眸,双目深深地盯着枝芽间那两朵花苞,须臾,轻声对守在她身边的锦盘道:“今晚,帮我给大皇姐传封信。” 萧伍的事不能再等了,若镇远侯此次南下当真是动了反心,那她就必须在此事尘埃落定前查清先锋营众人无辜惨死的证据,断不能让他、让他们死后还要背负叛军之名。 …… 相府书房,顾永年在刘喜口中得知太子与镇远侯确无瓜葛之后亦长松一口气。 镇远侯利用军中死去将领之名南下,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既如此,事不宜迟,他们也该部署对策了。 于是在刘喜离开相府前,顾永年写了封密折让他转呈圣上。 当夜,姜文弗秘密传令镇守渤海城的叶世锋夫妇,命其收到密令后立即派可靠之人率三万兵马秘密前往洛州。 此地进可攻退可守,若镇远侯当真有反心,他们即可北上拖延北境镇远军,亦可南下支援与各州守军共剿叛军。 当然——此事最好的结果其实是能兵不血刃的劝服镇远侯。 大燕战火纷飞多年,百姓还没过几年安稳日子,一旦起了战事,无论孰胜孰败,都是苦啊。 故而皇帝足足思虑了两日,却始终没选出能南下庆州收常山王虎符之人,长安城外要防镇远侯,长安城内还有一个东兴侯虎视眈眈,所以这会儿禁军和天子亲卫的将领皆不可动。 如此一来,长安既有身份能力又得皇帝信任的人便只有顾永年和叶世言两人了。 只是叶世言前年生了场大病,早已辞官在家修养,今日早朝后他从侄子叶晋那儿听到风声倒是硬撑进宫来请命了,可皇帝瞧着他这两年越来越白的头发和愈发消瘦的身子,实在不忍心再让他受累。 “叶卿,朕还想将来当了太上皇跟你和顾相一块喝酒下棋呢,你好生回府歇着,朕心中已有人选。” “当真?圣上属意谁?” 姜文弗担忧叶世言,随口扯了个理由劝他出宫,可叶世言致仕前乃是刑部尚书,眼下虽说身子不太好,双眼却如光如炬,一眼便看出圣上这话纯粹是糊弄他。 “……” 姜文弗被问的一阵无言。 他很想说让顾相去,可长安如今这局势根本不容舅兄脱身,否则叶卿今日也不会撑着病体入宫……可除了他们二人,朝中还有谁能当此大任? 姜文弗愁得眉头紧皱,背着手在叶世言跟前来回踱步起来。 这时,御书房外的内侍却入内通禀:“圣上,顾兰丰顾大人求见——” “兰丰?”姜文弗闻言面色忽明:“快!让兰丰进殿!” 叶世言见状神色也略有缓和,兰丰这孩子的确优秀,只是太年轻了些…… 正想着,便见顾兰丰信步迈入殿内,身子朗朗,瞧着竟似乎比顾相当年还要沉稳几分。 叶世言忽然有些怔松。 姜文弗的双目则越来越亮。 而顾兰丰亦不负殿中二人所望,跪地稽首,声色从容不惊:“臣愿南下为圣上收回常山王虎符,求圣上恩准。” “……好,好,好!朕准了!” 姜文弗龙心大悦,一连道了三声好,迟疑、笃定、赞赏,他总觉得这些孩子都还太小,可今日一瞧他才发现,这些孩子其实早就可以独挡一面,是他们这些所谓的长者一直小看了他们。 次日,姜文弗在朝上钦点顾兰丰率千人骑兵南下庆州传旨。 这人选在东兴侯父子预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皇帝老儿不舍得动顾永年和叶世言,便只能在年轻一辈中挑人了。 既如此,他们正好隔岸观火,看看顾相这引以为傲的儿子究竟是怎么死在萧无衍那个疯子手里? 此人如今可是六亲不认,连他母族数百人的生死都不管了——月前他曾派人暗中去镇远军游说,本想再给这小子一次机会共商大事,不想他竟给他麾下之人按上柔然细作之名全部斩杀,真是愚蠢之极,狂妄之极。 思及此,谢峥低声吩咐长子:“长河,给长山传信,告诉他,海棠花将开,该祭奠你们母亲了。” 闻言,谢长河斜长的双眼微眯,眸光似蛇一样阴冷:“是,父亲。” * 海棠花的品种有很多,而不同品种之间它们的花期也各有不同。 譬如东宫前殿外的两株垂丝海棠常常是长安城中开得最早的,甫一进三月,两株树上的花骨朵便争先恐后地从翠绿枝芽间冒了出来。 长杏街上的贴梗海棠则开得相对晚些,通常要四月才会开花,不过它的花期却蔓延得很长,直到五月都繁茂景盛。 二月底,在姜幼安收到大皇姐递进东宫的密信之时,皇帝姜文弗则终于在朝上下令重修大燕律法之事。 在正式下令之前,皇帝曾与顾永年、叶世言以及六部尚书、侍郎等人商讨过多次,这期间他本以为东兴侯党羽会和过去几年一样百般阻挠,不想此事却推行得异常顺利,众人几乎没有反对的。 甚至对“太子解禁后便主领此事”都没什么意见。 事出反常必有妖。 皇帝一边不动声色的推行一边暗中派暗桩盯紧了东兴侯父子。 两人最近这段日子太过安静听话,委实不是他们父子二人的行事作风。 东宫,姜幼安看过大皇姐的信后凤眸却一点一点紧了起来——当真如此么?先锋营出事当真是因为镇远军中藏着东兴侯党羽吗?若当真如此,若幸远之所查无错,那将来她就只能求父皇了,求父皇莫因镇远侯一人而牵连镇远军…… 时至今日,长安众人几乎已经认定镇远侯此人浪子野心意欲谋反。 各方势力亦早早好准备,只等南境传来消息便各行其事。 可众人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却并未等到镇远侯揭竿而起的消息,反而是先收到了顾兰丰的奏报,那奏报上道—— “启禀圣上,庆州生乱,常山王世子抗旨不遵欲谋取庆州、霍乱大燕,幸而镇远侯及时率军赶至庆州助臣收服庆军、平定叛乱,臣不日将与镇远侯启程返朝,或于三月初十前抵达长安,至此,望圣上圣安。” 三月初十?今日已是三月初七,那兰丰他们岂不是就要到长安了? 皇帝看罢奏报龙心大悦,当即传禁军统领入宣政殿:“快!速去城外接人!查清楚镇远军此时到了何处?兰丰和镇远侯为大燕立下大功!朕要率文武百官亲自去接他们!” “是!臣谨遵圣谕!” 话落,禁军统领退出宣政殿,立即率心腹出宫去城外接人。 不想萧无衍却比奏报上所言日期回来得更早,禁军统领抵达城门口时正巧碰见身穿绯红官袍的顾兰丰与一通身玄甲之人策马飞驰而来。 禁军统领急忙策马迎上去:“兰丰,这位将军可就是镇远侯?” 顾兰丰行事素来沉稳不惊,可这几日他着实因萧无衍累得不轻,这厮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刚刚平定庆州叛 乱便疯了一般往长安赶,一路上竟跑死了三匹马。 是以这会儿在禁军统领面前他已顾不得维持君子之风,急勒停马道:“周统领,您快帮我追上阿衍,拖住他,千万不能让他做傻事。” 周统领闻言神色一凛,不由望向顾兰丰身后空旷的长道:“镇远军何在?” 顾兰丰深喘口气:“此事您不必担心,大军脚程慢,还要两三日才能到,不过我与阿衍身后倒是还跟着几位军中副将。” 周统领明白了,略略拱手道:“好,本将会尽力拖住萧侯。”话落,他扬鞭策马,仿若离弦的箭飞快追了上去。 顾兰丰见状舔了舔干裂的唇,浑身有气无力地驱马至茶摊要了壶茶,直将两碗茶水灌肚才总算恢复一些精神。 不肖片刻,顾青树、李拓等人亦策马赶来此处。 几人本想直冲入城,看见闲散坐在茶摊的顾兰丰却是一惊:“顾大人,你怎在此处喝茶?我家侯爷呢?” 闻言,顾兰丰撩袍起身,波澜不惊道:“没拦住,进城了。” 李拓一听登时急了,怒道:“你果然心怀叵测骗了我们一路!老顾,走,我们自己去劝侯爷!” 顾兰丰却是轻笑,神色淡然地拍了拍沾在衣袖上的土:“李将军,无召不得入宫,你们即便追到宫门又能如何?” 李拓:“……” 顾青树:“……” 诸将霎时变得缄默。 顾兰丰这才翻身上马,道:“本官已请周统领代我拖住阿衍,可拖得住一时拖不了一世,你们若仍绝口不提阿衍为何会变成这般,今日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他。” “这……” 李拓犹豫地看向顾青树。 若是要说,他们中没人比老顾更清楚侯爷发生了何事。 顾青树对上诸将眼神,不由长叹一声:“也罢,顾大人,本将这就将事情原委告知于你,只是咱们最好边走边说。” 顾兰丰:“自然。” 他话音一落,众人顿时策马疾驰赶往皇宫。 从长安城门到皇宫,平日里即便是快马加鞭通常也要一个时辰,可今日周统领拼了命地追镇远侯,竟只用半个时辰就抵达宫门。 周统领急急下马,虎步飞快地追上站在宫门口的镇远侯:“萧侯,在下周兴怀,乃禁军统领,方才兰丰所言想必你也听到了,我这个人嘴笨不太会劝人,但朋友之托不可负,在兰丰来之前我不能放你入宫。” 他心直口快,说着便握紧腰间横刀,若镇远侯不听劝,他就只能动用武力拦人了。 萧无衍此时却很冷静,黑眸目不斜视的盯着宫门廊道,薄唇轻启:“周统领,久仰大名,若你能回答本侯一个问题,那本侯便在此处等兰丰。” 周统领微怔:“……什么问题?” 萧无衍:“太子回宫,身边可带着一女子?” 周统领闻言默了默,想起长安近来关于太子的那些风波,沉吟道:“太子之事在长安并非秘闻,告诉你也无妨,太子回宫前的确与一民间女子成了亲。” 萧无衍瞳孔猛地一缩,忽然转身盯住周统领:“那女子现在何处?可是在东宫?” 周统领摇摇头,啧叹一声:“不在,那女子福薄,死了。” 第100章 “臣要见太子” 顾兰丰还是来迟了一步。 周统领疾步带他入宫,连声解释:“是本统领太大意被他摆了一道,这萧侯爷嘴上答应在宫门口等你,实则早就让人去御书房传了话,方才刘喜公公亲自来宫门口接人,我哪敢拦呐……” “阿衍答应等我?不可能,周统领可否告知下官阿衍都与您说了什么?” 顾兰丰身形一顿,脚边翻飞的绯红衣摆骤然垂落,他太了解阿衍,若无所图,这家伙绝不会这般好说话。 “并未说什么不可说的……” 周统领跟着停下脚步,疑惑地蹙起了眉:“萧侯只是问太子殿下是否在民间娶了位妻子,此事他应是听到过些许风声但并不知实情,还以为太子将那女子带回了东宫,不知那女子其实已经亡故。” 糟糕。 阿衍闻此消息定会误会。 顾兰丰暗道不好,双腿顿时迈得更快。 父亲和圣上虽从未对他明言过幼安身份,可他自小看着幼安长大,早已猜出她是女子。 只是父亲和圣上不提,他便装作不知罢了。 方才又从顾青树、李拓等人口中知晓阿衍曾在北境娶妻,且那女子与幼安一样医术极好、出现和消失在北境的时间也与幼安离开和回长安的时间都对得上,甚至连如今东宫那位小皇孙出生的日子都与他们口中阿衍未出世的孩子相差无几…… 顾兰丰瞬间便猜透其中蹊跷。 阿衍在苍鹤遇见的女子正是幼安…… 可幼安的女子身份绝对不能暴露于世,至少,如今不能。 另一厢,御书房。 皇帝本与顾相在议事。 顾兰丰的奏报完全打破了他们对镇远侯行事的预测,二人原以为镇远侯去庆州是想趁乱夺庆州兵权,如此,便可与驻守北境的镇远军南北夹击攻入长安。 所以顾相才让幸望之给幸远之递密信,让其密切留意镇远军动向,早做防备,一旦他们发兵务必要拖住大军南下。 同时皇帝又令叶世锋悄悄带兵潜藏洛州,途中又密令各州守军布防应敌,如此由东向西各州密合便可呈横截之势反攻。 谁知诸多布防今日却成了一场空,镇远侯竟乖乖与兰丰一同回朝…… 那他究竟是被兰丰劝服还是当初那封奏报所言本就是实情? 若是后者,那麻烦可就大了。 君臣二人愁得头发都又白了几根,不想这时,禁军又传来镇远侯已到宫外候命的消息。 皇帝瞅瞅顾永年,又瞧瞧什么都不知情的禁军小兵,好一会儿才长叹开口:“宣。” 既然人已经来了,那便探探他的虚实。 禁军小兵领命,躬身退出御书房,须臾,便见通身玄甲的青年气势森然龙骧虎步地迈进大殿。 皇帝眼中不由闪过一丝赞赏。 短短三年,这孩子取甘州、灭柔然、扬国威,属实是他大燕的好儿郎。 将来幼安若能得他忠心辅佐镇压四境,再有兰丰他们在朝中为她分忧,二十年后,大燕或可重现昔日文帝在位时的盛况。 届时百姓安居乐业,江山后继有人,他也就能放心下去见永薇,告诉她,当初他们没选错…… “臣萧无衍,参见陛下。” 年轻将军身穿玄甲单膝跪地,脊梁挺得笔直,黑眸锋锐直视天颜毫无退却。 这本是大不敬,可皇帝循声望去,看着这样充满傲气的萧无衍却没半点不悦,反倒对他愈发满意——大燕的骠骑大将军,本就该如此。 他走到龙椅下亲自扶起萧无衍:“萧爱卿快快平身,你身上的伤可都好了?朕怎么瞧着你比上次回长安瘦了许多?” 萧无衍黑眸轻垂,面色无喜无悲:“承蒙圣恩,臣已无大碍。” 然话落却忽地退后半步,抱拳深揖:“但臣此番回长安有一不情之请!还求陛下恩准!” 此言一出,皇帝立刻看向顾永年,君臣二人不动声色地对了个眼神。 他们料到镇远侯会有所求,只是没想到他竟无半点迂回,才刚说两句话就这般大胆的提了出来。 沉吟片刻,皇帝背着手又走回龙椅之上:“萧爱卿收甘州、攻荣古灭柔然、又助兰丰平底庆州之乱,这桩桩件件皆是大功,朕本就想赏赐于你,你所求何事?但说无妨。” 此言半真半假,恩威并施。 萧无衍当然看出皇帝对他并不信任。 可自从查到幺幺出事那日太子的人曾在甘州出现,他便没有一刻不想回长安、没有一刻不想去东宫找太子当面质问,问他究竟为何伤害幺幺!问他究竟把幺幺藏去何处! 萧无衍一刻也不能等了——“陛下,臣要见太子。” 皇帝一双凤眼瞬间眯起:“萧爱卿……就只是想见太子一面?” 萧无衍:“是,除此之外,臣别无所求。” 皇帝神色倏然威严:“你有所不知,太子胡闹,朕罚他禁足东宫三月闭门思过,如今尚不满两月,恐怕不好让他见人。” 萧无衍却帮太子说话:“陛下或许不知,臣能率兵夺回甘州,太子其实功不可没。若非太子派人往镇远侯府送去云、甘两州相接的密道图,臣夺甘州之战绝不会那般顺利。” “竟有此事?” 这话倒让皇帝大感意外,狐疑的想,既有此事,安安怎么不曾向他这个父皇邀功? “是,确有此事。” 萧无衍黑眸低垂,从容应对。 他此刻的神色看起来很平静,然而无人知晓,他究竟花了多少力气才能将满腔恨怒 压进心底。 不过龙椅之上,皇帝却是从萧无衍步步为营的言语中明白他在此事上绝不会退让…… 末了,皇帝到底退了半步:“也罢,既然太子于收复甘州之事上有功,那朕便特允他出席今晚为镇远军诸将设的宫宴。” “不过眼下时辰还早,萧爱卿,你一路奔波,且先回府扫扫风尘,待晚上再入宫来。” 萧无衍闻言倏然抬头,“陛下——”他不想等,他想此刻立即去东宫见太子。 可皇帝九五之尊金口玉言,如今尚不容他置喙,须臾,他只能将头又垂下去,黑眸紧紧盯着地面金砖道:“是!臣谨遵圣命。” 话落他起身后退,疾步离开御书房,仿佛只要慢一分他平静忍耐的面具就再也维持不住。 而此时顾兰丰终于赶到御书房外,望见萧无衍面无表情的从殿内走出,他心中猛地一跳,飞快上前拦人:“阿衍要去何处?” “出宫。” 萧无衍声音平淡,神情也异常平静。 顾兰丰一时摸不透他究竟在想什么,偏偏御书房外又不是能放心说话的地方,只能先低声劝阻:“阿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般,你先回府,今晚我会去你府中找你,届时一切都会有答案。” “不必,陛下已经答应让太子参宴。” 萧无衍冷声拒绝顾兰丰,径直离去。 他无心将无辜之人牵连进此事,但若幺幺……不,太子最好只是将幺幺藏了起来。 否则,他绝不介意让皇家人都去黄泉路上陪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100-110 第101章 宫宴重逢 皇宫外,顾青树与李拓几人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正翘首以盼地望着宫门。 此次他们回长安只带了三千骑兵和一万步兵,这一万步兵里还有三五千的伤兵残兵,万一、万一皇帝老儿真要对师弟不利,那他们想要救师弟恐怕只能采取迂回战术…… 顾青树边想边着急的在宫墙下来来回回地踱步。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侯爷!侯爷出来了!” 顾青树一听立即跑回宫门守卫跟前,远远望见师弟那道消瘦身影,他紧悬到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李拓则在萧无衍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飞快将侯爷的马牵了过来。 萧无衍强撑着走出宫门,看见顾青树、李拓等人,他静静凝神片刻,古井无波的黑眸里总算生出些许活意,哑声开口:“去师兄府中落脚。” 皇帝当初封萧无衍微骠骑大将军时曾赐过他一座宅子,但在查明查明太子究竟对幺幺做了何事之前,萧无衍不想跟皇家扯上任何关系。 至于镇远侯府……那里早不是他的家了。 顾青树闻言连忙应好,生怕不小心说错话再把师弟逼进皇宫。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骑马来到顾府。 顾府的一众老仆虽不知自家的主子们是否会随大军回来,但自打听到镇远军要回长安的消息后府里老管家便带人将顾府里里外外都清扫了一遍,不想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这会儿,老管家殷切地迎着自家少将军和萧侯爷等人入府,又是张罗给几位将军备席面,又是吩咐厨房快些多烧热水好让少将军、萧侯爷还有几位将军都舒舒服服地泡个澡、解解乏。 众人一路马不停蹄的从庆州赶来长安,的确许久不曾歇过脚,老管家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瞬间亮了。 顾青树见状果断顺势将众人支走:“平伯,劳烦您老人家带他们几个去厢房。” 自家少将军发话了,平伯自然乐呵呵的连声应好。 李拓等人亦识趣地随老管家离开,顾老将军不在,眼下他们这些人中也就顾青树还能跟侯爷说上两句心里话。 当然,顾青树支开众人也的确是打了跟师弟好生说几句的心思。 可他素来嘴笨,将人带回自己院落后却迟迟想不到该如何劝人—— 许多话早在弟妹出事之后他跟父亲便劝过了,师弟那时似乎也听进去一些慢慢振作起来,直到那封“弟妹出事之时太子曾出现在甘州”的密信将师弟激得再一次吐血,他和父亲才明白其实师弟其实从未放下弟妹。 顾青树不知用什么话才能形容出师弟那时的模样…… 老头说过,太子曾对师弟有恩,所以师弟曾经很信任太子,甚至当初师弟刚上战场时不要命的冲锋就是为了不让太子失望,不让太子觉得白救了他这么一个人。 可后来先锋营出事,师弟给太子送密信求太子查清真相时太子却无任何回音。 自那时起,师弟对太子便不再抱任何希望。 他清楚记得,那年凛冬师弟整整吹了三个月寒风也再不肯碰太子派人送来的氅衣。 然而即便如此,即便三千多人的性命压在师弟心里,师弟对大燕也从不曾有过不忠之心,他只是开始拼命立军功。 云州、甘州、荣古、柔然王城,他拼死打下一座又一座城,所求不过是还当年枉死的兄弟们一个清白。 但这次若当真是太子害了弟妹他们,届时恐怕……恐怕大燕又要乱了。 良久,顾青树终于深吸口气握紧拳头道:“师弟,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愿意跟随你。其实咱们离开荣古之前,爹也说过,若是师弟你——” “师兄,我累了。” 萧无衍却忽然打断顾青树,没让他继续说下去。 隔墙有耳,更何况他们如今身在长安,说话行事更应小心才是。 顾青树闻言微愣,但很快便明白过来师弟用意,不由挠挠后脑勺道:“那好,那我就不叨扰你了,师弟你好好休息。” “嗯。”萧无衍垂眸应声,又道:“你们也养足精神,今晚宫宴,需小心行事。” 顾青树点点头,抬脚便往院外走:“师弟放心,我这就去叮嘱他们。”最后两个字音落下时,他人已拐出了院门。 而萧无衍静立在顾青树院中,那双黑眸环顾周围的一草一木,不肖片刻,竟又如死灰一般寂然。 * 东宫,姜幼安收到父皇让她今晚参加宴请群臣的宴会口谕时已是黄昏。 彼时她正在偏殿陪肃儿玩,听见此事心里只觉莫名:“父皇这是为谁设宴?” 自母后病逝,除了每年除夕前设宴宴请群臣之外父皇极少再设大宴,上回在年节之外的日子设宴还是三年前东兴侯打败西梁班师回朝那日。 刘喜道:“禀殿下,镇远侯回京了,圣上今日设宴是想为镇远军中的诸位将士庆功。” 镇远军?姜幼安凤眸倏凛:“他们竟回了长安?”——之前得知镇远侯率兵去 庆州,她还以为大燕又会生出一场战乱。 刘喜跟在皇帝身边二十余年,察言观色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见状只微微笑了笑,细声提点道:“殿下,圣上的意思是既然镇远侯已然回到长安,那过去的事自不必提了。” 姜幼安微默,须臾才道:“孤明白了。” 不管镇远侯当初率兵去庆州有没有心存不轨,父皇如今都已不打算追究。 相比寻求真相,父皇更想要大燕安定。 刘喜便道:“那奴便告退了,今晚是戌时开宴,陛下会准时到,殿下可莫要去迟。” “嗯。”姜幼安颔首轻应,继而转眸看向锦月:“阿月,送刘公公。” “是。”锦月福礼领命,温温柔柔地送刘公公走出偏殿,出门后却悄悄从袖笼里掏出一小袋金叶子塞到刘公公手里,压低声音询问:“不知刘公公可清楚今日宫宴镇远军中会来哪几位将军?” “……” 片刻后,锦月返回偏殿。 姜幼安将乐滋滋挥舞小拳头的肃儿交给三娘,起身询问:“可问清楚了?” 锦月急步走来,轻声回:“殿下,刘公公说镇远大军尚未到洛州,今日回到长安的只有镇远侯与他身边的几位副将,那几位副将里官阶最低的也是正四品的忠武将军。” 这番话让姜幼安眼底那丝希冀渐渐散去,虽然明知不可能,可从刘喜口中得知镇远侯率兵回长安时她心底还是不受控制地生出一丝妄想。 罢了。 萧伍已经死了。 她早就接受事实了不是吗? 姜幼安轻吸口气,凤眸倏凛:“阿月,让人去备水,孤要沐浴更衣。” 今日是她回长安以来第一次在群臣前露面,必须要做好万全准备,绝不可显露半分她是女子的端倪。 思及此,姜幼安不由垂眸瞧了眼自己的胸,三年前离开长安时这里还没有如今这样的弧度,通常用裹胸布随便裹一裹便可变得极为平坦,但如今却大了许多,若想将此处裹得还跟三年前一样平坦恐怕要费些功夫。 …… 长安城三月初七的白日在戌时来临前的那一刻终于落下帷幕。 夜色降临,为了让自己身前某处变得平坦姜幼安几乎将自己裹得呼吸都困难。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终是将自己收拾妥当,身穿明黄蟒袍,头戴金冠,于戌时前抵达设宴的麟德殿。 恰好这时,皇帝亦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父女两人在殿前相见,姜幼安倏然站定,面目肃然,规规矩矩乖乖巧巧地垂首作揖:“儿臣见过父皇。” 姜文弗立马虚扶住她,轻咳一声:“嗯,太子长进不少,随朕一起入宴吧。” 姜幼安闻言不由蹙了蹙眉,莫名觉得父皇今日这戏演得有些敷衍。 可父皇说完话便率先迈进殿内,她也只得压下满腹疑快步跟上。 此时群臣已然进殿落座,不过随着麟德殿外内侍的两声“陛下到——太子殿下到——”,群臣顿时离席跪地叩首,齐声高呼:“臣等参见陛下,参见太子殿下——” 皇帝大手一挥:“众爱卿不必多礼,平身,落座。” 话落,又听群臣高声呼谢,这才一一起身坐回原处。 这时姜幼安的一双凤眸却幽幽地盯着自家父皇,但父皇显然在躲她,落座后故意板起脸端端正正的目视殿内群臣,甚至连眼角余光都不敢往她这边瞄。 察觉到此,姜幼安微微眯眸,冲着自家父皇低不可闻地哼了声,而后才撂袍落座。 父皇这个老狐狸,今日突然叫她参宴,定是悄悄摸摸给她设了什么圈套,否则他才不会这般心虚! 太子的座位在皇帝左边侧首。 镇远侯是今日宫宴最大的功臣,座位亦排在左侧之首,故而此时此刻,太子和镇远侯之间的距离满打满算也才三五丈。 是以姜幼安生完父皇的气,立刻便想起跟她曾有几面之缘的镇远侯就坐在她下首。 虽说今日她在面容上也做了些许修饰,但以防万一,最好还是不要跟镇远侯正面交锋为妙。 这般想着,姜幼安暗暗向小桂子使了个眼神,让他站到了座位左侧挡住下首镇远侯的视线。 然而这时,锦月却忽然俯身语速飞快的在她耳边一阵低语。 姜幼安闻言一震,倏然转眸看向下首——就见那坐在镇远侯之位上的男人竟长着一张与萧伍一模一样的脸,而当初镇远军中所谓的“镇远侯”却与顾师兄并肩坐在他身后。 第102章 借着月光,紧紧环住他的…… 而此时,萧无衍黑眸震颤,同样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 确切地说,早在太子踏入麟德殿那一刻,他的视线便已牢牢锁在太子身上。 他一寸又一寸看着太子走近,一分又一分确认她的模样,惊疑、狂喜、却又骤然心如刀绞。 是她,是幺幺,太子就是幺幺,娘子的模样早已在他心里镌刻千遍万遍。 他绝不会认错。 幺幺活着,她还活着,真的还活着…… 这瞬间,失而复得的滔天惊喜如浪潮一般席卷,萧无衍死寂如枯木的心终于又生出枝芽。 可他也忽然间明白一切,明白塞河镇的那场大火,明白顾幺幺过去对他说得每一句话做得每一个决定,明白她当初为何会那般轻易便决定舍弃他。 原来……呵。 原来娘子心中从来都没有他,原来他从来都可有可无,原来即便他死了,她都无动于衷,不会为他掉半滴眼泪。 一口腥甜瞬间溢上喉腔。 萧无衍却生生忍住,倏然举酒入喉,用满腔辛辣将那股腥甜压回骨腹。 姜幼安匆匆收回视线。 她没看错,那人是萧伍,就是萧伍……他,还活着,当真还活着…… 姜幼安眼底抑制不住地泛出泪光。 她猛地攥紧双手,咬住舌尖,这般忍了许久才终于将心头那股狠狠翻涌的酸涩重新藏好,她又转头看向下首,却发现方才牢牢盯着她看的萧伍不知何时已收回视线,此刻轻低着头竟一杯又一杯地往喉中灌烈酒。 他在想什么?他认出她了么?若是认了出来,那他现在是否在怪她…… 姜幼安敛眸,静默须臾,忽又看向上首——父皇今日让她参宴究竟是何用意 父皇早在镇远侯呈上那封去庆州的奏报时就怀疑过他的身份,还去东宫向她求证,但那时她当真以为萧伍已经死了,以为镇远侯是利用死去的部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直到方才阿月提醒,她亲眼看见坐在镇远侯位置上的萧伍,看见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容,才惊觉过去这两年萧伍其实也一直在隐瞒身份…… 他才是货真价实的镇远侯。 可既然在此之前连她都不知真相,那父皇又是从处发现的端倪? 姜幼安一时想不透其中因由,须臾,她收回视线,转而看向今日参宴的百官。 父皇不是会无端生疑之人,今日之事,定有人于暗中推波助澜。 这时,坐在殿内右首的东兴侯却突然朝皇帝抱拳叹息:“陛下,今日镇远侯大胜凯旋,臣着实是为陛下为大燕高兴,可臣身为无衍的舅舅却是要为无衍说句话,他今年已二十有三,身边竟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此事陛下可得为无衍做主啊!” 今日是庆功宴,照例,宴席一开场皇帝便该说些嘉奖镇远侯以及他身后那几位副将。 可方才皇帝刚要开口就见镇远侯忽然像喝水似地兀自给自己猛灌了几杯酒,等他终于不灌了,这厢东兴侯竟又抢在他前头张罗起镇远侯的婚事来。 姜文弗淡淡瞥一眼东兴侯,龙颜略显不悦:“怎么?谢卿这是怪朕耽搁了萧将军的婚事?” 东兴侯顿时一脸惶恐,忙道:“陛下,臣并非此意,臣只是担心萧——” “不劳谢侯挂心。” 萧无衍骤然出声打断谢峥,神色不虞,似乎才回神般低喃:“本侯有妻子。” “无衍,你弟弟在太子跟前犯了大错,不日将流放青州,今后镇远侯府的门楣便只能靠你支撑,你在云州娶的那女子既然已经死了,又不曾为你留下一儿半女,你还是早些忘了她另择一门亲事才好。” 东兴侯却变本加厉,越是看出萧无衍对亡妻念念不忘,便越往他心口上扎,摆明就是想激怒萧无衍。 然而他话音刚落,萧无衍尚未开口,那厢太子却先横插一杠—— “谢侯此言难道是在怪孤不该抓萧皓?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他?” 东兴侯闻言略感意外,同时亦对太子生出一丝轻蔑:到底是乳臭未干,今日本没想朝这蠢材发难,不想他竟主动跳了进来。 “臣不敢,太子殿下都因民女之事被陛下罚了禁足,皓儿欺凌民女,屡教不改,确应重惩!”他立刻又 做惶恐状。 将她“娶妻生子”与萧皓奸害民女之事混为一谈,这谢峥可真是会颠倒黑白。 但若这样就想为萧皓脱罪,那未免太小瞧她了。 姜幼安无声嗤笑,凤眸却倏然望向萧伍,沉声问:“镇远侯以为呢?萧皓强掳民女折磨致死,屡教不改,仅是从长安到延洲就有七名女子遭他迫害,镇远侯以为刑部判他流放青州,可算公正?” “不算。”萧无衍垂眸捏紧酒盏,几乎是立刻给出答案。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就连东兴侯也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萧无衍不会愿意救皓儿……但现在看来,或许萧无衍终于认清了什么是血浓于水。 皓儿到底是他弟弟,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帮皓儿,他还能帮谁? 而起初只敢观望的东兴侯党羽在得到东兴侯示意后亦纷纷借萧无衍之名为萧皓求起情来,其中又属刑部侍郎最有分量:“陛下,镇远侯为大燕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臣斗胆求陛下开恩,对萧二公子从轻发落。” 皇帝闻言不由看向太子,方才东兴侯分明是在向镇远侯发难,这傻孩子却非将那祸水往自己身上引,到底是打得什么主意? 可惜风水轮流转,太子这会儿正双眸定定地盯着镇远侯,连半分眼色都没分给他这个父皇,末了,皇帝只好顺着太子视线一起看向镇远侯,威严问道:“萧爱卿可是想用你的军功来为萧皓求情?” 虽说皇帝并不希望看到镇远侯这般行事,但若他当真开口,皇帝却不好不答应。 然而萧无衍接下来的话却让麟德殿倏然一静—— “非也,陛下,臣答“不算”并非是要为萧皓求情,而是臣以为萧皓所犯罪行,当诛。” “萧无衍!皓儿是你弟弟,你怎可这般狠心?”东兴侯闻言倏惊,这才后知后觉他跟太子一唱一和竟将他绕了进去! “谢卿,庆功宴尚未开始你怎么就醉了?”皇帝见状却沉着脸止了这场闹剧,又扬手唤谢长河:“快带你父亲回府歇着,待你父亲明日醒了酒,再让他入宫来见朕。” 谢长河脸色一白,立即起身搀住谢峥:“是,父亲今日是为无衍表弟高兴才多喝了几杯,这才在陛下面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东兴侯此时的表情更是青一阵白一阵,皇帝老儿这般将他逐出宫宴简直是半分脸面都不给他留,既如此,就别怪他心狠! 谢峥倏地甩袖,怒气冲冲地离开麟德殿。 此时,刚刚为萧皓求情的官员则噤若寒蝉,纷纷垂首藏尾,恨不得立刻从殿前消失。 但奇怪的是,皇帝却未有追究之意,只挥挥手便让众人归位,道:“开宴罢。” 与此同时,姜幼安终于将自己的目光从萧无衍移到自家父皇身上。 方才萧伍的回答她并不意外,他们毕竟曾是夫妻,虽然身份有所隐瞒,可她相信,他绝不会助纣为虐。 倒是父皇今日的言行实在太过奇怪……思及此,她凤眸微眯,一边盯着父皇一边端起酒盏递到嘴边轻轻抿了口。 于是一直装作不看太子的萧无衍倏然紧蹙起眉:她才生下孩子三月,怎可这么快便饮酒? 可纵使再担忧,如今的他却没有资格也没有身份劝阻。 想到此,萧无衍心口一窒,忽觉自己可笑,她是太子,堂堂太子,金尊玉贵万人之上,哪儿轮得上他来担忧? 酒杯太小,喝酒都喝不痛快,也止不了他四肢百骸那愈发绵密似针入骨髓般的痛感。 萧无衍咬紧后牙槽,索性丢掉酒杯,径直端起酒壶往口中倾倒,不想下一瞬却猛地大咳,便是再辛辣的酒都无法止住他喉间腥甜,一口鲜血倏然喷洒桌几。 姜幼安见状倏然起身:“小桂子!速传太医!” 顾青树和李拓两人则瞬间围住萧无衍,心急如焚地劝阻:“侯爷!侯爷您莫再饮酒了!裴大夫说您如今得好好养着……” 可萧无衍此时似乎已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抬手抹去嘴角的血便又提起酒壶往嘴边送:“无妨。” 顾青树看不下去,一把夺过酒壶转身跪地:“陛下,萧将军身体抱恙,求陛下恩准臣等带萧将军回府修养。” 皇帝当然应允:“那便快些回府养着,刘喜,你带上太医,亲自送萧爱卿出宫。” 刘喜恭声:“是,陛下。” 姜幼安闻言立即看向父皇,她要为萧伍诊脉,她知道太医院的太医各个医术了得,可她必须要亲自为他诊过脉才能放心。 皇帝怎会看不出太子所想? 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她眨眨眼,他这个做父皇就知道她在打什么歪主意。 但当着群臣的面,姜文弗还是轻轻摇头拒绝了姜幼安,甚至吩咐禁军统领:“送太子回东宫,三月之期未到,太子仍要继续禁足。” “父皇!”姜幼安一脸不敢置信。 姜文弗不为所动,眼看刘喜已经带着镇远侯等人走出麟德殿,他便也一挥手让禁军统领带太子离席。 不过他自己却没有半点动身离席的意思,百官原本以为镇远侯一走宫宴便会散了,都起身做好了归家的准备,可随着皇帝落座,他们面容讪讪,只好干笑着随皇帝又坐了回去。 姜幼安这时忽然福灵心至,凤眸一转,脑袋一垂便乖乖跟在周统领身后走了。 另一厢,萧无衍随刘喜走过一段宫墙后蓦地止步,那双染着三分醉意的黑眸倏然清醒而冷冽:“刘公公这是要带本侯去何处?” 顾青树和李拓紧跟在萧无衍身侧,闻言警铃大作,一左一右呈攻势狠狠瞪向跟在他们身边的内侍。 两个小内侍顿时被他们充满杀气的眼神盯得一颤。 刘喜见状忙道:“萧侯莫误会,是太子想和您见一面,这条路便是去往东宫的路,不过若萧侯身子实在乏累,那咱家也可立即送萧侯出宫。” “……”萧无衍无端陷入沉默,她想见他,为何要见他?怕他说出她的秘密所以特意将他叫过去敲打么? 他唇边忽地溢出一丝苦笑:“既是太子之意,本侯岂敢违命?带路吧。” 刘喜闻言骤松口气,这才继续领众人往东宫走。 姜幼安回到东宫时已近亥时,周统领监督她踏入东宫大门之后便回了麟德殿复命,她则带着锦月和小桂子疾步跑回寝殿:“小桂子,一会儿进殿你就将外裳跟冠帽给孤。” 小桂子不明其义,但会照做:“是,殿下。” 说着,主仆三人推门入殿,姜幼安径直迈进内殿,锦月则看着小桂子在外殿脱帽解裳。 然而这厢小桂子才刚解开两颗扣子,那厢内殿却忽然传来殿下略显嘶哑的吩咐声:“阿月,不用了,你带小桂子下去,孤乏了。” 锦月闻言一怔,殿下要小桂子的衣帽是想偷偷出宫去看姑爷,那如今不要了……她霎时了悟,推着小桂子便往殿外走:“是!殿下,阿月今夜在殿外伺候,您有事便唤我。” “嗯……”姜幼安轻轻应着,双耳听见殿门被人飞快打开又飞快阖上。 直到整座寝殿只余她跟萧伍两个人,她才终于敢向前一步,借着月光,紧紧环住他的腰。 萧无衍的呼吸瞬间乱了。 第103章 “殿下究竟何意?”…… 他原本以为会等来她的质问、怀疑、威胁、甚至是……杀意。 她是太子,而他知道太子最大的秘密,就算当真被杀人灭口,他也并不意外。 只是他可以死,师兄、李拓、还有镇远军中那些跟随他上战场杀敌的将士却绝不能无辜惨死。 萧无衍险些沉沦在她的拥抱里,可惜他实在太过清楚,从始至终,他在“顾幺幺”心中都无任何分量,就如她当初其实根本不在意与她成婚之人究竟是他还是陈宗,她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一旦得到,她便立刻弃他如敝。 “太子这是何意?” 良久,也或许只是一瞬,萧无衍脸色沉寒,忽地将人从怀中推开。 姜幼安微怔,凤眸有些无措地看向萧伍,方 才发现他在寝殿太过欣喜,竟险些忘了他们如今的身份。 萧无衍却在这时忽然看清她红通通的眼和氤氲在眼里明晃晃的泪光。 他心口蓦地一窒,下意识便想抬手为她拭去眼泪,然而手抬到半空他却忽然意识到,这泪眼……怕也是骗他的。 她知道,他不舍得让她哭,所以这时候,无论她提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然而明明知道不能信,明明心里好似有柄刀在搅,他的话语和行为却不受控制:“别哭,是臣错了,臣不该对殿下不敬……” 萧无衍一边安慰一边抬起僵在半空的手轻轻为她抹去眼睑下的泪珠,就好像他们从无芥蒂一般,那双黑眸却变得悲凉而疯狂,仿佛对自己已恨到最深处。 姜幼安静静凝着萧伍的眼睛,一眼便看出他眼中的痛苦。 她知道他怪她,她宁愿他怪她,建立在谎言之上的高塔,在谎言被拆开那一刻便注定会坍塌。 他们不能粉饰太平,那只会让裂痕越来越深,更何况,她也不想看萧伍这般忍耐。 须臾,姜幼安轻吸口气,凤眸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柔声道:“不是的,你可以问,你问什么我都会回答你。” 然而萧无衍却在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后神色忽变,双眸愈发阴郁,她在用顾幺幺的声音说话,用他最熟悉的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声音说话,她以为这样他就会再次相信她的虚情假意进入她的圈套么? 不会,绝不会。 萧无衍倏然后退,原本映在他身上的窗影霎时掉落地面,仿若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地划开两人。 他寒声,好似终于恢复理智,话语中再无一丝柔情:“这话该臣说才是,殿下召臣前来是想问什么?” 她召他来? 姜幼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父皇让刘喜带萧伍来东宫时到底用得什么借口? 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帮父皇背锅。 姜幼安急切上前,越过窗影试图向他坦诚:“我没有,我原本是想偷溜出宫去看你——” 萧无衍却步步后退,明显不信任她:“是么?既是误会,那臣便告退了,还请太子下令放了顾青树和李拓。”话落,他拱手揖礼,竟转身就走。 姜幼安没想到他会突然这般拒她于千里之外。 她怔怔看着他的背影,眼看他便要走出内殿,神色不禁一急:“站住。” 她压低嗓音,恢复太子声线。如果这是萧伍想要的,如果他只想与她做君臣……那她,愿意如他所愿。 萧无衍闻声脚步一顿,唇边却勾起一抹自嘲地笑,果然,果然又是在骗他。 他转身低垂眼睫,瞬间敛去所有思绪:“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此时姜幼安手中还握着冠簪,方才急着去见萧伍,她一进殿门就开始拆了,可现在……她垂眸,抬手又将这两样东西戴好,而后才一步步走向萧无衍,低声下令:“伸手。” 萧无衍轻怔,不明她这是何意。 而见他不动,姜幼安神色不由一沉:“怎么?萧侯难道要抗命?” 萧无衍这才抬起眼睫看向太子,黑眸里泛起意味不明的幽光:“岂敢?臣,遵命。” 他一字一顿的咬紧牙回话,终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将双手伸到半空。 见状,姜幼安神色稍虞,然而下一瞬,却见她一手握住镇远侯手腕一手为他诊起脉来。 萧无衍神色顿时又变,当即便想抽回自己的手,声含薄怒:“殿下究竟何意?” 可姜幼安却将他手腕握得格外紧,哪怕被他的力气拽得险些跌倒也不曾松开半分,反而倔强抬眸,定定盯着他的眼睛道:“孤关心臣下,不可吗?” “关心?”萧无衍心头瞬间涌上一股浊气:“殿下若当真关心臣半分,便不该草菅人命枉杀我镇远军之人!” 那日他生死未卜,军中曾有人回塞河镇传信,他一直以为那军卒是为保护娘子才葬身火海,可如今“顾幺幺”分明活着,那报信军卒究竟是如何死的恐怕已不言而喻。 姜幼安闻言却觉心头好似被人剜了一刀,眼底蓦地氤出水汽:“你竟这般看我?” 若说谎言,她的确向他隐瞒了身份,可他又何尝没有骗她? 但即便如此,姜幼安却从未怀疑过萧伍待她不是真心。 她以为他也一样,她知道他会怪她隐瞒、会生她的气、会因她如今的身份而跟她划清界限,可原来……原来她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姜幼安忽地冷笑一声。 “你走吧。” 她松开他,仰眸掩去眼角水雾,继而静静看萧伍最后一眼:“我会让锦月去找刘喜,顾、李二人不会有事。” 萧无衍顿时怔住,明明所求如愿,可不知为何,她这般平静却让他愈发慌乱不安…… 就仿佛……仿佛她又要离他而去…… 这念头一升,他顿觉浑身痛意再也无法压住,血气翻涌,喉腔瞬间溢满腥甜。 下一瞬,姜幼安就见他嘴角忽然溢出鲜血,身形不稳,骤然朝她倒来——“萧……!” 她惊慌唤他,只是刚唤出一个字她便理智回笼抿紧双唇将后面的字眼咽了回去。 如今的镇远侯恐怕不会喜欢她再唤他萧伍…… 思及此,姜幼安垂眸紧紧抱住倒在身上的人,忽而扬声:“阿月,速取药箱来——” 第104章 “不放他走,又能如何?…… 太子寝殿灯火通明,但姜幼安没让人进内伺候,只让锦月和锦盘两人守住殿门,不准任何人靠近。 萧无衍的脉象很不好,虚而沉,寸口涩,显然是太过辛劳又忧思过重,况且他还有一身外伤未愈,刚刚姜幼安为他脱衣施针便发现他身上又多了许多伤口,有几道伤口甚至反反复复的崩开过,如今皮肉溃烂痕迹都有些可怖。 他这副模样,若再不好生修养,恐怕……当真会命不久矣。 不,她不会让他死,定不会。 姜幼安双眼倏然泛红,可一想到他方才竟那般待她,她顿时又咬紧唇将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生生忍了回去。 反正以后他们之间就只是君臣,既如此,她就不该再为他掉半滴眼泪。 她愤愤想着,为男人涂抹药膏的手一不小心便用重了两分力,昏迷的萧无衍似有所感,喉间忽地发出微弱闷哼。 姜幼安动作一顿,飞快抬眸去瞧萧无衍的脸,确定他仍牢牢闭着眼睛并未醒来后才轻舒口气,继续埋首敷药。 另一厢,顾青树和李拓两人在东宫前殿迟迟不见侯爷归来,心里难免着急。 侯爷在宴席上吐了血,本就是不想叫旁人瞧出他的伤势才强撑着病体离宫,可这太子却偏偏选在此时见侯爷,也不知到底是什么要紧事竟比侯爷的性命安危还重要? 两人在前殿等得越久,心中便对太子越不满。 此刻若非议事殿内外都有人看守,顾青树和李拓早就去太子寝殿将侯爷抢回来了。 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想必侯爷想问之事早就有了答案…… 这般想着,顾青树和李拓对视一眼,终是没忍住瞪着刘公公催促:“太子究竟要留侯爷到何时?” 刘公公闻言忙往太子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寝殿约莫半个时辰前便燃了灯,殿下与镇远侯见面的时间的确已经太久,是该让人过去提醒提醒了。 “咱家这便派人过去问问。” 刘喜笑眯眯地看着顾青树回话,说罢便招手唤来方才跟在身边的小内侍,低声在他耳边嘱咐了几句。 小内侍得了令,立即跑去寝殿传话。 片刻后,他返回前殿却带回了太子的吩咐:“刘公公,殿下传顾将军觐见。” 刘公公闻言点了点头,转头看向急得团团转的顾、李二人笑了笑:“既是殿下吩咐,顾将军便随小成子去吧。” 李拓却莫名觉得刘公公脸上的笑不怀好意,急忙拉住 顾青树道:“不行!我得跟顾兄一起!”——谁知太子一个接一个的见到底打得什么主意? 刘公公听罢面色不变,眼睛仍笑眯眯的,口中的话却冷了几分:“李将军还是在此等候为好,待太子传召,再动身也不迟。” 顾青树见状亦转身背对着众人悄声劝李拓:“咱们不能全去见太子,若我和侯爷两刻钟之内没回来,你定要想办法向大军传信,只有这样,侯爷才有生机。” 其实只要太子不蠢,应当便不会伤侯爷,但以防万一,他们不得不多考虑几分。 李拓闻言也只得压下冲动,敛眉颔首:“我明白了。” 刘公公不知二人低语了些什么,但既然顾将军说服了李将军,他便也乐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追究。 须臾,顾青树随名唤小成子的内侍来到太子寝殿。 他迅速环顾四周,便发现太子寝殿外并无侍卫把守,只有一个看着比小成子略大一些的内侍守着寝殿大门。 顾青树心有疑惑,冷眼打量内侍质问:“侯爷和太子都在殿中?” 小桂子早得过吩咐,闻言先屏退了小成子,而后才道:“顾将军入殿便知。” 顾青树眉头顿时紧皱,这内侍顾左右而言他,难道师弟真出了事? 他心头一惊,再顾不得其他,当即推门入殿,岂料进殿后竟见外殿空无一人! “师弟!” 顾青树心中大骇,不由急声唤人。 这时一道熟悉的女声竟从内殿传出:“顾将军稍安勿躁——” 说着,女子抱剑走到外殿,看向顾青树淡淡点了点头。 顾青树顿时目瞪口呆:“锦、锦、锦盘姑娘?你怎在此处?” 锦盘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板着脸道:“镇远侯吐血晕倒了,不过你放心,有殿下为镇远侯诊脉施针,他已无大碍,只是人还没醒,所以殿下才传你来将人接走。” “……” 这刹那,顾青树有些恍惚。 刚刚在议事殿他跟李拓还怀疑太子留师弟大半时辰怕是要对师弟下黑手,可现在看见锦盘姑娘,他忽然就觉得,别说半个时辰,便是在东宫留到天亮师弟恐怕也愿意。 只是……他一时实在无法承受这么大的秘密! 堂堂大燕太子难道真是女子?而且还偏偏那么巧与师弟成了亲? 顾青树不敢信,此事实在太荒唐太匪夷所思!他当即努力回想之前宴席上太子的模样,可这一想他才发现当时太子和圣上入殿时他跟李拓只顾着跪首行礼,并未注意太子的长相…… 但如今锦盘姑娘就在他眼前呐!她刚刚说的话他也全都听清了,师弟晕倒都是太子亲自为师弟诊的脉施的针——这桩桩件件,无一不证明他心中所想。 顾青树怔怔愣在原地半晌。 锦盘见状不由鼓起腮催促:“顾将军,时辰不早,你们再不走宫门就要关了。” 顾青树这才回神:“……是!锦盘姑娘说的有理!我这便带师弟出宫。” 话落,他在锦盘的示意下迈进内殿,果然看见昏迷的师弟躺在太子寝榻上,但太子却似乎并不在殿内。 顾青树见状快步走到床榻前将人扶起,又在锦盘那双杏眼一眨不眨地注视下默默背上师弟,讪讪道:“那、锦盘姑娘,劳你转告太子殿下,我就带师弟先告退了。” “嗯。”锦盘淡淡点头,下巴微昂,显然不管是对顾青树还是昏迷的镇远侯都没什么好脸色。 顾青树自然觉出她的不喜,但眼下师弟昏迷,他没时间细究,只能在走之前又向锦盘姑娘赔了个笑脸。 而在他们离开之后,姜幼安却带着锦月从内殿盥洗室里走了出来。 她猜得没错,顾勺果然就是镇远军的怀化大将军顾青树。 看来镇远侯当初隐瞒身份还真是煞费苦心,竟让堂堂的怀化大将军和镇远军副帅都心甘情愿的与他一起扮作普通军卒。 不过如今想想,他们相处时其实并非全无破绽,只是那时候她把那些异常都忽略了,或许她也心虚吧,所以总是能不深究便不深究…… 这时,锦月忍不住在她耳边提醒:“殿下,当真就这样让镇远侯出宫?” 若今夜镇远侯如从前一样百般心疼呵护殿下,锦月断不会有此一问。 可送药箱时她便发现殿下神色不对,殿下原本因得知“姑爷还活着”而充满神采亮晶晶的凤眸却在和镇远侯见面后忽然变得黯淡。 这显然是镇远侯伤了殿下的心。 既如此,那此人就不可靠了。 姜幼安明白锦月所想,凤眸不由凝向远方:“不放他走,又能如何?” 若他只是萧伍,她或许可以不顾他意愿将人强留在东宫,可他是镇远侯,是二十万大军的主帅,她今夜就只能放他走。 锦月拧着眉头担忧:“殿下,阿月以为……至少该敲打一二,让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在外妄言。” 姜幼安却忽地笑了,这笑容有些苦涩又有些了然:“此事不必我们操心,父皇既放人来东宫,想必早有对策。” 锦月微怔:“殿下的意思是?” 姜幼安:“等着罢,今晚父皇一定会来东宫。”话落,她收回眺望夜色的眸光,红唇不自觉绷紧。 事到如今,她终于明白父皇在打什么算盘了。 若她与镇远侯并无其他瓜葛,只是许久未见的君臣,那么今日这场会面她便可趁机收拢臣心。 但若有,那今日这场会面便是她与镇远侯的考验,考验镇远侯是否会对她忠心,又或者说,她是否有能力得到镇远侯的忠心。 而无论结果如何,于她而言其实皆有益处—— 胜,自不必说;若败,此计也能让她早日认清镇远侯,免得将来泥足深陷。 可父皇有没有想过,倘若镇远侯真将她是女子之事传扬出去,那此事究竟该如何收场? 姜幼安心底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不知为何,她近来总觉得父皇和大舅舅行事比从前张扬了许多…… * 夜半,皇帝收到“刘喜已将镇远侯等人送出皇宫”的消息后果然摆驾来了东宫。 姜幼安早有预料,这会儿正坐在议事前殿一边翻大燕律一边等人,直到听到殿外通禀,她才放下书起身,神色格外认真的来到殿中迎人:“儿臣恭迎父皇——” 皇帝一听便知她这是不高兴了,不由故作叹息道:“唉!孩大不中留啊!果真连安安都跟父皇不亲了!” 姜幼安:“……” 还真是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她险些翻白眼,无奈道:“您想让儿臣做什么直说就是,不必用激将法。” “啧!”皇帝闻言却大感惊喜,忍不住夸赞:“安安游历回来还真是懂事了!若是以往,真不知要费多少口舌你才肯听父皇的话。” “您若觉得流程太快,那儿臣陪您重来一遍?” “咳,这倒不必——” 皇帝连忙摆手,转身便唤人将他准备好的东西送进殿内。 于是下一瞬便瞧见数名内侍鱼贯而入,而他们每人手上都捧着一个檀木锦盒,不消片刻,那些锦盒便摞满公案。 姜幼安凤眸不禁然眯紧,看向父皇:“这是什么?” 皇帝挥手屏退众人,直到议事殿的大门一一关上,殿内再无他人才倏然面色凝重道:“是罪证,是当年萧山勾结手下副将陷害先锋营四千将士的罪证,太子,你要设法将这些证据交给镇远侯。” “父皇!”姜幼安闻言心底顿时一阵不安,不由急问:“您到底想做什么?” 皇帝:“幼安,镇远侯若能忠心辅佐你,那自是最好。但若不能,你也无需担忧,父皇早想过应对之策,二十多年前皇家就只剩咱们家这一脉了,如今你又有了肃儿,倘若……真瞒不住,届时父皇下封罪己诏就是,没什么可怕的。” 看着姜幼安脸上的担忧,姜文弗原本凝重的神色渐渐和缓,边说边抬手拍了拍她的肩安抚。 可姜幼安早已不像三年前那般好骗。 若此事真这般容易解 决,父皇今日便不会大费周折将这些证据送到她手里,给她由头,让她拉拢镇远侯……只是父皇到底不愿向她施压,这才想出此番宽慰之言。 “儿臣明白了。” 姜幼安轻垂眼帘,悄悄掩去担忧与心急,既然父皇不想让她知晓此事背后的危险,那她就装作不知。 思及此,她倏而抬眸轻笑:“父皇放心,明日,这些证据定会送到镇远侯手里。” 第105章 “……殿下她,有何吩咐…… 顾府。 清晨时分,萧无衍终于从昏迷中清醒。 房间里很静,他睁开眼,缓缓看着周遭的一切从模糊到清晰,意识也终于一点点聚拢。 他回了师兄家中,看来,她终究还是放弃他了……萧无衍顿时懊恼地闭上双眼,只觉胸腔里一阵又一阵地翻涌着浊气,那浊气横冲直撞,似乎无孔不入地钻进他四肢百骸,闷得他浑身难捱,连呼吸都极为费力。 这时,房外却突然传来阵急切的脚步声,紧接着房门被敲响,守在外间的顾青树一个栽盹儿醒了过来,连忙揉揉脸打开房门问:“何时?动静小些,师弟还未醒……” 来人是顾府管家派来传话的小厮,闻言立即压低声音,着急道:“公子,不好了,府中忽然来了好多人求见您和萧侯爷,平伯拦不住,这才差小的快来向公子传话!” 顾青树眉心一竖:“什么人敢如此造次?走!你带我去瞧瞧!” “师兄——” 不想话音刚落,里间却传来声轻唤,顾青树刚迈出房门的右脚顿时又收了回来,匆匆跑向里间:“师弟你醒了?可是我与底下人说话吵醒了你?” 萧无衍强撑着病体坐起,捂着胸口轻喘口气:“……不碍事,若顾相府或东宫派了人来便让他们来见我。” 顾青树知道师弟其实是想知道“弟妹”有没有挂念他,忙点点头:“放心,我明白。” 话落,他离开病房,又让方才传话的小厮去后院厢房把李拓叫来此处守着。 如此片刻后,李拓和顾兰丰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萧无衍的病房外。 此时萧无衍已忍着浑身不适换好衣裳,听见房外响起脚步声,他几乎是跑着冲到房前开门,但看见先后出现在眼前的李拓和顾兰丰,他好不容易强撑起来的力气瞬间便卸了,眼眉一垂便回了房中。 顾兰丰见状无奈摇了摇头,转身对李拓拱手道:“我与阿衍有要事相商,还请李将军守住院门,莫让他人靠近。” 李拓亦拱手回礼:“客气,顾大人只管去见侯爷,有本将军在,保证连苍蝇都飞不进去。” 顾兰丰淡笑颔首,敛神走向病房,甫一进门,便见萧无衍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 显然,阿衍此刻想见之人并不是他,但即便如此,顾兰丰端详萧无衍片息后却还是暗暗松了口气,不管昨夜太子殿下与阿衍发生过什么,至少今日阿衍身上终于生出一丝活气,不像在庆州遇见他时那般毫无生机。 关上门,顾兰丰走到桌前,神色从容地撩袍而坐:“我今日是奉太子殿下之令来见你。” 他开门见山,萧无衍骤然抬眸,眼底波涛汹涌似乎藏了许多想要说的话,却又在瞬息的失态之后竭力保持平静:“……殿下她,有何吩咐?” 顾兰丰未语,只是从袖袍中掏出一封泛黄的密信放于桌几。 萧无衍眉眼间闪过一丝疑惑,沉吟片刻后才拿起信封缓缓拆开,里头只有一张信纸,是军中常用的黄麻纸,左下角却有烧毁的痕迹,时至今日边缘上仍残留着被火焚烧过的焦黑。 他摩挲着信纸,观察过这些之后才轻转黑眸去看信封上的内容,下一瞬,他黑眸忽地震颤。 “这是当年……他陷害先锋营的密信?” “是,当年定州之战的主将是赵良骥,这封密信赵良骥看过之后本该烧毁,但他担心事成后萧山会栽赃嫁祸便防了一手,将密信藏了起来,后来萧山病逝赵良骥也解甲归田,他便想烧毁此信,幸好圣上当时已派暗卫潜藏在赵良骥身边收集证据,这才将此密信留存于世。” 九年前,镇远军先锋营几乎全军覆没,萧山却将罪责归咎于先锋营校尉擅作主站迎击敌军,彼时顾兰丰便觉有异,只是他当时尚未科考,虽有心,可并无能力去探查真相,而当他终于秋闱入仕,此事却已盖棺定论。 他也曾在父亲书房外跪守一夜,希望父亲求圣上重查此案,将清白真相还给那些枉死的四千将士。 可那时父亲无法答应他,父亲只是为他拍去肩头的雪,惭愧而又内疚地看着他道:“丰儿,有朝一日……圣上会还他们清白,但不是今日。” 顾兰丰相信父亲,这些年亦日渐理解父亲,理解圣上。 他们何尝不想追查真相?只是不能,当年东兴侯、镇远侯、常山王手中握着大燕将近八成的兵力,他们本就野心勃勃,倘若圣上执意追究萧山罪责,恐怕大燕早就分崩离析。 幸好,如今一切都有了转机,当年的真相终于可以重见天日。 顾兰丰眸光定定,沉声:“阿衍,除了这封密信,太子殿下手中还有萧山、赵良骥等人的其他罪证,只是殿下料到今日你这里人多眼杂,才让我只将密信带出。” 萧无衍却在顾兰丰说这番话时渐渐冷静。 九年,他手中早已萧山罪证,虽不如眼前这封密信直接,却也足够证明先锋营将士的清白。 所以这封密信,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况且,这些证据分明是圣上所查,今日为何要借太子之手给他?萧无衍很难装作不明白其中的用意与试探,他和幺幺,终究是回不去从前…… “无妨。”良久,萧无衍垂眸折信,淡声道:“即便没有这封密信,我也会证明枉死将士的清白。” 顾兰丰自幼聪慧,一听便知萧无衍不愿承太子殿下的情——昨夜宴上二人先后离席,以他对太子殿下的了解,她与阿衍定然已见过面,不过眼下看来,二人见过归见过,却不曾消除心中隔阂。 思及此,他无奈轻叹,但他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状似无意地提醒:“阿衍,你刚回长安,可知太子殿下已有孩子?” 萧无衍闻言一顿,不由捏紧手中信封:“嗯。” 他淡应,语气听不出喜怒。 顾兰丰便接着自顾自地道:“太子殿下为孩子起了小名,唤肃儿,圣上亦觉此字不错,便为小皇孙选了‘定肃’为名……” 萧无衍早在听见“肃儿”时黑眸便颤了颤,神情却愈发冷,不等顾兰丰说完便径直下逐客令:“顾大人可以走了。” 顾兰丰话音顿时消了,脸上却闪过胸有成竹地笑:“也罢,萧侯好生养病,本官便不打扰了。” 话落拱手作揖,从容离去。 萧无衍却在他走后冷了整整一日的脸。 肃儿…… 他低喃孩子的名字,忽地苦笑,原来只有死了的萧伍才值得顾幺幺在心中施舍他一分痕迹。 第106章 她才不要只跟他做君臣!…… 夜深,东宫。 春夜乍寒,哄睡肃儿后姜幼安便披上氅衣离开了偏殿,殿外,小桂子一直静守候命,她迈出殿门一眼便睨见他低眉耷眼的脸,心中顿时了然:“人还没来?” 小桂子脑袋顿时垂得更低:“是,殿下,亥时已过,宫门也已关了,萧侯爷他……” 姜幼安淡垂眼眸:“无妨,不来便不来,让御膳房将准备好的糕点送来孤寝殿。” 她边说边走,对镇远侯的选择并不意外,他既认定是她害了镇远军的兵卒,又怎会轻易被她拉拢? 况且萧无衍亲身经历过那场惨烈之战,这些年定然一直在追查真相,想必手中早已掌握能证明那些枉死将士清白的证据。 仅凭父皇交给她的那些东西,恐怕不足以让手握二十万大军的镇远侯放下他的野心…… 寝殿外的海棠花不知何时竟已盛开,姜幼安行至树下不由驻足闭 眼轻嗅,良久,终于闻到一阵独属于海棠的淡雅清香。 世事两难全,她若不想跟萧无衍走到兵戎相见,那么眼下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解开镇远侯对她的误会,只是“顾幺幺”在他心中究竟有几分重量?又能勾起他几分恻隐呢? 昨夜之前,姜幼安无比确定萧伍对她的心意,可重逢之后,她已不敢奢望…… 高塔坍塌,空余狼藉,这时候还谈何真心? 姜幼安忽然睁眸折断了枝海棠,恼声暗骂:混蛋!这人就是混蛋!明明知道她让兰丰表兄将密信送去给他的意思,却偏偏不回应她,人不来也就罢了,竟连句口信都不派人送! 如今是!当初也是! 他去荣古时分明答应她第二日便回来,可她生下肃儿好不容易等到他的消息却是他已遇不测! 还有明明是那报信军卒欲杀害她,昨夜他却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她草菅人命! 姜幼安越想越气,手中的海棠花枝便被她折得粉身碎骨。 小桂子顿时噤若寒蝉,不由看向一旁的锦月使眼色,他自小伺候殿下,还是头回见殿下这般沉着脸一言不发的发脾气,从前殿下若是生气,那可都是到处嚷嚷生怕传不到圣上耳里呢! 锦月见状只能低声将小桂子打发走:“你且再去瞧瞧,兴许人正往东宫来。” 小桂子闻言悄悄观察一眼殿下神色,见殿下并未阻拦便忙不迭点头:“是,小奴这便去候着。” 目送小桂子脚步匆匆的走远,锦月又屏退寝殿外伺候的宫人,而后才走到姜幼安身边轻声劝慰:“殿下,夜深了,进殿吧,您如今可不能受寒……” 姜幼安理智尚在,这会儿虽然生气但为了自己的身体还是听劝地回了寝殿。 春夜时寒时暖,东宫宫人向来细心,黄昏时察觉到天越来越冷便早早为太子殿下准备好了火炉。 于是这会儿姜幼安一进殿便觉浑身暖洋洋的,连带着她心里的气似乎都被这股暖意融散了些:“罢了,一会儿御膳房送了马蹄酥来,你便带回去给阿盘,他不来见孤,孤自有法子去见他……” 内殿,萧无衍无声隐匿在黑暗之中,侧耳听着姜幼安陌生又熟悉的话音,眼尾忽地一片殷红。 她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对他势在必得,可这次她又会要他多久呢?一旦他如她所愿交出兵权,失去利用价值,她还会留他在世上存活几日? 萧无衍苦笑仰眸,桃花眼底尽是悲凉。 他本不该赌,今夜也不该来东宫,可他太贪心了…… 倘若只有他死她才能心安,那他愿意赴死,只是在死之前他还是想要她陪在他身边,哪怕——只是虚情假意。 外殿,姜幼安边说边任由锦月为她褪去氅衣,而后便径直走向内殿道:“让宫人去浴房备水吧。” 锦月谨声应是,将氅衣搭在内殿衣架上便福礼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寝殿门轻轻开合的声音便传进了内殿。 此时姜幼安已解下腰封扔到床榻,正一手伸入衣襟想要松松裹在胸上的布,却见寝榻幔帐后忽有人影闪动,她一惊,凤眸倏然凌厉:“大胆!何人在此!” 东宫内外有数百暗卫护守,姜幼安并不认为有刺客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她的寝殿,只以为是遇到了胆大的宫人。 不想那身影微动,下一瞬,竟见方才被她狠狠暗骂的人忽然出现在她眼前……“你,你怎么又藏在寝殿?” 姜幼安看着来人眸色缓和了些,疑惑却瞬间涌上心头:“不对,昨夜是刘喜带你来此,今日你是如何进的寝殿?” 萧无衍沉沉望着她,眸光晦暗,低声:“自然仍是托圣上的福。” 姜幼安轻怔,旋即忽地面露急色:“你先去见过父皇?” 萧无衍:“有何不可?”他说着不由逼近姜幼安,黑眸定定凝视着她的眼睛,似乎迫切想要看清她眼中的着急担忧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姜幼安自然看出他的探究,心底没由来生出一阵委屈:他又这样!又不信她! “死在塞河的报信军卒是来杀我的!那些黑衣人也是来杀我的!萧伍……萧无衍!是你派人来杀我吗?”她心一横,忽地仰眸质问,眼底也控制不住地溢出水雾。 萧无衍瞳孔骤然一缩:“不是,当然不是,幺幺,那些黑衣人的身份我——” 话语比理智先行,他知道被心爱之人伤害是什么滋味,所以在太子话说出口的那一刻他下意识便出口澄清,可话说到一半,他却又后知后觉的想到他在她心中恐怕没什么分量,于是剩下的话便再也无力说出口。 但对姜幼安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她要的就是他这一刹那的真心。 她上前一步,忽地垫脚吻住他微凉的唇——见鬼的君臣!她才不要只跟他做君臣!不管他是镇远军中的小卒萧伍还是镇远侯萧无衍,她早就给过他反悔的机会,是他决意与她成婚,那他如今就不能退却! “你发过誓的……” 姜幼安一触即离,唇畔却仍若有似无地抵着他的下颌,凤眸轻仰深深看着他的眼睛,任由眼泪无声滑落,低声轻喃:“萧无衍,你发过誓的,你说过与我成亲此生无悔……唔!” 话音未落,萧无衍骤然低头狠狠堵住她的嘴角。 第107章 “殿下竟还真想过与旁人…… “殿下,热水已备好了。” 殿外,锦月敲响房门,轻声上禀。 姜幼安闻声心里一紧,不由轻推了下萧无衍:“等…唔!”只是双唇刚得半息空闲便又被男人堵了上来,萧无衍一手拦过她的腰一手紧紧箍着她的后颈,迫使她张开红唇,一点一点地接受他的索取。 “嗯……”姜幼安眉心微蹙,忍不住抬手拽了拽萧无衍后腰处的衣裳,不是不让他亲,只是锦月还在等她回话,他若再不松开,一会儿锦月定会担心她的安危进殿来看她。 念头刚闪过,外头果然传来锦月略显担心的唤声:“殿下?殿下您在吗?阿月进来了……” 她说着便抬手推开殿门,“吱吱呀呀”的声音瞬间传进殿内。 姜幼安听见这声音心跳顿时快得要跃出胸口,双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去拽萧无衍。 可她每用一分力,萧无衍箍着她的力气竟跟着加一分,不管她怎么推搡,他都像座山一样纹丝不动地禁锢着她。 而锦月的脚步声和一声接一声的“殿下”却越来越靠近内殿,顷刻间,姜幼安浑身犹如火烧,看着萧无衍的眼神也多了一丝羞怒,他定是故意的,故意捉弄她让她做出这等羞人的事,她心下愤愤,忽地转守为攻用力咬了下他的舌。 萧无衍吃痛,低声闷哼,薄唇终于不得不离开她柔软唇畔。 “阿月!你且在外候命——”获得自由呼吸的瞬间,姜幼安急忙颤着声阻止锦月靠近。 内殿门前,锦月脚步倏地停住,眼中担忧却更甚,着急问:“殿下怎么了?可是方才受了寒身子不舒服?” 姜幼安努力平缓呼吸:“没有,我无碍……” 话落,她似羞似愤 地轻瞪一眼萧无衍,而后才扬声提醒锦月:“去取药箱来,孤有病人要治。” 锦月闻声一顿,倏然明了,原来是“姑爷”来了。 她松口气,谨声领命:“是,殿下。” 内殿床榻前,姜幼安心跳如鼓地紧紧拽着萧无衍腰间的衣裳,直到寝殿大门开合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才长松口气,松开手中那两块被她拽得皱皱巴巴的衣裳料子。 可萧无衍箍在她身上的手此时却更加用力,力气大到几乎快要箍断她的腰。 姜幼安不得不深深吸气,一边去掰他放在她后腰的手一边既羞愤又委屈地仰眸看他:“你弄疼我了夫君……” 话音刚落,那股箍在她身后的力道果然松了,但萧无衍显然并不想放开她,大手刚刚与她的腰分开一瞬便又紧紧搂住,只是力道较之先前小了些。 “殿下,唤我什么?” 他哑声,原本猩红受伤的眼眸在听见这声“夫君”之后倏然变得温柔、忐忑、又小心翼翼,生怕方才那声“夫君”只是他午夜梦回的又一次幻听。 “夫君,夫君,夫君……” 见他这般,姜幼安心中止不住一阵酸涩,不由紧紧回抱住萧无衍,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的轻唤,又低低解释:“我方才不是故意咬你,你、你别误会,谁让你一直不放我,再那般下去阿月便要进来了……” 他们之间已经有太多误会,姜幼安不想再平添一桩莫须有的,让萧无衍误会她不想与他亲近。 萧无衍自然知晓他方才有多过分,可那时只想放任自己失控——娘子主动亲他、娘子记得他们之间的誓言、娘子与他说和他成亲此生无悔,这一桩桩一件件,哪怕当真只是用来欺骗他的手段,那他也愿意让她再骗一次。 总归,他这条命,早就是她的了。 “我明白。”萧无衍牢牢抱住她,薄唇在她耳边亲昵地蹭了蹭,嘶声低喃:“幺幺……不会太久的,再给我一些时间,待我将诸事办妥,镇远军虎符……我自会送来东宫。” 裴大夫尚未随大军入长安,但早在庆州遇见他时,萧无衍便知自己已是强弩之末。 他不知自己还能活多久,在宫宴之前,他的确想过杀了太子为娘子报仇,也的确想过搅乱长安这滩浑水换个人去坐那九五之尊的位置。可在见到太子之后,在发现当今太子便是他娘子之时,萧无衍的这些念头便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他知道,她会是一个好君王。 所以他会在死之前,助他的太子殿下——得到一个四境安稳的大燕。 姜幼安闻言神思回笼,不禁想起两人先前未说完的话,蹙眉问:“你与父皇到底说了什么?” 萧无衍并不愿多谈此事,只含糊道:“臣子去见圣上,自然是表忠心。” 姜幼安不由睨他一眼:“夫君应当知道,就算你不说,改日我去问父皇也能得到答案吧?” 萧无衍闻言桃花眼竟潋滟含笑:“那殿下便改日去问圣上。” 姜幼安:“……”这人怎么突然耍起无赖来? 她顿感无奈,却又不好在两人感情刚刚缓和的时候就咄咄逼人,只好先按下此事不提,道:“好吧,不说算了,但我有话要对你说,你要听好。” 萧无衍见状蓦地正色:“太子殿下金口玉言,字字句句,臣定铭记于心。” 姜幼安闻言凤眸轻转,瞧瞧萧无衍箍在她身上半点不肯松的手,再瞧瞧他故作正经极为俊俏的脸,不由也轻咳一声,抬手摘下自重逢以来他便一直戴在发冠之间的金簪,认真道:“第一,这上头有东宫暗徽,但凡东宫之人见到此物,便知你是我的人,定不会伤你性命。” 萧无衍黑眸顿时颤了颤:“娘子……” “夫君听我说完——” 姜幼安飞快抬手捂住他的下半张脸,凤眸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深深吸气道:“我知道你是故意不提此事,你这么聪明,不可能猜不到太子回长安之后会如何善后她的赘婿。” “当然,我今日说这些并不是要为自己开脱,我绝非什么高尚纯良之人,倘若你并不重视我赠你之物,那么此物即便在你手中也等同于无,但若你珍视它……” 姜幼安忽然有些说不下去。 她心知肚明,她从一开始就在这场感情里掺杂太多谋算,如今不管如何解释,都只能证明她当初有多卑劣…… 萧无衍却在这时轻轻拉下她的手,温柔地注视着她低垂的眼睫:“娘子,别自责,你是太子,你所思所虑并未有错,更何况你我之间的亲事是我好不容易才争来的,即便你当真取了我性命,我也甘之如饴。” 姜幼安闻言心中却愈发烦闷,飞快抬眸看他一眼,又闷闷垂下:“你这般说还不如怪我……” 萧无衍见状轻轻勾唇:“不过臣倒的确有一事想请殿下解惑——” 姜幼安轻抬眼睫:“何惑?” 萧无衍:“倘若当初与殿下成亲之人不是臣,殿下也会送那人保命之物吗?” 问这话时,他桃花眼中的笑越发潋滟,但那笑意却明显未达眼底,黑眸深处只有一片冰冷寒光。 姜幼安莫名嗅到一丝危险,当即摇头道:“不会,因为是你才送的。” 话音刚落,她便见萧无衍的笑眼不再那么潋滟勾人,但唇角弧度却明显真切许多。 “……”这人莫不是因为一支金簪在吃莫须有的醋?可若因此吃醋,这醋是不是吃得太偏了些? 姜幼安不可置信地眨眨凤眸,忍不住犹疑补充:“但若我与那人成亲后,那人待我极好的话——” “绝无可能!”萧无衍骤然打断她,唇角弧度倏收,黑眸晦暗深深盯着姜幼安的眼睛,继而一边抬手轻抚她的耳垂一边一字一顿地低声质问:“事到如今,殿下竟还想与旁人成亲不成?” 第108章 “夫君要听我的话”…… 竟真是吃醋了。 姜幼安兀自腹诽,眼底的笑意再也忍不住:“自是不会。” 她说着又抬起双手,轻轻捧住男人消瘦的脸颊道:“所以夫君务必要好好活着,长长久久的活着,与我白头偕老,绝不可再丢我一人独活于世,这便是……我要与夫君说的第二件事,夫君可能应允?” 为枉死将士证清白是萧无衍求索多年之事,姜幼安不会阻止他奔赴自己的路,只是如今他满身沉疴宿疾,必须要好生修养,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不顾生死。 萧无衍浑身戾气霎时被姜幼安这番表明心迹的话语安抚,可眼底的晦暗之色却愈发浓重,他当然想长长久久的陪着娘子,与娘子白头偕老,只是他的身子……恐怕不允他许下这样的誓言…… 他苦笑,摩挲姜幼安耳朵的手指忽地垂落,只有一双黑眸依旧眷恋不舍地望着她:“殿下昨夜为我诊脉施针,想必已知我时日无多……” “呸呸呸!莫说不吉之言!我定会治好你!” 姜幼安立马捂住他的嘴巴,说完又急忙拽着萧无衍走到床榻前,抓住他的大手不由分说地连拍了三下床头木桩,继而抬眸定定看着他,信誓旦旦道:“萧卿,你要信我,只需信我,莫信外头那些庸医的胡言乱语。” “……”萧无衍微微沉默一瞬:“殿下,臣在庆州遇见了一位故人,姓裴,不日便将随大军抵达长安。” 姜幼安闻言抬眸睨他:“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裴大夫曾为你诊过脉,也断言你活不长久?” 萧无衍长睫低垂:“是。” 彼时裴大夫曾劝他放下心中执念,好生养病,或许能多活几年,然那时他并无生念,所求不过是一个真相,只要能撑到为娘子报仇雪恨,三年五载也好,一年半载也罢,他并不在意自己还能活多久。 但如今,他承认他后悔了。 他想让自己活得久些,再久些,也想将娘子的手握得久些,再久些,倘若上苍怜悯,他何尝不想与娘子共白首……萧无衍紧紧握着姜幼安的手,眸底难以自抑地闪过贪念。 “可你现在有我啊——” 姜幼安却忽地探头去寻萧无衍低垂的眼,目光灼灼,凤眸之中尽是浑然不怕地笑意:“裴大夫是有一身好医术,但并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如今你身边有我,我身边还有太医院那些医术了得的老头,所以要治好你,绝非难事,只是……夫君要听我的话,无论想做什么,都不可再拿自己的性命去犯险。” 话音落下,萧无衍便看见她脸上笑意霎时收敛,凤眸微微眯起,红唇也微微抿紧,模样似劝诫又似愠怒,生动极了。 于是贪念霎时如野草般疯涨,让他再无法自控:“好,我听娘子的话。” 萧无 衍喉结微滚,嘶声允诺,字音刚落便情不自禁地寻到姜幼安的唇畔,低头轻吻。 姜幼安原本还有第三件事想说,可他的吻一落下,她忽然便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只得伸手圈住他脖颈,仰起头,一下又一下的回应。 * 萧无衍直至过了子时才在刘公公的安排下秘密离开皇宫。 皇帝还在等着刘喜复命,眼瞧着时辰越来越晚,皇帝脸上的神色便愈发不佳。 他本是念着年轻人历经大难久别重逢才特允萧无衍去东宫见太子一面将话说开,可这小子也太不知轻重了些,竟在东宫一待便是一个时辰,若不小心闯出什么祸事,将来太子该如何在朝中安身立命? 于是待到刘喜终于赶来殿前复命,皇帝不等他上禀便严声下令道:“今日事出有因,日后镇远侯再入宫,定不可让他与太子独处。” 刘喜闻言额头浸汗,当即连声应是。 次日,姜幼安更是刚刚起身便收到刘喜亲自端来东宫的一份“驱寒补药”。 幸好她自个儿便是大夫,稍一盘问便让刘喜露了馅,自然也就知刘公公和父皇都误会了昨夜之事。 “孤是为镇远侯诊脉施针,绝不曾做什么……不可做的。” 饶是姜幼安素来胆大,说这话时脸颊也莫名发起烫。 她可没有被人围观闺房之乐的癖好,明知殿外有暗卫守着,她怎么可能会与萧无衍做那等事! 刘公公和父皇也真是,怎能不查清楚就将避子汤药送到她跟前来! 这厢刘公公闻言却是大松一口气,没有好啊,看来萧侯倒是个识大体的,太子殿下已然归宫,那等险事还是不做为好。 如此想着,刘公公急忙回御书房向皇帝澄清了误会。 皇帝闻言对萧无衍的意见的确小了些,但昨夜下的命令却不曾更改,年轻人忍得了一时,若想长久忍着可不容易,以防万一,还是派人看着点儿好。 于是这天晚上,姜幼安密召萧无衍入东宫施针时,本该在前殿等候的刘公公竟眼巴巴地跟着萧无衍一同来了太子寝殿。 “……”姜幼安看看刘公公一边讪笑一边抬袖擦汗,再看看萧无衍略显不自在但又无可奈何的神色,不由沉出一口气。 须臾,她再次转眸看向刘喜,一字一句地咬紧后牙槽道:“孤带萧侯去偏殿施针,有小皇孙在,刘公公、总该、放心、守在、殿外吧!” 刘公公原本谨慎眯着成缝的笑眼瞬间便松快了,长松口气道:“殿下说笑了,您带萧侯去探望小皇孙,老奴岂敢叨扰。” 哼,话倒是说得好听。 姜幼安腹诽,执起萧无衍的手便往外走。 刘公公眼尖,瞧见这情形忍不住便想出声劝阻,虽说东宫里都是太子殿下和圣上的人,但太子殿下行事也该小心谨慎些才是,以免受人权柄。 不想在他出声前,镇远侯却先一步挣开太子殿下的手,又低声提醒:“殿下,慎重。” “……”姜幼安眉心微蹙,只觉萧无衍是被刘公公影响了才会这般小心谨慎,但她并不想在外人面前与他争执这种小事,便只道:“罢了,随你。” 话落双臂一环,径直迈出寝殿。 萧无衍瞧她这般模样唇角下意识勾起,继而双手往身后一背,这才跟着太子殿下出了殿。 偏殿,小皇孙刚被顾三娘哄睡不久。 这会儿姜幼安和萧无衍两人来了,三娘识趣地向二人揖礼告退,又轻声嘱咐:“殿下,小皇孙刚刚睡着,您二位说话轻些,属下就在殿外候着,若小皇孙醒了,殿下便唤属下。” 小皇孙如今已过百天,平日里虽然比寻常小孩都听话些,可到底是个小婴儿,难免有胡闹折腾的时候。 姜幼安知晓将这小家伙哄睡要费多少功夫,闻言不由颔首:“嗯,辛苦你了三娘。” 三娘闻言却摇了摇头,脸上尽是长者的慈爱:“殿下言重了,属下喜欢孩子,能照顾小皇孙是属下的福分。” 早在入暗卫之前她便没机会有自己的孩子了,但这些年能看着粉雕玉琢的太子殿下长大,如今又能照看小皇孙长大,这对她而言已是上苍莫大的恩赐。 第109章 “此生他已无憾”…… 宽敞无比的床榻上,小皇孙睡得正香,小小身子躺得豪迈,短短一会儿功夫,两只手脚就耐不住热的从小锦被里翻腾出来,很是不羁的摆成一个“大”字。 萧无衍今日第一次看见孩子,心中却无半分陌生,只觉得眼前这小家伙可爱的模样极为熟悉,他不由转眸看向身侧的太子殿下,眼尾微扬:“像娘子。” 姜幼安嗔他一眼:“萧侯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萧无衍才劝过娘子慎重,不想这劝阻之言竟转头就被还了回来,不由失笑:“是,臣知错,还望殿下海涵。” 姜幼安轻哼,傲娇地抬了抬下巴:“也罢,孤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 看着这般娇俏鲜活的娘子,萧无衍脸上的笑意顿时更深,一双黑眸眨也不眨直勾勾地盯着姜幼安,似是不舍从她身上离开分毫,要把从前丢失的日子加倍夺回来。 姜幼安没一会儿便叫他看得脸热,“……走吧,去施针。”见这人没把心思放在肃儿身上,她索性拉他去软塌看伤。 萧无衍这才有所收敛,垂眸轻笑,乖乖随太子殿下走向软塌。 他身上的外伤太久又无人细心照料,现如今若想痊愈便须勤换伤药,因而这会儿软塌矮几上除了太子殿下常用的药箱外还放着数瓶生肌膏和宫中最好的金疮药。 姜幼安将萧无衍按在软塌,一边走去博古架旁净手一边道:“把衣裳脱了。” 萧无衍从善如流,黑眸一垂率先解下腰封,然他身上细细碎碎的伤实在太多,这般大幅动作难免会牵扯伤口,从前在外人面前,萧无衍时常会忍着疼痛不动声色,可如今面对姜幼安,他忽然就不想忍了。 于是待姜幼安擦干手回神看他时,便见这人眉心紧蹙、薄唇也紧紧绷着,露出一副明显的在忍耐疼痛的表情。 她忍不住笑,唇角轻勾又迅速压平,装作没有看穿的样子快步走到他身边道:“怎么了?扯到伤口了么?我来帮你……” 萧无衍倒也顺水推舟,正在解领扣的手迅速垂落两侧,薄唇轻抿,那双潋滟桃花眼却故意可怜巴巴地仰起盯着她:“那便有劳殿下。” 姜幼安原还想继续打趣他两句,可这会儿叫他这般盯着看,那些涌到喉间的话莫名便说不出口了,只是默默想,这人倒真是有些变了,从前受伤都故意瞒着不让她知晓,今日竟在她跟前故意博取可怜来。 “……对了,昨日有件事忘了与你说。”帮他褪下上衣后,姜幼安忽地想起一事,不由正色道:“你刚回长安,若想了解长安诸事,可去大理寺寻顾寺丞,他是我义兄。” “义兄?”萧无衍眸光微变,“难道是……秦兄?” 他自然知晓先皇后曾在顾氏族人中收一孩童做义子,也知此人自小便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却不知太子竟真与此人情分深厚,若此人是秦晋倒还好,但若不是…… 刚想到此,萧无衍便听他的太子殿下清声道:“表兄姓叶,单名一个晋字,受我牵连,他如今也赋闲在家——” 说到这儿姜幼安话音忽地一顿,连带手中为萧无衍拆纱布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继而轻哼一声道:“险些忘了,萧侯与兰丰表兄交情颇深,倒是不用我多此一举。” 提起顾兰丰,两人的记忆瞬间便回到当初在甘州治疫的时候,那时姜幼安只需躲着不与顾兰丰见面就是,萧无衍却为隐瞒身份撒了不少谎。 他顿时心虚,垂眸轻咳:“顾寺丞既是殿下看重之人,臣自然要去登门拜访。” 姜幼安并非真想翻旧账,见他转移话题便顺势放过了他,继续为他换药。萧无衍身上的伤颇难清理,待帮他重新包扎好伤口、施完针,竟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时辰。 夜色愈发浓厚,刘喜公公敲响殿门,细声提醒:“殿下,再有一刻便要关宫门了。” 姜幼安刚刚阖上药箱,闻言便道:“已施完针了,进殿罢。” 殿外高高响起一声“是”,紧接着殿门被推开的声音便传进殿内。 床榻上的小皇孙似是被这动静吵醒了,忽然皱眉“哼唧”了两声,两只白白嫩嫩的小爪子胡乱在空中挥舞起来。 姜幼安见状不由疾步走向床榻,急忙伸出手指握住小家伙两只圆圆的小爪,下一瞬,便见小家伙皱起的眉头慢慢抚平,嘴里的“哼唧”声也渐渐变弱直至无声,两只圆圆的小手紧紧握着自家娘亲的两根食指便继续香香甜甜地沉入梦乡。 萧无衍方才便快步追了上来,此刻无声在床边瞧着母子二人,胸腔中忽然有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在震撼回荡。 失而复得,上苍锤炼,此生他已无憾了。 * 次日巳时,镇远大军抵达长安,刘喜公公将消息递进东宫时还呈上一封萧无衍的信。 姜幼安未拆便知他信上写的是什么,大军回朝,他今日约莫无暇入宫治伤。 这般想着,她拆开信封,便见信上内容果然如此。 幸而昨日她让他将生肌膏和金疮药都带了回去,军中又有裴大夫在,姜幼安便也没有太担心,只是让刘喜帮她送了封回信,叮嘱萧无衍记得换药,好生养伤。 信先送到了顾青树府上,但彼时萧无衍正在长安城外的营地犒赏大军,传信宫人得过吩咐,太子手谕必须亲自送到镇远侯手上,他便又策马出城去了燕山营地寻人。 如此兜兜转转,及至日暮,这封信终于递到镇远侯手上。 萧无衍当着宫人的面拆开了信封,看着信纸上熟悉的简洁言语和略显陌生的字迹,他眼尾不禁弯了弯,相比从前那“保重”二字,如今他在娘子心中的分量应是重了许多,这封信上可是足足有八个字。 镇远侯心情甚好,不由大赏传信宫人。 宫人是刘喜公公的心腹,今日能得这份差事本就心生荣耀,这会儿又得了大把赏钱,面上笑意便愈发开怀,连忙恭恭谨谨地向镇远侯道谢。 萧无衍摩挲着信上字迹,问:“殿下哪日解禁?” 此事并非秘密,宫人略一思衬便细声回道:“太子殿下是上元节前夜回的宫,下月十五,便满三月之期了。” 那便是还有一个月,萧无衍暗衬,既如此,那如今也是时候还当初那些枉死将士们清白了。 于是当夜,萧无衍自营地返回长安后便率李拓、萧陆以及裴大夫等人搬进了皇帝赏赐的大将军府。 谢峥早就派人在顾青树府外盯着萧无衍的动向,夜半收到消息后,他立即派人往镇远侯府递了话,让谢氏明日务必在百官下朝时堵住萧无衍劝他回镇远侯府。 第110章 当头棒喝,事不宜迟…… 谢舒兰巴不得萧无衍这辈子都不回侯府,但兄长说只有这样做才能救皓儿,她也只好咬牙答应,连夜做起接萧无衍回侯府的准备。 得了准话,手下悄悄从镇远侯府后门离开,一路躲着夜里巡逻的禁卫军返回东兴侯府。 而在此人离开镇远侯府后,自入长安以来便藏在暗处监视镇远侯府的的叶硶则趁着夜色飞檐走壁匆匆疾行至大将军府。 此时随萧无衍回大将军府落脚的李拓、裴大夫等人早已歇下,只有萧陆还在后院陪自家侯爷收拾书房,但也仅仅是陪着,毕竟那些从苍鹤旧宅中带来的属于夫人的书,侯爷压根不舍得让旁人碰,皆是自己亲力亲为,一本本按照当初夫人离开时的模样摆放。 叶硶飞下屋檐,见此情形亦是见怪不怪,静静站在书房门外回禀:“不出侯爷所料,东兴侯果然有所动作,今夜秘传谢氏,令其明日在百官下朝时堵您为萧皓求情。” 萧无衍刚刚将手中的《六韬》放在书案,闻言一边俯身调整书册位置一边沉声吩咐萧陆:“明日设法拦住谢氏,莫让她出侯府大门。” 萧陆应是,接着忍不住劝阻:“侯爷,明日既要上朝,您还是早些歇下为好,裴大夫都说了,您如今身子禁不住这般熬,要静养……” 这些话若放从前,萧无衍向来是当耳旁风,可今日却果断起身道:“也罢,今日便先到这儿。” 萧陆闻言却是一怔,不由看向叶硶求证:“我方才莫非幻听了不曾?” 叶硶亦觉意外,默了半晌才在萧陆身侧低语:“没幻听,不过……你这几日还是多留心侯爷一二。” 萧无衍这会儿已走到卧房门外,听见两人明目张胆的议论,唇角不禁弯了弯,娘子既活着,他自然也要活得长久些,至少——要为她扫清障碍,活到再没有人能威胁她的那一天。 与此同时,另一厢,蹲守东兴侯府的东宫暗卫亦在谢峥手下回府后将消息递了出去。 只是姜幼安如今毕竟在禁足,这消息由锦盘递到她耳里时已是次日清晨,她无暇多做筹谋,只能让小桂子早早去宣政殿外守着设法将消息递给镇远侯。 平日里若无要事,父皇通常辰时便会下朝,这日,姜幼安等到巳时一刻都未见小桂子回来,便知朝会上定然发生了要事。 巳正时分,匆匆赶回东宫的小桂子果然一脸惊慌地跑到药殿上禀:“殿下,不好了,镇远侯竟在大殿上当众责怪圣上,说什么要为无辜死去的冤魂洗刷冤屈,惹得圣上大怒!” 姜幼安闻言却波澜不惊,只是问:“吩咐你的事可办妥了?” 小桂子忙不迭点头:“镇远侯一出宣政殿便看见了奴,还让奴转告殿下,今日早朝,西境急呈军报,西梁派三十万大军攻城,谢长山不敌西梁大军,已失青州、鄯州——” “什么!”姜幼安腾地一下起身,凤眸倏然紧眯:“不可能!西梁绝没有此等兵力!” 西梁不过弹丸小国,其历代君主又软弱不堪,当初大燕内忧外患国力最弱之时它都未敢举兵,只求自保,后来父皇登基励精图治,渐平内忧,大燕国力亦愈发稳固,其君主却又误判局势,举全国之力突然发兵攻打青州。 彼时大燕除南境以外,北境、东境皆不太平,朝中大将只有东兴侯可用,父皇虽有忧虑却也只能放手一搏,令东兴侯率十万大军支援青州边军。 那场仗打了五年,及至三年前,东兴侯终于得胜回朝,西梁原本的二十万大军亦仅只剩七八万残军,他们主动派使臣前来求和,诚意十足,每年进贡的钱银良驹等物皆是从前的两倍。 落入这般境地,西梁如今自保尚且艰难,怎么可能会有三十万大军攻下青州? 那便只余一个解释——东兴侯府要反了,谢长山恐怕不是不敌西梁大军,而是拥兵自立与西梁共谋巧夺鄯州。 “父皇可将谢峥与谢长河二人下狱?” “奴并未瞧见东兴侯父子……” 姜幼安急问,然小桂子不知其中内情,只略显迷茫地摇头回话。 姜幼安又问:“那镇远侯可与你说父皇要派谁率军支援?” 小桂子仍是摇头:“禀殿下,镇远侯并未提及此事。” 姜幼安闻言反倒知晓了答案,若是他人,萧无衍不会瞒 着她,他既不提,想来那领军之人便是他了…… 姜幼安心头一沉,挥散众人,握着手中医术,兀自在药殿坐了许久。 她有信心治好萧无衍身上的伤,有信心养好他的身体,让他平平安安,让他活到白发须眉,可是这一切都需要时间,萧无衍如今的身子,至少要养上三五年才能重上战场。 可她……不能自私的将他留在长安。 有些事,顾幺幺可以任性,但姜幼安不能。 她微微仰头,望向窗外,骄阳热烈,殿外的日光越来越盛,晒得人脸颊发烫,可姜幼安眼里的光却渐渐寂灭,仿若又坠入寒冬,凛冽寒风一寸又一寸地凌迟着她的血肉。 自母后病逝她便知世事无常,哪怕再不舍,人与人之间也终要离别。 所以这些年,她再不曾与人结交,即便当初与萧伍成亲,她也一直克制着,时时提醒自己终有一日她会失去他,或是生离或是死别,尤其是在塞河镇时,她几乎将这句话刻进心底,就是不敢让自己舍不得。 可上苍怎能这样戏弄她,竟在她失而复得满心期盼与萧无衍相守时忽然给她当头棒喝…… 然而这日午后,在姜幼安愁思难解之际,顾若泓竟又送进东宫一则噩耗——东兴侯父子今早称病并未上朝,西境军报呈上之际,圣上便命周统领密围东兴侯府,不想东兴侯父子竟早已逃之夭夭,并不在府内。 而此时,驻守在长安城外的谢家军则在谢家父子高举在手的圣旨和虎符之下挥旗西行。 东兴侯假传圣旨的消息,萧无衍比皇帝还要早收到一步。 镇远军驻扎之地与谢家军只隔了两个山头,五万大军铁马金戈,阵势这般大,军中守将一听到动静便派了斥候前去查探,查清楚后又派其速入长安大将军府传信。 萧无衍今日在朝上的确自请率军西下反攻西梁,可长安城兵力不足,两万镇远军、五万谢家军、圣上又抽调三万禁军才勉强凑足十万先行军。 整合兵力需要时间,萧无衍回府后便叫来师兄,让其留在长安听太子之命行事,又留萧陆、叶硶在大将军府,命他们二人日后帮师兄做事。 交待完这些,他才叫来李拓等副将,命他们速速收拾行囊随他西下征讨逆贼。 镇远军斥候便是这时赶到了大将军府。 萧无衍安排完诸事,本想在大军出发前再去东宫与太子见最后一面,然而斥候所言却让他不得不止步,转而吩咐萧陆:“让李拓进宫向圣上禀报此事,事不宜迟,本侯会先率镇远军追击谢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11章 大结局(上) 第111章 大结局(上) 兵贵神速,萧无衍疾奔燕山率镇远军众将率先西下追击谢峥,李拓奉令入宫求见圣上禀明此事,而姜幼安收到义兄传进东宫的消息时,皇帝已命周统领协助李拓抽调五万禁军速速去支援镇远侯。 一步迟,步步迟。 黄昏,姜幼安赶来御书房向父皇请命随军西征时,周统领、李拓及镇远军诸将已号令五万禁军挥旗西行。 皇帝亦不愿姜幼安再犯险,听见宫人上禀此事反倒松了口气,遂安抚太子道:“安安,这段时日委屈你了,如今东兴侯谋逆西逃,你自不必再困于东宫,父皇这便撤了你的禁足,明日你便去刑部视察重修律例之事如何?” 重修律法并非朝夕可成,从姜幼安提出此事至今已两月有余,但近来棘手案件一桩接一桩的袭往刑部,是以如今的刑部尚书不过才刚刚命人整理好往年旧律及其相关判案卷宗。 姜幼安最近时常抱着燕律批注,闻言不禁无奈道:“父皇,您怎么还当儿臣是小孩儿那般哄?重修律法,事关国本,兹事体大,便是诸事顺遂,没有三年五载也修不完大燕律。” 皇帝面色微讪,心道孩子真是越大越不好忽悠。 姜幼安却继续正色道:“可剿灭谋逆之徒迫在眉睫,父皇,儿臣绝非因一己之私才要西征,而是不想我大燕将士不枉死、想我大燕百姓少战乱之苦,谢峥假传圣旨蒙骗军中将士,那随谢长山夺鄯州的将士又是否受了他的蒙骗?父皇,儿臣是太子,只有儿臣与大军同行,那些被谢峥蒙骗的将士才有机会看清真相,才敢相信即便他们放下手中刀剑也仍可生还!” 说到此,姜幼安又一次朝父皇恭谨跪拜:“父皇!求父皇恩准儿臣与镇远侯同率西征大军!” 姜文弗越听神色越发凝重,身为父亲,他不想孩子犯险,可身为一国之君,他似乎找不到理由去反驳太子这番言辞,东兴侯假传圣旨骗走的将士、驻守西境多年的数万边军,还有这些将士身后的父母妻儿,他既为一国之君,便不能不为他们着想。 良久,皇帝沉吟道:“臣可传圣旨给镇远侯便宜行事之权,无论是西境边军还是被谢峥骗走的将士,皆可降者不杀。” 姜幼安抬起头,凤眸炯炯:“那父皇可想过该如何安抚镇守北境镇远大军?此次随镇远侯回朝将士不过两三万,驻守北境大军却有十数万,镇远侯旧伤未愈,北境诸将皆知,父皇却在此时让他领兵征讨逆贼,恐怕待消息传到北境,北境将士定会颇有微词。” 姜文弗闻言定定瞅了眼自家孩子,摸着胡子道:“太子同去,他们便不会有微词?” 姜幼安:“非也,父皇,儿臣只是相信……有人能去北境传话,安抚军心,如此,父皇便可少一桩后顾之忧,甚至即便儿臣劝降不成,那人也可率南下支援。” 姜文弗微默,问:“太子的意思是镇远侯给你留了人?” 姜幼安未语,无声点了点头。 她虽未能与萧无衍见面,可她知道,他定然给她留了可用之人,而在这长安,既知晓她身份又值得信赖之人恐怕就只有受过她救命之恩的顾师兄了。 “谁?”皇帝沉道:“太子且说来让父皇听听,若你所说无错,父皇便允你西征。” 孩子心意已定,即便此时拦住他,待回东宫后说不定就会想出什么鬼主意偷跑,与其如此,倒不如答应她,让她以太子之尊堂堂正正地与大军汇合。 身为父亲,姜文弗难免要为孩子多想一些,他自然相信两个孩子之间有情意,但在这般危急关头,萧无衍那小子当真会想到为安安留下可用之人么? 所以此事他必须要为安安把关,倘若那小子真将安安放在心上,那安安西征,他倒也可放心一二。 姜幼安闻言眼睛一亮,顿时起身道:“是顾青树顾将军,父皇若不信,大可现在派人去查看。” 姜文弗略略颔首,扬声唤来刘喜:“去,派人去顾府传瞧瞧,若人在长安,便传他入宫。” 刘喜恭谨应是。 姜幼安却道:“也派人去萧府瞧瞧,父皇,儿臣听闻,萧侯已搬去您赐给他的宅子住了,顾将军此时或许就在您赏给镇远侯的大将军府里。” 姜文弗无奈看女儿一眼,轻叹口气对刘喜道:“就听太子的,也派人去萧大将军府瞧瞧。” 刘喜公公忍俊不禁,“是,老奴定将这桩差事办好。” * 自长安往西,途径秦州、定西、闵州便可至金城,如今谢长山已占领青、鄯二州,若再让谢峥、谢长河率军逃至金城,那大燕便会在朝夕之间失去三座州城,届时再想夺回恐怕必会经历一场血战,民不聊生。 故而若想速战速决,以最小的代价夺下平定这场叛乱,那镇远军便必须在谢峥父子抵达闵州之前拦截谢家军。 暮色四合,谢峥率五万大军一刻不停地往西疾行,谢长河则率亲信跟在大军最末时刻探查长安动向。 萧无衍今日午后便率镇远军追击的消息不过两个时辰便传进谢家父子耳里。 夜色正浓,大军在山野间急速行进,谢峥昨日给谢氏传信让其在宫门前劝萧无衍回镇远侯府便是想让谢氏拖延时间,给谢家军西行争取更多的时间,不想谢氏竟如此无用,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办不好。 眼下镇远军在后紧追,谢家军若想平安无虞地抵达金城,恐怕要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地行进。 但若如此,届时这五万大军恐怕也无可战之力。 闵州倒是近些,但也要不眠不休地赶五天路。 是以为今之计,只能舍弃部分兵力。 深夜,谢家军抵达秦州,谢峥和谢长河兵分两路,四万将士随谢峥继续西行,谢长河则借修整之名率一万大军留在城中。 秦州与长安毗邻,秦州知府和参军乃是圣上门生,二人起初并未怀疑东兴侯父子,可谢长河率军留城之举却引起二人怀疑,时已至丑时,知府密会参军,二人商议后便命衙役悄悄出城前去长安求证。 不想谢长河早有所料,在知府和参军察觉不妥之前便暗中派手下亲信夺下城门,那衙役尚未出城门便被守在城墙上的谢长河一箭穿喉,便是衙役身下的马,也在谢长河箭下哀鸣倒地,人与马瞬间溢满空旷长街。 一万将士后知后觉,终于惊觉东兴侯父子率军西行并非为了讨逆,而是带着他们一起成了逆贼。 可事已至此,叛逆之事板上钉钉,他们已无回头之路,也只能听令行事。 寅时,镇远军日奔夜驰终于追至秦州之时,谢长河早已命守在城墙上的谢家军换上秦州府兵的盔甲。 然夜色晦暗,斥候先行侦察,并未察觉城门守将有何不妥,可多年行军让萧无衍对危险的侦察力远超常人,他亦 熟知谢铮此人禀性,谢氏是他嫡亲的妹妹都会被抛作弃子,如今率五万大军行过秦州又怎会毫无后手? 萧无衍命大军停止行进,唤来副将:“你率三千精兵在城外安营扎寨,今夜小心行事,若秦州无异,便与李拓所率禁军汇合后入城西行。” 副将领命,迅速率军扎营。 萧无衍则秘密率大军绕城西行继续追击谢家军。 城墙之上,谢长河无声观望原本离秦州城越来越近的尘嚣渐渐归于平静,他亦是聪颖之人,萧无衍既不率军入城,那定是有所察觉。 不过他率军留城本就只是拖延之计,即便只能拖延些许兵力,目的亦已达成。 夜风凛冽刮过人面,谢长河转身下令召来斥候:“去探,查清敌方兵力几何。” 被传来的斥候二人心有疑虑,圣上既命他们西行讨逆,长安来兵为何会是“敌”?可事到如今已不容置喙,二人只能垂首领命:“是!” 黑夜茫茫,斥候二人自城墙侧边小门悄悄骑马出城探查。 待远远瞧见营帐火光,二人又迅速弃马,在夜色中谨慎靠近探查。然即便如此,对早有防备的镇远军而言,此二人的潜藏之术仍算不地高明——夜色寂静,他们骑马来,虽说在靠近营地之初便弃了,却早已惹起军中老兵注意。 留守营地的忠武将军却并未在一开始便捉捕此二人,而是待两人分开各自行动之后才命军中将士捉住他们,分开审讯。 “谢峥假传圣旨唬骗尔等行谋逆之事,但镇远侯心慈,只要你明辨是非,侯爷愿给你留一线生机——” “哼!萧侯与东兴侯势同水火,怎会放过我?尔等不必巧言令色,今日我既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不在乎自己这条命,难道连家中老小的性命也弃之不顾?谋逆之罪,祸及三族,今夜你若戴罪立功,圣上素有仁德之心,定不会殃及你一家老小,而你,只需告诉我们如今秦州城中有多少兵力?” “……” 约莫一刻后,两波人审讯出结果急奔忠武将军营帐,先后禀道——“将军,属下捉着个死心眼的,软硬都不吃,张嘴就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将军!属下抓的这个倒是坦白了,他说谢家在秦州城中留了一万兵力,领兵之人乃是谢峥长子谢长河。” 若是其他将领,他们或可劝降,可如今是谢长河亲自领兵,那这法子便无用了。 忠武将军眉心一竖,沉问前来禀话的校尉:“你可确保他所言非虚?” 那校尉哀叹了声,回道:“他是为家中才和盘托出,话一说完便趁属下等放松紧提之际抽剑自尽了。” 忠武将军默了一瞬:“也是条汉子,传令下去,立刻攻城——” 两校尉立即应是,转身出营帐召集将士。斥候迟迟不归,谢长河定会起疑,而他们必须迅速行动,在谢长河察觉他们兵力不足之前先发制人。 秦州城墙之上,谢长河狭长双眸无声凝视黑夜,在听见镇远军烈马奔蹄之声时果然召来亲信副将,命其率五千将士死守城门,他则率半数兵力在镇远军攻城之际悄声潜逃。 顷刻间,喊杀声震天。 秦州知府和参军本还在等手下回信,听见这等动静顿时暗道不好,参军急忙登府衙烽火台升烟召集秦州府兵。 一个时辰后,秦州府兵与三千镇远军内外夹击,终将逆贼困于城墙之下。 与此同时,周统领、李拓等所率五万大军亦抵达秦州城外。而直到亲眼看见圣上身边的禁军统领率领大军出现,秦州知府跟参军两人那颗跌跌宕宕一整夜的心才总算归于实处。 姜幼安抵达秦州时已是午后。 彼时秦州府兵正在参军的指挥下清理战场,城墙内外绵延数里的血水触目惊心,秦州参军并未见过太子,甫一发现有人率兵靠近城门,顿如惊弓之鸟号令府兵速速回城御敌。 幸而他手下小兵有一眼力好的,远远望见那率兵之人身穿蟒袍头戴金冠,心中一骇,急忙提醒:“崔参军,来人好像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秦州参军双目倏睁,连忙定睛细观,果然观出率兵之人贵气非凡,不由得急声下令,吩咐众人速速列队恭迎,又让人速去府衙将此事禀报知府大人。 而姜幼安则在看清秦州城墙外尚未收殓的尸体和满地血水时勒马急停,战火已生,将士枉死,她到底还是来迟一步。 秦州参军见状急迎上前,率城墙内外府兵跪地叩首:“臣秦州参军崔建章 参见太子殿下!” 随他声起,众府兵亦齐声高喝:“参见太子殿下——” 姜幼安闻声敛神:“众将士快快请起!”又翻身下马虚扶起秦州参军:“崔参军不必多礼,孤有要事相询,还请崔参军如实相告。” 秦州参军受宠若惊,立即拱手作揖道:“凡臣知晓之事,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姜幼安:“镇远军如今可在秦州城?” 崔参军:“禀殿下,今日卯时,助秦州卫城的镇远军三千将士与周统领所率大军汇合后便随大军往西追讨谢贼去了。” 三千将士?姜幼安凤眸微眯,略略思衬后了然,谢峥不会停在秦州,萧无衍也绝不会放任他率军西逃。 须臾,她问:“可有伏兵?” 崔参军犹疑片刻,轻轻垂眼道:“伏兵仅有千余人,微臣和知府大人已奉周统领之命将其押入秦州大牢……殿下,他们乃是受谢贼蒙骗才犯下此大错,周统领率军离开秦州前,曾吩咐微臣和知府大人不可苛待他们,究竟如何处置,还要待讨逆之事尘埃落定再由圣上定夺。” 姜幼安闻言凤眸微挑,静观崔建章 片刻后才道:“若非逆贼叛乱,秦州怎会遭此大难,崔参军难道也认同周统领所言?” 崔参军方才说出那番话时心中便开始发慌,这会儿听见太子反问额角更是浸出冷汗,忽地跪地道:“殿下恕罪,臣绝非要为逆贼求情,只是微臣听闻,谢家军将士亦是被谢贼唬骗才犯下大错,若、若当真能对他们从轻发落,饶其性命,那谢贼或失军心,于讨逆也……或有助益。” 姜幼安听罢微默。 她并无要杀伏兵之意,只是如今脚下鲜血遍地,其中不免秦州府兵与镇远军将士的血,朝廷若轻言原谅,那这些为护卫大燕安定或死或伤的将士又该如何作响? 幸而秦州将士心怀大义,倒是她小人之心了。 姜幼安心神稍缓,面上却不显,只沉声道:“崔参军言之有理,既如此,孤便给他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 谢长河率兵祸乱秦州为谢家军争到三个时辰的修整时间,日暮交换,奔逃三天三夜的谢家军终于穿过定西,出城后,大军长途跋涉士气萎靡,谢峥不得不下令在城外山林安营扎寨,稍作休息。 另一厢,绕路追击的萧无衍亦率兵进入定西城,直奔定西知府衙中,将谢峥假传圣旨谋逆之事悉数告知,又令定西知府速召定西府兵前去闵州传信。 无论如何,他们必须要在谢峥穿过闵州之前将其拦截。 连日行军,镇远军将士此时亦劳累不堪,全凭着 一口气硬撑。 萧无衍吩咐副将率兵修整一夜,他则与定西参军一起率府兵先行前往闵州。 副将不肯应允:“侯爷,出征前裴大夫、顾将军、还有萧陆都千叮万嘱,让属下务必照顾好您,今夜属下随李参军去闵州,您务必要留在府衙睡上一觉。” 萧无衍闻言并不争辩,只沉沉看向副将:“你若不听军令,便先去领二十军棍。” 副将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只要侯爷今晚好生歇息,待擒住谢贼,莫说二十军棍,便是四十军棍属下也受。” 萧无衍:“莫在这儿刷嘴皮子,真想挨军棍,本侯现在就成全你,来人——” 副将一听也急了,他不怕挨军棍,但侯爷若真因擒谢贼熬坏了身子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不由脱口而出:“侯爷!您不听属下劝告但总要听太子殿下的吧!” 萧无衍面色倏凛,冷冷盯向副将:“太子?” 副将叫这眼神吓了一跳,莫名心虚道:“是、是顾将军这般交待的,他说太子殿下与侯爷交情甚笃,您刚回长安太子殿下便将您召去东宫亲口嘱咐您好生修养,那太子殿下金口玉令、一言九鼎,您总不能一离开长安就不听太子谕令……” 说着说着,副将心里逐渐没底,声音也越来越低。 这种胡搅蛮缠要挟侯爷的事他从未做过,再说太子殿下山高路远这话恐怕真没什么用…… 不想念头刚刚闪过,耳边竟忽闻侯爷一声低叹:“罢了,本侯便歇一个时辰,但一个时辰后本侯定要去闵州。” 副将一怔,旋即大喜:“是!属下遵命!” 一个时辰便一个时辰,也许一个时辰后李拓那厮就带援军赶来了呢。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12章 大结局(中 第112章 大结局(中) 侯爷带他们追击逆贼绕了远路,但若李拓顺利行军,率兵自秦州城内穿行,那么今日也该入城了。 只是他们再过两县便可出城,却不知李拓那厮到了何处? 这般想着,副将悄悄找到定西知府,假意提醒道:“周统领所率禁军如今想必也快到定西城了,梁知府可要早做准备。” 定西知府这两日前脚刚恭恭敬敬地迎送完东兴侯,后脚便心惊胆战地迎来镇远军,自知晓东兴侯攻打西梁之言竟是假传圣旨,他这颗心就一直吊在嗓子眼没下来过。 轻信逆贼,甚至在逆贼离开定西城时送与他大量钱帛,圣上若是怪罪下来,他就是有九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是以这会儿副将一提醒,梁知府瞬间便了悟:“是,多谢陈将军,下官定在周统领来定西府衙前备妥粮草。” 金玉钱帛梁知府是不敢送了,周统领是圣上身边的人,他可不敢公然拿银钱行贿,但为讨逆大军多备粮食却是分内之事无可指摘,希望将来圣上能看在他及时送粮草的份上,对梁氏一族从轻发落啊。 这般想着,梁知府转身便唤来衙役命其去查禁军如今到了何处。 陈将军见状心满意足地回了侯爷小憩的后衙。 然而一个时辰倏忽而逝,那厢被知府大人派出去探寻消息的衙役却还没半点消息,陈将军守在侯爷小憩的厢房外,犹豫许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厢房前敲门。 不想他才刚抬起手,房门竟“吱呀”一声开了,就见侯爷身穿盔甲自内而出,苍白脸色不仅未有消减反而愈显虚弱,也不知这一个时辰究竟有没有好生歇息? 陈将军担心不已:“侯爷,您再多歇两个时辰吧?李拓肯定正往咱们这儿赶,咱们不如先跟他汇合再追击谢贼?” 然而不管他说什么,侯爷都不在理会,只当他的话是耳旁风,哪怕他后头故技重施又抬出太子来侯爷也依然不为所动。 陈将军一路劝的口干舌燥,最后终于心死闭上嘴巴。 萧无衍耳边终于清静,出衙后,他先看过定西参军召集到衙前的千人骑兵,而后才淡淡瞥一眼陈将军道:“两个时辰后务必率大军赶去闵州,倘若我们当真能快谢峥一步,这便是拦住他的最后机会。” 陈将军倏而正色:“是!属下定不辱命!” 翌日,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陈将军便率镇远军离开了定西。 而在他离开定西前,定西知府派去探消息的衙役亦返回府衙,奉太子令向定西知府和陈将军呈上“周统领率禁军入城”、“李拓将军生擒逆贼谢长河”以及“太子殿下兵不血刃收服叛军”等重要军情。 三个消息一个比一个振奋军心,陈将军喜不自胜,太子殿下亲征讨逆,这回总算有人能管住侯爷。 不过开心过后,陈将军心底又隐隐生出担忧,太子能命侯爷修养身体自然是好,但若打起仗来,太子也跟侯爷对着干那可就不好了…… 这般想着,陈将军喜忧参半地率镇远军赶去闵州。 一个时辰后,太子等人赶到定西府衙时定西城内已经没有任何属于镇远军的痕迹。 姜幼安召来定西知府问话:“镇远侯何时去的闵州?” 梁知府战战兢兢回道:“启、启禀太子,昨夜子时。” 这般早?那她让小衙役传回府衙的消息他定是没听到……姜幼安无声轻叹,默了须臾才忽抬凤眸冷声质问道:“孤听闻梁知府被谢峥诈去了许多银子?此事是真是假啊?” “殿下恕罪!臣一时糊涂酿下大错,但臣绝无助逆之心,求殿下恕罪啊!”梁知府浑身一颤,顿时跪地求饶。 倘若萧侯带着齐参军和定西府兵能先一步抵达闵州,他或能将功补过,但若不成,那他送给谢峥那么多金银便与谋逆无异啊! 这般一想,梁知府双腿更是抖如筛糠,身子紧紧伏在地面。 姜幼安微默,凤眸定定凝视跪在堂下的定西知府。秦州知府虽放谢峥入城但在知晓其包藏祸心后便设法向长安传消息,后又与镇远军里应外合将剿灭叛军,如此,世人皆知秦州知府没有反叛之心,她自然可以不追究秦州轻信谢峥之错。 定西知府却与秦州知府不同。 此人不止轻信谢峥擅放谢家军穿行定西,竟还赠上万千金银助谢峥有了招兵买马之本,即便这梁知府只是无心之失并无谋反之意,但行贿之事却板上钉钉,无可辩驳,断不可轻饶。 只是如今她刚将谢家伏兵收于麾下,他们正如惊弓之鸟,任何一点风声都会令他们慌不择路。 姜幼安不想徒增伤亡,所以这定西知府查是要查,却不能是现在。 思及此,她敛神,眼尾稍稍弯起些许弧度:“不知者不怪,谢峥狡猾多端,狼子野心,你被其唬骗并非是你的错,且起身罢。” 这话仿若天籁,梁知府闻言怔了许久才不敢置信地抬头:“殿、殿下当、当真不怪罪臣?” 姜幼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敲打道:“你虽是无心之失,但终究铸成过错,周统领和李拓将军正在堂外等你,他二人若问你谢峥与谢家军之事,你务必要如实相告,如此也算将功补过。” 梁知府闻言如蒙大赦顿时叩首:“是!臣谢太子恩典!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落,他恭谨起身退出公堂。 公堂外,周统领和李拓二人见梁知府被太子殿下敲打得冷汗津津,默契对视一眼,当即架起梁知府一左一右的盘问起谢家军行至定西时的情形。 * 定西与闵州之间相隔百里。 枯山黄土,即便萧无衍率定西府兵一刻不停地赶路,也直到次日午后才赶到闵州城外。 萧无衍在定西府兵里点两个机灵的小兵先行乔装探路。 此刻烈阳当空,倘若谢峥已率兵占领闵州,那如今闵州城必然城门紧闭,无一百姓出入。反至,若城门大开,百姓如常进出,那他们或可抢占先机。 两刻钟后,探路小兵顺利返 回,带来好消息。 但萧无衍紧绷的心弦却未松半分,在对上定西参军明显欣喜的眼神时只沉声吩咐众将士:“保持戒备,不可掉以轻心。” 定西参军好大喜功,平日操练也松散,这回跟镇远侯一刻不歇地疾奔百里,早觉苦不堪言,但他半点不敢置喙镇远侯,闻言急忙敛下喜色,故作深沉道:“是,属下明白。” 萧无衍这才扬拳挥令:“出发!” 千匹烈马瞬间闻声而动,不肖片刻,这动静便传到了闵州守城将士耳中。 城门处,守城将士俯耳贴地,只听马蹄震动声越来越近,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将消息递给百夫长,百夫长闻言当机立断,迅速将城门内外的百姓全都送入城内,而后关城门、登城楼、点狼烟。 闵州众将士训练有素,待萧无衍率定西府兵抵至城门口时城门已然紧闭,而城墙之上的百夫长亦手持长弓,抽箭拉弦,高声示警:“城外何人?报上名来!” 定西参军登时惊慌无比:“萧侯爷,怎么回事,咱们中计了不成?” 话音未落,便觉一股冷风自镇远侯眼角扫来,他心底一虚,下意识噤声。 萧无衍则自怀中掏出令牌道:“叶照何在?将此物交给他,他自会知晓我等身份。” 城墙之上,百夫长闻言立即召来小兵,令小兵降下石匣接令牌,但他手中的弓箭却自始至终都未松分毫。 齐参军见状心中不禁打起鼓,他幸幸苦苦陪镇远侯走这一遭是为了救自己的小命,可不是想把小命丢在这儿…… 另一厢,闵州知府叶照早在望见狼烟时便向城门处赶来。 守城小兵奉命拿着令牌去寻知府,半道就遇见了人,而叶照瞧见令牌,双眼倏地一瞪,当即吩咐小兵传信百夫长速速迎人入城。 此令牌乃圣上钦赐宫令,持令牌者可无召夜叩宫门。 自当今圣上登基,只赐予过三人——前后两任顾相以及祖父,后来老顾相病逝、祖父亦因病致仕将令牌还回宫中,朝中便只有顾相有此令牌。 是以今日,无论拿令牌之人是谁,都代表圣上极信任此人。 小兵闻令应是,立即从腰间拿出信号弹射向空中,霎那间,一抹红烟入云霄。 数里之外,百夫长望见小兵传递的信号,这才收起手中弓箭,吩咐手下将士打开城门。 闵州知府常年练兵,故而闵州将士之间独有一套传递信息的方式,譬如在旁人手中象征“危险”的红色信号弹,在闵州却是“安全”之意,倘若要暗示“危险”,方才去寻知府大人的小兵便会在城内烽火台升起狼烟。 与此同时,城门外的定西参军看见城墙上的闵州百夫长终于收起弓箭,不由暗舒一口长气:有惊无险,幸好有惊无险…… 想到此,定西参军忍不住又悄悄看了眼镇远侯。 这人自始至终都镇定自若,倒让他真生出一丝敬佩之情,先前见镇远侯如此年轻,他还以为此人是沽名钓誉之辈呢。 厚重城门徐徐打开。 萧无衍率先策马而入,寻到方才守城的百夫长沉声下令:“骑兵入城后立即关上城门。” 百夫长不解其意。 但此人既是知府大人信任之人,那他便会听令行事,遂领命道:“是!将军!” 千骑入城,百姓避让,城门附近的商铺纷纷撤了放在街边的桌椅,只等这些骑兵都走了再将桌椅摆放出去。 叶知府赶到城门时便瞧见这样一副景象:临街茶楼酒肆的铺子窗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而铺子外面的物件则比往常都干净,只有这回入城的兵马一个挨一个地站在街道…… 但即便如此,叶知府还是一眼便望见站在无数兵马之间的镇远侯,以及众人身后正在徐徐关闭的城门。 叶照少时曾随母亲去镇远侯府送过节礼,倒是认出了镇远侯。 然如今不是叙旧的时候,他急急穿过人群,来到萧无衍跟前便问:“为何要关城门?” 萧无衍闻声打量他一眼,亦认出来人——此人长相与叶晋有三分相似,不是闵州知府叶照还能是谁? “谢峥假传圣旨,率五万谢家军西行,意欲谋逆,昨日黄昏,谢峥已率大军离开定西城。”他言简意赅,三言两语便将事情悉数告之。 叶照听罢脸上却并无讶色,反而沉叹口气道:“果真如此,数日前我得知谢长山失了青州便觉不对,这才命人严加防范,绝不放任何一个可疑之人出入闵州。” 这也是方才守城将士听见马蹄声之后反应那般迅速的原因。 萧无衍闻言看叶照的眼神便多了一丝欣赏:“敢问叶知府城中有多少兵马?闵州城外高山险峻,谢峥若想率大军去金城便只有入城这一条路,我等至少要拖他两个时辰才能等到援军。” 叶知府神色微紧:“闵州共有府兵两万,但两万府兵各守东、西两城门,如今下官只能召集一万兵马来守东城门,恐怕难与谢家军抗衡。” 萧无衍沉声,周身气势瞬间凛冽:“足够了,只要叶知府配合,谢峥定逃不出闵州。” 叶照闻言精神亦是一振:“为国尽忠,叶某死而后已,定全力配合镇远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 第113章 大结局(下) 第113章 大结局(下…… 酉初时分,夕阳西下,昏黄灿烂的光晕不过一刻便彻底消散在黄沙山石之下。于是暮色降临,满目青灰。 城门将士抬眸望了望天,在放行最后几位百姓后扬声下令:“关城门!” 谢峥麾下斥候兵分两路,一路乔装打扮扮成良民进入城内打探,一路则坐在城门外的茶摊上暗中观察,直至确认城内城外皆无异样,斥候才悄然离去,返回大军向主将禀报此事。 半个时辰后,谢峥率军兵临城下,高举圣旨令守城小兵开城门,欲率兵穿行闵州。 不料闵州的守城将士瞧见圣旨竟只道:“此等大事小人不敢做主,还请诸位等上片刻,小人这便派人去请知府大人。” 听见这话,谢峥身边副将顿时斥道:“剿灭逆贼刻不容缓,若耽误军情,尔等谁承担得起?” 然他话落,城楼上众将士却只是恭谨地抱拳行礼:“望诸位将军海涵。” 副将闻言双目一怒,正要再斥,谢峥及时出声拦住了他:“无妨,且等着。” 多说无用,闵州知府叶照的脾气秉性最像叶家那个迂腐的老头子,为人做事油盐不进,最是一板一眼,他手下的兵也像他一样死守规矩。不过闵州便是最后一道关卡,只要今日平安穿行闵州与长山汇合集结兵马,届时他们父子自会夺下闵州让这些小将为他谢家效力,倒不必争这一时之气。 “是!”副将这才遵令,忍着怒气咽下满腹牢骚。 好在叶照很快便赶来了过来,不到两刻就出现在城楼之上,朝着谢峥恭恭敬敬地揖了一礼:“下官叶照见过侯爷。” 谢峥却未拿正眼瞧他,反倒是他身旁副将先声夺人怒而斥责:“叶大人既来了,还不快快打开城门?若耽误军情延误了战机,将来圣上降罪,你个小小知府就是有八颗脑袋都不够砍!” 然而叶照不卑不亢:“谢候帅军围剿逆贼大义灭亲,下官佩服不已,只是还请侯爷命人将圣旨送进城中,下官需得亲眼看见圣令才敢开城门让大军通行。” 他这话一出,方才色厉内荏的副将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底下小兵不知,可他们几个心腹却是一清二楚,侯爷手中哪有什么陛下圣旨,不过是随便刻了个假印伪造的罢了。 几个副将暗暗对视一眼,下意识握紧手中兵器准备强攻,唯有谢峥面不改色地唤来亲随,令其入城呈上圣旨。 叶照见状又朝谢峥行了一礼,这才转身唤来守卫,命其打开城门一侧的角门放传旨之人入城。 须臾,那亲随被守卫带上城楼,走到叶照跟前趾高气扬地展开圣旨:“叶知府,你既要看圣旨那就跪 下接旨吧。” 叶照从善如流,率收成将士恭谨跪下:“下官参见圣上——”话落,便高举双手准备从谢峥随从手中接过圣旨。 而那亲随却在城门上的守卫齐刷刷低头时迅速打量起守城人数,很快便确认守城之人不过数百,他迅速向城门外的侯爷打出暗号,接着才上前一步将圣旨交到闵州知府手上。 这厢叶照接过圣旨,竟展开一看便发现端倪,这圣旨上的玉玺盖印粗陋不堪,与真正的玉玺盖印可谓是天差地别,一看便是假的,但偏偏如此错漏百出的假圣旨竟真让谢峥之众一路率兵来到闵州! 叶照痛心不已,腾地窜起扬着假圣旨对城门外众人高喊:“谢峥老贼!你假传圣旨骗数万将士抛家弃子为你卖命!究竟良心何在?!” 此言一出,数万谢家军顿时哗然,他们分明是随东兴侯大义灭亲剿灭叛贼,怎么在这人嘴里反倒成了意图谋反的逆党? 事已至此,谢峥亦不再隐瞒野心,忽而振刀高呼:“尔等随我至此已无回头之路,只有与我一起反了大燕才是唯一活路!如今城门之上不过数百守卫,尔等可敢随我破城?” 是啊!从离开长安那一刻,无论东兴侯手中圣旨是真是假,无论他们这些小兵究竟知不知情,他们都已是犯了谋逆之罪,既如此,何不放手一搏? 哗然声霎时停了,接着不知是谁忽然振臂高呼:“属下誓死追随侯爷!愿随侯爷破城!” “属下誓死追随侯爷!愿随侯爷破城!” “我等誓死追随侯爷!愿随侯爷破城——” “……” 呼喊一传十,十传百,继而成千上万,刚刚被叶照动摇的军心不过片息便又被谢峥稳固。 幸好萧侯早就留了后手,叶照心底暗暗叹服同时张口便道:“贼子既死不悔改!来人!升狼烟!御敌!” 只听他话音一落,方才趾高气昂的谢家随从瞬间就被一刀毙命,继而城楼之后紧闭的商铺忽然齐刷刷打开大门,数千将士蜂拥而出,顷刻间便涌了上来,沙石、烈油、火箭等等武器亦源源不断地供上城门。 谢峥见状暗道不妙,但他早无回头之路,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厉声大喊:“攻城!攻城!只有破了城门尔等才有生路!” 众将士闻言自然知晓自己只有拼死一搏才有生路,“杀!杀!杀!” 于是喊杀声瞬间震耳欲聋,无数将士前赴后继争攀云梯,亦有将士驾起攻城车自队伍中央奔向前头来攻城门。 不想这时,闵州城东西两侧竟忽然杀来数不清的铁骑,那铁骑由远至近,在谢峥等人尚未看清率兵之人是何人时,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已穿透风浪传进他们耳中:“镇远军奉圣命捉拿逆党谢峥!无辜将士缴枪不杀!” “缴枪不杀!缴枪不杀!” 东西两侧铁骑一边喊一边呼应,声势浩浩荡荡,谢家军四万将士中果然又有人心生摇摆。 无回头之路不得不拼杀是一回事,可若有转圜余地,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家中父母妻儿他们都不愿行这等谋逆之事…… 军心不稳,这场攻城之战便输了一半,谢峥顿时怒目策马扫视众将士:“萧家小儿诡计多端,尔等莫要被他骗了,他连自己亲弟弟的生死都置之不理,又如何会在意尔等生死?” 然而谢峥这话几乎传不到将士耳中,铁骑奔袭声、镇远军呼和声、城门前两军交战呼天抢地的打杀声——不论是哪一样都能在顷刻间淹没他刚刚喊出口的话。 谢家军军心已散,而萧无衍所率铁骑则愈发势如破竹,不过半个时辰竟以少胜多将四万谢家军打得溃不成军仓皇撤退。 谢峥无路可逃,前是巍峨城楼,左右两侧则是凶猛强悍的镇远军铁骑,他只能率兵后退,希望跟长子汇合后再攻闵州。 萧无衍率铁骑假意追了数里,很快便折返回闵州将在城外缴枪的谢家军带入城中。 叶照在他追击敌军时便清点了投降的人数,这会儿见他回来,即刻便走到他跟前道:“约莫只有五千人缴了枪,城外谢家军死伤也已粗略估过,约莫三千左右,我军死伤亦近两千人,如此算来,谢贼麾下仍有三万余兵马,他若回过神来再杀回闵州,我等该当如何?” 方才萧无衍使了一招“瞒天过海”,他与闵州校尉各率一千骑兵佯装镇远军铁骑给谢家军制造了一层“镇远军两万兵马已经入驻闵州城”的假象,再加上闵州两万守军,谢峥想当然便以为两军兵马势均力敌,攻城会是场持久战,而谢峥如今最缺的就是时间,慌乱之下定会选择撤兵后退。 可此计亦非长久之计。 萧无衍蹙眉道:“叶大人不必担忧,援军此时恐怕已与谢家军遇上了。” 但若想真正剿灭叛军,只凭两万镇远军恐怕难有胜算。 萧无衍转身登上城楼,看向城内刚刚经历过守城之战的定西守军、闵州守军以及刚刚投降五千谢家军,肃声道:“叛军向定西逃行,此时已被我军拦截,诸位将士可愿与本侯一起围剿叛军,建功立业,将功补过?” “愿意!末将愿意!” 最先回应萧无衍的竟是定西参军,不管此前他对镇远侯有多少鄙夷不屑,但经过今日守城一战,真正见识过镇远侯的算无遗策,他是彻彻底底的服了。 “等于镇远侯共剿逆贼,乃是我等荣幸!” 接着便是叶照与闵州参军,这二人本就忠义,他们手下的将士自然也无一人是孬种,此等忠君报国之事他们定会去做。 最后是刚刚投降的五千谢家军,他们当初哪个不是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杀下来的好汉?若不是被谢峥骗了,他们无论如何都做不出此等叛国叛家之事,如今镇远侯既然愿意给他们将功补过的机会,他们断无不应承的道理。 便见这五千将士忽地齐刷刷跪下道:“我等愿随镇远侯剿灭叛军,将功补过!” 一呼百应,萧无衍闻声定定扫视城中将士,振臂沉呼:“好!出发!” 他带了一万将士去追击谢峥,给叶照留了三千人留守闵州城。 然而约莫一个时辰后,他率兵追至交兵之地却发现战事竟已平定,原本荒芜人员的黄沙之地上竟扎起一顶顶帐篷,而在那帐篷之间挥舞的旗帜正是镇远军之旗。 萧无衍黑眸中顿时闪过狐疑,无论谁胜谁败,两军既交了兵,怎会短短一个时辰便决出胜负? 不,甚至没有一个时辰,眼前这些交战痕迹明显已被清理过,如此算来,两军真正的交战时间恐怕连半个时辰都没有…… 正想着,远处营地忽地有一队人马骑马而出,萧无衍闻声望去,虽只远远瞧见一道纤细高挑的模糊人影,心跳却骤然漏跳一拍,与此同时,姜幼安亦瞧见远处身穿盔甲率兵而来的萧无衍。 这一刻,她连日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了下来。 他没事,真的没事…… “驾!”姜幼安骤然夹紧马腹,飞快朝萧无衍奔去。 萧无衍亦策马朝她而来。 两人骑马骑得飞快,不过片刻便在半路交汇。只是如今姜幼安乃太子身份,纵有千言万语思念执言,她也不能当着两人身后万千将士的面说出口,只有眸光可以肆无忌惮的缱绻交汇,无声凝视对方眉眼。 良久,姜幼安才低哑声开口:“谢峥已降,萧侯围剿逆贼有功,且随孤回帐中听赏。” 萧无衍亦敛眸哑声:“是,臣遵令。” 此刻,跟在萧无衍身后的两个参军才知晓来人是谁,当即下马齐声参拜:“末将见过太子殿下。” 他二人这般一行礼,跟在两人身后的一万将士亦齐刷刷下跪,恭声道:“参见太子殿下!” 姜幼安见状稳了稳心神,正色道:“诸位将士辛苦了,快请起,不必多礼,此次顺利捉拿逆贼诸位皆有功,孤定会论功行赏!被谢峥唬骗的谢家军将士亦不必心惶,孤离开长安便向父皇求了圣旨,祸不及家人、降者不杀,如今你们的家人皆安好,若是想念家中妻儿老小,今夜 便可卸甲归家——” “但若你们不愿背上被逆贼欺骗的骂名,明日便可随大军一同讨伐别贼谢长山,夺回我大燕青、鄯二州,届时诸位便仍是我大燕将士,此次西行便是名正言顺的讨逆之行!” 话音一落,那五千投降的谢家军将士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实处,众人劫后余生,不约而同地伏地领命:“谢太子殿下隆恩!罪将等定不辱命!定随大军夺回青、鄯二州!” 五千余人齐声高喝,喊声响彻云霄,至此,讨逆大军军心大振。 于是休整一晚后大军继续西行,穿过闵州、金城,不过两日便抵达鄯州城外。 十万大军兵临城下,谢长山见被俘的父亲与兄长,心中惶惶,连连大败。 七日后深夜,之前被俘的鄯州守城军趁其守卫不备,悄悄打开城门放讨逆大军入城,谢长山被活捉,与他一起密谋谋反之事的青、鄯二州官员当场被斩杀,而与谢家合谋的西梁王侯亦被李拓等人活捉。 西梁见大势已去,为求自保,主动向大燕割让半数城池求和。 平康二十二年五月初八,随着长安派来官员接手青、鄯二州政务,西境之乱终于彻底结束。 是夜,大军明日便要启程回长安,太子却又派人来中军大帐传镇远侯去他帐中商讨政务。 知晓内情的李拓当即为自家侯爷打起掩护,挡住那些兴冲冲跑来大帐找侯爷庆功喝酒的将军校尉们。 萧无衍唇角亦隐隐勾起笑意,但又在想起娘子千叮万嘱让他不能在诸将面前露馅的话后迅速止了笑意,继而轻咳一声,冷着脸走出大帐。 他走后,陈副将忍不住为侯爷报不平:“殿下看重侯爷是好事,可也不能把咱们侯爷当驴使啊,这都要回长安了,怎么还把侯爷叫去帐中干活?” 李拓瞥他一眼,飞快拿起羊腿堵他的嘴:“你要是闲得慌就多吃点肉!” 侯爷去太子殿下帐中才是真正歇着,若是留在这中军大帐,只会被老陈这些家伙烦死! 帐外,萧无衍则神色坚定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东宫行帐。 娘子平安,四境安定,此生夙愿得偿,他已再无他求。 而东宫行帐内,姜幼安正亲手为萧无衍煎药,待他掀帘入帐,她不由抬起凤眸朝他笑。 夙愿得偿,别无所求么? 不,她还有所求,她要萧无衍余生顺遂,与她白头偕**赴锦绣盛世。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