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烟华·火葬场》
1.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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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昌平十四年,小寒。
宋家祖屋狭窄逼仄的密道里,宋烟烟跪坐于冰凉地面,将高烧昏迷的娘亲紧拥在怀中。
昨夜戌时,蒙面持刀的马队冲撞院门之时,十岁的宋烟烟绷紧面庞、死咬牙关,瘦小的身躯似从恐惧中得了无尽的力,迅速将重病的母亲拖入密道中躲藏。
她心底不断念着:“你答应过爹爹,要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马队闯入祖屋,四下搜寻、打砸后,一把火点了祖屋,连带着爹爹的灵堂一并烧毁。
密道略高出地面的一小截侧墙上,有一狭小透气缝隙。黎明时分,她于其间外望,见灵堂及祖屋已被焚烧殆尽。盈尺大雪,绘了茫茫一片凄冷的白,似敛布覆于灰烬之上。
隔墙又传来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已是今夜的第三批。
“都烧透了,怎还搜得到什么手札?”
“方圆十里都搜遍了,未见人影,那娘俩想是已跑远了。”
房塌屋毁,残垣遍地,已无可搜之处,马蹄声很快远去。
宋烟烟低头,将脸埋于娘亲颈间,单薄肩膀不住抖动,泪水崩泄而下,却不敢发出一丝泣音。
爹爹自幼习宋氏妆佛之术,忠君礼佛,精行俭德二十余载。四年前被派往西北协修佛塔,两年前归京辞官,原以为将得天伦之乐,却从此缠绵病榻,三日前不支离世。
他一生虔诚,笃信轮回,岂知停灵未满,灵柩被焚,这人世间的最后一程,终究没能好好走完。
纷扬大雪,染白了黎明灰暗天空,好似老天也觉了不公,要为爹爹再添上几挂丧幡。
天色渐亮之时,墙外马蹄声又起。宋烟烟蓦地止了泪,冰凉小手紧握成拳,竖耳听着墙外声响。
蹄声歇落,没有意料之中奔走翻寻的嘈杂,反倒是漫长无垠的寂静。
密道内静得只闻娘亲因高热而沉重的喘息声。宋烟烟抬头,双眼直直盯着面前虚无的黑暗,屏了呼吸,尽力去抓捕墙外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宋大人妻女如何?”清冷矜贵的男声响起,许是墙体的阻隔,声音显些沉闷。
“回世子,昨夜那边连着几队人马搜寻,天亮才歇,应是没能寻着。”
又一阵沉寂,宋烟烟听着了若有似无的一声叹息,而后清冷男声复起:“宋大人可落葬了?”
“停灵方三日,当是……尚未落葬。”
“哒哒”蹄声又起,但只几声便又静了。
似有物什被掷落地面,厚雪被马蹄反复踏过,已然压实成冰,金属敲击其上的刺耳之声,令宋烟烟心头巨颤。
“周辙,你带几名侍卫,寻了宋大人灵柩遗骸,安葬了吧。”
宋烟烟蓦地睁大了眼,滚烫的泪雾盈满双眸。
马蹄声随后再起,她小手仓促趴于冰凉墙面,自缝隙外望。
可缝隙窄小,视野受限,她透过朦胧泪雾,只见着了一只黑锦绣金绵履踩于马镫,玄色锦袍下摆和竹青色剑穗于风雪中飘扬。
世子?是哪一家的世子?
于密道的暗沉之中,宋烟烟辨不清外间嘈杂之声持续了多久,只知当所有人撤离,她爬出密道之时,风雪已停,阳光灿眼。
向着祖屋灰烬跪地三拜,她沙哑着嗓音轻喃:“爹爹终得安葬,望安心而去。烟烟定会谨遵爹爹教诲,勤练妆佛之术,博得立身之本,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话毕,她额头贴地,久久未起。
泪珠滴落,被身下厚雪吞没而去。
祖屋已焚,她和娘亲……当何去何从?
撑于雪地的双手手指冻得通红,恍惚间,她忆起爹爹病中常来探望的那位,先帝第八子,邕王。
她想着,爹爹这两年与他往来甚多,如今娘亲亟需治病休养,也许此等贵人,会看在往日情分,帮衬一二?
抬头忘了眼天色,已近正午。
她必须在京城宵禁前,到达邕王府。否则,长夜冻寒,娘亲如何熬得过?
可被纷乱马蹄踩踏成冰的路面,湿滑无比。娘亲个子娇小瘦弱,可她毕竟年幼,弯腰背负,只前行了几步,便已觉脱力。
短暂停歇了会,眼角瞥见阳光下一处刺眼的反光。
她抓紧娘亲手臂,小心蹲下,捡起墙角那小巧的盾状金属令牌,见上方刻着一个“燕”字。
他是……燕王世子。
那个传闻中,文武兼资、惊才绝艳的天之骄子。
将令牌细细收入怀中,宋烟烟拽紧娘亲双手,往京城行去。
待她咬着下唇,颤着双腿到得邕王府外时,夕阳余晖已尽。
邕王府侧门已在眼前,强撑着的那股劲骤然松去,宋烟烟勉力驮负着娘亲,只觉双腿已再使不出一丝一毫气力。
便在这片刻间,侧门守卫换岗,她听得其中一名守卫抱怨着:“昨儿个去京郊搜人搜了一晚上,回来都正午了,今晚还要当值,侍卫长真是没拿咱们当人用。”
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地平线吞没。
宋烟烟于侧门石墩后的阴影中,听到自己急剧加速的心跳之声。
她颤着瞳眸,心底骇然:“邕王,竟是昨夜主使之人?不,亦或许……他只是其中一人。”
其他人是谁,他们所图为何,宋烟烟此刻已无心去想。
她脑海只嗡嗡鸣响着,砸烧搜捕,定无善意。这偌大的京城,到底何处能让娘亲安歇治病?
下意识将娘亲双臂抓得更紧,她小手紧紧抵于腹前借力。
手侧碰上了令牌,坚硬的触感,令她忆起那条随风飘扬的竹青色剑穗。
燕王世子。
无论他是否也有他图,至少他愿为爹爹落葬,许能……对她及娘亲也存一丝善念?
沿着王府高大院墙投下的漆黑影迹,她拖着已然脱力的腿,颤着步伐离去。
极近宵禁,街道几无人烟。
宋烟烟于猎猎寒风中逡巡、探问,终抵燕王府大门之时,使了浑身最后的力,将娘亲轻置于地。
而后,双膝重重跪于台阶,瘦小的身子扑倒而下。
被寒风吹得木僵的小手,自怀中托了那令牌,龟裂的唇不断抖动、喃溢着。
那是她自那清冷矜贵的男人口中听来的,唯一一个人名:“周辙……”
*
宋烟烟再睁眼时,往日清透伶俐的桃花眼中,惧意未散,血丝尚残。
询了前来关照的丫环,方知昨日,王府守卫见她手持燕王府令牌又念着侍卫长姓名,便行通传。再后,燕王便亲自下令,将她母女二人安置于府后别院,遣了医官来治。
现下,她娘亲仍于隔壁房间昏睡,王府医官诊断,娘亲多年陈疾,此次受冻愈重,恐怕难熬,便是熬过了,也定是要
2.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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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宋烟烟于阵阵轻幽嗡鸣声中醒来。
那嗡鸣声惹得她太阳穴微抽,她秀眉微蹙,手臂撑着床铺,缓慢起身。
行至推窗前,握起把手轻推,见将将自远方地平线露头的朝阳洒了满天金芒。
冰凉晨风中,似夹杂着竹叶清香。
又一阵嗡鸣之声随风入耳,她偏头向声音来处寻去。
五丈外竹林旁,一名玄衣少年手持长剑,身姿时而挥洒飘逸、时而刚劲有力。
下一瞬,长剑随身,一跃入林,他于其间腾挪飞转。霎时间,竹林骤响,木叶四散。
少年于簌簌残叶中落地,长身玉立、挺拔如松,银剑负于臂后,剑尖反射晨光,于他侧颜映出耀眼光晕。
他紧握着的剑把之下,竹青色剑穗于风中飘然。
竹青色剑穗……
“是他。”
燕王世子,萧京墨。
那个下令为爹爹安葬之人。
宋烟烟不禁愈发凝神向他望去。
少年似有所觉,略转了身子,线条分明的侧颊之上,微微上挑的丹凤眼尾扫来凌厉目光。
宋烟烟慌忙垂了眼,许久,才觉了自个儿重重的心跳平缓下来。
心下稍定,她挂念着娘亲,便又紧着去了娘亲房内照顾。
那日午后,燕王妃亲临别院,探望了她娘亲。她满目慈爱望着宋烟烟,轻声细语地抚慰着。
“可怜的孩子,安心住下,事总向好。”
宋烟烟红了眼,抽泣着言谢。
燕王妃临走,宋烟烟嚅嗫半晌,开口求了些平日练习所需资材。
拿到资材,已是黄昏,夕阳半落,油灯半明,房内且显了暗。她于是将小方案几移至窗旁,又推开窗扇,多引了些许光线。
右手执铜片上下搓动,左手协着控制土线前行之速,慢慢地,将漆土团搓成了一根纤细的长线。
可今日,她红肿的右手,一直微微颤着,使力颇为不稳,搓出的线条粗细不均。
她拧眉半刻,沉思着,应是冬日天寒,且手指受冻未愈而致。
分神间,窗外掠入一阵带着寒意的晚风,随风散入窸窣的竹林摩挲之声。
她忆起那抹挥剑身影,下意识抬头往竹林望去,右手因此抖动更甚,长线受力过重,嘎然而断。
但她并未停歇,重新执起铜片,颤着手继续练习起来。
“宋烟烟,这是你与娘亲日后在世间立足的唯一倚仗。”
“你只得勤奋,不能因任何理由懈怠半刻。”
窗外,那曾于竹林晨光中练剑的,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
而窗内的她,自爹爹病重离世那刻起,便注定只能在孤灯摇曳下素履独行。
那夜梦中,凄白丧幡漫天,与飞雪一同冻彻了她身骨。
*
三日后。
宋母江柚凝高烧退下,王府医官复诊,言她总算挺过了鬼门关,只是往后,恐病随终身,无法断药。
宋烟烟耳里只听得娘亲挺了过来,抱着娘亲久久不肯撒手。
“定是爹爹,求了神佛相佑。”
傍晚,王府侍卫来传,世子遵王爷令,欲于明晨携宋烟烟上山祭拜,派他相询,身子是否恢复全了。
宋烟烟身上仍觉虚弱,但她心觉贵人事忙,抽这半日恐已不易,况她挂念爹爹葬后无人焚纸上香,便点头应了。
翌日晨起,她换上丫环处借来的素色布衣,又请托那丫环代为看顾娘亲,便随侍卫绕外墙,行至王府大门。
门前长街上,十名侍卫持刀齐列,最前方是一驾马车、一匹骏马。
宋烟烟顿了步,小手不自觉捏紧了稍长的衣袖,深吸了口微凉空气,鼓起勇气抬首相望。
她见那宝驹纯白如雪、高大骏伟,其上跨坐少年手执长剑、身如青松,劲衣玄沉、墨发高束。
可朝阳之光于他身后灿灿,照得他浑身似笼了一层淡淡光晕,她望不清他面容。
只一瞬,她便垂首敛目,再不敢相望。
脚下步伐不自觉缓了下来,宋烟烟到得骏马跟前,拘谨地福了福身子。
“世子殿下万福。”
但她未得任何回音,只听得清冷嗓音带了丝不耐,自头顶传来:“出发。”
白驹发出一声嘶鸣,踏蹄自她身前掠过。
她一时愣然。
片刻后,一圆头圆脑,自称元叶的仆从跑到她身边,引了她上马车。
“宋姑娘,我们世子平素最厌等候,今日且等急了,您快着些。”
宋烟烟闻言,懊恼着为何不再早起几分,咬牙忍着腿脚的酸痛,迅速爬上了马车。
到得爹爹墓前,她直直跪落于地。这几日间,她一寸一寸为自己捏塑起的铠甲,于见到爹爹墓碑坟包那一刻,轰然碎裂。
她额头紧抵碑前泥土,低声泣哭起来。
悲恸间,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男声。
“宋大人,父王萧泽沛深念往日情谊,哀思切切,本欲亲自来祭,无奈圣命在身,南下未归,只得遣京墨代之。宋大人人品贵重,一生清廉、勤艺,为吾等晚辈楷模,奈何天意弄人,英年早逝,实为吾朝之憾。父王感念旧恩未报,命京墨前来相告,燕王府必将护佑大人妻女,望您得安九泉。”
宋烟烟抬头起身,于香烛燃烧间滚动着的空气之后,第一次望入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
她欠身示谢,接过元叶递来的香烛纸钱,祭拜焚烧。
火势渐旺,纸钱焚烧后的灰烬被热力带起,漫天纸灰飞扬。宋烟烟透过泪雾,似于那盛旺火苗中见了爹爹慈爱笑容。
“爹爹放心,烟烟一定谨记教诲,勤练妆佛之术,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还报燕王府大恩。”
“燕王府不缺你那点回报,你当知怀璧其罪。”萧京墨冷然打断她,气氛一时凝滞。
宋烟烟垂首盯着自个儿脚前一株被踩踏倒伏的小草,手指抠着衣袖。
她见那双沾了泥印的绣金锦履转向,往山下行去。
侍卫们随萧京墨下山,只方才领路上山的高壮侍卫仍候在一旁。
见刚刚丧父,又瘦小羸弱的小姑娘垂首默泪,握着刀把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半晌才跨步提醒了句:“宋姑娘,莫让世子再等急了。”
宋烟烟于是胡乱抹了泪,提着裙摆深一步浅一步往山下赶去。
化雪后的山路湿滑,她走得急,险些摔了。
那侍卫反应极快,一把扶了她手臂,稳住了她。
“多谢侍卫大哥。”
侍卫见她站稳了身子,手被烫了似的弹开了去,摸了摸后脑勺道:“姑娘不必客气,我姓周,你喊我周辙就成。”
周辙……
宋烟烟忆起那日黎明,萧京墨下令寻她爹爹灵柩安葬之时,便是唤的这个名字。
又想起方才他于爹爹坟前所述。
燕王世子,他虽骄傲冷漠,但……他葬她爹爹、留令牌供她求助又亲带着她来祭拜,定是心怀善意之人。
*
四年时光,宋烟烟眉目间稚气退去,体态婀娜尽显,出落得
3.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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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燕王妃父亲,当朝宰相苏相六十.大寿,燕王妃挑了宋烟烟耗时两月盘制的一套金莲供盘相贺。
苏相大喜,赞不绝口。
燕王妃回府,唤了江柚凝及宋烟烟到跟前,好一顿夸奖。末了,问宋烟烟是否愿凭家传之术,以镶金漆线将佛经绘于屏风之上。
宋烟烟犹豫半晌,垂首低声答道:“烟烟幼时,虽由爹爹开蒙、识字,但自爹爹病逝,便未再习字。平素绘制些花鸟虫鱼,倒是尚可,但若及书法,怕是……难登大雅之堂。”
燕王妃因此安排宋烟烟每日午后至王府学堂,随三公子萧京煊、四公子萧京朗一同习字。
宋烟烟不喜进王府,不愿过多与他人接触,心中自是不愿。
可燕王妃平素对她及母亲照拂有加,宋烟烟见她满脸殷切,实开不了口拒绝。
“对了,我表妹府中先生年高归乡,她女儿怀德县主,过几日也会来学堂。她与你们年岁相近,是武成王唯一的女儿,平素被宠得过了头,你见着她,可避着些。”临走,宋烟烟听着燕王妃交代。
*
两日后,怀德县主谢妍淇一袭粉色绣金锦裙,带着丫环,风风火火入了学堂。
此前宋烟烟进学堂,选了最为角落的位子,不欲引人注意。
但那日散学,谢妍淇仍注意到了她。她认出了宋烟烟是萧京墨弱冠那日,曾在偏厅见过的人,出言讥讽。
宋烟烟知她必是燕王妃曾提及的怀德县主,想着燕王妃曾交代,避着她些,便只低头忍了。
萧京煊已先行离了学堂,方行至学堂门口的萧京朗听着动静回头,劝了句:“妍淇表妹,这是烟烟妹妹,她父亲是前礼部祭礼司员外郎,不是什么丫环。”
谢妍淇闻言,满脸不屑:“什么员外郎,不过是个从六品芝麻小官。”
宋烟烟深吸气,双眸紧闭着,告诫自己权当未听着。
“原来你就是那个死了爹的孤女,仗着能做点佛前物什,就赖在燕王府这许多年,上不了台面的庸匠。”
“我不是孤女。”宋烟烟终于抬头,坚定回了句。
谢妍淇听着宋烟烟顶了她话,气得狠瞪了双眸。但未及发难,便被萧京朗拽离。
“京朗表哥,就那个臭丫头,京墨表哥弱冠那日,在偏厅与他两人待在一处,谁知道她存着什么心思?”
听谢妍淇这般念着,萧京朗大体是明白了。
谢妍淇自小眼高于顶,别说普通世家子弟,便是皇宫里的那些皇子,也未必入得她眼。偏偏对向来骄傲、清冷的萧京墨情有独钟,想尽了办法要缠他,却处处被躲着、避着。
她那日撞见宋烟烟与萧京墨独处,想是已嫉恨上了。如今在学堂碰了面,以她那难予的性子,怕是日后不得太平。
*
第二日,谢妍淇虽臭着脸,却没再来为难宋烟烟。
临走,萧京朗告知,原是他昨日向燕王、燕王妃提了学堂之事,燕王妃特交代谢妍淇,宋烟烟是为她所托之事才去的学堂,万不可再相扰。
如此,平静安然了三日。
第四日散学时,宋烟烟照旧于角落候着,欲等其余人先行,她再回别院。
萧京煊、萧京朗先后出了门,可谢妍淇却于她身侧站定,居高临下望着她,嗤道:“你可知我父王是何人?你找我姨母求助,莫不成以为她会帮你?真是可笑,你难道不知,她留你在燕王府,不过是看着你这双手可利用而已。”
宋烟烟眉头微皱,却仍只盯着面前桌案,隐忍着。
谢妍淇显然不肯罢休,续道:“我父王是当朝唯一的异姓王,戎马半生、军功卓著,如今仍掌着南朝半数军队。我便是今日把你这双手废了,姨母也绝不会斥我半句!而你,届时就是个毫无利用价值的废人了。”
宋烟烟听她言辞激烈、任性,有意相避,起身欲出学堂。
谢妍淇示意丫环拦了宋烟烟,接着道:“我听父王说,你爹当年涉了贪没之事,才辞了官。如今看你竟还戴了羊脂玉簪,看来所言非虚。”
言罢,示意丫环取宋烟烟头上簪子。
宋烟烟听谢妍淇污蔑爹爹,又见丫环来抢家传绕线簪,只得后退两步,避开那丫环,驳道:“我爹爹一生清廉,绝不可能贪没修造款。”
谢妍淇听她辩驳,冷笑一声,向丫环道:“动手。”
宋烟烟不欲沾惹麻烦,向学堂门疾行而去,可那丫环却于后紧追着她。方至门口,二人遇了听着动静回身的萧京煊、萧京朗二人。
萧京朗拦了丫环,正欲斥责,便听着学堂里一道金属落地的刺耳之声并一声轻呼传来。
几人慌忙往学堂中望去,见谢妍淇左手手背一道浅淡划痕,隐隐渗了血迹。
“县主!”丫环惊呼着跑向谢妍淇。
“宋烟烟,我不过说了你爹贪没之实,你便抢了我簪子伤我手,我定要让我父王废了你双手报仇。”
*
燕王府偏厅。
“烟烟,我瞧你素来懂事、沉稳,才让你去王府学堂一并习字。我还特特交代了你避着她些,怎就能闹成这般?”燕王妃坐于上首,拍着案几,对立于厅中垂首不语的宋烟烟痛心道。
“母妃,烟烟已解释了,不是她伤了妍淇。”萧京朗见宋烟烟不再争辩,帮着她道。
他心里想着,谢妍淇素日里刁蛮横霸惯了,表兄弟姐妹们哪个见了她不绕着躲着,怎可能这么轻易吃了亏?
“母妃,我与四弟虽未亲眼见着,但当时那情形,分明是妍淇表妹的丫环……”萧京煊接了话。
“住口!”燕王妃又重重拍了案几,“今日之事,同你们兄弟二人没任何关系,闭紧你们的嘴。”
“再者,便是妍淇说了几句难听话,也不至于要动手伤人!”
燕王妃并不在意真相为何,她此刻只想着,武成王疼爱谢妍淇至极,平日里连说话都不舍得大声,她今日在燕王府竟见了血回去,岂能善了?
偏偏燕王两日前领圣命北上未归,她此时当务之急便是把自家儿子都同此事撇清关系。
至于其他,哪还顾得着?
正说着,二公子萧京安皱着眉入内。
“母妃,已送妍淇回府了。姨丈今日去了京郊军营,尚未回府。但……”萧京安望了眼垂首默立的宋烟烟,迟疑了。
“但什么?快说!”燕王妃追问。
“明明只是轻微划伤,妍淇却哭闹不止,还说烟烟因她说了句话便故意伤她。姨母她心疼妍淇,说……说待姨丈归来,要令他来燕王府,废了烟烟的手,替妍淇出气。”
宋烟烟往日清灵甜美的桃花眼中,已满布血丝。她两手于身前紧揪着裙摆,青葱指节泛起一层森冷的白。
她分不清此刻心底激荡着的情绪,到底是愤怒、委屈抑或是恐惧。
脑海只不断重复着一个
4.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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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丈,您若听不进京墨相劝之言,仍执意要拿人,便破了燕王府这祠堂之门,也问问内里所供历代皇族先祖,如何看待此事?”
后来的繁杂吵闹,宋烟烟全未听着。轻阖双眼,她脑海只余那一缕朝阳残下的灿然光影。
素白的手掌贴于地面,因夜寒而起了高热的身子贪婪地汲取着丝丝凉意。
意识于那一瞬之间,彻底消散。
*
宋烟烟于额角的剧痛中稍还意识,未及睁眼,前额传来清凉湿意和温柔按抚,缓去了些许不适。
“娘亲……”双眸惺忪半启,她见了娘亲苍白面容,哑然唤了声。
宋烟烟见娘亲匆忙抹去眼角泪珠,低柔的嗓音应了她:“娘亲在,烟烟受委屈了。”
而后,她隔着被褥,被娘亲拥入怀中。被病痛纠缠多年的娘亲,身子早已瘦弱不堪。可这一瞬,宋烟烟却觉仿若回到了幼时娘亲暖盈的怀中。
那时爹爹尚于京中任职,娘亲温柔明媚。她与邻家孩童闹别扭受了委屈,娘亲也总这般,安静地拥她入怀,轻声安抚:“娘亲在,烟烟受委屈了。”
她多想放任自己,如幼时那般,在娘亲怀中放声哭泣,宣泄出心底所有的不甘。
可是爹爹没了,娘亲重病无依,她不能令娘亲忧心。
她须得长大,长成娘亲的倚靠。
但娘亲这话,却似知晓了昨日之事?
不知世子是否帮她相瞒了,又是如何与娘亲言说的?
吞下喉头哽咽,眨去眸中泪雾,宋烟烟犹豫着开口:“娘亲,我昨夜只是……”
迟疑间,她觉娘亲抚了她额发,轻声道:“烟烟,今晨世子送你回来后,王妃也带了许多补品来看望。她也叹,这几日王爷不在府中,那武成王又素来蛮霸,世子年岁尚轻,未掌实权,也是不得已才关了你在祠堂,望你勿要介怀。”
宋烟烟静静听着,只觉心口传来一阵涩然酸痛之感。王妃前后态度转变如此之大,想是因为如今困局已解,怕她心有芥蒂,不愿再为她妆制器具吧。
可燕王府于她及娘亲大恩,她恐终生难报,又怎能因这一日的委屈便有甚想法呢?
复又轻阖双眼,晨间萧京墨同永安王之言,于耳边再次盘旋。
喉间酸涩的哽咽似被一团柔软但充盈的棉絮取代,但她一时仍发不出声响。
江柚凝见女儿闭目无言,只道她定是因祠堂之事委屈,便抚着她侧颊劝解:“无论如何,世子他……保住了你双手。”
宋烟烟岂不知娘亲之意,于她们母女,保住宋烟烟的双手,便是保住了她们往后人生全部的倚仗和希望。
“恩。”宋烟烟低应一声。
江柚凝续道:“世子昨儿夜里来寻我,言你怕我忧心,本欲相瞒,但他觉谎言更易令人相忧,便干脆如实相告。昨日事发突然,他不知武成王何时会发难,只得将你整夜锁于祠堂。晨间送你回来时,他还同我致歉,说未曾想竟会累你重病。”
宋烟烟听着娘亲之言,觉心口突又泛起一阵粘粘湿湿的暖意。
听王妃昨日所言,他本应去太子府赴宴。那,是为了她而中道折返?
明明口上责难于她,似并不信她,却到底想了法子保了她双手。他当是……愿信她的吧?
便于那一瞬暖意之中,她好似又见着了那年父亲墓前,那双狭长而深邃的凤眸。
那时的少年骄傲淡漠,嗓音清冽却透着令她心安的笃定。
他说,燕王府必将护佑她与娘亲。
他说,燕王府不图她的回报。
想来,他那时是当了真的。
这些婉婉转转,细腻缠绕着的心思,如春日丝雨,浇透了她心底深埋了四年的种子。
从前被她细细掩藏的脉脉情思,终于此刻破壳,在她凄冷如雪的心头,悄然露出一截新芽。
“娘亲,”良久,宋烟烟轻声回道,“世子帮了我,护了我,我自该感恩,又怎会介怀呢?”
*
燕王府东院回廊之中,燕王妃苏念安面带愁思、步履匆忙,身后丫环怡翠手上端着一盅汤水,尽力跟着。
到得萧京墨房外,见他一身玄色袍衫,束发正冠,领着元叶正欲出门。
“京墨,这是要外出?你昨儿一夜未歇,今日当要好好休息才是。”言罢,苏念安手腕轻抬,示意怡翠将汤水送入房中。
萧京墨却直直于房门处站着,未让半步。怡翠无法入内,正感无措,元叶便上前接过汤水,端入房内。
萧京墨低头片刻,淡然回道:“劳母妃挂念,京墨并无不适。”
“是要去太子府中?”苏念安捏着丝帕的手紧了紧。
她这儿子自小天赋过人,性子却是傲然、清冷,已至弱冠之年仍未纳一房侍妾。她本想着,他应是眼光极高,又确于男女之事无心,未曾多虑。
但他昨日,竟为了别院那宋家丫头,旷了太子宴席,于祠堂外守了整整一夜,今晨更是为了她直面武成王,甚而出言相胁。
万一……是对她动了心,可如何是好?
宋家丫头倒确是乖巧懂事,平日也勤恳刻苦,一手妆佛技艺渐成,往后定能于燕王府有些助益。如今年岁渐长,稚气稍退,也是个温婉秀丽的。
但终归,她只是个无品无阶的匠人,身后还拖着一个重病的母亲。
更何况,当年她父亲那些事儿,至今尚未捋清。王爷顾念她年幼,令所有人相瞒,只令她觉那些人均只冲着宋家祖艺而来。
可那些事儿,断然不会因他们的刻意隐瞒而消散。那便是个全不知何时会复发的旧疾,永远都将于她身后紧紧跟随。
这样的一个姑娘,便是要入她儿子房中做个侍妾,她都觉了极大不妥。
可她这儿子自小主意极大,若是心底真有了想法,这事怕是难善了。
“是。”萧京墨凤眸晦暗,嗓音清冷,难辨喜怒,“母妃若是无事,儿子先行一步。”
说罢,垂眸点头,未再多留一眼,转身离去。
“京墨……宋烟烟她……”苏念安望着萧京墨冷然背影,双眉蹙得愈紧。
他平日虽则清冷,却也是孝顺有礼,今日这般态度,莫不是真向着宋家那丫头,在气她昨日未曾相护?
苏念安正焦急着,突见萧京墨顿了步,而后转身,直直望着她道:“母妃,您如今看中宋烟烟技艺,不过是指着她为您做些寿礼贺礼,图个人情,无为大用,故而觉随时可弃。但如今民间笃信佛教者众,其艺若真有所成,日后于燕王府、于太子,都将有极大助益。您当看重她双手,他日必是一柄利器。”
苏念安眸光微闪,紧捏着丝帕的手稍松了些:“你是说……”
“母妃切勿因眼前小利,而损了日后大益。如今她与谢妍淇龃龉已生,切不可再令她去学堂了。”萧京墨语气沉然道。
“京墨所言确实在理,母妃自会顾好她。”苏念安双眉终于彻底舒展,轻扯嘴角,定然回了萧京墨。
目送萧京墨身影出了院子,苏念安手臂轻抬,怡翠迅速领会,搀扶着她往自个儿房中行去。
“倒是我多虑了,昨夜
5.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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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王府那世子,究竟是有多了不得,弄得我娘亲跟中了邪似的!”
赵元欢“砰”一声关门,嘴里咋咋呼呼嚷着,向宋烟烟走来。
宋烟烟方于案前长凳落座,听着动静,回头怔愣了一瞬。
待回神,慌忙站起,伸直双手,俯身去够了窗把,急急将窗扇掩了下来。
那双水灵的桃花眼,略含嗔意望向赵元欢:
“小点声!”
她既怕窗外练剑那人听着赵元欢的话,又怕赵元欢察觉了自己隐秘心事,只片刻又慌忙回身垂首,握着铜片忙碌起来。
可赵元欢显是只沉浸在自个儿的事中,顾自行至她身侧,于长凳另一端落座,未再嚷嚷,只絮叨着:
“他燕王世子择个亲,这满京城多少贵女上赶着呈递八字画像。我爹爹不过一个三品文官,家世门第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娘亲却跟中了邪似的,削尖了脑袋,要托人把我的八字画像也送入燕王府!”
宋烟烟按着漆土的左手倏顿,右手五指不自觉颤动了下,铜片自手中滑落,于地面敲击出了一声刺耳的嗡鸣。
他要……择亲了?
她双睫快速颤了几下,心口莫名跳得生疼,慌乱俯身,低头去捡铜片。
再抬头时,后脑“噌”一下撞于案几下沿。
方拾了铜片的手握得愈紧,掌心膈得生疼,她咬着下唇,便这般维持着半俯的姿态,不愿再抬头。
赵元欢全以为她撞得疼了,终于停了话头,护着她头,将她身子扶正。
“撞疼了吧,瞧你,眼睛都红了。”赵元欢揉了揉她脑袋,关怀道。
宋烟烟定定望着案前窗扇,窒语半晌,才回了句:“无碍的。”
她听着自己这一声,袅袅绕绕如晨间薄雾,须臾间弥散于无形。
撞了头,无碍的。
他要择亲了……
无碍的……
深深喘息两下,宋烟烟垂眸,问道:“那赵姨可送成了?”
赵元欢见她问起,话匣子又开,续道:“自然是没成。虽说我一哭二闹反抗未成,但到底我爹爹品级差得多,我们家又离京多年,娘亲根本未寻着门路。”
“如此。”宋烟烟喃了声,思绪百转。
礼部三品侍郎嫡女,大哥于工部领水部司员外郎,二哥于礼部领仪制司主事。这样的元欢,竟连递个八字的资格都无。
她这一生,便也合该只能遥遥相望于他……
这几日里,于胸中涌动着的那股莫名暖流,终又沉落心底茫茫白雪之中,彻底消散。
“你做什么满脸低落,我本就不愿,递不得正合我意。”
赵元欢说着靠向她,双手挽着她臂,脑袋凑近她耳边,又低语了几句。
“我早便有了自己中意的人,若是他也欢喜我,我以后,定是要嫁予他的。”
宋烟烟眸间闪过一抹讶然,倒并未相问,只静静望了赵元欢片刻。
赵元欢于是凑得更近了些,将偷藏于心底的少女心事,悄悄吐露。
赵父领了江南道之职,举家南迁之时,赵元欢正是活泼年岁,到处都觉新奇,整日里往外间跑。
赵父赵母管束无用,只得从侍卫中挑了一人,同丫环一道,陪同看顾于赵元欢。
那侍卫姓周,名予衡,是土生土长的江南人士。虽因自幼习武,长得身高体阔,却面相清润、性格和顺。因了虚长赵元欢几岁,又感念赵府厚待,平日里对赵元欢有求必应,照拂有加。
久而久之,赵元欢便生出了些异样心思。
她平日再欢脱,也仍是个少女,只将这点念想默默藏着。可如今年近及笄,见爹娘开始筹算她婚事,她便再坐不住,开始试探着靠近。
“那倘若……倘若……”宋烟烟迟疑着。
“便是他不欢喜我,我也甘愿。届时再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也不至后悔从前未争取过。”
*
翌日清晨,宋烟烟觉心绪不宁、身子酸痛复起,便于床上又躺了一会。
耳闻窗外竹林沙沙作响,间歇传来阵阵嗡鸣,她蓦然想起昨日赵元欢所言,萧京墨择亲之事。
双手用力拉了被子,闷住了头,欲隔了那恼人的声响。
被中仍残着昨夜梦魇时汗湿的潮气,她很快觉了窒闷,猛然掀被。
眸中不知何时盈起一抹粘湿,越过眼角一颗泪痣,滴落枕面。
她想,她恐怕永远无法如元欢那般,她该锁起那扇窗,如同锁紧自己的心门。
*
宋烟烟将自己关于房中,紧锁了那窗扇,逼着自己静心,不断尝试以漆线绘字。两日后,倒也将将绘出了一首诗词于墨底瓷片之上。
她端详片刻,秀眉稍皱,也不知是心境受了影响,还是于书法一道理解终究浅薄,漆线所呈笔锋劲力,实令她不满。
正沉思间,规律的敲门声起。怡翠奉燕王妃之命,前来问询进度。
宋烟烟如实相告,言尚未有所成。但怡翠一脸不满之色,于房中静立,宋烟烟不得已将方才那墨底瓷片交予她带回至燕王妃处。
“王妃交代,你冲撞了怀德县主,往后不可再去学堂了。但总归也已习了几日书法,自个儿多琢磨琢磨,尽快开始绘制王妃要的屏风。”怡翠临走,于房门处留了话。
宋烟烟未接话,只淡然望了眼怡翠离去背影,便又回案几前练习起来。
*
午后,赵元欢提着一食篮点心进了江柚凝房中,传达了爹娘问候。
她听江柚凝念叨宋烟烟近来总把自己闷于房中,每日仅至江柚凝房中用餐时能见着人,便提议趁春色宜人,带宋烟烟出门散心。
宋烟烟平日甚少出门,初时,于京中街旁见了热闹集市、繁花绿树,确觉心境豁然不少。
但后来,日头渐斜,宋烟烟对那从未窥得全貌的幕后势力的恐惧又在心底冒了头。
可赵元欢热情欢脱,哪肯放她归去,强拉着她回了自个儿家中。
赵母见着宋烟烟,热泪于眼眶满盈,抚着她手,一阵感慨。可宋烟烟眼见天色渐昏,心绪不安,直言放心不下娘亲,急急告别。
赵母欣慰笑着,夸赞宋烟烟懂事,安排府中侍卫送她回别院。
哪知赵元欢突地出声:“烟烟平日少出门,府中侍卫大多方从江南道而来,对京城不熟悉,我不放心。二哥赴京任职已一年有余,对京城可比南边来的侍卫熟悉多了,今日又恰巧休沐,便劳他替我相送吧。”
赵母深望了向她挤眉弄眼的赵元欢一阵,终是默许了。
宋烟烟想着,赵
6.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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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烟烟将菜夹入碗中,放下筷子,直直盯着面前饭碗,低喃了句:“转达……什么?”
江柚凝见女儿莫名低落的模样,疑惑着望了她一会子。
房内突陷静谧,宋烟烟耳旁似又回响起方才院外,萧京墨连讽带刺的言语。
置于桌下的手蜷了五指,轻揪了裙摆于掌心。她正觉心口涩胀难抑,便听江柚凝轻柔的话音响起。
“世子送来了文房四宝,并一些他的书法习作。说是燕王妃见了你出的那瓷片,有些着急了,他不忍燕王妃焦心,便整了些习作来,让你临摹、练习。”
宋烟烟眼皮轻跳了下。
原是心疼他母妃焦心了,怨不得见她出门,会那般反应。
“世子还留话,说他往后,半月休沐一次,会来别院替你相看临摹字帖。”江柚凝续道。
宋烟烟初时被“会来别院替你相看”震得愣了神。但很快便明了,萧京墨不过是要替燕王妃督促她习字罢了,于是垂眸掩去一闪而过的落寞之意。
一会子后,她又起了疑惑:“半月休沐一次?”
“是啊,说是明日起便要至京郊军营赴任,须赶在今日宵禁前出城。”江柚凝显未察觉异样,娓娓道。
食不知味的一顿饭后,宋烟烟回房见了那被置于桌案的文房四宝,又见其前一沓宣纸叠放得整整齐齐,纸上行书如游云惊龙,矫健有力。
行至案前,细观所书,宋烟烟瞳眸略震。而后,急急掀了一张又一张,直待最后一张纸张上,萧京墨的落款印鉴赫然入目,她才恍然回了神。
她眼中氤氲了热意,嘴角分明轻扬着,却又尝着了一股子咸苦泪意。
这一沓宣纸所书,正是燕王妃欲令她绘制的那佛经。
可这洋洋洒洒五十来页,又岂是燕王妃收到瓷片后,这短短一两个时辰能书就?
且其上墨迹早已透干,绝非今日临时所书。
况屏风所需,仅只这佛经中的一段,他为何将整本抄下?
沉思间,宋烟烟指尖抚过烛光下呈显着刺目红意的印鉴,觉心跳如擂鼓之声隆隆于耳。
泪睫轻眨,她突地忆起那日元欢所言:“便是他不欢喜我,我也甘愿。”
是夜春雷忽至,风雨骤来,窗隙透入丝缕凉意,可她望着眼前厚厚宣纸,却不知缘由地,觉了一股子暖意充盈于心。
但夜半之际,惊雷之声仍令她自沉眠中乍醒,于喧哗雨声里,听闻微弱而连绵的咳嗽之声。
她蓦然睁眼,于雷声间隙竖耳听着,而后猛然起身,往江柚凝房中奔去。
“娘亲!”
宋烟烟于闪电映出的一瞬冷然亮光中,见娘亲倚床而靠,面色惨白。
疾步行至床前,她迅速将江柚凝身上被褥拉高,又伸手于她额处轻探,手心灼烫的温度令她紧蹙起了眉。
但只须臾,她便强令自己定了神。
“娘亲,定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去王府请医官。”
随手拾起房中油纸伞,宋烟烟于倾盆雨幕中,踏水向院门跑去。
江柚凝久病多年,身子虚弱,承不住长时高热。但她多年服药,药物急效已微,须得医官施针,才能尽快退下高热。
心间踌躇着,脚下步伐却未缓半刻。宋烟烟打开院门,正欲往王府后门行去,却被一执剑之手横栏了去路。
“啊!”院门外形单影只的一盏灯笼,于檐下散着幽微火光,宋烟烟分辨不清来人,吓得惊叫出声。慌乱间,双手举起手中油纸伞往对方面上怼去。
“宋姑娘!宋姑娘莫慌,我是周辙。”尚算熟悉的低沉嗓音响起,宋烟烟终于稍定了心,赶忙收回了油纸伞。
但她实不愿耽搁时间,全顾不得周辙为何夜半于此,直直道:“我娘亲起了高热,我须得立刻去王府请医官来施针退热。周大哥若有急事,待晚些再说。”
宋烟烟方要举步,便见周辙又拦了她,粗砺嗓音定然回道:“我去,我熟悉王府,脚程也比姑娘快。只姑娘一会须锁好院门,待我归来再启。”
宋烟烟未及回神,便见原本拦在身前的高大身影,已在瓢泼大雨之中,迅速隐没于王府后门。
周辙果真行动迅速,不出一盏茶时间,便带了睡眼惺忪的医官到得别院。而后,又顾自执剑于院门外站立。
医官施针后,约隔大半个时辰,江柚凝高烧终于退下。
望着昏暗烛火中,江柚凝安然睡容,宋烟烟方才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下。双眸渐渐泛起一丝赤红,她小心撇开了脸,不愿令医官见着。
“有劳您,深夜前来为我娘亲诊治。”宋烟烟鞠躬致谢,而后送了医官出门。
目送医官自后门入府,宋烟烟回头确认了眼江柚凝房中门窗均闭,不致透了风雨,方递了块娘亲房中随手取的帕子予周辙,问道:“方才多谢周大哥。只不知,夜半来此,可有急事?”
周辙半抬的手顿了下,但透湿的发间不断滴下水来,他终是接过帕子,拭去了额间雨水。
“宋姑娘,在下并非夜半来此。近日京中形势颇杂,别院又常有外人往来,世子特请了王爷令,遣侍卫营分一小队,于别院驻守。”
宋烟烟闻言,握于伞柄的手蓦然紧了去。
雷雨之夜,周遭漫布嘈杂之声,可周辙的每一字一句,她都听得那般分明。
萧京墨……他……
“世子交代,请宋姑娘安心于院内,勿要外出。”周辙补充道。
宋烟烟轻眨眼睫,好一会子,才低声回道:“我知晓了。那便劳烦周大哥和侍卫大哥们了。”
“分内之事,宋姑娘不必客气。”
复又关门落栓,宋烟烟靠着屋檐下被滴溅了水汽的院门,想起萧京墨傍晚留下那话。
“你最好还能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原来……竟是此意。
回得江柚凝房中,宋烟烟拍去裙身湿汽,于床畔落座。而后,俯身而下,抱着江柚凝手臂,头枕在她臂弯中。
“娘亲。”
*
此后半月,宋烟烟周到照顾着,江柚凝病气渐散,只身子仍虚弱,于床上静卧修养。
宋烟烟一面忧虑娘亲病情,一步不愿远离;一面也确然按嘱,于院中静心临摹并着练习漆线绘字的笔锋之感。
是以,期间赵元欢来寻,虽入得院内,但确是再也未曾带宋烟烟出过别院。
赵元欢性子洒脱,听宋烟烟解释着自个儿只一心勤练,不愿外出,也便不再强求。只间或向宋烟烟分享着,她与周予衡之间的些微进展或变化。
“烟烟,我昨日向府中厨房白案师傅学了做桃花酥,还给他尝了。”赵元欢挽着宋烟烟手臂,眯眼笑道。
这几日,因了侍卫值守,赵元欢贴身的丫环和周予衡都未能入得院,只在院外候着。是以,她说起这些
7.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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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烟烟愣然半刻,才缓下因敲门之声而骤乱的心跳,口中轻喃:“元叶……”
方启院门,她闻元叶语气焦急道:“宋姑娘快些将临摹习作取予我,我还需赶回世子房中待命。”
“他……”
他不来了吗?
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未能出口。
轻蜷指尖抵于掌心,她觉了一丝细微的刺痒。
“稍候,我即刻去取。”
宋烟烟颔首示意,而后自房中取了那早已整理妥当的,厚厚一叠宣纸,递予元叶。
元叶确似着急得很,双手接过宣纸,匆忙点头,迅速自后门入了府。
宋烟烟眉眼微垂,于院门口静立一阵,直待天空飘落淅沥雨丝,方才回了神。
她喉间溢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回房取出了那被揉团塞在角落的宣纸。
*
翌日傍晚,萧京朗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桃子至别院。
江柚凝延他至自个儿房中落座,他招呼了江柚凝吃桃子,又到宋烟烟房外唤了她,便顾自拿起桃子吃将起来。
半个时辰后,桃子已啃了两个,萧京朗却仍在江柚凝房中赖着。
他见桌上摆着一盘艳然可口的桃花酥,取了一块尝,而后向江柚凝和宋烟烟诉苦道:“江姨、烟烟妹妹,可得许我多留会儿。今日我母妃心情不郁,我平日里爱招她生气,这会子实不愿在她面前出现。”
江柚凝温然接道:“四公子活泼率性,怎会惹人生气?”
萧京朗毕竟少年心性,听得江柚凝夸赞,爽朗地笑了两声。
“我母妃要是也同江姨这般想就好了,可她就欢喜我大哥那种冷情冷性的傲性子,平日里总挂在嘴边夸。”
萧京朗手肘撑于桌面,单手支了下颚,续道:“这回好了!我大哥终是也离经叛道了一回,给她气够呛,哈哈哈。”
“世子他……”宋烟烟听他提起萧京墨,眼眸微垂,脱口欲询,但终归仍是止了话头。
萧京朗却似全未察觉宋烟烟的犹豫,吞下了口中桃花酥,接话道:“此前我母妃大张旗鼓,要为我大哥择亲,闹得满京城都翘首观望着,惊动了我外祖不说,连我皇祖母都颇为关切。结果你猜怎么着?”
他抬手为自己倒了杯茶水,一口吞下,而后继续眉飞色舞道:“他竟严辞拒了我母妃精心挑选的所有贵女,转头又请托太子向圣上请旨,领衔入军,躲得远远的,让我母妃连人都见不着。”
说到激动处,他甚用手拍了拍大腿,但很快觉了失态,便倒了杯茶,正了正神色,清了嗓子。
“他……为何?”宋烟烟惑道。
论及年岁,萧京墨已然及冠,便是当下择亲成婚,也算不得早了。
“为何?”萧京朗浅笑一声,“我大哥自小眼高于顶,放眼满京城,又有哪一个女子入得了他眼?”
“话说回来,我和二哥、三哥都曾以为,大哥最终恐怕只能等着父王、母妃向圣上请旨赐婚呢。未曾想,他竟连这条路都给我母妃堵死了。果然不愧是我大哥!”
话至此处,萧京朗手中的桃花酥已全部入腹,桌上的茶壶也已见底。
江柚凝提了茶壶欲去接水,宋烟烟忙起身接过:“娘亲,我去便好,你歇着。”
行至房门处,宋烟烟听萧京朗又向江柚凝说着:“圣上春猎遇险,我大哥拼死相护,身受重伤,却未要任何赏赐,只求了圣上予他婚事自主。这会子,若不是他重伤在床,我父王母妃恐怕已家法伺候了。”
宋烟烟握着茶壶的手颤了颤,待回神,她赶忙捏紧壶柄,快步往灶屋行去。
时近晚膳,萧京朗才回了王府,临走还带了块桃花酥,嘴里直夸着:“味道甚好,不似府中大厨做的那般甜腻。”
可宋烟烟自晚膳后回房,便一直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四公子言他……重伤在床?
怨不得提前回府却未见他人,怨不得王妃特召了周辙大哥回他院中,怨不得今日元叶神态匆忙……
*
第二日清晨,春雨未至,朝阳初现。
小窗外的竹林格外安静,春夜露珠凝结于竹叶之上,间或散射着晶莹光晕。
宋烟烟于窗前案几上搓盘着漆线,可心绪繁杂,手劲不稳,所出漆线粗细有异。
将手中铜片重重置于桌面,她长长叹了口气。
抚去桌案漆土,取来笔墨纸砚,她闭眼回忆了爹爹曾教过的那些吉祥文案,于纸上一笔一笔描绘出了一平安盘扣图样。
而后取来漆土,细搓成线,染上赭红之色,再细细盘制了纸上图样。
待漆线透干定型,以红绳穿挂,一枚精致玲珑的平安扣静躺于她掌心。
将平安扣小心收纳于袖袋中,宋烟烟向江柚凝知会了声,又向门口侍卫说明,便自后门进了王府。
她步下有些迟疑,到得萧京墨院外时,日头已盛。
周辙正于院外守着,见她徘徊许久,忍不住出声问道:“宋姑娘可是有事?”
宋烟烟脚下骤停,迟疑片刻,向周辙行去。她垂首望着院外小径上已被磨得光滑无比的鹅软石,轻声问道:“世子可在院中?”
周辙稍皱了下眉,默了一会子才回道:“世子交代,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入内。”
宋烟烟点了点头,缓缓转身,望着小径旁那一簇茂密竹丛许久,终又回身。
自袖袋取出那枚平安扣,双手托起,微颤着声音道:“能否劳烦周大哥代为转交世子?”
周辙眼中闪过一抹讶然之色,但他很快恢复了平日板正模样,摇头拒了。
“我……我只听闻世子负伤,便制了这祈福佑安的平安扣。唯愿世子安康而已。”
宋烟烟托着那小小平安扣的双手,此刻却似托举着千斤之物般沉重。
周辙见她坚持,稍有动摇,伸手拎起穿挂红绳,细观两眼。
身后院中传来一声窗扇闭合的撞击之声,周辙神情微动,最终仍是叹气,放回了宋烟烟手中。
“抱歉,宋姑娘。”
“无碍的,本是我逾矩了。”收回平安扣,宋烟烟迅速点了点头,步履匆乱地远去。
*
三日后清晨,元叶至别院传话:“宋姑娘,世子有请。”
宋烟烟在清晨的凉风中怔愣了许久,方回神,急急回了句:“稍待。”
回房取了被小心藏于枕下的平安扣,仔细查了遍自个儿衣群、发髻,至江柚凝房中交代了去处,才随元叶进了萧京墨院中。
沿鹅软石铺就的小径入院,她见了几处幽翠竹丛。
再行几步,随风飘来几缕淡然清香,宋烟烟抬首望
8.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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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面倒映的柳枝新绿,被层层涟漪惹得模糊不清。
宋烟烟出神望着,忽闻一道娇细女声传来:“人说冤家路窄,如今看来颇有其理。”
是怀德县主!
宋烟烟当下回神,下意识转身,将两手背负于身后。垂眸望着谢妍淇纱裙下摆,她福了身子:“问县主安。”
“贪官之女,低俗匠人,有何资格出入我表哥院中?”谢妍淇讥嘲着,跨前一步,愈加靠近了宋烟烟。
宋烟烟本能后退,欲躲开谢妍淇。可她离湖已近,后跨那一步,半脚悬空,险些后仰而去。
她勉力稳住身形,定了定神,尽力平复着内心因谢妍淇污蔑爹爹而起的不忿。告诫自己,当吸取前次教训,无论如何忍着、避着。
谢妍淇再跨半步,宋烟烟后退无路,本能往旁侧挪去,却被谢妍淇随侍的丫环拦了去路。
“我倒要看看,今日还会不会有人来管你的死活!”谢妍淇尖厉道。
那丫环迅速欺近,宋烟烟方抬首,便被她用力推了肩膀,失去重心,往湖中倒去。
“宋烟烟擅闯我表哥院落,被我表哥斥责,心伤之下失足落水!”谢妍淇不急不缓地说着,“可惜我等都不会水,也无法搭救,那便去唤人来‘捞’吧!”
言罢,面湖轻笑一声,领着丫环款款离去。
宋烟烟不谙水性,惊恐地于春日冰凉的湖水中挣扎。方才泛着波光、涟漪的湖水,此刻如同猛兽侵袭于她口鼻,拽着她双脚不断往下沉去。
“救……救……”她本能地张口唤着,但那微弱声响却被灌入口中的湖水彻底淹没。
因无助扑腾而溅起的水花,模糊了她视线。耳中,也只剩下周遭凌乱哗然的水声。
几近力竭,终于沉落,她双眸圆睁着,脑海中不断忆起江柚凝雨夜重病之貌。
绝望之瞬,身子突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托举。口鼻复又露出水面,冰冷的空气在她剧烈的呛咳中重新袭入胸腹。
到得岸边,她紧闭双眼蜷躺于草地之上,浑身因湿冷和惊惧,不住颤着。
而后,她身上被一件宽大的袍衫覆了,耳畔响起周辙熟悉的粗砺嗓音:“宋姑娘,没事了,莫怕。”
宋烟烟睁眼欲向声音来处望去,却觉眼眸因浸了湖水而涩痛不已,不觉伸手去擦揉。
一方绢帕被递至她手中。
擦净睁眼,宋烟烟双眸却似血染般殷红。
见着面前半蹲的宽阔身影,濒死的惊怖再一次涌起,宋烟烟冻得僵直的五指,本能地抓了他衣袖,低泣出声。
“周……周大哥……”宋烟烟嗓音因呛咳而显了碎裂嘶哑。
“推你落水的是何人?”距离稍远,方才情急之下未及看清。
“我遇……”到口之言终是被咽下,宋烟烟心知,说了亦是无用。
她今日便是指认了怀德县主,县主也未必会因此遭甚责罚。
倒是她自己……可能又会因此被嫉恨。
周辙见她欲言又止,未再追问,只半蹲着,握拳将小臂展于她身前:“起得了身吗?”
宋烟烟会意,双手攀了他小臂,借着他力,颤着身子勉力站起。惊惧与寒意未散,她手中捏着绢帕,下意识拢紧了身上衣物。
“世子!”
本就惊魂未定,元叶突来的一声惊呼,令宋烟烟浑身又震颤了下,手中绢帕飘然落地。
而后,她抬眸望去,见小径旁萧京墨身形笔直,肃颜沉目,直直望来。而他身旁元叶,正弯腰关切着他又被鲜血染红了绷带的手。
方才萧京墨于书房中的训斥,言犹在耳。宋烟烟目光只触及了他面容一瞬,便垂眸避开,下意识往周辙身后站去,只望周辙宽阔身板挡了萧京墨的视线。
“宋烟,今日起于别院禁足,未得准许,不得擅出!”
萧京墨语气森寒无比,宋烟烟突觉心上因此冻寒,甚于方才湖水的冰凉。
他见她落水,一句客套的关怀也无。
甚至……未曾想过要相问一句,缘何落水。
禁足?
他半月前便已派侍卫围了别院,她早就被困于其间了不是吗?又何须在此时此境,再提醒她一遍?
“你最好还能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那日黄昏,他讥讽话语又于耳边响起。
是!她早该辨清的。
只是那年爹爹墓前的少年身影,还有熹微晨光中遥遥相伴的千余个日子,似灿阳般迷了她心,叫她辨不分明。
她垂眸无言,周遭一片冷寂。
萧京墨终于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冷硬话语:“周辙回岗,元叶带她回别院。”
*
回至别院之时,江柚凝正于灶屋准备午膳。宋烟烟急急进了房,换下衣物,拭干头发,在被中紧紧捂了会儿。
待江柚凝端了午食,来唤她用膳时,她双手捂了会儿面,整了整神色,才出了房门。
“烟烟?”但那双透红的眼,到底没能瞒过江柚凝。
宋烟烟望着江柚凝关怀神色,勉力扬起唇角,低声应道:“书法习练未得其法,叫世子斥了句。”
江柚凝抚了抚她身后秀发,安慰着:“烟烟不急,尚有时间练习。若然真无法,娘亲去同王妃求情,看能否免了此事,另制他物。”
“娘亲,我可以的。”
那日午后,宋烟烟于案前枯坐许久,愣然注视着面前遍布了褶皱的宣纸。
那张被她揉团后又展开的,书就了他名的宣纸,被她仔仔细细地折叠,塞入案几与窗下墙壁的缝隙中。
她想,萧京墨,他并未有错。
他只是……不欢喜她。
便如他不欢喜这世间太过平凡、普通的其他一切事物。
*
午膳后,萧京墨带着元叶,返回至湖岸边。
自宋烟烟手中滑落的那块绢帕,因沾水透湿,被风吹动,粘附于一旁小小石块之上。
萧京墨弯腰将它拾起,手指于帕角绣着的“宋”字上,轻抚而过。
元叶眼尖,见着那字,疑惑道:“这不是周侍卫的帕子么,怎地绣的是……”
“你确定,你追
9.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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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堂堂燕王府,管不了一个异姓王家的县主,我赵府可不怕她!我就不信,她还敢闯进朝廷命官家中闹事!”
言及此,赵元欢满面愤懑,眉目间亦毫不掩饰对宋烟烟的心疼和关怀。
宋烟烟突地展臂拥了她,将脸埋在她肩头。
久别重逢的幼年伙伴,好似冬日旭阳,于她凄冷心头洒下融暖的光芒。
但终究,宋烟烟仍是拒了她。
当年爹爹病逝后,前往祖屋砸烧搜捕的那几批人马,至今未露真容。她只间接得知,邕王恐便是其中一人。
至于其他,究竟何方势力,她全然未知。
如若冒然搬去赵府,恐会给他们带去无尽的烦扰,甚至危险。
况她于赵元欢提起搬离别院之时,心头不知为何便起了一股子莫名的惧意。
思虑再三,她握起赵元欢双手,直言道:“四年前祖屋之事,你当有耳闻。我与娘亲如今的处境,恐会给你和家人带去麻烦,甚至危险。”
“烟烟……”
“元欢,你的心意,我自领了。可燕王府佑我平安、救我娘亲,这番恩情,已是此生难报。如今我方学有所成,当是报答之时,又怎能说走就走呢?”
宋烟烟握着赵元欢的手紧了紧,语气轻缓迟疑,也不知是在说服赵元欢,还是在说服她自己。
赵元欢无奈撇嘴:“所以你便准备一辈子留在燕王府别院了?”
宋烟烟闻言轻蹙了下眉。
“这世上真便没有其他任何地方,能予你和江姨安稳生活了?”
赵元欢见宋烟烟垂首未答,趁势继续追问道:“你身为女子,此生便不嫁了?江姨可答应?”
“我……”宋烟烟一时语塞。
自爹爹重病起,便不断地告知她,必要勤习妆佛之术,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后来爹爹病逝,祖屋被焚,她的每一个日夜,都在祈求平安和娘亲康健。
除极端病痛,她几乎无一日懈怠地习练。夏日蚊虫滋咬、冬夜寒霜冻手,都不曾令她停过。
出嫁?
她确然从未想过………
“你若嫁了,便不能还报燕王府恩情了吗?”
宋烟烟下意识摇头,顾自沉陷于莫名的惧意中,眼眶里不知何时,又蓄起一汪热泉。
“罢了罢了,我说说罢了。”赵元欢终是不忍,拍着她肩头,状似无意地说起,“我前几日还想着,你若日后能嫁到我家,你我岂不可以每日为伴?”
宋烟烟却似未听着赵元欢最后的那些言语,顾自愣神着。
*
其后几日,宋烟烟将案几前那扇窗紧紧闭着,再未启过一丝缝隙。
她每日于房内静心研习,只在赵元欢来寻她之时,才会放下手中物什。
半月后,赵元欢进院时,将丫环及周予衡都带了进来,宋烟烟才发觉,院外守卫不知何时已撤离。
隔日萧京朗来串门,闲聊间说起谢妍淇往后不再来燕王府学堂了,又说萧京墨伤未痊愈,便强行回军,令燕王及王妃忧心不已。
宋烟烟垂眸静静听了几句,便以习练为由独自回了房。
闭目静心,任窗扇映入的日光在眼前洇出一片灿金光晕。
春日渐盛,竹林中虫鸣渐起,她耳边似又响起爹爹重病之际的殷殷嘱咐。
于是埋首习练,日复一日,直至夏日蛙鸣遍野,秋夜桂香幽远。
至冬日腊八节上,雪落苍茫,厚积如被。
将将放晴的那一日,燕王妃苏念安身披靛蓝锦缎披风,踏雪进了别院。
“王妃!”
于宋烟烟房中见了她耗时三月所制的屏风,跟在苏念安身后的怡翠惊叹一声。
宋烟烟见苏念安出神望着那屏风上所绘佛经,垂首福礼,而后推启了那已然久闭的窗扇。
晨间灿阳霎时涌入屋内,面窗屏风在光线映射下,悄然氲起半圈柔和微光,如法华清晖,融心以净。
苏念安双眸倏睁,不觉后退半步。
“这是为何?”
宋烟烟双手于身前交握,低声回道:“回王妃,妆佛之术与其余书法、绘画不同之处,首在其‘立’。屏风绘制之时,择特定之位,其字向上之面掺以细腻银粉。光映之时,整屏金光灿眼,反倒会衬出那半圈银晖的圣洁之感。”
“确然!”
隔日,屏风被覆以红绸,由四名侍卫小心抬离别院。
宋烟烟目送众人离去,扶着江柚凝进房,于床前落座,缓缓蹲下身子,将脸轻轻贴靠于她腿上。
江柚凝近年愈发瘦削,可冬日厚绒的袄子,令宋烟烟心头涌起一阵温软。
“好孩子,不怕,娘亲会一直陪着你。”
宋烟烟觉了背脊上一阵轻柔抚触,伸展双臂,拥于江柚凝腰身。
江柚凝身上清苦药香入鼻,宋烟烟不自禁更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回道:“娘亲,烟烟不怕。”
待那屏风被呈送太后,她将面临的,会是怎样的变化?
是否还能于这一方小小院落中,安宁静习?
她并无答案。
她只明了,这一步已然跨出。
此后,是波澜,是荣光,她都只得受着。
*
隔年二月初八,太后六十华诞。
晨起,宋烟烟一身素色薄袄,于院中静立,抬首望天际阴云薄雾许久,终于悄然闭目。
无有光照,那屏风便只比普通书法之作稍多些新奇之感,所呈象意,恐折损大半。
“烟烟,外头凉。”江柚凝关怀之声自房内传来。
宋烟烟轻应一声,跨步入屋之时,清风徐拂,云开雾散,灿然日光自她身后照来,在房中映出一道长长影迹。
她望入江柚凝关切眸中,轻唤:“娘亲。”
她心头轻念,许是爹爹,求了神佛相佑。
*
翌日,燕王府正厅。
燕王萧泽沛、燕王妃苏念安于上位端坐,萧京墨、萧京安因太后寿诞,休沐三日,亦于下首静坐。
宋烟烟扶着江柚凝入厅,行礼后于厅内静立,眼角余光却似不受控般,往萧京墨处望去。
他变了许多……
自他入军,每半月只
10.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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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烟烟终是未解苏念安之意,但苏念安既未言语,她更无置喙余地。
只得用了七日,将那莲座修缮一新。虽则犹豫过,到底仍是费了一番心思,修补之外,以极细镶银漆线,在莲瓣内勾画出若隐若现的纹理。
宫中派来取莲座之人,是位年岁尚轻的公公。他开盖检视了番宋烟烟手捧的紫檀木盒,恭谨接过。
而后,眼神示意身后跟随之人,将一靛底蓝云纹食盒递予宋烟烟。
宋烟烟心下未解,一时惶恐,直待苏念安点头示意,才轻舒了口气,双手接过。
“贵妃娘娘特赐,答谢宋姑娘修缮莲座。”那公公留下此言,又向苏念安行礼告退,恭敬捧着紫檀木盒出了府。
忐忑不安回至别院,宋烟烟将那食盒置于桌案。良久,才掀起第一层盒盖,见其间整整齐齐码放着六枚金锭。
食盒赐金,皇家厚恩。
竟……仅为一莲座?
可她并不愿投于何人门下。
“娘亲,烟烟只愿同爹爹一般,守心谨行。”
那夜晚间,宋烟烟又于凛然梦魇之中,历了满目丧幡之惧。
*
惊蛰前夕,春雷萌动,万物渐苏。
萧京朗生辰前日,特提了一篮子贡果至别院。那果子红润清甜,脆爽可口,听闻是陇右节度使年节朝贡之果,太后因萧京朗生辰,特赐了两箱至燕王府。
“这果子珍贵,如何使得?”江柚凝推辞道。
萧京朗顾自将果篮置于屋边,回道:“江姨不必客气,且收着。年后陇右边境骚乱频起,我大哥领命,七日后率军出征。母妃如今,见了这陇右来的果子,就想起此事,愁眉不展。可太后所赐又不得外送,且遣着我们尽快吃了。”
“出征?”宋烟烟方至江柚凝房外,听闻“出征”二字,不自禁伸手扶了门框。
萧京墨他……方入军一年,便要领兵出征?
久已平静无澜的心底,霎时掀起一阵波涛,她双脚好似灌了铅,再挪不动分毫。
“是啊,大哥当朝请缨,圣上已然恩允。我父王母妃便是再气,也无转圜余地了。”
萧京朗语气淡然,实是因萧京墨近几年行事,愈发“乖张任性”,他和二哥、三哥早已司空见惯。
取了一果子塞入宋烟烟手中,萧京朗续道:“烟烟妹妹吃个果子!明日我生辰,你带江姨一同来王府吃席。”
*
宋烟烟自是未带江柚凝进王府。可萧京朗平日对她及江柚凝照拂有加,昨日又特来邀了宴席,若然丝毫无有表示,似也失礼。
但她一时不知该送何物,只忆起萧京朗曾言喜爱吃那桃花酥,便于翌日早早晨起,回忆了去年元欢所教手法,亲制了两盘。
她用心捏制着每一瓣花型,雕镂着瓣上纹理。恍然间,忆起去年习制之时的心境。
元欢曾说,她那般心境,未必便是真心欢喜,许是因了恩情。
可她至今未能辨清,也许……本也不必辨清。
左右最终,不过一场空念。
*
宋烟烟将桃花酥送入王府之时,午宴方散。
长辈、亲朋皆已离席,只王府公子并几位平日好友,七位青年于花园妍丽景致间,摆起了一桌茶席。
花园内不时传来的笑闹之声,令宋烟烟不自觉顿下了步子。
她正垂眸望着自个儿素衣裙摆,便听萧京朗欢快的招呼声:“烟烟妹妹,可算等到你了!”
宋烟烟闻声抬首,见萧京朗已穿过花园,到得她跟前,自顾自接过她手上桃花酥。
“你做的?送我的生辰礼?”
宋烟烟轻点了点头。
“谢谢烟烟妹妹!快随我来!”萧京朗话毕,转身往回行去。
宋烟烟正踟蹰着,便听得前头又传来萧京朗催促之声,只得跟随。
萧京朗将两盘桃花酥直直摆于桌案之上,挑眉得意道:“烟烟妹妹送我的生辰礼!”
他顾自捏起一块,送入口中,笑着续道:“今日便便宜你们,沾沾我的光,尝一尝烟烟妹妹亲手制作的点心。她这双手,可是被太后褒扬过的!”
“烟烟妹妹,还有这番手艺?”萧京煊赞了声,也取了一块。
萧京朗这头,一手捏着桃花酥,一手指着萧京墨身旁空位,延宋烟烟入座。嘴上还不忘向众人炫耀,自己一年前便品尝过宋烟烟手艺。
宋烟烟抬眸,见萧京墨面色冷然,凤眸凌厉目光直直望着自己。她慌忙垂首,掩去眼中无端涌起的委屈泪意。
他是觉她不该来此处吗?
或者,是又嫌她送人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她眨了眨眼,步下未动分毫。
“过来!”萧京墨清冽嗓音响起。
经年未曾听闻他言语,宋烟烟却依然能在众人喧哗之声中,清晰辨得他的声音。
她手指轻颤了下,犹豫着行至萧京墨身旁。
站定后,抬眸观望片刻,她终是福了福身子,小声回道:“世子、诸位公子慢用,烟烟尚有事,先告退了。”
萧京朗顾自与众人笑闹着,当是全未听着她话语。
宋烟烟不敢再看萧京墨冷然面色,只垂首往花园外行去。轻风拂动她素淡裙摆,清甜花香中还混着丝缕浅淡的酒味,应是众人方才于宴席之上饮酒了。
可她方行几步,眼前便出现了一袭锦蓝绸衫,一道陌生的男声传来:“你便是,近日令我贵妃姑母青眼的,那个宋烟烟?”
他唤贵妃姑母,想是武成王世子,那怀德县主谢妍淇的兄长。
可“贵妃青眼”这样的话语,她岂敢随意应之?
宋烟烟不愿招惹是非,蹙眉半晌,一时无言。
那身影却更近一步,宋烟烟只觉一股子浓重的酒味扑鼻而来,她不自觉偏过头去,侧步欲躲。
“嘿,还挺清高……”陌生男子手伸至她臂侧欲拦阻。
“谢诚,自重!”
陌生男子的手被人猛地挥开,宋烟烟耳边响起萧京墨沉怒嗓音。
而后,她觉小臂被炽热的大掌紧握,整个人被拽至萧京墨身后。
“萧京墨,妍淇言你偏帮于她,果真不假。不过,她如今技艺初成,便得了宫里贵人的青眼,燕王府当年的赌注,下得可真是又准又及时。”
“
11.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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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京墨出征之日清晨,京城飘起了绵绵春雨。
宋烟烟静坐于案几前,出神地凝视着沿窗扇而下的雨丝。
萧京朗生辰那日,萧京墨于小窗外问的那句“为何”,她至今未明其义。
他令她“安分些”,她听了酸涩难受。但心头萦绕更多的,却是同去年闻知他受伤时那般的惊惶与担忧。
但,他自小天资卓绝,出文入武,当能……一切顺利,平安归来吧。
恍然垂眸,见着案几边残留的一段赭红漆线,宋烟烟纤白的手蓦然蜷起。
她想起他手上缠着的那绷带,想起那枚被她掷于湖底的平安扣,心里莫名起了丝懊恼。
于是又静心半日,以赭红漆线,精心盘制出一枚平安扣。
她将那平安扣以红绳牵系,又在末端缀了一小小铜铃。待云开雨霁之时,推开窗扇,将平安扣系挂于窗把之上。
铜铃随风漾起清灵的声响,她出神凝视了片刻,不自觉将心头话语吐露而出:“愿世子平安归来。”
其后的每月,宋烟烟都新制一枚平安扣。她将它们牵系于一处,每日在风中为她喃念着心中祈盼。
*
六月初,谢贵妃又遣人送了一金制莲盆,请宋烟烟妆制。
苏念安虽则仍面有不郁,但仍未明言,宋烟烟便接了莲盆,于房中静心盘制着祥云纹案。
那日午后,赵元欢嘟着唇、红着眼眶,来别院寻宋烟烟。
宋烟烟方一开门,她便揽着宋烟烟,将脸埋在她肩头,泣诉道:“他竟同我爹娘说,想调至外院值岗,不再贴身护我……”
宋烟烟抚着赵元欢背脊,待她稍缓下那股子劲儿,才掩上房门,将她拉至案几边落座。
“你……真同他说了?”
宋烟烟拿起赵元欢手中丝帕,替她拭着面上泪珠,小心翼翼问道。
前几日赵元欢来寻她时,便说周予衡收下了她亲制的驱虫香囊,好似还红了脸。赵元欢那时觉自个儿已见着了周予衡待她的心,筹划着要寻机会同他把话说明。
如今看来……
“嗯。”赵元欢应声,鼻音甚浓。
宋烟烟自个儿也曾历过这般心伤时刻,更是心疼赵元欢,抚着她发,轻问道:“他可回话了?”
赵元欢紧抿着唇,摇了头。
“一字未回,转头便同我爹娘说,要调去外院值岗。这不是……这不是摆明了,是……”
看着素日里似阳光般热烈开朗的好友,此刻心伤难抑的模样,宋烟烟心疼地揽了她肩,安抚着。
“他若对你无意,直言相拒便是。一字未回,又要调离,听来倒像是……”宋烟烟犹豫着,是否该将话说明。
周予衡待赵元欢的好,她平日里听赵元欢絮絮叨叨提起过许多。他年长几岁,思虑自也较赵元欢周全,怕是自个儿也动了心,但不愿误了赵元欢,才想着要远离。
如今元欢尚未察觉他这番心思,她若于此刻点破,对元欢而言,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可赵元欢也是个通透的,听宋烟烟此言,当下止了泪水。
殷红的眸子瞬间又亮堂了几分,赵元欢抽噎着道:“你是说,他是欢喜我,又碍于身份,才想……逃避?”
宋烟烟眉心稍蹙,迟疑着未回话。
赵元欢却突地拽回宋烟烟手上丝帕,胡乱擦去面上泪水,气道:“好一个姓周的,他若真因了什么侍卫身份而瞻前顾后,不肯接受,我必要……必要让他也……”
毕竟是女孩家心思,又是说的自个儿心头藏着的人,狠话在嘴边绕着圈,最后还是未能出口。
而后她涨红着脸,与宋烟烟对视了眼,终于破涕为笑。
窗外烈阳如火,窗边的两个姑娘互揽了臂膀,轻靠着彼此。
*
天色稍晚,宋烟烟送赵元欢出门后,听江柚凝说道:“方才怡翠来过,说是燕王妃令她送三皇子府的中秋花宴柬贴来。那会子你和元欢在房中,她不便打扰,托我转交于你。”
宋烟烟闻言,霎时间整个人激灵着颤了下,急问道:“怡翠?她何时来的?”
“元欢进屋后,没过一阵子,她便来了。”
江柚凝话毕,宋烟烟两腿灌了铅似的定在当场,分毫动弹不得。
她脑海中不断回闪着方才与赵元欢的对话,试图忆清是否有提到赵元欢与周予衡的姓名。
赵元欢平日虽洒脱,但到底是官家小姐,出嫁前的清名极为重要。
况赵元欢如今虽沉浸于对周予衡的情感,却大抵不会真的嫁他。
若这些事儿被有心人听了去,再肆宣扬,元欢她……被父母亲责骂事小,名声被污,婚事受影响事大!
江柚凝见宋烟烟面上血色倏退,担忧地上前抚了她肩头。
“烟烟?”
“没……没事,娘亲。”宋烟烟回神,语气稍带凌乱。
她接过江柚凝手中柬贴,兀自回房,在案几前静静坐了好一会子,才稍缓了神。
方才应该……并未提及名姓,便是怡翠真听去了些许,也当无碍吧。
*
七月初,骄阳似火,炙烤着整座京城。
宋烟烟在蝉鸣、蛙叫声中,拈起又一枚平安扣,与另四枚牵系于一处。
熏风掠动铜铃,带着“叮咚”脆响,一同拂过宋烟烟耳畔。
出神之际,她听得门外传来萧京朗的声音。
原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将到了,他同萧京安、萧京煊并几位表弟表妹相约当晚去逛灯会,特来相邀宋烟烟。
乞巧节是本朝年中最为热闹的节日之一,当天全城宵禁解除,游船、灯会热闹非凡。
宋烟烟素来不爱出别院,往年也从未去体验过,只是今年,她耐不住赵元欢相磨,已然应了她了。
“多谢四公子相邀,烟烟已同友人相约,恐无法与诸位公子同行了。”她福身回道。
“友人?可是那位时常来寻你的赵家小姐?”萧京朗状似无意,摸了摸鼻子问道。
“正是。”宋烟烟未作他想,直直回了。
萧京朗右脚脚尖点了点地,嘟囔了句:“也不便同行吧?”
“嗯。”宋烟烟轻应了声。
萧京朗临走,又道:“听闻大哥西北战事告捷,已在凯旋归京路上了。待整顿军营、入宫复命,约莫初六初七能回府,也不知是否能赶上同去。”
“世子他……”宋烟烟觉心跳突重,胸口扯疼了下。
他凯旋归京了。
铜铃“叮咚”之声跃入耳中,她心中喃念着,平安归
12. 第十二章
因了萧京朗此问,宋烟烟本就窘然的面庞,更觉了一丝热烫。
她低着头,稍挪了步子,好以萧京朗为屏,挡了萧京墨那道令她窒然的视线。
迅速点了点头,宋烟烟福身告辞,急急跨步出了偏厅。
厅内,萧京朗将托着那绣竹香囊的手伸至萧京墨面前时,萧京墨面色沉黑,无有动作。
凌厉凤眸盯着萧京朗另一手中的绣菊香囊,面侧肌肉因紧咬的牙关而隐隐鼓动着。
萧京墨方才莫名重置了茶盏,这会子又面色阴郁,萧京朗面对着他,脸上不觉也露了一丝慌张。
宁渊见状,展臂略过案几,接了萧京朗手上香囊,笑道:“宋烟烟,倒确是个妙人儿!怨不得那几位盯得那般紧。”
萧京墨长臂倏抬,一把抢过宁渊手上香囊,紧握于掌心。
他闭目无言,只牙关仍紧咬着。
“子染,她同你们?你这是……”宁渊挑眉,低声道。
“为求庇佑,心思都费尽了。”萧京墨撇唇嗤笑。
只是他心头亦未明,这一声,到底是笑她,或是笑自己?
这五年多,他分明已尽力护得她周全,她为何仍要这般,处处趋奉于人?
为何……却对他……
一声重叹打破厅内沉然寂静,萧京墨终抬眸瞥向宁渊:“太子府中事务繁杂,临深断不该在此蹉跎,尽早回吧!”
话音方落,萧京墨便起身,挥袖而去。
*
宋烟烟双手于身侧紧握,疾步向别院行去。
盛夏暑气腾腾,她分不清此刻面上的热烫之感,究竟是因高温或是因羞恼。
亦分不清顺颊而下的,是泪或汗。
踏入别院时,赵元欢已于院中候了她多时。
“烟烟!”
见宋烟烟闷头前行,赵元欢忙唤了她一声,上前迎她。
她见宋烟烟面色煞白,眼眶泛着红意,赶忙侧身挡了身后之人视线,将宋烟烟领入了房中。
“这是怎么了?”轻掩房门,赵元欢低声关切道。
宋烟烟咬着唇,摇首未语。
她于偏厅外,听着的那句“心思都费尽了”,好似一记重重的巴掌,扇于她心上。
不过是一心祈望他平安。
如此简单而纯粹的一份心,他为何竟能曲解至此?
可宋烟烟心中再是委屈难抑,此时也决计开不了口吐露分毫。
赵元欢取了帕子,沾水拧干后替宋烟烟拭了泪,神色间难掩心疼。
萧京墨率军凯旋,阵势颇大,赵元欢自也听闻一二。
他昨日方一归京,平和静然了多月的好友便又开始这般难受,便是宋烟烟一字未语,赵元欢也早已猜着了七八分。
“又是他惹了你?”赵元欢话音听来不忿。
宋烟烟垂眸未语,只那唇被咬得愈紧。
萧京墨,他何曾惹她?
他不过是道出心里话罢了。
分明是她自个儿,记不得他曾令她“安分些”,还上赶着要去送些他看不上眼的物什。
宋烟烟两手接过赵元欢手中湿帕,牢牢捂于眼前。
冰凉的湿气霎时驱散了满身暑气,褪下了面颊莫名的热意。
胸腔中又急又重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
宋烟烟长舒一口气,取下帕子,捋了捋额前散下的发丝,抿唇向赵元欢轻笑道:“不想这些无为之事,答应了今日陪你游灯会的。”
放回帕子,宋烟烟牵起赵元欢手,往房门处行去。
赵元欢却稍顿了下,拽了拽宋烟烟手,凝视她片刻,为难道:“今日,恰巧我二哥休沐,他……主动提了要与我们同去。”
“啊?”
宋烟烟讶然。
方才进院之时,她无心细看。此刻想来,元欢身后,除了周予衡,确是还多了一道身着白衣的修长身影。
可人既到了,宋烟烟也未再多言,任赵元欢牵着手出了房门。
赵元佑性子儒雅端方,面庞俊秀清润。宋烟烟见他于院中静立等候的身影,心头无端升起一番恬淡安宁之感。
已然久候,赵元佑却一句也未相询,只予了两位姑娘关切的眼神,见她们不欲多言,便抬手示意前行。
赵府马车抵达举行灯会的河畔之时,时辰尚早,天色仍浅。
赵元佑延引两位姑娘进了一河畔酒肆,于二楼临河雅座点了一桌晚膳,允了周予衡同桌而坐。
夕阳渐斜,河中摇橹前行的乌篷船上,陆续亮起了花灯。
花灯随船轻轻摆动,晃晃荡荡映于河面,好似晚夜烟火被撒入了水中。烟火被荡漾的波纹扰攘,忽而层叠,忽而牵长。
宋烟烟于窗畔下眺,迷醉于湖面景致,停箸许久未动。
“烟烟喜欢乌篷船?晚些我们去坐,二哥?”赵元欢咽下口中藕片,快意道。
“好。”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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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男声几无迟疑地应了。
宋烟烟回神,在二人笃定的眸色里,轻扬了唇角。
饭后,一行四人在饰满各式花灯的长街上,随熙攘人群而行。
赵元欢私心里,欲借机与周予衡独处,遂刻意放缓了脚步。
不觉间,宋烟烟与赵元佑已遥遥于前。赵元佑始终控着步子,行于宋烟烟侧前半步处,不时展臂为她挡开纷扰人流。
“烟烟妹妹。”
吵嚷人声中,传来赵元佑温和轻唤,宋烟烟循声抬眸,见他步伐停伫于一泥塑摊前。
“我记得你幼时喜爱兔子,曾与元欢一同,吵着闹着要养。”
话落之时,他已将手上捧着的一圆润嫩白的白兔泥塑,递至她手边。
“烟烟妹妹如今熟掌妆佛之术,所制器具案形均栩栩如生,不知还是否欢喜这般平凡的小泥兔?”
宋烟烟忙双手捧过白兔泥塑,见它憨拙圆润、鼻头及眼睛处红艳艳的,眼中不由泛起喜爱之情。
“但……”
赵元佑取了银子欲付之时,宋烟烟迟疑了一瞬。只话音未出,便被从后赶上的赵元欢打断了。
“好可爱的兔子,二哥,我也要一只!要和烟烟这只一般模样的!”
宋烟烟望着花灯掩映下,赵元欢灿然笑靥,眼底不觉也漾起笑意。
四人抵达乌篷船起始点时,岸边将将只剩了两艘船。船夫掌着橹,于船尾招呼着。
周予衡上船巡视,又同船夫谈妥了银钱,于船头向三人示意。
赵元欢性子急,从前也常于江南道坐游船,颇为熟稔。她见周予衡相迎,拉着宋烟烟的手,踩着踏板便要上船。
“烟烟妹妹少坐游船,元欢你慢着些。”
赵元佑于岸上垫后,见赵元欢步子急切,提醒了句。
宋烟烟侧身向赵元佑点头示谢,而后垂首,仔细观着脚下狭长的踏板。
左脚踩上,右脚方往前跨了一步,右手小臂便被人一把扣了,往岸上拖拽。
“元欢!”
一时慌乱至极,宋烟烟牵着赵元欢的手未及松脱。突来的那股力,将正踩于踏板之上的赵元欢扯得失了重心。
宋烟烟双眸倏睁,急望着赵元欢,却被手上那股子力拽着,闷头撞入了一硬实的胸膛。
“宋烟,跟我回去!”
宋烟烟方稳了身子,后退半步,右手用力甩挣着,却听得熟悉的清冽嗓音传来。
13. 第十三章
方才那一瞬涌起的惊惧之感稍缓,宋烟烟顾不得身前之人,转头急寻赵元欢。
“元欢!”
宋烟烟话音颤着,直待定神,见着赵元欢被周予衡揽回了船头,才终是放下了心。
长长舒了口气,宋烟烟回身,稍抬头,见萧京墨下颚肌肉紧绷着。
本就棱角分明的下颚,此刻这般神态,愈发显了他怒意灼然。
宋烟烟忆起午后偏厅里,他凤眸凌厉视线,又想起他嗤笑于她的那句“心思都费尽了”,便再未上看半分,只又轻挣了两下。
“跟我回去。”
萧京墨扣于她臂上的手丝毫未有松动。
宋烟烟蹙眉未语,只觉方才夜游时欢快平和的心境,于片刻间消散无形,心头又升起一股子烦闷。
“世子福安,难得乞巧节灯会,烟烟妹妹往常少有外游,今日家妹特邀她同游,稍晚些自会送她回府。”
赵元佑自突来的混乱中回神,上前解释。
萧京墨冷睨了赵元佑一眼,而后扣着宋烟烟的手猛然使力,将她往自己身前拉拽了半步。
“听闻世子昨日方凯旋归京,未曾想会在灯会巧遇。世子若不弃,不妨上篷船同游?”
见萧京墨态度未有转圜,赵元佑续道。
萧京墨冷嗤一声:“孩童把戏!”
而后,未再多看赵元佑一眼,转身拽着宋烟烟便往前行。
“烟烟!”赵元欢清亮的嗓音透过岸边嘈杂的人声传来,其间满是焦急,“烟烟你别同他走!”
宋烟烟闻声回头,见赵元欢顾不得踏板窄小,着急忙慌地欲上岸追她,被强拽着踏出的步子猛然顿下。
赵元佑上前两步,接道:“烟烟妹妹虽受燕王府大恩,但如今她已然长大,偶一日外游当无不妥?”
见赵元欢、赵元佑兄妹二人急切之状,宋烟烟终是深吸了气,抬眸回道:“我……不想回。”
她见萧京墨突地闭了眼,扣于她小臂的手愈发使了劲,令她臂上一阵胀痛。
而后,旁侧街面上形形色色的花灯光影,突地被萧京墨蓦然靠近的高大身形遮了去。
清冷竹香袭入鼻尖,萧京墨弯腰,于她耳畔沉冷道:“灯会人多势杂,极不安全,同我回去。”
清冽嗓音伴着温热气息一同拂过耳际,令宋烟烟僵然愣于原地许久。
下一瞬,祖屋被焚那夜的彻骨寒凉又蔓延至全身,她不自禁轻颤了下。
直待赵元欢上前抓握了她另一只手,宋烟烟才回神,歉然地望了她一眼,低声道:“元欢,今日谢谢你邀我同游。”
“烟烟……”
赵元欢顾自拉着宋烟烟手不肯放,双唇微嘟着,不知是为自己委屈,还是为宋烟烟委屈。
赵元佑上前劝解了赵元欢两句,取了两位姑娘因要上船而交托于他的白兔泥塑,递予宋烟烟。
宋烟烟将将接过泥塑,尚未拿稳,便被萧京墨猛然拖着前行。
泥塑倏然落地,向旁侧滚去,宋烟烟用力挣着手,急喊了声:“等等。”
萧京墨步伐稍缓,却始终未曾松手。
宋烟烟伸长手臂,却无法够着。赵元欢慌忙上前捡起泥塑,塞入宋烟烟手中:“烟烟,白兔!”
下一瞬,萧京墨步伐突地加快,拖拽得于后紧跟的宋烟烟狼狈不堪。
上得元叶所驾马车,宋烟烟咬着唇急挣了下手。萧京墨终于松手,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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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马车另一侧挪坐而去。
小心拿出方才坠地的泥塑,宋烟烟挑开箱帘一角借光,见白兔已然失了一只长耳。
马车行进的颠簸中,她兀自抚摸着那粗粝断面,愣然出神。
“自保尚且不能,却整日想着同人出游,弄这些不知所谓的孩童把戏!”
萧京墨冷冽的话语,在马车尚显宽敞的车厢里响起。宋烟烟强忍了许久的泪珠,终于在黑暗中落下。
车帘晃动,间歇透入几缕微光,将她面上泪痕,映出了点点刺目的亮意。
车厢于是陷入一片肃然的静谧。方抵别院,将将停稳,宋烟烟便扶着车厢快速起身,推门欲出。
“世子万福,民女告退。”
步子尚未迈出,小臂又被萧京墨扣着,被迫顿了步。
“你若是……”萧京墨话方起了头,又犹豫着停了下来。
“劳世子挂心,民女往后会安分守己,不给王府招惹是非。”
宋烟烟手上轻甩了下,未曾想小臂竟轻松自他掌中脱离。
她指尖紧扣于掌心,跨步出了马车。
脚步方踏于地,又听得车厢内传来沉闷之声:“赵家当年……日后同赵家兄妹少些往来。”
宋烟烟却再未应声,权当未曾听着他那话,顾自进了院门。
夏夜蝉鸣声声,白日暑气渐退,宋烟烟却被无端由而起的凌乱思绪,扰得辗转难眠。
四公子曾言他素来不爱去乞巧灯会,今日为何会在河畔偶遇?
她同元欢重逢已久,他从未曾置喙过,为何出征一趟归来,便突地要她们少些往来?
可爹爹逝后,除了娘亲,元欢便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一份温暖……
14. 第十四章
翌日清晨,待窗外习剑的嗡鸣声歇落,宋烟烟才至案几边落座。
于小窗透入的夏日朝阳中,她看着憨态可掬的白兔,好似忆得了幼年无忧时光和纯真情谊。
轻抚了白兔断耳之处,她起身将窗扇把手又紧了紧,而后解下那一挂平安扣,系于床尾阑干之上。
再后,取来漆土,照着模样捏塑了一只兔耳,仔细将它安了上去。
将将修补完兔耳,便听得急促敲门声传来,赵元欢提着一覆了藏青麻布的笼子进了屋。
“烟烟,昨夜你走后,我二哥寻了整个灯会夜市,才找得的好东西。”
赵元欢将笼子置于案几,眉眼弯弯道。
宋烟烟面露疑惑,在赵元欢示意下迟疑着掀开麻布。笼内,一只洁白圆润的白兔,正忙碌地咀嚼着干草。
“昨儿买了两只,我留了一只,给你送来一只。”赵元欢语气轻快,仿佛早已忘却了昨夜宋烟烟突被带走时的不郁。
“好可爱。”宋烟烟探指入笼,点了下白兔毛绒绒的身子,赞叹了声。
二人于窗畔逗了那兔子一阵,赵元欢突地深望了宋烟烟一眼,而后双手揽着她臂,凑近她耳边,低语起来。
“昨夜你走后,予衡说,你身边有隐卫暗中跟随。方才进门之前,我让他留意查看,发觉别院四周,应也布满了隐卫。”
宋烟烟霎时愣了神,探在笼边的手,蓦地紧握住了笼上栏杆。
“隐卫?”她喃喃惑道。
“怨不得昨日萧京墨能准准找着你,想是因了隐卫传信。”
宋烟烟方才稍皱的眉头,蹙得愈紧,自言自语般低喃了句:“为何会有隐卫?”
赵元欢却似早已看明白了,指了指置于案几旁侧的金莲盆,在宋烟烟耳畔续道:“送这莲盆来的,可是谢贵妃?”
宋烟烟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谢贵妃之兄武成王手握本朝重兵,膝下三皇子又颇得圣上宠爱,她明晃晃地欲拉拢你,燕王府派隐卫监视于你,有所防备,也无甚稀奇。”
赵元欢一本正经地低声解释着。
“三皇子是太子之外,最接近储君之位的人选。而燕王世子萧京墨,自小与太子一同长大,几乎是圣上亲允的太子党。有他这层关系在,燕王府与谢贵妃,当是完全利益相悖。”
“可是……”
可是谢贵妃遣人送来莲座、莲盆时,燕王妃并无半句推脱之辞啊。
甚至,谢贵妃以食盒赐金之时,燕王妃也未置喙半声。
赵元欢见宋烟烟迟疑未语,接着道:“总之朝堂之事颇为复杂,你如今夹于其间,当要万分小心才是。”
“恩。”
宋烟烟点头应下。
而后,又想起萧京墨昨夜提及,令她与元欢少些往来。
可她望着赵元欢关切眼神良久,终是将话都吞了回去。
*
一月后,中秋前夕。
元叶至别院领了宋烟烟至萧京墨院中。
脚踏于鹅软石铺就的小径之上,宋烟烟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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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院墙旁两棵玉兰树望去,见往昔绿叶已然枯黄。
许是气温尚未降下,午后仍有丝闷热,书房门直敞着。
宋烟烟步入书房之时,萧京墨正闭眼靠于椅中,右手两指不住捏揉着眉心。
“世子,宋姑娘到了。”元叶恭敬报了声,便自觉退出了书房。
宋烟烟垂首福身,轻声问安:“世子万福。”
见萧京墨并无反应,宋烟烟便将眸光垂得更低了些,出神地想着,他院中并未栽植桂花树,却不知为何,空气中竟似有缕缕桂花幽香。
“何时接下的柬帖?”萧京墨手上动作未停,却突地睁眼,炯然目光直视着宋烟烟,直问道。
清冽之声倒并未带甚情绪,但也立刻将宋烟烟莫名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握着袖子的手紧了紧,宋烟烟兀自皱了下眉。
他是指,三皇子府中秋花宴的柬帖吗?
那柬帖并非她所接,是燕王妃接了,令怡翠递至别院的。
可心间所思到底未出口,宋烟烟只仍死死盯着身前地面。
“你可知……”萧京墨话至一半,又转为了长长的叹气之声。
他右手垂落于桌案,指尖有规律地轻点着。
“罢了。”萧京墨倏地起身,行至宋烟烟身前,沉然道,“花宴正逢中秋前夜,太子慰军,我需全程陪同。”
萧京墨玄衣下摆侵入视野,淡淡竹香驱走了鼻尖残存的桂花香,宋烟烟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同她说这些作甚?
15. 第十五章
“躲什么?”
方才温沉的声线突得凌厉了几分,宋烟烟头垂得愈低,指尖于掌心扣出了细微的刺痛之感。
初秋盛阳自门外洒入,萧京墨紧前半步,玄色锦衣下摆轻晃,反射点点光亮。
宋烟烟觉了眸间一阵刺疼,不自禁闭了眼。
“抬头。”
这一声听来,不知是愠怒抑或无奈,总归宋烟烟稍抬起了头。
萧京墨身量高,她于是便将视线牢牢锁在了他衣领相交处,银丝暗竹纹绣之上,一瞬不瞬。
头顶传来一阵绵长而轻幽的叹息,而后是他一连串冗长的叮嘱。
“我母妃日后若给你安排事务或席宴,及时告知予我。”
萧京墨稍弯下腰,抬起她小臂,将一枚玉质令牌放入她掌心。
“我久在军中,但会留元叶在府里。如若事急,凭此令遣元叶来寻我。”
玉牌浸润了他掌心的温度,明明该是温润的触感,落入宋烟烟手心之时,却没来由带起了一阵灼烧之感。
她终是抬头望向他,见他正垂首下望,眸色晦沉,难辨喜怒。
下一瞬,她急急低头,握紧玉令,将手臂自他掌中抽离,好似生怕胸腔中骤然剧增的心跳,通过眼眸或手的相触,便会传至他处。
“听到了吗?”
“恩。”
宋烟烟应声,因身前全被他气息笼盖而觉了呼吸窒然。
正犹豫着,是否再退一步躲开些,便见萧京墨转身向桌案行去。
“我会令京朗和元叶同你一并去花宴,切记凡事避之、忍之。待过一阵,这些繁杂事儿便都能了了。”
待过一阵?宋烟烟不明其意。
她怔怔望着萧京墨高挺背影,任清甜桂花香气再次萦入口鼻,渐渐缓下狂烈的心跳。
自月前出征归来,他好似……变了许多。
只乞巧节那夜,强行带她回别院时态度强硬了些。此后,逢休沐之日,便时常令元叶唤她来院中,检视她书法,话语倒也颇为和气。
他因何而有了这般变化,她全不明了,也断想不清,只尽力控着自个儿心绪,不愿再轻易被牵扯进那般难忍的酸涩中。
出神间,萧京墨已自桌前回身,掌心托了一精致小巧的玉兔。
那玉兔通体无暇,碧绿圆润,在明亮光照之下,仿佛浑身浸满了晶莹水渍。
他将玉兔托呈在她面前,喉间低低溢了一声:“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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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烟烟急急后退一步,头似拨浪鼓般拼命摇了会,回道:“多谢世子,玉兔贵重,民女收受不起。”
瞥了眼他略略沉下的脸色,宋烟烟吞了口口水,又补充道:“此前那泥兔,已然修补好了。娘亲尚等我回别院用膳,先告退了。”
话毕,迅速福了福身子,转身而去。
*
三皇子府,中秋花宴。
是日秋高气爽,凉风习习。宋烟烟将谢贵妃所托莲盆装入特制沉香木盒中,一并带往三皇子府。
花宴赏菊,本就是贵子贵女们的雅兴。三皇子妃特地给宋烟烟发了柬帖,一来是为了迎合三皇子生母谢贵妃对宋烟烟的青眼,二来便是为了借这方完工的莲盆一展,再挣些面儿。
是以,三皇子妃于柬帖言贵妃已应允,宋烟烟便必得将莲盆带上。
萧京朗谙熟于京中贵子贵女,入府后便在花园四处与人谈天,已然顾不上宋烟烟了。
宋烟烟本想,便与元叶一道,安静守着莲盆于角落歇坐,待唤得她时再将莲盆外展。
却不想,平静总归是奢侈之物。
沿着花园偏廊向此处快速靠近的两道人影,令她觉了背脊处,无故又升起一阵冰凉的湿寒。
16. 第十六章
时近黄昏,初秋夕阳的余温自宋烟烟背后洒落。
但萧瑟晚风轻啸,轻易便将那一丝暖意全数带走。
宋烟烟下意识将装着莲盆的沉香木盒拢得更近了些,背脊僵直,小腿肌肉紧紧绷起。
元叶见着来人,立即起身往前跨了步,挡在宋烟烟身前。
“哟,许久不见,排场倒是大了不少。”
怀德县主谢妍淇于廊道十来步开外见着有元叶相随的宋烟烟,拈酸道。
元叶自小贴身伺候于萧京墨身侧,今日同宋烟烟一块儿出现在此,不必说,谢妍淇自也知是萧京墨授意。
见谢妍淇步伐稍快了些,元叶应是怕宋烟烟吃亏,回身便要抱那沉香木盒,带宋烟烟先行离开此地。
可元叶方转身,便见得三皇子妃身边的丫环快步赶来,嘴里招呼着:“燕王府宋姑娘,宴席将开,三皇子妃请您快些去宴厅准备。”
元叶轻舒了口气,赶紧弯腰抱起沉香木盒,随宋烟烟同那丫环往宴厅而去。
宴厅宽阔,穹顶高挑,中悬一巨型宫灯。
宫灯下正中,摆着一齐胸高的方形檀木架,面宽与元叶所抱沉香木盒相近。
金制莲盆颇重,元叶取出后,两名侍卫合力,小心将它安置于檀木架上。而后,几个丫环按此前沟通,舀了大半盆山涧溪水倒入,再覆红绸于盆上。
席间众人不明所以,只间或低头耳语几句那莲盆外侧所绘纹案精美。
待酒至半酣,三皇子于上座举杯引道:“我母妃素来礼信神佛,近日着宫中造办处制一莲盆,以供养佛前金莲。后又交独掌妆佛术的宋家传人妆制,可谓精巧至极,今日便请大伙儿一同赏之。”
言毕,厅内四周烛火骤熄,仅余正中高悬的宫灯一盏。
宋烟烟上前将红绸掀落,宫灯崭亮的光线落于盆中,又被反映至宴厅宽阔穹顶。
众人被穹顶显现的巨大佛印震撼,厅中霎时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慨叹之声。
而后,三皇子示意众人可上前细观其中奥妙。
几位宋烟烟未曾相见过的温雅公子,于她身旁凝立许久,衷心赞叹着,又攀谈了一阵,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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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宴近散,才告辞离去。
席宴散尽,宾客皆退,谢妍淇却仍拉着谢诚不肯离去,疾步冲至檀木架旁,嗤笑了句:“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骗人把戏,你还真当自个儿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了!”
“妍淇!”谢诚轻斥了声。
“我倒要看看,你在这盆中又做了什么手脚!”
宋烟烟见元叶欲开口提醒,伸指抵于唇畔,示意他禁声,而后静立于一旁,冷眼淡望着谢妍淇。
宋烟烟心知,这莲盆虽形色近似铜盆,但厚实沉重得多,如今其间装了半盆溪水,份量岂是平日里娇养着的小姐能承托起的?
谢妍淇却全当它是日常家中铜盆般,欲挪至木架外侧细观,却不想霎时盆倾水覆。
冰凉溪水泼了谢妍淇满身,她下意识松手后退。莲盆于檀木架跌落,谢诚瞪着眼急急上前,欲接抢之,右手却被一突来之力击中,偏离了去。
莲盆坠地,发出金器闷沉之声,而后一道清冽男声自宴厅门口传来:“看来武成王府对谢贵妃珍爱的这莲盆,不甚看重啊!”
17. 第十七章
三皇子夫妇本已准备离宴,听闻厅内骚乱,回身相探。
“稀客啊!”三皇子见到萧京墨,虽朗声相迎,面色却蓦地沉了几分,“子染今日当随太子慰军,怎有空来本宫府中?”
三皇子向上首主位所在的高台走去,站定后,略使眼色,三皇子妃会意,快步行至谢妍淇身侧。
厅门处,萧京墨身影在昏沉的光线中极显了高大,他恭行了礼,淡道:“三皇兄、三皇嫂安康,方从城郊军营赶回,铠甲未卸,失礼了。”
进得厅门后,萧京墨行至宋烟烟身前,将将挡了三皇子妃及谢妍淇看向宋烟烟的视线。
铠甲厚沉,于他行进间,发出细微铿锵之声。
挥手示意元叶将莲盆拾起,萧京墨抚了抚莲盆凹陷之处,叹道:“可惜了这般精美的佛前礼器。”
三皇子妃这时方惊觉莲盆凹陷,急怒道:“怎会如此?”
莲盆纯金而制,较之平素用器更为软些,方才自高处坠地,盆身凹陷,其上雕镂纹理及盘制漆线均已扭曲变形。
“方才……”
谢诚将谢妍淇拉近身侧,正欲开口推脱,便被萧京墨一声冷嗤打断。
“方才本世子巧于门外见着。”
萧京墨话只开了个头,便打住了。但他语气笃定,隐含轻蔑之意,激得谢妍淇一时不忿,直开口辩解。
“我不过……不过是一时好奇,欲探盆中奥秘,哪知……哪知……”她吱唔两声,甩开谢诚,转而拽紧了三皇子妃手臂,急道,“这恶毒匠女,她明知盆重,却不曾提示于我……”
谢妍淇这番言语,且等于不打自招,谢诚横了她一眼,欲打断于她,却听萧京墨又淡淡接了句。
“怀德县主此言差矣,宋烟烟不过一介民女,岂敢对县主所为作何置喙?”
凌厉凤眸微眯,一一扫视过面前三人,而后接道:“盆器事小,误了谢贵妃事佛礼节事大,三皇子妃还是尽快携怀德县主,向贵妃禀明为好。”
三皇子妃撇开谢妍淇,双手紧拧着丝帕:“不知宋姑娘能否修复?”
宋烟烟闻声正欲开口答之,却听萧京墨已然回道:“盆身乃宫中造办处所制,宋烟烟仅协以妆制,定然无有修复之能。”
“嫂嫂,万不能同贵妃姑母说,她定会责骂于我!”谢妍淇自小无法无天,唯惧于谢贵妃一人,“嫂嫂……”
三皇子妃不耐地甩脱谢妍淇,横眉向谢妍淇道:“你自同你姑母解释去吧!”
萧京墨淡然向三皇子及三皇子妃告别,领了宋烟烟、元叶出门。
宋烟烟福身行礼,起身时,见三皇子于厅前高处浅笑着,宫灯在他脸上投下几处斜长暗影。
“久闻燕王府将宋家姑娘护得极紧,如今看来,传闻果真不假。”将将跨出厅门,宋烟烟便听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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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传来三皇子含笑之声,“当年宋景行所记那手札,燕王府怕也尚未到手吧?”
手札?
宋烟烟耳中响起一声惊雷般的嗡鸣,步下倏顿。可只一瞬,便被萧京墨抓握了小臂,拖拽着前行。
秋夜晚风将她面颊吹得透凉,宋烟烟于慌乱的步伐中抬眸,又一次望向他疾行的背影。
隐卫……手札……
宋烟烟只觉五年前踏入她生命的这道身影,愈发模糊不清,冷暖莫辨。
*
于三皇子府花园逮了已熏熏然的萧京朗,萧京墨领着人,上得宋烟烟来时马车。
将萧京朗扔至车厢角落处,萧京墨斥了声:“交办之事,无有挂心!何时能靠得住些?”
萧京朗虽则饮了酒,但神智尚清,见萧京墨当真动了气,只乖乖低头认了骂,一句未吱声。
倒是宋烟烟这头,虽自个儿心事颇重,到底顾念着萧京朗是为伴她而来赴宴,犹豫着是否开口相劝。
可她尚未出声,萧京墨已然与她对向而坐,面露愠色地凝视着她。
他所着铠甲在箱帘透入的微光中,反射细碎的冷光,随马车颠簸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之声。
萧京墨身高腿长,端坐之时膝盖几乎抵于宋烟烟膝处。
他两手于膝上紧握了拳,冷声质问道:“为何不提示于她?今日我若未到,你准备如何收场?”
18. 第十八章
车厢里弥散着淡淡酒气,车行颠簸间,宋烟烟膝头不时与萧京墨相触,她下意识往后挪坐了些。
“躲什么?我此前交代你的话,可记得半分?”萧京墨长臂一展,拉住了宋烟烟手臂。
宋烟烟微翕了下鼻翼,头垂得低低的,不愿看萧京墨分毫。
“你当她真会因这莲盆损毁便遭何斥责吗?”萧京墨却仍咄咄逼问,语气愈重,“若是她当场未认,又再推责于你,你又该如何?”
萧京墨身子稍前倾了些,身上铠甲在他动作间发出了窸窣声响。
宋烟烟双手紧揪着身侧裙摆,用力咽下喉头泛起的酸涩。
是了,他曾当面郑重交代她,凡事忍之、让之。
无需理由,莫辨对错,总归她只得是咽下委屈的那个。
她怎么忘了呢?
忘了自己曾诺过他,不会给王府招惹是非。
忘了自五年前爹爹病逝、祖屋被焚那日起,她便该是那个忍着、让着的人。
不过是前阵,萧京墨不明缘由地态度转变了些,她竟又忘了自个儿的处境……
萧京墨曾经提醒过她的,她当要……辨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再难压抑翻涌的情绪,宋烟烟极用力挥手,将手臂自他掌中抽离,而后往车门处挪坐了几分。
萧京墨被挥开的手,僵于空中半刻,而后大掌蓦然握拳,收回了身侧。
他转头,银盔下那双凤眸,神色凌厉地直视而来。
宋烟烟却难得的,抬头对望而去。车厢暗色掩去了她眼底泛着的血丝,却未能遮盖她话音里的哽咽。
“宋烟烟不过一介民女,又怎敢对皇亲贵胄有所置喙?”宋烟烟话音极轻,觉喉间紧涩地发不出声,用力吞咽了几下,才将方才萧京墨所言,复述了遍。
车厢陷入一片死一般的寂静,宋烟烟心底再思量着的话,却是再未出口。
她若说了,谢妍淇便会听她之言,不再推责于她?而不会觉她多嘴多事,直接发难于她吗?
至于三皇子所言手札之事……
五年前,她于别院见到燕王的第一眼,便已猜着了王府必有所求,不是么?
缘何今日,听闻三皇子所言,心头竟还觉了酸疼难抑?
马车行至王府后门,缓缓停驻。宋烟烟抿着唇,匆匆福了身子,推门而下。
步下仓惶,她下车之时,右脚踩于裙摆之上,整个人往车下跌去。
耳畔闻得元叶的惊呼之声,而后,她被一道极重的力拉拽着,撞上一片冷硬的盔甲。
下一瞬,方站稳身子的宋烟烟,便双手推于那冰冷的胸膛,后退了三步。
“多谢世子。”
宋烟烟低着头匆匆道谢,转身往别院院门快步行去。
院门并未落栓,宋烟烟怕吵扰了江柚凝歇息,轻手轻脚推着院门。可门方启一道缝,其上把手便被人拉着。
门扇复又关合,门口檐下那一盏孤独摇曳着的灯笼,在门扇上映出了一道高大的影迹。
宋烟烟被困于那身影及门扇之间,鼻尖尽是铠甲所散冰冷的铁器之味。
可她双手未有卸力,仍固执地推着院门,那门却无一寸松动。
头顶又一次传来一声沉沉叹息,她双眼满盈的泪雾,溢渗而下。
“三皇子与谢贵妃,谋求甚多,所言所行皆有其目的。”萧京墨终不再似马车上那般咄咄逼人,言语听来和缓了几分。
宋烟烟心头却是低语着,他人所言所行皆有目的,那他萧京墨呢?
他今日所言,又是何目的?
他欲得爹爹生前所著手札,为何从未主动提及?到底……所求为何?
宋烟烟紧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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唇,到底未应半词,二人一时间就这般僵持于门扇之前。只渐沉的呼吸,被秋夜晚风所扰,交揉难辨。
直待车前马匹不耐踏蹄,频繁轻嘶,萧京墨才终于松手,任她推门入院。
迅速落下门栓,宋烟烟额头抵靠于门扇之上,望冰凉的触感能为她降下燥然心绪。
许久,门外马车驶离的声响传来,宋烟烟才回身。
却见江柚凝房中烛火未熄,她直望着那昏黄窗扇,推门而入。
“烟烟回来啦。”门内,瘦弱的江柚凝正静坐于小桌后,单手支额,静待着宋烟烟。
宋烟烟行至江柚凝身侧,半跪于地,将脸轻埋于娘亲腹上。
“娘亲。”她双手揽着江柚凝日益消瘦的腰身,深吸着气,任淡淡药香冲走鼻头酸涩。
“娘亲,明日中秋了,烟烟今日想同娘亲睡。”
微凉秋夜,宋烟烟枕于江柚凝臂弯中,任她轻抚着额头,望将一切扰人的心绪尽从脑海中抹除。
连同那双……凌厉凤眸。
*
翌日,中秋之夜,宋烟烟与江柚凝于别院自制了月饼,晚膳后正于江柚凝房中品着。
房中窗扇大启,外望而去,一轮硕大的明月高挂于夜空。
宋烟烟忆起幼时,曾与爹娘一同,在中秋夜赏月品饼。心头微热着,想起昨夜,她少见的,未有梦着漫天大雪、丧幡,而是又见了那年爹爹逼着她复诵手札时的情境。
那手札不过是记录了当年爹爹于西北协修佛塔之时的简略心得,最多不过是在干旱酷寒之地,如何保证妆佛工艺的一些技巧。
到底有何特别之处,值得萧京墨惦记?
出神间,突见江柚凝起身向外。待她回神,才听得院外传来规律的敲门声。
片刻后,江柚凝领着一高大的身影,跨过院门而来。
19. 第十九章
银晖洒落满院,映得房门口玄衣着身的人影,愈显了清冷。
宋烟烟匆忙放下手中饼子,起身之际,垂首以绢帕轻拭唇角。
“江姨,中秋安康。”
萧京墨并未进屋,只将手中食盒递与江柚凝,而后凤眸直视着宋烟烟,淡声道:“府中席宴未散,人多眼杂,我有事寻宋烟相商,故而来别院叨扰。”
“世子哪里话。”江柚凝将食盒轻置于桌面,行至兀自静立的宋烟烟身侧,轻唤了一声,“烟烟。”
宋烟烟轻抿唇,扶了江柚凝坐定,方出了门。
萧京墨于前缓步出了别院,宋烟烟无声在后跟随。院外落叶遍地,二人伴着脚下窸窣碎叶之声到得竹林旁。
良久的沉寂后,萧京墨终转身,自袖中取了一轴画卷,递至宋烟烟面前。
“这是我命人自西北佛窟拓印的‘飞天’图,明日元叶会带人送一巨型宫灯入别院,两月内,将此卷腾绘至宫灯之上。”
宋烟烟自始至终未曾抬头,只双手接过画卷,轻福身子,回身离去。
“宋烟,我有求于皇祖母,此灯呈效极为重要。”
宋烟烟稍顿了步,而后继续前行。
那时,中秋明月亦未照亮她似被迷雾笼盖的心识。
她想,萧京墨需她做些什么,同燕王妃又有何不同?
谢贵妃、三皇子她且无法相拒,又为何对萧京墨所提思绪种种?
后来的某个夜里,她恍然间明了,原是她心头一直记着,那年爹爹墓前,那个骄傲淡漠的少年。
那时他曾笃然言道,燕王府不求她的回报。
原来这许多年,当了真的人,竟是她自己。
可她本就欠了恩情,已是此生难报。
他有所需,她自当应允,竭力而为。
*
两月后,宫灯绘制已近尾声。
宋烟烟以粗制彩色漆线,于宫灯各面盘绘了“飞天”形案。
萧京墨送来宫灯之时,她已猜着他用意,故而又以极细同色漆线,于宫灯上细补了云彩、绫绸等细节。
如此,日间观之乃普通图绘,夜间点灯之时,则房内四壁将映更为鲜活生动的画面。
她想,望他所求,皆能如愿。
*
宫灯被抬走当日,赵元欢提了一盒桂花糕,紧着进了别院。她揽着宋烟烟双臂,嘟嘴抱怨着:“可算出关了,都快两月没见着你人了,此前为太后制那屏风,也未见你这般郑重。”
宋烟烟只淡笑着,稍启窗扇,任深秋凉风吹满屋内。
赵元欢捏起一块嫩白剔透的桂花糕,递至宋烟烟口边。宋烟烟张口咬去,只觉一股子清甜的桂花香气,伴着软糯的口感,在口中漫溢。
她望着赵元欢嫣然笑颜,只觉心头如被这桂花糕的甜意浸染。
“那元欢近日,同他如何?”
宋烟烟伸指轻抚着窗台上那白兔的柔软绒毛,凑近赵元欢耳边,窃窃问道。
“恩……”赵元欢平日爽朗的模样骤退,稍低了头,脸颊升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如今……尚未能让爹娘知晓。”
宋烟烟眨了眨眼,收回手,细品了赵元欢话中之意,惊道:“他应了你了?”
赵元欢仍低着头,嘴角眉梢的笑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去。
但下一瞬,宋烟烟眉眼间又起愁思:“你爹娘那头,怕是不能答应……”
“我不怕,烟烟。我已同予衡说好了,若我爹娘答应,他便随我留在京城,陪伴爹娘左右,若不答应,我们便往江南去,置间商铺或开个酒楼,皆可谋生,岂不自在快慰?”
“元欢……”宋烟烟看她憧憬模样,到底把心下稍起的担忧之言又吞了回去。
婚姻大事,到底是要尊父母之命。元欢她一个官家小姐……
她究竟是否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是怎样的境况?
“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赵元欢却是紧揽了宋烟烟手臂,笑道,“我定会缠着我爹娘,到他们应允为止,我才不要同烟烟分别那么远。”
宋烟烟佯了不满,嗔了句:“但若你爹娘不允,你便是要他,不要我了?”
“那我定每月同你写信,不对不对,一月两封至少。我还要将我在江南采着的花、吃着的果子,都给你捎来,叫你知道,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赵元欢原是热烈地说着,可话到后来,二人却没来由起了丝伤感。
许是离别之情太过难忍,即便只是提了提,也已然心头酸涩。
“好了好了,不提这些。”见宋烟烟眼眸也泛了红,赵元欢赶紧调转了话头。
“我娘……想来探望下江姨,不知是否方便?你……稍后替我问问。”
赵元欢语带迟疑,令宋烟烟也觉了些疑惑。
不过是旧识相探,何须这般郑重?
后来她往江柚凝房中相问,江柚凝沉默许久,只倚于床边,任宋烟烟将头靠于她腿。
枯瘦的手,冰冰凉凉的,轻抚于宋烟烟脑后,间或碰着了她耳际皮肤,激起她身上一阵寒战。
“娘亲,天凉了,你当再加件衣裳才好。”宋烟烟欲起身去往衣柜,却被江柚凝拉住了。
江柚凝温柔的话语里,参杂着驱也驱不散的,久病的虚弱感:“烟烟长大了,娘亲这身子骨也不知还能伴你几年,是该为你的将来做好打算。”
“娘亲!你说什么?”宋烟烟蓦地撑起身子,倔强地忍着眸间泪雾,“娘亲要一直同烟烟在一起。”
“傻孩子。”江柚凝轻声回道,“便让她来吧。只是别院简陋了些,她们不嫌弃才好。”
*
三日后,赵母携赵元欢进了别院。
身后六名家丁抗了各式补品、绸缎,将江柚凝屋子摆了满满当当。
宋烟烟看着满地物什,眉心不由蹙起。
江柚凝平日里,连王府所赐都尽力避免,更不会愿无端收受此般贵赠。
可赵元欢直拖了她回房,留了二位母亲于房中叙旧、商谈。
直至天色渐昏,赵母才自江柚凝房中踏出,向赶忙开门探看的宋烟烟露出了慈爱笑容,上前握着她手拍了拍,而后带着赵元欢告了别。
宋烟烟见江柚凝双眼微微泛着血丝,忙上前搀着,切切关怀了句:“娘亲,可有不适?”
江柚凝却只摇了摇头,回道:“烟烟,替娘亲送送你赵姨和元欢。”
宋烟烟应了声,将赵母及赵元欢送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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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于青石板上踏出规律而清亮的声响,灰沉车厢在宋烟烟面前掠过。
赵元欢忽得掀了帘,俏皮地向宋烟烟吐了吐舌,留了句:“改日来寻你。”
宋烟烟视线随赵元欢灿然笑脸而去,只觉夕阳染出的那一片红霞之下,那笑靥明媚地令她动容。
马车行远,终于拐角处隐了踪迹。宋烟烟收回视线,却乍然于王府后门处见着提剑而立的萧京墨。
他面色沉冷无比,握剑之手指节上泛起森冷的白,只那双眸子,似萃了火般灼意盎然。
“世子……”宋烟烟一时无措,慌张喃了声。
她知他今日入宫送了那宫灯,此时这般神态,莫不是太后对那灯有所不满?
她尚于脑海中飞速忆着宫灯绘制模样,便听得萧京墨讽然道:“你便不能有一次,听得进他人之言?”
宋烟烟不明所以,只听那语气,心头轻揪了下。
“让你少同赵家往来,你是听过便忘了,还是根本未曾想要记得?!”他语调少见的提高了些,听来真动了怒,“如今倒好,这般架势,恨不得明日便去做赵家人了。”
宋烟烟无措立于门前,萧瑟秋风吹透衣衫,她不自禁轻颤了下。
她手指紧扣于掌心,轻蠕了唇,却最终未能发一言。
下一刻,萧京墨蓦然转身,大步离去。
萧京墨很快行远,昏蒙光线里,那背影令宋烟烟觉了愈发陌生难辨。
她蓦然闭了眼,望能忆起那年父亲墓前,那双傲然清冷,却予她真实心安的眸子。
是日晚膳后,江柚凝握着宋烟烟手,指着满地物什,向她提道:“你赵叔赵姨从前便疼爱你,元佑也是个好孩子,赵家当是个好归宿,烟烟?”
“娘亲!”宋烟烟猛地抽回手,立身而起,匆惶间将椅凳撞翻在地。
怨不得,旧邻探望需如此郑重,而素来不欲受人馈赠的娘亲收下了这满屋的重礼……
“烟烟,你长大了,总要面临这一日。”江柚凝面上神情动容,宋烟烟一时竟看不清是喜是忧。
“娘亲这身子,许再撑不了几年了。余生只望,能令烟烟有自立之能,有安生之家。赵家……顾念旧情,定会善待于你,把你交给他们,娘亲放心。”
宋烟烟脚下不自觉后退,直至背脊抵了冰凉的墙面,才落着泪不住摇头。
“烟烟?”
宋烟烟素日里将心思藏得极深,江柚凝只道她女儿家觉了出嫁别离,心头伤感,便起身行至她身侧,抚着她发,轻声劝慰。
“你赵姨说,元佑他打小便欢喜于你,在江南道时,极勤书学,未等其父调令便先行赴京谋任,便是望着能早日寻着你。他入京后,探得你于燕王府安然,才放下心来。待元欢入京,又借她同你交好,找着了机会与你接触。”
江柚凝冰凉的手,于宋烟烟面颊轻抚而过,为她拂去泪痕,轻声续道:“乞巧节那日,他于院中候你之时,曾来我屋中向我暗示过心意,亦同你赵叔赵姨定然表过态了。他待你,当是真心。”
宋烟烟眸中,一时间尽是迷惘。
“可娘亲,赵家如今门第高,烟烟自攀不得。烟烟……烟烟只望能勤于技艺,此生留于王府,报答恩情。”
20. 第二十章
燕王府,萧京墨院中。
无月的秋夜,昏暗院中仅几盏灯笼照亮了廊道。
院中竹林旁,却不时显现剑身点映的光亮。稍一阵后,簌簌剑风愈疾,半丛竹子应声而倒,压于入院必经的鹅软石路之上。
方跨入院中的太子府詹事齐渊,匆忙顿下步子,右手重重抚了几下胸,夸张叹了句:“何事让子染这般动气?”
暗沉夜色里,执剑僵立的人却只沉沉呼吸着,一言未答。
齐渊伸手摸了下鼻翼,低声道:“看来来得不是时候,改日了。”
“书房!”萧京墨冷声道。
书房烛火亮堂,清晰照映出萧京墨面上薄汗。元叶利索接过长剑,递上汗帕,待萧京墨擦拭后,恭敬接过,又为二人送上茶水,于旁静候。
齐渊深凝了萧京墨一会子,自怀中取出一信笺,置于桌案。
“今日将将复核了当年所有细节,确认了呈报,太子言你心焦,命我连夜送来。”
萧京墨拿起信笺,盯着信上那“赵”字许久,却未开启,只将那信笺重重拍于桌案,沉声问道:“你看过了?”
齐渊挑了挑眉,觉萧京墨此时模样颇为耐人寻味,故意未立时答他。
七年前陇西贪没之疑,牵连甚广,时任礼部祭礼司员外郎的赵建辰,实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不知他为何对此人如此上心,特提前查。
此前要求前查细核便罢了,今日看个呈报亦如此磨磨叽叽,实在是……
但于萧京墨吃人般的灼然眼神下,齐渊到底摸了摸鼻翼,简略回道:“看过了,未涉实案。”
萧京墨初时似长松了口气,但却又很快拧起了眉。
“不过……”齐渊似喘了口大气般顿了许久,才在萧京墨瞪视下续道,“无为,却未必无恶,你自细看吧。”
萧京墨终启信笺,于烛光下迅速阅览,而后将信笺折起收回。
“若不是你特意提了,这条无关痛痒之线,太子殿下本不欲下查。殿下对子染你,到底不同。”齐渊感慨了句。
“多谢。”萧京墨淡然致谢,而后凤眸瞥了眼书房门,未再多言。
齐渊见萧京墨面上神色有异,到底识趣地自个儿告辞离去。
“元叶。”萧京墨右手紧捏着信笺,拇指指盖甚而因此褪了血色。
“世子。”元叶应声,恭敬行至桌案前候命。
萧京墨闭眼许久,捏着信笺的手稍松,片刻后复又捏紧,最终沉然道:“去唤宋烟烟。”
元叶迟疑一瞬,却不敢吱声,只转头望了眼屋外天色,望主子能意识到此时天色过晚,宋烟烟怕是已入睡了。
“去!”
下一瞬,萧京墨稍带怒意的话音响起,元叶再不敢有分毫犹豫,快步往别院行去。
*
宋烟烟踏入萧京墨书房时,双眸间因方才哭泣而染的血丝尚未褪尽。
她虽始终不愿抬头,萧京墨仍是看着了。
他蹙眉将手中信笺压于桌面书籍之下,绕过桌案到得宋烟烟跟前,冷声问道:“又是为何哭泣?”
她素日里同赵家小姐往来甚密,又数次与赵二公子外出同游,如今赵家长辈亲自提了礼上门,必是来探亲事,她不是……得偿所愿么?
却为何,又这般红着眼?
“宋烟!”
宋烟烟一言未答,只垂首紧咬着唇,逼得萧京墨重唤了声。
本就心头惶恐未散,又被萧京墨一声重喝,宋烟烟眸中霎时又落下泪来。
“赵家难道不是来提亲事?”萧京墨背身,不愿再看她落泪模样,往日清冽嗓音,此时极显了烦躁。
宋烟烟闻言,蓦然抬头,望着身前稍显僵硬的高大背影,忍不住泣出了一声哽咽。
“你……”萧京墨终又回身,自上而下睨着面前哭得不能自己的宋烟烟,轻讽道,“你不该是得偿所愿吗?”
宋烟烟咬着唇,摇首片刻,泣声回道:“民女无心亲事,不愿嫁人,只愿留在王府。”
“留在王府?为何?”萧京墨突得弯腰,直直平视于宋烟烟,那话音不知为何便柔下了几分。
宋烟烟慌忙后退半步,双手紧捏了袖摆,眼眸垂得低低的,半晌才嚅嗫道:“为……为报王府大恩,为求王府……庇佑。”
下一瞬,萧京墨直身而背,疾行至桌案前,双手用力撑于桌案。
许久,他低着头冷声回了句:“很好,那便尽快回绝赵家。如今你方掌技艺,当是回报之时。”
“元叶,送她回去。”
自始至终,萧京墨都未再回头。
宋烟烟眉心愈蹙,只觉萧京墨方才那番话,好似在她已然酸涩惶恐至极的心头,又狠刺了一剑,叫她疼得呼吸微窒。
可他又何曾说错?
本就是她自个儿说了无心亲事,亦是她自个儿说了只愿回报王府。
为何那话自他口中说来,她却又那般难受至极。
转身木然随元叶外行,宋烟烟双眸因被泪水满溢,连脚下之路亦无法看清,行至院门时,险些被倒伏的竹竿绊着。
惊惶未定,书房内又传来一声刺耳的瓷器碎裂之声,令她整个人都轻颤了下。
秋夜凉风忽至,宋烟烟下意识拢起双臂,紧紧拥着自己。
回往别院的步伐,凌乱且急促。
*
书房内,萧京墨愣然望着角落被砸裂的杯盏,及那一滩混着茶叶的水渍,忽地撇唇轻嗤了声。
他为何……竟会让自己落入这般狼狈境地?
自书籍下取出那信笺,萧京墨灼火般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赵”字,而后大掌倏握,将整封信笺揉团于掌心。
任自己重重跌坐入靠椅,萧京墨左手两指不住捏揉着眉心。
幸而……
幸而……终是先问询了她,而非直接将信笺予她阅览。
于陇西平乱之时,他获悉她父亲当年旧事更多细节,又想起她与赵二公子有所往来,便鬼迷了心窍般,要去深究当年赵家之事。
他今日,是当真起了念头,要以此信笺,令她彻底断了与赵家的往来,断了与赵二公子的一切可能。
可他明明知晓,宋烟她与赵家小姐感情甚笃,若知晓赵家与她父亲当年之事真有瓜葛,她……
将手中纸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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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展平,他起身将其夹入侧墙书柜一佛经之中。
望圣然佛经,替他压下心中这些不堪之念……
推窗而望,夜色暗寂,灯笼微光映着院中倒伏竹丛,又一次提醒着他的失态。
她说,只为留于王府寻求庇佑。
罢了……
*
三日后,萧京墨已然回军。
宋烟烟于赵府所提,仍未予江柚凝应允。
江柚凝只当她困于幼年之难,又心念王府之恩,一时走脱不出,并不催促,也未再提及此事。
那日赵元欢又提了宋烟烟素日里喜爱的桂花糕,来探望了一次。见宋烟烟神色落寞,心道好友终究放不下这几年来的少女心事,眼神稍黯了几分。
但赵元欢明了,萧京墨无心于宋烟烟,他二人一来无有感情、二来身份悬殊,必无未来可言。
宋烟烟不过一时困于从前心念,自家二哥必有耐心和诚心能等得她看明、看透那日。
故而,赵元欢未曾多言一句,只似平日般,同宋烟烟一同逗了会儿白兔,便回府了。
赵元欢离去后不久,燕王妃身边的丫环怡翠至别院,直言王爷、王妃有要事相商。
宋烟烟搀着江柚凝步入王府正厅时,见厅内同那日赵母上门时一般,置了满满当当一地的礼箱。
她瞳眸倏张,脚下步子轻顿了下,手指紧紧扣着衣袖,扶着江柚凝行过那些礼箱,向燕王、燕王妃问安。
燕王平日忙碌非常,鲜少于府中,似今日这般郑重于座,还是上回宋烟烟得太后嘉奖之时。
宋烟烟双手捏着袖子,尽力让自己保持呼吸,已缓下胸腔内快到生疼的心跳。
“柚凝,烟烟长大了,瞧瞧,随了你的好模样,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真真是个美人胚子。这不,这两日永平侯府和瑞成王府均遣人送了礼来,探问烟烟的婚事。”
燕王妃苏念安放下手中茶盏,起身行至江柚凝身侧,拉起她手轻拍了拍。
“这两家来探问之亲,一家是永平侯府的庶次子,明年弱冠,尚未致仕,是欲诚心迎娶为正妻。另外一家,是瑞成王府的嫡次子,却欲纳为侧室。”
苏念安话毕,仔细观望了江柚凝及宋烟烟面上神情。见二人神色均有为难,未露喜色,苏念安稍松了口气,似是并不愿她二人于其中择一亲事。
她回身与燕王对望一眼,待对方点头示意,才缓缓续道:“不过,我与王爷对这两家均不甚满意。毕竟烟烟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与王爷膝下无女,真真是将她也当成了自家女儿般心疼。你说这,一家庶子、一家侧室,岂不委屈了烟烟。”
江柚凝听至此处,面上神色稍松,正欲提及赵家之事,便被苏念安又抢了话头去。
“宸阳侯府的小侯爷,年方弱冠,人品才貌均佳,他母亲是我堂妹,也可算是知根知底的一家人了。那孩子平素沉稳内敛,一直无心于婚事,听闻那日于三皇子府花宴上见了烟烟,倒是动了凡心了,紧缠着他母亲来同我说道。”
“这……”
江柚凝面上又露为难之色,心下也疑,怎会突地有这许多人家来探问烟烟亲事?
21. 第二十一章
燕王府正厅宽敞透亮,此时门扇大开,秋风徐入。
宋烟烟觉察了江柚凝异样,担忧她身子不适,忙凑近一步,展臂挽了她。
而后,宋烟烟见江柚凝拧眉思忖片刻,听闻她平日虚弱的话音里,隐隐透了丝坚定:“谢王爷王妃关爱挂心,只烟烟一介民女,虽说曾受宫里贵人抬爱嘉奖过,却到底只一匠人,又哪里能配得上这般高门贵第呢?”
苏念安闻言,捏着帕子的右手猛然下挥,眉眼间突起几分凌厉,但只须臾便又敛了神色,缓缓回座。
宋烟烟母女见苏念安此态,自知她恐是心有不满了。
毕竟是她姐妹家的孩子,又是侯府嫡子,他对宋烟烟瞧上了眼,那也得侯府足够开明、燕王府再抬些宋烟烟身份,才勉强配得上。
江柚凝那番话,虽则明面是谦词,但实则显是拒绝,燕王同燕王妃自是听明白了。
苏念安兀自饮茶不语,萧泽沛深望了眼宋烟烟,浑厚嗓音徐徐道:“宋夫人,你同烟烟相伴相持多年,你的心情本王亦能理解。但烟烟既已到了这年纪,婚嫁之事总也躲不过的。与盲婚哑嫁相比,嫁入宸阳侯府,于烟烟余生是最有保障的。”
萧泽沛见宋烟烟仍无所动,只紧抿着唇僵立着,倒是江柚凝面色稍缓,便续道:“宸阳侯府那孩子,也是本王看着长大的,人品才学绝无差池。两家本也往来甚密,烟烟嫁去侯府,本王及念安也能多顾得她些。”
萧泽沛话语诚恳,态度谦和,江柚凝虽心中仍觉赵家稳妥,面上竟也稍有松动。但此前宋烟烟于亲事的态度仍令她忧心,故右手抚上宋烟烟搀着她的手,低头探看宋烟烟的态度。
宋烟烟抬起微染血丝的眸子,定定望了江柚凝片刻。突地向萧泽沛、苏念安福了身子,而后定然道:“烟烟多谢王爷、王妃挂爱,但烟烟已同娘亲说过,身受燕王府大恩未报,烟烟不想嫁,只愿能一生安心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你这孩子……”
那日,燕王和燕王妃见宋烟烟态度坚决、语气笃定,倒未再多言,只令母女俩回别院好生再思量思量。
*
秋色渐深,宋烟烟房里豢养着的白兔,瑟缩于笼中角落。长长的绒耳紧贴于背脊,红宝石般的眼睛随它的身子一并轻颤着。
宋烟烟自柜中取来旧时一件素色袄子衣物,简单裁剪,为它缝制了一个温暖的小窝。
她将小窝置于笼中,轻手轻脚抱了白兔入窝,而后轻轻于它背上抚着:“这是你的家,在家里,是定不会冻着的。”
好一阵,白兔应是觉了温暖,长耳逐渐又竖起。宋烟烟见之扬起了唇角,轻喃了句:“冻着了,也无大碍的。只要有个自己的家,慢慢就会暖起来。”
白兔很快在舒适的新窝中趴卧着,闭眼安然睡去。
宋烟烟起身轻倚于床头阑干处,食指于那一挂平安扣串成的风铃上轻拨了下,清脆的铜铃声溢满了整间房。
好一会子,待铜铃声渐息,她自怀中取出一物,置于掌心,定定凝视许久。
是那枚,萧京墨留于冰面,于绝望的风雪冻寒之中,牵引着她来到此处的,燕王府铜令。
*
三日后傍晚,燕王妃苏念安领着怡翠并几名家丁,抬了三个礼箱进别院。
挥手命人将礼箱置于院中,苏念安淡淡瞥了出门相迎、问安的江柚凝和宋烟烟。
江柚凝、宋烟烟不明所以,稍显了迷茫。
苏念安轻抬手腕,由怡翠扶着,行至二人身前。一身深紫绣金夹袄,在秋日斜阳照耀下,令宋烟烟觉得刺目非常。
宋烟烟扶着江柚凝于廊下静立,双眸微垂,静听着苏念安微冷话语:“柚凝,这是今晨宁远侯府送来的礼,为的也是探得烟烟亲事。你须得知,只要烟烟亲事一日未定,这般的事儿便不会停。”
苏念安话语中且露了不耐,令宋烟烟搀着江柚凝的手稍紧了紧。可更令宋烟烟觉了紧张的,却是她话中隐含之意。
宋烟烟不自觉抬眸,惑然望向苏念安。
却听苏念安轻蔑笑了声,续道:“你道为何突得有这许多望门贵府相中烟烟?这满京城多少容姿昳丽、才貌皆备的高门贵女,难道便比不得烟烟?”
江柚凝稍蹙眉,局促地挪了挪脚,轻声回道:“王妃,这也正是柚凝不解之处。”
“那我便实话同你们说了,这几日里,除了宸阳侯府那孩子,其余恐都是某些人授意而来。只要烟烟亲事一日未定,她便不会停了这些事儿,你们且等着吧。”
“这……”
江柚凝这头尚疑惑着,宋烟烟却似醍醐灌顶般,突地清明了。
她恍然忆起,三皇子府花宴那晚,萧京墨于院门处同她说的那话。
“三皇子与谢贵妃,谋求甚多,所言所行皆有其目的。”
宋烟烟此前只觉,三皇子与谢贵妃显欲拉拢于她,定是因了欲利用她所掌妆佛之术。即便再有些别的心思,顶多不过是如取悦于太后、圣上之类。
可如今,这般阵仗……
似如豪门贵阀之间联姻求利之举,竟也用在了她一介民女之身。
“再予你们一夜时间,若然无有回音,我这头就替你们应了宸阳侯府了。”冷硬话语出口,院内尬然静默了一阵。
苏念安见宋烟烟母女二人低头默然,又咳了声,清了嗓子,缓下语气道:“我早知你们也同赵家有所往来,但赵家门第与侯府又如何能比得?王爷那日也已说得透彻,烟烟嫁于宸阳侯府,便如未出咱燕王府的门,燕王府自能顾着她。”
苏念安这一连串的话语,将宋烟烟思绪拉回,又令她陷入了赵母来探亲事那日的惶恐不安之中。
她整个人微微颤着,只顾于江柚凝在旁,勉力强撑着,可那双桃花眼中蓄着的泪珠,几乎便要滑落。
苏念安瞥了眼宋烟烟此态,跨前一步,于宋烟烟身前轻念了句:“烟烟断然不肯议亲,莫不是心头装了什么不该装的人吧?”
宋烟烟倏地大睁了眼,松了搀着江柚凝的手,慌张后退了半步,于苏念安突露凌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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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神之中,急切而剧烈地,摇着头。
*
那夜晚膳后,许是因了心事过重,愁思又深,江柚凝病容渐起,咳得愈发厉害。
宋烟烟慌了神,欲往王府延请医官来诊,却被江柚凝拉住了手。
“烟烟,娘亲无大碍的,左不过心头愁着事儿罢了。”深秋之夜,江柚凝枯瘦冰凉的手,于宋烟烟手背轻抚着,“烟烟同娘亲说说,烟烟心里头,怎想呢?”
宋烟烟却仍是垂首默立,沉默许久,缓缓再喃了那句:“烟烟不想嫁,烟烟只愿能一生安心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自江柚凝第一次向她提起赵家之事,宋烟烟便于心头,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一句。
她欲令自个儿确然相信,这便是她心中所求的所有,这便是最真的、唯一的真相。
如此,他人才能信她。
“哎,今日王妃之言,烟烟亦听得了。若然烟烟不愿卷入这些无畏的权伐斗争,确需得尽早定夺。”她冰凉无温的拇指,于宋烟烟眼角拂去一滴泪,“女儿家,总得有个归宿。只有烟烟成了家,娘亲才能心安,他日……才好向你爹爹有个交代。”
“娘亲!”宋烟烟急切挥去了江柚凝手,伸臂紧搂了她,将泪水濡湿的面庞深埋于江柚凝颈间,“只要娘亲与烟烟在一块儿,烟烟就有家。”
*
晚间秋雨突至,寒意骤增。
宋烟烟于哗然雨声中久久无法入眠,突闻江柚凝房中传来咳嗽之声,急急起身,为她加盖了一床被褥。
推门而出,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傍晚苏念安那话。
“再予你们一夜时间,若然无有回音,我这头就替你们应了宸阳侯府了。”
“烟烟断然不肯议亲,莫不是心头装了什么不该装的人吧?”
心头惶恐愈盛,宋烟烟以湿帕净面,洗净满脸泪痕。而后着衣挽发,提起油纸伞,自后门进了王府。
雨夜深深,王府廊道幽暗,宋烟烟走得急促,裙摆被不知是地上溅起的或是空中飘落的水汽沾湿,紧贴于腿上。到得萧京墨院外时,且显了丝狼狈。
她前阵虽常于萧京墨院中往来,但值守侍卫见她深夜冒雨前来,仍觉了诧异,惊讶道:“宋姑娘?”
宋烟烟正犹疑着该如何开口,旁侧行来一队穿着蓑笠的巡逻侍卫,为首的正是王府侍卫长周辙。
周辙于院外灯笼微光中,见着宋烟烟满面愁容,示意大队先行,自个儿到宋烟烟跟前,关怀了句:“宋姑娘深夜冒雨入府,可是今日气温骤降,宋夫人又有不适?”
雨帘模糊了幽暗视线,宋烟烟细望了一阵,才认出蓑帽下周辙面庞,忙回了句:“劳周大哥挂怀,娘亲无碍。”
周辙点头,追问了句:“可有需周某相协之事?”
“多谢周大哥,烟烟无事,别误了你巡逻值岗。”宋烟烟欠了欠身,感激回道。
待周辙走远,她又静立了一阵,方从怀中取了玉质令牌,呈予侍卫:“劳烦大哥同传,我寻元叶有急事。”
22. 第二十二章
夜深雨急,寒夜愁肠。
宋烟烟于房中案几前怔怔坐着,被雨水打湿的裙摆,冰凉凉地粘于腿上,她却似毫无所觉。
案几上,烛台积了厚厚一堆蜡油,摇曳的烛火映亮小窗,她愣愣望着窗棱滑落水流映出的一道道暗痕。许久,才将视线稍稍下挪,凝视着正于温暖小窝中安然趴睡着的白兔。
它今夜,好似一点都未觉得冷。
真好。
视线再下移,细瘦的白烛就快要燃尽了。自元叶听了她所求,手持玉令出发前往京郊军营,已然过去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足够往返军营、王府两趟了。
也许……
也许,萧京墨并不愿插手此事。
毕竟,为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匠人心底莫名的执拗,去违抗他母妃,实在算不得明智之举。
那明日,该作何解呢?
倔强不肯议亲,怕是会似王妃所言,给王府带来源源不断的烦扰。
听从王妃安排,嫁予宸阳侯府那位,她甚至未能忆起容颜的小侯爷?
也许,相较而言,嫁入赵府,令娘亲安心,与元欢为伴,已是所有选择中最优一项。
可她并非情愿,亦无心情爱,于那位温润和善的邻家哥哥,恐多有不公。
她捏握起搓漆铜片,食指指尖极用力地下压,直至指尖渗出血珠,尖锐的刺痛感瞬间传至心头。
恍然回神,她松去五指,任铜片掉落桌面,发出一声刺耳声响。
只是那声音被外间隆隆雨声吞没,除了她,再不会有任何人听得。
好似她此刻心头的无助与惶恐,除了她,再不会有任何人听得。
枯乏的等候最是磨人心性,宋烟烟渐觉额际传来一阵阵抽疼。
她想,她需得做点什么才好。
就着微弱烛光映下的昏黄光晕,宋烟烟于案几布上笔墨,展开纸笺,而后闭眼静坐,将爹爹当年令她背下的手札内容于脑海中又复诵一遍。
再睁眼,她提笔蘸墨,将手札内所述一一书于纸笺。
待厚厚一沓纸笺书就,她定定望着,又兀自愣神。
萧京墨当是有需于这手札,她虽不明缘由,更不知他为何从不言说,但若不日便要被迫离了王府、离了别院,便将他所需予了他吧。
又取一纸笺,她于其上落下两行娟秀墨痕。
盼君所愿皆得尝,余生尽安康。
将纸笺细致叠齐,收纳入屋侧矮柜之中,再回神,雨势渐歇,窗外墨染般的暗色已稍褪了些。
小窗处,突地传来几下敲击之声。
她恍觉错闻,亦或许,是雨滴落窗之声。
未几,规律敲击声再起。
宋烟烟煎熬整夜而通红的眼,倏地大睁,步伐切急而前,至墙边推开了窗。
那道她曾于窗后默默注视了四年多的身影,此刻正执伞静立于窗外。
落雨的黎明昏沉,屋内幽微烛火映去,隐见他此刻身着锦袍,发束玉冠,与往年练剑时完全不同模样,也……不似从军中赶来。
“出来。”宋烟烟听得他刻意压低的声音,较往常显了丝哑然。
宋烟烟眼眸于瞬间热烫着,氤氲起一汪水雾,她辨不清心头突起的那股子酸涩为何,只于慌乱中撞着了案前长凳。
“小点动静,仔细吵着江姨。”
“嗯。”
宋烟烟垂眸应声,急取了把油纸伞,推门踏水出了别院。
院外檐下,玄衣锦袍的高大身影正执伞相候。檐上垂落的水帘,在他伞上敲出一串闷闷的轻鼓之声。
笼灯下,宽大的伞面遮了宋烟烟视线,她全望不着他面容。
只下一刻,那高大身影后退半步,而后弯腰,昔日凌厉的凤眸中,似涌动着她读不明的心绪。
未执伞的那手,捎带着秋雨的寒凉,伸抬至她面前。
沾了泪珠的双睫因此轻颤了下,而那手便久久悬停于那一处,未动分毫。
许久,她听到他清冽而哑然的声音,传入耳中:“别哭。”
悬于面前的手被收回身侧,只那眸子仍一瞬不瞬地凝视于她。
雨丝溅落的水雾,令宋烟烟觉呼吸间都沾染了潮气。湿粘的空气,冲淡了他身上惯有的竹叶清香,令她一时失神于那双情绪波涌的凤眸中。
“我……”她红唇微嚅,欲言说此刻的无助和惶恐,却终究被紧涩的喉咙阻了所有话语。
她以为,他不会来了。
可此刻,他当真出现在她面前,她却又不知该如何言说。
“我知道,元叶都同我说了。”萧京墨温沉道。
宋烟烟通红的眸子里又起惑然,他今日为何又是这般温和的语气和姿态?
“随我来。”
萧京墨站直身子,转身往王府后门行去。
跨下台阶,踏上门前青石板路之时,他步下稍顿,转身向仍怔愣在原地的宋烟烟望去。
直到她轻抬步子,跟上了步伐,萧京墨才复又前行。
萧京墨难得步下和缓,宋烟烟心中怀着忧思及忐忑,跟随着入了他院中。
她全不知,他是否会愿替她解围?
只是在最为惶恐难抑之时,她脑中只记得他曾予她玉令,要她记得,如若遇事,及时遣元叶去寻他。
况他也曾说,要她留在王府,以报恩情。
踏上湿滑的鹅软石道时,天光微亮,宋烟烟见旁侧竹丛有一半仅余半截。尽管秋雨丝丝,要再生发而出,恐也要待明春了。
再行前,她被萧京墨引入院中一客房。
萧京墨止步于门外,宋烟烟惑然回首相望,见他收起油纸伞,轻蹙眉道:“衣衫湿粘,也不知替换。里头放了套衣物头面,去换上。”
宋烟烟尚未回神,房门便被萧京墨由外带上。
待她更衣挽发,再启门,萧京墨方踏步入房。
此刻屋内灯火盛旺,她抬头仰望而去,方见了他眼下两抹淡淡的乌青之色。
正出神着,她被萧京墨轻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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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小臂,来到屋内小桌旁落座。
萧京墨于她身前久久默立,她独坐无措、心头急切,仰头望去,却撞上他正凝望于她的晦暗双眸。
一时静默无言,她只听得他喉间溢了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她见他神色略动,却于下一刻,转身至窗边,推启了窗扇。
凉风携潮气涌入,吹散了屋内窒闷之气。
可宋烟烟一夜未眠,此刻乍然受风,额头紧抽着疼。
她伸手按揉着太阳穴,心下又因他无言而急切,直望着他背影,站起身嚅嗫了声:“王妃她……”
萧京墨闻言转身,突地大步行近,双手按于她肩头,令她再坐于凳。
他高大身影因而于她身前微躬,下巴几乎便要抵她发丝,独属于他的气息随他沉沉呼吸,自上而下笼罩于她。
周身空气似又回温,可宋烟烟心头切急着燕王妃告诫今日须得做个决断,见萧京墨无言,颇觉无措。
他突地半蹲下身,弯曲膝盖带起锦袍,腰间缀挂的玉佩及香囊被顺势承托于腿上。
宋烟烟见那香囊,倏然抬眸,见他正平视于她,清冷之声似极为淡然:“你遣元叶寻我,是因不愿议亲?”
“嗯。”宋烟烟瞳眸微垂,直直盯着那香囊,轻应了声。
“我今再询你一次……”萧京墨话至一半,突地便又静默许久,直待宋烟烟因他沉默觉了不安,双手于身前紧揪起来,才续道,“为何,不愿议亲?”
宋烟烟揪着的手愈发紧握,无措间双眸又泛起一层薄雾。
“你可是……心里……”
“没有!”宋烟烟想起昨日傍晚苏念安所问之言,似被针蛰了般,急着否认,“民女只愿能一生留于王府,以报大恩。”
片刻间,身前气息骤离,冰凉湿气又一次涌入宋烟烟鼻尖。
萧京墨直身而立,背脊稍僵,话音不知为何突呈了冷硬:“好。”
他转身复又行至窗前,好一会后,沉然问道:“你确确想清楚了?”
“回世子,民女……想清楚了。”
萧京墨再未应声,只命元叶着人送了早膳至房内。宋烟烟简单垫了肚子,出得门时,却见萧京墨于院廊拐角处负手而立。
元叶于旁担忧道:“世子,奔波一夜,该垫垫肚子。”
萧京墨却只转身缓缓向书房行去,清冽之声远闻轻幽无比:“送她回别院。待人来传,若在我院中……不妥。”
宋烟烟不明其意,只目光不自觉随了萧京墨身影。他于书房门口稍顿脚步,回身淡望一眼,嘴角似起一抹轻讽笑意,而后跨步而入。
宋烟烟心中只觉较这深秋雨意更为透凉。
她最终,未得一言。
究竟……该如何是好?
晨间,雨势渐歇。
元叶领了宋烟烟往别院行去,只方至王府后门,便遇了匆忙往别院跑去的丫环。
“宋姑娘!宫里来人,传宋姑娘入宫面见太后。王妃着奴婢即刻来唤!”
23. 第二十三章
宋烟烟由那位曾至燕王府递送莲座的,太后身边的公公接进了宫。
宫中所派马车宽大奢华,临上车前,萧京墨面色沉冷,于宋烟烟身后叮嘱了句:“谨言。”
宋烟烟心头惶惑已极,无言点头,步入马车。
寿康宫内,和蔼慈善的太后于上首高坐,前来请安的皇后、嫔妃们尚于殿中未退。
太后见了伏首跪于殿中的宋烟烟,示意身侧麽麽搀了她,缓步踱至宋烟烟跟前。
令麽麽将宋烟烟扶起,太后慈目望于宋烟烟显含了紧张之情的面庞,和煦目光伴着一声感慨:“好孩子,确有一双妙手。”
宋烟烟不敢回望于太后,双手紧于身前交握,拘谨福身,低头轻声回道:“谢太后娘娘。”
太后抬手轻拍了下宋烟烟肩,目光却顺势扫过殿侧正襟危坐着的后宫诸人。
“正是好年华,可议亲了?”
宋烟烟心头巨颤一瞬,低垂着的眼眸倏然大睁,心道,若是连太后都要干预她议亲之事,恐怕……恐怕她也再无挣扎抵抗的必要了。
可到底心头仍是不愿就这般妥协,正欲开口将这几日无数次挂于嘴边的话语道出,又想起临行前萧京墨嘱托“谨言”。
于宫中贵人面前,直言欲报恩于王府,是否……有些不妥?
便是这犹豫的一瞬之间,太后于她身旁续道:“不必顾虑,哀家今日唤你来,是念着你小小年纪,便能得如此手艺,想来定是下了苦工的,确然有你父亲当年的匠心与毅力。”
话语间,太后已回上座,雅然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又笑言:“但乍见你模样这般好,便一时兴起问问。你须知,在座这后宫诸位,平日闲来无事,最喜爱的便是同人说媒、与人牵线。”
太后言毕,也不知有意无意,手中茶盏落桌之时,稍重了些,发出瓷器相撞的清脆之声。
殿侧众人一时面露尬然,垂眸挺背,无有应声。
太后倒并无催促之意,只殿内许久的沉寂令宋烟烟愈发觉了局促,终是低低回了句:“民女无意于亲事,只望能同爹爹当年那般,中正秉行,潜心于技艺。”
“如此,确是个踏实的孩子。你若无意,自也不必勉强。但若哪日有了合心意的人,也可令京墨那孩子带话给哀家,哀家给你做主。”
明明是亲和、慈爱的话语,宋烟烟却在听闻“京墨”二字时,不由又颤了颤睫。
慌张间抬眸,见太后正眼含笑意望来,其中深意她全不得解。
太后着人送宋烟烟出宫之时,云开雨霁,高大巍峨的宫殿上方,隐现一七色虹彩。
“宋姑娘是有福气的。”
于前带路的公公眉眼带笑道。
回程之路,宋烟烟一遍遍细思着太后所言。
掀帘望马车外秋日净空,她觉窒闷了几日的心绪豁然许多。直想着,也许今晨这一遭,真能为她解了今日之困?
*
燕王府。
正厅内,燕王妃苏念安拧眉而坐,手中捏着的一块桂花糕被她用力掷回了盘中。
怡翠紧着上前,将掉落满桌的糕点碎屑清理,又在苏念安不耐地挥手中,将整盘糕点撤下。
“京墨,你父王与我,多年来可有苛待过她们母女半分?你今日之言,倒像是我要委屈了她宋家姑娘了?”
苏念安右手执帕,抵于心口,言语间尽是痛心。
“宸阳侯府那孩子,你打小也相识,人品、才学、家世,哪一样不成?那孩子对宋姑娘是真心欢喜,人家宸阳侯府也是一句都未曾嫌过她出身微寒,必会善待于她!”
苏念安这头涛涛不绝,萧京墨却仍只沉着脸立于跟前。她一时急愤,气道:“她宋家姑娘,说到底不过一介民妇,她得多高的眼界,竟也瞧不上人家!”
“母妃。”萧京墨凤眸倏抬,逼视于苏念安,清冽嗓音定然道,“婚嫁之事,自该你情我愿,她既不愿,其余便也不必谈了。”
苏念安情急,一手重重拍于身侧案几:“你自个儿成日里犟着,不肯娶亲,便觉他人也该如此吗?母妃今日就同你说了实话,宫里那位一听闻赵家有意于宋烟烟,便已着人三番五次上门探听,我总不能令燕王府养了这许多年的……”
“母妃!慎言!”萧京墨话音蓦地沉冷。
“当年,可是你亲口同母妃说,宋家姑娘手艺于太子及燕王府堪有大用,怎地如今母妃提一句,便又不对了?况宸阳侯府那门亲,我虽是存了私心,要留她为燕王府所用,却也当真是半点未曾委屈于她啊!”
苏念安心绪躁然,言辞激烈,右手不住拍着胸口。
怡翠于旁见了,忙上前抚起苏念安后背,欲替她顺下气来。
待苏念安喘息稍缓,怡翠见萧京墨仍顾自冷脸僵立于前,半点未有退步之意,迟疑道:“奴婢……奴婢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苏念安语气仍未缓。
“奴婢此前也不解,为何到了婚嫁年龄,也均是很好的人家,宋姑娘却那般抗拒。但昨日,王妃相问宋姑娘是否心里有人之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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婢见她神色慌张,方想起……想起……”
“想起什么?别吞吞吐吐的。”苏念安催促道。
“乞巧节前夕,王妃令我往别院送三皇子府柬贴时,于门外听得宋姑娘和赵家姑娘在说些……闺中心事。”
萧京墨身侧双手蓦然紧握成拳,牙关紧咬着,面侧肌肉因此轻鼓。
怡翠望之,以为世子怒她不该提人私隐,迟疑着不敢续说。
“说!”
萧京墨话音冷然,凤眸中却闪涌着复杂的情绪。
宋烟,她到底……
“她们那时好似在说,在说一个姓周的,什么……什么侍卫身份,不肯接受。”
“周辙?!”苏念安惊道,“怨不得。”
“奴婢如今想来,确是合理。听闻宋姑娘当年前往王府求救,口中喊的便是周侍卫长的名讳,应是将他当作恩人看待的。这几年里,也时有耳闻,周侍卫为宋夫人延请医官、递送药品,颇为周到,平日对宋姑娘也是关照有加。”
苏念安心思转得极快,片刻便念叨起:“若然他二人真真两情相悦,王府自也可为他们做主。横竖不过是要留宋烟烟于府内,我自也愿意成人之美。京墨,这般安排,你当无意见了吧?”
萧京墨闭目无言,苏念安心下切急,未有他虑,只催促道:“你倒是给句话。方才说母妃强人所难,如今他二人若是你情我愿,只顾于身份放不开,王府成全了他们,可未有半丝勉强!”
萧京墨突地撇嘴嗤笑一声,凤眸再起时,已是一片平静无波:“是,婚嫁之事,自该……你情我愿。”
话毕,他未再停留半刻,转身离去。
原来……
他于房中养伤那日,见她送周辙的平安扣,是此意。
她落水那日,周辙自怀中取出的那方绣了“宋”字的绢帕,是此意。
她近日红着眼,向他哭诉“只愿留在王府”,是此意……
罢了。
婚嫁之事,自该你情我愿。
又何能,有半丝勉强。
步至厅门处,萧京墨突地停了脚步。门外高悬于空的一挂虹彩,将他身影衬得愈发挺拔轩昂。
“那便遂了她意,将她许予周辙。”
*
宫内四乘马车于别院门口停驻,宋烟烟心忧江柚凝挂念,匆匆向公公致谢,便往别院内赶去。
方踏入院中,便见江柚凝眼眶微红,满脸难色向自己迎来。
宋烟烟急急上前,搀住江柚凝:“娘亲,何事?”
24. 第二十四章
时近正午,江柚凝双手却仍毫无温意。她一手轻握宋烟烟,一手指了指宋烟烟房门,示意她入内查看。
“你昨夜……未将窗扇闭合?”
宋烟烟不明所以,松了江柚凝,向房内小跑而去。
入得屋内,她置于兔笼之中的小窝已被江柚凝取出,摆放于房内避风处地面。
平日里活泼好动,总不停啃食着青草的白兔,一动不动地安躺于窝中。
宋烟烟脑海似被雷电闪击而中,她……忘了……
昨夜等候愈久,萧京墨来寻她之时,她心下急切,出门之时忘了将窗扇闭合。
深秋夜寒,今日凌晨更是风雨冻人,它便这般被她遗忘于窗台。
宋烟烟那双早已满布血丝的桃花眼,愣愣然望着那个安静的雪白绒球。似灌了铅般的步子,一点一点挪至它旁侧。
缓缓蹲下身,她似平日般轻抚了抚它,那长长的耳软软地耷拉于背,紧闭的双眼未睁一丝缝隙。
宋烟烟两手将它托起,分明同平日一样,还是绵软的触感,却再未给她一分回应。
她两手将白兔拢于怀中,望用自己怀中的体温再暖暖它,口中不停喃念着:“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一时大意……”
宋烟烟将手伸至嘴边,急哈了口中热气,而后将手捂于白兔身侧。
“你会好起来的,在家里……在家里,怎会冻到呢?”
可怀中那团绒球,仍旧未显一丝生机。
“娘亲……”宋烟烟无措已极,抬眸向门外望去,欲起身求助于江柚凝。
可映入她眼中的,却是怡翠匆忙赶至的身影。
“宋姑娘,王妃令我来传话,世子今晨替你拒了宸阳侯府的亲事,且说将你许予周辙侍卫长。侍卫长那头,王爷王妃自会安排。事既已定,昨日所言答话,自也不必了。”
宋烟烟此时尚未起身,由下而上望去,觉怡翠背光身影格外模糊,传入耳中的话语好似也不真切。
她兀自木然望着那方向,无有任何回音和动作。
只待江柚凝匆忙拉住怡翠,急切相问为何突作此般安排,宋烟烟眸中才起了一丝波动。
世子……将她许予周辙侍卫长?
她不愿议亲外嫁,他便要把她许给府内侍卫?
所以,他昨夜全未上心,及近凌晨才回了王府。
所以,他对她的求助未予任何回音,只漠然而去,留予她一抹讽笑。
是了,她说她只愿留于王府。
这般安排,嫁在府内。他又何尝不是……遂了她愿呢?
宋烟烟突觉脚下麻木刺痛,忽而往侧跌坐于地面。地面的湿冷透过衣物,一点一滴传遍她全身。
好似五年前爹爹过世、祖屋被焚那日,彻骨的寒凉渐渐回至骨血深处。
她见江柚凝神色慌张地进了屋,接过她怀中那团再不会有回应的毛绒,放回窝中。细瘦的臂膀勉力拉拽着她,将她扶至床畔落座。
双脚麻木,她跌坐于床,床铺因而微晃,阑干所挂铜铃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整个人颤了颤,而后被江柚凝揽入怀中。
“无事的,烟烟。定是有甚误会,娘亲……娘亲去找他们,把话讲明便好了。”
宋烟烟麻木的腿脚,在江柚凝不住的搓揉之下,散起一阵又一阵细密的刺痛。
她不由皱起眉,右手颤着抚上自己面颊。
竟……未有一滴湿意。
她恍然回神,双眸突地清明了几分,深深凝望于江柚凝,低声却又无比清晰地,喃了句:“娘亲,烟烟弄错了。”
她想,这几年里,她确然弄错了。
她竟将这寄宿之所,当成了“家”。
她竟以为,他人施舍的恩情,是恒久温暖的。
却不知,她便如那笼中白兔,窃喜于他人施舍的温暖小窝,却不知他人只一个未上心,便能令自己彻底覆灭。
而她甚还困于笼中,连出走自保之能……都未必存有。
“娘亲,烟烟弄错了。”
江柚凝不解其意,满是凉意的手,担忧地抚上宋烟烟面颊。
宋烟烟掌覆于江柚凝手背,轻拉而下,而后展了双臂,紧紧拥住江柚凝。
“娘亲在房中好好歇息,烟烟自能处理好的。”
眸中有一瞬薄雾泛起,她直望着屋外秋阳,而后蓦然眨眼,驱走所有无谓泪意。
她需得长大,不再是,亦不能是那个渴仰于他人恩施的无助女孩。
她需得常记诺过爹爹的话,需得常记那夜的烈火与寒雪。
她往后……不能再懦弱哭泣,不能再仰于他人鼻息,渴求他人恩助。
她当要,自己带着娘亲,好好活下去。
*
尽管食不知味,宋烟烟仍同江柚凝一道用了午膳。
膳后,她于白兔身旁默立许久。整夜未眠,身子此刻似于云端漂浮般微摇。
但终究咬了牙,连那小窝一起,将白兔抱起,于院外竹林后深埋。
“对不起。”
望着那小小的土堆,宋烟烟挚然道。
“望你往后轮回,皆得喜乐。”
*
待回至院门外,见两顶灰轿停置。
宋烟烟惑然入院,于江柚凝房中见了已多年未见的赵家伯伯,赵建辰。
他身着紫袍,顶戴三梁冠,于房中桌旁正襟危坐。身侧站着的赵元佑,因着青色官服而与往日所见稍显了不同。
她当是面色极差,以致赵元佑见着她时,眼中也起了忧色。
“烟烟,还好吗?”江柚凝知她此刻心伤、恍惚,忙上前迎她并关怀着。
直待宋烟烟轻点了头,江柚凝才将她引至赵建辰身前:“快唤赵伯伯。”
“赵伯伯、赵二公子。”
宋烟烟福身致礼,而后静待着二人阐明来意。
赵元佑见宋烟烟此状,紧着上前引宋烟烟入座:“烟烟妹妹可是身子不适?坐着说话。”
宋烟烟脚步虚浮,深秋之日,额际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再未勉强,急至桌前落座,而后抬眸,恍惚中,见赵建辰正目光温厚地注视着自己。
“宋夫人、烟烟,这几年,你们受苦了。”
赵建辰话语暖沉,全不似燕王那般肃然,令宋烟烟觉好似又见着了幼年那位可亲的邻家伯伯。
“幸有王府照拂。”江柚凝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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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烟烟长大了,她踏实、刻苦,确有当年景行的风范。今晨太后与圣上提起烟烟,圣上忆景行当年清正、勤勉,又念如今烟烟技艺已成,特命礼部前来召擢烟烟。”
宋烟烟尚觉迷离的神思,于这一刻乍然清醒。
“本朝宽明,有其能者,女子入朝为官之例不少。礼部祭礼司如今切缺一礼器审校之人,只暂为吏属,无有品阶。”
赵建辰言语间,仔细观察着宋烟烟面色。话毕,却并不催促答复,只执起面前茶盏抿着。
宋烟烟闻后,先望江柚凝片刻,见她面上神色复杂,亦不知是喜是忧。
而后,她垂眸直盯着自己置于桌面的双手。十五六岁的年纪,本该柔滑细嫩的少女柔胰,却已满布薄茧。
她独自一人,对窗苦练五载,其间挫折、磨砺已不可计,为的是什么?
她从前清晰知晓的,她需得凭这双手,带着娘亲活下去。
可近年情丝蔓溢,将她缠裹于这一方院中。他人偶然的相助与关怀,竟真令她辨不得自个儿处境,以为这一生,都能于此安然平静。
她已错了许久,往后,再不能错了。
再抬眸,宋烟烟伸手抹去额际薄汗,定然回道:“烟烟愿为,谢圣上隆恩。”
“好!”赵建辰面露欣慰之色,“如此,明日至礼部铸造局领职。”
“明日卯时,我来别院相引。”赵元佑紧接道。
赵家父子二人尚余公务,事定后便急着回衙署,宋烟烟及江柚凝于后相送。
于房门处,赵元佑缓步回身,稍弯腰望着宋烟烟,温润话语满含关切:“烟烟妹妹似有不适,不必相送了,赶紧歇着。我明晨来院外相候,若然仍有不适,直同我说,可再后延几日。”
“无碍的。”宋烟烟下意识垂眸,避开了赵元佑视线。
赵元佑再未多言,只又定定然凝视于宋烟烟一阵,方缓慢起身,随其父出了别院。
秋日暖阳照于青年身后,丝锦青袍散溢淡淡光晕,宋烟烟于房门处靠立许久,方回身,轻拥着于旁关切望来的江柚凝。
“娘亲,烟烟长大了。”
*
赵家父子离去后,宋烟烟稍缓下即将步出别院的些微慌张,却终究未能静心歇息片刻。
“世子将你许予周辙侍卫长。”
怡翠此言,在她脑海中不住回响着。
于是净面提神,她手握玉令,往萧京墨院中而去。
萧京墨院外,已惯常会为她通传话语的侍卫,今日却执剑拦了她。
宋烟烟沉吸口气,缓下胸腔中涌动着的复杂心绪,问道:“世子可在院中?”
“世子令,任何人不得入院。”
宋烟烟将玉令呈托于掌心,紧询侍卫道:“寻元叶或世子,事态切急。”
那侍卫满面难色,避了宋烟烟视线,吞吞吐吐回道:“世子明言,宋姑娘……宋姑娘尤其不得入内。”
宋烟烟蓦然片刻,为自己心头乍起的那丝疼痛,扯起一抹无奈笑意。
下一瞬,她将玉令置于侍卫手中,淡然道:“麻烦侍卫大哥,将此令交还世子。”
而后,她急迈步子,往燕王妃院中行去。
25. 第二十五章
宋烟烟从前总以为,人要长大,须得一日日、一夜夜的历练。
如今却恍然,原来成长和醒悟,都不过是一日之间的事。
或许,仅一瞬便足矣。
及至燕王妃院外之时,秋日渐斜,宋烟烟踏过满地枯黄银杏叶,被引入院内偏房。
苏念安于上首倚坐,正垂眸认真细观着方染蔻丹的双手,见宋烟烟入内,轻睨一眼,略显不耐道:“为个婚事,几次三番地折腾,如今已遂你意,嫁于你心许之人,亦可留于王府,又有何不满?”
宋烟烟不由蹙眉,何为“嫁于你心许之人”?
“回王妃,民女并无心许之人,也不愿议亲,只望能专心于技艺。”
苏念安双手垂落于腿,坐直了身子,眼神凌厉瞥向宋烟烟:“何必说这些无畏的托词,怡翠分明在你房外听得你同赵家小姐说,心许于周姓侍卫,你素日里也同周辙往来颇多,莫不成是其他周姓侍卫?”
宋烟烟瞳眸倏睁,望向一旁咬着唇、偏头躲她视线的怡翠。
她一时心乱,急切言道:“王妃,这其中有误会,民女未曾……”
“何须再多狡辩?你是欲说怡翠胡言?还是欲说,心许于周姓侍卫的,是那赵家小姐?”苏念安不耐地截断了宋烟烟话语。
宋烟烟脚下不自觉后退了半步,双手指尖轻抠于掌心薄茧。
她当如何说?
怡翠那日确然听得的话语,便是她此刻断然否认,怡翠也必不会轻易妥协。否则,怡翠岂不得背上妄言误导主子的罪过?
可她也绝不能便言说是元欢心许于周姓侍卫……
元欢一个官家小姐,她虽满心望着嫁予周予衡,到底往后婚嫁之事如何尚无定论,若然外传,怕是……
“想是……想是那日,民女与赵家小姐言语间措辞不当,以致误导了怡翠姐姐。但民女属实从未曾心许于何人,也确然一心只想着精善技艺,望王妃成全。”
宋烟烟垂眸,未曾对视于苏念安,但语气却是笃然。
“你!”苏念安气急,一时竟觉语塞,“为了你这婚事,我前前后后费了多少心,怎地就如此这般别扭!跟……”
“跟京墨一般执拗”几字终究被吞下了肚,苏念安一指揉按着太阳穴,不耐挥手:“京墨出言为你定的事,你自寻他去吧!我这头再无精力管了。回头我再多言两句,他那边又得来寻我事儿。”
宋烟烟再无话可驳,只淡淡留了一句:“今日午后,礼部侍郎携圣令来传,寻民女明日起至礼部铸造局任职。”
苏念安听闻圣令,神情稍僵,但终究只说将会转告王爷,便不耐挥手,示意宋烟烟离去。
退得门外,廊道上洒满夕阳温黄的光,宋烟烟稍稍抬头,觉了一瞬刺目,一阵眩晕。
耳际传入闷闷的几声话语:“若不是当年京墨亲言,此女技艺他日要为太子及王府所用,又何须多年养着、惯着她。如今倒好,用途大不大尚未可知,麻烦事倒是一茬接一茬。”
“是啊,当年世子大费周折,特特去往京郊抢着的人,也不知到底有何金贵之处?”
那话音好似从遥遥远处传来,宋烟烟茫然顿了步。
傍晚凉风,卷起一片枯黄银杏叶,飘落于夜雨遗留的一汪水渍之上。
波纹反射粼粼之光,宋烟烟恍惚间忆起,那个绝望冬日里,祖屋焦黑废墟外的冰面之上,那枚反射日光的燕王府铜令。
虚浮脚步且停,她觉日光灼痛双眼。
不是早知,多年庇佑为有所求?
恩佑之始,到底为利、为义,又有何区别?
*
宋烟烟回至别院之时,赵元欢已于她房门口等候多时。
见宋烟烟面色惨白,神色恍惚,赵元欢忙上前将她搀扶入屋,令她倚靠于床头。
她在宋烟烟面前蹲下,双手握她,忧心道:“面色如此难看,莫不是病了?”
宋烟烟望着赵元欢关切目光,摇了摇头,而后倚于床头,稍眯了下眼,望能缓去额间难忍的胀痛。
“我都听江姨说了。若不是我二哥今日见你面色有异,着人通知我来探你,你便打算一直瞒着我?发生这般大事,为何不同我说?我……我和我哥哥们,我爹爹娘亲,都能为你一同想想办法的!”
宋烟烟未有应答,只与赵元欢交握的手紧了紧,以作回应。
“原是我不好,怕你为我二哥之事为难,不敢来见你,才……才会……”
赵元欢仍自愧疚着,宋烟烟终张了双眸,身子前倾,将额头抵于赵元欢肩。
“元欢曾同我说,不必将自己困于王府,亦能还报恩情,我如今方懂了。”
赵元欢心疼地抚着宋烟烟背,轻嗔道:“我还说,这世上好男儿何其多,烟烟定能找到与自己心意相投之人。你可懂了?”
宋烟烟将额往赵元欢脖颈处蹭了蹭,终于稍觉了丝困意,迷蒙之中喃了句:“往后慢慢会懂的。”
将已困顿至极的宋烟烟扶躺于床,为她掖了被,赵元欢于床畔低声问道:“如今可愿搬去我家那头住?”
见宋烟烟闭目蹙眉未语,赵元欢又问:“那于我家附近,寻一小宅,倚傍而居如何?”
赵元欢私心里想着,若是他日宋烟烟果真嫁于她二哥,江姨于旁小宅居住,既自在又便于照顾,岂不两全。
可宋烟烟未再回话,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默许了。
总归赵元欢认为,她是默许了。
*
这一觉,宋烟烟睡得极沉,无梦无噩,平静安然。
至江柚凝晨起来唤时,双眸已是一片清明。
卯时,一身青色官袍的赵元佑准时于院外候着,待江柚凝送宋烟烟出得院门,他和煦而笑,向江柚凝道:“江姨安心,我会顾好烟烟,待傍晚送她回来。”
江柚凝向温润青年展眉浅笑,点头应道:“有劳了。”
宋烟烟被细致引入灰轿,入轿之时,身后传来青年殷殷叮嘱:“轿撵颠簸,如有不适,及时同我说。”
宋烟烟轻应一声,而后在起轿之际,掀帘向江柚凝望去,扬了一抹浅淡笑意。
踏入礼部铸造局时,宋烟烟被其间各式精美礼器所震,一时忘我,顿足而观。
幸而赵元佑于前提示着,方不至于上任第一日,便误了时辰,闹了笑话。
铸造局所攻,靠的是手艺、经验,故而其内多为年岁较长的男性。女性偏少,且多年长,似宋烟烟这般二八年华的姑娘,确是仅此一位。
赵元佑亲自将宋烟烟引荐于众人,而后自回衙署赴职。
局内众人亲切,其中一位李姓大叔,与宋烟烟颇为投缘,直言要收她为徒。
旁侧审位的大娘闻言,放下手中检视工具,轻讽道:“凭你也妄图收人家宋姑娘为徒,宋姑娘父亲可是当年祭礼司员外郎,一手妆佛之术神乎其神,怎还需得你教?”
“唉。”那大叔吃了瘪,倒也不恼,只满脸遗憾望着宋烟烟,“说来可惜,宋大人当年若未出事,如今这侍郎之位,定然是他的,哪有他赵家什么事?”
“是说呢,真是可惜了。若不是当年西北那些腌臢事儿,本不至于……”
“喂,慎言。”
大叔大娘们的话语在宋烟烟的茫然与不安中被打断。
“西北……出了何事?”宋烟烟见众人突地止了话头,追问着。
“无事无事,能有啥大事,不过是老匠们闲来无事的瞎揣测罢了,全不必理会。”
“揣测?”宋烟烟口中喃喃,而后转头向李大叔问道,“我爹爹当年去西北,不是因朝中遣派,协修佛塔吗?”
她那时虽年幼,但这般大事,总不至记错。
“是……是啊。”李大叔眼神闪烁了下,而后又转了话头道,“近几年崇佛之风愈盛,宋姑娘只需勤勉踏实,他日成就必能超越你爹爹!”
宋烟烟勉笑着,应了声。而后跟着李大叔,熟悉局内各项规制,器具用法,一日时间倒也颇为充实。
只休息间隙,偶会陷入沉思。
爹爹当年自西北归来,便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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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官。到底……当年于西北经历了什么?
爹爹病逝前,留下妆佛之术祖传之诀及一手札。她原以为,当年来祖屋搜寻之人,全当为了得妆佛之术。可那日于三皇子府中听他所言,却只提了手札,全未提及妆佛之术及口诀。
那手札……当是鲜有人知才是。
她也闭目又细细回忆了手札内容,却是……未觉任何特别之处。
下工之时,赵元佑已静然于局外候着,他仍是温和周到,宋烟烟却不自觉想起大叔们说的那话。
“宋大人当年若未出事,如今这侍郎之位,定然是他的,哪有他赵家什么事?”
可入轿片刻,她便摇首轻笑于自个儿。
她幼年便识得赵家伯伯及哥哥们,他们为人温厚、谦和,如今又对她及娘亲照拂有加。
本是命运无常,又岂能平白怨于他人?
*
于王府别院落轿之时,宋烟烟见一高壮身影,正于院门侧边伫立。
她抿了抿唇,面上显露一丝为难,脚下步子也不自觉缓了下来。
“烟烟妹妹?”赵元佑不解,驻足回首相问。
“今日劳烦二公子了,来去之时烟烟已记了路,明日自行前往即可。”宋烟烟福身回道。
赵元佑面上闪过一瞬红霞,默了片刻,却仍坚持道:“往来路长人杂,便是元欢和江姨,也定不放心烟烟妹妹自行往返。我自来候你,也只顺路,烟烟妹妹不必心有负担。”
宋烟烟本欲再辞,但见院门侧那高壮身影已望来,便只得应了声,送了赵元佑上轿回程。
她脚下踟蹰片刻,终是举步前行,至那正抬手挠着后脑勺的身影前,歉了声:“周大哥,近日无畏之事,给你平添烦扰,对不住了。”
周辙抬于脑后的手,僵了片刻,而后蓦然下垂于身侧。他面色稍沉了下,而后扯了丝尬然笑意,回道:“无事无事,昨日王妃寻我说起那……那事,我也甚觉突兀。只……不知宋姑娘何意,不敢冒然回话于王妃,故而今日……”
宋烟烟闻言,心下稍惊,又觉歉意更甚。
周辙此话,便是说,若然宋烟烟真欲相嫁,他会为她而允,若宋烟烟并非情愿,他也会为她去拒此安排,特来相询她的想法。
宋烟烟心下感慨,这几日围着她议亲之事,莫名冒出许多人和事,却只有周辙一人,愿意先行来询她之意,尊她之意。
“烟烟与娘亲,素日受周大哥照拂颇多,心内诚谢。可烟烟确然一心于技艺,无心婚事。未曾想,这一遭又一遭的乌龙之事,竟也累烦至周大哥处,实在对不住。”
宋烟烟话毕,长舒了口气。见周辙久久未语,便又接道:“我带起的糟烦之事,定会想法子解决,再不能劳周大哥为此费神了。”
“如此,我自明了了。”
周辙黯然欠身,而后身影没入王府后门。
*
久于别院,难得出门从事,见了那许多新鲜的人、事、物,晚膳时,宋烟烟觉心境较往日开阔了许多。
饭后,她仍跟在江柚凝身后,细致地同她讲着铸造局见闻,还有那几位亲和的大叔大婶。
只是后来,想到大叔大婶们提及的爹爹之事,她话头又打住了。
宋烟烟心头有许许多多的疑惑,不知江柚凝是否知晓一二。可她不愿相问,只因不愿在江柚凝面前提起宋景行,怕再惹了她心伤。
江柚凝抚着宋烟烟墨瀑般发丝,朝她露出抹欣慰笑容:“烟烟,真的长大了。”
窗外夕阳落尽,天边仅余一抹惨淡的灰白。
秋夜风寒,宋烟烟起身为江柚凝闭上窗。窗栓落下之时,却听得别院外传来规律敲门之声并元叶轻唤。
宋烟烟扶江柚凝于床铺静卧,替她掖好被褥,而后安抚道:“娘亲早些歇息,烟烟自能处理的。”
院门处灯笼未点,宽大的房檐挡去了仅余的,微弱的光,愈发显了暗沉。
元叶手捧玉令,满脸为难之色:“宋姑娘,世子命元叶将此令……送还予宋姑娘。”
26. 第二十六章
昏蒙夜色中,元叶手中所托玉令并不清晰,宋烟烟也只看去一眼,便垂眸默立。
她未曾抬手相接,元叶竟也就一直托呈着。
宋烟烟终是不忍,后退半步,低声回道:“不必了。”
元叶闻言,急着跟前半步,续道:“世子交代,此令送还予宋姑娘,并令我转告,他此前所诺,往后仍旧作数。”
元叶此话,好似一记轻锤,令宋烟烟心头微震,掌心仿还能觉了,那日自他手中接过玉令时的温度。
只下一刻,她闭目凝神,紧握起拳,深深呼吸,寻回了平静。
“不必了。”
宋烟烟退回院中,双手用力,“砰”一声关上院门。
她从未如此用力关门,好似指望着这把力气,关了院门,也再替她将心头的门关紧一些。
可回房躺卧于床,却久久无法入眠,想到周辙傍晚于院前相问之语,一时又觉相愧。
近几日里所有的烦杂心绪并着当年爹爹之事似有若无的隐情,致她整夜翻覆,直至天边再起鱼肚白,她干脆坐起了身。
萧京墨院外,元叶正翘首张望着,神情看似颇为焦急。
未再犹豫,宋烟烟径直至院门口相告:“世子可在院中?劳烦通告,寻世子有要事。”
元叶却只怔怔望着她,无有回音。
侍卫当是见元叶未拦,亦未相阻,她于是咬牙踏上那鹅软石道,果见书房中灯火透亮。
宋烟烟近前敲门数下,静待许久,全无回音。
凌晨霜落寒冻,往常她且爱闻的院内草木香气,此刻都因了低温而觉刺鼻。
宋烟烟于门外候立颇久,双手拢了自己。
“莫非不在书房?”
面门而立,宋烟烟口中不自觉喃了句。
她回头往院门张望而去,欲起步再询元叶之时,书房门乍然开启。
她闻声回首,于朝阳升起时的第一缕灿光之中,见萧京墨往日挺拔傲然的身姿,立于门后。
却……似有些微憔悴。
宋烟烟急急垂首避开他视线,闻他往日清冽嗓音,极显了嘶哑:“外间凉,进来。”
她见萧京墨转身回至桌案后,紧闭了眼,一手撑额,一手两指不住捏揉着眉心。
宋烟烟进门后许久,仍是默然。昨夜晚间满心转着的那些话,于嘴边兜兜转转,却始终未能出口。
深秋清晨凉冷的寂静中,宋烟烟余光见萧京墨凤眸睁启,却是满布血丝。
急急低头,逼迫自己将视线凝注于案前地面,宋烟烟低声道:“世子福安,清早求见是为……”
“为何不接玉令?”萧京墨哑然之声,打断了宋烟烟话语。
宋烟烟一时语塞,鼻头微酸,稍偏了头未有应声。
“过来。”萧京墨沉哑道。
宋烟烟步下未有所动,只一会子,又听得萧京墨之言:“如今诸事皆顺了你意,这般姿态又是何故?!”
宋烟烟望着地面的视线,一瞬又被泪雾朦去,她用力眨着眼,望心头与双眼同得清明。
原来,他竟觉,仅听怡翠一言就将她许给周辙,便是顺了她意?
晨风自房门涌入,宋烟烟不自觉轻颤了下,只她此时再难分清,究竟是身子冷些,还是心头更冷些。
下一瞬,萧京墨大掌紧握了她臂,将她拽至桌案旁。
手中又被塞入那枚玉令,宋烟烟不知何来的勇气与力气,突地挣了起来。
玉令被甩脱于地,裂为数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究竟要如何?”萧京墨血红的凤眸灼然瞪视于她,“你以为,仅凭周辙之力,日后便能护得你周全?”
周全?
他要她的周全何用?
为哪日得他心念的手札?
为哪日太子或燕王府有需,用得她这双手?
“民女早就同世子说过,不愿议亲,今日特来请世子收回成命,免给他人平添烦扰。”
言语间,她仍挣着被他抓握的手臂。
“不愿嫁于周辙?你成日里蝇营狗苟,多方奉迎,左不过为留于王府。你既心仪于他,嫁了他亦可留在王府,难道不是你所愿?”
宋烟烟闭目,躲了他逼人的视线。
“我何曾说过心仪周辙!”
宋烟烟愈发剧烈地挣着手,萧京墨却突地松了她臂。
她一瞬得了自由,方揉着臂膀酸疼之处,又被萧京墨两指捏抬了下颚,被迫对视于他双眸。
指腹长年握剑而起的薄茧,于她肌肤落下刺痛之感。下一刻,萧京墨鼻息骤近,血红眸子中翻涌的心绪,她全不得解。
“你自个儿口口声声欢喜人家,又紧着送这送那,如今却不愿相嫁,是嫌他身份低微?”
温热鼻息裹挟着他身上淡淡的竹叶清香,随他话语袭于她面庞。可这一瞬,宋烟烟却只觉了无比的愤然。
“莫不成……”萧京墨语气倏然沉落,轻嗤道,“想当世子妃?”
“你……”
在他萧京墨的眼中,她究竟是怎样不堪的一个人?
宋烟烟一时羞恼,急切之下,双手抓了他掌,拉拽而下。
而后,垂首向他腕间咬去。
她这一口,咬得极尽了力,好似要将这数年时光错付的慕艾之情,错认的无私恩情,都一并还报于他。
可她从来都清晰知晓,她那些丝缕纠缠的情意,最终将是一场空念,又何曾有过一丝妄念?
“请世子安心,民女从未有过这般念头。”
松口之际,话语亦脱口而出,宋烟烟双手用力推他臂。多年习武之人,却不知为何,似虚弱已极,在她那点子力气下,连着后退了几步。
宋烟烟顺势夺门而去,屋外朝阳金光灿灿,她恍然忆起那年马背之上等待着她去为爹爹扫墓的少年身姿。
那时未曾望清的面容,如今又何能望得?
*
半月后,宋烟烟休沐之日,赵元欢取了三间宅院图纸至别院,供宋烟烟及江柚凝挑选。
宋烟烟虽仍心有迟疑,却到底细选了一赵府侧门边的简约小院,又自江柚凝处取了银两,硬塞于赵元欢。
赵元欢办事风风火火,七日后,便将房契送至别院。
“既都购置了,便再简易布置下。毕竟……是自己的家。”宋烟烟喃念着。
初冬午后,两道身着夹袄的秀丽身影,于长街店铺之内兜转,不多时便置了一堆物什。
赵元欢并不客气,将大件的全扔给周予衡去提,轻便些的交予丫环拿着。
时辰稍晚,二人正琢磨着折返回院,却于一家绸缎行外,遇着了燕王府管事。
宋烟烟礼貌招呼了声。
管事携几名家丁,正往马车上装载着绸缎布匹,见着宋烟烟,嘴角咧笑叨念着:“世子这许多年与王爷王妃犟着不愿娶亲,如今终于松口要择亲,虽则我们也跟着高兴,但这里里外外一应事务,也是繁杂。”
“择亲?”赵元欢讶然接了句,而后紧着望了眼宋烟烟面色。
宋烟烟面无异色,回望赵元欢,唇角轻扯了下。
回至别院,宋烟烟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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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小窗前静坐许久,赵元欢忧她心伤,只于旁安静伴着。
待夕阳映得小窗一片暖红,宋烟烟笃然道:“天色将暗,元欢早些回吧。下个休沐日,我同娘亲搬去新宅居住。”
“嗯?”宋烟烟乍然想开了的模样,令赵元欢反应不及。
“这几日得空,我就去同王爷、王妃说明。”
下意识捏握着铜片的手,愈发紧了些。
但宋烟烟自知,此刻她心头所触,已远无那许多幽怨愁思了。
*
三日后,宋烟烟郑重同燕王、燕王妃说明了新居所在。
被问及为何欲搬离别院,宋烟烟未有迟疑,只确然答道,欲与赵家小姐相伴。
她于厅中跪落,伏首而拜,言辞恳切:“王府大恩,烟烟此生都将铭记于心。今日虽搬离别院,但他日王府有需,烟烟定不推辞,必当全力而为。”
燕王妃面色阴郁,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则眸色沉沉,深望于宋烟烟。良久,点头应允。
“你如今已于礼部领职,当有自立之能了。好生照顾你娘,若然外间遇着事儿不得解,记着回王府相告。”
宋烟烟再叩首言谢,起身而退。
外间阴云渐浓,空中渐落雪花。
又是一个冬日……
宋烟烟伸掌,任细密洁白的绒花落于掌心,又被余温慢慢化去。
望她与娘亲,往后余生,再不必历雪夜丧幡之寒。
*
她即将搬离别院之事,很快传至燕王府几位公子耳中。
萧京朗颇为不舍,领着萧京煊、萧京安于乔迁前夜,至别院告别。
“本该明日来相帮的,奈何为大哥择亲之事,母妃明日于府中设下梅宴,我等未必能跑得开。”萧京朗憾道,“若能钻了空,我必要来相送!”
宋烟烟垂眸片刻,福礼回道:“烟烟多谢诸位公子多年照拂。”
“烟烟,确然不能再晚一两日?”萧京安犹豫颇久,终开口问道。
宋烟烟不明所以,只回道:“既已定了,早一日、晚一日也无甚区别。”
“可大哥他……因军员裁涣,被困于军中无得出,明日晚间方能……”
宋烟烟未再接言,众人见江柚凝面露疲色,也皆告别离去。
*
虽在别院居住五年多,可来时一身孑然,如今家什行礼亦也简单。
夜间无眠,宋烟烟于柜前,久久凝视着柜中那一沓已然泛黄的佛经。
佛经旁,静躺着她誊默的手札。
自不必带走了,留于此间亦无意。
宋烟烟于院中雪地置了铜盆,将佛经点燃,飞凤字迹,一页页被火舌吞没。
她想,一同燃去的,还应当有她这几年的无为心念。
紧捏着的手札,最终被她带回,仍自放回了柜中。
他有所需,便权当作还报恩情罢了。
*
翌日傍晚,寒风瑟瑟。
方从军中赶回的萧京墨,匆换衣物,斥退了苏念安前来引他去梅宴的丫环,紧着步子往别院行去。
院门仍如往常般紧闭着,他握着木匣的手紧了紧,另一手执起铜环,规律敲击了几下。
久无回音。
可分明时辰已晚,她便是未休沐,也早该下工回得院中了。
况,江姨也该在院中。
“世子……”
元叶匆忙从后追来,满脸难色,言语吞吐。
“世子,奴才托人传去军中信笺,您……未曾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