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笑》 1. 饮恨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行至府门前,严长泽堪堪停住了步子,不愿再往前半步。 他回过头,静静地看着这来时路,月光稀薄,万物隐晦不明,这条从使臣驿到长公主府的路,他走了五年,竟第一次觉着它逶迤渺远。 景佑十四年暮冬的这日,上京城下了半宿的雪,长公主府内的梅花残碎一地。 他没有去唤门,自半个月前他私闯御书房窃取鸿国军事机密以来,他已有半月未曾踏足此地;如今孑然一身,端着一壶酒立于长公主府前,宛若石雕,任由雪花打落肩头、再融化。 往日那双含情目此刻也变得黯淡无光,呆呆地凝视着府门,只觉得门上的绯红又深了几许;门前是烛火肆意摇晃,仿佛随时都要挣出那四方灯笼,照着牌匾上金灿灿的字。 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府门“吱呀”地一响,他撤回目光,只见侍女打着伞向他款款走来,朝他虚虚一礼,却瞥见他衣裳尽湿,不解道:“将军怎么没让人通传,外边风雪大,殿下可又要怪罪小人照顾不周了。” 他闻言浅笑,转而改用左手托住承酒壶的托盘,微微闭眼,将右手敞开,宽大的袖袍在风中不安地晃着。 那侍女只是拍了拍他肩头的落雪,道:“殿下特令,今日无须搜身,将军随我来吧。”说罢,便引着他往府内走去。 年关将至,府内张灯结彩,满院繁华,各路侍从见他进来也只是默默行礼避让,复又忙手上的活去了。 那侍女替他撑着伞,将他引入内院,便悄声退下了。独留他一人在门外踌躇许久,看着手中那九曲鸳鸯壶,挣扎、再挣扎,明知屋里的人在等着他,却还是不肯推门而入。 屋内,嘉柔长公主邵时婉躺在贵妃椅上,看着门外的影子来回地踱步,心中忽觉好笑,放声道:“将军都到这了,还不进来么?” 说罢,她起身裹了裹那狐裘大氅,看着他推门而入,将酒壶放在案桌上,走到她跟前,低眉敛目下拜,轻唤:“长公主殿下。” 她细细打量着他,半月未见,只觉他消瘦不少,脸色也不甚好,她理了理深红色的裙摆,起身将他扶起,温言道:“还未过节,将军不必急着行此大礼,快起来。” 指尖触过他的衣袖,嗔道:“怎么又不打伞,搞得这般湿。”说罢,欲解下那大氅与他。 一如往昔,就连嗔怪都是这般的柔声细语。 他阻住她手上动作,笑道:“臣不冷,殿下不必顾虑臣。” 而后深吸一口气,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眸对上了她炽热的目光,道:“殿下,年关将至,臣特意寻了水云间的桂花酿献与殿下,愿殿下平安喜乐,千秋万岁。” 邵时婉也没再坚持,静静地看着他越是说到后面,眼神越是躲闪。 他向来是不大会扯谎的。 平安喜乐么?可她是大鸿的嘉柔长公主,他是否想过,在他决定窃取机密时,她就已经无法置身事外了,又谈何千秋万岁、余生欢喜无忧呢? 她看着他那躲闪的目光,五年的陪伴付之东流,她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对他,心存怨怼。 她佯笑,自顾自地走到案桌前,缄默半晌,才道:“将军有心了。”复又对门外唤了声:“锦云,吩咐膳房送些甜食过来。” 严长泽跟了过去,杵在邵时婉面前,在她的示意下方才落座。 邵时婉把弄着那赤色的鸳鸯壶,问道:“将军来我大鸿也五载有余了,一直没问过你过得如何,可还住得惯、吃得惯?” “劳殿下挂念,臣……” 他不禁回想起宣统三年,他奉旨出兵大鸿,被御驾亲征的大鸿皇帝生擒后,被彼时女扮男装的长公主撞见,后来也不知她同大鸿帝说了什么,竟在坑杀其余数十名俘虏后,将他放了回去,并修国书于陛下,要求其以和亲使臣的身份护送适龄公主过境,以息干戈。 后来陛下疑心他与鸿国有染,一颗毒药入腹,欲牵制于他。多年来,陛下常常没有按时给他解药,每每毒发之时,也只是独自舔舐伤口罢了。 只是这些,严长泽并不想让她知道。 不过想来也是,这几年他以战败国使臣的身份在大鸿国,按理来说,本该是受尽欺凌与折辱的。可长公主总是时不时派人给他送吃食、添炭火,带他去踏青走马、喝茶斗酒……好像也就释怀了。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答道:“臣……一切安好。” 她忍不住端详他,问道:“将军觉得,本宫待你如何?” “殿下待臣自是极好的。”长泽不加思索,脱口而出。 “那……皇兄呢?” 长泽闻言,没有答话,只是将身子矮了下去。 “将军除了会跪,就不会与本宫说些什么吗?” 不知为何,严长泽竟在她眼里看出了一丝不舍。 多少看得有些不真切,许是他看错了,这眼神或许半个月前还会有,如今他又有什么资格让她再怜悯呢? 他俯下身去,朝她叩首,声音闷闷的:“臣惭愧,臣无话可辩。” 他不得不承认,自他来到鸿国后,鸿帝并未亏待过他,反而对他颇加照顾,他扪心自问,在玄武军十余载,从未有过如此待遇,哪怕是八年前岐渊一战,他初露锋芒,击退北齐、斩杀齐国老将,立下赫赫战功时,陛下也不曾关慰过他。 可是,天不怜他,端国将领的身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院内顿时无声,他低着头,也不知她此刻在想些什么,想是将他五马分尸都难解心头恨吧。 “殿下,膳房送吃食过来了。”门外侍女的声音响起。 邵时婉站起身来,只见脚下的人默默往后挪了几步。她绕开他,朝门外走去,接过侍女递进来的甜食,压低声音吩咐道:“把门守好,待会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她回过身,将那吃食置于案上,若无其事道:“本宫还是不习惯将军这般卑躬屈膝的模样,坐吧,上好的点心,陪本宫吃些。” 长泽依言起身,坐到她身边,双手接过她递过来的蜜饯,往嘴里送。 还是如记忆中那般甜腻,只是如今吃来愈发觉得无味,甚至有些苦涩难忍,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呢? 他欲倒酒,却被她伸手拦了,面无神情:“蜜饯味甜,总会压过这桂花酿的香,将军何必急着喝呢?不妨先回答本宫几个问题。” 说罢,便见他面色又青上几分,嘴角微微抽搐,良久,方闻他言道:“殿下请讲。” “皇兄曾告知本宫,上月有逆贼单枪匹马,闯了御书房,盗走了军事布防图,将军可有听闻?” 饶是他再有准备,如今被这样直接一问,握酒壶的手还是忍不住一颤,道:“臣略有耳闻。” 她不依不饶,乘胜追击:“可是连带着皇城机关图?” “是。” 她冷笑,几近一字一句地说道:“想不到将军消息如此灵通,那将军可知,端妃暴毙一事?” 言罢,只见他神情慌张,或许他也从未想过此举会连累那个他亲自护送过来的十三公主端妃吧。 “听闻,那逆贼的左肩被刺了一剑,想必是逃不掉的。” 可不是么?事到如今,他又能逃到哪里去,他早就失去全身而退的资格。 她上下打量着他,欲言又止,长泽再一次对上她的目光,败下阵来,坦白道:“陛下当时并未刺中要害。” 她看着他,似乎没有得到 2. 薄暮心动(一)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景佑四年,大鸿帝都上京城。 福宁宫,铅华阁。 锦云站在桂花树下,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时不时地回头看向殿内。不一会儿便有侍女从殿内出来,锦云忙跑过去,问道:“殿下可是醒了?” 侍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未曾。” 锦云疑惑道:“殿下向来是不睡懒觉的,往日卯时一过就起了,这会都快辰时了,怎么还不见醒?” “许是昨日中秋,殿下多喝了几杯的缘故?”侍女如是说。 话是这么说,可锦云自小就跟在邵时婉身边,最是清楚她的酒量。昨夜皇后在福宁宫设宴,自家殿下一时贪杯误了时辰,皇后就留殿下歇在了铅华阁。 可是再怎么贪杯也只是些桂花酒,不至于晚了将近一个时辰。 锦云来不及细想,绕过侍女进了里屋,只见自家殿下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细看还能看见额头上冒出几排细细的汗珠,唇色惨白,哪还有往日的温润可爱。 锦云连唤了几声“殿下”,都不见榻上的人有反应,只好先拧了一旁的帕子替她擦去冷汗,随后对身旁的侍女道:“阿双,去请皇后娘娘过来,就说殿下病了,然后再差人去一趟太医署。” 那名被唤作阿双的侍女应了声是,就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 不过半刻钟,屋外一道声音传来:“这是怎么了?”皇后沈氏走了进来,温柔中带着一丝急促。 锦云起身见礼,答道:“许是殿下身体不适,一直不见醒,小人刚刚已经去请御医了。” 皇后见走近一看,只见邵时婉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刚擦拭过的汗珠此刻又冒了出来,不忍一阵心疼。 “玉娘,再去太医署催催。”皇后说罢,伸手去探了探邵时婉的额头。幸好,没有发烧。 “哥哥……”她迷迷糊糊地,喃喃吐出几字,“婉儿舍不得哥哥……” 皇后没太听清,但她听见她喊“哥哥”了,于是吩咐内臣去请陛下移驾。 这皇后姓沈,闺名舒桐,乃上京城内赫赫有名的帝师嫡孙。 说来也怪,沈家世代书香,虽说在朝中并无实权,但祖上竟曾辅佐过几代皇帝,先帝十分敬重沈家,因而亲自将沈家嫡孙指为太子妃。没过多久新皇登基,虽说入主了这四方城已有四年,但两人依旧是鹣鲽情深、恩爱缠绵。 沈舒桐十五岁便嫁给邵时禹,又与邵时婉年纪相仿,在东宫的时候两人就彻夜相谈、抵足而眠。后来她住进福宁宫,邵时婉也没有与她疏远,在宫外看见什么趣事也常常和她说谈一二,如今看到她突然这般模样,自然是心急如焚。 不出一会儿,御医已经过来了,替她诊完脉后也只说是“殿下不胜酒力,又加上梦魇,有些心神不宁”,而后就去开药方了。 “圣驾至——”阁外小黄门扯着嗓子喊。 只见那人身长八尺,着大红色的朝服,不顾仪态地边走边将头上的长翅帽摘下递给小黄门,看着像是刚下朝便往这边来了。 来人正是当朝皇帝,邵时禹。 邵时禹走到床边坐了,轻轻拍着邵时婉的脸颊:“婉儿,醒醒。” 熟悉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到邵时婉耳边,她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只是口中不停的唤着“哥哥”,额头的冷汗还在不停的冒着。 邵时禹拍了拍邵时婉的脸颊,仍不见醒,只好试着附在她的耳边低语几句。 也不知说的何话语,床上的人瞬间惊醒坐起,手紧紧地抓住邵时禹。 入目的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庞,不浓不淡的剑眉下是一双深情的桃花眼、高耸的鼻梁、明眸皓齿。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 生生愣了半晌后,她将所有的世俗礼节抛之脑后,紧紧地抱住了邵时禹。 错乱的记忆一下涌上心头。 一时是她鬼迷心窍地跑到邵时禹面前,请求他赦免严长泽;一时是她的皇兄告诉她,军事布防等机密尽数被盗,大鸿岌岌可危;一时又是她误饮下那杯含有剧毒的桂花酿,最终暴毙而亡。 “婉儿,昨夜有人擅闯御书房,盗走了军事布防图和皇城机关图。他逃跑时,我在他左肩刺了一剑,不过我看那人身形与长泽有些许相似,你多多留意些。” “殿下,年关将至,臣特意寻了水云间的桂花酿献与殿下,愿殿下平安喜乐,千秋万岁。” “陛下当时并未刺中要害。” “殿下说笑了,是臣僭越了,只是臣看着这桂花酿,就忍不住想到臣初来时,殿下带臣去水云间时的场景。臣甚是怀念,想来今后再也不会有了,是臣贪杯了,殿下见谅。” “皇兄放心,嘉柔身为大鸿的公主,必定事事以大鸿为先。” …… 邵时婉头痛难忍,分不清她身在何处,分不清眼前人是真是假,只有胸口处传来的温度让她觉得自己真真实实地还活着。 邵时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就好似回到小时候那般,她受了委屈,躲在他怀里哭诉时,他用那张大而有力的手拍着他的后背给她顺气。 不同的是,这次邵时婉并没有哭,只是一脸惊恐地叫着他“哥哥”。 邵时禹忍不住想,这丫头多久没有似这般抱过他、唤过他哥哥了,好像自他登基后,她总是一板一眼地叫他“皇兄”,从未有过半分逾矩。 “好了好了,我们婉儿这是怎么了?”邵时禹边说边把她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还不忘调侃,“看把你嫂嫂吓得。” 他没有称“皇嫂”而是“嫂嫂”,这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邵时婉顺势说道:“婉儿没事,哥哥嫂嫂不用担心。” 自从邵时禹即位后册封她为嘉柔长公主,她便再没有自称过“婉儿”了,总是张口闭口的“嘉柔”,想不到时隔四年再说出来,也并无不同,看来古贤人说得对,称呼不能代表什么,婉儿也好,嘉柔也罢,她都是他的亲妹妹。 “想来是刚刚做了个梦,吓着了。”她到底还是不忍他忧心,急忙补充道。 “再歇一会吗?方才御医给你开了些宁神的汤药,已经在熬了。”邵时禹问道。 “不了,我现在也没什么睡意,倒是有些饿了。”末了,还有些撒娇的意思。 “也好,你且先梳洗,我着人去备早膳。” 邵 3. 薄暮心动(二)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皇兄可听闻‘鬼面杀神’?”邵时婉脱口而出,未经考量。 “你说谁?”邵时禹疑惑道。 “就是一个飞扬跋扈、好大喜功、残忍嗜杀的将军,由于作战时会以青铜鬼面覆掩真容,鲜少有人知其相貌,故称‘鬼面杀神’。” 邵时婉在努力地回忆着世人对他的评价,她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才能毫无偏颇地描述他。 “什么鬼面杀神,不曾听闻。”邵时禹喝了一口素粥,才又道,“快趁热吃吧。什么将军比得上你哥哥我?他若是鬼面杀神,那我就是索命阎罗,专斩此等宵小。” 邵时婉桂花糕刚入口,听到皇兄这么说,欲出言反驳,后发觉不适,忙收住即将蹦出口的话语,不料被呛了一下,咳嗽连连。 邵时禹见了,忙将茶水递给她,也不急着说话,只是用手慢慢地在她背后给她顺气。 是了,在他曾是太子时,先皇就有意栽培,也是未及弱冠便舞枪弄棒、上阵杀敌;又无时无刻被教导着要仁厚礼贤、政治宽和、爱恤民命,自然是对这种嗜杀成性、草菅人命之人嗤之以鼻。 只是,她不知缘何,在明知严长泽利用她、背叛她之后,竟然还会下意识地想替他说话。 “许是睡迷糊了,竟试图在这大千世界中寻一梦中人。”她含糊道。 邵时禹没有多想,只当她是心神不宁所致:“你这丫头,整日没缘由地胡思乱想些什么,依我看,你这几天也别回去了,在宫里多住几天,让你嫂嫂陪陪你。” 沈舒桐浅笑,给她夹了一颗色泽极好的青菜,道:“你哥哥说的甚对,顺道陪我聊聊天,给我讲讲你在宫外遇见的奇闻异事。” 邵时禹听见她这么说,一股醋意瞬间涌上心头:真是“臭味相投”、你明明是朕的皇后! 一连几日,邵时婉都住在了铅华阁,闲聊之时,不是同沈舒桐说城南的普度寺出了一个三步一叩的虔诚信徒,就是道城东家的贵公子英雄救美被却打断了腿,更有甚者,她把与严长泽的事换了层皮又挑挑拣拣、缝缝补补地当成前朝轶事说与沈舒桐。 当然沈舒桐也很贴心地“照顾”着她,每天早中晚地盯着她灌下那御医开的宁神的汤药,十来日过了,她终于顶不住地逃出了福宁宫。 翌日清晨,邵时婉端着一盏参茶出现在了崇政殿,只见邵时禹正伏案小憩,走近一看还能看到折子上的朱批未干。 她放下参茶,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旁小榻处拿了件披风盖到他身上,自顾自地走到一旁收拾起了桌面。 她看着她的皇兄,越发地坚定内心的想法——前往端国。 许是动静过大,又许是邵时禹浅眠,邵时禹醒了。 “怎么跑这来了,怎么不多陪陪你皇嫂。”他打了个哈欠,拢了拢肩上的披风,对殿内突然多出来的邵时婉也没有感到任何的震惊和不适。 邵时婉将参茶递给他,贫道:“这不是多日不见皇兄,甚是想念嘛。” 邵时禹接过参茶,抿了几口,笑道:“说吧,又想做什么?” 虽然兄妹二人感情极好,但他太了解她了,正所谓无事献殷勤。 “皇兄,我想去端国游玩一段时间。”邵时婉简单明了。 邵时禹上下打量了她良久,才问道:“是婉儿想去呢还是嘉柔想去?” 这相当于是问她是在以妹妹的身份知会他这个兄长,还是以嘉柔长公主的名义请求他这个皇帝。 邵时婉对上他的眼睛,没有正面回答:“无论是婉儿还是嘉柔,都想去。” 作为邵时婉,她想去斩断这孽缘;作为嘉柔长公主,她不愿意看到历史重演,她想将一切扼杀在萌芽时,或者至少阻止那些不应有的战事。 “朕若是不允呢?”邵时禹一脸严肃。 邵时婉决定以柔克刚,她使出了杀手锏,往地上一跪,扯着邵时禹的袖摆,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求告道:“皇兄,你就让我去嘛,我保证,我绝对不添乱,皇兄——” “好了好了,让你去让你去,怕了你了。”邵时禹埋怨道,口嫌体正直地把邵时婉拽了起来。 对这个唯一的嫡亲妹妹,他向来是没招,小时候就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哥哥”地喊着,又七岁失恃,自己虚长她几岁,还能怎么办?哄着呗。所幸,娇惯虽娇惯,却也是知分寸、懂进退的。 “你且等着,过几日我修书一封,再寻使臣陪你。”邵时禹嘱咐道。 邵时婉暗道不好,“皇兄,有使臣在多不方便,要是让那端国皇帝知道了,哪还有游山玩水的乐趣。不如让我带上几个侍卫,再乔装打扮一番;再说了,端国现下太平得很,就算再不济遇上了些个小毛贼,我也能自保。” 她说的头头是道,又不无道理,邵时禹认栽。最终只好派一支皇族暗卫跟着她,以保安全。 - 端国圣都、金陵,烟雨楼。 雕栏玉彻、碧瓦朱檐,富丽堂皇、临江而建。楼内珍藏大量诗词字画,上有当代书法大家卢老珍宝,下有籍籍无名后学墨迹;台上有名伶摇曳身姿,亦有宫廷乐师抚弄琴弦。此楼乃金陵城内最大的酒楼,交往非富即贵。 不过烟雨楼内最吸引人的还数那说书人,号称“袁半仙”,此人说尽三国宫闱秘辛、名将朝臣。江湖人盛传他背后是皇族,想想也是,若非如此,那袁半仙早就被杀人灭口了,哪还能在烟雨楼说上十来年。 此刻那袁半仙正抑扬顿挫地说着逆贼严氏的故事。 袁半仙言道:“那逆贼原是我朝右相,姓严名忠恕,曾任太子太傅,教导太子殿下为君之道。其独子聪慧过人,乃太子伴读……” 烟雨楼二楼雅间,有一人以玉冠束发,身着惨绿罗衣,手持檀香扇,吃酒品饯,正听得津津有味。 “有道是滚滚当朝,奴颜卑膝之徒,这逆贼在朝中一手遮天,后又通敌叛国,有意挑起两国纷争。所幸当今圣上明察秋毫之末。”袁半仙摸摸胡子,画风一转,“不过各位看官不知,那逆贼之子并没有一同被诛杀,而是没罪为奴,发落在了玄武军营。” 台下唏嘘声一片。独见一男子着白色长衫,背对说书人,看着窗外那未掀波澜的江水,安静地喝着酒。 他太安静了,在这喧嚣的酒楼里,格格不入。 惨绿罗衣公子着实好奇,那男子一身素静、书生打扮,怎会到这酒楼来;既到这来,又为何不听那说书人的故事。于是他丢下一桌子的好酒好菜就往那男子对面一坐,待落座抬头,方才看清那男子长相。 青丝如墨,长眉若柳,琼鼻朱唇,目光冰冷如雪,仔细看还能看到眼底淡淡的悲伤。惨绿罗衣公子不由得一怔,眼前此人正是他不远万里所寻之人。 邵时婉没有想到,她竟以此方式、此情此景再次见到了他。 邵时婉先发制人:“在下顾鸿,见公子面善,不知能是否有幸相识一二?” “长泽。”一如前世那般冷淡。 “公子贵姓?” 严长泽瞟了她一眼,拒绝回答:“不过萍水相逢,不足公子记挂。” 他没办法说服自己此时平静地说出 4. 薄暮心动(三)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摆脱束缚的严长泽活动了一下被压得酸了的手臂,看着那小将,一脸幽怨又无奈,唤道:“师兄——” 那小将名唤杨予宁,乃武安侯府次子、圣上敕封的永宁伯,也是玄武军神机营营主。 “又喝了多少?” 杨予宁看着他微红的脸庞,居高临下。 严长泽不语。 杨予宁好心“提醒”他:“老爷子还在府里呢,你还是想想怎么过他那关吧。” “大人回来了?”严长泽面露难色,哪怕他跟了武安侯五六年了,他还是打心里敬畏他的。 “你可别指望我救你。”杨予宁往太师椅上一坐,翘起了二郎腿,一副看好戏的姿态,“不过你要是现在跪下来给我磕个响头,叫我一声爷爷,把小爷我伺候开心了,或许我就帮你了。” 话虽这么说,但杨予宁知道,他不会求他,一如六年前。 严长泽没有理会他,转头就走。 “哎,你要不要先醒醒酒?”这回轮到杨予宁着急了。 “不用。”严长泽头也不回地往书房去了。 他看着书房匾额上,方方正正的写着“拱木斋”三个大字,匾额下是紧闭的大门,他撩袍直直地跪了下去。 屋内的人正看着兵书,这一看就是两个多时辰;夕阳已西落,门口的人纹丝未动,若不仔细看额头上冒出来的汗珠,都会误以为这人是刚过来的。 另一头刚刚自称小爷的杨予宁,在小院内等了严长泽两个多时辰,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仍不见人回来,正着急地来回暴走。 索性,豁出去了—— 他跑到书房门前,看着那人在门外跪着,不由得心疼,直接破门而入: “爹,该吃晚饭了,你这么还把自己关在这?” 书房内三面各有一个高高的书架子,上面放满了古书兵法,一张梨木案桌摆在正中央,案桌上垒放着两排竹简,一个看着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放下手中的竹简,将目光从书中移开。 那男人头发高束,斜飞英挺的浓眉,锐利的眼眸,棱角分明的轮廓,还有一把黑胡子,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好惹”。 那人正是当今武安侯、玄武军主帅,杨琛。 “没点规矩。”他看向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余光撇见门外还跪着个人,“长泽也在呀,进来吧。” 严长泽应是,动了动有些跪麻了的腿,缓缓站起,走进屋内,复又跪下见礼:“大人。” 杨琛看着他这般,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起来吧,来多久了?怎么不通报?” 严长泽忽略了让他起来的话,直接跪着答话:“长泽也是刚来不久。” 杨琛看着他没有起身,就大致猜到他又犯了什么事了,“起来吧,今天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我不罚你。” “谢大人垂怜,但玄武军的弟兄看见长泽在烟雨楼中,大人若是不罚,怕是不好交代。” 严长泽说这话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甚至都不曾埋怨过杨予宁带着军士到烟雨楼押他,倒是让一旁的杨予宁心疼不已。 他总是这样,屈着自己。 “哦?”杨琛自然猜这种事他自己那混账儿子干得出来,他看着杨予宁,下令道:“那就罚二十军棍,你监刑。” 说罢,伸手将跪着的严长泽扶了起来。 饭后。杨予宁有些懊恼,本想一逃了之,却被严长泽叫住:“师兄,那二十杖?” “明天吧,小爷我吃得有点撑了,出去走走。”他向来这样,从来都没想过逃避;杨予宁暗骂那老头,大白天没事关什么门啊,他心疼他跪了两个多时辰,有意让他歇歇。 “师兄,大人教诲,今日事今日毕。”严长泽一板一眼。 杨予宁总觉得这人脑子有点问题,又说不过他,气呼呼地让军士搬刑具去了,心里早把这木头骂了几百回。 只见严长泽二话不说,俯身趴在刑凳上,冷汗将他鬓边的碎发打湿,一双眼睛瞪得浑圆,饶是这样,他也一声不吭默默受下。 二十杖毕,他几乎无力起身。杨予宁也不去扶他,只是屏退那两行刑的军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知道,他不愿意别人看见他窘迫的样子。 待人走后,严长泽趴在刑凳上缓了一阵,才慢慢起身,两个多时辰的罚跪再加上这二十军棍,他早已筋疲力尽。 他独自走回追思院,见院内灯火通明,却不见有一个杂役;主屋大门紧闭,屋内的蜡烛还在烧着,映出摇摇晃晃的影子。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旁边的屋子。 屋内漆黑一片,他凭着多年的习惯,稳稳地找到烛台的位置、点燃。 星星点点的烛光照着屋内,精而不繁的陈设:一幅绘有万马图的屏风将床和书桌隔在了后面,屏风前是一个顶箱柜和两张月牙桌,月牙桌上放着一套茶具和一个青色的小瓷瓶,圆凳旁还有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盆边还挂着一条帕子。 严长泽心里暖暖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放的,只是多年来心照不宣。 他拿起小瓷瓶,把它收到了柜子里,心想还是把它留到更需要的时候。而后他回到月牙桌前,除去鞋袜,撩起裤腿,把腿放到了圆凳上,绞了帕子简单敷了一下膝盖,就上床休息去了。 若是往日,无论多晚,他都定会把窗课做完再休息,只是今日,他不想再折腾了。 他趴在床上,盯着一处出神。 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 七年前,他还是金陵城中人人仰慕的天之骄子,年仅六岁就因才华出众成为太子伴读,父亲又是当朝右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是好景不长,后来他全族被抄,父亲溢死城墙之下,当今圣上盖棺定论:藐视皇权、通敌叛国。而他也以罪奴的身份入了玄武军,那年,他年仅十岁。 次日寅时,天还是灰蒙蒙的,院里的梧桐叶上还挂着露珠,杂役女使还未晨起忙活。 严长泽屋内红烛微晃,烛光下是一个挺拔的身影,正立于书桌前写着《黄石公三略》的札记。那札记墨迹均匀、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又行云流水。 他写了几近一个时辰,方才停笔。出门管院里的女使要了一盆冰水,捧了把水洗了脸,强行将疲倦感压了下去,而后又换回了一身深色的衣服,仔细整理了衣衫,确保自己看起来十分精神,然后拿着他的札记往拱木斋去了。 书房内的灯火通明,严长泽站在门外,道:“大人,长泽请见。” 杨琛头也 5. 薄暮心动(四)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邵时婉正摇着扇,看着严长泽唾面自干,居然有些心疼。 这该死的恻隐之心。 早在他撞上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认出他了,她原以为,她可以放任侍者打他骂他,可是她错了,看着他低头认错的样子,她下不了手了。 “行事如此毛燥,还不退下。”邵时婉喝退方才动手的侍者承吉,对长泽虚虚一礼,道:“下人无状,公子莫要见怪。” 长泽不甚在意,道:“方才是在下失礼在先,公子海涵。”说罢便欲离去。 邵时婉用扇子挡住了他的去路,眼底尽是寒意:“公子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邵时婉嘲讽,“昨日在烟雨楼,在下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呢。” 长泽见躲不过,只好佯装惊讶,装作刚认出对方:“是顾公子呀,在下眼拙,失敬失敬。” “别,我可担不起您这一句失敬,您老贵人多忘事,你是一别两宽了,可害得在下平白无故操心了许久。”邵时婉阴阳怪气道。 说到底她还是怨,怨她喝下那杯毒酒后,还要记得前世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活得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而他却可以忘得干干净净,过得清闲自在,大清早的跑到在东街梅园闲逛。 “是长泽不是,只是顾公子,长泽不过福浅缘薄之人,实在不敢劳公子记挂。” “你还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邵时婉看着他,意味深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现在连接近他都难,又该如何了解他,如何瓦解他呢? 清晨的风是清爽的,但未必是纯粹的。 邵时婉没来得及闭眼,沙粒混着风,吹进了眼睛里,她没有上手,只是拼命眨着眼,带出了些许泪花。 严长泽不明所以地慌了。 “你别哭呀,是我千不该万不该惹恼了公子,我给你作揖,给你道歉。” 邵时婉知道他误会了,但沙子硌着眼睛实在难受,总不能为了将就他忍着不眨眼吧! 严长泽见她眼角还是泛出泪花,急得口不择言了:“我认打认罚,要不你打我一顿消消气?” 他急地连敬词都忘了。 邵时婉心想,这人打从这时候就已经学得这么卑微了?不过这眼泪可真好用,他看起来似乎很怕看到别人哭。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有一个“男子”在他面前突然就掉金豆了,换谁谁不急? “胡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让他人打骂?”邵时婉抬手揉了揉眼睛,抹掉了被沙子折腾出来的泪花,打断他这卑微的话语。 严长泽看着她的眼睛,一脸认真地说道:“你不生气了?” 邵时婉有那么一瞬间是恍惚的,为什么他的眼睛可以如此的干净,看不出一丁半点的城府。九年间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邵时婉摇起了扇子,不想让这眼泪白流:“我初来乍到,在这金陵城中也不过是盲人摸象,你若真想道歉,不若做我一天向导,如何?” 严长泽犹豫片刻,道:“不敢不从。” “长泽……”邵时婉缓缓唤出他名字,前世她总是“将军、将军”地唤他,想不到如今唤他名字也没有想象中难。 严长泽慢她半步,没有回应,等待她下文。 邵时婉看向他:“昨日你无事吧?” “无妨,我也是玄武军人,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 邵时婉一怔,虽然自己早就知道是玄武军人,但着实没想到他就这么轻易地把自己的身份交代了,难道他真的不知道什么叫防人之心不可无么?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玄武军明令禁止军中将士到烟雨楼内吃酒玩乐。”严长泽轻飘飘地说道。 “为何有这么非人的规矩?”难道玄武军人是铁打的?只知上阵杀敌,不得寻欢作乐? “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六年前就有这规定了。”严长泽垂下眼眸、眨着眼。 邵时婉看得分明,他真的不会说谎。 她没有追问,他不愿说,她就自己去打听。 “那你呢?” “不过是思念故人罢了。” 什么故人值得一个将士触犯军令? “端国如此之大,你又为什么非要去烟雨楼?”邵时婉追问。 “我可以不说吗?”细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可邵时婉怎么可能如他所愿呢? “不可以。”她眼带笑意,看着他失落。 “烟雨楼雅阁中收藏了许多名家字画,七年前那位故人家道中落,他的字画被人悉数丢至江中,至今未寻回。”严长泽说的颇为隐晦。 七年前?又是七年前,昨日烟雨楼的说书人说的也是七年前,严相通敌叛国,全族没落的陈年往事。 严相?严长泽! 邵时婉灵光一闪:严长泽也姓严,莫不是他就是说书人口中那个在玄武军为奴的严相幼子?难怪昨日问他姓氏时,他对自己如此冷淡,她让他如何装作无事发生地告诉一个陌生人,自己便是那逆臣严氏之子呢? 可若真是如此,那他从天之骄子一日之间成了人人可欺的玄武军奴,到如今这般清风霁月立于人前,背后的代价是什么?他又是如何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面杀神”呢? 她突然读懂了他的疏离,明白了他的卑微。 她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不动声色的安慰道:“那故人想必也希望你过得安好!” 严长泽没有作答,只是问她:“顾公子想去何地?” “清净之地。”她想去一个清净的地方,一个没有世俗纷扰、没有身份悬殊,更没有她那记忆中横在他们之间的家国仇恨的地方。 “顾公子可真会说笑,这金陵城中,以繁华闻名,人人都爱这花红酒绿。这里处处笙歌鼎沸、车水马龙,八街九陌、灯火辉煌,这熙来攘往之地哪里会有清净呢?” 可邵时婉来之前就听说了,城南紫金山的灵谷禅寺乃深山古刹,又以青砖铺地、梁柱涂金,别具一格;香烟缭绕、晨钟暮鼓,是世间难得的清净宝地。 邵时婉嗔道:“你这个人好不老实,远近闻名的灵谷禅寺难道还 6. 薄暮心动(五)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正在生闷气的邵时婉突然看见一根树枝探进了马车里,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她开口戏谑道:“公子这是在讨好我吗?” 车帘子突然被人撩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是呀,诚如公子所见。” 她看着他脸上挑逗起来的眉毛,第一次觉得他原来也可以如此有朝气。 她伸手接过树枝,趁他不注意往他脑袋上一砸,谁知严长泽突然擒住她,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按倒在坐板上,眼底藏不住的杀意。 邵时婉吃了一惊,脸因为窒息涨的通红,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手里紧紧地抓着那树枝,身体被压住动弹不得。 驭车的两个侍者听到动静,赶紧停下马车查看。一个侍者看见自家主子被拿捏着命门,出手就是杀招,夹杂的内力的一掌向严长泽的天灵盖拍去。 严长泽松开了她的颈脖,腾出一只手,迎向他那掌,那侍者被震得滑出半步远。 邵时婉则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脖子上红色的掐痕显而易见。 这一掌显然激怒了严长泽,他没有打算放过刚才袭击他的那个侍者,抬手又是狠戾的一掌向那侍者胸口拍去;另一个侍者见状,紧忙把他往旁边拽,同时欲吹响笛哨唤出暗卫。 “住手。”邵时婉用尽力气喊到,也不知道是阻止严长泽住手还是喝令侍者停止吹哨。 严长泽那一掌生生停在了那侍者胸膛前,哨声也戛然而止。 邵时婉虚虚道:“你们先出去。”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四人心知肚明。 那侍者“哼”的一声,被扶着离开了马车,到外面候着了。 这时候严长泽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并无恶意,松开制住她的手,道:“对不住。” 邵时婉看着他眼底突起又渐渐消下去的杀意,不免后怕。 他差点再一次杀了她。 许是这两天的相处自己较为融洽,导致她忘了他在玄武军中七年,早把警惕与狠戾炼成了本能,哪怕岐渊之战还没开始,哪怕他还没有以“鬼面杀神”闻名,如今的他也照样是浑身盔甲、无懈可击。 邵时婉往马车后面缩了缩,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树枝递还给他。 一路无言。 “吁——”侍者拉停马车,道:“主子,到了。” 严长泽闻言率先下了马车,等了好一会也不见车内有动静,他朝车内道:“顾公子若是觉得在下在这里,会扰了你的清净的话,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你可是要食言?”邵时婉并没有太生气,只是依旧有些后怕,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我只是怕你不想再见到我。”严长泽低语。 邵时婉并不想让他走,不想自己的计划被打乱,她掀开马车的帘子,踩着车凳向严长泽走去,“我岂是那鼠肚鸡肠之人?”她看着他颇为贴心道,“我只当那是你的本能,你也不用再耿耿于怀。” “公子大量,方才是我莽撞了。”严长泽再次道歉。 邵时婉嫌他这会儿文绉绉的,烦人得很:“好了别念叨了,走吧!” 你又不是没杀过我! 想不到偌大的金陵城还有这等清幽之地。山脚下有一个石碑,上面铿锵有力地刻着“紫金山”三个大字。 抬眼望去是望不到尽头的山路,早晨的雾气还未消散,笼罩着整座山头,只见两旁绿树成片,叽叽喳喳的鸟儿在林中若隐若现。 往里走约莫一刻钟,就看到一个小沙弥坐在一个石桌前,正闭眼捻着佛珠,听到脚步声,站起来对他们说道:“阿弥陀佛,再往里走就是灵谷禅寺了,二位施主可是要入本寺?” 邵时婉看了看石桌上的东西,奇道:“真是新鲜,头一回见到寺庙门下还供应野菜的。” 小沙弥指了指那小碟子上的野菜,对他们说:“施主眼尖,本寺有规定,凡入寺者,须食此荼。” “这是何故?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亦安居乐业,为何贵寺还要吃这等苦荼?” 小沙弥合十答道:“施主有所不知,缘是来我寺之人,或求带金佩紫、腰缠万贯,却不忆前朝之祸、不闻百姓之苦。闻哉禅师为点醒前来朝拜者,便将苦荼一一赠予他们,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入寺规定。” 原来如此,还以为这寺中人只知念经拜佛、朝真降圣,没想到还有如此胸怀。 邵时婉不由得赞叹。 从上山就没说过一句话的严长泽拿起一个小瓷碟,夹起上面的苦荼往嘴里送,眉头都没皱一下就吞下去了。 邵时婉看着他手里没有一点油水、只是用热汤烫了一下的苦荼菜,又看到严长泽没有一点异常,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苦。 等到她真正迟到那苦荼时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又苦又涩地占据整个口腔,激得她有些反胃,她强忍不适强吞了下去,干呕连连。 她赶紧从侍者那拿过水喝了小半壶方才止住,望着碟里好似未动过的苦荼,愁道:“长泽,你是怎么面无表情地吞下去的?” 严长泽没有想好说辞去回答她,只是拿过她手里的苦荼,温声道:“我来吧。” 邵时婉震惊地看着他,这个人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才能不动声色地吃下这么苦的菜。 “你……” “没事,我习惯了。” 习惯了?这人在玄武军七年是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吗,怎么会习惯这苦荼呢? 邵时婉终究没有问出口,在他眼里,自己就是一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 二人将空碟还给那小沙弥,继续往前走去。 映入眼帘的是庄严肃穆的大雄宝殿。阳光越过殿门,落在金碧辉煌的佛像上,不停地跳跃。 “怎么偌大个禅寺居然连个寺门都没有,直接就是大雄宝殿了?”严长泽疑惑。 然而还有令他更加疑惑的。 他看见邵时婉点了三支香,虔诚地跪下,朝那金像行着三跪九叩大礼。 许是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邵时婉回头见严长泽依旧是背着手站着不动,不解道:“你不拜拜吗?” “我无所求。” “怎么会有人无所求呢?” 是呀,世间 7. 薄暮心动(六)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邵时婉情急之下将严长泽拽向自己,大喊道:“当心——” 同时一个侧身避开了砸向自己的严长泽,她一只手扯着他的衣袖,一只手将他的头向下摁,抬脚踹向黑衣人持剑的手。 “哐当”一声,那黑衣人被踹得手一松,没拿稳剑。 邵时婉见他暂时没有什么攻击力,也没有再继续向黑衣人出招,反倒是被扯住衣袖的严长泽一个后甩腿将落地的剑带了起来,手起剑落,反身刺向那黑衣人。 邵时婉暗道不好,一脚踹向黑衣人,那黑衣人向后滑出几步远,被另外两个同伴稳稳接住。 早晨的阳光洒向灵谷深松,越过翠绿的松叶,撒在了剑刃上。十几个黑衣人皆亮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寒冷的微光,将两人紧紧围住。 严长泽看向邵时婉,压低声音问:“可有武器防身?” 邵时婉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放在腰后,掩于外袍下的短刃,摇了摇头,又觉得自己的动作过于明显,连忙补救:“好像方才顺手给了我那两随从拿去了,平时是有带的,只是今天入寺,就没带在身上了。” 严长泽扫了她一眼,还是决定将手中夺来的剑丢给了这个方才救她一命的人,惜字如金:“顾你自己。” 邵时婉完全没有当“救命恩人”的自觉,一阵错愕——顾我自己?这种情况你还能把剑让给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人吗? 只见严长泽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落枝,阴着脸道:“我没这么多讲究,能杀人就成。” 话音刚落,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尖刃的树枝直指方才被踹飞的黑衣人,那人见状急忙侧身躲去,耳后的朱砂痣在严长泽眼前一晃而过。 令严长泽没想到的是,方才扶住那黑衣人的两同伙,直接放开了他,也不管他的死活,径直出招刺向自己。 严长泽气极,骂道:“找死!” 言罢,将树枝转向那人手腕。 那人见状也不躲,生生将剑刺进了严长泽的左腰。 速度之快,等邵时婉反应过来时,只见那黑衣人手腕挂着树枝残屑,上面冒着血珠;另一边,严长泽左手捂着腰,血从手指缝中流出,滴滴啪啪地落到地上。 严长泽红着眼,忍着痛楚一脚踹向那黑衣人胸口,被踹飞的黑衣人因手腕受伤使不上力,没握稳住,直直地飞了出去,插在严长泽腰上的剑摇摇欲坠,细细地绞着他腰间的肉,严长泽瞬间脸色煞白难看,唇色尽失。 严长泽顾不得拔剑飙血这一说,左手狠狠用力按住伤处,右手握住剑柄,生生将剑拔了出来,带飞着细碎的血肉。 这一动作疼得他眼前发黑,一时站不住,单膝跪地,左手紧紧捂着腰。与此同时,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救生本能被激发出来,手中的剑法毅然决然。 严长泽目光扫向一脸惊愕的邵时婉,杀心渐起,每招每式都是索命杀招。 邵时婉看明白了,黑衣人的这一剑并没有把他打趴下,反而打出来一个杀神修罗。 她没办法再袖手旁观。 邵时婉持剑冲到了严长泽身边,替他挡掉那些本就无法近他身的剑,她能感受到他周遭的杀气越来越重,有几个黑衣人也或多或少带了些伤。 她清楚地明白他的实力,也看得分明—— 哪怕他身负剑伤,也依旧能以一敌十,占据上风。 她害怕了,不顾一切地持剑滑向领头的黑衣人,却在剑刃即将刺入那黑衣人心脏时,将自己的命门送给了那黑衣人。 领头的黑衣人没料想过这种情况,愣了半秒,夺了邵时婉手中的剑,将她扯向自己,用剑架到了她纤细的颈脖上,另一只宽大手紧紧地束缚住她的双手,就连脚也在用力地将人牢牢控制住。 领头的黑衣人劫着邵时婉朝严长泽大喊:“住手。” 严长泽眼都不抬,不予理会,依旧跟围住他的黑衣人搏斗,眼见剑刃就要刺入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胸膛,邵时婉再也按耐不住了,脖子往外伸了伸,做出痛苦的样子,声音也染上了哭腔: “长泽,救我——” 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严长泽听见,哭腔不多不少,正好能掀起他内心的波澜。 严长泽堪堪停住了刺向那黑衣人手中的剑,映入眼帘的是邵时婉惊慌失措的模样,那慌乱的眼神中带着一丝丝的恳求,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严长泽看到她这般不禁想起早晨在东街梅园见她时,她两眼通红的朝着他落泪,他最害怕别人哭了。 领头的黑衣人没有废话,示意他的手下赶紧撤离。严长泽提剑欲追,就听见黑衣人恶狠狠地说道:“你不让他们走,我便杀了你的好兄弟。”说完还将剑靠近了邵时婉几分。 兄弟么?她怎么不知他们何时已然成了兄弟。 严长泽也没有再动,也不知是被那声“兄弟”惊到了,还是怕眼前的顾公子受伤,任由那群黑衣人仓惶而逃。 领头的黑衣人见手下已然窜入松林、不见踪影,猛地撤剑、将邵时婉往严长泽身上一推,使出轻功隐入松林。 严长泽看着因为没站稳即将扑向自己的邵时婉,赶紧收了剑刃抬手将她稳稳接住,只是邵时婉没收住力,不小心砸到了严长泽伤处,他吃痛,一个踉跄坐到的地上。 一时间,松林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没有松叶再落下,只剩下严长泽那沉重的呼吸和鲜血砸地的声音。 邵时婉晃过神来,赶紧蹲下看向他腰间的伤,方才离得远,他又着黑衣,矫健的身手让她以为那只不过是普通的皮外伤,而如今她看得分明:腰间一大块湿漉漉的,刺破的黑衣下露出往外翻的皮肉。 她情不自禁地抬手探去,严长泽身体猛的一抖,一声闷哼,暗红的血沾满了她白净的手。 怎会这么重,刚才他就是带着这样的伤与人厮杀么? 邵时婉来不及细想,急忙撕下自己的中衣下摆,替他裹住伤处。 “等等。”严长泽的气息有些不稳,丢下剑从怀里掏 8. 莫知我哀(一)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金陵城,东街梁园。 一玄衣男子跪于堂前,邵时婉推门而入,绕过男子坐到了太师椅上,接过侍者递的茶水,润了润嗓,道:“你且起来,我有话问你。” 男子神色紧张、略显局促,不敢起身,抬眼看向邵时婉。 “如今,你们倒是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邵时婉带着些许怒意将茶盏重重地置于桌上,复又看向脚下的人,只见他身体微颤,低头不语,也不忍心苛责于他,稍稍放缓了语气,言道:“起来吧,我无意降罪于你。” 男子闻言也没有坚持再跪,拱手对邵时婉行了行礼,道了声“谢主子”就撑着地起身了。 她看着他衣袍有几处撕裂,脸色尽是苍白,忍不住关切道:“身上可是有伤?” 那男子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消失不见,敛了神色规规矩矩答道:“一点小伤,主子不用担心。” 邵时婉压下怒气,语气缓和且耐心地问道:“你的兄弟们呢?” “怀喜右肩被刺了一剑,怀乐手腕受了点伤,怕是短时间内不能与人动武,其他兄弟都只是些小擦伤,并无大碍。” 邵时婉闻言,心中的怒意愈发浓烈,怒道:“并无大碍?去之前我告诉过你什么?” 男子战战兢兢:“主子让属下小心行事,注意安全。” 邵时婉淡淡道:“那你呢?” 没有再表现出一丁半点的疾言厉色,只是淡淡地质问他,那你呢?那你为何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让自己置身险境? 男子没出息地全身一抖,低头不敢答话。 “怀安,你跟了我这么些年,我竟不知你何时也学会了阳奉阴违那套。”邵时婉语气里藏不住的失望就这样摆在了那个叫怀安的男子面前。 被唤怀安的男子实在忍受不住她这样的寒意,“嘭”的一声,膝盖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求主子别这么说。” “起来吧,如今出了上京,你连我的话都不放心上,还跪我做什么?”邵时婉对他到底是气他自作主张,也不知说出的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回去吧,你这样让我还怎么敢把你留在身边。” “主子——”怀安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急得顾不得什么礼节,膝行几步去扯住她的衣摆,低头认错,“属下知道错了,主子别赶我……” 他试图赌上自己所有的自尊,伏跪在她脚下,乞求她把自己留在身边。 邵时婉看着他这样,心下越发烦躁,自己虽是养尊处优的长公主,从小被人教着尊卑有别,却也从不喜欢摆架子,对待下人也是极其温和。 她忍了又忍,终是遏制不住那心中火气,拍案而起打断他的话:“知错?你压根就不知道!我让你量力而行,你到好,弄得自己满身伤!我三申五令别伤他性命,你们呢?一剑就往他胸口刺,激得他恨不得把你们活剐了,若不是最后他信了那挟持的戏码,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跪在这里跟我虚与委蛇吗?” 怀安从来没有见过发这么大火的长公主,也不敢解释什么,只是喃喃道:“主子……” “还是不说么?”邵时婉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怀安看着邵时婉这样,也不敢再隐瞒,忙道:“主子说的话,属下不敢忘。昨日主子在烟雨楼,那人便对主子不敬,属下都看在眼里。后来他被玄武军带走,属下派人查过,他被带到了武安侯的府邸,属下怕他与军方有关,担心他会对主子不利。”他抬眸对上邵时婉那怒气渐消的眸子,小心翼翼地试探,“主子向来良善,不肯伤人性命,可属下不敢让主子再冒险。” 邵时婉听着这话,有种想把他脑袋拧下来的冲动:“不敢让我冒险?所以你把自己逼到最后靠把剑架我脖子上脱险?” “属下有罪。”那虽不是他本意,但他无话可辩。 邵时婉虽然生气,但也明白怀安是在担心自己,一心替自己考虑,如今又这般卑微地祈求原谅,也不舍得再板着脸指着他鼻子骂些什么,只是弯腰把拉了他起身。 被拉起来的男子露出了久违的笑,手上还扯着邵时婉的衣摆。 “嘚瑟什么?”邵时婉打掉他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衣摆,道,“不可再自作主张,我从未想过伤他性命,听见没有?” 怀安笑盈盈地称是。邵时婉没再看他,拿起案上的茶盏道:“就当我是宋襄之仁吧……” 那一瞬,也不知她透过那盏清茶,窥见的是何私心。 闭上眼,她好似又清楚地听见了他痛苦低喘的声音,看见了他嘴角残留的血迹……似有似无,却挥之不去。 她承认她心软,学不会他的狠辣,她从未想过伤他性命,只是想废了他而已。 事实上,她也真的差点废了他。 严长泽是独自回的武安侯府,因着刚好误了饭点,他没有去前厅,而是直接回了追思院。 他紧闭房门,绕到屏风后面,脱了外袍,只见腰上的白布已被血迹浸透,暗红的血液死死地粘住布条。 他没有去找府里的乔大夫,而是自行将布条扯了下来,布条撕扯这血肉,疼得他一口咬住了脱在一旁的外袍,狠狠地弯下了腰,到底没叫出声来。 鲜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他掏出怀里的小瓷瓶,忍着疼痛将药粉全撒在了伤口上,重新取了布条,将伤口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取了件干净的深色衣袍换了,确保自己行动自如、看不出任何异常,才拿着那带血的衣袍开了房门。 谁料门口还站着个人,面色不善。 严长泽也是吃了一惊:“师兄怎么在这?” “这是我的院子,我出现在这很奇怪吗?”杨予宁一如既往的没个正形。 看着他吃瘪的样子,杨予宁决定好好报早上的仇:“我还没问你呢,大清早跑哪去了,午饭也不见人,害得我被老爷子抓去演武场折腾了一上午……” 说着还扯起袖子露出胳膊肘上的磕碰伤,白净的手碰到了严长泽手上的衣裳。 杨予宁这才反应过来,这人又没去演武场操练,大白天的怎么换起衣裳来了? 直觉告诉他,准没好事。 “你怎么了?” 严长泽往后藏了藏衣服,盯着他直摇头:“没呀。” “是吗?”杨予宁吸了吸鼻子,一股血腥味灌入鼻腔,直冲大脑。 严长泽不想让他担心,一脸无辜地看着他,道:“师兄不信任我?” “怎么会呢?那个我偷偷让小厨房给你留了些饭菜,你早上也没吃,好歹吃些垫垫肚子,我还有事,就先去忙了。” 说罢他便落荒而逃了,不愿再同他纠缠,他不想说便不说,他也可以装聋作哑装作一切都没看见。 严长泽看着回了屋的杨予宁,只觉头大,还是决定把脏衣服拿回去放着,晚上再清洗。 不是没有粗使丫头,只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军营,学着事事都亲力亲为;哪怕是后来,他住进了武安侯府,下人们一口一个“三爷”唤他,他也总是不愿麻烦他人,更别说还是一件带血的衣服了。 当然了,他还是很听话的,也不管坏没坏规矩,放下衣服后就乖乖地跑去小厨房吃饭去了。 毕竟,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再体验挨饿的感觉了。 严长泽刚从小厨房回来,就看见大人身边的小厮在他房门前焦急地唤着他。 一旁的杨予宁听得不耐烦了,从屋里出来看看情况,正好瞧见长泽向小院走来,他慵懒地朝那小厮说道:“别喊了,你三爷回来了。”说罢还朝院门口努了努下巴。 那小厮匆匆向杨予宁见礼,就小跑到严长泽面前,说道:“三爷,老爷唤您去演武场。” “好,我这就去。” 杨予宁闻言,多少有些担心他。 “长泽,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吧?”往日他定然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只是今日,关心则乱。 严长泽点点头,认真思索片刻,道:“师兄还是回去好好躺着养养伤比较好。” “多余我理你!”杨予宁愤愤道,自顾自地回了房,要不是看他有伤在身的份上,杨予宁高低得跳起来揍他一顿,武功差又怎样,反正他又不会还手。 严长泽见人回了里屋,索性也不再说什么,径直往演武场去了。 庄严肃穆的演武场上空荡荡的,只有杨琛一个人拿着长枪背对着大门站立,雄厚的背影,哪怕未着铠甲,也让人望而生畏。 严长泽走过去,朝那背影作揖,带着几分敬畏,唤道:“大人。” 杨琛转过身,将枪朝严长泽胸前扔去。 严长泽会意,顾不得身上的伤,接过长枪就舞了起来,眼神凌厉,出枪干脆利落,枪影飘忽不 9. 莫知我哀(二)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入夜,邵时婉伏案小憩,忽闻石击窗声,方才转醒。她望向窗外,无星无月,只得寒风瑟瑟,迫使院内枝叶挣扎不休,发出“呜呜”之声。 屋内烛火摇曳,照映着她那疲惫的身躯,她心烦意乱,抬手捻灭那摇曳的烛火,刹那间,黑夜欺身将她紧紧拢住,她边如窗外那枝叶般挣扎、摸索,跌跌撞撞走向榻边,解开外袍,缩进被里。 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眠。睁眼,是窗外那命不由己的落叶,一朝化泥,被迫护花;闭眼,是白日里杀气腾腾的他,一剑利落,招招索命。 她试图在记忆中探寻、摸索,用尽全身气力,却仍是找寻不到,他似今日这般杀红眼的狠戾模样。 他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低眉敛目的臣服与似幻似虚的陪伴。 可他终有一天,会以青铜覆面,成为臣民所景仰、敬畏的“鬼面杀神”。届时,他是否也会与她兵戎相见?是否还会带着他的玄武军踏平大鸿? 她断然不允此事再度重现! 她的理智告知于她,她不杀他的前提是,他不再是“鬼面杀神”。 她暗暗算着日子,离岐渊之战不到三月,想到此处,便再也睡不着,翻身而起,在那“呜呜”的风声中高唤:“承吉,去把怀安叫来。” 还未等隔壁房的承吉推门而入,怀安的声音就从窗外传来,树叶摞得更加急促了,她定睛一看,之间在那暗黑的夜色中,一团漆黑的身影立于树前。 邵时婉被那突然出现的一团漆黑下了一跳,拍了拍正不安跳动的胸口,低声斥道:“大半夜你怎么在这?” 怀安走近窗台,话语中透着些许惘然:“不是主子欢我么?” 她低叹,拢了拢身上的被子,朝那团黑影道:“进来吧。” 怀安得了准许,也不绕去开门,直接越窗而入,凭着记忆寻得烛台的位置,替她点上,才颇为不好意思道:“方才吓到主子了么?其实今晚是属下给主子守夜。” “你守夜?”邵时婉疑惑。 怀安本是邵时禹的暗卫,在他曾是太子时就一直跟在他身边,也算是看着邵时婉长大的,又比她大上几岁;后来邵时禹登基,就索性把他赐给了邵时婉,做了邵时婉身边的暗卫首领。 在她的印象中,似乎没见过他守夜,遂又问道:“其他人呢?” 怀安挠挠头,心虚道:“那个……今天出任务他们有些累了,属下就让他们休息去了。” 怀安没敢说出实情——他是担心长公主受了惊吓难以入眠,这才特意跑来亲自守夜。 邵时婉指了指桌案前的圆凳,示意他坐了。 怀安没有听她的,只是向她走去,微微躬身,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打开,递到她面前。 邵时婉闻着那散发着清香的桂花糕,咽了咽口水,又摸了摸那圆滚滚的肚子,终了,还是没能抵挡得住,拿起一块吃了。 怀安借着她咀嚼的间隙,走到一旁拿了圆凳放到她床榻边,又折回去倒了杯温水,这才躬身坐了。 邵时婉很是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水,一口喝了个干净,又要去拿他手里的桂花糕。 怀安也不恼,只是笑盈盈地看着她,出口的话却是带了些许埋怨:“主子真是狠心,把怀安准备的早饭都吃了,唉,明早怕是只能饿着肚子了。” “啊?”邵时婉十分震惊,话语却有些含糊不清,嘴里还嚼着桂花糕,眼睛圆溜溜地看着他。 怀安怕她噎着,赶紧再去倒了杯水递给她。 她有些懊恼,吐词不清,道:“你怎么不早说?”说罢拿了水喝了一口,气呼呼地将茶杯放在他的掌心上,水在那重置之下,溅出了一两滴来。 怀安稳稳握住茶杯,旋即笑道:“主子别急,那不是怀安的早饭”然后学着她含糊不清的说辞,道:“是怀安见主子晚上都没好好吃饭,怕主子半夜饿,特意买来带给主子的。” “放肆。” 邵时婉狠狠剜了他一眼,吐出一句没有半点杀伤力的话来,又拿了块桂花糕慢慢嚼了起来。 怀安看她心情不算差,壮着胆子问道:“主子不生气了?” 她心知肚明,他问的不是方才学她说话,亦不是起初在窗外令她吃恐,而是白日的自作主张。 她将桂花糕咽了下去,一改方才的笑颜,严肃地指着地板对他说道:“正生气,你跪了。” 怀安摸不清她的想法,也不好再讨巧,顺着圆凳跪了下去。 邵时婉见他一脸委屈,不知为何,竟觉有趣,也没理他,伸手欲拿他手里最后一块桂花糕,不曾想到怀安却是直接缩回了手,道:“主子还是别吃了,吃多了睡不着,又要怪属下了。” 她有意戏弄他,只微微一笑,道:“这好办,晚些你陪我出去走走,吹吹冷风消消食。” 怀安抬头看向窗外,复又看向她,一脸赤城道:“夜间天寒,主子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末了,邵时婉还听到了一句嘟囔:我还跪着呢。 她彻底被他那神情逗得一乐,抬脚踢了踢床榻边的圆凳,道:“这不是有地方给你坐吗?你怎地掉到地上去了?” 怀安腹诽,明明是您让我跪的! “行了,起来吧,还委屈上了。”邵时婉待他落座,问道,“你说你看见严长泽进了武安侯府?” “是,属下亲眼所见,属下还查到昨日押他的小将是武安侯的次子永宁伯。”说到正事,怀安一点都不含糊。 邵时婉到底还是想知道他的过往,问道:“那你知道七年前的逆臣严相吗?” 怀安摇摇头,最后一块桂花糕递给她。 邵时婉没有接,正色道:“你去查查,切记不要声张,”然后指了指那桂花糕,“你留着自己吃吧。” 怀安没有推脱,默默地把桂花糕包起来,放入怀中:“七年前,严相?又是与那严长泽有关吗?” “对呀。”邵时婉一副我知道天大秘密的样子,“那逆臣严相没准就是严长泽他亲爹,你知不知道严长泽也是玄武军人呀?” “主子怎么知道这些呀,明明主子只见过 10. 莫知我哀(三)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刚入梅园,邵时婉不免有些失落——不似记忆中的香气四溢、满园梅花抢占枝头。 入目,是一片光秃秃的枝干向外延展、零零散散的早梅探出头来,低头细看,方才发觉脚下踩着的竟是几片残碎的花瓣。 如此残破之景,简直不堪入目。 她往里走了几步,满园穷景一览无余,冷风吹起地上的花瓣,飘起、又落下,挡不住的满园空寂。 她踢了踢地上的花瓣,何其失望,何其愤怒!她径直转身,疾步回了梁园,承延承吉二侍从哑口无言、面面相觑,远远地跟了上去。 在跨入梁园的那一刻,她回过头看着那低头不语的两人,道:“你去把那挨千刀的怀安叫来。” 话音刚落,门外一只手挡住了承吉的去路,示意他噤声,一如既往地随唤随到。 怀安在门外看着她推门而入,不禁感叹:到底是深宫里养出来的长公主,敛着脾气没有去踹开那门。 只是到了屋内,就没有这么规矩了。 只见她走到太师椅前,将长袍一撩,翘着二郎腿坐了下去,将手中檀香扇重重地往案桌上一放,看着站在一旁的怀安,气鼓鼓地没说出半句话来。 怀安见她涨得通红的脸颊,只觉得甚是可爱,也没理会她,走上前去替她斟了盏茶,才道:“您先消消气。” 邵时婉没好气地接过茶,喝了一口,“砰”的一声,是茶盏触案的声音。 怀安拨弄了一下那跃起又落下的盖子,拿来她的檀香扇在一旁替她驱逐炙热,半晌无言,待她心情悠悠转好后才讨巧道:“公子想听缘由吗?” “巧言令色,小人行径。”她的怒火已经被这巧言令色之徒的寥寥数语灭的差不多了。 他轻轻笑了,手上扇风的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道:“是,那公子要听小人的诡辩吗?” “既是巧言令色的谄谀之言,听了也无益。” “公子当真不听?那小人只好回去向主上请罪了。”他装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说得绘声绘色,“皆是主上大怒,那可是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小人这条小命可就葬送在此了……” 邵时婉听他这么胡扯着,抢过他手中的扇子,往他脑袋上一敲,笑骂:“你再编排我哥哥,你小命现在就不保。” “是,小人知罪,公子大人大量,就宽宥小人吧。” 邵时婉被他哄得没了脾气,“我先听听先。” 怀安自己搬了凳子在她身旁坐了,又给她满了盏茶,才道:“那梅园其实并非公家的,它隶属户部尚书赵文清,在民间有个别名,叫‘赵氏天国’。” “天国?还真是不怕死,也不怕传到他们圣天子那去。”邵时婉托着下巴,一本正经道。 “就算他们陛下知道了又能如何,一句无知庶民诨叫也就揭过去了,原本信任的还是会信任,原本就猜忌的也不可能借这缘由就降罪吧。” “嗯,你懂得还挺多。” 怀安没有接这话,自顾自地说道:“现下刚入冬,整个金陵估计也只有那处能开出几朵花来了,那严长泽发梢的花瓣,若不是在那里带上的,属下也实在不知还有何处了。” 邵时婉没有怀疑他的判断,再次确认道:“没看错?” 怀安一脸认真道:“属下要是连这都看错,那属下还怎么保护主子?” “油嘴滑舌,原谅你了。” 第二天卯时刚到,邵时婉就扯了被子爬了起来,早饭也不吃,就一头扎进梅园守株待兔去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东边透出的微弱光芒若隐若现,风拂过枝头的几朵独梅,将露珠撒在了她额头上。 她揉了揉眼睛,只见一个黑乎乎地人影站在梅园的另一头,默默地注视着梅园外的巷子,初疑是自己尚未清醒眼花了,定睛一看,才隐约辨出是个女使打扮的姑娘,头上还戴着帷帽。 她看着远处那黑乎乎的背影,试探性地轻唤道:“长泽?” 被唤的男子闻言,警惕地转过身,在看清来人后仿若松了一口气:“是顾兄呀,你怎大清早来这梅园了?” 邵时婉听着这声“顾兄”,尴尬一笑朝他走去,道:“那个我睡不着,就想着起来看看这早开的梅,不巧在这也能遇到你。” 待行至他跟前,方才看清他手上还握着一把弓,看着虽然素简,但细细一看,就能看出那泛着暗红色光的弦不一般。 “路过?”她指了指他手中的弓,问道,“你这是要去射箭吗?” 长泽理了理肩上箭壶的带子,犹豫了半晌,才道:“是。” 邵时婉看了着地上残碎了的梅花瓣,没有拆穿他,只道:“我有好段时间未曾碰过弓箭了,不知公子能否割爱,借在下一用?” 说罢,只见他面露难色,委婉回绝道:“并非我不愿,只是此处并无箭靶。” “我瞧那枝头的梅花就很好。”邵时婉意味深长地说着,眼睁睁地看着他握弓的手紧了又紧。 她忍住后悔的话语,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弓,脚有意无意地蹭着地上的花瓣,终于,严长泽松了松手,将弓递给她。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心不在焉地把玩了起来。 她明白,她的心软只会让自己重蹈覆辙,让大鸿陷入困境;她也知道他的刻意回避,可她也只会乘胜追击,就如同昨日她命人刺杀他一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无论如何也回不到当初那般纯粹的相互欣赏、礼尚往来了。 她抬眸,嘴角已是带着笑意,拨弄着那暗红的弦,赞美道:“是把难得的好弓。” 他没有回应她,对于面前这个“救命恩人”,他实在没有说得出口的缘由去拒绝她,只是认命地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递给了她。 如同前世般,她很自然地接过他递来的任一东西。她将箭搭在弦上,缓缓侧了身,左手稳稳地持着弓,右手两只手指灵活地夹住箭的末端,用力往后一拉,将箭放了出去。 那箭矢向下偏斜,撞上了梅花树干,“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严长泽瞧见她这样的箭术,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只是又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递给她。 邵时婉接过箭,用着同样的姿势,瞄着同一朵梅花,放出 11. 莫知我哀(四)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邵时婉突然往前走了两步,转过身,将箭对准严长泽胸口,眯着一只眼瞄去,道:“是这样瞄准吗?” 严长泽双手抱在胸前,一脸笑意地看着她,悠悠道:“顾兄离我近了些。” 说罢,突然反手从箭壶里抽出一支箭,向她胸口刺去,笑道:“顾兄不妨再近些,像这样。” 邵时婉低头看向胸口处,手一松,弓箭掉落在地,头一歪,整个身体向后倒去,有气无力地说道:“长泽,你好狠的心……” 严长泽拦腰将她捞起,笑骂:“行了,别装了,你看看我握的哪里。”他晃了晃手中的箭,整个手掌牢牢护住箭矢,没有半分伤到她的可能。 “你再不起来,被人撞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了?”话里是少见的揶揄。 邵时婉一阵尴尬,一把推开他,带着些许怨气指控道:“难道不是吗?” 严长泽被她推得踉跄了一步,后又弯腰将弓箭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泥土,道:“难道不是顾兄先拿箭指着我的吗?” 说罢,也不等邵时婉狡辩些什么,就将弓再次递给了她,笑道:“顾兄想学射箭,不会就是为了杀我吧?” 又那么一瞬,她似乎看见了他眼里的杀意,待她再想细看时,却消失不见了,余下的只有那一抹笑意。 他明明在笑,却让人看着寒碜。亲手将弓再次放到她手上,手里还把玩着箭羽,好似在说:只要你有异心,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她强装镇定,接过他手上的箭,摇头笑道:“怎么会呢?”然后弯弓搭箭,朝着他身后的梅花射了过去,“我这不是在学怎么瞄准吗?” 严长泽转身看着那射偏了的箭,咬牙切齿:“那顾兄得加把劲、好好学!” “那改日一定让你再好好教我,今天就不糟蹋这梅花了。”经了这么一遭,邵时婉也没有心思再学了,把弓还给严长泽,拍了拍手道,“我有些饿了,要不一起去吃点?” 严长泽将弓箭收好,顺了她的意思:“好。” 于是乎,两人都当方才那场试探不复存在,并排走出梅园有说有笑,任谁看了不得叹一句“情同手足”。 欺人不欺己,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当横在他们之间的国仇家恨昭彰于人前时,又会是怎样的唏嘘不已呢? 金陵城东街繁华,最适合做一场纸醉金迷的喜梦。 清晨的几缕阳光洒在那红墙绿瓦之上,鳞次栉比的飞檐上挂着各具特色的招牌,路上的行人走走停停、挑挑拣拣地选着称心的茶楼、酒肆;再往前走,便能看到朱雀桥了,桥头有着许多的流动小商贩,卖着各式各样的早点…… 二人并排走在街道上。邵时婉被远处飘来的一阵葱香激起了食欲,咽了咽口水,指着那卖阳春面的小摊对严长泽道:“长泽,要不去吃碗面吧?” 严长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个十分简陋的小摊,一个灶台一口锅、两张桌子和几把长椅,灶台外还围着一块沾满灶灰的布,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薛氏阳春面”。 他有些不解,他认识的顾鸿,每天身穿锦绣绫罗,头顶玉冠、手里的檀香扇更是价格不菲,怎么会突然想着吃这种小摊小贩了。 疑惑之余,他也不想藏着掖着,言道:“我以为顾兄会去前面的茶楼酒肆的,想不到你会喜欢这浓烟滚滚的小摊子。” 她神秘一笑,拉着严长泽的袖子就往那小摊走去,嘴里还不忘说道:“这叫人烟气!” 邵时婉往那长椅上一坐,取下腰间挂着的香包,掏出几块铜板往桌上一放,喊道:“老板,两碗葱香阳春面。” “好嘞——”那老板扯了短衣下摆擦了擦手,掀起锅盖,热气一下子就蹿了出来,那老板就着这热腾腾的白气,将擀好的面下入锅中,又抓了一把葱花撒到锅里。 严长泽看着老板撒葱花的动作,眉头皱了又皱,把邵时婉看得一愣一愣的:“你这是怎么了?” 他摸了摸皱起的眉头,摇了摇头。 邵时婉只当他吃不惯这种小摊,一阵腹诽:她堂堂一朝长公主都能吃,你嫌弃个什么劲呀? “两位爷,面来了——”老板一手拿着一个碗,将面放在他们面前,随后拿起桌上的几枚铜板,咧了嘴道,“二位爷慢用。” 严长泽看着眼前的那碗浮着一层葱花的阳春面,犹犹豫豫地拿了筷子拨开上面的葱花,强忍着不适,夹起一口面送到嘴边,慢慢地嚼了起来。 她看着他这举动,心生疑惑,似乎从来没听说过他不吃葱花;她在记忆中搜寻着,好似五年来,她确实没见过他吃葱花的样子。 她有些纳闷,问道:“你不爱吃葱?” 长泽解释道:“有些不太适应这味,许是以前在军中吃多了,有些反胃。” 轻描淡写地一句话,背后藏着的是他那不为人知的过往。 他的辛酸与苦楚,从来都不是他的谈资。 他没有告诉她,曾经自己也很爱那葱香阳春面。只是刚入玄武军为奴时,管事的总喜欢刁难于他,每日做着最脏最累的活,错过饭点也是常有的事。每当他饿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到后厨中寻些残羹,上面浮着的总是那被糟蹋过的葱花。可他还是会捏着鼻子往下灌,吐了又吃,吃了又吐,总能吃下去些。 以至于那段时间,他只要一闻到有葱味的食物就一阵狂吐,吐尽胆汁,吐得眼泪都止不住;后来跟了杨琛,将胃养得好了些,才渐渐能适应这味道。 邵时婉看着他那微皱的眉头,为自己方才的无知感到羞愧,他既做过玄武军奴,又怎会看低这种小摊小贩呢。 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出于关心,她一把夺过他的碗,用勺子仔细地把浮上汤上的葱花尽数挑到了自己碗里,低声道:“方才怎么不说?” 严长泽看着她的举动,声音降了好几个调,道:“不碍事。” 许是邵时婉贴心的举动让他暖入心头,他笑得眼睛弯了起来,满面春风。 邵时婉将没有一点葱花的阳春面推到他面前,复又低头吃了一口面,问道:“做什么笑得这样开心?” 严长泽闻言立马收了笑容,埋头慢条斯理地吃起了面,待将嘴里的面完全吞 12. 莫知我哀(五)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都说清晨的风最是轻柔,但在邵时婉看来却满是凉意。 她甩开严长泽朝着一个莫明的方向跑去,片刻间汗流浃背,她再也跑不住了,甩了甩额间的汗、抚膝轻喘,只觉口干舌燥,顾不得太多,竟是拿起酒壶仰头就往嘴里倒。她喝得急,不慎呛了几口,咳嗽不止。 严长泽因着腰间的伤,一时间没追上她,十步开外就看见了她那不要命的喝法。 他忍者腰间撕裂的疼痛,疾步走到她身侧,一把抢过她的酒壶,有些许心疼:“别这样伤害自己。” “还给我!”她推搡着他,语气不善。 他拿酒壶的手被她推得撞上了身后的树,一时没拿稳,“啪”的一声,碎了个彻底。 他无视那粉身碎骨的酒壶,默默地走了回去,替她顺着背,对她那冷冰冰的话语听之不闻、对她防备的眼神视而不见。 “别管我,你会后悔的!” 她情绪逐渐失控,他不知缘由默默陪伴,眼神真挚、语气坚定道:“不会的。” 不会的?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当接近是为了报复,当温情是为了欺骗,当你率玄武军踏破大鸿帝都时,当终有一日剑指对方时,你还能信誓旦旦地说不会吗? 邵时婉再也忍不住,压抑的情绪彻底爆发了出来:“滚!说了让你别管我。” 他略显局促,语气却是诚恳至极:“你于我有恩,我当知恩报恩的。” 有恩?知恩?报恩? 她突然就笑了起来,笑得猖狂,笑得连眼泪都落了下来。 她原以为,鬼门关走一遭,她能够坦然地告诉自己,放下对他仅有的欣赏,心无旁骛、义无反顾地站在她皇兄身边、替他肃清敌寇,保海晏河清。 可她大错特错,她虽不曾怀疑自己的决心,可她终究是高估了自己的狠心绝情,她也曾因他那坎坷曲折的过往暗自伤神,也曾因他那血肉模糊的伤口隐隐忧心;也总在那夜深人静的夜晚想起他曾经五年的陪伴,想起他们曾经的燕语欢歌、想起他看着自己倒下时的束手无策。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这样? 一旁的严长泽看不得她落泪,慌乱中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随手折了几折,替她擦干了眼泪,放低姿态道:“顾兄,你……你别哭了?” 邵时婉一手打落那帕子,没了方才的狂怒,只冷冷吐出一字:“滚。” 他弯腰将那沾了她泪水的手帕捡了起来,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孤梅,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往朱雀桥走去了,她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开口挽留。 也许宿命本就如此,无论是她邵时婉,还是他严长泽,甚至是那桥头的少年,谁都不要妄想脱逃。 桥头那少年,哪怕是瘦骨嶙峋、乱头粗服,她还是在他抬头的瞬间,就认出他了——那个在严长泽被擒、被折辱时,紧紧护住他的小副将;后来宁愿脱下那身引以为傲的戎装也要跟在他身边、陪了他五年的小护卫魏哲。 她明知道他将来有一天会成为他的左膀右臂、成了她瓦解他的一大阻力,可是当她看着那个坐在桥头、啃着来之不易的馒头的流浪失怙之人时,她犹豫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做不到,哪怕知道结局,她还是下不了手。 在她没有开口挽留他时,她就做出了选择。 桥头,严长泽端着一碗米粥缓缓蹲下,目光与那地上的少年齐平,那少年看着来人,惊恐地往后挪着,将自己逼到一旁的树干上,眼见无路可退,慌忙把手里仅剩的一点馒头塞到嘴里,双手护着头部,整个脸埋在膝弯处。 严长泽看着这般护食的孩子,心中阵阵刺痛,舀起一勺热腾腾的米粥吹了吹,递给那孩子,柔声道:“别噎着了,喝点吧。” 那少年警惕地露出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没敢放下护着头部的手,用一种怪异的姿势吃着那勺子里的粥。 严长泽无声叹息,怎么这么怕人?他索性将整个碗递给了那孩子,保持着安全距离,道:“你自己来吧。” 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接过,生怕下一秒就被要了回去,也不顾烫与否,囫囵几口吃了个干净。 严长泽看见他这般,亦不曾制止,许是挨过饿的人都这样吧,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堪比山珍海味,哪里还管得上冷暖、顾得上温度是否合适呢? 严长泽接过他手里的空碗,拉了他起来,自顾自地说道:“米粥清淡,也不知道你爱喝否,若是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带你吃些别的。” 喜不喜欢的其实也没太大干系,他清楚的知道,过度挨饿的人,除了这些清淡的米粥,其他味重的不过是吃多少吐多少罢了。问他想吃什么,也只是想着成全一下这孩子。 那少年借着他的力道,站了起来,听到他这么说,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突然变得炯炯有神,却还是胆怯地摇头。 他看着那尚不及他胸口高的孩子,突然揉了揉他额前乱糟糟的头发,替他理了理肩头凌乱的衣裳。 那少年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惊到了,他竟一点都不嫌弃他身上的脏。少年壮了壮胆,声细如蚊:“您可以……可以收留我吗?”说罢,把头埋得低低的。 严长泽没有回答他,只是上下打量着他,眨着眼睛认真思索。 许是太久没得到回答,少年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怯生生地抬头,不料撞上了他那不知何意的目光,复又迅速垂下头,终究是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不知怎的,许是那种胆怯,让他想起了当初自己在军营初遇杨琛,那不敢相认、不敢正眼看他的时候,他有些心软了:“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偷瞄着他,有些迟疑:“十五。” 脸上的稚气分明,十五吗?想来也是担心自己嫌他小,不肯留下他吧。 严长泽没有拆穿他的小心思,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暗自高兴,道:“魏哲,圣哲茂行的哲。” “圣哲茂行,魏哲,是个好名字。你还读过书?” “以前父亲教过我一些”少年飞扬的眼角慢慢地耷拉了下去,“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你没有亲戚吗,怎么让你一个人流落在外?” 少年黯然失色,下意识地 13. 莫知我哀(六) 《孤山笑》全本免费阅读 朱雀桥下,邵时婉远远地望着那两道在阳光下并肩而行的身影,心中一阵苦涩。 她仿佛又看见了四年后的魏哲一身铠甲、提刀挡在严长泽面前的场景。 她看着那二人又说又笑、又与自己渐行渐远的背影,自觉没趣,不愿再看,只是有些恍惚地向前走着,路过那香甜的桂花糖芋苗、路过那葱香扑鼻的阳春面,她没有再正眼瞧上一瞧,她只知道她该走了,她该离开是非之地的,她行尸走肉般、失了思量。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远远跟着的承延、承吉二人相互使着眼色,谁都不敢贸然走上前去。 “你去吧,主子向来喜欢你。”承吉用肩膀碰了碰承延。 承延摇头,他可没怀安那个胆量,敢在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前凑:“我不去,主子明明更喜欢你。” “怎么会呢?主子之前总是说我做事毛躁、没个正形。”承吉低声反驳道。 “你想想看,主子虽然说你毛躁,但不也还是把你带在身边吗?主子可喜欢你那洒脱的脾性了,还有……小孩子气。”承延不苟言笑。 一旁的承吉就没有这么淡定了,听到他说自己“小孩子气”,顿时暴跳如雷,一拳打在承延胸口上:“你说谁小孩子气?” 承延赶忙抽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你小声点,没瞧见主子心情不好吗?”说罢才抽出另一只手捂住胸口。 承吉像只受了欺负的狮子似的,发出呜呜的声音,扒拉开那只捂着自己嘴的手,叉着腰、凶巴巴地盯着他:“哼!最好是主子说的。” 承延看着他这样子,觉得是没戏了,看来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了,不禁感慨:“哎,要是怀安在就好了。” 转念一想,也许怀安就在暗中护着主子,就更难过了,“可惜只是个暗卫,不然以他那‘雄心豹子胆’和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让主子展颜。” 承吉看着他自言自语、听不大清:“你在嘀咕什么?” “我说,要是怀安在就好了!” “怀安怎么了?”承吉撸了撸袖子,颇有抛头颅、洒热血的气魄,“怀安怎么了,不就是哄主子嘛,他行我也行呀!” 说罢,就抛下承延朝邵时婉追了上去。 承延看着他跑远的背影,悠哉游哉地跟着,摇了摇头,心想:没想到激将法这么好用,以后多用点…… 虽是小孩子脾性,但承吉毕竟不是怀安,不敢直接往上凑,待他真的跑到邵时婉身后时,反倒是有些不知所措了,磨磨蹭蹭没再往前多走一步、支支吾吾地说不全一句话,倒是邵时婉被他的样子惹得心烦,停下脚步回头审视着这个平日里不着调的小侍从。 可谁知,承吉一个没留神,“砰”的一声径直撞向邵时婉温软的后背。 邵时婉也没想到他竟如此心不在焉,往前踉跄几步才勉强站稳,承吉揉了揉撞得生疼的额头,一时没反应过来。 反倒是远在几步之外的承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扶住邵时婉,问道:“主子没事吧?”又回过头去骂了承吉几句。 “怎么回事?” 承吉弯腰作揖向邵时婉告罪:“小人一时走神,万望主子宽恕。” 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承吉病急乱投医,道:“小人在想,主子明明每次遇到那公子都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地制造机遇?” 一旁的承延“咳咳”几声,他只当他是嗓子不舒服,没理会他,继续道:“主子不高兴,小人就不高兴。” 邵时婉突然觉得,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直言不讳的人也挺不错,至少不用事事都去猜测,乃至猜疑、猜忌。 她莞尔,一改方才的愁态,道:“难得,你还有不高兴的时候。走吧,带你吃饭去。” 承吉闻言,嘴都要咧到天上去了,承延还在邵时婉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朝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跟着他们主子兜兜转转,进了烟雨楼。 今日尚早,楼中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几桌常客,就连那惯会说道的袁半仙也不见踪影。 邵时婉她在楼中晃了一圈,最终带着承延承吉二人进了二楼的雅阁,待她一落座,店小二就端了一壶色泽绿翠的顾渚紫笋进来问道:“公子吃些什么?” “一壶桂花酿、一碗七宝素粥,然后再上几道你们这的招牌。” “好嘞,公子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