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安史之乱发生在仙侠世界》 第一章 序章 【写在开头】 一、本书看点 1.女男主。实力、智商、感情表现、剧情作用都等同于男主,但性别女,性格也有明显的女性特点。 2.全员智商在线。无恋爱脑,无莫名同性恶意,无开门送挂等槽点。唯一例外是一个小配角,但这个妹子就是为剖析雌竞根源才创造的。 3.感情线不降智。致力于塑造超越传统定义分类的爱,每个角色的喜欢都有明确的理由,拒绝“好看就配对”式的随意组cp行为。 4.重视普通人。这个仙侠世界不是置身事外、高高在上的,而是尽己所能、忧国忧民的,“是否将普通人的利益作为重要考虑”是正派和反派最大的区别点。 5.女主是真正的普通人。没有莫名其妙的高贵出身,草根开始草根结束。 6.高完整度。所有的坑都会合理地填上。 7.其他特色独创的地狱世界,有理可依的功夫术法体系,重反派的立体刻画(但正邪边界分明)。 二、阅读指南 1.重点在仙侠世界。因为尘世的事件根源在仙侠世界。 2.主干线索。反派违反仙侠世界规则,着手干预尘世历史走向,正派的所有行动以阻止反派为目标而展开。 3.第一卷重推理。请关注细节,没有任何一个剧情安排是无意义的。 4.摄影机视角。为全面展开情节,方便深度剖析,本书为群像剧。 ————(正文分割线)———— 这是一首希望的赞歌,一曲勇气的乐章。 这是一张以欲念编织,又以理性点缀的画布。 这是一场由善、爱与恶联袂主演的悲剧。 而这场悲剧的名字,便是“人”。 永宁十八年(公元755年)十二月二十一,大荣(唐)皇帝齐隆辉(玄宗)正与杨绾玉(贵妃)在华清池沐浴、嬉戏。 “陛下,您猜禄儿赴约还要几日?” “难讲,他这些年来可是愈发大胆任性了。” 见皇帝面上毫无责怪之意,杨绾玉不禁轻笑出声,“是臣妾惯坏了他。” “欸,也有朕的一份。” 话音未落,却听远处有宫人焦急的喊声传来。 “陛下——”,宫人奔至池边,扑通跪地,“陛下,太原急报!” “慌什么,念。” “是。安节度使于十六日起兵范阳,偷袭太原,还请陛下增兵支援。” “呵,下去吧。” “可……” “嗯?” “遵,遵旨。” 待那宫人消失不见,齐隆辉将自己埋入池中,温暖着业已发冷的上身。 “陛下……信么?” “哼,安轧荦山(安禄山)不过一介莽夫,就算他当真谋反也成不了气候,至于这消息,估计又是哪个看不惯他得宠的臣子编造的说辞吧。” “他又如何能成得了气候”,杨绾玉柔声道“陛下是百年难遇的明君圣主,是亲手造就大荣繁华盛景之人。” “哈哈”,齐隆辉得意一笑,“待他前来赴约那日,这些谎言便会不攻自破。” 永宁十九年一月,荣国大量城池因齐隆辉的相信和安轧荦山的好运而沦陷。 说来也是神奇,三十年前知人善任的皇帝在安轧荦山的问题上就仿佛变了个人一样,先是数年置忠良之士的进言于不顾,又是直到急报一个接一个砸来的时候才相信他谋反的事实。 更离谱的是,面对“宠臣谋反”这种可怕的事情,皇帝居然没把它放在眼里,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布下三道防线,就继续寻欢作乐去了。 果不其然,齐隆辉的这番操作让安轧荦山一路平推,势如破竹。面对浩浩荡荡的叛军,陈留太守吓到直接投降,任凭安轧荦山屠戮六千百姓,让第一道防线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除皇帝的行为着实令人迷惑之外,安轧荦山的运气也是好得出奇。 一月初到达黄河边的时候,安轧荦山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派人往河里扔破船木材,没成想这河水当天就真的结成坚冰,让大军轻轻松松地开了过去。 要知道,那天的气温还要比前几日略高一点呢。 与安轧荦山的幸运相反,永宁十九年的荣国百姓却与“幸运”二字毫不沾边。 他们或是望着溃烂的伤口,或是拍着干瘪的肚皮,他们不谋而合地沉浸在同一个梦境里。 在这个梦里,有亮白到仿佛在流油的稻米,有络绎不绝的商贾车辆。 在这个梦里,普通人能够各安其业、各得其所。 在这个梦里,无病无灾,王朝昌盛,天下太平。 总之,永宁十九年注定是不同寻常的一年,而比它更加不同寻常的,是一个真实存在,却又不能为人所知的世界。 千年以来,中原大地上一直存在着两个世界——玄门和尘世。 于玄门弟子而言,他们的存在不能为尘世所知,他们要恪守不在普通人面前运功的准则,当然,他们也不能干预尘世的统治和战争。 若说起这条规则的来由,各派典籍中都只有“恐惧”二字流传至今。 在无数门派当中,属秦岭揽星阁、漠北玄戈门、扬州临江仙三派最有实力。 为管理好众多弟子,三派均将弟子分成内外两类。 内门弟子是下一任的统领和长老,是整个门派的核心。在揽星阁中,这样的角色由南宫穹宇、魏子淳、秦如樾、齐衍臣四人担任;在玄戈门则有东方曦炎、楚戎戈、公孙书鸿三人;而在临江仙,却只有林恒烁一人。 外门弟子是玄门与尘世联系的桥梁。他们常以道士、游侠、医者等身份行走人间、扶危济困。 而三派当中,又以揽星阁的外门最为特殊。 由于揽星阁邻近皇城,和尘世打交道的频次最高,为了不暴露玄门世界的存在,第五代揽星阁主便在岐山修建了一座七星观,从此往后,外门便在地理上独立了出去。也正是因为独立,七星观便成了三派联合行动集结地的首选。 我们的故事,正是从永宁十九年初的揽星阁开始。 永宁十九年一月,秦岭深处。 虽是数九寒天,堪称千年仙府的揽星阁仍是繁花似锦、千红万紫。 落月池上,两道人影战得正酣。他们动作极快,闪转腾挪间惟余残影,微步凌波如履平地,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阁主,陈留有信来报!” “锵——”清脆的金属声尚在回响,一道黑色人影已至来者面前。此人青丝半束,一身黑衣绣着璀璨银纹,正望向系在信筒上的橙色细绳,眉心微微皱起。 “阁主师兄,陈留那边是有弟子出事了吗?”另一道人影亦至近前。 “韩师弟”,阁主皇甫明桢的神色愈发凝重,“城门外发现了极少量的裂魂烟,推算使用时间正是安轧荦山屠杀六千余陈留百姓的那日。” 韩辰熠呼吸一滞,少顷道“短短几日,先是黄河结冰,又是突然性情大变屠戮无辜,如今看来恐怕不是巧合。” “不错,这世间真正的巧合寥寥无几,所谓‘巧合’背后往往有人设局啊。尘世中虽有黑市售卖裂魂散,但都作内服药用,尘世中人并无理由将此药碾为齑粉。” “师兄以为,此事系玄门中人所为?” 皇甫明桢深吸了一口气,“不排除这种可能”,他轻叹一声,“虽说玄门弟子暗地里干涉尘世的情况不足为奇,但大多只为私人恩怨,此种程度并不能影响尘世的统治及战争,但黄河与陈留城的事若真是玄门中人所为,或可动摇荣国的江山社稷,那就犯了玄门第一重罪。” “师兄,我让如樾和衍臣先赴两地调查,如何?” “这样太危险了,我让穹宇和子淳也去。”皇甫明桢略作思忖,“再者,若事情真如你我所想,三派理当共议,我这就传信到玄戈门和临江仙客栈,请燕掌门与诸葛先生共商此事。” 次日,岐山七星观前。 “书鸿,前面就是七星观了!”扛着赤金枪的少年兴奋道“这一路七拐八弯的,总算是到了。” 少年冁然而笑,转头望向年长自己五岁的师弟。 那人头戴青玉冠,背着一支乌木排箫,一身白衣像在墨池里蘸过般,半边下裳爬满了深浅不均的墨灰色,似是丹青妙手一挥而成的水墨淡彩。然而,他手中的链子流星锤却与这副文人墨客风的装束格格不入。 “山路大多难走,自是不比漠北一马平川”,公孙书鸿上前一步与小师兄并排,“不过能让揽星阁首席大弟子一同调查的一定不会是小事。” 他冲少年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不知戎戈小师兄意下如何?” 楚戎戈对他这种俏皮话早就习以为常,只是轻咳一声道“今日总算是能一睹玄门后辈第一人的风采了,我说书鸿,南宫穹宇当真如传闻中那般神吗?” 看着小师兄这张不服气中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脸,公孙书鸿故作严肃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看来我玄戈门今日要大展威风,挫一挫他揽星阁的锐气喽。” 楚戎戈闻言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不过,他上扬的嘴角很快便僵在了脸上,笑意一丝一缕地化为惊叹之色。 因为,楚戎戈看到了一个人。 此人黛眉如烟柳新月,眼似五月水杏,一双松绿瞳眸如暗夜中的炫彩极光,又似火烧云下涟漪微漾的海面,绮丽而深邃。仿若上好绸缎的黑发分数股结鬟于顶,一支白梅玉簪没入发髻,如瀑青丝披肩,长鬓微束。她外披轻纱,身着一袭极好看的浅青绿色襦裙,如同被天缥和庭芜绿颜料晕染的帛画。前襟印着数棵青竹,松花绿的襟边和织带上绣着浅金梅花纹样,下裳是一幅如黛远山、苍松翠柏之景。她以雪白护腕束袖,足蹬海浪纹白靴,腰悬长剑。飘飘然若神仙之姿,却有英侠之气。 “揽星阁南宫穹宇,见过两位道友。”她的声音如晨曦微露时的寒潭之水,七分澄澈清冽,三分如梦似幻的暖意。 直到侧腰被胳膊肘捅了捅,楚戎戈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一步抱拳道“玄戈门应龙长老座下弟子楚戎戈,师弟公孙书鸿,见过南宫少主。” 话音刚落,就听得一声青涩的少年嗓音回荡在树林间,“方才是哪位勇士想挑战我师姐来着,小弟我当真是好生佩服!” 面对这毫不掩饰的戏谑之言,楚戎戈一阵哭笑不得。抬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摸十三岁的少年马尾高束,一身藏蓝圆领袍上绣着与一脸稚气毫不相称的仙鹤纹,身背柘木长弓,腰悬雌雄双股剑,好一个少年英才。 “子淳,莫要无礼。”虽是说着责备的话,南宫穹宇却抬手轻轻抚去了师弟发间因方才飞跃林中而沾上的叶子,略感无奈地一笑。 “是,师姐!”少年绽开的笑容透着晨曦的暖金色,温泉般裹住在场每个人的心。随即他上前向楚戎戈与公孙书鸿二人抱拳行礼,“揽星阁魏子淳,见过两位前辈。” “是我失礼在先,不怪这位小兄弟。”楚戎戈回礼,一边感慨着皇甫阁主座下弟子的惊世风采,一边却觉想要比武过招的念头愈发强烈,故而他转向南宫穹宇道“但今日难得一见,不知南宫少主可愿赐教?” 闻言,南宫穹宇朝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那穹宇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二章 陈留初查 冬日的演武场上寒风如刀似剑,楚戎戈看着气定神闲的对手,不禁将手中赤金枪握地更紧几分。 俄顷,他突然一个猛刺冲上前去,想杀对方个措手不及,不料未曾到那人近前,就听“铛——”的一声脆响,一把匕首与赤金枪相击,轻巧地将攻势化解,随即又是“嗖嗖”两把匕首长了眼睛似的向他袭来。 楚戎戈顿觉后脊背一凉,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竟能将驭金术『没金铩羽』运用地游刃有余,其控制精准度和灵活度堪比真人作战。 相比之下,自己的驭金术只能算得上是空架子,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根本派不上用场。 众所周知,玄门修炼有武、灵、玄、法,四个境界。 武境为凡人力能所及之境,沙场上以一顶百、骁勇善战的将士皆在此列。 灵境是修炼灵力的筑基期,有『无为』、『物极』两种功法,均通过相互接触来改变对手体内气流的运行方向。 『无为』在理论上能使对手体内的气流回归人体常态,以达到化解攻击于无形的效果,但在实战中往往都是通过弱化劲道、干扰对手运气方向的方式使其打偏,它相对而言是柔和的,只化招,不伤对手。 『物极』是灵境中的杀招,它直接对冲对手体内气流,再以更强的劲道反击回去。倘若成功就是一记重击,足以使对手短时间内攻击力骤减,如果双方力量悬殊,轻则废掉功底,重则爆体而亡。 踏入玄境后,无需接触即可凭灵力驭世间万物,玄门高手几乎都在此境。 在玄境众多术法当中,以水、火、金、土,此四种术法最为常见,雷、风、木,三术另有妙用。其中,大多术法均根据控制范围不同分为两至三个阶段。 法境,即法阵境,它可以通过法阵将众玄境高手的力量融合在一人身上,并将其成倍放大,除非对手同样以法阵相抗,否则几无生还的可能。 不过法境高手极其稀少,如今已有百余年未曾出现过了。 招架三把匕首已有一刻钟,楚戎戈的额头上已是出了一层薄汗。 对于发挥不出玄境术法真正威力的他来说,实战还得靠『无为』和『物极』,但赤金枪被匕首牵制地死死的,使他根本无法靠近施术人的近前,也就无法打出灵境招数。 然而未曾等他想到可能取胜的方法,又是三把匕首从上中下三路疾驰而来,楚戎戈赶忙收敛心神专心迎战,却突然感到一波强烈的冲击自肩头迅速扩散至全身,刹那间被人卸去了大半力道,随即不由自主地踉跄一步。 是『无为』,看来南宫穹宇在他专心应对匕首的那一瞬直接闪到自己身后打出了最后一击,突然抽出三把匕首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楚兄,承让了。”她嗓音中的暖意似又多了几分。 楚戎戈对此人的敬意亦是多了几分,“南宫少主果真名不虚传,在下输得心服口服。” 眼见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师兄认输地如此大方真诚,公孙书鸿不禁一阵无声的捧腹,而他这副忍得好生辛苦的模样,终是让对面的魏子淳放声大笑起来。 看着即将成为同伴的三人相谈甚欢,那双碧波春水般的绿瞳漾起层层涟漪,南宫穹宇抬头望天,温声道“诸位,巳时将至,我们该出发了。” 说着,她启动了法器『飞鸢』,随即,四人便以日行五万里的速度直奔陈留而去。 数日前熙来攘往的陈留城中,如今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见此情景,众人心中皆是一沉,头回出任务的魏子淳更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南宫穹宇几步走到报告中记载的位置定睛查看,地面上的沙土没有任何不自然的迹象,无论是从厚度还是从分布上都毫无破绽。 “子淳,钨盘”,说罢她取出一张火符将沙土引燃。少顷,钨盘上的沙土逐渐为赤红色的液体浸润,南宫穹宇心下了然,微微一笑。 “将裂魂散碾为肉眼不可见的齑粉,一路施展隐形术跟在安轧荦山身后,再抓准他收到爱子死讯的那一瞬,以驭风术将裂魂烟自其七窍灌入,使其当场发狂,待叛军入城之后,再以驭风术清理掉地面上不自然的痕迹。整个过程在凡人看来,就是痛失爱子的父亲因强烈的情绪刺激而心性大变、大开杀戒,任谁都不会觉得这其中会有什么问题,若非七星观主亲自出马,此事怕是真不会为外人所知晓,真是好手段啊。” “所以”,楚戎戈盯着钨盘中的赤红道“有玄门中人在暗中影响叛军首领,从而干涉尘世战局?” “正是,而且此次恐怕会涉及天下大势。”南宫穹宇轻叹一声,“虽说大荣建国已近一百四十年,自当今圣上登基以来更是盛况空前,但荣军数十年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早已不复当年兵强将勇,如今又被势如破竹的叛军杀了个措手不及,结果着实难料。更重要的是——” 她略微一顿,面上凝重之色更添几分,“陛下疏于政事已久,前些年任由齐凌甫(李林甫)把持朝政、大权独揽,此人口蜜腹剑、城府极深,明知安轧荦山早有不臣之心却鼎力举荐,只为自己的相位不受威胁。” “陛下还自以为高明地提拔了杨钊(杨国忠),意图打破齐凌甫一言堂的局面,结果事情反而更糟了。”公孙书鸿不禁冷笑,“让一个无耻无能的赌徒位极人臣,真是和登基之初判若两人。” “不错”,南宫穹宇点点头,“齐凌甫对安轧荦山的野心一清二楚,且论手腕远在其之上,他在一日,安轧荦山就忌惮一日,而杨钊却几次三番愚蠢地步步紧逼,迫使安轧荦山提前了准备多年的谋反计划。再者,杨钊任右丞相之后对法度肆意践踏,做出了不少荒唐事,这样一来,也使本就背离的民心更加背离。” 第三章 裴记药铺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大荣成于此,怕是也会败于此了。”魏子淳叹了口气,俨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少年清亮的嗓音仿佛将空气中的凝重都化去了几分,众人闻之皆是神色一缓。 一抹浅浅的笑在南宫穹宇的唇角勾起,她揉了揉师弟的发顶,轻轻地“嗯”了一声。 “但——”,公孙书鸿若有所思,“此人的目的究竟为何?裂魂散是无法通过剂量来控制药效的,让叛军首领陷入癫狂不可控之态,对哪边都不像是好事啊。” “难说,不过此人既然想下一盘大棋,便不会只有这一次动作,黄河那边这几日也会有结果。”南宫穹宇召来传信灵鹰,“眼下,我们可以顺着裂魂散的来源这条线索查下去,此药只能从尘世中获得,且为荣国禁药,想必其渠道十分有限,逐一排查便可顺藤摸瓜。” 说着,她手中的信纸已为行云流水般的字迹所布满,“我这就将此番调查结果上报阁主,请外门弟子从旁协助。” 长安,兴乐坊。 此地为皇城最繁华的街区,可谓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车如流水马如龙。 此地亦是恣情纵欲的天堂,极尽奢华的酒楼、赌场和青楼不胜枚举,站街拉客的女子更是随处可见,多如过江之鲫,正因如此,兴乐坊在民间也被称为流莺坊。 然而,在如云如林的店铺当中却隐藏着荣国最大的地下黑市,全国唯二能买到禁药裂魂散的地方之一,正是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裴记药铺。 据外门弟子来报,裂魂散只在长安、洛阳两城的黑市中有售,于是四人兵分两路,楚戎戈与公孙书鸿前往洛阳,揽星阁的二人便来到了兴乐坊。 此时的南宫穹宇已是一身商人的行头,头戴软角幞头,身着窄袖圆领袍,腰系黑色革带,足蹬黑色长靴,身旁的魏子淳也换上了武者服饰,一手按着剑柄,面色微沉。 “这位店家,此处可有裂魂散?” 未时二刻,正是白日里最容易犯困的时候,药铺伙计的意志正和灌了铅的眼皮斗得难解难分,不曾想耳边炸雷般的三个字让他一个激灵站起身来,细细打量来人。 “这位……姑娘”,伙计满脸的营业式假笑都快溢出面部轮廓了,“咱是正经的生意人,严守大荣律令从不敢有半分逾越,此等禁药自然是不卖的。” 南宫穹宇闻言心知肚明地一笑,“看来蒲州杨员外所言非虚,店家果然是位懂行的,不过听闻店家几日前方才卖出过,这药——”,她略略一顿,笑意微敛,“总不至于如此抢手吧。” 一瞬的讶异之色闪过后,伙计随即满面堆笑,“您看,这不是业内规矩嘛,咱这毕竟是拿不上明面的买卖。”说着,便取货去了。 “师姐”,二人刚行至下一条街,魏子淳便压低声音问道“方才提及前几日卖出之事,是在诈那伙计吗?” “子淳真是越发聪慧了”,南宫穹宇莞尔,“此言本是商业套话,不过为买货信口胡说的罢了,并不会让伙计对你我的身份起疑。但他那一瞬的惊讶神色,却摆明了是在告诉我们,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想来那客人必定大有来头,这种黑市的伙计可都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人。师姐觉得,那人会亲自来买药吗?” “很有可能,如此重大机密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所言不错,那客人是个有身份的,药铺掌柜也一定清楚此人的身份,而且幕后金主或许另有其人。” 魏子淳闻言心头一喜,“所以我们现在只要查到药铺金主的身份,就能知道陈留城的人是谁了?” 南宫穹宇笑着拍了拍师弟的肩,点了点头。 接下来等待调查结果的一日里,二人走遍了兴乐坊的每一条街道,状似逛街地观察了每一家店铺,发现就连相互竞争的店家之间似乎都是很熟悉的样子。是故,“整个兴乐坊背后有一个共同大金主”的想法在二人的脑中愈发强烈。 第二日酉时末。 正值黄昏时分,裴记药铺对面的小吃摊生意很是红火,整条街道人声鼎沸,全然不似昨日那般冷清。 南宫穹宇驻足,抬眼扫过店里的每个人之后,将目光停在了一个衣着颇为寒碜的老大爷身上。 “欸我说老爷子”,店家一脸嫌弃,“您也看见了,小店眼下生意繁忙,客人都没地方坐,您这一碗茶可都喝了快一个时辰了,每日薅羊毛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咋”,老大爷放下茶碗,转过身瞪了店家一眼,“我这碗茶是没付钱还是咋地,还瞧不起人了。” 店家愣是憋着一句“你浑身上下有哪点让人瞧得起吗”没说出来,只是“哼”了一声,悻悻离去。 见此情形,南宫穹宇戳了戳师弟的手背,向老大爷所在的方向略一努嘴,魏子淳点头应是,二人分头行动。 “这位老先生,可否赏晚辈个薄面,来醉仙楼一叙?” 望着眼前一身黑色锦缎的俊美武者,老大爷面色微动,但少年尚显几分稚嫩的面容又让他生出几分迟疑来。 魏子淳见状一声轻笑,缓缓做出了“请”的手势,“我家小姐有请。” 醉仙楼包厢,珍馐美馔已是满满一桌。 此时的南宫穹宇已经换回了往日装束,只是没有佩剑,也未戴护腕。 纵使老大爷混迹皇城四十余年,见过的达官贵人不计其数,可面对眼前美人却仍是脑中一空,仿佛四周的空气都凝滞了一般。 半晌,老大爷方觉全身的神经重新正常运转起来若说她是哪位三品大员府上的小姐,恐怕不会有人怀疑半分。不过,此等倾国绝色不仅未曾入宫为妃,还如男子一般出入鱼龙混杂之地,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老先生”,似是觉得沉默了太久,那人寒潭之水般的声音打断了自己的思绪,“近几日来,不知可有哪位大人来过裴记药铺?” 第四章 与东方曦炎的……初遇? “您这算是问对人了”,老大爷已从惊叹中缓过神来,恢复了往日和街坊唠嗑的状态。 “八天前,就是现在这个点儿,有个穿黑斗篷的大人物来过,那身料子比这位小兄弟的还要好,个儿不高人很瘦,估计是哪位大人的小公子,嘿,您是没见那伙计点头哈腰的样子,说是条哈巴狗儿都抬举他了。” 南宫穹宇和魏子淳相视一眼,二人均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愿闻其详。”一锭上等成色的银子推到了老大爷的眼前。 醉仙楼别过老大爷后,二人回到悦来客栈。 前来报告调查结果的外门弟子刚刚离去,院中的小师弟正将一对雌雄双股剑舞地上下翻飞,矫若飞龙,骤如闪电。 烛火摇曳的客房之中,南宫穹宇来回踱步已有半顿饭的功夫。 药铺,也即整个兴乐坊的金主,是一个年过百半、脑满肠肥的男子,其子尽皆纨绔之辈,其心腹手下亦无身形瘦小之人。 莫非—— 南宫穹宇望向自己那身商人的行头心道此人是一位女子? 思及此处她茅塞顿开“子淳,请冷先生回来!” 是夜,亥时末。 南宫穹宇正潜行于怀义坊主人,来往兴乐坊密切的女富商乐之弦的宅院当中。 怀义坊,民间亦称崇武坊,是好勇斗狠之辈的乐园。在这里,角抵、击鞠、捶丸、射箭等一应俱全。 其中最受欢迎的是一座巨型斗兽场,此地是任由恶念贪欲践踏生命尊严的所在,在这里,每逢下场都是一出悲剧的落幕。 “员外,子时已到,您该歇息了。” 南宫穹宇闻言一个翻身跃上屋檐,却见不远处已有一黑衣人守在房顶,视线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动不动。 “芷儿先去睡吧,若有需要,我再唤你便是。”乐之弦的嗓音出乎意料地细腻如丝,它仿佛月下鲛人洒泪而成的珍珠,还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媚意。 待到众人散去,独坐园中青石之上的少女缓缓拨动箜篌琴弦。 那琴声如昆山玉碎,似凤凰泣血,全无皇城贵族那般穷奢极欲、醉生梦死之感,唯有浓到化不开的痛,和深重到将心魂尽数吞噬的悔。 在乐声的强烈震撼下,南宫穹宇猛地抬头,仔细去看演奏者的脸。 只见那少女两弯微蹙罥烟眉,一双泣露丹凤目,冰肌玉骨,楚楚动人。 一曲终了,音符在月华中阵阵回荡,直到残响消散,夜幕上凝聚的云才重新飘游起来。 当南宫穹宇整理好心神再度抬眼时,那人却早已不在原处了。 清晨,悦来客栈。 “师姐,公孙兄他们回来了!”少年有力的声音光剑般劈开了南宫穹宇混沌的梦境。 昨夜回到客栈,再交代过详查乐之弦关系网的事情后,已是过了丑时三刻。 “玄戈门的大弟子也在,眼下已至卯时正刻,他们都在院中候着,师姐你……” “就来!容我一刻,不,一盏茶!”南宫穹宇此时已然彻底清醒,心下连连暗道不好初次见面就如此不守时,真是太失敬了。 是故南宫穹宇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三步并两步冲入庭院。 然而,正欲致歉的手势与字句都生生僵在了凝固的空气中。 一道浅紫色的倩影,好似夕阳落照时罩住暮山的紫雾,又如春晖中紫苑盛开,花瓣间凝结着晶莹的露珠,微微泛起浮光。那人长发侧梳盘起,状若碧落卷云,头戴幽兰金簪,鬓发编成了两条细小的三股辫。她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木槿紫瞳似秋日的火山湖,湖面水若蓝玉,湖畔层林尽染、五彩缤纷,令人目酣神醉。但不知为何,南宫穹宇却从这双极美的紫瞳中看到了熔岩涌动、灼浪翻滚,仿佛这才是它应有的样子。 “玄戈门东方曦炎,见过南宫少主。”少女的声音似紫色蓝宝石,高贵中带着几分凌厉,仿佛拒人千里之外,又有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不敢当不敢当,在下来迟,还望恕罪。”南宫穹宇垂下视线,落在少女腰间的一对埋鞘环首刀上。然而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方才这副冒冒失失的样子让本就失礼的自己愈发失礼了。 “陈留一别后,我和师兄未曾在洛阳发现异样,就传信给了掌门,请大师姐赴长安相助。”公孙书鸿一语化解了略显尴尬的场面,他展颜一笑,“想必二位少主昨日已经见过了。” 是昨日那个黑衣人,南宫穹宇心道此人调查开始的时间要晚于我,却早于我查到乐宅,当真是了得。 就在南宫穹宇正思忖着到底要说点什么才能挽回自己平日里谈笑风生、游刃有余的形象时,忽闻一人匆匆来报。 “少主!”下一瞬来人的声音猛地顿住,他望向陌生的三人,眼中犹疑之色尽显。 “冷先生,但讲无妨。” “是!乐之弦除长安商贾之外,还与碎叶城数人往来甚密,几番前往栖雁楼和碎叶城牢狱。” 不及南宫穹宇细想,紫瞳少女已然悠悠开口,“一个商人可不会有犯下陈留之事的理由,此人真实身份的答案,必然在这碎叶城中。” “黄河那边也绝非尘世中人所为,河水改道的速度过快,明显超出了人力范围。”此时的南宫穹宇终于恢复往日神色,“但他们没有发现其他线索,既不知是何人所为,亦不晓与陈留是否为同一人,不过——” 她灿若星河的眼眸柔柔地望着那双木槿紫瞳,“眼下线索指向碎叶城,这点毫无疑问。” 东方曦炎只觉浑身的血流似是都缓了半分,顿了顿才道“那,我们这就出发?” 此时她嗓音中的凌厉似已消失不见,眼底更是涌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炽意。 碎叶城曾是荣国西北最繁华的城市,已于三十六年前割让给他国。 但无论名义上归属于何国,真正支配碎叶城的,自五百年前起就是玄门慕容氏。 慕容氏的传承方式与中原三派大不相同,由于其功法特殊,需要以慕容氏血脉饲喂灵种,故而代代城主都是血缘传承。 第五章 论群体暴力 玄门培养接班人一直是个大难题,因对天赋心性要求极高致使有潜质的孩童凤毛麟角。 为了提高遇到此等孩童的可能性,各派通常会派人前往刚刚发生过动乱的城池,去寻找凭借自身力量抵御住战争、疾病、饥饿与人心侵袭的孩童。 即使是这些千挑万选的孩童,其中的绝大多数终其一生也只能是外门弟子,唯有在一年一度的大赛中独占鳌头,才有被选入内门、成为高阶弟子的机会。 然而,慕容氏却是靠城主的种马式繁殖,以及惨无人道的训练来做到这一点的。 因此,碎叶城中父辞子笑,甚至不共戴天的例子比比皆是,在流淌着慕容氏血脉的人之间,充斥着无尽的憎恶、怨恨与疯狂。 线索既指向此地,真是很难说背后之人究竟是谁了。 从长安前往碎叶城的路途十分遥远,就算乘『飞鸢』而行,也需两个半时辰方能到达。 『飞鸢』虽以鸟类命名,其外观却是与敞篷船更为相像。 由于启动它需要法术的缘故,在城中人来人往的地方就不存在使用它的可能。 另外,『飞鸢』行驶的全程都会配套施展结界,既隐去身形确保不被普通人发现,同时也形成密闭空间消去气流对人的冲击力,让『飞鸢』上的人可以自由活动。 不过,只要处于隐形状态就无法使用灵力,更无法施展攻击类术法,在『飞鸢』上也不例外。 身在这个只有美景和同伴的时空,众人都觉得轻松了不少,谈论的话题也更随意了些。 “此番我与书鸿虽未查到裂魂散的线索,却亲眼看到了刚被叛军占领的洛阳城是一副什么模样。”楚戎戈长叹一声,面色渐沉,“当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啊。” “无论谁成王谁为寇,只要开战,受苦的都是百姓,古往今来均是如此。”公孙书鸿拍了拍小师兄的肩,“这就是战争。” “为何人会如此热衷战争,难道他们不知唯有互助方能长久生存,唯有合作才能让更多人生活得更好吗?”魏子淳凝眉,若有所思。 “他们当然知道”,东方曦炎轻笑着叹了口气,“但具体如何互助合作的事该听谁的呢?” “当然是听最有学识和智慧的那个”,魏子淳不假思索,“这样的人提出的方式才是最有利于整个集体的。” 东方曦炎赞许地望了他一眼,“那这样的人要如何才能让民众相信,自己提出的方式是最佳选择呢?” “充分沟通,以理服人,让民众理解自己的主张。” “只可惜,这种情况无法实现哦。”东方曦炎看着他满是不解的眼神,语气亦是严肃了起来。 “因为理解需要不低的理性门槛,而荣国大多数民众连字都不识几个,有过系统思维训练的人更是少得可怜。所以,只要主张的内容稍微复杂一点,对民众而言就和天书没什么两样了。” “再者,理性分析是一件累人的事,对他们而言更是如此,他们又为何放着好好的庄稼地不种,而要费老半天劲琢磨这些换不来粮食,还很可能这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东西呢?” “是啊”,公孙书鸿忍不住感叹,“对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所考虑的只有三件事吃饱、穿暖、玩好,除此之外的,通通事不关己。虽说解决问题一直都有秩序与战争两种途径,但他们却更倾向于选择后者。” 魏子淳略一思索道“可百姓毕竟是最希望被规则和秩序庇护的人啊,他们又为何会追随主战的一方呢?” “因为他们能理解的只有拳头”,楚戎戈按住魏子淳的肩,“他们只知道暴力可以让自己得到想要的东西,而秩序的价值就如同空气一般,身处其中的人并不能直观感受到,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看着默默点头的小师弟,南宫穹宇终于开口,“子淳,如果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大多数人,你认为是哪个?” “……遵从本能?”魏子淳小声试探道。 南宫穹宇莞尔,“是因为什么才让本能性在他们身上体现地更为明显呢?” 看着苦想无果的魏子淳,东方曦炎将视线转向南宫穹宇,一手托腮。 “弱小。与生俱来,又因缺乏资源和机会致使无法改变的弱小。” 听到和自己几乎不差一字的答案,南宫穹宇略带惊异地看向她,却见那人另一手正把玩着自己的鬓发,神色已无半分严肃,模样倒是颇为俏皮。 “不错”,南宫穹宇轻咳一声,“因为他们是最弱小、最难生存的一批人,所以他们容易盲从,更趋于遵从本能,也对生存威胁最为敏感。” “这样的他们注定会更愿意站在暴力的一边,将群体暴力奉为圭臬。因为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发泄愤怒的行为能带给他们虚假的力量感,从而产生一种自我力量膨胀的错觉。” 说着,南宫穹宇的面色愈发凝重。 “更糟的是,这种群体杀戮带来的安全错觉,会让他们一次次体验到血腥的快感,错以为找到了对抗生存恐惧的良方,于是乎,人心中罪恶的种子,就被杀戮、被战争激活了。” 闻言,楚戎戈倒吸一口凉气,“明明原本只是无奈,最后却变成了真正的恶,世间悲剧大抵如此吧。” “比起非善非恶的无奈沦为罪恶”,公孙书鸿少见地敛起了全部笑意,“善与善斗得你死我活,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悲剧。” “书鸿哥”,魏子淳不自觉地将这个颇显亲近的称呼脱口而出,“你以前到底经历过些什么,虽然你几乎时时把笑挂在脸上,但总觉得似有往事未曾释怀的样子?” 公孙书鸿顿觉浑身一僵,但转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神色,“哈哈,有么?” 魏子淳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副模样配上他那张尚显稚嫩的面容倒是有几分可爱。 “小淳真是可爱呢”,公孙书鸿顺从本心地揉了揉他的脑袋,那力道比起南宫穹宇来可是不温柔多了。 第六章 《云中君》与《燕歌行》 看着这张无声抗议的脸,公孙书鸿故作神秘道“既然小淳想知道,我自是会告诉的。不过——” 他抽出身后的乌木排箫,“你得先随我修习器乐之道,待学有所成之日,我就告诉你。” 魏子淳闻言转头望向师姐,只见南宫穹宇冲他笑着一点头。 见状他松了口气,但还是有所疑惑,“这……算是拜师吗?” “无需顾虑这个”,公孙书鸿冲他摆了摆手,“如今修行器乐之人皆源于西域,在西域三十六国从来没有拜入一人门下的说法,若想学有所成,师从数人是一定的,小淳就当入乡随俗了,你的师尊当然是揽星阁阁主。” “那好,一言为定!” 闻言众人皆笑起来,楚戎戈以拳轻抵公孙书鸿的肩,“看来书鸿你是真喜欢这个孩子。” 他又转向魏子淳,“魏小淳,跟着你书鸿哥好好学,西域的器乐之道可是厉害得紧,那是碎叶城历代城主的绝招之一啊,仅凭乐声就可干扰对手运转灵力,轻则使其打空,重则能将其锁住动弹不得。” 魏子淳听得认真,但看着那二十三管大排箫还是忍不住开口,“我能选个轻便些的乐器吗?” “哈哈哈”,公孙书鸿放声大笑,“这个也无需担心,但凡是吹奏的乐器,你书鸿哥我都能教,随意选就是。” 谈笑间,五人已来到碎叶城东门外,他们的目的地是牢狱。 早在赴岐山七星观之前,南宫穹宇就已经和韩长老的弟子秦如樾约好兵分两路、互相通信,另一队的成员还有韩长老的另一位弟子齐衍臣,以及临江仙客栈的首徒,师从诸葛珀的林恒烁,由于她尚未拜入玄门以前是荣国的从五品游骑将军,是故人称林小将军。 他们三人并未在黄河附近发现线索,听闻南宫穹宇这一队的进展和计划后,即刻就向栖雁楼的方向奔去了,估摸着到的还要比牢狱这边更早些。 说回南宫穹宇五人,碎叶城牢狱坐落于城东集市旁,门前就是一条店铺云集的街道。 此时黄昏将至,集市上叫卖吆喝之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 “小淳”,公孙书鸿指向一家摆满各样乐器的店铺,“择日不如撞日,这就选一个?” “好啊”,魏子淳挠了挠头,“不过书鸿哥,我在揽星阁中只学过古琴,对于吹奏乐器知之甚少,还请书鸿哥略作讲解了。” 公孙书鸿已然跨入店铺之中,“要说吹奏乐器中最常见的,那便非笛莫属了。” “横吹称之为笛,又分为大横吹和小横吹。大横吹音色相对柔和、悠扬、浑厚、饱满,整体感觉宁静温润,它的音域较宽,技法也简单一些;小横吹音色相对明亮、高亢、尖锐,整体感觉激昂、穿透力强,气息运用比较猛,它的音域较窄,技法相对复杂。” 言毕,公孙书鸿跟店家打了个招呼,取来一支大横吹奏响了《云中君》的旋律。 这原本是首诉说乞盼的曲子,而魏子淳听到的却都是哀思。 “书鸿哥可是在思念哪位故人?”魏子淳自知打断他人演奏是件无礼的事,但比起无礼,他更不愿意看到公孙书鸿沉浸在无尽的悲伤之中。 “大横吹是我师尊的乐器,看到它就会想起些往事。”公孙书鸿哪里会不知眼前少年的心思,连忙将话锋一转,“小淳更喜欢哪种音色呢?” 魏子淳支起下巴,模样甚是认真,“苍凉的。” 公孙书鸿愣了一瞬,随即笑道“看不出小淳这么快乐的人却是喜欢苍凉之音呢,这么说起来,小淳也有段未曾释怀的往事?” 魏子淳却是摇了摇头,“虽说曾有段悲苦不堪的经历,但我已经很少去想它了。因为——” “我有了想要做的事。”言及此处,魏子淳绽开了一个染满暖金色的笑,一如他们初见之时。 “再说,只要是玄门中人,有几个没经历过战乱灾荒?若是一直被家族长辈保护着,又怎会被玄门的人发现、选中呢?” 公孙书鸿长叹一声,决定立即将被自己引跑的话题带回来,“若说苍凉之音,我首推尺八。它的音色悠远深沉、古朴深邃、粗犷凄厉,感觉可苍凉辽阔,亦可空灵恬静,还能隐约透出些杀气来……” 话音未落,却见魏子淳双眼一亮,扯了扯他的衣袖,“书鸿哥,你会吹《燕歌行》吗?” “那是自然,《燕歌行》在荣国军中的传唱度可是广得很。” 见公孙书鸿取来尺八,魏子淳随即闭眼,等待着即将响起的每一个音符。 须臾,他看到了苍茫云海,长烟落日,他听到了金戈铁马,边秋雁声,而这一切景象终是渐渐消散,唯余荒塚对黄昏。 当残响亦止息良久,魏子淳才重新睁开眼,“就它了。” “尺八学起来可是相当难哦”,公孙书鸿将手中的桂竹尺八转了几转,“小淳可想好了?” “嗯”,魏子淳重重点头,他神色中虽有十分的认真,却是逗得公孙书鸿笑出了声。 “拿好”,公孙书鸿一手递过尺八另一手收回钱袋,“我们走吧,莫要让他们三个等得久了。” 乐器店铺的对面,南宫穹宇三人正盯着一副字出神。 那笔势飘若游云,矫若惊龙,又隐隐透着几分哀伤,唯一遗憾的是仅有十四个字。 “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卖字画的伙计见他们一行人对这幅字颇有兴趣,连忙满脸堆笑。 “客官真是好眼力,这副字是我们城主亲笔所写,他老人家的亲笔可是少见得很,整个碎叶城集市上有的,绝对不超过一只手的数。” “可我怎么觉得,这‘潇湘’二字似是在哪里见过。”南宫穹宇略微凝眉,仍是低头盯着那两个字。 “您说的估计是潇湘客栈的匾额吧,那也是城主亲笔提的字。” 伙计看了眼四周,这才压低声音继续道“十八年前,城主因一人无意中的一句话,便在城东建了这座客栈,亲笔提上了‘潇湘’二字,不仅如此,还在庭院中种满了白山茶,您这个季节来得正好,刚巧能看到花开满园的景色哪。” 第七章 碎叶白山茶 “当年我们都以为这会是一段佳话,还到处打听过那人究竟是何等美人,却不曾想”,伙计重重地叹了口气,“仅仅过去不到一年,城主就再没去过潇湘客栈一回,也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了。” 话音未落,却被一声清脆的“师姐”打断。 “你们俩可算是出来了”,楚戎戈抱着双臂望向二人,“要是再晚一些,等咱们到地方的时候天可就真黑了。” 南宫穹宇别过伙计,转向四人,“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出发。” 刚至牢狱前,就看到一队队运土车穿过街道,不知奔向何处去了。 见此情形,众人对望一眼分成两组,各自找商贩寻问。 “这位店家”,南宫穹宇向一个小吃摊老伙计的方向迈了几步,“请问您可知这些车是……” “拉土呗,不然还能是什么”,眼见摊位来了食客,伙计答得有些不耐烦。 直到准备好食材和调料,将肉串放在火上之后,这才补充了几句。 “喏,这几个月来天天运土,听说好像是要扩建。嗨,要我说,这牢狱修得再大,也不见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事少到哪里去了。” “请问店家”,东方曦炎打断了他的感慨,“这牢狱扩建已有多少时日了?” “估摸着三个来月吧。” 扩建牢狱,三个月,听上去倒是个说得过去的缘由,不过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要跟上去一探究竟,确保车里运的是土,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见另外三人也得到了相同的结论,五人一路跟随运土车队直至城外。 约摸走出三里地之后,运土车尽数停在了一片望不到边的荒地,众人亲眼看到那盖在车上的麻布揭开,一堆堆黄土一经倒出,就即刻与荒地的色彩融为一体,没有一丝不和谐之处。 众人见状皆是松了一口气,待再度回到城中,南宫穹宇带四人来到“潇湘客栈”的匾额之下,对魏子淳和公孙书鸿一笑。 “方才你二人不在,我们可是在卖字画的伙计那听到了一件关于慕容城主的趣事。” 见二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楚戎戈向他们复述了伙计所讲的话。 “所以”,魏子淳颇有兴趣地看了匾额一眼,“我们今晚就住在这潇湘客栈,看看这故事中的景色?” “说不定还能发现新故事呢。”公孙书鸿说着已是行至院中。 “消尽林端万点霞,丛丛绿叶衬瑶华。”公孙书鸿望着即将隐没于黑夜的晚霞冲着四人一招手,“如此美景,再不过来今日可就看不到了。” 霞光中的白山茶如同天宫中精致的玉雕,又好像是用宫粉妆点的雪里花,那花蕊更是仿若九天仙子幻化而成,美得不似人间物。 “皓皓知难污,尘飞漫自红。”东方曦炎淡淡一笑,转向南宫穹宇。 “白山茶最是纯真,想来慕容城主思慕之人亦是如此。” 她顿了顿,似是叹了口气,“只可惜慕容氏一脉罪孽深重,就算是如此白茶,怕也是会被黑暗染满。” “是啊”,南宫穹宇亦是感慨,“就算白茶未曾被污秽沾染、未曾崩坏,也唯有零落成泥这一途可走了。” 仿佛在回答她似的,南宫穹宇眼前一朵盛放的白山茶蓦地随风四散开来,如碎玉似白羽的花瓣跳出了它生命中的最后一支舞,便没入泥土中一动不动了。 碎叶城,栖雁楼。 前番赴黄河调查的三人在和南宫穹宇交换信息后来到了此地。 栖雁楼是西域三十六国最顶级的乐坊,也是这里最大的消息台。在林恒烁、秦如樾和齐衍臣赶到的时候,正是演出即将开始之时。 “二位”,林恒烁望了眼栖雁楼的牌匾,“一会我们兵分两路,一路观演,看能否发现不同寻常之处,另一路打听这栖雁楼的东家是否与玄门有关。”林恒烁说着,转向二人所在的方向,“两位想选哪个?” 两个人都没有立即回答,少顷,秦如樾转向师弟,那眼神似是在询问他的意思。 齐衍臣虽然一语未发,却是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见状秦如樾冁然而笑,转向林恒烁道“我们选打听消息。” 三人分头行动后,林恒烁摇头轻笑,心中暗道真不晓得他们究竟是如何交流的,反正我是半点没看出来。 弹指之后林恒烁收敛心神,开始细细观察这座栖雁楼。 此楼碧瓦飞甍,雕梁画栋,足有五丈之高,四周三层看台环绕中心舞台。虽说距离开演尚有一刻钟,然看台之上早已座无虚席。 林恒烁望向舞台,只见数条彩色缎带从顶端垂至一层,台上两桌两椅均为青龙木打造,桌上两柄长剑、一把五弦琵琶、一张七弦古琴。 蓦地,一声笛响划破长空,仿佛随风散入整个碎叶城中。 只见一少女自观众席最后方款款而来,她的发间既无金银、亦无珠玉,只在两侧绾结的发环上系着浅粉色的丝带,随着两条极细的长辫一同垂于胸前。她一双短圆杏眼同水晶般纯澈温柔,眉宇间似有淡淡的忧郁悲伤,一身衣裙若三月杏花烟雨中,又如六月出水芙蓉。 “是程霜霜!”身旁的观众激动到就差原地弹起了,“居然连开场曲都是亲自来的,今日这场定是精彩绝伦!” “那是,两大台柱子都在,不精彩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另一位观众应道“你看那琵琶,绝对少不了晴姑娘。” 开场曲名为《落雁》,是组曲《昭君》的第一章。按照乐坊惯例,此曲未终之时,演奏者应尽数登台。 想到此处,林恒烁不禁将视线投向那被映地愈发明艳的彩色缎带,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当主旋律再次响起,一人自顶端顺缎带缓缓落下,翩跹似蝶,宛若惊鸿。 不及林恒烁反应过来,只闻一声铮然琴响,在组曲《秦王》第一章《破阵》奏起的瞬间,那人“苍啷”一声抽出长剑舞了起来,如羿射九日落,若群帝骖龙翔。 第八章 将军与舞姬 半晌,林恒烁才细看起舞姬的样貌和装束。 少女一头极罕见的浅粉发,如三月盈盈桃花水,她头戴珍珠金蝶簪,发间别着一朵白山茶。她的发髻和中原女子颇为相似,只是前拢了些许发丝,从耳后处编成长辫垂于胸前。舞姬着装艳丽至极,又颇为大胆。赤红上襦下若柳纤腰露出,优美的手臂线条在浅橙纱袖中若隐若现,碧蓝披帛绕于臂上,四色长裙坠着成串的珠宝,流光溢彩,华丽非常。 一曲舞毕,粉发少女的五弦琵琶奏响了《秦王》的第二章《无双》,如银瓶乍破水浆四溅,似铁骑突出刀枪齐鸣。台上的程霜霜随着琵琶声舞剑,身似彩凤,婉如游龙。 由于第三章《宫变》早已失传,故而在《无双》之后,便是《挽歌》。二人古琴琵琶齐奏,纤指轻拂,若珠落玉盘,冰泉入骨。乐声略停一息,却听得空灵飘渺的歌声悠悠传来 慨然抚长剑,济世岂邀名。 星旂纷电举,日羽肃天行。 遍野屯万骑,临原驻五营。 登山麾武节,背水纵神兵。 在昔戎戈动,今来宇宙平。 当那粉发少女唱完最后一句词,看台上霎时间掌声雷动,叫好之声不绝于耳。 直到此刻,林恒烁才注意到秦如樾已在自己身边等候多时,似是有事要讲却一直不得合适的机会。 见状林恒烁心头歉意涌起,忙示意他“请讲”。 “林小将军”,秦如樾压低声音,“方才我与衍臣问询数人,栖雁楼的东家并无背景,确实就是普通人。” “辛苦二位,你们先回客栈。”说着,林恒烁看了舞姬一眼,“我去试探此人。” 虽是被惊艳被震撼地彻底,林恒烁的思绪却是十分清楚。 首先,作为舞姬来说,她的武功过于好了,而且看得出其惯用兵器并不是剑,再者,乐坊众人对她的态度未免过于恭敬了,即便她的确是最耀眼的明星,也不该如此。 所以说,栖雁楼真正的东家,恐怕正是这个舞姬。 思及此处,林恒烁走向被人群层层环绕的粉发少女,抱拳一礼,“在下严忠,今日见姑娘一舞惊鸿,武功亦是了得,不知可愿切磋一二?” 舞姬那双灵动的丹凤眼循声望去,只见来人一双瑞凤眼英气逼人,白发若雪,玉丝高束于顶,一身利落的窄袖圆领袍,双领外翻,色彩若湛蓝穹苍,腰束黑底金纹革带,足蹬黑靴,手中一杆亮银枪。 “雪晴,幸会了”,舞姬回礼,望了一眼栖雁楼后的庭院,“那,这位严……公子”,她俏皮地眨了眨眼,“请。” 庭中满园白山茶开得正好,时不时被风吹落的花瓣如同翩跹的蝴蝶,就像那舞姬一般。 当林恒烁再次看到雪晴时,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暖橙色的圆领袍,虽说除却颜色之外和自己这身衣袍有九分相似,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风姿。 见她并未抽出长剑,而是背着手冲自己一笑,林恒烁轻咳一声,拉开架势。 “请。” 林恒烁明白,如果雪晴真与所查之事有关,那么她十之有九便是玄门中人。虽然玄门中人以武境水平交战也是常有的事,但若是用心留意对方的每招每式,打斗久了还是能看出玄门功法特有的细节习惯,而这,正是林恒烁提出比武过招的原因所在。 时间已过去半刻有余,两人却谁都没有出手,均是盯紧了对方的一举一动。 就在云彩四散,使得落日直射林恒烁眼睛的第一瞬,雪晴骤然出剑,迅如疾风,势如闪电,直奔林恒烁面门刺来。 虽是被晃了眼,林恒烁却是不慌不忙,她腾空而起躲过这一剑,同时挺枪刺向雪晴心口处。 随即只听“铛”地一声,长剑一记劈砍化解了亮银枪的攻势,雪晴顺势一跃落在了林恒烁身后。 二人你来我往十余招后,林恒烁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她的攻势骤然猛烈了三分,几个呼吸之后,亮银枪即抵在了雪晴喉间。 “承让了。”林恒烁收回的银枪上映着晚霞的赤红色,更显得她英武不凡。 “是严公子武艺超群,无需自谦。”雪晴嫣然一笑,满园的白山茶仿佛都在这一瞬黯然失色,一个个暗叹自愧不如。 林恒烁心下不觉一动,稳了稳心神后,这才与雪晴作别。 待林恒烁走到城东时,天已是彻底黑下来了。 夜幕如同一匹华丽的锦缎,其上镶满了璀璨的宝石,一如那人的瞳眸…… 想到这林恒烁连忙甩了甩头,试图以这种方式打断自己的思绪。 话说回来,此番过招明确了舞姬为玄门中人这点事实,而且,她的惯用兵器大概率是陌刀。虽说她有意在尽可能多地使用刺击,可一旦面对迅疾攻势来不及思索时,出招大多都是劈砍,而且力道相当大,更像是在挥舞重型兵刃。 “无论如何,希望此人并不是敌人吧”,林恒烁心中如此默念。 碎叶城东,潇湘客栈。 林恒烁刚行至二楼走廊,就听到客房中传来熟悉的人声,故而她即刻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除去两位同伴,调查牢狱的另一队弟子也到了。 不等林恒烁一句“抱歉”出口,秦如樾见她到了,当即起身急道“林小将军,牢狱那边并无线索,虽有大量运土车进进出出,却只是在扩建而已。你那边如何?” 林恒烁略一点头,深吸了一口气,“那粉发舞姬确为玄门中人。”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公孙书鸿手中的茶杯摔了个粉碎,他面部的血液如在瞬间被抽干,微张的双唇肉眼可见地颤抖着,仿佛长在脸上的笑容倏然而逝,全然不见往日半分潇洒幽默。 半晌,他才转动着生锈般的脖颈,艰难地蹦出了几个字“那舞姬她……是……是什么……样子的……” “盈盈粉发,丹凤眼,惯用陌刀,琵琶弹得极好……” 第九章 天门山故人 “她是不是温柔款款,又古灵精怪?”公孙书鸿的眼中已是爬满了血丝,那鲜红仿佛下一瞬就要流溢而出了。 林恒烁虽是讶异,但还是竭力控制神色,朝他缓缓点头。 得到确认的公孙书鸿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狂喜就要冲出客房,却被一人重重按下。 “书鸿,你先冷静!”楚戎戈晃着他的肩,“此时栖雁楼早已打烊,要见到此人最早也是明日酉时了!” 听到小师兄的声音,公孙书鸿方才找到几分实感。 “抱歉,方才是我失态了。”他扫过面露惊色的众人一眼,缓缓开口“听林小将军所言,这个舞姬极有可能是我师尊,秋渺的近亲。” “就是书鸿哥提到过的那位故人吗?”魏子淳恍然大悟道。 “是的”,公孙书鸿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初次遇见师尊是我十四岁那年的事,如今已是过去九年多了。” 永宁九年十月,长安。 人生如梦,富贵荣华尽成空。 去岁逢秋,他还是皇城贵族中的第一公子,天资聪颖,才兼文武,如众星捧月般的存在。今时今日,却已落得家破人亡,流落街头。 这几日来,他早已习惯了饥肠辘辘、蓬头垢面的感觉,仿佛这十四年来所有的锦衣玉食都已是前尘往事。 他已有足足三日滴水未沾,此刻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正常乞儿的样子,好混得平安出城。 脚下的地面越来越软,腹中抽痛散去了大半,若是就这般去了,似乎也是不错的呢。 再有知觉时,他已不知身在何处,好像是被人救了一命吧。不过“救”这个字眼对如今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可笑众人若知晓他是何人,不争先着上官府那用他的性命邀功请赏,那他恐怕就得感恩戴德了。 想到这,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一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鼻息乱了一瞬。 然而,这极细微的异样却似一石激起千层浪,他听到了一连串“听听框框”的响动,不及细想只觉脸上一凉,一个温柔如水的声音自上方响起“你总算是醒了,我在水里加了盐,你慢些喝,不然会难受的。” 闻言,他才反应过来真的是有人救了自己,脸上的凉意既非刀剑,亦非铁链,而是一碗水。 他迫不及待地睁眼想即刻看到恩人的面容,然而眼前早已是迷蒙一片,根本辨不清轮廓和色彩。 原来,自己在意识到得救的那一瞬就已经泪如泉涌。 这可真是太没出息了。 脸上传来痒意,是那人在拭去自己的泪,他定了定神,复又睁眼。 “谢……恩公救……救命之……恩。” “不必言谢”,似是觉得他的状态好了些,那人的声音也轻快了几分,“我姓秋,单名一个渺字,你呢?” 此时,他的目光才勉强映出了眼前人的身影。 那人披散着一头极为柔软的粉发,一双灵动的丹凤眼仿若九天银河,又如无瑕美玉那般,没有半分杂质。 “公孙……书鸿。”他心知这个姓氏、这个名字一旦出口,生死便是再也由不得自己了,但面对眼前这个人,他还是如实回答了。 秋渺只愣了一瞬,随即放下碗,轻轻扶起刚从阎王殿走了一遭的少年。 “很难过吧。”那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恶,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同情,真诚无比,温柔至极。 似是被突如其来的安心感引燃,公孙书鸿再也抑不住澎湃心潮,靠在那人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此时他才想起,自己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自那日起,他有了师尊,有了新家。 看来,上苍终是待他不薄的。 永宁十四年,天门山。 过去的五年,是公孙书鸿此生最快乐的时光。 他远离尘世,潜心修行,整个天门山只有他们师徒和师尊的挚友——玄戈门应龙长老,江云树。 然而短短不到三月的时间里,师尊却突然一病不起,他明明才刚至而立之年,又怎会…… 公孙书鸿重重地甩了甩头,好像这样就能把涌起过无数次的不安赶出大脑似的。 “书鸿……” “师尊!”公孙书鸿冲至榻前,似是怕惊扰到眼前人,又压低了嗓子轻声道“师尊感觉如何?” 秋渺缓缓勾起一抹苦笑,他轻轻摇头,将视线停留在一封信上。 公孙书鸿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万千思绪如惊涛骇浪般冲刷着他的心,理智已于此刻决堤。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已有三分不似活人。 “为师年少时走火入魔,早知有今日之劫,书鸿不必难过。”说着,他艰难地伸出手,似是想将书信递到徒儿手中。 公孙书鸿见状赶忙拿起信件,扶住了他的手,轻轻放回榻上。 “将信交给云树”,他轻咳几声,“书鸿日后就留在玄戈门,拜在你江叔叔门下……” “不!”公孙书鸿猛然清醒,他当即跪下来,一字一顿“我公孙书鸿,此生只有一个师尊。” 闻言,秋渺绽开了一个极美的笑,璀璨夺目,却转瞬即逝。 一弹指,一罗预,一盏茶…… 失去了时间概念的公孙书鸿终于意识到——那人再也不会醒来了。 “师尊……师尊,师尊!” 天门山中撕心裂肺的哭声足足有一个时辰才渐渐止息。 那日,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上苍,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听完公孙书鸿所讲往事,除却早已知晓他过往的楚戎戈外,众人皆是一阵唏嘘。 “书鸿”,楚戎戈面色如常,轻轻扶住他的肩。 “这次会找到线索的,毕竟那粉发可是极为罕见,你今晚好生歇息,待明日再一探究竟。” “而且这次”,楚戎戈示意他看向围坐在桌边的众人,“我们都会和你一起的。” 看到众人均是向他微微点头,公孙书鸿不免眼中一酸,赶忙阖上眼帘将泪水尽数拦住。 “多谢诸位。” “不必言谢”,南宫穹宇勾了勾唇角,“我们可是同伴,这不都是应该的么?” 第十章 答案? 次日戌时,栖雁楼。 全然不似昨日那般灯火通明,此时的舞台昏暗一片,看台上一撮撮观众的交谈声此起彼伏。 “我说这位兄台,这可都晚了一个时辰了,今日的演出该不会是取消了吧?” “嗨,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三年间我每场演出都来,从未出过岔子。”听得出声音的主人颇有几分得意,“像这样不同寻常的时候,必是为了演出效果,你就等着瞧好吧。” 话音未落,只见一抹柔和的月白色倾泻而下,弹指间晕染了整个舞台,揉进那如瀑的盈盈粉发之间。 天窗下,雪晴一身素雅的月白直裾袍,她手中拿着三支香,跪在舞台上,微微仰头。 也就是在亮起的那一瞬,七弦琴弹出了组曲《貂蝉》第一章《闭月》的第一个音,几个音之后,似冰泉幽咽的琵琶声与之合奏,如泣如诉。 星掩愁云夜露寒,敛容拜月玉香残。 司徒妙计连环破,貂蝉机谋美色嫣。 红玉纤柔擒赤兔,翠裙飘袅缚青鸢。 倘无弱女红颜媚,那有三足鼎立言。 月华微暗,似觉比不过台上少女的姿容,暗道自愧弗如。 歌声绕梁间,第二章《连环破》骤然奏响,一声轰鸣似裂帛之音。 正当程霜霜将七根琴弦弹出银河倒泻的磅礴之时,再度登场的雪晴从腰间抽出一柄素女剑翩然起舞。 此时的她已经换上了一身明艳的正红色直裾袍,那衣袍如二月红梅,似十月红枫,更衬地她肤白胜雪,玉骨冰肌。 剑舞不同于昨日的气势如虹,却有三分雨泣云愁,七分九死未悔。 歌月徘徊孤楼前,舞影零游群雄间。 如花朱颜非吾愿,香消玉殒惹谁怜。 伴着第三章《孤楼清影》的唱词,雪晴舞至半空,状似随清风奔月而去,一滴清泪划入柔软的月光之中,闪着晶莹的微光。 曲罢舞毕,楼中霎时间灯火通明,一片抚掌称赞之声。 公孙书鸿领口的墨色已然深了几分,面上满是层层叠叠的泪痕。 像,真的是太像了。若说三分相似或为巧合,七分相似恐怕就不是巧合所能解释的了。 想到这,公孙书鸿三下五除二理了理仪容,竭力让面色平和下来,随即没入欢呼的人群之中。 “敢问姑娘,可曾听闻秋渺此人?” 许是听自己的声音抖得厉害,雪晴愣了一瞬,但那抹惊色很快就被温暖的笑容化开了。 “这位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言毕二人先后行至庭院,又待院中唯有二人之时,雪晴陡然变色,“你是何人,为何会知道这个名字?” 观其心如火焚之态,公孙书鸿的确信再添几分,“秋渺,是我的师尊。” 雪晴浑身一僵,少顷,她阖紧眼帘,深吸了一口气,“他平日里最喜欢的,是哪支曲子?” 公孙书鸿没有回答,他当即取出了乌木排箫,缓缓吹奏。一时间,只闻箫声千回百转,恰似瑶台之上霜花如雪。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 思夫君兮太息,极劳心兮忡忡。 雪晴将一首《云中君》唱得断断续续,听到早自己一瞬的箫声吹出最后两句改调时,更是泣不成声。 不等余音散去,她猛地抓住了那双还没来得及收起排箫的手,急声道“他在哪?” 公孙书鸿不知该如何言说师尊五年前已经仙逝的事实,一时间竟是蹦不出一个字。 “抱歉,是我唐突了。”雪晴却把他的沉默当成了对自己失态的嫌恶,故而她立即放开公孙书鸿的手,缓缓坐回位置。 “先生所问之人是我小叔叔,他十七年前突然杳无音讯,我爹寻他多年未果,却不曾想今日能遇到他的弟子。小叔叔他……”秋雪晴略微一顿,声音愈发小心翼翼,“还好吗?” 即便公孙书鸿业已竭尽全力地避开某些字眼,但只凭那些被描述的事实,就足以令人潸然泪下。 公孙书鸿出言宽慰着眼前的师尊侄女,也尽数问出了一直萦绕心头的疑问。他的师尊就像一个谜,既不知因何而来,亦不清为何而去。 “公孙先生,我们秋家世代商贾,祖居弓月城。但小叔叔自幼时起便四处游历,习武修行,想必先生也知晓,西域三十六国鲜有大门派,若想修行,大多需师从数人方有所成。” 秋雪晴说着,面上痛色更甚,“父亲他虽不习武,兄弟二人的感情却十分要好,自从小叔叔失踪,父亲就一直在打听他的消息,直到两年前,他自己也与世长辞。此后,我便离开弓月城来到碎叶城,因为栖雁楼是整个西域最大的消息台,可谓尽晓天下事,但我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少顷,她略带歉意地望向公孙书鸿,“至于十七年前的变故究竟是什么,小叔叔因何走火入魔,我便不得而知了。” 公孙书鸿听得分明,却在应了声谢后顿感不知所措起来,他很想让江叔叔也来见见此人,三个人一同回忆往事,说不定能拼凑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信息,可眼下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提出这个请求。 故而他半晌才开口试探道“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方才听先生提及玄戈门江长老,不知雪晴可否前往漠北拜会这位小叔叔的昔日好友?” 公孙书鸿心头一喜,“当然。不过眼下我们一行人有要事在身,回漠北尚需些时日,不知姑娘可愿同行?” 秋雪晴莞尔,“都听先生的。” 亥时,潇湘客栈。 今日的圆桌旁再添一把椅子,秋雪晴和众人打过招呼后,便径直走到林恒烁旁边落座,那神情甚是自然,就好像在做着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林小将军”,秋雪晴故意将字咬得很重,仿佛是在提醒林恒烁初次见面使用了假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