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奴》 1. 01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柴奉征!” 太极殿西堂里,天子愠怒中夹着无奈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 “臣在。陛下有何吩咐?” 下首伫立的男子敷衍的回应着,站姿和话音一样懒洋洋的,身上穿着一件对襟半袖玄衣,金线绣上的蟠龙云纹肆意张扬,胸前对襟却是半开,毫不吝啬的露出分明的锁骨和壮美的胸膛。头上也没有戴上笼冠,一头墨发披散肩上,站在一统天下的新帝面前,仍是一副视一切礼法如无物的神态。 天子一手扶额,一手把一份奏折扔到名唤柴奉征的男子脚下:“你看看这是什么。” 柴奉征连奏折也没有拾起,无所谓的摆了摆手:“不就是打了刘家那个纨绔一顿,他那无用的父亲参我一本了?” 天子气笑:“大周才刚一统南北,朕迁都建康就是为了收编那些南陈旧人,你倒好,像条疯狗似的把刘御史家大郎咬了个半死。” × 南北分治,已逾百年。北周国风尚武,但南陈也有萧大将军一夫当关,两国时战时和,谁也讨不了好。直到两年前,周帝柴兆言御驾亲征,围困萧大将军于江陵城中足足九个月后,萧大将军独力难支,最终江陵城破,大将军宁死不降,周帝也成全了他的一片忠烈。 之后,周军势如破竹,在不久之前攻破陈都建康,陈帝奉上传国玉玺出降,去其帝号改封安乐公,迁进了南方世家聚居数百年、历史比南陈一朝还要悠久的乌衣巷里。周帝为了彻底收编乌衣巷中盘根错节的南朝势力,索性把都城从洛阳迁到建康。 北周朝臣南迁之后,如今是天下之主的周帝也开始大举封赏,当中自幼流落南方而在两年前方被寻回的幼弟柴奉征自请封为荆王,封地江陵,天子怜他刚刚认祖归宗,也不让他就藩,而是在京中赐下宅邸,让他长居建康。 然而,就在天子对乌衣巷中人以礼相待时,荆王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对那些高门贵族动辄得咎,落得个喜怒无常之名。 × 柴奉征面不改容,弯腰拾起地上奏折,不慌不忙的把它放回御案之上。 他毫不畏惧的直视案后天子,和满身桀骜不逊的气质不同,那双眸子明净如镜,像只无辜小狗的大眼睛,不带一丝杂念的倒映出面前之人的身影。 “没有臣这条疯犬乱咬,又怎会显得陛下这个驯犬者的仁爱?陛下要做善待前朝的好人,臣便做这敲打旧臣的恶人,他们才会知道自己的位置,这不正是陛下的用意么?” 天子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了自己脸上的不忍和愧疚。他听见自己刻意压低以掩饰微微颤抖的话音:“你是朕苦寻八年失而复得的亲弟,不是朕用来立威的工具。” “哦。”满满的不在乎。 见他如此,天子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朕知道昨日茶楼上发生的事。待大周官员都迁到建康,朕在那些官家贵女中挑个懂事的给你赐婚,那些南人也不好再拿你的过往说些什么。” 他脸上本就不多的怒气已消,顿了顿,又放柔了语调:“若有人再拿你的出身说事,你悄悄处理了便是,朕虽不能为你当面出头,但也不允许有人对朕的弟弟说三道四。” 柴奉征伸手把额前垂下的鬓发拨到耳后,指尖不经意的掠过了左耳耳珠上垂下来的坠子。 此时正是午后,殿外旭日直直的照进太极殿西堂里,耳坠上的琥珀石折射出艳阳的光芒来。 “陛下。”他目光低垂,不让面前天子看见那双方才还是明净如镜的眸子里此刻近乎疯魔的执念。 “三年前陛下曾对南陈奉上国书,表示愿让先帝六子柴奉征到南陈入赘宜阳郡主萧元嘉,以结秦晋之好。虽然那时陛下尚不知道臣还活着,所谓和亲也不过是陛下调虎离山的缓兵之计,可是——” “臣此生唯一认定,只有萧元嘉一个女子。” × 琥珀石的耳坠子本有一双,另一只的主人便是南陈的宜阳郡主,萧大将军和宣城长公主之女萧元嘉。 十年前,才刚及笄便随父戍边的宜阳郡主萧元嘉在周陈边境从人贩子手中救下了一队周人奴隶,收了其中一个少年在江陵城里的萧府为奴七年。这件事无论是在萧大将军的旧部还是乌衣巷中的世家之间,从来都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在柴奉征认祖归宗、封为荆王之后,他们才知道这位在江陵时一直形影不离地跟在小萧将军身后的家奴,竟是矜贵无比的新帝亲弟。 矜贵无比的新帝亲弟,却一直在左耳上戴着昔日主人的耳坠。 抚摸着坠子的动作缱绻温柔近乎痴恋,仿佛在抚摸着坠子的主人一般。 萧元嘉是身份尊贵堪比帝女的外姓郡主,可在江陵从军的她是没有一丝娇气的戍边将士,是前锋营中身先士卒的小萧将军。她向来衣装从简,不是身披战甲,便是一袭清爽利落的武袍,不戴钗环耳坠这些阻碍身手的装饰之物。 可是,十五岁的小萧将军,在军营以外还是有一些小姑娘的恶趣味。而其中一样,便是喜欢把人当布偶娃娃一般装扮起来。 捡回来的时候他才十二岁,见小少年在冬日里没有御寒的衣物而瑟瑟发抖,她便把他重重包起,裹得像只端阳节的肉粽一般。后来少年长开了,成了昂藏七尺的男儿,她便往他身上套那些花枝招展的大袖宽袍、金镯玉饰,丝毫没有想过他家奴的身份,硬要把他扮成一副玩世不恭的风流样儿。 那只琥珀耳坠,却不是萧元嘉给他戴上的。那只是她在两人最后一夜的激烈交缠之间意外掉到床下之物。 那一次,也是他见过一向以女将身份活着的她唯一一次作郡主身份的贵女打扮。那夜她穿着繁复拘谨的女装襦裙,头上簪钗重得把她高高昂起的头微微压了下去,她却一如既往的操控载着两人的小船驶过滔滔怒海,甚至那一夜的翻云覆雨、起伏跌宕比以往的任何一次也要来得波澜壮阔。 他看着她耳上坠子摇啊摇,摇到了床下。但他没有说话。 天明时,她淡淡留下一句:“从今以后,好好活着。”便轻踏莲步,转身而去。只留下了她的四名亲信,说是来保护他的。 他没有问是谁要对自己不利。也没有问她要到哪里 2. 02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来人,备车。”天子朝一旁内侍说罢,又对伫立案前的柴奉征说:“随朕出宫一趟。” 柴奉征一愣:“出宫?陛下要去哪儿?” 皇帝没有答话,直到马车出了宫门,才对驾车的禁卫扬声:“去乌衣巷。” 马车是最普通的样式,走在五光十色的建康大街上也不会有人多看一眼的那种。这样的马车驶进乌衣巷里,倒是有些过于平平无奇了。 乌衣巷在建康城南,要走过横跨秦淮河的朱雀桥才能到达。一条朱雀桥,一条秦淮河,却是隔开了两片天地。秦淮以北,是从北方迁都而来的新朝政权;秦淮以南,是比整个南朝四姓还要历史悠久的高门士族聚居之地。 这些士族掌握着原南陈疆土范围的整个南方的命脉,虽然早就已经腐烂到骨子里,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新帝攻破建康后,一边承诺这些世家他们纸醉金迷的生活不会有所改变,一边派禁军把他们所居的乌衣巷监视了起来。所以,乌衣巷里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当今天子。 “你为了家奴两字把刘御史家大郎打了一顿,他们认为堂堂乌衣巷的世家子弟受北人所辱都是拜萧元嘉所赐,正在找她的麻烦。”天子平静的对柴奉征解释:“朕带你来看看,你那念念不忘的小萧将军,是怎样解决此事的。” 柴奉征别过头去,把帘子揭起一角,看着车外,不让皇兄看见眼中傻乎乎的笑意。 他并非不喜欢家奴二字。 他还把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柴奉征是萧元嘉的人。 马车停在了乌衣巷口的隐蔽之处。长公主府是乌衣巷里的第一座府第,萧大将军出自兰陵萧氏,本来住在乌衣巷另一端的兰陵萧氏大宅之中,宣城长公主却是南陈末帝、如今的安乐公最宠爱的妹妹,出阁时得末帝赐下乌衣巷口最大、最显眼的那座府第为长公主府,萧大将军也就随着妻子搬了进去。 末帝出降后,新帝废除了原南陈的所有妃嫔和藩王,却没有褫夺外命妇的封号,所以宣城长公主还是宣城长公主,长公主府也还是长公主府。 只是,长公主所倚仗的天子已经亡国,丈夫已经战死,长女还因家奴翻身之事而沦为整条乌衣巷的众矢之的。长公主府早已不像从前那样门庭若市。 只是今日—— 从马车停泊的地方看过去,虽看不见门内景象,却也看得见门前站了好大一堆吃瓜群众,还勉强听得见他们中间传出来的议论声音。 “中门大开,却把人拒诸门外,这便是宜阳郡主的待客之道么?” 尖锐的声音从门楣处传来,他这才知道长公主府的中门竟是开着的,里面的人似乎是在隔着大开的中门和外面的人说话。既不往外踏出一步,也不让外面的人踏进一步。 “带着一群三姑六婆站在别人家门前泼妇骂街,这便是刘夫人的为客之道么?” 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门内传出,柴奉征只觉自己的心也从胸膛中跳了出来。 他几乎便要跳下马车,走过去好好看一眼声音的主人,被天子一记淡淡的眼色止住动作。 先前那尖锐的声音正是刘御史的夫人,被柴奉征扇掉了两颗门牙的刘大郎他娘:“郡主果然是伶牙俐齿,只是这伶牙俐齿怎么不用来巴结巴结郡主的那位故人,也让我们这些南朝旧人好过一些?” 车内,柴奉征悄声对天子说道:“她不喜欢被人叫郡主。她说,郡主是她舅舅——现在叫安乐公吧——看在她爹娘的面子上封的,但小萧将军是她浴血沙场打回来的、来自军中将士的认同和尊重。” 天子想起了当年在敌军阵前身先士卒的女将军,觉得她这么说也的确是有道理。 柴奉征又低低一笑:“在军中的时候,新入伍的武状元因为她的女子之身和萧大将军的亲缘关系而看不起她,不顾军中规矩而刻意唤她郡主。她像老鹰叼小鸡一般把人提到了擂台上,要他堂堂正正的和自己打一场架。” 天子听着听着,来了兴趣。“结果呢?” “三招。”柴奉征举起了三只手指,一脸骄傲:“在武举中未尝一败的当届状元,在三招之内被打下了擂台。” 天子失笑:“所以你一言不合便把那刘大郎掴耳光掴得毫无还击之力,还是跟萧元嘉学的了?” 柴奉征一脸骄傲,没有一丝羞愧之色。 他虚指车外:“这个无知妇人叫了她三次郡主,她的下场比她儿子一定更惨,陛下好好看着吧。” 意想之中的打斗声、惊呼声却没有响起。只有萧元嘉懒洋洋的话音:“我有什么故人有这么大的本领,能让刘家——”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似乎是在环顾四周那些乌衣巷中的吃瓜群众:“——和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朱门士族过得不好?” “郡主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刘夫人气急败坏:“若不是郡主当年把人收入府中为奴,还与人厮混,他如今又怎会这么介怀家奴二字,还把我儿打成这个样子?他打的不是我儿,是整条乌衣巷的面子啊!” 听见家奴二字,天子不自禁的看向了柴奉征。 他只是嘴角微勾。为什么这些人都认为他会视那萧府七年为奇耻大辱?这些自命不凡的世家贵胄,也不外如是。 此外,这刘夫人叫她郡主已经叫了五次了。但萧元嘉还是没有动手。 她只是淡漠的道:“姓刘的蠢货若不是在酒楼里高谈阔论,又怎会让他听得了那两个字去?” “而且,先不要说我没有立场去干预荆王的一举一动;我为什么要让南朝旧人好过一些?为什么要顾及你们自己也不要的面子?” “你——”刘夫人才说了一个你字,长公主府的大门却以“砰”一声的关上。 萧元嘉没有动手。她只是冷嘲热讽一番,然后关上大门,回到了自己的一方天地。 严格来说,她由始至终,根本就没有踏出过自己的一方天地。 在人群散开之前,停在乌衣巷口的马车已在 3. 03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萧元嘉是被人吵醒的。 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日上三竿之前醒来了,更遑论是被人吵醒。 一肚子的起床气还没有地方给她撒去,因为吵醒她的,是整个长公主府都捧在心尖上的二小姐萧瑾瑜。 × 长公主天生体弱,嫁给萧大将军后两人又是聚少离多,两人在婚后三年才有了第一胎的长女。 两人对二胎并不强求,便索性把长女当作世子教养。在她五岁那年,萧大将军从北人手上夺回易守难攻的江陵一城,为周陈两国奠定此后十六年边境和平的基础;陈帝大喜,念在大将军已是一品武职,没有再晋封的可能,便索性封大将军和长公主当时的独女为宜阳郡主,与陈姓郡王嫡女看齐,是南方六朝有史以来第一位获封郡主的外姓之女。那时大将军还未正式为她取名,她这一辈的陈姓宗女又是从嘉字,宗正寺便给她拟了嘉媛的名字;但大将军从江陵一役大胜归来,正是意气风发时,对作为继承人而培养的女儿也有着出人头地的期望,便大笔一挥,改成元嘉。 而他不仅取名取得霸气,教养的方法也是与众不同。萧元嘉自封郡主起便和宫中诸位皇子一起跟着大内高手学艺,只是皇子们练的是强身健体,她却是认认真真的练了一套内家功夫、一手集百家大成的剑法,集百家杀招的那种大成。 长公主在十二年后喜得次女,大将军这才发现他这个养得一身傲气受不得半点委屈一受委屈便打了再说的长女,似乎养得有些脱了。 幸而次女甫生下来便有着和长女截然不同的性格,温婉娴适,如玉纯净,故而得名瑾瑜。大小两个萧将军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都远在江陵,长公主对次女的教育便“重回正轨”,萧瑾瑜年方十三便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人又生得娇俏可人,让人很难不生出怜惜之心。有言道长姊如母,就连混世魔王萧元嘉也因为小妹妹的降生而重拾了一些女儿家的母性,把她护在心上,当小祖宗般供着。 × 此时辰时刚至,小祖宗便已强行把她拉下了床。 “长姐,出大事了!” 萧元嘉揉着难以张开的眼睛,脑海里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天塌下来我也当被子盖,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萧瑾瑜撇嘴:“长姐已经稍后三次了。门外也已经堵得水泄不通,长姐再不让人进来,乌衣巷的人都要出不了巷子了。” 萧元嘉清醒了两分,惊讶道:“刘府那老虔婆带了这么多人来寻仇吗?” 听她毫不忌讳的唤人“老虔婆”,萧瑾瑜嘴角一抖,却也无从反驳:“不是刘……夫人,塞住巷口的也不是人。” 萧元嘉叹了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站了起来,随着妹妹边走边说:“所以到底来的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东西能挡了整条乌衣巷的道?” 走到前厅时,萧元嘉隐约听到长公主的声音从府门口传来。“母亲在和谁说话?” 长公主自陈帝出降以来,因着身份尴尬,便索性把后宅一处院落改成佛堂,以潜心礼佛之名闭门不出,就算是元嘉瑾瑜姊妹也不常听见母亲的声音。 萧瑾瑜一脸的神秘莫测:“荆王殿下登门求娶,长姐又一直赖床,府中便只有母亲能撑得住场了呀。” “荆王求娶?”萧元嘉嘲讽一笑,现在的季节本应是春夏之间,萧瑾瑜却毫无来由的打了个冷颤。“所以把乌衣巷堵住了的,是他带来的聘礼了?” 萧瑾瑜回过神来,一脸天真的笑道:“是啊,有足足一百二十八抬呢。” “一百二十八抬大礼,这是认定了我会应承这头亲事?”萧元嘉回以一脸冷漠。“可是,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萧瑾瑜一怔,试探的问:“他不是长姐当年的……” 家奴?喜欢的人?传说中私生活混乱的她真正厮混过的唯一一人? 萧元嘉嗤笑一声,没有让她问出那个问题。“人人都说荆王是我的故交,可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荆王。” “我只认识一个萧璞。” × 长公主不忍心柴奉征在门外一直站着,又不想那一百二十八抬聘礼一直堵着整条乌衣巷的道,终于把人放了进来的时候,他第一句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长公主也听到了,脸上表情有些尴尬:“元嘉起来了。” 她要是没起来也不会站在这里冷言冷语,所以这话没有任何意思,纯粹就是没话找话说。 萧元嘉淡淡的看着一身素净、手上还挂着一串佛珠的母亲,没有搭话的意思,也似乎没有打算看一眼跟在长公主身后走进前厅的柴奉征的意思。 淡淡的一眼仿佛要看穿她心中想法,长公主不自禁的回避了她的目光。 “你们慢慢聊,瑾瑜随我来。” 长公主带着萧瑾瑜回到后院,厅中下人见长公主已经把人迎进府中,正要去搬外面那些聘礼,被萧元嘉摆手止住。“我可没说要收下这些聘礼。” 下人们都很察言观色的退了下去,偌大的前厅之中便只剩下了一男一女两个人。 柴奉征薄唇微张,想要叫她将军,可是她已不再是南陈朝廷的前锋将军;想要叫她姐姐,可是那是当年你侬我侬时的耳鬓之语,对着三年后这张冷若冰霜的脸,这样称呼似乎不妥。至于郡主,在他的记忆之中,更是她的禁忌。 这时他想起,萧元嘉刚才对妹妹说,她只认识一个萧璞。 便小心翼翼的走到女子跟前,双膝一屈,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 “主人。” × 萧璞,是元嘉给十年前救回来的小奴隶取的名字。 自萧元嘉五岁那年萧大将军大胜归来,北周元气大伤,南陈国主也并不恋战,两国便止了干戈,边境也不再像战时那般戒严,两国百姓便开始有了贸易往来。江陵城倚淮水而立,占尽南北枢纽的地利之便,不仅是兵家重地,也是民间商贾的贸易重镇。 北方人多,南方钱多,这南北贸易往来,自然也包括了以自身为货物的人口交易。只是这人口交易,也有分自愿卖身为奴的人和被人贩子拐到南方的人。 萧元嘉初到江陵时,边境太平,她也身无军功,每日除了操练以外便是巡边。她便是在巡边之时,遇到了一队形迹可疑的北周商队,然后在伪装成商队的人贩子手下救下了一队被强掳至南方的北人奴隶。 救下被强掳的奴隶之后,知道他们并非自愿来到南陈,萧元嘉便下令把人放了,让到北周行商的陈商顺道把人送回北方。一众北人感恩戴德而去,唯独十二岁的小小少年有如惊弓之鸟,睁着一双小鹿般无辜而惊恐的大眼睛,却是结结巴巴的连一句完整句子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摇头,死活不肯离开江陵。 萧元嘉问过军中大夫,大夫说他大概落在人贩子手上时受过什么非人的虐待,导致一时之间神志不清、言语不顺。 这种状态下的少年,她不忍心把人强行送回北方,但也不好放在军营,便把人带回了大将军府,打算让他先在外院住着。 正要转身离去,却感觉衣袖被人轻轻一扯。 少年虔诚的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拈着她的衣角,一双眼睛明澈如镜,镜面下却是化不开的依恋。 仿佛一直在暗夜里踽踽独行的人,终于看到天边泛起的第一线曙光。又仿佛往不见底的深渊里坠落的人,终于伸手抓住了壁上藤蔓。 “主……主人。”他眼尾泛红,声音沙哑,结巴着只说出了两个字。 少年风尘仆仆的,脸上脏污却掩不住那张小脸的精巧细致,有如未经琢磨的天然璞玉。 十五岁的萧元嘉心念一动,自此把少年带在身边,赐名萧璞。 × 十年后,柴奉征眼尾泛红,声音沙哑,说出了十年前言语不顺时说不出来的那句话。 “不要丢下我。” 萧元嘉往后退了一步,侧身避开了他的一跪:“荆王殿下的大礼,元嘉受不起。” 男子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湖面清澈的眼里已是起了涟漪。他的嗓音里也有了轻轻的鼻音:“奴永远是主人的萧璞。” 萧元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声音依旧是冷冷的:“你先起来,我不喜欢低着头与人说话。”却也从善如流的不再唤他殿下。 柴奉征这才站了起来。萧元嘉看着面前男子,三年过去,他已经过了加冠的年纪,却还是披散着她曾经喜欢捻在指间玩弄的一头墨发,身上是她曾经喜欢为他穿上那种浮夸宽衣,眉眼之间仍是记忆中如玉的美好。 不知是三年 4. 04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听说你带着朕给的国书和聘礼,被人连人带礼的赶出来了?” 又是在太极殿西堂里,天子饶有兴味的看着眼前已经成为整个建康茶余饭后谈资对象的男人。 柴奉征的脸上却没有一丝不悦,反而泰然自若:“是臣操之过急,忽略了她的感受。” 他嘴角微勾,胸有成竹:“不过,一切仍在掌握之中。” 天子奇道:“萧元嘉这样当着整个建康下你的面子,你还是觉得这头亲事能说得成?” “说不说得成,已经不重要了。”柴奉征一脸的无所谓:“重要的是,臣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她的身边。” 天子几乎便要开口问他,不说亲,你以什么身份回到她身边去。可是他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还是不要听到弟弟的答案为妙。 所以,说出口的话便成了:“萧元嘉是前朝郡主,你是堂堂当朝藩王,何必把自己放得那么低?” 柴奉征下意识的摸了摸左耳耳珠,上面是自己直到今时今日还是唯独属于主人的印记。 他粲然一笑,水波流转的眼眸里是化不开的浓浓痴念。“她是天边月,臣是地下泥,臣在她的面前本来就是卑贱的家奴。” “在十年前若不是她,臣的贱命也早就不在了。” 天子看着他疯魔的模样,已是恨铁不成钢:“就因为她救了你一次?” 柴奉征低低一笑,“因为臣早已对生命失望透顶。” “若她不曾出现,在经历了那些事后,臣就已经不想活了。” × 刘御史家大郎在茶楼议论荆王被当事人当场打脸,刘夫人到长公主府为儿子出气又被宜阳郡主把门甩在脸上,刘御史向新帝参了荆王一本,却反被天子召进宫里训了一顿,说他治家不严、教子无方。 刘御史面皮再厚也明白了,新帝对前朝旧人再是表面宽容,天家威严也是不容置喙,而荆王行事再是癫狂,天子对他也是纵容甚至是默许的。 毕竟,新帝给他这位寻回来的亲弟的,不止是百般宠纵,还有实实在在的荆州封地,和实实在在的兵权——封王之时,新帝把荆州境内曾在萧大将军麾下的前陈降兵都归到了他的辖下。 乌衣巷里的南朝世家都坐立不安起来,刘御史立即便辞官回家闭门思过去了,其余那些在新朝为官的南朝旧臣也是人人自危。 当中最是如履薄冰的,莫过于南陈末帝、如今的安乐公陈衍。 当年周军兵临城下,陈衍奉上国玺出降,没有让攻守双方难做。有见及此,一统天下的周帝也给了他几分体面,改封安乐公之余,还给了一个三品的朝议大夫散职。 亡国之君在新朝庙堂能有什么作为,不过是一只昭示新帝仁德、促进南北融合的吉祥物罢了。 新帝借荆王之手敲打南朝旧人之后,安乐公发现自己这只吉祥物也不太易做。这时候,他便想起了荆王大摇大摆带来、把乌衣巷都堵住了的一百二十八抬大礼,送去的正是自家妹子和甥女的府邸。 所以萧元嘉便再一次在睡梦中被萧瑾瑜拉下床去。 安乐公虽是前朝末帝,却没有什么帝王之气,反而有种中年文士的儒雅。只是他已年近五旬,眉眼之间又是一片忧心忡忡,没有一丝时下文人趋之若鹜的风流倜傥。 萧元嘉起床气重,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冷开口:“安乐公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安乐公”三个字有如鸡肋,陈衍嘴角抽搐,干咳两声:“元嘉何必叫得这么生分。” 萧元嘉目无表情的看着他:“不然哩?难道还叫你陛下不成?” “元嘉慎言。”陈衍慌张的环顾四周,见下人都早已被屏退,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我血脉至亲,没有了……从前那一层君臣关系,我也永远是你的舅舅。” “舅舅?”萧元嘉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吃吃低笑起来。 她幼时在宫中和皇子一同学艺时,陈衍对皇子们的学习很是上心,往往亲自到校场观看。去的次数多了,对于这个把自己的儿子们都打得趴在地上的甥女也另眼相看,成为了纵容萧元嘉在京中横行的元凶之一。他也一直不让她唤自己陛下,也不以宜阳的封号称她,只以民间的甥舅相称。 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位没有天子自觉的南陈末帝,不是一位好皇帝。 可是,他曾经是一位好长辈、好舅舅。 “从你对我说,我终究是大陈的宜阳郡主的那一刻起,你便只是陛下。” 陈衍听着她淡然叙述的话,对上她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眼神,忽觉一阵心虚,不敢再看:“你当年已经过了适婚之龄,对方又是入赘,婚后当会事事以你为尊,对你来说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而且两国交战,生灵涂炭,我还以为一场和亲便可以带来两国和平,是我误判形势了。” 或许是有求于人,又或许是天性懦弱,陈衍的姿态放得极低,就差没有以长辈之身向一个晚辈郑重赔罪。但萧元嘉没有一分动容。 “误判误判,为什么你们这么喜欢代我作出判断?” “小时候我任性妄为,你们宠我纵我,说大将军的女儿、天子的甥女,天生尊贵,就当活得恣意。” “学艺时我把几位表哥打到趴在地上,你们对我另眼相看,说不愧是虎父无犬女。” “我十五岁随父戍边,未尝一败,你们说,大陈的未来就交到我们年轻一代的手上了。” “可是,为什么那一纸国书下来,就什么都变了?” 她越说便越激动,连声音也有些颤抖。 这是陈衍这三年来听她说过最长的一番话。他不禁想:是不是荆王求娶的事把她刺激到了? 萧元嘉也好像发现自己今天话多了点,顿时止了话头,别过头去。 半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怒气已去,她为陈衍斟了一杯雨前龙井,动作优雅而一丝不苟,就像一个标准的世家闺秀。 “安乐公一大清早造访寒舍,想必不是为了怀缅昔日甥舅之情。” 陈衍喝了一口,茶味和眼前的萧元嘉一样都是清清淡淡的,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我还想问一下你,为何不愿与荆王再续前缘。” 毕竟,柴奉征带着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来到长公主府,连乌衣巷口都被堵住了,没过多久却又带着那一百二十八抬聘礼悻悻而去,已是无人不知。 萧元嘉奇怪道:“前缘?我和柴奉征能有什么前缘?” 陈衍一怔。“你当年不是很喜欢那个小奴隶么?人人皆知,小萧将军在江陵城养了一个俊俏家奴,和他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萧元嘉打断了他。“可是,江陵城的小萧将军已经死了。” “江陵城里的萧元嘉肆意张扬,视天下礼法如无物,喜欢上了一个人便可以不顾世俗眼光的和他混在一起。” “可是,是你们教我的,人总不能任性一辈子。如今的我不正遂了你们的意,成了最为乖巧听话的宜阳郡主么?” 陈衍嘴角抽搐。就算现在的萧元嘉和从前的京中霸王、边关女将判若两人,他还是很难把这个句句带刺的人和“乖巧听话”四个字放在一起。 她又冷笑着问:“现在安乐公是想我用什么身份,和柴奉征再续前缘?亡国郡主嫁给新朝权王,从此像安乐公那样仰仗柴氏兄弟的鼻息过活?” 萧元嘉一番嘲讽毫不留情,陈衍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难看得不得了。 “他对你态度卑微,姿态放低至此,对你的爱定是和从前一样没有变过。”似乎是在为柴奉征说话,又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你又怎会仰人鼻息?”< 5. 05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萧元嘉把人连人带礼的撵出去后,荆王像是知难而退,连续几天没有再度登门造访。 乌衣巷众人见刘御史乌纱不保、安乐公惶惶不可终日,大都闭门不出,也没有了看戏的心情。 萧元嘉乐得清静,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醒了就传膳吃饭,吃饱了就回到床上睡回笼觉去,连自己的院子也不用踏出一步。 这天她一觉醒来,还未传膳,却已隐约的闻到了一阵饭香。 她揉揉眼睛,走出内堂,只见一人刚好开门进来。 “主人起来了。” 柴奉征在桌上放下手上捧着的蒸鱼,朝她灿烂一笑。 他依旧穿着一身矜贵的华服,耳上的琥珀坠子在日光之下闪闪发亮,身上却多了一阵油烟之气。 萧元嘉才刚起床,脑子里还是糊糊的,一时搞不清楚这人怎么会出现在自己屋里。 沿着他的手往桌上看去,这才看见了桌上的三餸一汤,一碟粉蒸肉、一碟武昌鱼、一碟炒菜薹,还有一碗莲藕排骨汤。 “这些都是你弄的?”语气依旧淡淡的,没有什么感情。 像是小狗得到主人的认可一般,柴奉征的双目明显一亮,就差没有长出一条尾巴来摇个不停。 “喜欢么?” 桌上的三餸一汤,都是她在江陵驻守时曾经喜欢的荆楚菜式,色香味俱全,和从前在江陵萧府吃到的如出一辙。武昌鱼本身更是产自荆州樊水,在建康一带绝不可能找到。 她不答反问:“你这些天去荆州了?” 他满脸期待的看着她:“我走了一转樊口,亲自捕的武昌鱼。” “主人试试看,阿璞的手艺可有退步?” 没有战事的时候,萧元嘉除了值夜的日子之外,下值以后都是回到江陵城里的萧府歇息。军营里的饮食只能算是勉强果腹之物,萧璞知道她吃得不好,每日都让府中厨子准备几样可口的餸菜等她回来。 后来他索性不再让厨子准备,自己跟他学了几味拿手小菜,自此萧元嘉在府中吃的饭菜都是出自贴身小奴之手。 在柴奉征的记忆之中,她应该对自己的手艺很是满意,又或者是一整日的巡边操练实在让她饿得不行,总是风卷残云的吃完满桌饭菜,然后一脸餍足的摸摸她最喜欢的那头乌发,以示嘉许。 如今的萧元嘉没有说话,拿起筷子默默往每一样餸菜夹了一口,最后举起碗来把汤也轻轻一呷。 动作优雅,浅尝辄止,仿如真正养于深闺的世家贵女。 柴奉征细细地观察着她的神色,直到放下碗筷的时候,冰山似的脸色还是没有一分溶化的迹象。 他小心翼翼的问:“阿璞做得不好吗?” “阿璞。”萧元嘉放下碗筷,定定的看着那双可怜兮兮的小狗眼睛,看到里面如古井一般寂静无波的自己。“我已经不吃荆菜了。” 柴奉征一呆,受伤的神色一闪而过,却很快便换上了一副至纯至朴的笑容。“我向宣城长公主请教了主人喜欢的建康菜式,学好了就天天给主人做。” 宣城长公主啊……她还在想这人是怎么在自己府中来去自如的,原来自己的母亲还真的把他当成未来女婿了。 萧元嘉嘲弄一笑:“我母亲希望我们成亲,我可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作为前陈郡主,身份敏感,不敢叫当朝荆王为我洗手作羹汤。”她顿了顿,淡淡道:“你可知道这乌衣巷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你我,想要从中看出一些什么来,以为自己谋利?” 柴奉征连连摇头,在她脚边跪坐下来,俊朗的脸往她的膝盖微微倾侧,和那只放在膝上的手只有一掌之隔,似是在渴求它的垂怜。 十年前被她捡回来的小狗长成了大狗,却依旧害怕被主人遗弃。 “我可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萧璞是萧元嘉的家奴。”他的声音瓮瓮的,仰视她的双目里水光粼粼。“这样,主人就不能再丢下我了,不是么?” 萧元嘉的手微微一动,没有抚上他满是期待的脸,而是两指拈住他耳上坠子,轻轻在指间把玩。脸上无悲无喜,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她放开了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下。” 柴奉征犹豫了一下,她只是定定的看着他,眼里是不容置疑的凌厉。 心头一震,有那么一刻他好像看到了十年前号令一营的前锋将军。萧元嘉天生便是一个号令者,发出的命令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跟从。 对他来说,尤其如是。 他条件反射式的站起身来,走到主人指着的位子坐下。萧元嘉却已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用一脸冷冽把自己重重包围起来。 “你也吃。”她言简意赅的说道。 放在从前,这桌上的饭菜刚好是她一人的份量。 萧元嘉有些无奈的说:“我现在已经吃不下这么多了。” 两人相顾无言,默默地吃完了一桌饭菜。 初入萧府时,少年萧璞头脑混沌,只懂学着其他下人一般规规矩矩的为主子布菜、侍立。 后来,他在萧元嘉的释心照料下恢复神智,先是把为她做饭的功夫独揽了,然后一步一步的逾矩,和她同桌用膳,再越挪越近,最后挪到了她的床上。 十年后,柴奉征如愿以偿得到她的命令同坐一桌,气氛却没有十年前的一分温馨。 萧元嘉隔着饭桌,冷漠的看着他。 准确来说,是看着他的耳坠子。 “我在回京的路上已经发现耳坠丢了一只,但是我也没有回头去找,若是你拾起来了便权当是为你留的一个念想。” 萧元嘉微微一笑,笑里却没有什么暖意,眸光冷冷的犹如冰锥刺穿了他如玉纯净的双眼,看到了下面肮脏腌臜的偏执。 “你果然把它留起来了,还为它穿了耳洞。” 耳坠子本是女子之物,他却打了如女子一般的耳洞,日日把她的坠子戴在耳上。不得不承认的是,柴奉征本就俊美无俦,戴着女子之物更显桀骜不驯,颇有些她过去穿着男子武袍时视既定规矩如无物的气度。 而且,那还是她的物件——他戴在耳上,就像小狗的颈上戴着象征主人所有权的玉牌。他果然巴不得宣告天下,自己和旧主有着不一般的关系。 柴奉征惯性的摸摸耳坠,上面仿佛还有她指尖的余温。他知道自己的偏执已经被她一览无遗,索性破罐子摔碎,反问她:“那主人呢?可有在身边……留下阿璞的念想?” 自从他们在建康再见,萧元嘉好像变了一个人般周身带刺、冰冷无情,让他觉得她的答案大概是否定的。 萧元嘉却直认不讳:“有。” 柴奉征又惊又喜,她却又道:“在两年前,已经丢了。” “丢……了?” 他的鼻音重重的,声音有些沙哑。 萧元嘉没有解释。可他知道,两年前江陵城破,萧大将军宁死不降,周帝成全了他最后的忠义。 宜阳郡主在京待嫁,南陈再也没有一员猛将。 为什么她会变成这个样子?萧大将军的死 6. 06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萧元嘉认为自己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而且丝毫不留情面。 可是柴奉征却每日都来长公主府为她洗手作羹汤。她说她已经不吃荆菜了,他还真的去学做建康菜,今天一味松鼠鳜鱼,明天一味桂花鸭,夏日炎炎之下他还就近取材,往秦淮河畔坐了半天,打了河虾上来做了一锅冬瓜虾肉粉丝汤。 每日菜式不同,而且都还是她近年算是喜欢吃的餸菜。 “你这么好的脑子用来学做菜,陛下知道么?” 柴奉征的学习能力很高,萧元嘉从前便已知道,但还是不禁感叹了一下。 十年前她把少年捡回江陵萧府时,少年虽然受了惊吓而言语不顺,但一双眸子清明如镜,绝非蠢钝之人所能拥有。 她手把手的教少年读书习武,惊觉少年日行千里,进展之快并不像是自己的功劳,更像是自己唤醒了他脑海深处的记忆。 那时她便想,少年幼时定是聪慧过人,早就已经学富五车,只是经历了什么巨变最终导致被人贩子拐到南陈发卖,才会一时失语,明珠蒙尘。 她没想到,柴奉征天生的聪慧,如今都用在了服侍自己上面。 “他知道更好。”柴奉征一脸的无所谓:“这样他就不用担心手握大将军部下兵权的我会威胁到他的皇权了。” 此“大将军”,自然不是如今大周一朝的任何一位,而是她的父亲萧大将军。原来当年镇守荆州的萧家旧部,降周后到归到了他的旗下。 萧元嘉眉毛一挑。柴奉征嘴上说得轻松,脸上也是一片纯良,她却似乎看到纯良之下的那抹阴霾。 她想起十年前在救起他的时候,那双小鹿般骨碌碌的大眼睛,充满彷徨和惊恐。 唤她主人时,一心一意的真挚虔诚,俨然她是他唯一的救赎。 他说十年前,他对生命早已失望透顶。 那时她主动安排把和他一起被拐到南陈的那些周人送回北周,唯独他却死活不肯离开,拉着她的衣角唯恐她会把他抛弃。 从前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时,她还以为少年本来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又或者父母家人不喜,所以无家可归,只求自己收留。 可是他明明是北周贵胄,当时的周帝是他父亲,作为皇长子的兄长没有公布他的死讯,显然是还在寻他,想把人接回去继续当他的小皇子。直到江陵落入大周之手,柴兆言把他封为荆王,让他食邑整个荆州,亡陈后又让他住在迁都过来的建康,显然对他宠爱有加,恨不得要补偿错过了的十年似的。 萧元嘉轻轻一叹:“你当年到底是怎样被拐到江陵的?” 柴奉征一向对主人摇头摆尾,唯恐她不和自己搭话。她问出了这个从前已经问过好几次的问题,他却和之前的那几次一样,沉默了。 湖水般清澈的双眸静静的看着她,湖面却像起风了般不复平静。 以往的每一次,萧元嘉都心生不忍,不再追问下去。 这一次,她却想到了些什么。“难道和当今陛下有关?” 柴奉征瞳孔一缩。 萧元嘉心中了然。 柴奉征却飞快的解释:“不是陛下。” “我对陛下,并无怨怼。” 萧元嘉观察着他脸色的变化,觉得他的话有些欲盖弥彰,可是他的脸上一片坦然,而且她也想不到一向乖巧的小狗对她说谎的理由。 只是,这“乖巧的小狗”,其实也已不是她三年前所认识的萧璞了。沉淀三年,认祖归宗位高权重的荆王柴奉征,和屈居在她后院、方寸之地只有萧元嘉一人的小奴隶萧璞,又怎会完全一样? 她也没有非要从柴奉征嘴里问出一个答案不可,既然他的身世比她以前预想的远要复杂和尊贵,那背后的秘密也许还是不知道会好一点。 她便只是无奈的说:“既然对陛下并无怨怼,你食邑荆州重地,如今更是统领了我父亲的那些旧部,你一身本领便不该全都用在这座前陈长公主府里。” “可我不是好男儿。”柴奉征轻轻拉着她的衣角,无辜的大眼睛里眸光闪烁,勾引着她。“我是主人的小狗。” 萧元嘉气笑,他还真当自己是狗啊? “那你有什么理想吗?” 她问出这一句,本意是让他想想有什么别的想做,不要把整副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柴奉征却把问题原封不动的还给了她。“那主人你呢?” 萧元嘉沉默了。 “你当年来到江陵,除了逃避留在京中便不得不嫁人生子的命运,还有什么是想要做的?”柴奉征不依不饶,像是非要问出一个答案。 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她或许有过这些想法,但他觉得那些都并非主因。 萧元嘉犹豫了很久,久得他以为她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然后她说:“反抗。” 说罢,忍不住自嘲一笑。“我一个前朝郡主,在新朝说什么反抗,还不让人当反贼给砍了。” 柴奉征一手支颐,若有所思。 她没有把话挑明,可是他知道她说的反抗,不是反抗当今天子,不是反抗如今一统天下的大周,甚至不是在江陵身为戍边将军时反抗作为外敌的北周。 她说的反抗,是反抗本身。 逃婚是反抗天下人为女子预设及笄嫁人的轨迹;从军是反抗尊贵出身带来的郡主身份而以实力赢得边境将士的尊敬;身先士卒冲锋陷阵,是在反抗女子不如男子勇武坚毅的既定印象;而她率领前锋打到洛阳城下剑指周帝,或许也是在反抗陈室的懦弱。 甚至,把他收入房中,毫不避讳的与他苟合,也是她对于所谓名声的一种反抗。 他想起了自己跟着她在江陵过的那七年。 就在发生了……那些事以后,他对人性、对生命都失去了所有希望时,忽然像已经放弃了一切的遇溺者看到了伸过来的救命稻草。而那条救命稻草,正是江陵女将萧元嘉的一身反骨。 就是那不甘命运的铮铮反骨,教会他命运并非必然,活着还有希望。 反抗的真正意义不在反抗的东西,而是反抗便是活着的证明。也是活着的意义。 柴奉征执起她的衣角,逾矩的轻轻一吻。“主人还活着,就是没有放弃反抗。” “拒绝了我,也是没有放弃反抗。”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连被深深依恋的女子拒绝也会如此兴奋。 转念一想,他本来就是疯子啊。 他便鼓起勇气,继续说道:“主人,反抗吧。” “你不是乌衣巷的深闺贵女,也不是南朝的宜阳郡主,发生了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毋须承受来自于任何人尝试施加在你身上的那些压力。” 萧元嘉怔怔的看着他,半晌方回过神来,抽出手来反手轻轻在他脸上一拍。 介乎耳光与抚摸之间的一拍,轻如微风拂过又带着属于萧元嘉的一丝玩味。柴奉征喉结一滚,耳根像是快要淌血般的涨红,颀长的身躯也在微微颤抖。 “长大了啊。”萧元嘉低低一笑,意味不明。 现在都会说这些安慰人的话了。 “六年前已经大了。”他挺了挺胸,墨发诱人的散落胸前,从半敞的领口看去还可以看到两胸中间的沟壑。“主人可要检查一下?” 他一脸坦荡荡的,说出让人想入非非的话。 萧元嘉秀眉一蹙,正想骂人,转念一想他说的也对,六年前也是自己把长开了的小奴隶拐上的床,离经叛道的自己也没觉得有多羞耻。 这时忽听下人来报,说崔家六郎求见。 她给了红着耳根说着荤话的柴奉征冷冷一瞥。“待在这里等我回来。” × 清河崔氏是屹立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南北分治时随当时的皇室南渡,之后一直与南方四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来 7. 07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崔宴知肩骨碎裂,肩膊剧痛,跌坐在地上。 柴奉征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抬脚踩住了他无力垂落地上的手掌。 想到那只手刚刚还逾矩的拉过她的衣角,他目中暗芒更盛,脚上加了力度,直往他的手掌辗去。 一下,两下。指骨碎裂的声音传出。 崔宴知痛苦的喘着气。 “陛下……礼……礼待南人,荆王殿下……不……不可以这样。” 柴奉征低低一笑,没有再辗,却也没有提起脚来的意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出奇的魅惑:“道歉。” 崔宴知大脑发白,他根本不知自己要为什么道歉。他只知道他的手废了。 嘴里便胡乱说着:“殿下……恕罪,臣并非……有心……触碰殿下的……的……” 的什么?还未成功议亲的未婚妻?所有物?他想不清楚。 柴奉征重重的往他胸口踹了一脚,待他滚爬在地,才侧身让开,他便直接的趴在了萧元嘉面前。 厉声道:“不是对本王,是对她。” “郡主……宴知请罪……” 头上重重的挨了一脚。 “什么郡主?”柴奉征下脚毫不留情,“好心”地提醒他:“是将军。” 话一出口,萧元嘉和崔宴知同是一怔。小萧将军的称呼,她已经有三年没有听过了。 “对不起……饶过我吧……将军……殿下……” 崔宴知一通乱喊,身娇肉贵的世家公子哪里受过这样的罪,现在已是气若游丝。 萧元嘉没有回应,转身让下人进来把人包扎好了抬回同在乌衣巷的崔府。 然后一声不吭的转身回到后院,仿佛柴奉征这个人并不存在。 他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方才的阴鸷和暴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一身冷冽气场的女子背后耸拉着头,像是犯了错的小孩。 走到后花园里,她骤地停下脚步。柴奉征止保不住,高挺的鼻梁直直的撞上了她的后脑壳。 萧元嘉转过身来,似笑非笑:“我允许你碰我了?” 柴奉征悄悄抬眼看她,但见她眸中毫无笑意。他顿时有些结巴:“我错……错了,主人。” 他刚才是直接撞上了她,萧元嘉原地转身,两人之间便只有一指的距离。他甚至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声,只觉自己的心也快要跳出了胸膛。 “错在哪里了?”她后退一步,走到不远处的园中凉亭坐下。见他不答,她微微挑眉:“嗯?” 他走到凉亭里,规规矩矩的站在她三步之遥的位置,紧张得十指也绞在一起。 “我不该不问情由的打人。” “你是不问情由么?”萧元嘉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的狼狈,偏要揭开他丑陋的疮疤。“方才荆王殿下不是很有道理的么,那浑然天成的气势就连三年前的我也要甘拜下风。” 这三年来萧元嘉不再动武,身上的功夫仿佛都跑到嘴上去了,她知道怎样才能狠狠的刺进一个人的痛处。一声状若尊敬的“荆王殿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赞赏”,对他来说却无异于诛心之刑。 像被雷雨打得一身狼狈的小狗无处可藏,柴奉征屈膝坐在她的脚下,水气蒙蒙的大眼睛直直的仰视着她,仿佛在奢望自己可怜兮兮的样子能让主人忘了不久之前自己忍不住在她面前展示的阴暗扭曲一面,再次换得她对乖巧听话的自己的一丝垂怜。 “我错了,主人。”他再次重复道歉的话。 “我没忍住。我自作主张。我在那一刻……被心里见不得光的杂念冲昏了头脑。” 萧元嘉面色冷凝,没有一丝松动。“什么杂念?” 他像是准备好了答案,飞快的说出:“我见不得主人受委屈。” 萧元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让他在院子里乖乖等着,他怕是没怎么等便跟了过去。然后,把她和崔宴知之间的对话,都听了个一字不漏。 有些事情,他并不知道。只是,对于这三年来发生的事,她本来就不觉得自己有向他详细交代的义务,如今被他听去了也不觉得有向他解释的必要。 便只是淡淡说道:“他顶多逞些口舌之快,我的身上又不会少了一两肉。” 柴奉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萧元嘉抬手,止住了他。 “还有呢?” 还有什么错,还是还有什么杂念? 柴奉征不知道。但他定定的看着她,弥漫着淡淡哀伤的目光忽然变得坚毅。“我对主人生了不该有的独占欲。” “这错我认了,但我不会改。” 在她的记忆里,江陵城里的小奴隶乖巧、温顺,对她忠贞不二,却没有那种偏执而危险的独占欲。 萧元嘉双目微眯:“继续说。” 他由坐变成跪,倚着她的椅脚,眼里是逐渐的疯迷。“我见不得主人对别人说什么绝配的话。” 萧元嘉气笑:“那是讽刺。” 柴奉征似是羞愧的低下了头,半晌又呐呐:“我见不得别的人碰主人。” 哪怕只是衣角。那是他小心翼翼用指尖拈住,乞求她一个回眸的地方。 他低下头去,死死盯着的地方正是崔宴知方才抓住的那一片衣角。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入魔至此,明明在江陵的时候她身为前锋营的女将军,本来就是在男人堆中打滚,和都是男人的下属也是从来不拘小节,那时的他可没有计较过一次。 似乎是从三年前她轻飘飘的丢下一句“从今以后,好好活着”开始。他只知道小萧将军回京待嫁,却没有人告诉他她嫁的是谁。她留下来照顾他的那些人似 8. 08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萧元嘉随手挑了架上的一把剑,拿在手中掂了掂重量,漫不经心地抹去上面灰尘。“你也挑一把。” 柴奉征摇了摇头,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珍而重之的握在手中。 剑身在日光下闪闪发亮,抽出来的那一下发出铮的一声,用的是上好的材料。 那是她在江陵特意找军器匠打造。当年她教萧璞剑术,发现他那时虽然身子虚弱至极,但有一身连自己也自愧不如的巧劲,便给他造了剑身柔软如绢的软剑,并教授他以快、狠、准为主轴的轻盈剑法和快如鬼魅的轻功步法。 赠剑之时,少年求她为软剑命名,她便取了“凝光剑”的名字,取其“来如雷霆收震怒,比如江海凝青光”之意。 萧元嘉方才见他空手扭掉崔宴知一条臂膀也没有抽出兵刃,还以为他如今位高权重,已经没有把凝光剑随身佩戴的习惯,没想到他还是把它缠在腰间贴身之处。也知道了他是轻易不会把凝光剑抽出,如今和她打这一场却握在手中,是对她这个对手的尊重。 即使,她已经有三年没有握剑了,连这把随意拿在手中的普通长剑也有点儿重。 柴奉征看着她手中长剑,有些迟疑的问:“主人的飞景剑——” 萧元嘉冷冷打断。“丢了。” 他不信。 飞景剑是几百年前的一方霸主命治下所有能工巧匠一同铸成,名匠形容其为“威夺百日,气成紫霞,光似流星”,故名飞景。 数百年来飞景剑一直在各朝皇室之中流传,见证了建康六朝的兴衰起迭,直到陈衍把它赐给了萧大将军。然后萧大将军在萧元嘉欶授前锋将军一职时,亲手将这把天下之间独一无二的精炼宝剑交到她的手上。 在江陵时萧璞和萧元嘉几乎可算是形影不离,但他知道,真正和萧元嘉形影不离的,是那把从不离身的飞景剑。因为剑不只是御赐宝剑,更是父亲的期望,将士的认可,和她作为自己这个人而活着的证明。 所以他不信,至今依然孤高傲立的主人会丢弃了这把对她来说意义非凡的飞景剑。 萧元嘉看着他一脸狐疑的样子,没有给他把话问出口来的机会。 她挽了一个剑花,沉声道:“柴奉征,请吧。” 她今日两次唤他全名,不是萧璞,也不是荆王殿下,而是他本来的名字。仿佛这唤的对象,不是她曾经的小奴隶,也不是他现在高高在上的陌生身份,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重新认识的柴奉征这个“人”。 凝光剑轻轻一抖,柴奉征收起了小狗般摇头摆尾的单纯讨好,一脸认真的摆了一个起手式。 然后两人便缠斗在一处。 柴奉征身形飘忽,形如鬼魅,软剑挽出的剑花虚实难分,扰人心神。无论是在茶楼上扇刘家大郎的耳光还是在长公主府前厅里扭断崔家六郎的一条手臂,他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到,都是用的这套功法,只是不屑亮出兵器罢了。 凝光剑在烈日下银光铠铠,如花丛中飞舞的蝴蝶灵动,阴寒的剑气却是咄咄迫人,手下绝不留情。 倾尽全力的去和她对战,便是对身上还留着武者之血的主人最大的尊敬。 萧元嘉少时跟随大内高手杂学百家,来到江陵之后又不断和军中将士切磋,经过战场上的实战经验之后武功已是自成一家。柴奉征一手阴柔飘逸的软剑虽是她亲手所授,但她自己使的剑法却是截然不同,斩刺劈割都是大开大合,靠的是一身硬拼硬的浑厚内力。 三年没有执剑,内力不会随着时间流逝,但使剑的手感会。 高手过招,胜负本来就在顷刻之间。当年萧元嘉只用了三招便把武状元打下擂台,如今两人过了五招,萧元嘉手中长剑咣当一声脱手落地,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痛苦,她却坚持伫立,强自用完好的左手握住了满手鲜血的右手。 虎口裂了,是被柴奉征的软剑所震。 莫看凝光剑轻飘飘的还可当作腰封贴身戴着,柴奉征倾力以赴,往剑上贯注的是一身内力,萧元嘉接不住他的剑招,只是震裂虎口而非手部经脉已是受自身内力保护的最好结果。 柴奉征连忙收剑,冲到她的面前捏住她鲜血淋漓的虎口,先是点着穴位止血,再从怀里掏出金线云纹的精致手帕,把它当作粗布绷带般包扎主人的伤口。 萧元嘉忍着剧痛,朝他抱拳:“我输了。” 短短的三个字,却是仿佛含了千言万语。自重逢以来她都是如冰山冷冽,仿佛没有一丝感情。现在她的表情却是一言难尽,里面好像有痛苦,有颓然,却也有着一丝隐于其中的——兴奋,和一点曾经那些桀傲不驯的反骨。 他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隔着手帕轻抚她的伤口。“对不起……我是来让主人出气的,你随意打我骂我吧,我绝不还手。” 萧元嘉摇了摇头。她看着不再是昔日少年的面前男子一脸意外和愧疚的样子,自己对这样的结果却是没有丝毫意外。 尽管在江陵时他们每次对决,即使萧璞全力以赴,也没有一次打得过她。 时间从不饶人。 两人相对而立,她需要微微仰视才能对上他的眼睛。 “你的武功本是我所教授,如今青出于蓝,是你修得正果。” “若你打不还手,我便是胜之不武。” 只见她双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暗光浮动。柴奉征在暗光之中,好像看见了那么一丝昔日前锋女将的影子。 他心念一动,脱口而出:“待主人的手好了,我便每日陪你练剑。” 说罢不禁偷偷瞥她的脸色,觉得自己好像说太多了。 萧元嘉却只是笑笑,没有回应。——却也没有拒绝。 × 萧元嘉根基深厚,手上的伤没多久便好了。 柴奉征每日都雷打不动的来到长公主府为她洗手作羹汤。菜式还在变换着,她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任由他乐呵呵的在自己跟前服侍。 9. 09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这天柴奉征比平常更早的来到长公主府,却不是一如以往的直奔厨房,而是规规矩矩的站在前厅,求见二姑娘萧瑾瑜。 萧瑾瑜正在房中练字,听见这位乌衣巷中人都避之不及而又恨不得自家长姐嫁给他的“还不是未来姐夫”寻的竟是自己,也是十分意外。 “殿下可是有什么需要的?” 长公主长年礼佛,天资聪慧的萧瑾瑜这两年来都在跟府中管事学着主持中馈。 这些天来柴奉征对自家长姐都是鞍前马后的样子,但她可不敢把这尊大佛当作奴仆,唯恐长公主府招待不周。 柴奉征却摇了摇头:“我想向二姑娘请教一些关于你长姐的事。” 萧瑾瑜连忙让他在客席落座,静静的观察着这位在不久之前才把崔家六郎的一边肩骨生生掐碎的当朝权王。 他收起了一身戾气,对自己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似乎真的有求于她。 萧瑾瑜却是心中不解:“殿下和长姐相处的日子比臣女要多,有什么是臣女所能解惑?” “我和她……错过了三年。”柴奉征神色黯然。“我只想知道,这三年来,她过的是什么生活。” “本来也没什么特别。”萧瑾瑜歪头想想:“长姐最初回来的时候,显然并不快乐,但她也不是像现在这样足不出户,还是会到茶楼大嚼,到酒馆买醉,到戏园听曲,除了不再四处和人打架以外从前怎么做的还是怎么做。可是……” “可是?”柴奉征急不及待的问。 话刚冲口而出,他又发现自己打断人家了,忙道:“对不起,我无意打断二姑娘。” 不久之前还用脚辗废崔六郎的手逼人道歉的荆王殿下竟然会反过来给自己道歉,萧瑾瑜还以为她听岔了。却见他一脸凝重,对自己的一字一句都是极其认真的倾听。 她才十四不到,对男女情爱之事还是懵懵懂懂。从前听乌衣巷里的世家子弟谈起长姐都是又嫉又恨的,母亲说这些人男的大多曾经慕名求娶,女的大多争着和长姐结交,后来长姐去了边关,和家奴厮混的名声传回京中,这些昔日攀亲带故的公子贵女又对她避之不及,仿佛对她落井下石便能在族中和如今的家室面前撇清自己的关系。直到国破家亡,昔日家奴成了堂堂荆王,他们既鄙视长姐,又期望她以婚姻之名绑住阴晴不定的荆王殿下,让乌衣巷重返荣耀。 到头来,这些本来和长姐家国相连的公子贵女,还不如眼前人人又惊又怕的新朝权王为人真诚。 小姑娘对于人性的善恶,仿佛又有了一些新的认知。 男子还在一脸期待的等着他说下去。萧瑾瑜回过神来,小大人似的干咳了两声掩饰尴尬,才说:“可是,父亲在两年前过世了。” 萧元嘉回京一年之后,萧大将军殉国。 × 萧元嘉回京之前为他置办了一处宅子,还特意派人保护萧璞,唯恐有人要将这个与宜阳郡主厮混过的家奴斩草除根。 江陵城破,萧大将军的死讯传来时,宅子里的人得闻噩耗,萧元嘉留下来的亲信泣不成声,却很快便冷静下来:“周人治军甚严,他们攻城以后严禁对百姓烧杀掳掠,萧郎君以江陵为家已久,这里对郎君来说是最安全的,还是留下来吧。” “我们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这里,但是我们想要一试,回到建康和小萧将军会合。” 萧大将军领军浴血奋战,在江陵负隅顽抗九个月,麾下大部分将士已是死的死、降的降。对于仅剩的孤勇来说,他们却还有另一个远在建康的主心骨——他们的小萧将军。 他们并不知道,萧元嘉已经不是昔日光风霁月的女将军了。 那时的萧璞也不知道。他只是哀求萧家亲信带他一起走:“我想看看主人。” “主人需要我。” “我的功夫乃是主人亲授,绝不会拖你们的后腿。” 只是,无论是萧家旧部,还是那时的萧璞,都还是太天真了。 有些东西,并不是恃着一身武艺便可轻易逃脱。对萧元嘉来说如是,对萧璞来说亦如是。 他们还没走出江陵,周帝的亲兵便拦在面前。 “奉征吾弟。”柴兆言翻身下马,朝他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手。“八年不见。” “朕终于等到你回家了。” × 萧瑾瑜看着男子一脸沉思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啊”的一声。 “父亲常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对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我们家对陛下和大周都没有怨怼。” 柴奉征哑然失笑,原来小姑娘是以为他想到了她们的父亲是死在了他的兄长手上,还怕他以为自己提起父亲之死是心有戚戚。 他摇了摇头。“二姑娘不用怕我,我以你长姐为尊,她对你百般呵护,我也永远不会做出伤害你们的事。” 小姑娘一怔。他说他以长姐为尊,她清楚明白尊卑的意思,只是以两人现在的身份地位来说,这以她为尊……是不是说反了? 她想不通,便也不打算去想,便继续说着方才还未说完的话:“父亲过世的噩耗传回京中那夜,天上下着滂沱大雨,长姐连夜冒雨入宫,出来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自那以后,长姐便不再出外,也不喜走动,就像把自己困在了这座府邸的四面墙中。她每日不是吃便是睡,可是她食不知味、睡不安稳,往往天明才能阖眼,醒来便是日上三竿,吃过了便倒头又睡,周而复始,像是……” 她迟疑了一下,咬了咬下轻轻说出。 “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柴奉征想起那日站在廊下,听见萧元嘉对着崔宴知句句尖锐的话。 “江陵陷落、父亲战死之后,我曾向他自请女代父职,死守京畿。” “是六郎你亲爱的姑父让我好好待嫁,开门投降,还向北人求了一个三品大官来当当。” 他轻叹一声,微微垂首:“我想我知道了那日她进宫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10. 10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萧元嘉一觉醒来,没有闻到饭香,也没有看见每日雷打不动坐在外堂的柴奉征。 进屋送饭、布菜的是府中下人,明明那样的生活她已经过了三年,长公主府的厨子也是御厨出身,手艺比半路出家的柴奉征其实要好,她却不知为何感到味同嚼蜡。 萧元嘉讨厌习惯,也讨厌倚赖。把脑海里的一丝烦躁摒弃以后,她坐在桌前,静静的吃起了饭。 萧瑾瑜却在此时走了进来。见她自己一人坐在桌前,“咦”的一声。 “荆王殿下竟然不在?” “有什么好出奇的。”萧元嘉白了她一眼,语气淡淡:“他是食邑荆州重地的堂堂藩王,又没有天天往这座前朝长公主府跑的义务。” 萧瑾瑜摇了摇头。“可是他今天早上明明来过,还指明要见我。” 小姑娘的神色有些闪缩,逃不过萧元嘉的眼睛。 “他问了你些什么?” 她问的是柴奉征问了什么,可萧瑾瑜觉得她想知道的,是自己答了什么。 她便老实不客气的把柴奉征卖了:“他问了断剑的事。”又卖乖似的补充:“我可没有说你把那断剑怎么了。” 萧元嘉听见“断剑”两字,眉毛一挑,饶有兴味:“所以他已经知道飞景剑断了?” 萧瑾瑜撇嘴:“你听见这断剑二字的表情怎么和他一模一样的。” 然后有些心虚的咕哝:“我没想到他还不知道你的剑已经断了,也就不小心说漏了一句。” 萧元嘉揉了揉小姑娘的头,轻叹:“柴奉征又不是我们的什么人,有些事他本来就不需要知道。” “就算是知道了,那又如何。” 萧瑾瑜把男人问过飞景剑的事和现下的不在联想到一处去了,心头惴惴不安:“他不会是去找那把断剑了吧?” 萧元嘉脸色冷凝,摇了摇头:“他找不到的。” 找不到,也许就会放弃了。对她的疯魔依恋,也应如是。 × 柴奉征出了长公主府之后,却是被天子身边的内侍直接“请”进宫中。 太极殿西堂里,天下最尊贵的两名男子隔案对峙,案后天子手执奏本,周身散发着的盛怒中满是无奈,案前荆王轻抚耳上琥珀,一脸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慵懒。 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分,柴兆言才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刘大郎父亲不过是御史台里芸芸言官之一,崔六郎的长房伯父可是建康府尹,大周才刚迁都建康,还需靠这些南陈旧人去稳住龙蛇混杂的民间势力。” 柴奉征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臣把人家侄子的一条手臂废了,那可怎办?罚俸,革职,回府思过?” 说到这里,又小声的加了一句:“要是回府,可不可以回宣城长公主府?” 柴兆言一脸黑线,一手扶额:“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 “没出息?”柴奉征漫不经心的笑笑,丝毫不顾君臣之别的打断了他。“臣没有出息,不是更好么?” 柴兆言气笑:“你和朕是嫡亲兄弟,朕连整个荆州连着南陈降军的兵权也给你了,就是指望你能成为国之栋梁,为朕分忧。你怎么可以……”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已是说不下去。 柴奉征却仍是一脸好整以暇的样子,替他把句子说完:“怎么可以自甘堕落?” “臣自甘堕落,不是更好么?” “臣越是阴鸷乖张,把可以得罪的人都得罪个遍,对皇权的威胁并越少一分。” “毕竟臣若是得了南陈降军和遗民的民心,陛下怕也是会防着臣的。” 忽然听见如此直白的一通剖白,饶是柴兆言一向泰然自若,现在也不禁一怔。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沈声低喝:“奉征别再妄言。” “朕什么时候把你看作威胁了?” 柴奉征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嫡亲兄长,一双眸子平静无波,像镜面一般彷佛要反映出看着自己的人,藏于心底的局促不安和丑陋恶念。 柴兆言坦荡荡的看着那双眸子里倒映着的自己,看了半刻却竟是别开了头,不敢再看。 他的目光飘向远方,彷佛在看着洛阳的方向,也彷佛在看着那些回不去的过往。 “十八年前,先帝立李夫人为继后,对我们说从今以后三弟四弟也是我们的嫡亲兄弟了。” “你可记得,四岁的你是怎么说的?” 柴奉征平静的说:“我说,我的亲哥哥,唯有长兄一人。” 柴兆言锁着的眉眼豁然开朗,笑道:“先帝听罢,竟然没有发怒,反而对你青眼有加,说你这样的真性情实属难得。” 他定定的看着一脸漠然彷佛事不关己的幼弟,轻叹:“还说我们是天底下最亲密的人,从今以后要互相扶持,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大周朝廷的中流砥柱。” 见柴奉征依旧懒懒散散的,一朝天子竟是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你是朕的左膀右臂,朕绝不疑你,以后那些自污声名的事也莫要再做。” 柴奉征:“哦。”……也不知有没有听得进去。 柴兆言放下一国之君唯我独尊的威严,换来的仍是不咸不淡的一字回应,剑眉一蹙,正要说些什么,柴奉征却是一声轻笑。 “臣在十年前已经对亲缘二字不抱希望。”他一脸无辜的样子,说出的话却却如冰刃割在柴兆言的心头。“不过陛下如今待臣的好,臣定当鞠躬尽瘁以报。” ——但也仅此而已。 听见“十年前”三字,柴兆言脸色一黯,慌乱之色一闪而过,却很快便回复正常,欲盖弥彰地纵声大笑。 “好,你既然要报答朕,那便尽快把你的亲事定了下来。”他不自然的大声笑着,语气却不像在开玩笑。“天下人都在看着你这个荆王,用你的亲事来笼络大周贵冑还是稳住前陈旧人,你自己选。” 言下之意,是这亲他是无论如何都要结的了。本来作为大周荆王他是应该选一个北方世家的贵女成亲的,可是若他执意要在萧元嘉一棵树上吊死……这阵子他对乌衣巷中的世家子弟动辄得咎,已是寒了他们的心;如果他明媒正娶同样居于乌衣巷里的前陈郡主为妻,那天子便可用这桩婚事稳住南朝旧人之口。而且,那些江陵城破时投降大周的萧大将军麾下残兵如今由他统领,这些降兵当初是为了活命而降,但若要他们不生二心,与当初的小萧将军结成姻亲不失为一种方法。 任何一个选择,他便也算尽了天家子弟的责任。 柴奉征却摇了摇头。“蕭将军不愿意,臣也不会勉强她。” “反正经过了崔家六郎这一桩,大概人人都知道了我是谁的人。” “她不喜欢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有谁做了她不喜欢的事,一条手臂也不过是警告罢了。” 柴奉征说着,又下意识的轻轻转动耳上坠子,嘴角漫起了浅浅的笑意,痴迷、执着。 天子看着他,又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 11. 11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柴奉征再次来到长公主府时,天色已近黄昏。 府中下人都没想到他今天还会回来,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一时手忙脚乱。他却让他们继续该干嘛干嘛去,迳自走到了萧元嘉的院子里。 踏进院门,他第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凉亭里的女子。她静静的坐在亭中石凳,软鞭横放膝上,下巴微微上扬,静静的看着天边红霞。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萧元嘉回过身来,“咦”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柴奉征走到她身侧站着,把手里的大包小包都放到亭中石桌。 清澈的大眼睛写着满满的委屈:“主人不想要阿璞服侍了么?” 萧元嘉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淡淡道:“今早起来见你不在,还以为你今天有事来不了。” “只是被陛下召进宫里罢了。”柴奉征提起自己的嫡亲兄长,声音却是出奇的冷了下去。“为了崔家那个废物。” 萧元嘉听见废物二字,嘴角微勾,也没有反驳。 她朝桌上的大包小包示意:“这是什么?” 柴奉征双目一亮,就差没有摇起尾巴来。“主人今天可用过膳了?” 萧元嘉丝毫不给面子的反讽:“你不来,我还是要吃饭的吧?” 尽管她并不怎么吃得下饭——不过,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肚子里的轱辘一声却很不合时宜的出卖了她。 柴奉征嘴角纯真的笑意更甚,把石桌上的大包小包通通打开,然后规规矩矩的侍立一旁,逐样介绍:“这是东市买来的牛肉锅贴,这是西市买来的葱油饼,这是乌衣巷外朱雀桥前那家糕点小铺买来的桂花糕……” 每一样都是萧元嘉从前喜欢吃的。她初到江陵时,饮食上还没完全习惯,每每思乡便和她的小奴隶坐在庭院里,望着东南方向的天空,说起在京城里当混世魔王的轶事。 这天入宫打打皇子,那天到国子监听着那些老古董说那些四书五经,之后那天又到城外军营跟着驻守京畿的父亲同僚学习兵法。 她还喜欢吃。在她最为自由的人生头十五年里,她基本上把整个建康都走了个遍也吃了个遍,从酒楼茶肆到街头小吃一个不落。 当时和萧璞说起这些闹市小吃时,少年还一脸期待的对她说:“下次主人回京述职时,可不可以每样都带一些回来给我尝尝。” 在江陵城里萧元嘉和她的小家奴可说是形影不离,可是每年回京述职时,萧大将军从不让她把人带回建康。她也知道少年来自北方,又是出身不明,的确不该把人带回京中。 只是当时,她是断断不会想到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便是敌国秘而不宣的失踪皇子。 她便只是揉揉少年绸缎一般的秀发,笑着哄他:“莫说从建康回来就算是快马加鞭也要好几日的路程,那些小吃放一时辰便都冷透了,再也不好吃了。” 没想到,当年随口说说的东西,他却一直记到现在。 自两年前她开始足不出户,胃口也大不如前,已经没有用过长公主府以外的吃食。 本来应该是让人垂涎欲滴的童年小吃,萧元嘉看着眼前一个个油纸包,心中却只有一潭死水。 她的视线再次投向天边,脸上一片漠然:“哪有人会这样东奔西跑,走遍整个建康城,就为了买这几样街头小吃的?” 柴奉征轻笑,眼巴巴的望着她:“只要是主人喜欢的,阿璞都不嫌远。” 萧元嘉摇头:“不是你嫌不嫌远的问题。” “是时间都过了这么久,这食物早就凉了。” 她似乎说的是食物,可是亭中两人都清楚知道,她说的不是食物。 柴奉征依旧笑着,笑意却有些勉强,甚至眼尾也泛起了可疑的微红。 他忽然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咬牙关,抓起了桌上放着葱油饼的油纸包。 另一手掀起了已是半开的衣襟,彻底露出了壮实而精美的胸膛。把油纸包放进衣襟里,正正贴着胸膛的位置。 然后他倚着石凳跪坐下来,僭越的拉过萧元嘉没有放在软鞭上的左手,和油纸包一起按到了他的胸口上。 × 她感受着手下柔滑的触感,青年男子强而有力的心跳透过肌肤传到她的手心里。 柴奉征身子灼热,心口处尤其为甚。他的心跳很快,这些她在江陵时都早已领教过。 在男人堆中长大的小萧将军在情之一事上从不害羞,她喜欢带领、掌控,也喜欢感受自己一手带大的年轻男子在自己手下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以往,她都是自己把手按上,主动感受那颗赤子之心噗噗的跳动;如今,却被动的被他拉着手,任他献上活生生的心跳。 三年后的萧元嘉任由已不再是小小家奴的柴奉征拉着自己放在他胸口上的手,如今他的体温心跳依旧是活生生的证明,自己却已是冰封三尺,虽生犹死。 心中暗叹物是人非,正要把手抽回,柴奉征却是出奇的坚持。 他把她的手死死按住,胸肌上炽热的温度一点一点的暖和着她冰冷的手心。 抬首,清澈明亮的小狗眼睛定定的看着她,眼里波光粼粼,似有水气。 “主人你看,就算是放凉了,还是捂得暖的。” 他站起身来,放开了她的手,把油纸包从衣襟里拿出来放在她的手心。 萧元嘉看着他外露的胸膛,那里一片油渍,在夕阳的余晖之下油光闪闪,她的脑海里竟然陡地生出“好吃”的念头。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哑然失笑:“哪有人这般把食物捂暖的?” 柴奉征连忙把大包小包拿在手里:“那我都厨房去把它们都翻热了。” 萧元嘉静静的看着青年修长的背影,心里却彷佛真的有那么一角,悄无声息的暖了一分。 × 吃饱餍足之后,夜幕已降,萧元嘉回到屋子里,却发现柴奉征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宵禁的时辰快到,你不回去么?” 柴奉征摇了摇头:“赶不及了。”天子在建康给他拨下的荆王府在皇城那边,和宣城长公主府一个在城北,一个在城南。 萧元嘉想想也是:“那我让下人给你收拾一间客房。”长公主府占地辽阔却没住了几个人,她也没有什么所谓。 他却露出了那副可怜兮兮的神情:“我想……侍候主人歇下。” 萧元嘉把玩着手中鞭柄,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怎样侍候?” 然后她看向内室的方向:“像你十六岁之前那般,还是十六岁之后那般?” 在他未长成之前,所谓的侍奉也不过是随侍身后,小奴隶跟着女将军,更多的时候是在练武、读书,或者乖乖坐着被女子当作小娃娃般装扮。 在他十六岁初长成的时候,这“随侍”便开始变了味。萧元嘉对于自己的欲望毫不避忌,恰巧的是,他一直对她都有藏于心底的非分之想。 这种“非分”的关系,就这样维持了三年,直到她被召回京中。 而这些非分之想,在三年的两不相见之中,只有越加的浓烈。 “我……”柴奉征只觉口干舌燥,他胸襟全露,在主人面前没有任何隐藏,如今那些肮脏阴暗的想法也彷佛被她全然看透,而她只是冷眼看着自己的狼狈。“奴只想侍候主人。” 单纯的侍候。 萧元嘉看着他有意无意勾引自己的样子,轻笑:“没有人天生出来便是侍候人的命,这也不是人的本性。” “每一个人决定去做一些并非本性使然的事,都是必有所图。” “柴奉征,你图的,是什么?” 她如此问,却是早已想到了答案。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纡尊降贵,图的莫非是她的身子,或者她的感情。无论她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再高,无论他把自己 12. 12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香烛暖帐,良辰美景。 萧元嘉手中软鞭还缠在柴奉征的脖子上,下面是一具肌肉虬结的壮美身躯,迸发着属于年轻气盛的男子那种至刚至阳的力量。 精壮的胴体却是乖乖的躺在那里不敢私自乱动,任由她牵着自己身上最为脆弱的脖子,脸颊至耳根通通羞红。平时一副无辜表情的明净双眸已然变得混浊,毫不掩饰自己动情的事实。 萧元嘉处于上位,却也不比他好得了多少。三年来她用层层高墙把自己冰封,像苦行僧般靠着苛待自己来勉强活着,不仅山珍海味食之无味,色之一字更是想也没有想过。 此刻方才想起,她曾经享用过世间美味,也曾经享用过眼前美人。 和从前的少年家奴一样,他的眼中还是只有她。自重逢以来萧元嘉一直把人拒于心房之外,身体的契合却仿佛不曾随着时间流逝,柴奉征对她的喜好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清楚,小心翼翼的取悦着她却又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抛上高处,献上灭顶的欢愉。 萧元嘉想,她今晚大概真是疯了。 但是,活着真好。 × 萧元嘉素来不喜下人随侍,平日夜里都没有人在房中守夜。 两人静静的躺在床上,屋里屋外都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彼此之间略带沉重的呼吸声。 此时明明是夏秋之间,房里却比盛夏的日头还要炙热,空气里弥漫着暧昧浑浊的气息。 过了不知多久,她抬脚轻踢像小狗般乖乖枕在自己肩窝处的柴奉征:“去打些水来。” 嗓音有些低哑,沾染着激情过后的余欲,没有像往常一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柴奉征半个身子躺在她的怀里,自再遇而来周身散发出冷冽之气的主人彷佛真的被自己捂热了,一贯冷冰冰的身体如今也是暖暖的,让他不想下来。 “姐姐……”他轻轻低唤重逢而来一直不敢叫出的称呼,嗓音沙哑难辨,刻意的撒娇之中带着别样的成熟性感。 一边说着,还一边用凌乱披散的墨发往她的颈间微蹭,颇有讨好之意。 萧元嘉嗤笑一声,一下子坐直,让他软绵绵地倚着自己的身子滑了下去:“嗯?” 柴奉征瞬间清醒,连忙跃下床去,匆匆披上了外衣。“奴……奴去去就回。” 知道自己逾越了,还自觉的换上了贱称。 萧元嘉嘴角微勾,似是嘉许,脸上神情却已没有了方才的温存,回复了一脸冷冽的样子。 柴奉征捧着水盆回到房中,看见萧元嘉对着窗外夜色怔怔出神。 他拿自己的帕子沾了水,一丝不苟的为她擦着身上污渍。 他想起自己黄昏时来到院子里,她也是呆呆的望着天边。“主人今夜好像一直在看着那个方向。” 萧元嘉低下头去,转而看着小心翼翼地侍候自己的男子。他的动作是出奇的熟悉,她记得从前每次欢爱之后,他都是这样为她洁净全身,唯恐有一丝自己的浊物玷污了她的身躯。 至少在那些事上……两人之间的默契,没有被时间的洪流冲淡。 她拍拍他的脸让他起来,又拍拍身旁的位置让他坐下。 柴奉征有些受宠若惊,却是不敢逆了她的意,乖乖坐在床上。 萧元嘉轻笑。“听说你对我那把断剑很是好奇。” 她用了断剑两字,他便知道二姑娘一字不漏的告诉她了。 便也大方的承认:“是。” 她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床沿。“为什么?” 他静静听着她指间敲打的声音,和平缓的呼吸声。女子的话音如古井无波的平静,彷佛只是例行公事的问着,并没有非要他给出一个答案的意思。 他却不敢有丝毫怠慢,正色道:“因为飞景剑是萧元嘉这个人活着的证明。” “我想知道——” “萧元嘉这个人,是不是放弃活着了。” 萧元嘉沉默半晌,平淡的问:“若我不想活了,那又如何?” 世间用情至深的男女,这时候大概都会说一句“碧落黄泉,有我陪你”。 柴奉征却没有。 他说:“我便和主人一起,寻找活着的意义。” 萧元嘉轻轻一笑,和她这些日子以来面带嘲讽的似笑非笑不同,她的眉眼笑开了,是发自内心的笑。 想起他昨夜的话,她回:“若我真的去死了,你也不会在建康城里见到我。” “也许就像你昨晚说的,只是换了一种活法。只是这种活法,无法让我快乐。” 小狗眼睛里燃起了一丝火苗。 “也无颜面对飞景剑背后的一切。” 萧元嘉下颌微扬,向着窗外那个方向:“你好奇我在看着什么——断剑我的确丢了,并不在建康城里。” 柴奉征没有看向她示意的方向,而是扭头看着她一脸平静的面容,心下盘算着她此话的用意。 她有意让自己知道断剑的去向——是暗示自己可以去查么? 下一刻,却听她冷言:“你找不了它的。” 柴奉征心里暗叹,果然没有一丝想法瞒得过相识十载的主人。 萧元嘉似乎还有话要说。 她今晚的话比平时要多,他也不知自己那一番傻傻的举动是不是把她的心情哄好了。 大概是吧——要不主人又怎会用鞭子扣住他的脖颈,主动让他作最亲密的侍奉? 可是激情退却,她又回复了面若寒霜的样子,看不出她的心情好坏。 提醒着他,无论她今夜两人之间的默契和三年前有多么相像,时光也终究不会倒流。 似乎看出了他的走神,萧元嘉待他回过神来,才缓缓说出剩下的话:“它葬在了兰陵。” 一个“葬”字,一个“兰陵”,柴奉征立时明白为什么他不会找得到那把飞景断剑。 兰陵,正是兰陵萧氏的兰陵。也正是处于萧元嘉呆呆出神看着的方向。 亦是萧大将军的衣冠冢座落之地。 两人相顾无言,不知过了多久,萧元嘉斜眼看他,微微启唇:“还有什么要问的?”暗含赶客之意。 柴奉征会意,站了起来:“主人好好歇息,我到外面守夜。” 萧元嘉颔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挽留。 昔日在江陵城中,小萧将军和她的家奴还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少年每次侍候主人歇下,两人都是相拥而眠。 他喜欢枕在给他无上安全感的肩窝之处,她喜欢像抱着大狗一般双手把他拥在怀中,轻抚他的顺毛。 如今就算是一时纵情,萧元嘉却把界线划得清楚,柴奉征也自动自觉的不越雷池。 尽管,他们都早已越了。 × 激情过后,萧元嘉周身又酸又累,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自从萧瑾瑜向她说起柴奉征追问断剑一事,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埋葬深处的阴霾再度涌现,挥之不去。以致于自己今夜,好像和他一起疯了。 两年前萧大将军战死江陵,周军虽不杀降兵,但柴兆言在破城之后紧守城门不让萧家残部离开江陵,也就没有人得以把萧大将军的尸骨运回建康附近的兰陵郡。但与萧大将军多番交手的他也敬大将军一身风骨,便下旨在江陵把他厚葬。 至于远在建康的萧家人和长公主三母女,便只能在噩耗传回京中之时,在兰陵郡的萧家祖坟为他立一个衣冠冢。 空棺前往兰陵出殡的前一夜, 13. 13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新帝在原来的国都洛阳设了大行台,留下部分官员在大行台统领洛阳诸事,余下的都迁到了建康。 柴奉征也开始忙了起来,在长公主府的时间却不是少了,而是多了。 因为他索性让人把公文都捎到长公主府,就在萧元嘉院子里那间她戍边之后基本没用的书房里处理。 萧元嘉看着他一丝不苟的样子,不禁感叹:“这书房你比我过去十年加起来用的还快要多了。” 柴奉征站起来小跑着走向她,轻轻拽着她的袖角来回摇晃,就差没有生出一条连连摆动的尾巴来:“我不游手好闲、也不胡作非为了,主人问我有什么理想,我思前想后,还是想为主人打理好荆州三十郡、为主人将萧家旧部安排妥当。” 萧元嘉任由他拉着自己的袖子,没有把手抽回,但也没有作出嘉奖的动作,淡淡启唇:“荆州残兵早已降周,天下如今是柴氏天下,无论是人还是地都是你柴奉征的,并不属于我。” 小狗天真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她,他的话音里带着一丝恳求,彷佛在求她认同自己将要说出的话。 “可是我属于主人啊。” 他还轻轻掂着她的衣袖带她走到书桌前,示意她去看桌上由藩地呈上的公文:“主人教教阿璞,怎样处理这些荆州军中的事?” 得当朝权王全心全意的臣服,还能籍他的身份遥遥指挥自己和亡父曾经统领的旧部,对于脑子正常的人来说大概和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是差不多的。 于萧元嘉这个脑子不正常的,却大概是天上掉下了一个铜锣。 她避之不及般抽出衣角,后退了好几步:“我教不了你什么。也不敢教。” 她斜眼冷冷看他:“你不是不欲见疑于陛下么,前朝降军和昔日将军藕断丝连,没有比这更能让人生疑的了。” 柴奉征的长指卷起鬓边一缕发丝轻轻把玩,神情魅惑,似笑非笑:“我不让他嗝应一番,又怎对得住他那虚伪至极的愧疚?” 萧元嘉淡淡的看着他,却终是没有开口相询,也没有多看那些荆州驻军的公文一眼。 对于他的过去,他似乎并不想把一切都挖出来暴露在她的面前;而她也无意叫他把自己最丑陋的记忆暴露出来。 萧元嘉在院子里呆坐,又练了个把时辰的鞭子。 柴奉征乖乖的在书房里坐了一下午,在处理公文的时候一直隔着大开的房门看着屋外挥鞭的女子,软鞭如行云流水的一抑一扬,用力比从前大开大合的剑法要阴柔、精巧许多。 明明是如此不同,他却恍恍惚惚的看到了当年持剑傲立的女武将。 就像一束光投进他的生命,照亮了他以为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天地,给他指引了一条向生而行的路。 又不禁想像自己若是站在她的鞭梢之下,当是怎样的感觉。 软鞭虽柔,鞭梢之处却是贯注了她的一身内力,若她使尽全力而他不作抵挡,打在身上大概会皮肉溃烂、折骨损脉。 明明是血腥残暴的一幕,自己还是承受的一方,他一边想着,呼吸却不自禁的越发粗重。 柴奉征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行把注意力转移到下一份公文上。 秋税的季节已到,荆州藩邸的人请示征收秋税的大小事宜。 秋税之后,荆州藩地须派人入京向朝廷缴税、述职,藩邸的人也在文中请示荆王属意派来建康的人选。 柴奉征嘴角微勾,挥笔写下荆王长史薛道明的名字。荆王长史总领藩邸事务,同时兼任作为藩国首郡的江陵太守。而薛道明这人,便是萧元嘉回京之前给他留下的心腹之一。 × 秋去冬来,各地州郡官员和驻地守军陆续派人入京述职。天子也借着这个机会,定了日子在覆舟山的皇家园林举行天下一统之后的第一次冬狩。 冬狩的习俗古已有之,建康城东的覆舟山上除了有宫殿楼台、毓秀景致外,更是圈了一片林子作为皇家猎场。只是南方六朝皆不尚武,曲水流觞、清谈论学等文士宴集却是日夜不绝,这片皇家园地便更常作为由皇室主持的名士公子聚集之地。 相反,北人好武,冬狩更是天家与臣同乐、昭显国威甚至考察臣下、宗室的年度盛事。大周一统南北、迁都建康之后的第一次冬狩,同时具备施恩、震慑、考察的功能,更是至关重要。 考察,自是要考察新旧京官,以及上京述职的各地官员。至于这施恩和震慑,自是少不了覆舟山上皇家园林的前主人——现在的安乐公陈衍和一众前陈宗室。 宣城长公主三母女自然也在受邀之列。说是受邀,其实又哪里有她们拒邀的选择? 和安乐公一样,南陈第一悍将萧大将军的遗孀一家也不过是新帝用来昭示仁德的吉祥物罢了。 宣旨时柴奉征就在长公主府里,宣旨的内侍是天子身边亲信之人,看见柴奉征还别有深意的笑笑。 然后在宣旨后说了一句:“陛下久仰小萧将军之名,期待在猎场一观风采。” 听得柴奉征在一旁眉头深锁,脸色铁青。 回到内院,他才对萧元嘉说:“主人若不想去,也无不可。” 萧元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可不是荆王殿下,没有忤逆陛下的本钱。” 柴奉征正想说些什么,却又听她开口:“那你呢?” “我的小狗是想我去,还是不去?” 她一脸似真似嘲的笑容,一句“我的小狗”,彷佛在告诉他她知道自己心中所求,也自然知道他的答案。 他如实作答:“想。” 冬狩当日,长公主和二姑娘早早便打点好府中事务,备好车驾行囊准备出发。 两年来萧元嘉第一次在辰时起床,也是她第一次踏出长公主府的大门。 萧元嘉在跨过门槛的一刻,抬首看向了天边。 冬日的辰时天色将亮未亮,夜空一如既往的平静而寂寥。 两年来她把自己困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之中,她不知也不关心何时天亮,眼下也只有脚前的一尺两寸土地,此外的事具是不闻不看不问。 可是,暗夜再长,天光终亮。 正要踏上长公主府的马车时,她透过天边微光看见了纵马而来的柴奉征。 萧元嘉嘴角抽搐:“当街纵马,嚣张得很啊。” 柴奉征一脸倨傲的重重一哼:“乌衣巷中谁敢参我一本,大可去参。” 反正一个刘御史已经失了乌纱,另一个崔府尹还不 14. 14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出城之后,萧元嘉彷佛彻底重拾在马上驰骋的感觉,跑得越来越快,去到覆舟山时便已把除了跟在自己三尺之后的柴奉征外的人甩得远远的。 覆舟山上已经搭起了营帐,帐中也陆陆续续的住上了王公贵族、文臣武将。 来到营地,萧元嘉才发现自己脱离了前朝宗室的大队,身边只有一个当朝藩王甚是不妥,连忙下马候在营外:“你先进去,我在这里等候母亲。” 柴奉征却也不顾这是在外面,连忙一拉她的袖子,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 “相信我。” “你是受人尊敬的小萧将军。” 他身形颀长,肩阔腰挺,眼里毫不动摇的坚毅让人莫名的感到安心。 她想说自己并没有怕,可是她真的不怕么? 她何尝又不是害怕面对。面对过去曾经交锋的周将,面对自己如今一无是处的亡国郡主身份。面对在听见自己的名字时总是伴随着关于自己和柴奉征的二三事,面对自己在旁人眼中不过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一个依附着他们的荆王的求不得而活的女人。 他却用短短三句告诉了她,他知道她害怕的是什么。并且,请她相信自己。 萧元嘉忍住了揉揉他那一头顺毛的冲动。她嘴角微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之气也似乎融化了一些。 终只是意味不明的轻叹:“还真是长大了啊。” × 天子听闻荆王到了,把人召进了中央的皇帐中。萧元嘉无召不得入,在帐外百无聊赖的转悠着。 传闻中曾把荆王收入府中、荆王入京后带着一百二十八抬大礼求娶而不得的宜阳郡主就在营地之中,不知不觉间附近便已聚集了不少的人。 “这娇滴滴的女子,当真曾经带兵打仗?” “莫不是那昏君看在她父亲的面子上才封的将军?” “大人可别妄言,这位郡主当年可是未尝一败,南陈当年从江陵一路打到洛阳……她好像还是前锋。” 这话一出,前面还在对萧元嘉指指点点的人立时噤声。洛阳一役对大周来说可谓大耻,若不是陈帝昏庸被他们那看似丧权辱国的和约所惑,大周也不会换得重整旗鼓的机会。 可柴兆言也因此一役对萧大将军心生敬佩,江陵城破时萧大将军不愿为己所用,他也给了萧大将军最体面的死法和死后哀荣。 连当今天子也坦言承认这件败绩,作为臣子的他们又怎敢对着萧家父女指手划脚? 萧元嘉看着人群聚集又散去,四面八方的杂乱眼光像打量着一件死物般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自己;听着零零落落的交谈声由起到伏,她带着一腔不甘浴血奋战争取回来的功业盛名都因为成王败寇、因为女子之身而在轻浮谈笑之间被轻轻带过。 她却早已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抱着胸冷冷的站在那里,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却有一名中年武夫朝她直直走上前来,朝她一抱拳,然后毫不忌讳的直视着她:“在下裴恕,是负责驻守大行台的中将军,和郡主有过数面之缘。” 萧元嘉秀眉微蹙,定定的看着他,似乎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在什么时候见过此人。 见她沉吟不语,裴恕提醒:“陛下迁都后,在原都洛阳设立了大行台。” 萧元嘉哦了一声,原来是洛阳的将军。那他们的“数面之缘”,便是在那长达半年的洛阳攻防战中。 萧元嘉兴致缺缺,那大行台中将军裴恕却好像不怎么懂得看人脸色,兀自兴致勃勃的说着:“当年虽是立场不同,但裴某对两位萧将军的身手风姿具甚是钦佩——如今天下一家,不知裴某可否与郡主切磋一场,以全多年夙愿?” 她本想说这到底算哪门子的夙愿,又想说以她如今前陈郡主的身份不便和当朝武将过招比武。可是,耳边的议论声彷佛还在萦绕不绝,让她烦躁得头痛欲裂。 然后,在疑幻疑真的恍惚之间,她听到了那把有如清泉的声音:你是受人尊敬的小萧将军。 相信我。 萧元嘉嘴角微勾:“好啊。” × 冬狩本来就不只是一场狩猎,更是一个展示武力的场合。营地中央早已设了擂台,方才窃窃私语的吃瓜群众也挪到了擂台周围,继续未完的话题。 萧元嘉和裴恕一人站在擂台一边,冷冷清清的女子手执长鞭迎风而立,颀长瘦削的身形虽不算娇滴滴的被风一吹便会倒下,但也让人难以和冲锋陷阵的前锋将军联想起来。另一边的中年武将虎背熊腰,下盘扎实,双手齐使一把通体黝黑的重剑。 裴恕见她抽鞭,奇道:“郡主从前不是使剑——” 却被她淡淡打断。“改了。” 他也不再废话,两人各自拱手为礼,使出一招起手式。下一刻便缠斗在一起。 裴恕手中重剑大开大合,每一招都是虎虎生威,剑气逼人。萧元嘉占了兵器之长,可是这长鞭只有鞭梢真正着力,裴恕步步进逼,她便只能靠着轻盈身法拉开距离。 重剑招招直逼面门,萧元嘉不慌不忙,长鞭如灵蛇游走,一挑一拉化解剑劲,再用余劲点向裴恕周身大穴。 裴恕一边进攻,一边心下称奇,南陈的小萧将军虽为女子,但一向以阳刚之劲著称,武功路数也是以硬碰硬,一剑劈下世间也没有多少人敢去直面格挡。如今改剑为鞭,却是以柔制刚,用上了借力打力的巧劲,却也没有了当年纯粹的力量。 难道是离开战场、养尊处优三年,令曾经无敌于天下的小萧将军也……变弱了? 像是证明他想岔了般,在他微微分神的那一瞬间,长鞭已经直逼胸口命门。裴恕连忙收敛心神,举起重剑一格,强行把鞭梢震飞。 萧元嘉嘴角微勾,冷冰冰的人起了战意,周身的气场也彷佛一下子灼热了起来。 两人已经过了十数招,裴恕开始转守为攻,在重重鞭影之间找到生门,重剑避开了长鞭的勾打一直逼到她的面前。 剑气直逼面门,萧元嘉丝毫没有向后躲避的意思,只是向右微微一倾,剑气贴着她的面庞斩下一撮青丝,甚至在她的左耳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台下众人已经止了窃窃私语,见 15. 15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萧元嘉怔怔的看着他,良久才反应过来,蹲下身子把他扶起身来。 柴奉征看着两人肢体相接,眼里神色一言难尽。他死死盯着两人握着的手,眼尾微微泛红,连自己也分不清那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欣慰。 背对着他的萧元嘉却自是没有看见。她只是静静的端详着被她强行扶起的男子。 过了半刻,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明。” 薛道明比她也没有年长多少,约莫三十开外的样子,和裴恕等原北周武将相比少了一分彪悍,多了一分南人崇尚的儒雅之气。他也原非前线武将,而是负责后勤补给的运输官,萧元嘉的前锋营在战场上得以延续战线,正是有赖于薛道明所设计的补给线,以最快的速度从作为粮仓的边境郡县送到深入敌国腹地的前线,又须顾得万事周全,以防对方偷袭。 两人虽非前线上的同袍,萧元嘉对薛道明的信任却是透过日积月累的大小战役一点一滴的累积而成,那是常人难以企及的程度;而薛道明对这位年少成名的前锋女将,除了是心腹下属,也是如兄如长。 洛阳一役久攻不下,周帝柴兆言的一纸国书适时的让失去耐性的大陈朝廷下令萧大将军撤回江陵,宜阳郡主萧元嘉被召回京。 宜阳郡主在边境与家奴厮混在大陈朝廷不是什么秘密,她怕自己离开江陵之后朝廷会派人把萧璞这个“和亲郡主的污点”悄悄抹去,回京之前把萧璞交托予她最信任的薛道明,让他派人保护。 三年后再次相见,却是在新朝冬狩的荆王帐中。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两人静静对望,竟是相对无言。又是过了不知多久,薛道明首先开口:“将军现在不使剑了?” 他方才就在擂台下观战,看见她用长鞭挑落裴恕的重剑,却没看见她旧日从不离身的飞景剑。 萧元嘉“嗯”了一声,伸出双掌掌心朝天,没有什么感情的平铺直叙:“伤了经脉,使不了剑,只能用些巧劲。” 帐中其余两人齐齐愣住。 薛道明愣住,是因为他想不到天底下有谁能伤她经脉,而曾经以一把名剑打遍天下的她竟然如此云淡风轻。 柴奉征愣住,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告诉自己弃剑使鞭的真相。而且,她还曾经用剑和他打了一架,在五招之内被他生生震裂早已断过的虎口——负着旧伤和他对垒的时候,她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为何她愿意毫无保留的把手伤的事告诉三年未见的旧部,却对他这般疏离? 她允许他留在自己身边,像从前那样出双入对,甚至允许自己和她发生最亲密的关系——却依旧没有真正把他当作属于自己的人。 甚至不比一个三年未见的旧时心腹。 心里的怜惜和阴暗同时生长,彷佛要把他的一颗心往两个不同的方向一直拉扯,直到撕开两半。 柴奉征悄悄的转过身去,彷佛只要他们看不见他此刻阴情不定的脸色,那些矛盾至极的念头便会停止滋生。 萧元嘉背对着他,自是看不见。薛道明怔怔的看着那双看不出来已经握不了剑的手,也是没有发现他那欲盖弥彰的小动作。 “不说这些了。”萧元嘉收回双手,轻描淡写的带过话题。“这些年来,道明过得可还好?” 她的声音过于冷淡,他们从前明明是可以生死相托的战友,现在的薛道明却是想不清楚她这一问是出于关心,还是出于讽刺。 毕竟,从前呼风唤雨的女将军现在只是有名无实的前朝郡主;曾经在她麾下的他,却已是新朝治下手握实权的荆州三十郡长史、江陵太守。 薛道明心中有愧,低眉垂首,不敢看她:“属下如今是荆王长史,兼任江陵太守。” “属下等将军旧部,大多都有荆王藩府的官职、军衔。荆王殿下对我们……很好。” 萧元嘉转头看向柴奉征,这才发现他背转了身子不去看她。 像只自欺欺人的鸵鸟。 好可爱。 她忍住笑出声来的冲动,轻轻道:“谢谢你。” 柴奉征没有回过身来,声音闷闷的:“什么封地、权势,我本来并不想要。” “可是,我不得不要。” “既然要了,我能为你做到的,便只有这些。” 萧元嘉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口,却是说不出话来。 薛道明适时的开口:“两年前江陵城破的时候,属下等人本来打算溜出城外,回到建康和将军会合。那时萧郎君——殿下也坚持要与我们同行。” 萧元嘉嗤笑:“回去干甚?看朝野上下的无能,还是看我困在乌衣巷里,准备哪一天被那些人塞进花轿和亲救国?” “不,无能的是属下。”薛道明摇了摇头,声音竟是微微哽咽:“大将军宁死不屈,属下等在城门前被陛下逮到,却是举手投降。” 萧元嘉也没有了嘲弄的心思,重重叹了一口长气,语气微带安抚:“父亲作为大将军,成王败寇不由选择;你们拥有选择的自由,无论是生是死,没有对错。” 薛道明苦笑:“降周以后,属下才发现,留下来的人比追随大将军而去,需要更大的勇气。” 她可不觉得自己拿出了什么勇气活着,不过她的活法和荆王长史、江陵太守的活法说是天差地远也不为过。 “殿下问我,后勤与个人军功大多无缘,我任运输官多年难道就没有一分是为了军中兄弟安危、为了荆州百姓安定?” “然后殿下对我说,若想保住荆州降军和百姓,便只能将权势牢牢握在手心。” 萧元嘉沉默半晌,才点了点头:“你做的没错。” 却是只字不提他这番话里说的主角,还在用后脑勺对着她的柴奉征。 薛道明忽然惊觉,自重逢以来,似乎一直都是他在说话,萧元嘉只是静静的听着,偶尔一句安抚,语气也是淡淡的,和从前意气风发的小萧将军判若两人。对曾经嗜武如命的她来说,就连伤了经脉、弃剑使鞭,也彷佛只是流水帐般轻轻带过。至于她对江陵城和萧大将军这些旧事,甚至现在就在帐中的“萧璞”这个旧人,态度更是扑朔迷离。 他暗暗咬牙,还是说了下去:“殿下虽不用远赴荆州就藩,但他为了将军,命我等把江陵城里的大将军府原封不动的保存下来,对外说是改为王府,却连牌匾也没有换上。” “为我?”萧元嘉轻笑,然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这位昔日心腹和兄长,一副纯粹好奇的模样:“我怎么觉得道明是来给我们这位荆王殿下当说客的?” “我……”薛道明结结巴巴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薛长史。”柴奉征终于转过身来,脸色和嗓音都一如平常在外人面前的矜贵慵懒,只有幽深的眸色深处闪烁着不安的光芒。“ 16. 16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皇后的营帐就在柴奉征早前进去的皇帐旁边。萧元嘉进来时,已见帐中疏疏落落的坐了好些人。 这些人都是比她年轻的妙龄少女,都作未出阁的姑娘家打扮;她一个也认不出来,这些大概也不是建康城里本来的贵女,而是随父兄迁都而来的周人。 当今皇后端坐中央,约莫三十开外的年纪,却有着与实际年龄不符的庄严和拘谨,比她记忆中的舅母、陈衍的发妻崔氏更像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那些大周贵女众星拱月般把她围在中间,见萧元嘉揭帘进来,齐刷刷的看向了她。 “南陈小萧将军的威名,本宫仰慕已久,今日得见郡主擂台上的飒飒风姿,果然名不虚传。”皇后朝她微微笑着,笑容是恰如其分的得体,眼里似乎还闪铄一丝由衷的赞叹。 听见“小萧将军”四字,萧元嘉明显一怔。 她是大陈的前锋将军,自她回京以来,陈人却不记得她是小萧将军,只记得她是陈帝甥女,准备为了国之大义和战败国皇弟和亲的宗室女子。 反而在国破家亡之后,她真的成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前朝郡主,这些曾经属于敌国的人却一个又一个的,提醒了她曾经是小萧将军。 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小萧将军的威名,臣女愧不敢当。” “臣女不过是小小的前朝宗室罢了。”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的,话中不无嘲讽之意,皇后的一番客套恭维竟是毫无用武之地。坐得离皇后最近的那位贵女已是脸色微变。 皇后却不愧是坐镇中宫的人,听见此话不愠不火,仍是一脸温雅的笑着:“哪有什么前朝本朝的,郡主赢得边境将士的尊敬,靠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封号抑或出身。” “今日擂台一战,证明江陵城的小萧将军并非浪得虚名。郡主是用自己的实力换得了裴将军和在场百官的尊敬,而这种尊敬,无关身份,只是对你这个人。” 萧元嘉终于正眼打量着这位当朝皇后。她对这位皇后的第一印象是一只称职的吉祥物,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如其分的担当着“中宫之主”这个身份的一个女人。这种吉祥物,和现在的自己、和安乐公陈衍都没有分别,不过她自己和陈衍都没有把这吉祥物的工作做得有多好罢了。 和皇后的短短几句对话,她却忽然有种感觉,皇后之志绝不在于做一只吉祥物。她对自己说这些话,是否意在拉拢?如果是的话,她的话……的确说进了她的心里。 只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当朝皇后要拉拢她这个足不出户的前朝女将,能有什么目的?难道又是为了柴奉征的事? 萧元嘉对这些“亲人”意图撮合他们两人已经感到厌烦,也没有和柴奉征这位皇嫂深交的意欲,对于她的闲谈问话便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搭着话。 帐中又渐渐开始热闹起来,大周贵女围着皇后聊着各家后院的二三事,那些家长里短的日常琐事、家族之间的道听途说也被贵女们说得眉飞色舞,莺莺燕燕之声此起彼伏不绝。 萧元嘉独自坐在一角,身上是利落的劲装,缎带高高束起马尾,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她的腰板紧紧挺直,彷佛身处的不是贵女云集的冬狩帐中,而是在陈周边境的军营里。 帐门口的帘子被掠过的冬风掀起,她下意识的往外看去,看到了划破长空的一群大雁。 大雁南飞,尚且寻得寒冬之中的栖身之所;北人南侵,她萧元嘉在自己家国的土地上,却像一个无以为家的外来浪客,国非故国,家不成家,她也早已不是自己。 觥筹交错之间,皇后偶然看向萧元嘉的方向,看见那孤高独坐的女子怔怔的看着帐外,目光里流露出一丝对自由的渴望。 她招手唤过贴身女官:“去让人把郡主的马给牵过来。” 听见皇后似乎是在提起自己,萧元嘉这才回过神来。 皇后身旁的贵女不依:“长姐我也要……” 皇后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让你好好学骑射你不学,现在去干什么?” 贵女扁了扁嘴。“我要去找——” 皇后一记异常凌厉的眼神打断了她未完的话。 疾风被人牵到帐前。萧元嘉正饶有兴趣的看着皇后一点一点的颠覆了她端庄贤淑的吉祥物的印象,却见她面向自己,意味深长的一笑:“郡主快去吧。” “你属于外面的世界。” × 萧元嘉莫名其妙的被皇后召到帐中,又莫名其妙的被人“赶”了出去。 冬狩结束时鸿胪寺的官员会为每位进了猎场的人进行点算,她既是奉皇后之命进来,或许是应该打些什么猎物来交差的。 可是,若是从前的她,除了军令之外,从来就没有依过什么规矩。 脑海里还在神游天外,脚下却已一夹马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往林间一条小路上策马奔去。 待她回过神来,一人一马已经站在了一座依山而建的天然温泉前。 说是天然,其实也不全然。温泉是覆舟山上乐游苑的一部分,而乐游苑是大陈之前的前朝末帝所建,那位末帝和陈衍一样,在政事上可谓一败涂地,可是若他生在民间,大概会是一代风流名士。陈衍真正把心思花在上面的事,是他的丹青水墨;至于这位前朝末帝,则是园林建筑,而这座乐游苑,便是他最引以为荣的一件作品。 乐游苑和皇家猎场本来不应相通,但也不知这位“园林大匠”是不是在设计的时候便已经想好了要在每年无聊的冬狩中间偷溜出来,也就有了这么一条突兀的林间小路。周帝柴兆言不好享乐,自然是没有踏足过乐游苑的,而这次冬狩也是周人第一次在覆舟山上狩猎,冬狩中的人自然也不会知道猎场还有这么一条通往山中温泉的小径。 ……除了在池边背对着她的那抹清瘦背影之外。 萧元嘉看见池边有人,正要勒马回头,那人却已听到了她的马蹄声而回过头来。 似是没有想到有人会来这里,他的脸上写满疑惑,然后在看见她的面容那一瞬间了然。 “……元嘉。”他启唇轻唤。“你也来了。” 这一句自然又是没话找话说的废话。萧元嘉却“嗯”的一声,把疾风随意栓到一旁树上,走向了温泉边上的人。 然后像他那样毫不优雅的脱掉鞋袜扔到一旁,卷起裤脚把双腿浸在池中。 乐游苑已有一年无人驻足,泉水却依旧温热清澈如故。萧元嘉感受着从脚底传来的阵阵暖意,一脸餍足的谓叹:“兜兜转转,结果又是我们两个坐在这里偷懒啊。” “大表兄。” 听见这声“大表兄”,陈子安双目一亮,眼角微微上翘。 她有多少年没有和他以亲缘相称了?似乎自萧元嘉十五岁随父戍边、陈子安行冠礼正式受封太子以来,两个自懂事起便打成一片的孩子便开始渐行渐远。 就连两年前最后一次相见时,她也是冷冰冰的叫他一声“太子殿下”。 这一 17. 17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柴奉征站在拴着疾风的那棵树下,一脸悠闲的样子,弯成月牙儿的大眼睛里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彷佛这只是偶然的巧遇,对于站在她身旁的年少玩伴也毫不介怀。 只有握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银狐的左手在微微颤抖。 他记得主人从前说起她在京中的少年时光,提起过她在冬狩时喜欢走小路躲到山上皇家园林的温泉池里偷懒。他只想亲眼看看那些充满主人回忆的地方,却没想过会看见面前这一幕。 他看着她脸上是重逢以来在自己面前从未展露,如烈日艳阳一般的明媚笑颜。修长的双腿有着习武之人的分明肌理,浸在温泉水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踢着,踢出了一片又一片水花。 她和一起长大的表哥并排而坐,姿态放松,言笑晏晏,彷如天地间最自然的一对璧人。 萧元嘉一跃而起,也不顾自己还没有穿上鞋袜,直接往他的方向走去。 柴奉征默然看着,正想开口提醒她小心脚下,却发现她有意站在自己和表兄之间,挡住他看向陈子安的视线。 他的目光定在往自己疾奔而来的玉足上面,喉结一滚,嘴边微笑和脸上红霞在同一时间,花开并蒂般绽放开来。 萧元嘉从盛开的笑意里看到了掩盖不住的戾气和……杀意。她也看到了他的右手不经意的抚上腰间,那里正是凝光剑所在的位置。 “大表兄,你先回去。”她头也不回的往后一喊,脸上的寒霜已经重新凝结起来。 陈子安此刻实在有太多的问题。可是他什么也没有问,一言不发的上马往来路回去。 直到他的身影在小路弯处消失不见,僵持着的两人才起了一丝变化。 萧元嘉搭上他放在腰间的手,带着它从凝光剑上拿了下来,动作是不容置疑的强势。 “你怎么找来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没有刚才和表哥言谈甚欢时的轻松笑意。 柴奉征反过来拉着她的手,一根一根的摩挲着她的五指:“我想看看主人那些没有我的回忆是什么样子的。” “没想到主人不愿和我一起回忆,却愿意和别人怀缅过去。” 萧元嘉一怔,还没想到该怎么回应,却见他把另一只手上的银狐猎物随意丢到一边,二话不说的把她拉到温泉边上,那是她刚刚和陈子安并肩而坐的位置。 柴奉征扶着她像方才那样在池边坐下,轻握她的脚踝小心翼翼的放到水里。 然后他跪坐在她身侧,和对待她的温柔小心截然相反的,动作粗暴的拉开自己胸前衣襟,像那一夜在她屋里那样拉着她的手,用自己精壮的身体服侍主人的指下触感,引诱她更加深入。 脸上伪装出来的悠闲慵懒已经全被打碎,剩下的只有幽深眸中的阴鸷暴戾和深藏其下的脆弱与恐惧,出口的话是卑微至极的祈求。 “主人尽情的使用我吧。” “奴这具身体,主人上次还是用得顺手的。” “阿璞最懂得服侍主人了。” 萧元嘉听着他渐渐变得语无伦次,一下把手抽出他大开的衣襟。 正在被顺毛的大型犬突然被主人停下了手中动作,周身倒刺重新竖了起来。 萧元嘉把手放在他的头上,把玩他散落的发丝,不时抚过他的脸颊,动作竟是出奇的轻柔。 在温泉边上坐得久了,她的手不像心一般冰冷,带了丝丝暖意。柴奉征恋恋不舍的往她手上蹭着,却听她忽然开口。 “你在害怕什么?” 柴奉征愕然抬首,对上她一脸好奇的表情。没有居高临下的睥睨,没有似笑非笑的嘲讽,彷佛只是发自真心的……好奇。 他在害怕什么? 上一次他敞开衣襟求主人垂怜,她要他直面心底最深处的真正渴望。这一次,她要他直面心底最深处的真正恐惧。 柴奉征仰视着还在轻抚自己发端的女子,两眼通红,微微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些瓮声瓮气。 “我怕主人有了别人,不再需要阿璞。” “我怕……我会忍不住杀了他。”说到这里,柴奉征目中精芒一闪。 他知道萧元嘉在挡着他的视线、把他的手从腰间拿下来的时候,便已经感受到了他的杀气。他也知道他那些见不得光、不为世间正邪善恶观念所容的疯魔念头,终归是瞒不过这些念头的根源本人。 可是她问他的问题,不是为了得到他的答案,而是给他一个机会坦白自己的卑劣。 除了实话实说,他还有什么选择呢。 × 萧元嘉静静注视着他的挣扎,是她把他逼到这个境地,现在也是她一脸漠然,冷静地把他的一切失态尽收眼底。 “柴奉征。”她再次连名带姓的唤他,轻轻问道:“你信我么?” 柴奉征的声音微微颤抖,双目里波光粼粼。“我只相信主人。” 萧元嘉不置可否的轻笑。她问的,不是他今早已经说过的“相信”,而是“信任”;而他觉得她要像“使用”自己那样使用陈子安,对陈子安起了杀意,是不信任她,还是不相信自己? 她却不再多言,素手一推把他放倒地上,双腿从池里抽出用膝盖顶开他的双腿,亲密无间却又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 柴奉征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恍若当年江陵城中言语不顺的少年:“请……请主人……享用。” 萧元嘉目无表情的点点头,伸手脱下束着高马尾的那根缎带,一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下来,在他的胸 18. 18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萧元嘉怔怔的看着天上暖阳,不知在想着什么。 柴奉征默默脱下全身衣服,跳进了温泉水里。 他试探着轻握她的脚踝,把温热的泉水泼到玉足上去,明亮的大眼睛骨碌碌的注视着她,彷佛在等待她对自己一番服侍的反馈。 神佛变回了人,不再掌控着他的生死,却也没有重新筑起周身带刺的冰冷围墙。 她低下了头,坦然的对上他满是期待的眼神。 “你虽叫我一声主人,可是我什么时候真的把你当作死物使用了?”萧元嘉无比认真的说。“六年前我和你开始在一起,不是因为我要享用你的身体,而是因为我们两情相悦。” 她是在回应方才他说过的那一句——“主人尽情的使用我吧。” 他却从她的解释里,触到了别的意思。 “六年前是两情相悦……”柴奉征声音微哑的低低呢喃,“那现在呢?” 现在就不再是两情相悦了吗?那在她屋子里的那一晚、还有刚才幕天席地的荒唐,都算什么?那一句让他丢盔弃甲的“只有你”,又算什么? “柴奉征。”她的目光移向了他戴了三年的琥珀耳坠,嘴里轻唤他的名字,却逃避了他的问题。“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捏着脚踝的大手一紧,玉腕上浮现了微微的指印。柴奉征拼命的摇头:“阿璞待主人的心从来没变。” 萧元嘉没有对他并不小意的动作表示不悦,只是直直的注视着她,眸光幽幽。“当真没变?” “六年前的阿璞,会信任他的姐姐,也有自己的真诚和骄傲,不会害怕被人取代,也不会出于嫉妒想要杀一个他心知肚明是无辜的人。” “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如果萧璞没变,那么你是谁?” 柴奉征如鲠在喉,一时之间竟是答不出话来。“我……” 他下意识的的吞着口水,喉结滚了又滚。萧元嘉出奇的很有耐性,等着他自己开口。 “因为……我想拥有主人的全部。” “可是无论是主人的前十五年,还是最艰难的这三年,我都错失了。” “在看见你和陈世子的那一刻,我在想……如果那些碍事的人都死了,站在主人身边的永远都只能有萧璞。” 狠戾的神色再现,这次却很快便被可怜兮兮的乖顺淹没,像是恶狼收起了爪子变成驯服的家犬。“可是主人会不高兴。因为他陪主人走过了没有我的日子。” 归根究底,在三年前她回京之前还他自由,她自以为是给小情郎最好的安排,对于已经被非自愿去国离家一次的柴奉征来说却是他又被抛弃了一次。 所以他变得自卑,变得患得患失。他知道她念同袍之谊,便厚待薛道明等萧家旧部;但是他又嫉妒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表哥,便忍不住释出杀意。 他伏在她的脚下乞讨星点的爱怜,借着像一件物件般献祭自己祈求得到永恒的救赎。他很努力的向她也向自己证明他还是江陵城里的少年萧璞,皮肉之下却已面目全非,一颗心已是千疮百孔。 他对被拥有的渴望源自于对爱的渴望,而一个人之所以去爱,都是因为渴望被爱。他想用自己对别人的爱,去换取别人对他的爱,哪怕是把自己放在最卑微的位置上,匍伏在地、步步退让,来换取对一只小狗、一件玩物那样的爱。可是如今无论是萧元嘉还是柴奉征,都无法给予真正的爱。 因为他们都已经不爱自己。 萧元嘉叹了一口气,话音放柔,却也让他听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没有人陪我走过这三年。” 然后她脸上神色变得凝重,沈声说道:“你希望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一个,但是众生本来就是不同,你不同,陈子安也不同。” “因为他是在我最后一次尝试和命运一搏时,唯一一个对我释出善意的人。” × 萧大将军的空棺前往兰陵出殡的前一夜,萧元嘉褪去女装,戴甲骑马入宫面圣。 她向曾经对她宠溺无度的舅舅请求女代父职,驻守江陵失守后如今的最新边境鄱阳。 换来的是陈衍严肃的一句——“你终究是大陈的宜阳郡主。” “朝廷正准备重启和谈,你若还有报国之心,便乖乖留在长公主府。” 陈衍说这些话的时候,甚至没有从正在画的丹青中抬起头来。 她失魂落魄的走出太极殿,天上落着连绵大雨,她却恍若未觉,呆呆的站在那里。 殿前,陈子安看着一脸木然伫立滂沱大雨之中的萧元嘉,在她头上撑起雨伞。 萧元嘉瑟缩着,嘴唇微动似乎想要唤他一声“太子殿下”,却是讲不出声。 陈子安看看她的装束,又看看她的表情,大概已经猜到了方才太极殿中她和父亲的对话。 他在脑中挣扎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作为一直谨守太子本份的他想也不敢想的问题。 “元嘉,离开这里,好不好?” 萧元嘉惨然一笑,跌坐地上,彷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一刹间被抽尽。 她用嘴型无声的说——谢谢。谢他在人人都把她推进妥协的深渊时,成了唯一一个尝试把她从深渊里拉出来的人。 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离开?她又能走得去哪?要是大陈挺得过这一关,朝廷秋后算帐起来她便只会连累长公主府、萧家,和唯一对她伸出援手的陈子安;要是大陈挺不过这一关,国破家亡之际她就算独善其身,又能做得了什么? 她心中所想陈子安 19. 19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萧元嘉两手空空回到营里,才刚栓了马便又有皇后身边女官传召让她一见。 “郡主今日可有什么收获?”皇后还是一副端庄的样子,脸上挂着一副恰到好处的温和笑颜。 萧元嘉两手一摊,相对皇后的认真是一脸的漫不经心:“就是出去走走而已。” “出去走走,气色可好多了。”皇后彷佛意有所指:“萧将军本来就应该多加走动。” 听见“萧将军”三字,萧元嘉微微一怔。规行矩步、谨小慎微如她,怎会不知小萧将军是属于前朝的称呼?就算对她再是敬重,在新朝她也只是得蒙天恩才能被尊称一声“郡主”。 皇后又怎会看不见她写在脸上的疑惑,微微一笑:“萧将军不介意本宫这样叫你吧?” “人前本宫只能唤你一声郡主,但是本宫对你本人是出于对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的尊敬。” “不过是一个称呼罢了。”萧元嘉一脸的无所谓。 这倒和荆王说过的不同。皇后心下一叹,眸光却忽然多了一丝和她恰到好处的端庄不符的锋锐:“那萧将军可有想过——再次做一个名副其实的二品女将?” 萧元嘉忍不住大笑出声。 亡国郡主在新朝皇后面前毫不顾忌的大声嘲笑,恐怕也没有比她逾矩的人了。 除了被她嘲笑的新朝皇后之外。 偏偏是这样一个循规蹈矩的“吉祥物”,问她一个曾经剑指新帝的前朝将军有没有想过重新入仕。 “皇后觉得呢?”萧元嘉笑得快要呛气,才冷冷回应:“亡父宁死不屈,臣女若为新朝效力,天下人会如何看我父亲,看我萧家?” 皇后出奇的没有发怒,也没有一丝窘迫。彷佛一切都在她的计算之中。 “那就不为朝廷效力好了。”皇后依旧微微笑着,却不是端庄贤淑、谨守本份的笑。 萧元嘉在她的笑意里,看到了胸有成竹。彷佛她刚才说的入仕并不是她真正想向自己抛出的诱饵——接下来她要说的,才是。 “将军难道就不想让天下女子在日后都能拥有选择的自由么?” 萧元嘉双目一眯,周身尖刺瞬间竖起。“柴奉征向你提起过我?” 皇后却是奇道:“这样的话,将军对荆王说过?” 萧元嘉直听得目瞪口呆。如果皇后不是从柴奉征口中听过自己的原话,那她是怎样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的? 难道——这只从来都是恰如其分的“吉祥物”心中所想,竟是和天生反骨、自小便不安于室的自己一般? 皇后也从她的反应中猜到了她的戒备从何而来,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本宫也不像会想要什么自由选择的人吧。” 萧元嘉想,这时候自己大概应该安慰她一下。可是她还是摇了摇头,实话实说:“的确不像。” 皇后低眉轻叹,脸上苦笑变得有些怔忡,彷佛在回忆一些难以触及的过去。 “本宫出自陛下母家杨氏,杨阀是陇西大族,大概和你们乌衣巷里那些世家是差不多的。但是先杨后在二十二年前难产薨逝,而先帝在四年之后把李夫人扶为继后,她的两位皇子也都成了嫡子,让陛下和杨阀的地位都大不如前。” 柴奉征和当今天子一母同胞,这先杨后自然便是他的母亲。他今年二十二岁,二十二年前先杨后难产而死,便只能是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萧元嘉忽发奇想,她好像在这一刻才知道柴奉征的母亲……至少姓什么。 而且是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 她好像对柴奉征那对“归属”的偏执欲念有了一些了解。可是,若只是年幼失怙,那还远远不够。妻死另娶,莫说是天家,就算在平民家中也是正常不过——那也不足以导致柴奉征的心中阴暗。 一定还有别的什么。 譬如,好好的小皇子在十二岁时被人贩子拐到南方,一般的人贩子又是怎么做到的?他的亲兄长,在这件事里又是担当了怎么样的角色? 为什么他对她说,自己要这些权势,都是为了保命? 萧元嘉心中思绪紊乱,脸上却不动声色,而皇后也已继续说了下去——皇后刚才的短短数句让她想到的是柴奉征从未告诉过她的生平,却也不过是皇后自身经历的点点背景而已。 “陛下和杨阀一荣具荣,一损具损,而本宫受了家族十多年的悉心养育,总要用女子的方式回报家族。” 用女子的方式,嫁入宫中,代表家族支撑起摇摇欲坠但胸怀大志的皇长子走过腥风血雨的十几年,维系着位登九五的夫君和生她养她的门阀这两个利益共同体的关系。 皇后抬首看着她,眸光潋灩,粲然一笑:“这样的说法,将军应该并不陌生吧?” 她当然一点也不陌生—— “元嘉啊,每一个人都终须长大,你少时受尽天家教养之恩,现在便当负上作为宗室子弟的责任。”这句话出自当初鼎力支持她到边关建功立业的父亲之口。 “元嘉啊,你终究是大陈的宜阳郡主。”这句话出自曾经亲自下诏把她封为大陈唯一二品女将的舅舅之口。 萧元嘉注视着面前女子,脑海里一时如雷重击,然后恍然大悟。 这位杨皇后并不是一只坐镇中宫母仪天下的吉祥物。 她和自己一样,都是因着矜贵的出身、无忧的童年,曾经以为自己有选择自由的一个女子。 “我曾经恨过,恨自己为什么生来不是男子,恨母亲为何当时腹中的会是女孩,恨苍天为什么要我投胎进女儿家的身体里。” 萧元嘉脸上仅余的嘲讽和不耐已经通通不见。她由衷的点了点头,因为她的确想过。而且不只是想过,是直到今天,这个念头也还没有从她的脑海中彻底消失。 如果不是女子,她便毋须比旁人付出多好几倍的努力,只是为了反抗身为女子必须承受的诸多束缚。如果不是女子,她所做的这些选择,便不是不安于室、不念亲恩,而是最自然不过的……身为男子本来就应该拥有的,自由的选择。 皇后见她点头,会心一笑,然后话锋一转:“后来我明白了,我并不是希望自己生而为男。” 20. 20 《裙下之奴》全本免费阅读 书院的选址正是在覆舟山上的乐游苑。 这还是萧元嘉向皇后提出的建议。一来自柴氏入主建康以来乐游苑作为前朝皇家玩乐的园林一直荒废,但乐游苑本身亭台楼阁五脏具全,改建成为女子书院也不需要多少功夫;二来乐游苑和猎场有小径相通,猎场可用作骑射实战考核、大型演武之用。三来覆舟山在建康城外即日来回可达的位置,有足够的距离让院生在山上学习独立生活,又不致于彻底隔绝和城里父母家族的连系。 萧元嘉在三年来第一次有了主动去做的一件事。往日睡到日上三竿的她彷佛回到了军营点卯的日子,每日天还没亮便已起床,策马出城直往覆舟山上监察书院的施工进度。有好几次柴奉征一早来到长公主府,却被睡眼朦胧的萧瑾瑜告知长姐不在。 他索性便到西市走了一趟,黄昏时分才提着大包小包来到长公主府。 傍晚萧元嘉回到府中,看见的便是柴奉征捧着一盘蒸鱼从厨房出来。 “晚晚你走运了,住进来的第一晚就有鱼吃啰!”她的心情出奇的好,平时在周身筑起的冰墙似乎溶掉了一大半,嘴角还挂着不带嘲讽的、真心喜悦的浅笑。 就像在温泉边上和陈子安有说有笑的那时候。 只是这晚晚……又是谁? 柴奉征看着主人怀里的黑毛小猫,嘴角抽搐。 小猫通体纯黑,大概在日落西山之后便会融入夜色,绿色的猫眼犹如夜空里最为闪耀的星辰,奶声奶气的喵呜叫得人快要连心也化开了。猫爪调皮的在半空乱挥,换来的是主人在牠肚皮上宠溺的轻挠。 似是看见了他神色里一闪而过的阴郁,冰墙被重新筑起,萧元嘉淡淡的瞥他一眼:“多拿一只盘子进来。” 柴奉征放下手上蒸鱼,乖乖拿了盘子进来放在萧元嘉的脚下,自己却走到另一边倚着她的腿跪坐下来。 小狗般无辜的大眼睛可怜兮兮的仰视着她,一副惹人垂怜的样子:“主人有了新的玩宠,不要阿璞了么。” 萧元嘉气笑:“你是人,和晚晚怎会一样。” 也不知是出于向他解释的心态还是怎样,她又轻叹:“我在书院监工的时候看见晚晚,也不知这一年来乐游苑一直荒废牠是怎么过活的,见牠无家可归也是可怜……就顺手把牠带回来了。” 说罢她才发现,脚下这人在十年前,便活脱脱是另一只被她捡回府去的晚晚。 少年萧璞被人贩子拐到异国他乡,被虐待得言语不顺,被她救下后本来可以回家却是出于不可说的原因以致有家归不得——然后就被她顺手带回了将军府去。 柴奉征显然也想到了自己和黑猫诡异的共通之处,嘴角抿得更紧了,眼尾微微泛红,一头黑毛直往萧元嘉的大腿上蹭。 萧元嘉板起脸来:“坐下吃饭。鱼头给晚晚。” 柴奉征不情不愿的切下鱼头,重重扔到地上的盘子里。 萧元嘉挠挠猫脖子,心情好也不和他计较:“晚晚是猫,你是人,人不能和猫计较。” “阿璞是主人的狗。”柴奉征一脸倔强,执拗的道:“主人不能有了小猫,就不要小狗了。” 萧元嘉一脸无奈,扶额:“你怎么又把自己当狗——” 可是定睛一看,这人不就是一只需要她来顺毛的大型犬吗?而家犬和恶犬之间,本来也就只有一线之差。 她轻轻叹息:“你一口一个主人的狗,可是你我之间早就没有主奴关系。我要你还是不要你,这又与你何干?” “你不过就是仗着我……” 仗着我舍不得。 这话她说不下去。 柴奉征却是双目一亮,墨黑如夜的眸子里有微光闪铄,彷如漫漫长夜尽处亮起的第一线晨光。好像他一直等待的便是这未了的一句话。 萧元嘉并不是一个大爱的人。她只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把不愿回到北方的少年养在府中,只是源于一念心动;把乐游苑里的小黑猫捡回家去的她,也是有了几分从前行事随心的影子。 可是他并不想做她的兴之所至。 他眼巴巴的看着她,心里不甘如潮汹涌:“主人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承诺。” 萧元嘉眸光一暗,冷声问:“什么承诺?”她这一生得到过的承诺太多,守得住的却没有几个。 柴奉征低下头去,伸手抚上了晚晚的脖子。 小黑猫似是感受到了他的敌意,一身黑毛倒竖,发出充满警告意味的嘶嘶声。 他却是轻轻一笑,逗玩着猫脖子上的铃铛。 晚晚毛色纯黑,容易融入夜色,萧元嘉随手拿了一条缎带给牠系上铃铛,好让自己在夜间迷糊之际也能听声辨认。 柴奉征把铃铛捏在两指之间,却想到了别的什么,嘴角勾起了近乎魅惑的一笑。 “我想向主人讨要一件东西。” × 年关将近,朝廷各部也陆续开始放起了年假来,也包括负责书院工程的工部中人。 萧元嘉也就暂时不用再往覆舟山上跑,每日在家里除了练鞭以外,便是逗弄小黑猫晚晚。 柴奉征却在这时候开始忙了起来。以薛道明为首的荆王部属上京述职,元旦过后便要回到荆州,柴奉征也有不少藩府的事情要借着这段时间和他们商榷。 待他再次踏进长公主府时,已是冬至前夕。带来的,还有上次他向萧元嘉“讨要”之物。 也许这人真是属狗的,又或者他对晚晚的妒意实在是太明显了,小黑猫对他有着天然的敌意,自他踏进院中便一直喵呜喵呜的叫着。 萧元嘉正在扎马练气,练了一会才站直身子,抱起晚晚揉了揉牠的猫肚子:“你有好几日没来,晚晚忘了你的气味,才会生出敌意。” 她在猫鼻子下伸出食指,任牠左嗅右嗅:“像这样给牠闻闻你的气味就好了。” 柴奉征对猫可是完全没有兴趣,他一把夺过小黑猫放在地上,执起主人的手放到自己的鼻子下。 萧元嘉冷冷的看着他。 见她没有把手抽回,他变本加厉,伸出舌尖轻舔她的食指。 一双美目偏偏还是明净如镜,俨如纯澈无辜的少年郎。 食指轻挠他的舌尖,萧元嘉戏谑笑叹:“今天不做狗了,要做小猫?” 柴奉征粲然一笑,吐出她的手指,还不忘从怀里掏出手帕为她细细擦拭。然后他示意她到亭中坐下,倚着她的裙脚跪坐地上。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928166|129139||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换到另一边继续用不轻不重的力度抚摸着他被禁锢的手腕。 她的脸上似笑非笑,带着戏谑的眸光仿佛在居高临下地看他演这一场蹩脚的独脚戏,看得他不禁自动自觉地收起了那些做出来给她看的可怜表情,只是双目呆滞的和她对视。 两只手腕都被她摩挲过了,她的手往下移到他的脚上。 柴奉徵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喉结狠狠地滚动,脸上已是一片涨红,没有一丝刻意做出来的自卑自怜,只有一个人在看着自己失去身体所有的控制权而对方正在手拿把掐玩弄它时的、最真实的窘迫。 萧元嘉满意地笑了。指背状若不经意地扫过他的脚心,让他不自觉地低吟出声:“求求你……不要。” 他的嗓音沙哑得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不要吗?”萧元嘉停下手上动作,轻笑出声,银铃般的笑声听在此刻的他耳中有如天籁。 柴奉徵感觉到自己的眼中似有水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见他久久不语,萧元嘉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现在也知道怕了?” 柴奉徵一下怔住。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想起自己方才向她撒娇,说他很怕,连忙点头如捣蒜。 萧元嘉隔着银环握着他的脚踝小幅度地轻轻摇曳,在铃铛和铁链叮叮当当的响声之中,她摇了摇头,目无表情地说:“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在摘星楼一层又一层地往上跑时,有多么害怕。” “你不知道,我看到你的两份奏折时,是看到了怎样的晴天霹雳。” “你不知道,我看到站在摘星台边缘的你时,禁不住想象如果你就在我面前一跃而下,我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不知道,就算在你昏过去的时候,你还在下意识地自残。” 铃声骤止,她放下他的脚,突然把锁链一拉。 柴奉徵倒抽了一口凉气。 “所以,主人也只好让阿璞体会一下什么是害怕了,你说对吗?”她在牀头蹲下,与他通红的脸只有不足一指的距离,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还在抖颤的羽睫,和眸中戏谑之下的认真。 “这些东西,”她用眼角的余光一扫他身上镣铐锁链,“我想用在你身上很久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手脚上的银环,都是恰恰好的尺寸,仿佛就是为自己的手腕脚腕度身定造一般。 “这样,你才不会自我伤害。” “也不会再一次把我推开。” 37. 37 蔽日的乌云瞬间拨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天地骤然被一剑劈开,曙光从天外透进,彻底照亮了他的前路。 她的惩罚,对柴奉征来说却是天大的奖赏。 萧元嘉说要让他体会害怕的感觉,可是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知道,在这茫茫天地之间已经有她在为自己担惊受怕。 这是他的求之不得,他又怎么会害怕呢? 他却不敢表露出一丝窃喜,眼帘低垂遮盖住明亮的双目,嘴唇一抿,呐呐道:“对不起。” “主人。” 他清楚听见了她对他自称主人。这也是她第一次主动把自己放到了主人的位置上;从前一向都是他的一厢情愿,甚至连结束关系,也是他单方面的结束。 如今,她却亲自认可了这段关系。而他也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把他的心掏出来,让她看见它最真实的那一面。 一声“主人”轻如鸿毛,于他而言却是重于泰山。 一声“对不起”未必尽然真实,却是发自内心。 “我……再也不会伤害自己了。” “主人不喜欢的,我都不再做了。” 萧元嘉却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你才不去伤害自己。” “我们不该是那样的,说的不是你配不起我。而是……” 她松开了摩挲着他的手。他挣扎着想要追逐离他越来越远的手指,却因为铁链的束缚而动弹不得,只有腕上的银铃发出不甘的响声。 “你不该不爱惜自己。” “连自己也不爱的人,又怎能去爱另一个人?” 这句话,她也曾经对他说过。那时她还在把自己高高封起的冰墙之中,对外界不闻不问,对前路一片迷茫,对任何人的善意恶意也不愿承受。 任何事物对她来说都毫无意义,包括自己的生命,也包括曾经的爱人、她最忠实的家奴。 可是,也正正是因为他的缘故,她找到了这条她本来并不想要的生命的意义,找到了前行的动力,也学会了怎样去爱惜自己——怎样去爱惜别人。 “那主人现在……” 柴奉征抬眸,小狗眼睛里一片波光粼粼,满满恳切的期待。 “……爱自己吗?” 他问不出口的是,现在她可以爱另一个人吗? 她爱她的小奴隶吗? 她愿意接受他的爱吗? 他不敢问,也不敢肖想她的回答。 萧元嘉居高临下的凝视着他,眸中一片正色,无形之中有如施加了千钧罩顶的压力。 她就这样既不碰他,也不移开视线,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徐徐开口:“如果你再打算用伤害自己来成全我的人生,那我这一条命——不爱也罢。”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还是坚持自己要表达的意思,坚持要他一个不再自残的承诺。 只是她字里行间都已经默认了他问不出口的、真正的那条问题,她实在太过清楚他真正想要知道的是什么,而她在答非所问之中也给了他一个无声的答案。 “我应承你。”他轻轻呢喃。“不会再做傻事。” 就算他赌输了,用自己一条残缺而空洞的生命来换她光明璀灿的未来,他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傻事。 可是,这样的话,他当然不会说出口。在萧元嘉的眼中,他只能是最听话的、最乖巧的阿璞。 果然她松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 一声如释重负似的叹息自紧抿的薄唇间渗出。“那我做的一切,便总算没有白费。” 她都为自己做了些什么?从他在她怀里昏倒,到他被拘束在黑暗之中,直到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中间到底过了多少时间?而在这些时间里——她到哪里去了? 柴奉征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被一连串的疑问炸开了。但是在这重重疑问之下,却只有一个单纯至极的想法。 她的脸就在咫尺之遥。他微微昂起头来,想要更加接近她的唇瓣,却又不敢让她看出自己的意图。 萧元嘉似乎也没有看出他的意图。又或者她已经看出了,却不愿意点破,也不愿意满足他的欲望。 又或者,她只是在等待。等待他向自己提出疑虑,等待他对自己坦诚心中所想。 他吞了一口干涩的唾液,喉结一滚,没有问出满腹疑问,而是小心翼翼的一句:“阿璞这么听话,主人可不可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定定的与她对视,目光炽热而挚诚。 萧元嘉望着那双毫无保留的眼睛,忽然生起一股冲动想要告诉他,总是自卑自怜觉得自己有多么丑陋可怖的他,眼神其实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人都要明亮而澄澈。 她的手也悄悄地移向了连着他身上手铐脚镣的铁链,既然她的阿璞那么听话,她也不好意思继续铐着他了。 柴奉征的下半句话,却让她彻底怔住。 “……抱抱我?” ……就这样? 不是要她松绑,也不是要听她说些什么。 他一心一意的,只是在恳求一个拥抱。 一怔过后,她不动声色的挪开了几乎便要碰到铁链的手,俯首贴了下去,与他唇齿相交。 习武之人的手臂是与瘦削外表不符的坚壮,紧紧地按着他的后腰,仿佛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子里一样。 柴奉征奋力抬手,想要做出回抱的动作,却因为铁链的桎梏而无法抬起手臂,只能伸直手指悄悄的拉着她的衣角,嘴上动作反客为主,主动探进她的嘴里,与久久未有交集而日日念念不忘的软舌纠缠、拉扯,仰头让自己更加深入。 鼻息交融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却像是勉强遇溺的人勉强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下也不敢放松。 残破而空洞的心被背后强而有力的手和唇上柔软坚韧的触感一下填满。有那么一刻他甚至不愿手脚上的桎梏被她解开,如果……如果她可以这样一直抱着他、吻着他的话。 他知道,自己和主人不同。主人追逐明亮的日光,她需要理想、需要自由、需要向天下人证明的东西实在太多;而他再是玩弄权术、再是努力保命,想要的也不过是她一个人走向自己。 他只靠着那一份爱,便有足够活下去的理由。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萧元嘉看着他的脸慢慢涨红,眼中水汽迷蒙,双唇之间发出越发粗重的喘息,却仍像执拗的小孩一般不肯松口。她的手滑到正在随着身体本能轻微扭动的男子胸口,用若有若无的力度轻抚他肌理分明的胸口,滑到哪里,哪里的肌肤就微乎其微的抽搐着,腰身已经下意识的弓起,却因为四肢被铐而避无可避。 可就算是这样,他还是不愿放开。 萧元嘉听着在他蠕动之际四颗铃铛连绵不绝的叮叮当当之声,只觉就算是名伎乐师的靡靡之音,也没有此刻的动听。 她的阿璞,实在是太可爱了。 两人在濒临窒息而终于分开时,柴奉征的手还在拉着她的衣角。她低低一笑,空着的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一边摩挲着一边轻轻启唇:“你就只想要我抱一抱?” “不想离开这个囚牢?” “也不想知道我是怎么从宫里把你安然无恙地带出来的?” 两人虽然不再唇齿相交,刚刚分开的脸还是挨得极近,她的鼻息洒在他的唇上,手上动作还是不停,柴奉征看着她眼中的戏谑,又是不自禁的连连抖颤。 他强行压下将要溢出口的低吟,泛着情潮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她,摇了摇头:“阿璞相信主人。” “你不让我伤害自己,自然也不会伤害我。” “何况,我本来已经做了失去一切的准备。” 在他感觉自己快要登顶的时候,萧元嘉倏地松开了手。 他懵懵懂懂的看着她解开了系在他手环脚环上的铁链,拍拍他的后背扶着他坐直身子。 正要给他解开手环脚环时,却被他按着手制止动作。 萧元嘉粲然一笑:“所以你还是喜欢的,对吗?” “喜欢。”他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然后呢喃着补上一句:“我还以为……” 他没有说下去。可是她也大约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他还以为当初那条铃铛缎带还回去了,便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她大概会像对待没有掉落的另外一只琥珀耳坠那样随手丢掉,又或者像亲手折断的飞景剑那样埋进土里,彻底的把它留在过去。 却没想到铃铛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自己身上。 萧元嘉却只是摸了摸他的发顶,轻松的笑笑:“你若喜欢,那便戴着也无不可。” “不过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宫里的人还在前院等着。” “宫里的人?”柴奉征瞳孔一缩,周身危险的气息顿时涌现。 萧元嘉歪头,手上像给大型犬顺毛似的抚着他的头发,眼里却是一副戏谑的神色:“你连失去一切的准备都做好了,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和陛下谈了什么交易,结果是怎样的么?” 柴奉征心下一沉。她果然和他的兄长谈判去了,把自己也搭进去了他设的这一场逆天赌局——然而,这一切,本来就是他预想中最好的结果。 她和他,自此命运相连,若是没有他的一场破而后立的豪赌,本来他们绝对走不到这个结局。 可是,她到底愿意为了他,和柴兆言谈一场怎样的交易? 38. 38 直到手铐脚镣上的铁链被解下,萧元嘉扶着他站直身子,柴奉征才看清了自己如今身处的地方。 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大开的门口处透进光来,屋内除了一张草草铺就的床外便什么也没有。 ——确切来说,还是有的:墙上的兵器架上,还放着积了厚尘的十八般武器。配合着散落地上的四条铁链,颇有一种血腥牢狱的味道。 他认得这个地方。 这里正是长公主府的兵器库,在他生生扭下崔家六郎的一条右臂后,萧元嘉把他带到这里,从架上随手挑了一把长剑,然后和他打了一场。 兜兜转转,他又回来了。她挑的这个地方恰好没有一丝透光的缝隙,又事先放了床铺铁链进去,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她想要把他囚禁起来,把他的四肢用自己精心炼制的银环紧紧锁住,让他不能离开自己的掌控之下。她想要掌控他的五感,她想要带给他惊慌、恐惧、对自己的情感和身处的环境不得自主的感觉。 然后,成为他心心念念最终盼来的救赎,让他成为自己掌中的所有物,让他再也不敢违背自己的意愿,自残身体,或者主动把自己推开。 这些想法,大概连四年前的萧元嘉也不会觉得是出自自己个人的意欲。柴奉征却很清楚为何她会萌生这些想法。 因为正是他本人把她引向这条扭曲的道路,他以自己为祭,放在她手中成为一件予以拿捏的物品,引导她支配自己,再借着嫉妒和自卑把她推开引发她对失去控制的恐惧和失去自己的患得患失,最终让她在十一年前把自己收入府中时那单纯的悲悯和怜惜,变成和自己一样扭曲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就像他喜欢受她掌控一样,他把她变成了一个喜欢将他放在手心支配的人。 这样的他,才勉强刚好配得上那样的她。 柴奉征低头看着那只隔着铃铛银环紧紧攥着自己腕间的手,微不可觉的勾唇浅笑。 他反过来拉着她的手轻轻摇曳,让环上银铃发出悦耳的铃声:“主人现在不怕外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从而算计你我,从中获利了么?” 他可没有忘记萧元嘉当初的说辞,她不让他戴着项圈招摇过市,也不肯将两人之间暧昧不明的主奴关系公诸于众,端的就是这样的理由。 萧元嘉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喜怒,也听不出她是否已经猜破了他的小心思:“已经不重要了。” 他不满足于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垂下的羽睫掩盖着的目光骤然变得森然阴鸷,手上动作却是撒娇似的拽了拽她的手。 却听她依旧平静的续道:“重要的是,我想要的是什么。” “和你想要的是什么。” 在柴奉征的一片愕然里,她拉着他的手向着兵器库外的阳光而行,光源在她的身上打上了一片淡淡的金黄色,亮得他快要张不开眼来,却也为她披上了一层俯瞰众生的神祇般的色彩。 她是支配众生的神祇,而他是她众生里的唯一。 他用卑微人类的力量,为神祇打造了她的天宫神殿。 她想要他。他听到了。萧元嘉从未如此明确的表示自己想要他柴奉征这个人。 她从来只有不忍他的可怜,只有从指缝之间漏出一丝施舍给他的、恻隐一般的怜爱。 她想要这个结果么? 纵然是他设计得来的结果,这也确实是她希望得到的么? 萧元嘉走在他半步前头,逆光而行的她没有一下回头,也就没有看见他惊愕迷惘而带着不敢置信的狂喜。 她一路牵着他走到长公主府的前厅,果见一人正襟危坐的坐在客席上,看见两人手牵着手进来,脸上神色就像一下子尝尽人生百味般,过了半晌之后齐聚脸上的诸多表情终于化成了一抹得体之中带着几分真心实意的微笑。 “小的见过荆王殿下,见过宜阳郡主。” “殿下与郡主珠连璧合,天生一对,陛下一向慧眼识人,果然不曾看错。” “宫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天子柴兆言身边的贴身内侍,一向作为圣旨直达的传旨官身份出现。 柴奉征听得一脸显而易见的疑惑,内侍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然,朝他笑笑后忽然一下敛了笑容,轻轻一咳,从怀里拿出一卷明黄的卷轴捧在手上肃然而立。 × 数个时辰之前,天子用于面见外臣的含元殿里。 “郡主可知道荆王做了什么?”柴兆言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话音也是如平铺直叙般不带一丝感情。“他私自调兵,藐视君权;而且李氏百年门阀,树大根深,岂是他可以这般胡闹,说除便除,说杀便杀?朝臣的折子已经快要把朕淹没,说的都是荆王万死难辞其咎。” “可是他也是朕的弟弟,朕是还未想好怎样两全,为了平息众怒,才先把他关在宫中。” 萧元嘉嘴角微勾,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只有浓浓的嘲弄,和讽刺之下难掩的淡淡哀伤。 “陛下可有真的把柴奉征当过弟弟?”她嗤笑出声。“还是,只有在他对皇权有利的时候,才是陛下的好兄弟?” 天子眸中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愤怒,却很快被他遏止下来,重归一片平静。 或者是怒极反笑,他也是微微一笑,语调轻松之中不掩危险之意:“郡主虽然和舍弟生活了七年,但并不了解舍弟在来到南方之前的过去,也不了解郡主在舍弃舍弟之后的那四年,他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所以,还请郡主慎言。” 饶是柴兆言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萧元嘉已经是触到了他的逆鳞,他便毫不掩饰话里的威胁之意。 萧元嘉的脸上却是一丝惧色也没有。她摇了摇头:“不,臣女了解。” “十一年前,陛下曾经有两个选择摆在面前。” 她顿了顿,戏谑一笑:“那甚至根本不是两个互不相容的选择。只是因为其中一个涉及皇权,所以陛下果断地放弃了另一个。” “陛下果断放弃了的,是本来可以把柴奉征救出水火的机会。” “臣女知道,这些年来陛下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一直心怀愧疚之意,所以才会尝试对他作出补偿。” “可是若这补偿终究敌不过皇权之下的猜忌和权衡,那么这些所谓补偿,不过是对他的二次伤害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柴兆言表面平静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目光也变得越来越锋锐。 然后,他垂眸不再看她,半晌之后低下了头,彻底掩盖住了自己的脸色。 她便知道,天子动容了。 这是她补上最后一刀的时候。 她从怀里掏出撕成两半的奏折,一步一步地走到堂前,逾矩地走上台阶,双手把奏折两半递到柴兆言面前。 她敛了笑容,轻轻谓叹:“大周先帝的谎言、李阀的谋害、陛下的一念之差,他什么都知道。” “这些年来,他怀着所有人都不愿自己活着的这个认知,是在怎样的无边黑夜里踽踽独行,陛下又可知道?” “他不过是想得到一个归属。可是他穷极一生,也还是无法从他的亲兄长那里得到——哪怕一点——属于亲人的真心。” “所以,他才要以自我毁灭的方式,毁掉所有为他编织谎言,把他推下深渊的人。在他眼里,只有这样的死去,他才能真获得自由和释放。” “陛下口口声声和柴奉征以兄弟相称,难道这就是陛下想要的结果?” 柴兆言把头埋进双臂之间,索性把自己的整张脸都从萧元嘉的目光之下掩藏起来。 这两兄弟当起鸵鸟来,还真有像亲生兄弟的地方。萧元嘉心下暗笑,见他迟迟不肯接过奏折,便知他连看也不敢看,索性把它收回怀里,走下台阶退回堂下。 她负手而立,耐心地等待着柴兆言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明显经过压抑的声音自双臂之间传来:“奉征这次所为,不只是朕与他兄弟之间的事,更重要的是……” 他没有说下去。 “是荆州军。”萧元嘉从怀里掏出第二份奏折,微微侧头,一笑:“是因为他暴露了荆州军服从他的命令高于皇命,并不完全受控于陛下的现实。” “臣女说得可对?” 柴兆言终于抬起头来,面色不虞地低喝:“朕说过,郡主慎言!”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慎言的话。 可是若她真的像她过去四年做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出来的那样是一个谨言慎行的人,今天便不会站在这里。 所以她不但没有慎言,反而步步进逼:“陛下之所以对柴奉征迟迟没有处置,除了那并不全心的所谓亲情以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我。” “因为柴奉征不但展示了自己对荆州军高于君令的王命,更加展示了荆州军的勇武和行动力。” “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荆州军在降周之前本来就只忠于家父,没有柴奉征的话……便只会忠于我。” 她已经不再自称臣女,以“我”相称是把自己放到了平等的天秤上。 这是一场以下犯上的,平等的谈判。 她手上的本钱,便是为了不再有过多损伤而承她亡父之命投降新朝,就算是贵为君主的柴兆言也无法轻易消灭的那支劲旅。 柴兆言沉默半晌,沉声道:“你可知道,朕要你的命,比奉征的容易。” “但若如此,荆州军必反。”萧元嘉泰然自若地一笑。“柴奉征也必不苟活。” “陛下是想要一次又一次的伤害陛下唯一的幼弟,还是真心想要和他修补关系?” 柴兆言再度陷入沉默。 她知道,无论他是出于稳定军心的考量也好,出于对幼弟还有几分真心也罢,他已经在认真考虑放过两人。 从怀中掏出第二份奏折,她再次走上前去,双手呈上:“柴奉征的解决方法是,以他自己的命,换我重掌荆州军权。但我觉得,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陛下以为如何?” 柴兆言接过奏折,只是快速扫了一眼,便像甩开烫手山芋般飞快甩到一旁。 “朕要如何信你?” “毕竟,小萧将军可是当年敌将。” 萧元嘉深深吸了一口气。天子已经有所避忌,这正是她讨价还价的时候。 “我与陛下革新之心相同。”她呼出一口长气,无比认真地说道:“我看着南陈长年积弱,朝政由龟缩在乌衣巷里自命不凡的所谓世家把持,真正有大志的人却郁郁不得志,人人无论门第、富贫、嫡庶、男女,都必须照着既定的轨迹走完没有选择的一生。” “若我重掌军权,必定会和陛下一道,站在这场世代之争的新世代一方。” “柴奉征对李阀的所作所为,也是已经站了陛下一方,不是吗?” 柴兆言听罢,却是摇了摇头:“朕不是在怀疑郡主在新旧之争里的立场。” 他的表情渐转耐人寻味,似乎接下来要说的话,会让他在谈判之中找回上风—— “郡主姓萧,属于前陈宗室,朕如何确保你对大周、对柴氏的忠诚?” “你说朕对荆王心存猜忌,照这样的想法,若你重掌军权,岂不还是能用你麾下荆州军来助荆王坐大一方,威胁皇权?” 柴兆言的坐姿终于稍微放松,在龙椅上微微后倾,好整以暇地俯视台阶下的女子。 他知道她的坚持。也知道她放不下这坚持,谈判的天秤便会全盘倾向自己一方,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萧元嘉听罢,却也放松了下来。 她负手而立,似笑非笑地凝视着胸有成竹的君王。 “那如果,我和柴氏。” 萧元嘉顿了顿,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结成亲家呢?” “而且……一个入赘萧家的荆王,大概也没有问鼎皇位的资格吧?” “陛下可愿相信,一个不再正统的弟弟,以及你的弟媳?” × 柴奉征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根本没有听进多少内侍说的话。 现实中的一切和梦想中的过于重叠,让他在恍惚之间生出了自己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库房之中,被主人四肢拘束地铐在床上而产生梦境幻象的感觉。 内侍念着明黄卷轴上、来自自己的皇帝长兄的圣旨,念着自己机关算尽也不敢妄求肖想的…… “奉天子诏——” “念及南陈萧大将军风骨铮铮而后继无人——” “念及昔年所下周陈共结秦晋之好的邦交国书——” “赐婚萧大将军独女宜阳郡主元嘉与朕之亲弟荆王奉征——” “继承萧家香火——” 39. 39 柴奉征呆呆的站在原地,看着萧元嘉泰然自若的接过诏书,领旨谢恩,感觉自己就像站在忘川河畔看着彼岸的旅人,面前正在发生的一切恍若隔世,实在太不真实。 直到内侍领赏退下,准备回宫覆命,他还是瞠目结舌的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般雷打不动。 萧元嘉送走内侍,三步拼两步的回到厅中,脸上浅笑盈盈的让长年凝结的周身冰雪都在一瞬之间融化。 他忽然感到掌中被放上了冷冰冰硬帮帮的一件物事,他想也不想,提起手中之物便要往额角上狠狠地砸下去。 这样便会梦醒了吧? 毕竟,真正能让他区分梦境与现实的,便只有骗不了自己身体的痛楚。 可是,还未感到痛楚,他的手便被一股让他动弹不得的力量紧紧握住。柴奉征愕然抬首,对上了主人如刀子般要把自己狠狠刺穿的凌厉目光。 “谁允许你伤害自己了?” 他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我……” 五指下意识的收紧,手中那物直硌得手心生疼,他却恍若未觉。 他只是轻轻呢喃:“对不起。” 萧元嘉抓着他的手,一只一只的掰开他的手指。隔着手心的那件物件,与他十指相扣,她的声音沈了下去,带着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权威,听在他的耳中却是莫名的温柔,温柔得让他心安。 “我要听的,不是你的道歉。” “我只要你知道,你的身体不属于你。” “你要把它交到我的手里,痛楚、伤害都不由自己,甚至是愉悦和触碰,都只能由我赐予。”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的视线不能继续逃避,只能直视她幽深的眼眸。 柴奉征知道,萧元嘉不会伤害他。她连不婚不嫁的原则也已经为自己打破了,就只是为了救他一命,把两人的命运捆绑在一起以和他的皇帝长兄谈判。 她这么说,不过是不让他伤害自己。 可是这么霸道的话,却也宣示着她对他的所有权,宣示着她把他收在羽翼之下,也宣示着她也喜欢用自己喜欢的方式……支配他,拥有他,承认他。 所以在她严肃地为他立规矩的时候,他的呼吸反而越发粗重,明静如湖的大眼睛里掀起了片片涟漪,脸上的笑意快要掩藏不住。 “阿璞知道了。” “我这身子,还请主人……尽情使用。” 萧元嘉松开了手,把他手心一直攥着的那件物事送到他的面前。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有些无奈:“我本来只是想给你看看这枚虎符。” “荆州军本来只有一枚帅印,便是我父亲的那一枚,江陵沦陷后由降兵呈上给当今陛下,陛下再在你受封荆王的时候交到你的手里。” “如今他再造一枚虎符,从此以后藩王调兵,帅印、虎符缺一不可,也就是地方兵权一分为二,一半掌握在藩府,另一半掌握在陛下信得过的京官手中。”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扫虎上精细的印纹,纤指不经意的扫过他的掌心,所到之处激起阵阵战栗。 “这枚虎符不是一时三刻就能制成,陛下想要削弱地方兵权想来筹谋已久,他要削的也不只是荆王府和荆州军而已。这一次不过是借着你来开这先例,从此以后大周藩王都不得自行分封、袭爵,又要把藩地军队的兵权分一半出去,地方势力再也难以和中央抗衡。” 柴奉征低头看着手中兵符,冰冷的符印骤然变得烫手,他像甩开烫手山芋般把兵符甩到萧元嘉的掌中,呐呐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萧元嘉看着他对虎符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哑然失笑,然后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错。” “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千百年来地方门阀和天家诸王势力坐大,这本来就是陛下心里的一根刺——只有中央集权,他才会真正的感到安心。所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我和他之间的谈判也不过是顺势而为,为自己争取到最大的利益而已。”她晃晃手中虎符,一脸淡然的陈述。 她的确早已看穿了柴兆言的目的,也借着这个机会拿回了曾经属于自己父亲的军队,哪怕只是一半的兵权,也哪怕兵权分散是正中天子下怀。 “不,”长长的羽睫扬起,他定定地注视着她,思路在一瞬间清晰起来。“都是我的错。” 见他莫名的坚持,萧元嘉觉得有些好笑,却也不再纠正,只是疑问:“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小狗眼中水光粼粼,一眨不眨的看着他:“因为主人这么光风霁月的人,不该掺合在这些肮脏的权力斗争和政治算计之中。” “如果不是我的任性……” 她在他疯子般不要命的赌局里终于如他所愿的走向自己,他却从没想过,她会为了自己而甘愿入局。 “……主人不用做不喜欢的事,也不用放弃坚持了十一年的原则。” 坚持了十一年的原则……? 他反反覆覆说都是自己的错,原来指的不是藩王被削而天子集权中央的事。而是—— 萧元嘉一下想起,一年前柴奉征带着多得堵住了整条乌衣巷的聘礼登门求娶,她淡淡问他:“你可知道我在十年前是为了什么去的江陵?” 然后当时的她给了他自己的答案:“我是为了逃婚。” 明明只是一年前才发生过的事,回想起来却已是恍若隔世。而当时的她和现在的她,也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那样。 萧元嘉把虎符收回怀中,伸手摸摸他似有湿气的眼角,淡然一笑。 “我所坚持的原则,是女子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 “你怎么知道,以南陈宗室、女子之身站在权力中心的风口浪尖上,并不是我的心之所愿?” “你又怎么知道,履行和你四年前的婚约,并不是我出于自由意志的选择?” “我……”柴奉征泪眼汪汪的看着她,半晌才结结巴巴地回道:“我不知道。” 萧元嘉看着他满脸的迷茫,明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明两人的经历和对待经历的方式都截然不同,她却从那双水汽迷濛的眼睛里,无比清晰的看到了自己。 她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像捧着一件弥足珍贵的珍宝一般,动作温柔,眼神认真的端祥着他。 “我知道。”她一字一顿的说。“那是因为——” “因为你实在太胆小了。” “因为十一年前的经历,你不相信还有人会真心喜欢你这个人,也不相信得失并不一定两相对立,这世间还有既利己又利人的双全法。你既不相信别人会为你而牺牲,又害怕别人会为你而牺牲。” “你的长兄,其实和你也是一样。”想起都会像鸵鸟般自欺欺人的兄弟两人,萧元嘉不禁莞尔一笑。她的下巴微微上扬,睥睨众生的傲气浑然天成。“可是,我偏要寻得这两全之法。向你们证明,你们两个,都不必如此。” “可以学会相信,这世间还有善意,并接受这世间的善意。” 她还记得那一夜在佛堂里和长公主的促膝长谈。母亲说,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私心;可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怀有恶意。 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痛苦来源。她的内心一直在承受痛苦,所以她决定自我封闭;但是她的内心一直承受痛苦,却是因为她心中害怕。 害怕至亲之人的恶意,害怕所信之人的背叛,害怕自己一直以来重逾性命的坚持没有意义。 柴奉征又何尝不是这样?他的自卑、依赖、不安和摇摆,都是源于最深层的恐惧。 对于别人眼中的自己的价值的恐惧。 就像当时的她那样,柴奉征最需要与之和解的人,不是那些背叛了他的亲人,也不是他奋力想要抓住却又患得患失的主人,而是内心真正的自己。 不去质疑自己的价值和意义,不去解读别人的善意和恶意。 学会去相信。 “我……”他迷惘的呢喃:“可以么?” “把你自己交给我。”萧元嘉虽然身型颀长,比更加高大的柴奉征还是要矮上一头,与他对视时不得不微微仰望,眼神里却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年长者的安抚。“人性里的恶劣和丑陋,都不需要去想明白。” 柴奉征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发狠一般的磨蹭着,彷佛要把自己揉进她的身子里面。 萧元嘉的双手改为环抱,轻轻地吻上了他那一头如绸的秀发。她抬起眼来,眸色深处,彷佛漫漫黑夜闪耀着颗颗星辰。 “只需要相信,你值得别人对你的善意。” 来自于愿意踏出冷硬高墙以外的她的善意。 来自于虚伪和自私之中还带有一丝血缘亲情和真心悔疚的兄长的善意。 他只需要相信,这天地之间还存在着善念。 还有人喜欢他,对他好,也希望他活得好好的。 他只需要相信,他的过去,并不是他的错。而他的未来,也只需要交给他的主人。 毕竟,他和她,还有一辈子的时间。 40. 40 自崔家六郎被柴奉征扭断一条右臂之后,长公主府已有近一整年没有像这般门庭若市。 天子赐婚、荆王复位、宜阳郡主重新掌兵三项消息下来,萧元嘉不再是人人讳莫如深的阴鸷权王旧主,而是当今天子的未来弟媳,就连在地方上只手遮天、就算是私自调兵皇帝也无可奈何的堂堂荆王也是入赘她萧家宗谱。这桩在四年前定下的婚姻虽然是皇帝下旨所赐,事实上在这段关系里谁主谁从,那些已成人精的南陈旧人又怎会看不出来? 再加上在朝堂里风雨飘摇之际,天子雷厉风行的把原来的北周门阀连根拔起,南陈世家人人自危,也不知道哪天轮到自己,反而是前朝宗室出身的萧元嘉得以复职将军,还手握代表实际兵权的虎符,世家中人便又好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争先恐后的尝试抓住稻草一角。 萧瑾瑜把厚厚的一叠拜帖交到她的手里时,萧元嘉却只是纵声大笑,姿态活像当年拥有可以无视这些人际关系的资本而心高气傲得起的女将军。 只是这笑声之中,却有着从前没有的压抑和悲凉。 小姑娘不解的看着她,疑惑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心。 笑声骤止,萧元嘉随手把整叠拜帖扔到一旁,冷笑:“百年世家,不如说是百年来都没有长进。” “在他们眼中,女子的价值便只有做裙带关系的那条裙带。” “四年前他们指望我靠和亲救国,一年前他们指望我安抚柴氏兄弟,直到现在还在打算靠着和我打好关系,以在新朝站稳脚跟,重振世家治国的时代。” 瑾瑜怔怔的看着她,也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 萧元嘉看向窗外,正对着兰陵的方向,幽幽说道:“若我死了之后再见父亲,定要问他一句,为了这样的国、这样的人而死,到底值不值得。” 听见她毫不忌讳地说出一个死字,瑾瑜连忙掩嘴:“长姐活得好好的,别说这样的话!” 可是,人生自古谁无死? 她们的父亲战死江陵,一方面是风骨铮铮、忠烈不二,他所忠于的国却一次又一次地、毫不犹疑的把他捧在手心上护了一辈子的女儿当作方便为己所用的踏脚石。 萧元嘉淡淡一笑,没有反驳,只是摸摸幼妹的头,轻声安抚:“总之这些人都不值得我们花时间在他们的身上。” 瑾瑜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连忙让下人去把拜帖都物归原主。 府门外似乎议论纷纷之声高低起伏连绵不绝,萧元嘉却是好整以暇的呷着茶,一点也并不在意。 过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下人回来禀报,说是有人坚持在府外等候。 萧元嘉叹了一口气,她连拜帖也不用看便已经知道是谁。 她朝瑾瑜笑笑:“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然后转头对下人说道:“让安乐公世子进来。” × 上一次看见陈子安,已经是去岁在安乐公府。 明明只是几个月前的事,于她而言却已是恍若隔世。 她只记得在冬至之后,薛道明因着荆州流民之事匆匆离京,她和柴奉征又在城门处遇见来势汹汹的幽王柴旭晖,在她六神无主的时候找上了身为安乐公世子并没有像自己那样自我孤立、而是在南陈旧人当中还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的陈子安。 “我想知道当今天下的形势:各方都有些什么势力,他们的目的又是如何,而我们这些南朝旧人还有什么值得当今朝廷忌惮的倚仗。” “我和这乌衣巷里的人别说亲近,他们大概都对我避之不及--除了你之外,我已经不知道还能找谁相询。” 陈子安认真地听着,直到她连珠炮似的说完一大番话,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元嘉忽然造访,问我这一大串你从前为将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在意过的朝堂权谋之事,是为了荆王吗?” 那时候的她是怎样回答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和柴奉征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她知道自己对他是不抗拒的,但她的人生、她所想所做之事,从来都不由得一个男人去主宰。 陈子安却适时地送给她一个下台阶。他说她不过是念及旧日情谊,她在心里也许并不完全认同,却是安然地接受了这个送到面前的下台阶。 几个月后再见,一身月白锦袍的陈子安还是一样的君子翩翩、温润如玉,只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也有可见的瘀黑。 “大表兄昨夜可是睡得不好?”萧元嘉故作轻松的打趣。 陈子安明显一怔,却很快便回过神来:“近日天气回暖,身体不太习惯而已。” 萧元嘉点了点头,小时候最亲密的表兄妹曾经长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然后在这一年来都在踩着那条浅浅的界线尝试回到互相信任扶持的从前-- 却因为那一桩她已经逃避了四年而终于主动请旨的婚约而重新变成无言以对的陌生人。 陈子安一小步一小步的走上前去,压制住想要走近她的欲望,缓缓在客席落座。 两人两相对望,相顾无言。 终于还是陈子安打破了这一片沉默。“我还以为元嘉你为的不是荆王。” 萧元嘉这才想起,她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那时的她,也的确是这样想的。 “天地之间的自然运行,不会因为我的不闻不问而停止。庙堂之上的政治斗争,也不会因为我在江湖之远而与我无关。”她轻轻一叹,重复着自己几个月前对面前之人说过的话。“幽王回京不只是柴奉征和柴家的事,女子书院的背后是当今皇后,她的背后是外戚杨阀,同时代表的也是锐意革新的陛下;我应承了皇后做女子书院的女夫子,等于站在了皇后一方,就必须了解皇后名下的书院将会面对什么。” “柴奉征想要庇护我,想要把我撇在陛下和世家之间新旧世代权力斗争的风云以外,可是我不想这样。” 她顿了顿,定定地凝视着陈子安深不见底的双目。 “我绝不容许他左右我的意志。”她微微苦笑。“可是,在他把我推开的时候,我明白了我的意志。” “我要我的自由,我要父亲的旧部,我也要他。” 陈子安眸色深深,没有暴露出一丝内心真实的感情。 她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就是我的意志。” 所以她让人打造了一整套的手铐脚镣,就着记忆中柴奉征的尺寸定制了挂着铃铛的手环脚环。然后她就一直等着一个机会,把他带回府中,铐在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床上,剥夺他伤害自己和伤害她的自由。 浑浑噩噩的这四年来,她没有像那一刻一样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其实她和柴奉征一样的贪心。又或者她本来并没有像他那么贪心,只是在日积月累中,被潜移默化的改变了。 她想要拯救自己,也想要拯救他。她想要拥有一个完整的他。 陈子安听着她斩钉截铁的自白,眸光瞬间一黯。 在嘉嘉的眼里,他只能永远都是君子如玉、克己复礼的大表兄。 在她找上安乐公府时,是他向她坦诚以告:“其实元嘉你拥有的力量,比你想象中的要多。” 他告诉她她背后站着的是整个南陈,重燃了她的野心和远志。但经他之手点燃的野心和远志,却包涵了她真正想要走向的人。 原来他这一生做惯了无私的人,就连对着自己本应带有私心的人,也可以毫无保留地站在背后鼓励她、帮助她向前走,直到她走向了另一个比他要懂得为自己争取的人。 那个故意站在那里等她,也知道他会站在后方作她的助力,所以也一并把他算进局中的人。 所以,就算他们青梅竹马,有着门当户对的关系、两小无猜的情谊,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却忽见一人小跑着走进大厅。 “哥哥,元嘉表姐!” 陈嘉苑屁颠屁颠的小跑进来,脸色红扑扑的,似是一路疾奔而来。 陈子安奇道:“嘉苑怎么来了?” 萧元嘉也站起来走到小嘉苑面前,蹲下身子,伸手往她满头大汗的脸上一擦,终于展露了发至内心的明媚欢颜:“嘉苑这是偷偷跟着兄长来了,想要跟我练武么?” 小女孩点头如捣蒜,顿了顿后又摇了摇头。 “我想跟表姐练武。”小女孩瓮声瓮气的,天真的大眼睛直直的看着她:“可是我也听说,表姐不要我们了。” 萧元嘉秀眉一蹙:“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小嘉苑了?” 嘉苑嘟起嘴唇,呐呐:“乌衣巷里人人都在说,表姐要嫁给新朝那个荆王,那表姐嫁人之后不是不能见我们了?” 萧元嘉哑然失笑:“嫁人之后怎么就不能见你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伸手摸摸小女孩的头顶,轻轻一叹:“还记得表姐跟你说过的''自由''么?” 小女孩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表姐追求的自由,就是不论男女,不论身份,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 “而表姐想要的人生,不会因一纸婚约而改变。”她郑重的说道。“包括重掌兵权做将军,也包括做小嘉苑的师傅。” “表姐也希望,嘉苑和所有的女孩子也和表姐一样,拥有这种选择的自由,而自由的人生也不在谈婚论嫁的那一刻终止。” 小嘉苑大概也不知道重掌兵权是什么东西,只是听到“师傅”两字时双目一亮。 可是,亮起的双目却很快便又黯了下去。 “可是……我还以为,表姐会做我的嫂嫂。” “如果表姐是我的嫂嫂,那就好了。”小女孩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转头看向听见“嫂嫂”二字时,淡然的脸色已经挂不住的陈子安。“哥哥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41. 41 嫂嫂? 萧元嘉愕然回首,看到了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陈子安脸现窘迫,眼神飘忽,竟有闪缩之意。 她终于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陈子安的两颊泛起一抹可疑的潮红,很不自然地干咳两声:“小孩子乱说什么嫂嫂?” 萧元嘉笑得前仰后翻,过了整整一炷香才强行打住。 “嘉苑知道什么是嫂嫂么?” 小嘉苑摇头晃脑的,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嫂嫂就是哥哥喜欢的人。” “表姐不喜欢哥哥么?” “喜欢啊。”萧元嘉拉着嘉苑的小手,一脸真挚的哄着。“表姐也喜欢嘉苑。那是家人的喜欢。” 她没有看见,背后的陈子安在听见“喜欢”二字时眸光一亮,然后在“家人”的时候又黯了下去。 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只是看见了他无奈之中带着一丝对着孩子宠溺的淡笑。他走上前去,一手轻轻搭着她的肩膊,另一手拉着幼妹的小手,他的手如寒玉般冰冷,和她的竟是这般相似。 但是他也知道,在寒凉的肌肤下面,两颗跳动的心是怎样的截然相反,没有丝毫重合之处。 “嘉苑和哥哥、和表姐,永远都是最亲的家人。”他一如既往温吞的笑着,声音清亮,目光里带着一种莫名的坚定。 仿佛这一句话的听者并不是童言无忌的家妹,而是停留在十一年前的自己。 如果做人没有那么多的束缚和顾忌,那该多好…… × 从小到大,他陈子安虽是生而为男,而且曾经拥有天下间最尊贵的身份之一,他真正拥有的自由,其实并不比萧元嘉的多。 他天生体弱,但自小便被告知,自己是父皇母后的希望,是陈氏崔氏的希望,也是在北周虎视眈眈之下,风雨飘摇的大陈朝廷最后的希望。 弱小的肩上负着千斤之重的责任,但为了这一份希望,他在茫茫白夜中踽踽独行,明明这一条已经为他铺就而成的路应该是那样的光明,他天资聪颖,他勤奋好学,他会成为一代明君--为什么,他放弃了的,却好像远远比得到了的要多? 为什么,他由始至终,都没有选择放弃什么、得到什么的自由? 孱弱的身子本来不适合习武,为了成为那个众人期许的储君、甚至只是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健健康康的活着,他却不得不跟随大内高手扎马、练武。 每一次在他强撑着快要散架的身子摆出招式的时候,都会用眼尾偷偷看着天赋异禀的女孩,看她轻轻松松地把他的兄弟打得趴在地上,看她逆着日光负手而立,挺直的脊梁腰腹宁折不弯,高傲的下巴永远上扬,不为任何人而低头。 对着沉默克制的他,小元嘉总是言笑晏晏的说:“大表兄是天之骄子,想要的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吧?” 其实还是有的。 别人家的青梅竹马大多早早便谈婚论嫁,可是陈子安打小便知道,他的小青梅不可能成为他的太子妃。 萧大将军把她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她日后招赘继承家业的可能性大,嫁入后宫被重重宫墙框住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更何况,他的父皇母后,根本就没想过把她许配给自己为妃。 对他们而言,在襁褓之中便被封为郡主、依照陈氏族谱的取名之法以“嘉”字为名的萧元嘉,不过是他们一家的家人。 就连他的表弟崔宴知也可以是她谈婚论嫁的对象。但他陈子安却不可以。 就在他默默地看着父皇母后为萧家和崔家奔走说亲时,年仅十五的萧元嘉却做了一件让整个大陈都瞠目结舌、深思之后却又发现不过情理之中的事--萧元嘉谢绝议亲,反而向陈衍求得一个随父戍边的机会。 那一年,陈子安站在高墙之内,默默地看着心之所向的女子头也不回地冲出高墙之外,奔向自由。 奔向并不属于他的自由。 他克己复礼、谨言慎行地,日复一日的照着自出生以来便已被决定好的轨迹走着,巡察中书省时偶然看见中书令案头上往来荆州的奏折文书,就算在两国休养生息期间她依然勤于练兵,设立攻守补给路线,闯出了小萧将军的名堂,也一步一步的挑战世俗礼法为女子画下的那条红线。 皇宫、乌衣巷、建康成,三堵高墙隔绝了追求自由的她和甘心受缚的他。 墙内的人和墙外的人,只会渐行渐远,又怎会有收成正果的一日? 每一次她回京述职,越来越有大将之风,于他而言却也越来越变得陌生。她像她的父亲一样在朝堂上侃侃而谈,毫不顾忌地直斥皇帝舅舅和世家大族之过;但也像他的父亲一样,就算在私底下也只是用有礼而又疏离的语气唤他一声殿下。 而他连再唤她一声嘉嘉也不敢了。 明明建康才是她的家,他却每次都看着她拘谨地进城,然后雀跃地出城;就连他的父皇也敢于以家人的身份开口挽留,他却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她一脸憧憬地往墙外疾奔。 后来他终于知道了她急不及待地离京的理由--在江陵城中,有一个听话乖巧的少年在等着她回去。 小萧将军在江陵收了一个小奴隶,不仅为他赐名萧璞,从不离身的与他离经叛道的与他厮混,已是世家之间秘而不宣的事。 陈子安向萧元嘉求证的时候,她只是漫不经心的笑笑,反问:“这么些小事,整条乌衣巷都知道了?” 他下意识地为她想出一个解释:“都是那些世家子弟在胡言乱语,元嘉表妹不过是可怜人家,出于好心把他留下的吧?” 萧元嘉却是捧腹大笑,爽朗的笑声有如千斤重锤一下一下的敲打他那已经比礼教规条重重束缚的心房。 “我是这么滥好心的人么?”她笑得快要呛着,才喘着气摇了摇头。“我喜欢他。” 他看着一脸坦荡,眼眸里还闪耀着生机盎然的光芒的女子。 她还兀自笑着补上一句:“多谢殿下关心,不过他们说的声名狼藉、无人敢娶这些,于我而言一点也不重要。” “我要向世人证明的,从来都不是作为一个女子的价值,而是作为戍边将军的价值、一个人之所以生而为人的意义。” '');(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这一番话对陈子安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责任、礼教、甚至这重重高墙,对于一个有所追求的人来说,根本一点也不重要。 他之所以受困,只是因为他没有追求,甘愿被困罢了。 就在这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对自己不假辞色,和救回来的小家奴却可以不顾世俗眼光的厮混在一起。 世人都会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心生向往。但真正可以互相吸引的,只有同类身上的特质。 萧元嘉挑战既定规条,萧璞家奴之身以下犯上,不求名份的与主人相知相交。 只有他陈子安还在克制。堂堂太子,在他这循规蹈矩的一生之中,也没有克己复礼以外的选择。 萧氏主奴有的,他都没有,只能远远的看着,默默的心驰神往。 后来她骄傲的脊梁终于被折,折她的却是他的父皇、他的朝廷、他的子民。那些曾经爱她护她、捧她赞她的人。那些他循规蹈矩、克己复礼,只是为了讨好、满足和守护的人。 萧大将军灵柩出殡的前一夜,他看着她披着战甲纵马入宫,带着他从来没有的、放手一搏的勇气。他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走出太极殿,天上落着连绵大雨,她却恍若未觉,呆呆的站在那里。 殿前,陈子安看着一脸木然伫立滂沱大雨之中的萧元嘉,在她头上撑起雨伞。 萧元嘉瑟缩着,嘴唇微动,他看见她的嘴形似乎在唤他一声“太子殿下”,却是讲不出声。 在这于她而言心如死灰的时刻,萧元嘉竟是比一生中的任何一刻却还要克制,被雨水浸透的脸上没有一颗泪珠,对于曾经最亲密的大表兄还要以敬称相称。 而克制了一辈子的他,则是在那一刻鼓起了平生勇气,站在了离宫墙之外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 他想唤她一声“嘉嘉”。 最终,却只是问出了一句:“元嘉,离开这里,好不好?” 可是,追求了自由一辈子的她,却跌坐在高高的宫墙之内,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在那刻被抽尽一般,惨然一笑,摇了摇头。 陈子安再也没有了冲破加诸在他身上那一道道桎梏枷锁的勇气。 就算国破家亡,身上重担由不可抗的外力强迫性的卸下,他也冲不出这道名为“克制”的高墙。 放下过往身份在覆舟山上重逢之时,萧元嘉终于唤他一声大表兄,在他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陈子安挂上了最为得体的莞尔一笑。 克己复礼,君子如玉。 谈起过往时轻松的笑笑,谈起当下时认同她的讽刺,提起自己的处境时半真半假的自嘲。 恰如其分的扮演一名可以与她共鸣的故友、一位永远在家中等候的亲人。 看着尾随而来的新朝权王不顾他这位前朝太子还在当场,不顾自己和女子之间已是颠倒的身份悬殊,从容不逼的慵懒而笑,唤她一声主人。 声音清亮而毫不犹豫,仿佛是在唤给这一辈子都在桎梏之中迟疑不决的他听的。 而最终把她的脊梁重新接上的,也只有这位和她一样离经叛道的男子。 42. 42 “元嘉你一直坚持不嫁,这次为了他……” 陈子安想起了七年前他向萧元嘉求证她和家奴无媒苟合一事时,她那戏谑的笑言。 “……是滥好心,还是喜欢?” 萧元嘉歪了歪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彷佛她早已忘记了当时的戏言。 半晌,她才轻轻一笑,跨越七年的笑声却不如从前的欢快,弥漫着沉重的苍凉。 “算是喜欢吧。”她漫不经心的说:“只是和常人挂在嘴边的那种喜欢,不太一样罢了。” 和七年前那种随心所欲的喜欢,也早已不一样了。 无论是柴奉征对她的依赖,还是她对他的支配,都不属于正常人的感情。 正常人无法理解,也难以接受的扭曲感情——偏偏,这样的两种感情,就像为彼此而设一样。 陈子安愣愣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多少。 “至于滥好心嘛……”萧元嘉定下心神,静静注视着他,幽幽的眼神似乎要把他看穿一般。 她干咳了两声,“大概人年纪越大,便越会开始想一些无谓的东西。” “比如想,我还可不可以再搏一次。” “再……搏一次?”陈子安下意识地重复了一次。 “看着他,我好像看到了自己。”萧元嘉淡淡一笑。“我们的命运何其相似。” 明明过的是截然不同的人生——她的少年时代无忧无虑,拥有宠她纵她、爱她捧她的家人,拥有自己的理想和功业;柴奉征自幼失牯,生父表面宠爱实则利用,继母多番置于死地,唯一可以依靠的兄长则是虚伪之人,还以天家贵冑之身流落敌国为奴,一颗七窍玲珑心除了保命之外没有别的用处。 可是,他们都曾经遭到心里所相信的东西背叛,都曾经对生命失去希望,对意义感到茫然,不断怀疑自己,怀疑他们生而为人的价值。 “我们的命运,不该如此。” 如果没有四年前的一纸国书,如果她没有被所深信的家国和价值折断傲骨,他们本就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所以,我想再赌一次。” “就像他不要命的豪赌那样。” “赌我们还有资格,得到想要的东西。” 也许她的同情心这次的确是泛滥了。柴奉征就是知道她会心软,拿捏着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知道她无论走得多远,终会回头再看他一眼,拉他一把。 可是,她只是想再试一试。试一试,和按着她的头让它低下的命运对赌。 试一试,救赎她的阿璞,救赎她萧元嘉自己。 陈子安不温不火的微微一笑,控制得恰到好处,没有一丝逾越之意。 “你值得的,元嘉。”他只是言简意赅地说。 萧元嘉不需要别人去说什么来肯定她的价值。 他也给不了她什么。他只是那个默默站在她身后的人,看她经历高低起伏,然后在旅途的最终,说一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一声值得,也是对他自己的交代。 × 小嘉苑缠着萧元嘉要学武功,她拗小女孩不过便把她留了下来,让陈子安先行回去。 陈子安走出府门,遥遥看见一人站在墙角拐弯处,手执软剑,抱胸而立。 那人对他的脚步声彷若未闻,修长手指拂着软剑上的剑穗,动作小心翼翼的彷佛那是什么无价珍宝一般。 陈子安认得那枚剑穗。萧元嘉曾经把它当作耳坠戴在耳上,他当时还觉得突兀至极,但一如既往克制的自己没有把心中疑问问出口来。 原来那枚突兀的耳坠,原是荆王的剑穗。 陈子安走到柴奉征的跟前,停下脚步,却没有说话。 从前是一国太子、如今依旧是百年陈家的继承人的骄傲,让他无法做出对眼前青年低头的动作。 直到他站在面前,柴奉征才留意到他的存在似的,手中动作辄止,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陈世子。”如今他地位在上,也不打躬作揖,只是慵懒的唤了一声。 “荆王来了,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与陈子安脸上那抹得体的微笑不同,他的话音并不谦逊温和,带着一种无形的锋芒。 柴奉征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眼中毫无顾忌的的侵略性和压迫感让人快要透不过气来—— 如果他不是陈子安的话。 半晌,他才伸手把须边一缕发丝拨到耳后,轻轻一笑,不答反问:“原来陈世子作为她的表兄,来她的家坐坐还需要门房通报的么?” 陈子安一下愣住,却不是因为面前男子那语带嘲讽的反问,而是因为他听到了除了他那轻松上扬的话音以外,还有另一种声音自他身上发出。 而他也看见了,在男子彷似无心地拨弄头发时,不仅露出了耳上那本来是属于萧元嘉的琥珀耳坠,而宽松的衣袖向后滑落,也有意无意地晃了晃袖下暴露出来的腕上银环。 叮叮当当的铃铛之声,正是从扣在腕间的手环上发出。 陈子安哑然失笑。 “这种铃铛,我倒是在元嘉养的家猫身上见过。” 这便是在讽刺他和家畜一样了。偏偏他还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样子,拐弯抹角的讽刺也是说得文质彬彬的,只有微微上扬的下颌昭示了他那翩翩公子、望族传人的骄傲。 柴奉征听见这话,不仅没有一丝愠色,反而眼中笑意更盛,兴奋的光芒如暗夜星芒闪耀不绝。 “人只会在喜欢的东西身上打上印记。”他灿然一笑,指背下意识的扫过脖颈。 项圈早已不在,他的动作微微一顿,脸上笑意一冷:“主人喜欢人的方法,陈世子难道不知?” 在陈子安的脑海里,萧元嘉方才说的话依旧言犹在耳:算是喜欢吧,只是和常人挂在嘴边的那种喜欢,不太一样罢了。 她喜欢在她的所有物上戴上银环铃铛,她喜欢桀骜不驯的男子身心具以她为主。眼前这人甚至毫不顾忌地在我他面前直称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为主人,而他敢于这样向自己示威,大概也是得到她的默许。 就像她早已默许他在自己府上自出自入,就像她早已默认他是自己的人。 陈子安认识到这一点,却没有感到失落;毕竟,他一向都是那样的,不以物喜、不以己 (function () {var id = "2377029035902478992-21409";document.write('''');(window.adbyunion = window.adbyunion || []).push(id);})();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悲。 他只是负手而立,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作为元嘉的家人,区区不才,也与她一同走过了这十多年,这些亲缘的关系是无可取代的。” “不过,”他淡然而笑,目中掠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日后荆王进了萧家,也算是我们的家人了,有什么错过了的、不明白的尽管问我,为兄定当倾囊以授。” 柴奉征嘴角一抿,不发一言,与陈子安擦肩而过,三步拼两步的走进府门。 明明是他赢了。 他赢了柴兆言,赢了陈子安,甚至赢了自己,赢得了那一份世间仅有的爱。 可是,为什么在听见“家人”和“错过”的时候,他还是这么难过? 他的内心空虚得很,急须什么东西填满。 × 练武场上,萧元嘉正在和小嘉苑过招。 柴奉征找到练武场时,她站在小女孩的身后拉着她拿着匕首的小手,正在手把手的教她近身搏斗之法。 此情此景,在他的脑海里和十一年前的记忆渐渐重合。 他的手放在她亲手所赠的凝光剑上,她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寒凉的温度在他炽热的身体上更加显冷。 那样的触感和记忆,曾经都只属于他一个人。 可陈子安也是她的家人,而陈嘉苑也是她的徒儿。 他对于自己在她心中的独一无二,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自信。 想到这里,他眼尾泛红,袖下拳头紧抿,眸中水光微动。 他静静的站在一旁等候,直到萧元嘉手把手的教完一套招式,朝他走来。 “你来了?”她本来是笑着走向他的,看见他的异样,笑意一凝,秀眉微扬。 她摸摸小嘉苑的头,柔声道:“表姐让人送你回去,今天教你的好好练练,表姐明天考你。” 柴奉征低下头去,长长羽睫盖住了眼中一掠而过的阴霾。 他默不作声地走到武器库前,把门推开了一条缝,闪身钻了进去。 小嘉苑一脸茫然,似乎想问些什么,又不知道自己想问的到底是什么。 萧元嘉看着武器库的门从里面掩上,又看了看年少懵懂的小嘉苑。 她匆匆丢下一句:“表姐有事要做,小嘉苑明天再来找我罢。” 便转身走进武器库里。 × 门甫关上,萧元嘉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人按在门上。 屋内只有一枚火折子擦出的微光,在微光之中柴奉征的双手隔着她的双肩按在门上,双唇几乎便要相贴,浓浓的鼻色呼在她的唇上,却克制地没有压上去。 他的姿势充满侵略性,说出的话却是卑微至极,话音止不住的颤抖:“主人,你可不可以……” “……亲亲我。” 他可怜兮兮的注视着她的双目,话音刚落,还试探地身子前倾,唇瓣眼见就要覆了上去。 萧元嘉却骤然伸手,指腹贴在他的唇上。 她直直的看着他,低低一笑。 “可不可以,不是你说了算。” 她的指腹在他的唇上摩挲。 “我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