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价爱情》 1. Chapter 1 《廉价爱情》全本免费阅读 江城连着半月不见太阳了。 阴雨天。 这一年,除夕扫墓的人不在少数,又一场肆意横行的流感在年前带走了不少的老人。 这种恶劣的天气下,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死了的反而舒坦,活着的还得裹着几层闷不透气的棉衣爬上了几百层的台阶。 一路上对于新墓地的建设,没人不哀声哉道的。 有人爬到了一半,爬不上来了,骂骂咧咧,质问老天爷怎么不把他这个老头子一并带走的。 骂完,甩开小辈的搀扶,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接着往上爬。 墓碑前通常是六个上贡的菜,三荤三素,荤菜有所讲究,一般是鸡,猪,鱼,有钱人家买的是桂鱼,没钱的买的是鲈鱼,再不济的则是糊弄般搞了条鳊鱼凑数。 当地民政局现在不允许私自烧纸了,说移风易俗,要改陋习。 但这并不足以改变普罗大众的习惯,烧纸的仍然不在少数。活着的人坚信去地府那里拿钱也是困难的,总要经历层层关卡,说不定处处碰壁,不如直接烧给自己的亲人。 就连年轻的温宁也未能免俗,她从山顶捧来个已经焦了的搪瓷盆,依次将金元宝、银元宝如数烧掉。 她的男人死了三个月了。 第一年死去的除夕,她带着自己的孩子一同来祭拜,小孩不哭不闹,只不过鼻子冻得通红,帮她捡着地上散落的冥币,又重新壮着胆地凑近那一团燃烧的火焰。 旋即升腾起一片锡箔烧过的烟。 年轻的温宁将一把线香散开,均匀地铺在搪瓷盆里,又点了一对蜡烛,轻声细语地赶走孩子:“你去顶上的亭子吧,别在这里把脸烧得土灰。” 懂事的李澈却摇了摇头,始终不肯挪开半步,缄默不语地陪着他的母亲。 到处都是哭声的情况下,温宁却没有流泪,她发不出一丁点抽泣声来,只是最后平静地打理着三个月未曾清扫的墓碑。 纤细美丽的手指染上了坟墓缝隙的青苔,柔弱不堪。 四周一片的议论声也如游荡的蒲公音,随意地扎根,烂漫地滋长。怜惜过后,更多是对她未来的窥探。 “这姑娘也是命苦,三十出头,怎么男人就走了呢?” “是可怜,小孩还刚刚念书呢。” “不过长着那像样咾,寻个男人不难的。” “这个就讲不定了,要是养的女儿还好,没什么负担,有儿子的话,有的男人总归覅(不要)。” 温宁假装完全没有听见背后几个老太太的闲言碎语,自顾着将今日现煮的小馄饨放在坟头。 还没彻底放稳,汤就撒了,没多久凝固在坟头上,怎么擦都惹人觉得油腻。 污垢本不该出现在这块土地。 原本没哭的女人硬是反复擦拭着这块油渍,重复着无意义的动作,最终因为无济于事流下了眼泪珠子。琥珀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影,仿佛从进入这个初冬以来就从未消散。 哭过,眼圈瞬间泛了红意。 与这该死的天气如出一辙,她眼底同样湿漉漉的。 祭拜过后,女人的动作也无限放缓,不舍得立即从墓地离去,哪怕周围一片死寂,这也是他们一家三口为数不多的相聚时光。 只不过,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埋在地下。 而她和他们的孩子还活着。 日子几乎一眼就望到了头,克制的温宁说不上抱怨的话,也没有办法带着哭腔开口,只是碎发低垂,凌落飘撒在两鬓,眸子深处令人心疼的易碎感再度涌动了起来。 不远处,又传来了一阵动静。 墓地开放的时日即将到头,之前骂骂咧咧的老头方才好不容易爬到老伴的坟前,就被现场工作人员驱赶,吵了一架,老头捂住胸口,却一点也不愿退让:“老子看看自己的老太婆,关你们屁事!?” “才刚瞅一眼,还没和她好好叙叙旧,轮不到你们这群阿猫阿狗来赶我!” 老人对于墓地的建设本就颇有怨言,当然对于他内心深处更大的苦楚是这个年他终将是只有一个人继续过了。 儿女们的陪伴永远是一时的。 他装着强硬,身子骨却是虚弱的。 几个执勤的保安怀里抱着警棍,执法起来未必有温度:“大爷,大过年的,你以为我们愿意在这个点在坟场转悠?” 劝阻无效,双方各执一词,差点当场发生了冲突,幸好老人家的孙子及时赶到。 等人上前驱赶温宁的时候,让她别逗留的时候,她相当配合:“马上就走。” 其实不然。 她又在寒风凛冽的山头点燃了最后一支香。 风起时,女人的身影如脆弱的在泥潭地里摇摆的芦苇,声线旋即淹没在冷风里:“远哲,我和澈澈走了,等来年再来看你。” 孩子跪拜在地,又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女人哭过的面容分明楚楚可怜,却强撑着力气,坚韧不息地如同冬雨里拼命生长的笋。 - 上任一阵子的周家司机小李记得老板从前只去应酬的场所,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布置过私人的行程。 而这来的地方也有些阴森,他不解,大过年的也没听说周总身边走了个谁。 再说,他平日见周总冷心冷肺的,就算身边真走了谁,也不见得除夕夜亲自上坟。 到底是年轻不经事,忘了周总的何等身份,有些话脱口而出:“周总,您是来给哪位重要的朋友扫墓吗?” 周寅初惯常不与闲杂人等多说一句。< 2. Chapter 2 《廉价爱情》全本免费阅读 三个月后。 丈夫死了半年的温宁正在民事法庭上拒绝赔偿,与其拿着早逝丈夫的赔偿款过相对优渥的生活,不如让自己的律师对肇事者以最大程度的刑法作出处理—— 如果丈夫的死是因为生病,而并非来自一场无妄之灾,那么,温宁或许也不会这么难受了。 法庭外是个春雨连绵的天,刚长出枝头的嫩芽经受着风雨的捶打。 年轻的律师表示会继续为案件作代理,假使一审没有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也会接着上诉。 这话约莫适当安慰了温宁的心。 “谢谢您了,顾律师。” 温宁拒绝了搭乘律师的车辆,不愿意给旁人添新的麻烦,独自打了把黑伞,漫无目的地走到这场细密的春雨当中。 但求无愧于心。 她想她做到了。 “克死丈夫的臭逼!” “还好意思起诉我老公,我老公原本就是在管教自己的女儿,你老公就是个多管闲事的,不然也不会死了,他妈的就是活该!!!” 身后是一个撒泼的中年妇人,完全没有打伞,贸然地穿入滂沱的雨势当中,骂骂咧咧了好一阵子并没有消停。 踩在水塘里,一不小心就触碰到水泥地上的淤泥,整个水塘都彻底混沌了起来。 她望向叫嚣那人的臃肿的身影,心中已经有了判断。 折返回来的顾律师挡在了她的身前。她并没有柔弱无依地躲避在别人身后,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脚步如此慌张,见女人再度蹚着水走开,又轻声细语地道了声谢。 她想起和那一家人牵扯的过往,分明失去丈夫的人是她,本该感到愤怒的也是她。 她所求不过是希望对方能够接受法律的审判。 对方却极尽污言秽语,来辱骂自己。 听早死的李远哲说过,他隔壁班上有个小女孩长在一个极其重男轻女的家庭中,父母游手好闲,整日在麻将馆度日如年。听他的话,不外乎是对于一个柔弱小女孩的关切,作为师者,他极具有责任感,对于那群孩子的学业和生活格外负责。 问题就出在这个女孩的家中。 家访前夕,隔壁姓王的班主任找上了老李,希望能够结伴一起。 而李远哲好巧不巧,恰好撞见了那家的男主人在用烟头烫自己的二女儿,听说大女儿现在辍学在发廊工作,二女儿还在读小学六年级;剩下还有个儿子在襁褓当中嗷嗷待哺。 这样的家庭结构,本身就很难不怀疑父母的偏心。 尽管大多人都会推掉与己无关的责任,但她知道李哲远不会那么做,果不其然,他同着刚实习的王老师一起去了城中村进行实地家访。 这对父母对自己的女儿都谈不上任何的尊重,更别提对自己亲生女儿的老师了。 听说一进门就开始摆谱。 当着老师的面儿冲自己不够优异的女儿发脾气,还嫌不够过瘾,之后直接逼着女儿去那空荡荡且栏杆只剩半截的走廊面壁思过。期间,自然也少不了推搡。 而好心的李老师为了阻拦以为父亲毫无意义的谩骂,挡在那女孩的身前,在这一场推搡中轰然坠地。 女孩也未能从中幸免,现在还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 期间,还有许多具体的细节并没有公布。 王老师经历了这件事,也像是受到了精神上的打击,躺在疗养院里将近半个月,之后又重返学校上课。 案件到这里,她丈夫的死与那场原本无关的家访,与学校,与不负责任的家长都息息相关。 她没办法把自己的孩子还留在那所小学了。 - 趁着中午送饭的时候,温宁和李澈隐晦地提了一下有关转学的事宜。 李澈乖巧懂事地点头,好似父亲的死对他没有造成任何的伤害,因为年虽小,怕是已经不记得父亲的音容笑貌了。 “妈妈,我都听你的。” 失去了父亲的李澈依然绽放着属于孩童的烂漫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看上去不大真切,像是有意模仿大人而设计而成的。 他身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但这样的早熟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过分残忍。 温宁细想自己太多的精力牵扯在一场毫无尽头的官司当中,对儿子的注意也分散了不少,她细数自己这个母亲做的不到位之处,而李澈却从不舍得让她操心。 “今天的馄饨煮得有点烂了。” “哪有?”李澈托举起自己的脸蛋,“小孩子的牙齿还没有来得及完全长好,就适合吃软一点的。” “妈妈,今天的百叶结很美味,韭菜盒子也超级香,我吃饱了。”李澈拍了拍自己故作胀气的小肚子,在活动空间本就不是很大的二手polo车上伸了个懒腰。 温宁将手边的牛奶和草莓塞进孩子的掌心,不忙不迭地一路送到了中心街小学的门口。 期间,她又撞见了道熟悉的身影,王老师却在极力地避开自己,佯装完全不认识似的。温宁扫了这躲闪的女人一眼,明白她考上这一份编制的不易,不想和这桩事扯上任何的关系,却又希望她能如实配合自己律师的调查,也不至于遮遮掩掩,让这份案件时至今日尚且不明朗。 如今,自己的儿子还在这一所学校,她没办法不管不顾地刨根问底。 但她也是俗人,没能忍住不埋怨—— 要是王老师那天去家访没有顺道拉上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事已至此。 温宁还是将自己的孩子暂且送入了那所学校。 心中自己的考量也不得不赶紧付诸于实际活动,她几经周转,终于从老同学何玫那里拿来了一 3. Chapter 3 《廉价爱情》全本免费阅读 Overseasrelatedworkexperienceorstudyabroad: 顾名思义,国外留学经验和相关工作经历。 温宁的笔尖突然停顿在了报名表的这一行,她并没有海内外的留学或工作史,甚至护照本几乎白本,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在这一项上毫无优势可言。 国际学校对家长从来就很挑剔,为普通人形成的屏障,自然而然产生了教育之间的差异。 温宁无法自欺欺人写下一对不相干的经历,在家长原本撰写的清单上留下了大片的空白。 这样大面积的空缺迫使一位母亲自责,生怕连累了她的孩子。 心空前绝后地悬着。 结果将至。 次日,她带着李澈来到了这所国际学校的校园,拘谨地从门卫那里打探到具体的面试教学楼层所在的方位。 而拒绝本就在预料之中。 这场面试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几乎她认为李澈还没来得及完整地展示自己,中途,面试的主审官已经几次不耐地离开她的座位了。 “很抱歉,温小姐,您的孩子很优秀,但是并不符合我们的招生要求……” 之后那些千篇一律的说辞,温宁大抵没听清,她头埋得很低,就像早恋时被抓包却又无力辩解的女同学。不过她也恍然明白,这套既定的机制和流程的操作下,自己的孩子从来就不可能出现在被选中的名单上。 与他的天赋无关,而与他的出身不无干系。 社会上三六九等的分类隐射到了她孩子身上,她原本应该习以为常地接受。可人们其实很矛盾,一方面接受着自己的平庸,却无法接受孩子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平庸。 总是盼望着凭借一己之力托举起他们,温宁并不例外。 从招生办走出来的每一步都比想象中难走许多,温宁低着头,那种被命运操控的束手束脚的无力感再度浮现出来。 上一次是因为丈夫过早的死,而今,却要面对自己的孩子滞留在丈夫生前所任职的学校。 转变的机会微乎其微。 半大的孩子不得不继续夜以继日地承受着失去父亲这一角色带来的双重影响,这对于儿童心理的伤害不可估计。 不被选中的孩子却一路上不断宽慰不成熟的母亲: “失败是常事,妈妈你别不高兴,等我小升初的时候一样能够上江城最好的中学。” 眼底夹杂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以及拼命的想要母亲好受些的想法,一并连带着将没有通过入学测试的失望掩藏得难以窥见。 可是,李澈也是表现得不在意这个最终结果,而温宁这位当母亲的就愈发愧疚。 温宁轻微地叹了口气,又揉了揉李澈的脑袋。 机会的大门始终紧闭。 穷困母子擅长做的美梦经不起现实的敲打,就此幻灭,温宁一路回想起自己的求学生涯,中考时成绩不过中等偏上,按理说只能进县城的普高读书。她的母亲当年也一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在她身上几乎倾注了一切,借钱凑齐了择校费,最终才得以将她塞进江城的一所民办重点高中去。 为此,母亲四处求人托关系,难得放下了她的脸面。 可惜,她偏偏不上进,进入烧钱的民办中学后学习分数上平平也就算了,还不思进取地想要谈恋爱。她记得那个时候大多女生都暗恋周寅初,基于一种天生的盲目从众的情绪,她便也同样宣称自己喜欢周寅初。 她以为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年根本看不见她,就如同他向来看不上芸芸众生。 渺小而又不值一提。 与温宁设想的恰恰相反,在她流露出些许对他的好感以后,他便亲自找上了她,她记得他突如其来地在天台上同她讲话。 那话不是疑问句,连最起码的“我们试试”的尊重也不见得,他几乎以一种最为强势严苛的语序,直接朝她下达了指令:“你跟我吧。” 关系之初,他便带有一种近乎天然的傲慢。 她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轻而易举地成了她名义上的男友,原本不好的学业、家庭更是容易动不动被人拎出来嘲讽。 直至他们分开。 在那段并不足以刻骨铭心的记忆中,他们轻率地在一起,又轻率地分手,期间,她生平头一次做不道德的事情,她拿了他妈妈给的十万分手费,原因不是别的,穷人就是那样目光短暂,能占便宜的时候,他们绝不会装傻充愣—— 温宁也想过,假使她的条件和周寅初相当,同样优渥,那她一定会自作清高地拒绝。 但是她没有。 这个前要条件本身就是不存在,她和周寅初的原生家庭不同,经济条件天差地别,不然人家妈妈也压根儿不需要到他们学校找上门了。 很丢人。 拿了那笔钱的她扭头就去提了分手,她也想过周寅初无数种嘲讽自己的方式,可他眼底依旧漫不经心,似乎对分不分手这件事毫不在意。 “分,你别后悔。” 这是少年周寅初给出的强有力的回应,这个回应一度让温宁庆幸于自己的选择。 拿钱办事的愧疚感一下子消了大半,之后,温宁终于在学业上稍稍刻苦些,最终如愿上了一本线。 省内的考试环境就是如此,她最后不过在苏省选了个相对好一些的二本大学。 而彼时,周寅初已然放弃了国内顶级院校,远赴美国。 很快,她摒弃心中有过但是不真切的妄念,选择和正常人一样就业,失业,结婚,生子,开店……如果不是丧夫这件事有力地刺激到她,她压根儿不需要任作出何的改变。 也不知怎么的,她今天竟然会突然想起周寅初。 眼皮也在这个时刻忽而跳闪个不停。 在她这里,周寅初始终是个禁忌的话题,哪怕李远哲和她成婚若干年,她依旧从来不和他讲自己的初恋。 人云亦云的喜欢,本身就不值钱的,更何况,两人之间天差地别。 她轻贱地埋藏了自己的那份感情。 或许是太久没有在校园里奔走了,这才会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中想起曾经的少年,她想按理说他也应该结婚生子了,当 4. Chapter 4 《廉价爱情》全本免费阅读 也曾临在痛失一切的麻木观感,抽离于原本难逃的情绪,但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煎熬。 她祈求着男人大步迈开,别回头。 此刻多余一秒的扫视,都使她无法平稳自己的呼吸,抑制住狂乱的心跳—— 他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周寅初可以出现在任何时刻,唯独不应该在自己最落魄无助的时刻。 她可以接受寻常的高高在上的俯视,但同情对于她而言不亚于一场刻骨铭心的凌迟。 温宁只知道自己不应该僵持在此刻,不应该纵容着自上而下的微弱的怜悯。 他们相恋过,哪怕经济条件天差地别,但她总以为就算拿钱了结的爱情原在结束之前,他们也曾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叙说过或真或假的心意。 所以,拜托了,请求老天不必太戏弄人。 她心绪尚且没有彻底平缓,却还是脸色惨白地强撑着:“我没事。” 只因儿子的关切,她无法忽视不见看,抛开所剩无几的自尊,她还是位母亲。 那阵放缓令人无法松弛的脚步不再停滞,犹如面对匆匆一瞥的画卷,在摊开之前又合起来了,不必再去看触目惊心的风景。 “妈妈,对不起。” 过去的记忆以不堪的方式席卷而来,她领略了片段的威力,避而不及,拉扯着孩子,依旧始终耐着性子解释:“这和你没有关系。” 孩子越是乖巧,她也是无法克制内心深处的引咎自责。 深陷日复一日的贫穷,又怎敢不自量力地妄想。 如果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的孩子跨入更高门槛的学府,或许她这个母亲做什么都可以,她可以为此豁出去,她可以放逐自己这条生命—— 温宁如何也想不到在入学这件事上还有峰回路转的可能。 没隔多久,那个让她豁出去、抛下颜面和身段的机会正如橄榄枝抛至她的手中。 - 那一刻,温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为拧巴。她支支吾吾遮遮掩掩那么久的过去,或许只是旁人人生中一不小心翻过去的那一页。 至少,周寅初的表现和分手那会如出一辙,他干脆利落得不像话。 转身离开的瞬间,举手投足之间没有半点受到桎梏的影子。 现在,她这只臭老鼠必须拉扯着她半大的小老鼠,回到属于他们的下水道去。 馄饨馆新来了一批开洋。 这种味道常常令温宁感到腻味,开洋香却又弥漫着海底无法被遮盖的腥气。她熟稔地将小虾米灌.进玻璃调料罐里,外面又套了一层软趴趴的白色保鲜袋。但那股熟悉的味道,每每随着挖调料,依旧时而翻涌上去,挥之不散。 “宁宁,你别乱担心,我们澈澈这么聪明,上不了新安那种学校,也总归有更好的去路的……” 她的母亲穿着老式的蓝布围裙,动作已不如当年灵活,却又执意替她烧了一锅的水。 温宁点点头:“我晓得的。” “妈,你歇着吧。” 温宁的母亲已经年近七旬,父母成婚数十载,一直没能得偿所愿地拥有一个小孩,终于在快四十岁的那年夏天生下了她。 只不过,父亲还没陪她度过完那个童年的夏天,一场感冒就让他肺部感染,走了。 独留温宁母亲独自一人将她养大。 “等会,我帮你把热水都烧好着。” “我可怜的女儿啊,”温宁的母亲老了,有的时候总会表现出比她的女儿更脆弱的一面来,她泣不成声,“你还这么年轻就要过这种日子……” “宁宁,明朝礼拜六,上午你多困一会吧。” 母亲不停地碎碎念着,手里的活计是一刻也没有停得下来:“妈妈帮你下馄饨了,你忘记了,妈妈下馄饨的功夫也是一流的……” 温宁婉言拒绝:“不用麻烦的,你带澈澈去少年宫吧,我来开店,还有小洋在帮忙,我肯定忙得过来的。” “妈,我没事。” 生怕别人看穿她的失魂落魄,更害怕母亲看穿她此刻的失魂落魄的根源。 “那我送澈澈先过去,再过来帮你。”母亲是固执的,靠着这份固执她养活了自己,供自己去了江城最好的民办高中。 …… 温宁招呼着一直手脚不闲的小洋过去休息一会,小洋甜笑了一阵,却转头还是心无旁骛地包着馄饨。 三年前,她在小区租金最便宜的朝北的车库里认识了这小姑娘。 她为苏南一带的老人用市侩的方言议论着她的家庭,和别的男人跑路的亲妈,捅了情夫一刀进了大牢的父亲。 对她那个魔窟一样的家庭的鄙夷蔓延到了她这个孩子身上。 没有人愿意同她来往。 哪怕她把紊乱的车库收拾得一层不染,房东还是怕她败坏了这地方的风水,恨不得过两个月就赶她走。 出于那一点常被人调侃的圣母心,她朝着小洋招了招手,将年仅十七岁的她接到自己店里帮忙,小洋是个特别懂得感恩戴德的女孩子,前些日子,自己游离在崩溃的边缘,这店面硬生生靠她一个人撑了下来。 又是包馄饨,又是煮馄饨,还要兼顾批发各种鲜肉……最后一毛不拿眼巴巴地拿着那个月的账本给她看。 “小洋,今天我们早点收门吧。” 小洋嘟囔了一声:“不要。” “宁姐,咱们得多挣一点,送澈澈去好一点的学校……” “没被选上,”温宁表现释然,手却机械重复着包馄饨的动作,却迟迟没有铺展开新的面皮来,“也挺好,权当给我俩省钱了。” “宁姐,咱们澈澈是金子,在哪里都能发光,他们不挑澈澈做他们的学生,是他们有眼无珠——” “好啦,我手头还多一点积蓄,下个月你自己也报个职业班上上课,”温宁对这段时日小洋的辛苦都看在眼底,她说不出什么心疼的话来,只是替她主张着真正学习一门手艺,“你喜欢做饭那就当个大厨师,去开一家自己的饭馆。” “我不要——”小洋说得如此果断,不留余地。 “宁姐,我就想一辈子都跟着你。” “快尝尝我研究的新甜品。” 成型的红豆布丁只挖了一勺,突然塌陷了。 嘴巴一丝丝的甜意漾开,伴随着甜品的凹陷,小洋的自我埋怨,温宁毫不克制地挖了一勺又一勺,直至喉咙呛了一口,彻底被甜腻感淹没,依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叉子:“好吃。” 她说得用力而又真挚,但小洋还是从她的表情中观察到一抹平常难以窥见的反常。 “宁姐,你人真的太好了。” 倘若她根本不是一个好人呢,倘若她为了钱也不择手段过。被虚荣主导的爱情,终结于十万块的金钱。 少么? 也许,十万对于当下很多人来说不是一个大的数字,毕竟现在的言情小说动辄五百万的支票。 可回到现实,纵使是当下,十万依旧是她这家开在居民楼里的馄饨馆的两年的房租。 她一边要拒绝赔偿,打那场该死的官司,一边要照顾这个家的其他成员—— 所以,她根本不会傻到凑出十万块去还给他,为了那可有可无的自尊。< 5. Chapter 5 《廉价爱情》全本免费阅读 周寅初向来不是个会大发慈悲的人。 一开始,温宁明白自己就不应该有不切实际的指望,但这一刻自己掌心的那张房卡还是令她浑身上下感到恶寒发作,羞耻的小人在身体里乱窜,她难以想象这就是周寅初开出的条件,也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轻佻地经由另一人之手交到她手中。 就好像这样的举动在他们的世界里视若寻常。 温宁并不知晓自己的愤怒从何而来,从周寅初对自己施舍带着明码标价,亦或是感慨于岁月的无尽残酷,才让那个男人视其为稀松平常的小事。 她如何不愿意,都必须承认,周寅初和当初的少年不一样了。 此刻,他的做法尤为恶劣。 但是,留给她选择的余地从来并不算多,哪怕恶寒席卷着她的周身,温宁也没有彻底丧失判断的能力。 这是为数不多的可以让李澈挤进那所学校的机会。 助理补充道:“周总是新安国际的校董之一,许多校内基金的开展都脱离不了周总的运作,所以,您不必怀疑周总的能力。” 毫无负担地为他的老总打包票。 像是如自己一般的犹豫是完全不应该似的。 温宁在此处驻足了良久,直至馄饨塑料盒的盖子将她的手指勒出一道细痕,她总算后知后觉地感到吃痛,严阵以待的女人松了口:“我会认真考虑的。” “您今晚就可以过去。”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并不算多了,如果周寅初那个家伙还有一丝人性尚存,那他根本不可能直接在晚上就让她去他所在的酒店。 温宁很久没有觉得一个人没有最基本的礼义廉耻之心了。 白天的歉疚转瞬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深刻的对于人性的觉悟。 今晚? 回到这件事上,温宁以为自己是完全没有脾气了,已经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但对于某人自以为是的做法深感痛恶,恨不得痛痛快快的骂上一顿。但这依然不足以平息她的怒火。 穷人,其实对于自尊最敏感,最不能忍受这赤.裸.裸的羞辱。 不过,等不了太久,羞耻感暂且搁置在了一旁。回到馄饨馆步伐有几分疲惫的温宁发觉夕阳西下,三三两两的客人陆续离场,他们也不接着做夜里的生意了,差不多到了收门的时刻,那一缕单薄的夕阳下,瘦弱的少年故作轻松地搬动着笨重的木头凳—— 脑海里,那句“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再度回响起来。 这老生常谈的话在一位年轻母亲心中掀起阵阵涟漪,温宁越发无法不去心疼自己的孩子。 她探身,夺过他手中的木纹长凳:“放下吧,你回去写作业。” “妈妈,我早就写完了,”孩子固执地抓着手中的凳子,“等会的背诵作业我想背给小洋姐听。” 她的言语比她的身体更早出卖了自己:“那你就背给小洋姐听,妈妈正好还有点事情,想趁着晚上去一趟‘批发市场’……” 一贯正直善良的母亲却口不择言地为自己的谎话铺路。 温宁是不安的,好似她在做一件离经叛道的事,远比她当初和周寅初早恋更离谱——但既然为了其想要的后果,她就必须尽快压下所有的心绪,做出这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馄饨馆的楼梯下遮掩着一间不算宽敞的卫生间。 但这里每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温宁不记得自己冲了多久的脸,只记得最终她还是希望旧镜子中女人的容貌看上去不那么逊色。 如她所愿,似乎上天听得见她的呼声,没有经历了这一场虚妄,而有损她的样貌。 皮囊如旧。 她反复在换里头的衬裙,琢磨的过程,她一味想着如何让今夜的自己不至于那样狼狈不堪。她瞧着自己没有质感的内衣,最贵的那条于打折季入手的Victoria‘sSecret,竟然没穿几次,带子已经变得松松垮垮了。 那个色调或许在三五年前算是流行的。 放下当下,已经彻底过时了,更何况,那种浓烈的色彩冲撞的bra,她下意识地认为周寅初会不喜欢的。 决定要去酒店的这件事并不艰难,艰难的是在于准备去见他的过程。 她的丈夫刚死半年,她怎么可以为了见另外一个男人倒腾? 传统的世俗的每一层的认知将她层层包裹,她有些微微透不过起来。 该死的周寅初。 趁人之危的男人,算什么君子? 又或者,他从那段恋爱开始,摆明的就是一个态度,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正派的人。 温宁感觉到自己在这样匆忙而又混乱的准备中已经彻底迷失了,最后她随便找了件白色内衣套上。那件聚酯纤维的bra看上去还没来得及发黄,稍稍崭新些。 她全然忘了自己购买时的并不合身。 等温宁熄了灯,通过手机软件预约去丽思卡尔顿的时候,她的指尖略微有些颤抖。 分明能够感受到自己这一做法的不合乎道德,可在黑夜的笼罩下,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穿过高跟鞋了,她厌恶的或许并不是这双平价的黑色高跟鞋,她厌恶的是需要借助这双高跟鞋来取悦男人的自己—— 不过,温宁也不是没有想过周寅初或许只不过打量她一回,或在言语羞辱几句,也就够了。 他或许对今天的自己产生不了任何的兴趣。 事实证明,她还是tooyoungtoosimple. - 江城,丽思卡尔顿,顶层行政套房。 周寅初一丝不苟地处理着他的工作,今日的目光却时不时落在他的冷金属表盘上。汇报工作的助理如临大敌,每日以来细枝末节的差错总能被老板窥见,并且冷不防以最不留分寸的方式提出。 然而,老板今日开口的话题却和工作内容无关:“房卡给她了?” 他起身,背对着助理,独自走向景观落地窗,江城CBD的高大建筑一览无余,而男人只身向前,落日余晖为更绚烂的夜景取代。而男人名下的资产让他足以成为任何一栋他想要的建筑的主人。 林助理一五一十地交代:“已经交到温小姐手上了。” “她说了什么?” “温小姐的意思我也不大明白,她说她会认真考虑的,”助理没有把 6. chapter 6 《廉价爱情》全本免费阅读 事实证明,灾难要发生时总不止一场,人总是挡不住的。 祸不单行。 如果说高跟鞋有些磨脚也就算了,她那内衣的带子还是因为尺寸的不合时宜而频频掉落。 重新勾回去就好了。 总不至于要那么丢人现眼吧。 来都来了,何必要把“勾引”两字直接挂在脸上呢。 温宁的脸灼热滚烫,但还是努力站稳以后,在进入酒店之前,先将手机上打车的费用如数付给滴滴师傅。 她不知道别人去酒店的心情是怎么样的,旁边的小情侣在窃窃私语,拜托着前台给他们视线好一点的楼层,而女孩面上怀揣着那抹春光明媚,那是温宁这辈子都或许无法再重新拥有的。 温宁发觉自己的心境和这些人是截然不同的。 她怀着一种近乎视死如归的心情,以至于前台问询她是“办理入住还是其他”,看上去,她不像是来偷偷开房的小情侣,更像是来捉奸的中年人。 “很抱歉哦,我们这里必须要本人持三代身份证才能确认房间号码,暂不提供其他服务。” 前台无奈的提醒证实了温宁的猜想。 温宁窘迫难安地开口:“我也是来办理入住的。” 一大把年纪了,温宁觉得但凡身旁的情侣多看自己一眼,她都随时会感到尴尬不已。原本也可以装得和旅客一样,但温宁发觉她的面部的肌肉相当不自然,早知如此,她应该凭借着房卡试试能不能直接去坐电梯,免得多此一举来到前台登记,引人笑话。 是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和周寅初见不得人的关系么? 温宁又发觉,这段关系还没有开始,带给她的心理负担已经比想象中重很多了。 该死的周寅初。 这歹毒的色欲熏心的男人。 下一步,她的这些评判似乎得到了前台的验证,工作人员取过她的身份证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周先生已经替您办理过入住手续了。” 她压根儿就用不着平白无故来这里,“享受”旁人异样的目光。 多此一举的女人死死地咬着唇。 前台贴心地向她指明了专用电梯的方位,并且告诉她具体的楼层,而并非出于误会,那对叽叽喳喳的小情侣确实注意到了自己。 她转身走后没多久,就听见身后两个人的对话。 “我以后也要和那个美女姐姐住同一个楼层,去行政套房看整个江城的美景。” “我试试呗。” “别光说,你得和人家老公一样有钱。” “……” “财富是要靠时间去积累的。” “那你最好快一点。” 他才不是她老公,她名义上的老公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山上,温宁只能让自己努力不去想李远哲的事情,她已经足够心烦意乱了,应对活着的周寅初一人已经耗费了她几乎全部力气了。 这一路,光是别人的目光就能让她坐立难安。 但那扇门还没来得及打开,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还是紧接着如约而至。 门一打开,她那松松垮垮的分明已经调整过的肩带还是在这一刻自然而然地滑落了开来。 不安感到达了顶峰。 她再度见到周寅初,便是这样的情形,他一丝不苟地推开了门,没有露出半点上半身的轮廓,可她倒好,bra的白色蕾丝带子骤然掉至一旁,而这件胸衣无形之中将她变成了自己看不上的那类人。 任凭谁看了,都会说赤.裸.裸勾引的那人不是他,而是自己。 所以,下一秒他明晃晃的笑意中夹杂着什么可想而知。 她连忙扶起,落入他的眼中就像是原本就不够纯良的羔羊玩弄着幼稚的把戏,她没来得及明晰自己本无此意,便直接跌入了狼豺虎豹设好的圈套里。 他直白地揽过他的腰肢,她的额头碰撞到他坚实的胸口。 老实说,上一秒来到49层的她还没彻底适应这高度,迷蒙的视线还来不及停驻外面的风景,张望的视线已经为男人的身躯所抵挡。 五光十色映照着这个昏暗的房间。 他们甚至没有一句简单的问候。 按理说,温宁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和眼前的商人就达成的条件表示确认,接下再做约定成俗的事情。 她开不了这个口。 他似乎并不介意用他的方式帮她明确她所无法开口提及的事。 温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僵硬,她压根儿没有办法知道自己的手应该摆放的姿势,就连惯常下垂的动作也有几分不自然。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周寅初。” 她咬牙切齿。 可在他耳中,似乎是久违的从眼前的女人口中听见呼唤的名字,一时间竟然有几分兴奋。 “放心,我还不至于来哄骗你,既然答应你会去做的事情,我没有失言的道理。” “最好是这样。”她闷声道。 温宁已经感觉到两人之间体型的差距,以及气场的天然有别,她能够清晰地明白一个道理,眼前的周寅初不是当年的周寅初,不会任凭她愉快地拿走十万块钱,还能一走了之了。 “温宁,这么多年,你就一刻不曾想过我吗?” 终于从这怀抱中短暂地逃脱片刻,男人起身去倒威士忌,留给她稍稍能够伸展的空间。 鬼知道他想要听怎样的答案。 没事去想他干什么。 想他,去纠缠的话,他的母亲是还能准备另外一个十万给她么? “想。” 温宁还是试图唤醒男人人性的另一面。 “我在想,或许我不应该接受那十万块钱的,或许,你也不至于……”这半真半假的话,她自己也意识到有多拙劣。 “多年不见,怎么学会哄男人了?” 他非要逾越地逗弄她的下巴,温宁不喜欢他的又进一寸,好不容易打消的暧昧的气氛在这一刻越演越烈。 过去如同一条猛兽,噬咬的人从来不止是他,伤害别人的人本能也会感到难受,苦闷,忧郁。 “你是想报复我吗?” “报复!?” 好似是在说一件就算是报复,她也完全是个不值得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