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京春》 1. 十三年前别小玉 天涯歌女冷年华 《寄京春》全本免费阅读 天刚擦着蒙蒙亮,江苏城上还挂着大月亮,漂到了青涯村,被雾蒙住了。江道上停着几只渔船,青油乌蓬,只是脏。岸边立着的倒桨挂着几条红布襟,每来往一条船,就扯一条走,保平安。 “春年儿,春年儿——” “娘,我在这咯” “天凉,来围件罩衫,别忘了录取信。船该来了,饿不饿着?” 宋春年摇摇头,坐在一边把江里的月亮看。 从山口那边兀的从白茫茫中钻出来一只小船,上面挂的红布襟被雾湿了,格外艳。 葛素珍望了望船,又拍拍手里的一叠衣物,将说了百十来遍的话又重提了:“好年年,侬爹孝期还没过,他们看咱们娘俩无靠着了就来抢,咱家两进的青砖院子,说侬反正是指了人家的,就留下了一间。也是侬自己顶争气了,是侬爹的女儿,能考上了女校。这次到南京去见三姑子,娘想好了,到了城里看侬三姑脸色,打个条子,求她借钱供一供侬,娘也算替爹了了他闭眼前的诉头。若是她条件没有传闻的那般富贵,或者不愿理事,侬也只能到城里做工躲上,咱也只有求这一条活路,倒是侬也切莫多想这读书的事情了,娘实在是不中用。” “我省得的,娘,船来了。” 两三日后,到了码头,母女俩拽着箱子往牙行赶,紧赶慢赶,问到了宋老四的门。 宋四媳妇认出了是家门嫂子和未曾谋面的春年,牵过她边看边赞,引过他们往堂屋里走,一路细诉这些年外面的光景变化有多不同。 当晚母女二人安顿了,春年睡下后,她娘捻线缝内里的银钱口袋,与宋四媳妇清问了些三姑宋小玉现在的境况。 宋小玉在上海当歌女当了好几年,最后给一个很有些势力的人做小,跟着他回到了南京城,结果没几年那人就死了。 春年睡得模糊,只记得四婶在灯下同葛素珍贴切的说着话,兀的站起来,从头到脚那么一划拉:“那周身的珠翠,可气派死啦。” 宋老四是宋小玉的亲弟兄,春年她爹明章跟他们隔了一房。 宋小玉在的二房人口多,分到的田产又将养不足,家里出走的青壮年多。 宋明章是宋家大房的小儿子,宋家大房在青涯村里有头有脸,是村里有青砖家宅的数一数二的门户。 老宋是青涯村的一族之长,小儿子宋明章还是考取了秀才的读书人。 宋明章中了幼秀才之后,老宋就满怀期待:这家族里百年里已经出了两个秀才了,他看到了飞黄腾达的希望。 老宋希望宋明章不止是中学,还能接着考出个官声。 后来眼见着春年他爹的身子骨落水回来就这么垮下去,也没那把柴烧了,老宋越想越气。 原来老宋看大儿子宋明堂成日游手好闲,鸡狗都嫌,是个不中用的,现在觉得他的横行霸道也不失一种手段,此子才堪继业,能够守成。 宋明章而立那年,去再赶考,没消息,倒是把隔江水道上葛洲里撑船的葛老汉那个细皮嫩肉的女儿素珍带回来了。 他在赶考路上落了水,被葛老汉捞了上来,在葛洲里将养了半个月,宋明章心知老宋要是知道他错过闱考会是如何气急败坏,索性闭口不言自己是哪里的人。 老父亲气他不知廉耻,私相授受,为礼不容,最主要的是,葛素珍还是个不带田产不谙世事的 2. 小玉夜奔出叠嶂 千家灯火独彷徨 《寄京春》全本免费阅读 刚出正月里,南京城已经春起来。 走在街道上春年不禁抬头往四周顾看,新崭崭的小洋楼间着旧式楼房,新旧并立着,街道两旁的树也并排得十分密,十分绿,转过一个街口,下一条路上的树又都挂着红叶,春年看到这红红绿绿的树都十分新奇。 她突然又看到有穿旗袍的女子,抱着手在阳台上,抽着烟斗往下望,春年便不看了。 宋四雇了车,因为体胖爱出汗,这略微一忙得脸上的汗就直把抹。 上了车,宋四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询起春年,清问她读书没有,春年白了一张脸望向葛素珍。 葛素珍说跟着她爹念了些,宋四再问可会打算盘,春年只实诚的答略能打几个数。 宋四拿长衫的袖口不停的拭着脸上的汗,脸上的横肉肌轧出了一条棱与眼睛分开:“读书好,读书好哇,你四叔我能吃苦,几个大字全是出村后现顶着脑袋学的,多亏小妹妹看我学会了开小汽车了嘛让我去苏园开开车子了。 照我看,女娃认字好,现在是新社会了,女孩子认字也是顶用的,会打算盘更好,少说可以记个帐。” 春年在车镜里看着他满头大汗,想了想,把自己仅有的一张素棉的小手帕递了过去,说道:“四叔您是不肯往村里走,您要是回村里走一趟,别人肯定以为您是在显摆了。” 宋四摆摆手:“忙啊,忙。当初要没有你娘那碗米汤,只怕你四叔没有那把气力活到今天。” 春年又看着自己的娘,静静的不说话,她对四叔出走这件事的印象是全凭听闻零星凑起来的。 她知道四叔当年因为跑水路,带出去的一个小兄弟在水路上横死了,宋四被关在祠堂里头几天几夜罚跪,后来一个白天出逃,到晚上老宋才发现人不见了。 春年不知道这么大件事跟自己一贯胆小怕事的娘有什么联系。 葛素珍倒是开了口:“那天出来后侬找到明章,求他给侬点上路的通宝子,我们也没钱呀,明章说你也是小弟弟,比大哥还亲些,还是给了。 我出来见侬拉着你小妹妹,我心里不安呀,支开了侬把她拉到后院好说歹说,连蒙带吓的劝退了她不要跟侬走。 那时候她才多大啊,十三岁有没有? 那一张小脸仰着,心里主意已经大了呢,那双眼睛里半盛着不舍,真难忘,豆大个姑娘已经那样有主意...那时候我见她疑虑了,心里还半是安心,半是害怕,其实我当时就明白了,她没听呢,有自己的主意。” 春年默默听着,也算是想起来了关于这个小三姑的事情,那是她五岁那年,爹已经办了两年私塾,她刚被准着跟着认字。 那个秋天,娘第一次给她剪了个刘海,坐在院子里,就在院子当门,旁边是一树桂花。秋不深,所以桂花树上全是叶。 春年坐在凳子上,娘对着她拿一把长齿梳拨弄着她的头发。春年看见桂花树后依稀立着一个女人的身影,提着一个小布口袋。 她一眼就认出了是她小三姑,那样好的身段,村里再没有第二个了。 就是有一年全乡逛庙会,春年听谁讲了宋小玉艳绝潭樾乡这么一说,留意记着扫遍了全乡,果真也没找出个第二个小三姑。 都说潭樾乡出美女,各有特色:米镇上的女儿家多偷偷裹了小脚,纤纤可爱;金家沟女儿勤桑织,十指招财箩斗;葛洲里多船家女,艳丽多姿是出名的;青涯宋村女儿家,秀外慧中能持家。可把这十里八乡的美人排在一块儿比较,也就还是宋小玉最出挑。 别的不说,宋小玉到了十五六岁,提亲的人那叫一个络绎不绝,曾经在一天之内多到了堵了一条水道。 这是关于她的美貌所发生的,最先一件为十里八乡所说道的事情。 米镇上大财主张光耀的独子张麟一心要纳了她,老宋原是有意屈尊,就此说了宋小玉的,无奈宋四在水路上有了些势力,一直牵制着。 张麟急了眼带着家丁来绑人,宋村的人恨他这样伤了宋村的体面,反倒不肯交出宋小玉了。 < 3. 梅花浇屋香成海 修竹排云绿过墙 《寄京春》全本免费阅读 已近日暮,在踏进这座园林前,春年感到自己紧张的心跳仿佛清晰可闻,随着天空中突然出现的扑棱的鸽群一起煽动起来。 她看着面前巍峨的铁门,透过铁门的栅栏间,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光景: 眼前是一整片经过精心修剪平整的草地,有一条新式水泥浇筑出供汽车行走的路蜿蜒其中,两边垛砌着西洋白瓷花盆,碗口大的洋红色花朵盛大而娇艳地簇拥其中。 草坪中央有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里有各式西洋景的雕塑,其中有裸女有小孩,裸女手中的花瓶往外喷着水,连那带翅膀的小孩腿间也在喷涌着。 春年默不作声的看了一眼葛素珍,发现她赧红了脸,正低下头。 路的尽头是一座四层高的洋楼,前厅有两三层楼那么高,立着一排西洋风的立柱,器宇轩昂。有几个工人正在往立柱上搭绿藤,藤上开着点点星星金黄色的花。春年顺着立柱抬头往上看,窗户硕大的玻璃上拼着紫色的葡萄藤花样,折射出金黄的光线,在夕阳下绚烂非常。 看得出这里的主人手笔非凡,对营造有着极高的要求。 春年情不自禁地默念出了袁枚的诗: “梅花浇屋香成海,修竹排云绿过墙。 嵌壁玻璃添世界,张灯星斗落池塘。” 刺耳的铃声突然急剧打断了她的心跳和目光。 原来是宋四按下了门铃,面前的铁门缓慢的向两边打开,沉重缓慢打开的大门吓了宋春年和葛素珍一哆嗦:没有人拉,这样重的门竟然可以自动打开,怪稀奇的,葛素珍拍了拍胸脯,下意识搂了搂春年的肩膀。 走近面前的建筑,春年才发现它体积的庞大,在洋房后面还延伸着巨大的草坪,直到日影深处,还有茂密的西洋树围住庭院,树后背后隐隐约约还透着彩灯的亮光,仿佛里面还隐藏着另一个正在歌舞升平,流光溢彩的世界。眼前建筑物的寂静与厚重,让春年感到一阵恍惚。 一个身穿斑鸠灰花呢子裙,围着蕾丝白花边围裙的女孩不管不顾地突然从门廊下跑了出来,咯咯地笑着,直到一头撞到宋四怀里,又被那身肥肉弹了出来,这才让人看清了:她有着油亮粗壮的两根麻花辫,挽成了一个发髻仔细地盘在脑后。皮肤也是微蜜色里着点油,眼睛眉毛也浓墨重彩的,颇具南洋特色,但因为年纪尚小,并不显得非常敦实,反而有一种狡黠的静谧。 女孩把宋四当面圈住,又回过头打量了一眼春年和葛素珍,眼见她俩娘在这个初秋天气都还穿着浆洗过不知道多少回的靓蓝色麻布罩衫,齐齐白着一张脸,鸡爪子似的手难免局促的抓着手里的包袱。水仙鹿眼大的眼睛直直瞪着她们,虽没有流露瞧不起的神色,也流露出一丝好奇。 她回过头踮起脚狠狠戳了下宋四的鼻子说道:“好啊你宋大爷,在江苏城里这么漂亮的妻女都有一双了,还来招惹我小水仙?我这求姑奶奶把我放给你做小,上门折磨你。” 宋四哎呦哎呦地连连求饶:“我的水仙姑娘哟,我何曾有胆招惹您呀,可别给我宋四脸上贴金了。这哪是我家那个黄脸婆母老虎,也是太太老家来 4. 小槽酒滴真珠红 罗帏绣幕围香风 《寄京春》全本免费阅读 水仙将葛素珍和春年领到楼下一个房间,这里灯光略昏暗些。她从找出了两身崭新的素布衣裳,说道:“太太前些年给我们订了些素布的冬衣,制成了又说现在流行灰呢子料,正好搭蕾丝白的围裙和头巾,像西洋画似的,洋气。这批冬衣就闲置了,太太让我们自己处置了,我的寄给家里小妹妹了,这两件是之前素素留下的,你们都瘦,想来正好合腰身,都是全新的,她还没来得及穿过。” 房间里有些昏暗了,台灯拧到最亮仍是昏黄一片。 春年不喜欢房间里如此陈旧的气息,对葛素珍说:“娘,我出去透口气。” 走出房门,站在中庭里,月色如洗。 楼上有吃吃的洗牌声,时不时地还有女人尖锐的打闹喊叫,那声浪有如十万只黄鹂鸟裹挟着人的耳朵,直插云霄。 春年怔怔地站在楼梯上,手里紧抓着扶手,脑袋里一阵眩晕。 她听到洗牌声弱了下去,人声和脚步声开始纷至沓来。 楼下出现了很多身穿灰花呢制服的女孩子,也叽叽喳喳着,又迅速像鸽群四散而起:“陈太太说不打了,太太们这就散会了,净手的玫瑰水呢?玫瑰水还没送上去。” “毛巾!热毛巾!” “叫他们把山脚的灯点上,一会子汽车出去该看不见路了。” 她们分工明确,手里紧赶慢赶的接力着做散会的准备。 春年准备回到房间避开来往的人流,往回抬头,看到廊脚一氅滑过的紫色流苏飘角,仿佛在夜空中盈撒着香气。 咣当一声,一个端着铜面盆的小丫头突然打翻了水盆,惊呼道:“太太!您怎么走到下边来了!” 怔怔地,春年循声回头,一袭天青色旗袍,拢裹着绛色披肩的美貌女子出现在了眼前。 对视上记忆里的那双明眸凤眼,其中的光华不改,甚至因为年岁带来的凌厉而更加熠熠生辉,仿佛摄人心魄,灼人眼球。 女子的眼眸中还多了三分倦怠,这三分倦意在她脸上,又让她的神色平添了慵懒的缱绻,让人看得如痴如醉。 春年感到那阵香风又拂过眼前,夹着凌冽的冰雨般打湿了她的鼻尖,她痴痴地站在原地,竟兀地感到鼻子一酸。 女子也打量着眼前的春年: 春年的身板是如此的单薄,让人不禁猜想这个孩子成年了没有?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稚嫩,那身衣服里仿佛空空荡荡。 宋小玉感到自己可以穿过那身宽大的衣服,凭空摸到春年嶙峋的背脊。 这个孩子的脸色是如此的淡漠,白得 5. 晚来风起花如雪 飞入围墙不见人 《寄京春》全本免费阅读 不一会儿,水仙领着葛素珍和春年来到了二楼边角的客房,就噔噔噔跑下楼了,临走时又回头说:“太太这两日身子不爽利,大概是在适应医生新开的安眠药,太太的房间就在对面走廊,晚上动静不要太大了。” 春年环顾四周。这里已经有了精心布置的痕迹: 床单被罩都是新掸过的,台灯擦拭得干干净净,连灯泡也是新拧上去的,房间里在夜里也能亮如白昼,春年打心眼里喜欢这样奇异的光亮。 床头各放了两个小柜子,一个柜子上整整齐齐叠着两套睡衣和大毛巾,另外一个斗柜上甚至已经插好了花瓶,瓶中的百合还留着露珠,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味。 刚刚那个叫茉莉的丫头推门进来说道:“夜里有银耳雪梨和百合粥备着,您们有什么吩咐,只需拉这个铃就能支会咱们了。” 葛素珍点了点头,轻轻拍到茉莉的肩膀说:“谢谢妹子。” 茉莉说:“大婶娘,我们太太这几日身子实在不爽呢,每日应酬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您且同妹妹暂住几日,在这里休养好。” 葛素珍不安地绞了绞手,只应声答好。 茉莉看出了她的不安,笑道:“太太日里起得晚,下午偶尔会起来同我们推两转麻将,明天太太精神头若好些了,我就将您带的干蘑炖上。” 这夜里葛素珍和春年一并睡下,爽滑的真丝床单和松软的被子很快抚慰了两人一路舟车劳顿的疲倦。 不知怎的,两个人一齐躺着,虽不感到疲惫,只是无话。 春年能感到葛素珍的手紧抓着被角,空气中弥漫着两人紧张的沉默。 她碰了碰葛素珍的肩头:“娘,你说小三姨是坏女人吗。” 葛素珍在另一边侧睡着,并不转过头:“你小三姨有她的不容易。” 春年在心里默默地点了点头:“她看上去有她的辛苦。” 葛素珍并未多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春年知道她并未睡眠。 过了半晌,葛素珍又接上话了:“这个世道不容易,从前女子不容易出头。我是知道的,若要依你小三姑的心气,绝不能被寻常世道所容。” 葛素珍又说道:“你阿妈啊,本来不识字,也没人教我什么恪守妇道。做船家女的那几年,从小和你外祖父相依为命,我们渔家人,哪有那么多规矩,天生天养,哪懂得外面有这么多束缚规矩要明白。嫁给你父亲之后,你爹虽然是个读书人,也未对我有过那些说教,只有你祖父伯母,从早到晚来对着我骂。” 春年在被窝里忍不住噗嗤一笑。 葛素珍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落寞地说道:“我和你父亲呀,是自己做的决断,没得到过你祖父的允许,所以我倒理解你小三姑的处境,有时候人活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总是不被外人允许,不允许的人多了,活得难免辛苦很多。要活在别人的这不许,那不许的,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谋 6. 如何圆魄看三度 犹自江村滞片帆 《寄京春》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天里,春年困觉不醒,葛素珍叫不醒她,自己起来就打开包袱收拾起物品。 她从老家给宋小玉带了有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干蘑,还有一些老房子里带过来的宋小玉以前妆匣里的物件,尽是些桃竹簪子类的小物件,她也说不清来时为什么想把这些东西带上,兴是想让宋小玉能念些旧情。 春年眼前模模糊糊的看见她娘在窗前展开那块已经毛边的靓蓝色包袱布在修补,桌上铺着一些简朴的木头物件,新的阳光透过紫藤色的玻璃窗雕花,竟有一派盎然的春意,但葛素珍坐在这洋气的窗景里穿针引线,仿佛在缝补着两个格格不入的世纪拼接的针脚。 春年不由得噗嗤一笑。 葛素珍回过头:“妮儿,在笑什么。” 春年说:“娘,我们是新刘嬷嬷进大观园不?” 葛素珍听宋明章讲过红楼梦,也笑了起来。 正笑闹着,茉莉也笑着推门进来了:“太太今天也醒得早呢,刚刚梳洗过又去园子里抽烟去了,这会正念着婶子吃早。” 早先茉莉端过两盏莲子粥进房间,春年那一碗还没动过,茉莉端着凉掉的粥,带着她娘俩走下二楼,说宋小玉在廊下等着呢,今天天气好,太太说在花园里吃早。 葛素珍手里捏着那一把粗糙的桃木簪子,生怕手心沁出了汗,改隔着衣角的布料捏着。 春年也紧张的摸了摸自己的辫子。 廊下宋小玉竟只裹着一席睡袍,还在吸着香烟,松松散散的领口泻下一派坦荡的春光,两条细嫩光滑的小腿交错,她自顾自地推着面前的西洋棋盘,一口又一口地吞吐着云雾。 葛素珍咂舌,有些不敢向前。 宋小玉抬头,细长的眼角朦胧着:“葛婶呀。” 葛素珍既惊又喜:“小玉...” 宋小玉嘴角勾起:“哟,春年都长这么大了。” 葛素珍紧紧牵着春年的手,春年开口叫了声:“小三姑。” 宋小玉笑了,把手伸出来,春年上前一步,合过那只媚若无骨的手。 宋小玉把春年牵到眼前:“听说你考上学了呀,真稀奇呢,那些算数呀西洋文字什么的不是像天书似的?好多人家有家教都教不出来,你怎么学出来的呢。” 春年垂下头:“爹爹喜欢,他买了许多的书。” 春年没说其实有个洋教士曾背着一个大背篓在宋庄徘徊,曾经还在她家门口坐下,画过他们的小院和桂花树。 但因为一头金发碧眼,爷爷又说此等怪力乱神实非祥瑞,更不能破坏宋家的文气,最后在一个夜里被大家举着火把撵走了。 洋人在外流浪了一段时间,最后蜗居在葛洲坝的一条船里,就在码头住着,离葛老汉的船又十分近。 一来二去,独居的老鳏夫和这个流浪的洋人语言不通,竟能相处融洽,相互照拂着,心照不宣地照应着彼此的生活。 葛老汉老了,但还是坚持住在那条小小的渔船上,葛素珍又竭力供应着宋明章的生活,没办法两头顾着,每逢刮风下雨都格外担心,只能得空了往家赶。 宋明章和葛素珍每每回娘家看望年老体弱的老丈人,都发现船里各处都被洋人打理得干净又结实,根本不用担心漏雨漏风的问题,葛老汉更是称奇:虽然语言不通,洋人的手艺竟是十分得力的。 原是一个下雨天,葛老汉看洋人瑟缩在船上十分可怜,比划着就让他到了自己船上,天放晴了又给他补了船。 那洋人看葛老汉如何补船,前两次都只是照猫画虎,后面接过陌生的各类斧锯刀叉,也能形神俱备地开始照着葛老汉的演练使用起来,另外一些技法也让葛老汉看了个新鲜。 宋明章以前在县城里上学堂时,就对这些西洋景的消息格外感兴趣,另因他格外 7. 欲识个中奇绝处 棹歌闲听两三声 《寄京春》全本免费阅读 宋小玉伸出手拉过葛素珍到自己身边坐下,葛素珍只感觉眼前闪过一片白茫茫的月色,她悄悄打量着宋小玉装在睡袍里面的身体,如同一截子瓷白的花瓶。 宋小玉抚摸着她的手,顺着她的手心摊开,说:“是那把桃木梳子呀...“ 葛素珍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一直知道自己没完成字数甚至周末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了,这么过了几年了,也挺对不起自己的) 宋小玉拿过梳子,举起来对着光线端详:“葛婶,我出走这么多年,经常念着这一把梳子,觉得外面的梳子都不称心,我就念着这一把梳子怎么怎么好呀...” “但是现在看,这么一把破破烂烂的旧梳子,我竟念了这么多年呀,可笑...” 宋小玉提起一丝笑意,又撑起胳膊捧起脸打量着春年:“你说说,怎么考上的,有趣。” 春年在心中默念你刚刚不是问过了吗。 宋小玉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容易吧,我看好些南京城里的富人家,说学起那洋文都像看天书,还有好些比比划划的东西要写。” 春年也不想瞒她了,坦言说道:“宋庄来过洋人,爹爹和他都很喜欢算数,我也跟着学了很多,后来他写信给我报了名。” 宋小玉倒是不意外有这些境遇,她仿佛听了又仿佛没在听,拿过一罐蛇油打开,细细地揉搓着胳膊肘。 揉完自己的胳膊肘,她又强拉过春年的手,开始揉搓起来:“小女孩的手总是这么柴,要多养护着。” 春年尚有些不惯地抽回手。 宋小玉粲然一笑:“学费呢,学费洋人没说给你出吗?这笔款项可不小,你一家三口生活十年也花不了几个银元。” 葛素珍拮据地攥紧了衣角。 宋小玉又说道:“钱嘛,都知道如今我最不缺了,不然哥嫂的也不会想起要登门拜访。” 葛素珍抓紧了衣角:“小玉...你明章哥哥身子不好,去年刚没了。原把院子抵了是能给春年凑齐学费的,明堂没给我们地契,送女子读书我们也不敢声张,原我们也是筹谋着,偷偷把春年送出来的。” 宋小雨玉噗嗤一笑,心情好了不少:“嫂嫂啊...你们两口子,看起来都文文弱弱,胆子可不小,主意也很大。” 春年感觉到宋小玉的心情好了不少,就把话接过,嘟嘟囔囔的说道:“小三姑的主意也不小。” 宋小玉把眉毛挑起,故意瞪大眼睛凶她:“说谁呢这是,破落户里出泼皮,是这个意思吧?” 宋春年看穿了她的玩笑,丝毫不惧:“是的呀,你们是大泼皮,我是小泼皮,上门来找你要学费,可是小三姑如今可不是什么破落户呢。” 逗得宋小玉哈哈大笑,眼角都沁出一丝上了年岁的洒脱,她沉吟道:“春年呀,你想让我出这个学费。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葛素珍急忙辩白道:“都是我和明章的主意。” 宋小玉懒懒地随意嗯了一声,眼睛只把玩着自己涂过冷霜的莹润指尖。 春年开口:“小三姑,上学也是我自己的主意。爹爹走的时候原以为我们能拿到地契,没来得及想到投靠您,后来伯伯说起地契要拿回去重新筹划,实在无路了才出来找的您。” 宋小玉冷哼了一声,似笑非笑地说道:“宋明堂那只张牙舞爪的肥猪,早也就盘算过你们家的生死簿了。” 宋小玉又抬头,一湾酒醒未醒的醉眼看着宋春年:“你又是为什么一定要念这个书呢?都半大个人了,读两年又要嫁人,你家那宅子,你的嫁妆不都打了水漂?念了这书你又能如何的呢?” 春年静静地说道:“我不念书,我们家这宅子就守得住吗?在大伯眼皮子底下又如何讨生活呢?” 宋小玉:“你嫁人了,他自然就没得说了。” 春年不由得有一丝蔑意:“嫁人要过他那一关,能嫁个什么东西?左右是翻不过五指山,而且,我不嫁,嫁了人我娘就一个人留在那豺狼虎豹窝里了。” 葛素珍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儿,这些话她从来没在自己面前讲过。 宋小玉站起身弹起雪茄盒,用一根手指重重地弹响了春年的脑门,额前瞬间就起了一记红色的月牙:“倔强丫头。” 看着她泛红的脑门子,又蓦地哈哈大笑起来:“嫂子你看,小小包青天来了。” 葛素珍抛开思绪,也跟着放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