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归来》 第一章 忘川 “叮铃铃……叮铃铃……” 闹铃刚响,被窝下就条件反射地伸出了一支手,准确地摸到了床边的手机,五指在屏幕上乱弹,一曲未了,就把闹钟关了。 胳膊又慢慢地缩回了被窝。 这一番操作下来,王左还闭着眼睛呢。 不一会儿,他赶紧半睁开眼睛,深怕自己又睡过去。挣扎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气氛沉重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回头一看,妻子和大女儿还睡得正香。 想到昨晚好不容易哄睡了小女儿,再抱到隔壁房间交给爸妈,已经是过了午夜。 “难怪这么困”,他无声的嘟哝了一句。 也不想想他哪天早上起床不困! 王左是一名软件工程师,也就是俗称的“程序猿”、“码农”,但这两个戏称他都不太喜欢,在他想来,软件工程师听上去还是要体面一点。 工作倒不是特别忙,相比于九九六福报和零零七修仙,他的工作已经算是轻松了。 三年前结婚,妻子是学生时代的同学,温柔漂亮,两岁半的大女儿活泼可爱,刚满半岁的小女儿也软软糯糯的总让人忍不住想亲一口。父母的身体也很健康,起码帮忙带带孙女是没问题的。 新冠疫情大流行后,妻子转为居家办公,于是就独自带着两个女儿回老家生活,父母也方便照顾。而王左自己则留下来上班,每周末回去一趟。 工作普通,家庭普通,人也普通,但他已经很是满足,想来简单的幸福大概就是这样子的。 只是一直重复昨天的自己,难免让人有点唏嘘。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大苦恼,大概就是房子了。 他工作的城市离老家挺近,但房价却高得离谱,眼看大女儿快到了上学的年纪,让他很是发愁。 ... 该愁的还在眼前! 怎么一闭眼的功夫就过了十分钟?! 冬日的天亮得晚,今天又格外的暗,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是不会骗人的。 王左以最快的速度刷牙、洗脸、换衣服,动作矫捷,完全没有刚刚掀被子时的老态龙钟,像看肥皂剧时开了倍速。这场戏还出奇的安静,由于怕吵醒妻女,这竟是出哑剧。 迷迷糊糊地打开家门,王左还在想着这周末是不是该带孩子去哪个公园逛逛,突然,一阵冷风像冰水一样泼在脸上,随即一股阴冷,从脚底板过膝关节,一直窜到了天灵盖,这才让他完全清醒过来。 只看到院子里一片凄风苦雨,地下湿漉漉的,空中飘着毛毛雨,天上阴云厚厚的压下来。 南方的阴雨天真的要命! 多么适合补觉的天气啊,奈何今天是周一。 王左上了车,想到上周末加班,自己周日傍晚特地回来陪陪家人,周一一大早又得开一个半小时的车赶回去上班,不觉就有点烦闷,就像这鬼天气一样。 当车开上了高速,他的心情很快就好了起来。 其实只要人在车上,车在路上,他的心情就会变好,大概是因为只有在这一刻,他才完全属于自己。但人怎么能常在路上。 福建多山地,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 冬日的早晨,还阴着天,将晴未晴,正值太阳初升之时,山间很快升起了淡淡的白雾。 轿车飞驰在高速公路,穿山过桥,仿佛翩跹在山间的黑绸带上,又仿佛原本高飞的鸟忽然低掠过山岚,颇有股“朝游昆仑暮沧海”的仙气。 车子不自觉便越来越快。 正当王左陶醉的时候,忽看到前方的雾中,露出了一辆大卡车的背影。 刚一出现,就到了眼前。 他情急之下变道,不想车速过快,加上雨天路滑,车子竟然失控。 车身打横,车头右前方撞向高速公路的护栏,整辆车竟翻滚起来,滚了两圈之后,又坠入了旁边的山涧。 在失重之前,王左就已经昏迷,猛烈的撞击让他在一瞬间意识模糊。 只记得最后一个念头是,“卧槽!” 之后如何大雨滂沱,他自然是不知的。 ... 王左再次清醒的时候,满眼都是人。 说他“清醒”,不太合适,顶多算是强撑精神。 把眼前物称作“人”,好像也不太合适。大概是“灵”,是“魂”,是“魄”,诸如此类,反正囫囵有个人形,姑且还是叫“人”吧。 王左倒是没有太过惊讶,好像也已经忘记了惊讶。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又翻过来手背,竟隐约能透过双手看到自己的脚面。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竟是裸着的。 奇怪的是,他也并不感到羞耻,大概也是已经忘记了羞耻。 他茫然地举目四望,发现远方还有几个人跟自己一样。 之所以说一样,是因为跟周围的人一比,他们都显得很不一样。 大部分人只是耷拉着脑袋往前挪,只有他们在抬起头张望,姑且把这群人称为“同类”吧。 但仔细一看,他们又没什么特别。 跟周围的人一样,赤身裸体,脸色苍白,顶着仿佛几天没洗的油腻头发,长的贴在脸上,短的乱成一团。高高矮矮,或胖或瘦,都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蹒跚。 没有惊讶,没有羞耻,没有害怕,没有悲伤。 没有看到同类的喜悦,没有和同类交流的欲望,甚至没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只是脸上多了一丝茫然无措。 魂潮汹汹,摩肩接踵,大家挪着步子,不紧不慢。 确实不用着急,也不必在乎目的地,就算走上千万年又如何? 反正沿河往前走就是了。 ... 河就在那,永远在那。一条黄色的河。 远看一眼觉得是一条河,再近一步,撞入眼前的,竟不知道该称作什么。 像一片天,像一片海。 像天上倾下之银河浩荡,似地底涌起之黄泉浊浊。 时而波涛澎湃,仿佛一滴水就能砸破虚空。 时而又暗潮汹涌,那河心的涡漩,直欲把目光都吞噬。 不知何起,不知何往,不知何宽,不知何深。 只觉连天地都快容不下祂。 你只要看见祂,走近祂,祂便拥有了你。你也会知道祂的真名。 忘川。 忘川横亘天地不知岁月。 或许祂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丈量时光。 当你看到祂的第一眼,你就知道了祂。 因为祂无时无刻不在向外解释着自己,解释天地,解释众生。 那是祂烙印在时光里的本能,也是祂之所以能被感知的原因。 ... 天地之间有大音希声 混沌初开,洪荒始奠。 亿兆生灵居其上,不死不败。 洪荒难堪其重,遂迁半数于下。 乃有阴阳,遂分生死。 是谓阴阳相生,死生相成,正反相形,上下相倾。 夺天地众生之本格为忘。 居阴过阳轮转天地为川。 乃有忘川,始作轮回。 ... 忘川,忘川,祂就是忘川。 祂的使命,或者说祂的本能,就是沟通洪荒正反,并把天地间每一个生灵都分割成“灵”和“格”。 洪荒上下,所有存在的“格”,全都归忘川所有。 格,众生的自我。 失去了“格”,即失去了自我。而自我,又是由生灵的记忆和这些记忆所赋予他的情感所组成的。 所以,一个生灵如果被剥夺了“格”,也就失去了他所有的记忆和既有的情感,即成为了存粹的“灵”。 灵,众生的本我。 存粹的灵,就像一张白纸,任凭世界重新去涂画,从而再次沾染上了“格”。 直到他再次死亡,或者叫新生。 他把这一世的“格”再还给了忘川,就像换回了一张通行证,从此在洪荒的另一面继续存在。 如此周而复始,即是轮回。 轮回往复,忘川之水却时涨时落。按理说汇入其中的格终有一天会漫溢,但忘川泛滥却亘古未曾发生过,那是因为忘川自有其消化众生之格的道理。 一个生灵向忘川奉献了这一世的格,但只要世间还有另一个生灵记得他,他还被烙印在另一份漂泊在外的格上,他这一世就还会在忘川中浮沉。 直到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他的生灵,也忘了他。 他便会真正融入忘川之水,再不复存。 ... 也不知走了多久,偶有几股魂潮汇了进来。 又不知走了多久,他们貌似也汇入了其他的魂潮。 再之后,王左就不甚清楚了。反正前后左右都是人。 现在再称作“人”,真的就不太合适了。自己好歹还有个人形,边上都是些什么奇形怪状。 王左看看左边。 一坨粉红色的滚圆肉球,浑身上下都长满胳膊,每只胳膊的尾端又各有两只相对的手掌,五指倒是齐全,就是手掌上还多只眼睛。球底下大概七八支胳膊交替往复,行走自如。 这颗球也是个神智清醒的,比王左还活泼些。 只见浑球上下的双掌,或拍手,或五指对点,或相互较劲,或到处打量。 还有几支胳膊都快伸到王左的脸上了,上下端详,不时相互对视一眼,眼里满是震惊。 王左懒得搭理他,也升不起其他情绪,只是由他。 再看看右边,还不得不低下头看。 一只独角仙爬在右脚面边上,背上长了张木讷的脸,倒也没什么特别。 大概是快接近目的地了,就像支流汇聚,终于入海。 在忘川不知流过了几个轮回后,远远地,王左望见了此行的目的地,那里有六座桥。 第二章 六桥 六桥并排,形制相同,都是简单的石拱桥,朴素大方,不加修饰。 从桥和桥上行人的比例看,每座桥宽约一里,间隔大概三四里。 桥面上,不断有水流往两边倾泻,水量不大,但源源不绝,远看像十二条瀑布向忘川中飘洒,蔚为壮观。 百川汇聚的魂潮终于要经六桥入海。 其中,左边第一座桥上最空旷,半天不见有任何灵过桥。越往右边,数量越多。到了最右边,桥面上的灵魂多如蚁附。看得人头皮发麻。只要看到这一幕的人,有真实的情感和真实的头皮。 每座桥面上的灵魂也是形形色色,不以种族区分,也不以体形区分。 那他们是怎么分类的? 王左看在眼里,心里忍不住思考。这大概是程序猿的职业病。 目的地在望,魂潮也依然不紧不慢的挪着。跟之前没什么两样。 但随着越来越靠近六桥,他还是看到了一些新鲜事儿。 先是魂潮自主开始分流,大部分都往右边去,少数往左边,他倒是循着本能走在中间。 再就是,出现了一些兵丁沿河站岗。有的着一副破甲,有的戴一顶破盔,有的干脆衣衫褴褛,站位上还相隔甚远,要不是他们都手扶着一支画戟,沿河站得笔直,都不能认出他们来。 魂潮是沿着河左岸走的,将从最右边开始,依次经过六座桥。 王左打量着守河兵丁的功夫,他们已经靠近了第一座桥。这时最右边,也是最大的一股魂潮,自发从主干中分流出去,登上了第一座桥。 仔细一看,第一批登桥的灵魂还是没什么规律可言,体形偏小的占多数,有的甚至肉眼难辨的飘在空中,但体形巨大的也不在少数。不过王左发现,他们大多魂体模糊,飘飘荡荡,少有几个肯脚踏实地的。 王左远远的看到桥头竖着块碑,上书“受命”。 再往前走了一会儿,队伍来到了第二座桥的桥头,桥头的碑上也写着两个字,“我觉”。 这回从大队伍里分流出去的灵魂,更比之前千奇百怪。大大小小,形体各异,或走或蹦,飘着的也有。 甩掉了一多半的灵魂,魂潮前进的速度貌似也快了几分。 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第三座桥,桥头碑上,也是两个字“知明”。 这回终于轮到王左了。 循着本能,他亦步亦趋的往桥上走去,回头看去,剩下的灵魂已经不多,稀稀疏疏。 那颗多手怪球,看到王左回头来看,还以为是在跟他道别,忙挥舞起七八支手示意。 看来他的桥还在前面。 王左没有过多理会,回头就往桥上走。 远看还不觉得,到了近前,才发觉这拱桥竟似要拱到天上一般。刚上了桥,抬眼一看,桥像一堵墙一样,从脚下长到了天边。 桥面上哗啦啦淌着没过脚面的流水,不止从桥两边往外倾泻,也从拱顶上往下流淌,涉水登高,让人走得愈发艰难。 也不知源头在哪? 虽然天上阴云密布,不见天日,但到底没有下雨,怎么水就流个不停。 王左逆着水流,好不容易爬到了拱顶,才终于发现了真相。 那水竟然都是从他们这些灵魂身上淌出来的。 只见拱顶上是一个平台,平台颇大,一里见方,上面密密麻麻的站了许多人,多数是像王左一样的亡魂,来来去去的过桥,虽然没有队列,但不吵不闹,没有多余动作,倒是秩序井然。 还有百十个卖酒的货郎穿梭其间,这些货郎应该是一伙的,虽然有男有女,装束各异,但背上的货篓和货篓里的酒葫芦都是一样的。 这些货郎都一手拿个葫芦,一手拿个碗,逢人就劝一碗酒,如果不是这些亡魂各个喝完酒之后都状态诡异,这倒像是一出,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热情场面。 货郎右手把着葫芦,小心翼翼地往左手的碗里倒了几口酒水,又小心翼翼地递到亡魂面前。 这些个亡魂,先前恍恍惚惚的,但看到酒端到眼前,倒是不客气。捧过碗就喝,很是豪爽。 货郎也不去管这些亡魂喝了酒之后怎么样,往往夺过碗就走开,去找下一个人。 而这些喝了酒的亡魂则呆愣愣站在原地,任由酒水穿肠过肚,是真正物理意义上的穿肠过肚——酒水都穿过他们的灵体洒在了地上。 也不知道这些货郎倒酒的时候小心翼翼是为了什么?! 诡异还没完,只见这些亡魂,喝了假酒,居然真醉了。 他们东倒西歪的站不住,竟然从身体里晃出了更多的水,水流一渗出来,就止不住了,最后像泉眼一样不停的往外涌。 短则一两分钟,长的能淌个八九分钟,完全跟身体不成比例的水量,哗哗的往外流。成百上千个亡魂一起往外滋水的场面,既有趣又诡异,难怪能形成瀑布。 想来另外五座桥上的场景也差不多。 这些亡魂身体里泄出来的水止住了之后,像如释重负一样,连神态都放松了几分,王左甚至看到有几个步履轻松的,下桥的时候竟然还交头接耳说起了悄悄话。 王左这时才注意到,平台边上也立着块碑,上面写着“酴忘台”。 王左心底渐渐升起些明悟,这些亡魂身体里冒出来的流水,是他的前尘往事,也就是他的记忆。 在这洪荒的背面,死即是生,生即是死。失了记忆,变成了一张白纸的亡魂,相当于新生的灵。 难怪过了桥的人群,竟有种熙熙攘攘的生气。 ... “失了记忆,我还是我吗? “忘了父母,忘了妻女,忘了所有的家人朋友,连以往的经历也全都忘了,他们对于我来说就算是死了,不,是根本不存在了。 那我呢?我对于他们呢?我对于他们或许就真的是死了。起码我已经不再关心了。” 想到要彻底告别过去,告别自我,一股强烈的恐惧彻底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浑身颤抖,连怎么站上酴忘台的都不知道,回过神来,已经看到一碗酒端到了面前。 抬头看,这个货郎却是个面目凶狠的黑汉,满头满脸乱蓬蓬的头发胡子,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对王左的迟疑,显得很不耐烦。 就像明知在做梦,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醒来一样,无论王左多么想开口求饶,嘴巴颤抖着就是无法发声,毕竟说话这回事,他已经忘了太久。 他的眼睛里倒是很明显的露出了乞求的眼神,这时也无需多余的话了,只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他浓烈的恐惧,和赤裸裸的哀求。 那大汉不屑的嗤了一声,把酒葫芦往腰间一别,右手一空,登时就伸了过来,捏住了王左的下颚,左手端着碗作势就要灌他。 王左愤怒的反抗,既反抗这大汉,又反抗着自己的本能。最后只是很无力的左右摇着头,嘴里倒是能清晰的发出声音。 “唔……唔唔……” 他大概是要说“不”。 他竟然在说“不”! 声音虽然轻,但在悄无声息的酴忘台上,还是吸引了一些目光。 突然一只手拍在了这大汉的左肩膀上。 倒是止住了这大汉的暴行。 却是个年轻俊俏的货郎,像个书生多过像个货郎,货篓背在他身上就像书生的箱笼,腰间挂着酒葫芦,更显得他的潇洒不羁,左手端着酒碗,仿佛正在对月吟咏。 他就这样笑嘻嘻的凑过来,也不看那黑汉,只是打量着王左,嘴里嘻嘻笑着。 “嘻嘻,你又遇到个有执念的?” 眼睛看着王左,确是明显在跟那大汉说话。 那大汉斜睨他一眼,粗声粗气地说“关你什么事。” 书生也不生气,还是笑嘻嘻的,转过头对大汉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怎么不关我的事呢?” 突然拉起王左的手,细声细语的对那大汉说“把他给我吧” 大汉无可无不可,倒是放开了捏着王左下颚的右手,“你要他干嘛?” 书生笑着说“给屠山呀,他早上还托我给他物色呢。” 说着也不管那大汉答不答应,抬腿就走。 王左喜不自胜,也不顾这油腻的书生还牵着自己的手,赶紧低头跟了他去。 那大汉看着王左的背影,凶恶的脸上竟露出了一丝悲悯。 再细看去,好像也并没有。 第三章 书生救命 不说大汉的表情如何微妙,且说王左这也渐渐回过味来。 他看了看被书生牵着的手,心里不由一阵腻歪。 什么叫“给我吧”? 什么叫“物色”? 屠山又是谁? 这怎么还有三个人? 想到种种不妙的可能,王左直欲挣开书生的手,但回过头去,又看到大汉还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王左默默地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相较于王左的愁眉不展,走在前面的书生,可谓是丰姿绰约,满面春风。 只见他一只手牵着王左,另一只手也不闲着,逢人就打招呼。遇到老婆婆就问候身体,遇到小孩就逗逗小鸟,遇到小娘子还会调笑几句。一副左右逢源,长袖善舞的模样。 王左心里不由得浮出来一个词,“交际花”。也不知道在如此危急的时候,他怎么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一念及此,王左虽然脸色不变,但心里却炸开了花。 “我怎么了这是,脑子好久没这么清醒了,不再浑浑噩噩,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却说王左的神智之所以能彻底清醒,还得感谢大汉和书生。 原来是在这上桥下桥之间,王左经历了即将失去记忆的恐惧,面对大汉时的哀求,被大汉拿捏住的愤怒,加上最后被书生救下时的喜悦,如此喜怒哀惧,竟让他清醒了过来。 王左一朝清醒,一时间千头万绪。 想起半路同行的多手怪球,现在才觉得恶心和害怕。 想起一路走来,不知已经过去了百年还是千年,只觉恍如隔世。 想起自己的车祸现场,估计是战损级别的尸骨无存,心情又很是愤恨。 想起家人,是的,虽然极力避免,但他还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他们。 想到了妻子,想到了两个女儿,想到了父母。 想到他们初闻自己的死讯时,该是多么伤心欲绝,痛不欲生。 想到女儿从此没有了爸爸,自己再也不能参与她们的人生,看不到她们上小学、上大学,看不到她们结婚生子。 想到妻子含着泪,还要跟懵懂的女儿解释,爸爸为什么回不来了。 想到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想到这里,一股强烈的情绪包围了他,一时竟痴了,虽然千头万绪,但已经无法再做思考。 愧疚,难过,悔恨,遗憾,痛苦,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这时的心情了。 书生怎么牵着他下了桥,就跟他自己怎么上的桥一样,他都记不得了。 只记得上桥的时候,他为即将失去记忆而恐惧,下桥的时候,他又为保住了记忆而痛苦。 ... 等王左回过神来,他们已经过了桥。书生也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这让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他左右看一眼,桥这头一副忙得热火朝天的景象。只见一道道长桌整齐的排列着,桌上堆满了颜色朴素、样式简单的长袍短衫,普遍都浆洗得脱了色,也不知是几手的衣物。桌后的仆役忙着分门别类,拿取衣物,四周还有许多仆役穿花蝴蝶般地忙前忙后。 不知道另外五座桥怎么样,起码这座桥上下来的灵,凡是有个人形的,大多都会招招手,仆役便会把衣服递给他。当然也有一些需求特殊的,比如三条腿的,四只手的,仆役也都能准确的找到合适的衣服给他。实在找不到的话,他们就手脚麻利地现场量体裁衣,几块布大概一缝,当头一套,也不管你是否满意,他们就自去忙了。 许是看王左竟是由书生亲自带下来的,仆役们显得格外的殷勤,一个仆役拿着卷尺在王左身上七手八脚地量着,嘴里不住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另一个仆役则翻箱倒柜地找着衣物,翻了半天,终于从一口箱子里翻出一套玄色的圆领窄袖袍衫。 或许这套衣服已经是他们这最好的衣服了,但是袖子上还是起了球,领口磨破了边。那个翻出它的仆役,用手若有似无的遮掩着,讨好地向书生谄笑着。 书生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 仆役们只觉如释重负,又态度恭敬地服侍王左穿上了衣服。 王左心想,看来这书生还是有些地位的。 待王左穿好衣服,书生又上下打量了他一阵,也不言语,倒是频频点头。 想到自己刚刚光着腚都让他看了个遍,现在穿着衣服,更没什么好尴尬的,王左也坦然了。 书生看了一阵,只是笑着跟王左说了句走吧,就领着他重新上路了,倒是没有再动手动脚。 过了桥,明显没有了之前黄泉路上的阴森恐怖,一路上也渐渐有了点绿色,从路边的小草,到一些低矮的灌木,远处还有一些不甚高大的树木。虽然还是怪枝嶙峋,但是看在王左眼里,也分外可爱。 更远处仿佛还有片山,只是灰蒙蒙的,看不真切。 没一会儿,他们就走上了一条笔直的官道,虽是土路,但已经被踏得异常坚实,全不见一点尘土飞扬,倒显得份外干净整洁。 一路上的行人也络绎不绝。 有人好奇地左右打量,有人兴致勃勃地和同行者交谈。有人独行,有人群聚。虽有行色匆匆的,但大部分行人还是优哉游哉,颇有种春游踏青的感觉。 路边不少牙行,也就是中介。 大多是人力牙行,一两个人,支个摊儿,挂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各种活计,各种待遇,也有的会写一些要求。 比如王左就看到一家牙行,牌子上挂出的活计是给码头扛大包,待遇是一堆食宿全包之类的,要求上明明白白写着,“身高一米以上,起码要四只手,量大优先”。 王左心想,这回怪手兄不怕饿肚子了。 一些给脚行找脚力的,当然是腿越多越好,还打出了按腿多少算报酬的噱头,但普遍对腿长有要求。 还有一些给酒楼找跑堂伙计的,倒是没了很多职场歧视。 牙人是不坐在摊子后边的,都跑到路上拉人。天花乱坠,口若悬河,把一份份工作夸得上了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找下一任后土帝君。 就差没把“新人好骗”直接写脸上了。 幸好有书生同行,牙人不敢来打扰,只是远远地拱手施礼。否则的话,牙人兴致勃勃的上前,看到王左只有两手两脚,估计要嫌弃地白他一眼。 虽然自己几乎是求职市场的最底层,但还是让王左感到很亲切。因为这叽叽喳喳的市井,让他想起了老家的夜市区。 路边还有一摊茶座,虽然桌椅破旧,但也还算整洁。棚子上挂着酒幡,想来也兼卖一些酒水,瞧这寒酸的样子,估计是端不出什么好酒。 “但起码是真酒”,王左心里腹诽一声。 也不知老板把生意做在这里,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大家都生来干净,去时空空。 过路人走了几十年,有心想在这坐一坐,歇歇脚,也囊中羞涩。就算有个脸皮厚的,初来乍到,想来也不好意思赊账。 难怪人来人往,茶座里却一个人也没有。 又走了一阵,王左远远地看到了路的尽头,那是一座城门。 之所以不说一座城,是因为他确实没有看到两侧的城墙,城门两侧只有翻涌的黑雾,黑雾像被一面透明的墙束缚住了一样,虽然不停地翻涌,却不会散逸,就像城墙一样,往两边无限蔓延,看不到边际。 城门很高大,上面没有城楼,也没有城垛,倒是有个牌匾,上书“庠序城”。 虽然远远地就看到了城门,但他们还是足足走了半日才到城门底下。 ... 站在城门下,仰头望去,才知道这座城门有多么高大。它仿佛伸进了天际,顶上的牌匾在云雾里若隐若现。 每个行人走到城门下,都不由自主的驻足瞻仰,久久不愿进城。 却说书生领着王左到了城门口,也不进城,而是往右拐,又踏上了一条小路。 跟官道上的热闹喧天不同,这条小路却极安静,一路上除了书生和王左,也不见半个身影,只有左手边的黑雾里时不时传出一些不详的动静。小路沿着黑雾的边缘一直往前伸展,无穷无尽一般。 幸好走出去不远,书生就停步,转头看向了黑雾。 王左也不由自主地看去。 只见黑雾深处渐渐翻滚起来,接着亮起了两盏红灯笼。 黑雾翻滚得越来越剧烈,两盏红灯笼也越靠越近,好像黑雾深处有人开着辆卡车,迅速向他们冲来。 王左不由得退了一步。 终于,红灯笼到了眼前。 吓得王左忍不住又退了四五步——从黑雾里探出来的,竟是一张两米多高的人脸! 两盏红灯笼原来是它的双眼。 那人脸又往外探了一些,才露出底下的真容。 原来是一只长着羽毛的怪兽。 只见这怪兽形体像一只雄鸡,浑身漆黑凌乱的羽毛,两支翅膀胡乱收在两侧,长着两只鹰爪,挺着胸脯,从黑雾里踱步出来,到了黑雾边缘,正探着头看人。 木屋大小的头上,竟长着张人脸。 面若敷粉,红扑扑的脸颊,大大的,鲜红的嘴唇,还是张女人脸。 如果不是她正诡异地似笑非笑,又吊着眼睛直愣愣地看向远方,说不定还会挺标致。 书生这时转过头来,语气轻松地笑着说“你问吧。” 第四章 问答 也不知是被怪兽吓的,还是惊讶于书生的跳脱,王左直接愣住了,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书生看他愣愣地不说话,也很有耐心,解释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问。趁现在,你尽管问吧,我今天知无不言。毕竟过了今天你再问也没用了。” 王左不由点了点头,脑子还是有点懵。 书生也不催促,笑眯眯地等着他。 “我还能回去吗?”王左终于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也是他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书生笑脸不变,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行。” 脸上是最和善的笑容,嘴里却说着最残忍的答案。 王左沉默了,脸上露出止不住的悲伤。 其实早该想到了,什么时候听说过起死回生的人。 再说,自己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年了,这个时候回去干嘛,没有家人朋友,回去感受元宇宙吗? 悲伤之中,又忍不住地自嘲一笑。 短短半日内,经历了深刻的喜怒哀惧,又重新见识过市井繁荣,再加上这一悲一笑,王左竟有一点堪破世情的体悟,身上不由有了一股游戏人间的洒脱,俗称——破罐子破摔。 他心里其实还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但一时之间,竟觉得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不管王左的心路历程多么千回百转,复杂难堪,也只是在一瞬间,书生依然笑眯眯地等着他提问。 “这位…呃…这位女士是谁?”王左问道。 他向着怪兽的方向歪了歪头。 书生哈哈大笑。 “他叫凫徯,不是什么女士,接下来需要他带路。” 王左又问“你这是要带我去哪?” 书生答“守河军的驻地。 你想要保住记忆,凭你的资质,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入守河军,当一个小卒。 你应该一路上也看到了,那些拄着画戟,穿得破破烂烂的守河卒,就来自守河军。” 王左心里也没什么抵触。 “年轻的时候想当兵,体检通不过。毕了业去考公务员,也没考上。一辈子报国无门,没想到死了反而得偿所愿。 虽然形象不怎么样,但好歹也是在体制内嘛。” 心里已经接受,不由就关心起了工作内容。 “他们是在守什么?肯定不是在维持秩序吧,我没见过这么多人,还这么井然有序的。”王左接着问。 书生笑道“他们当然不是在维持秩序。 他们是在防备城外的鬼雄来袭,虽然已经很久没有鬼雄敢来正面攻打,但还是偶有来打打秋风,劫掠人口的。打仗指望不上他们,通风报信还是可以的。” “鬼雄?打秋风?” 书生懒散地说“这说来就话长了。” 王左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颇有点书生刚刚的好整以暇。 书生看到,咧嘴一笑,说“行!那我就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你这一路走来,应该也见到了几个跟你一样,比较清醒的灵体吧?” 王左点点头。 书生接着说“死后灵魂还能保持清醒的,生前都有点门道,要么是实力超凡,要么是智力超群,要么是意志坚定,要么就是心有执念,再加上一点飘渺的气运。 你能这么快清醒,并恢复神智,甚至还略有长进,也是难得。 但你也别得意,资质在你之上的,大有人在。 你们这些人,往往是不想被剥夺记忆,剥夺这一世的自我。 但你们也都见到了忘川,知道祂是不可抗拒的。 夺众生之本格,这里的本格,就是你们的人格、神格,叫法各异,但都是指你们的自我,具体就表现为你们的记忆和情感。 想保住本格,要么像你现在一样,成为地府的一员,要么就到外面占个山头,当个草头王。 那些资质超凡之人,要么是因为不甘于人下,要么是因为自由散漫惯了,要么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反正有许多人,半路见识到忘川之伟力后,就吓跑,更有甚者,能影响周围的人,拐跑一群同行者。 比如七八百年前就有个人杰,带领32个拥趸,在六桥前觉醒了宿慧之光,当时追随者之多,甚至让庠序城为之一空。 那些不服王化的我们统统称之为鬼,而其中拥兵自重,占山为王的,就称之为鬼雄。” 王左诧异道“他当时带走那么多人,你们也不管。现在为何还要防着他。” 书生略显诧异,说“我们为何要管? 他们既然来了洪荒背面,而不是强留在正面,就不算违逆了轮回。 他们已经回了家,地府只是帮忙分配个房间,他们不想去住,当然由他们。 至于消除记忆,那也是为了保全他们的灵体。 须知普通人的灵体是无法长久承载记忆的。 他们既然不想活了,当然也由他们。” 书生顿了一下,接着说“至于忘川,祂才不急于这一时。 祂不在乎你是否上了酴忘台,反正等你的灵体消散了,你的记忆自然会去祂那。 过六桥,上酴忘台,喝忘殇酒,入庠序城,这些都只是地府的规定,又不是祂的规定。 你只要存在过,无论流落出去几世几劫,你的本格终归都是祂的。” 书生说话时,不远处的忘川涛声依旧。 王左震撼于忘川之伟大,一时间竟只顾着侧耳听涛。 那仿佛是回荡于这一方天地的背景音,只要你静下心来聆听,会发现它一直都在。 王左回过神来,发现书生也沉醉其中。 但他还有许多疑问,也就顾不上礼貌了。 王左问“就没有即能保全记忆,又能保全灵体的方法吗?” 书生答“还是有那么几种的,鬼雄时不时来劫掠人口就是其中一种。” “劫掠人口有什么用?” “吃啊。” 书生答得理所当然。 看到王左一副吞了苍蝇的表情,书生像恶作剧成功一样哈哈大笑。 他接着补充道“而且是生吃。 我刚刚说了,灵体承载了记忆之重,自然会不断散逸。要想保持灵体不败,除非天赋异禀,或是……,总之留给那些野人的也只有野路子了。 吞噬灵体就是一个简单又直接的法子。” 虽然看出书生不欲多说,但王左还是追问道“你刚刚说保持灵体不败的方法,’或是’什么,你可是说了知无不言的。” 书生好笑到“你这是看我好说话啊,跟你说了也没什么。想要保住记忆又保全灵体,只要生命层次达到一定程度,也可以做到。” “生命层次?” 书生解释到“就是生命的境界高低,共分七层。 即使是同一物种,如果处于不同的生命层次,严格来说,他们也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命。比如你刚刚经过的六桥,不同的生命层次,注定了要过不同的桥。” 王左“我知道前三有五个,怎么前六才七层。” 书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说道“受命、我觉、知明、见心,当你的生命层次到了‘见心’,能明心见性,明见己心,自然就身周无漏,灵体稳固,算是勉强能做到灵格两全了。 你现在是知明境,顺便提醒你,生命层次从来都是天堑,别看你只差了一层,你今生是别指望了。” 许是看王左先前不太尊敬,书生最后还不忘刺他一下。 王左接着追问“那后面三层呢?” 书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回是真的不开口了。颇有点夏虫不可语冰的意味。 “好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咱们就走吧,你看他都不耐烦了。” 人面凫徯看不出什么不耐的神色,倒是书生有点没耐心了。 王左学着牙人的动作和遣词,拱手向书生施礼。 “多谢兄台赐教,失礼了,还未请教大名,来日定当报答。” 书生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学着他的口吻说“兄台?报答?” 王左低着头尴尬不已,本想再拥抱一下大腿,结果人家早就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脚趾刚要开工作业。 书生倒是放过了取笑他,大方说“我叫孟河君,你的世界应该也有我的传说。” 话虽然很臭屁,但是他却说得很理所当然。 王左小心翼翼地说“应该是我孤陋寡闻,我只听说过孟婆和奈何桥。” 书生听了倒也不尴尬,解释说“洪荒正面破碎成了诸天万界,一些世界神迹断绝,神话难免有所谬误,或者口述者那天见到的是婆婆,其实孟婆就是我孟河。” 书生倒是当仁不让。 接着又摇头晃脑起来,“倒是奈何桥这名字起得好,‘奈何桥,可奈何’,好文采,当浮一大白!” 王左趁着他心情大好,赶紧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书生还在闭眼咀嚼他的“可奈何”,闻言也不睁眼,说“你问吧。” 王左低头看了看自己凝实了不少的双手,“我这到底算不算死了?” 书生不知从哪掏出了一卷书,突然当头给了王左一棒,喝道“你怎么还不清醒。 什么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死,相对于生而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而已。 在那你死了,在这你就生了。 你觉得自己活着,你就是个活人。 你觉得自己死了,你就是个死人。 仅此而已。” 说完也不管王左听明白了没有,转头就要跟着凫徯往黑雾里走。 忽又拍了拍脑袋,回过头来。 “对了,忘了告诉你。从明天起,你不再有新的记忆了。” 第五章 屠山与第一日 你不再有新的记忆了。 这句话怎么理解? 王左从来没考虑过,自己当守河军还要付出什么代价。在他看来,自己参军入伍,不问薪俸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居然还要以每日的记忆为代价吗? 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像阿尔茨海默病一样? 王左还没反应过来,书生已经拉着他,跟着凫徯进入了黑雾。 在能见度不足十米的黑雾里,凫徯像在自己家的客厅里散步一样,闲庭兴步,虽然像雄鸡一样跺着步走,但一步十米走得飞快。要不是有书生拉着他,他肯定拍马难及。 书生跟着凫徯的行径前行,生怕行差踏错,仿佛黑雾里有什么比凫徯还可怕的怪物。 王左被书生拉着飞速前进,几乎整个人都飘在空中,反正不用他自己赶路,还好整以暇地往黑雾里瞥了好几眼,虽然一无所获,但看到书生罕见地严肃,当然不敢造次。 不一会儿,凫徯由极动入极静,突然就站定了。原来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军营前。 王左依着惯性眼看就要趴到书生的背上,书生牵着他的手改拉为推,只在王左胸膛轻轻一点,就卸掉了他的前冲之势。 王左还在感叹书生手段,凫徯却已踱步而去。 只见它走到离辕门不远的一处鸡窝旁,异常庞大的鸡窝,居然自顾自的趴窝了。 附近的黑雾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不少,但还是无法看到军营的全貌,只能看到正面全用木栅栏包围着,一架高大的辕门立在眼前,门口还有两排拒马。从木栅栏的缝隙望进去,只看得到一排排的营帐整齐的排列着,正中间貌似有个大校场,想必就是士卒集合的地点。 辕门两边各有一个士卒站岗,倒是比河边的守河卒穿得体面些,起码盔甲俱全,也不再破破烂烂。两人都右手拄着画戟,左手扶着腰间的一把短刀。如果不是面目痴呆,看起来也像是百战悍卒了。 书生拉着王左一路往军营深处去,经过一排排的营帐,最后来到了中央的校场。 只见校场百步见方,铺着青砖,但是四周即没有石锁、兵器架之类的器具,也没有操练的士卒。只有正中央的一口大缸,里面满满的一缸水。水很清澈,缸底一览无遗,但不知为何,这一缸水就像一直有人摇晃一样,兀自荡个不停。 其实从见到这个军营的第一眼,王左就觉得有一丝诡异,但又说不上来具体的原因。 站在这百步见方的校场上,他终于意识到,这座军营的诡异在哪了。 它太安静了。 不只校场上没有声响,连刚刚经过的营帐里也没有一点动静。 整座军营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只有书生和王左行走在青砖上的脚步声。 如果说这是一座空营,那门口的两个士卒又是站的哪门子岗? 不待王左多想,书生已经带着他朝一座正对着校场的大帐行去了。 这座大帐明显比四周的营帐宽大,也高出不少,帐帷上还多出两道赤色的装饰,装饰虽简单,但在大营里千篇一律的帐篷中,尤其夺目,愈显出居者的不凡。 两人刚走到大帐门口,突然帐帘一掀,里面走出一个趾高气昂的老道士。老道士脸上干瘪瘪的,留着一小撮山羊胡,一身破旧但整洁的道袍,浆洗得发白。 书生照例挥手招呼,他却不理。 只见老道士和书生错身而过,也没言语,只是转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至于王左,更是连正眼都不瞧的。 书生也不恼,带着王左自顾自进了大帐。 ... 一进大帐,给王左的第一印象就是拥挤。 帐内面积不小,之所以会给人拥挤的感觉,是因为里面正坐着一个山一样的巨汉。他端坐在一张小得可怜的案后,穿着一整套褐色的明光铠,从靴子到手套,浑身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 王左还没细看他的脸,他已经站起来身,脑袋直接碰到了帐顶。帐篷内更拥挤了。 只见他站起身来,双手抱拳,规规矩矩地向书生施起了军礼。 书生赶紧摆摆手,“快别了,每天看百多遍。” 壮汉礼毕,站直了身体,才瓮声瓮气地说“礼不可废。” 书生估计是有点怕和这个壮汉打交道,只留了一句“交给你啦”,转身就走。 王左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尚在摇摆的帐帘,又赶忙回过头。 他站在地下,平视只能看到这壮汉腰间的狮蛮宝带,想着抬头看看这壮汉的模样,又有点怵,干脆低头看着脚边,仿佛对地上的青砖起了多大兴趣。 这时一道雷声从头顶上传来,“抬头看我!” 王左赶紧奋力抬头看向壮汉,这才看清他的脸。 出乎意料的,壮汉竟有一张颇为文质彬彬的脸,跟书生还有些像,但比书生多了一股军旅的英气。 “我叫屠山,守河军甲子营副统领。 这里没有偏将,没有校尉,伍长什长百夫长也一概没有,你以后就归我直接统领。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来找我。但我相信你不会有事的。” 不等王左反应,他又一口气接着说“我们甲子营的辖区在忘川南岸,以六桥为中点,上下游各五百里。上游守五十里里,往外四百五十里,只巡不守。下游亦然。 记住我说的话,我们的辖区只在南岸,任何一只鬼,哪怕只有一只脚上了桥,都不归你管了。 你的当值时间是午时到亥时,每日巳时四刻从军营出发,亥时下值,午时四刻回营,饮一口校场中央的回魂水。 其他时间我不管你。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你应该说明白了,屠副统领。” 王左答“明白了,屠统领。” 屠山似乎听到了什么侮辱他的话,冷声说“是副统领!我只原谅你这一次!” 王左赶紧说“明白了!屠副统领!” 屠山“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王左“有,屠副统领。咱们守河军的军规是什么?” 屠山想了想,说“别疯了。” ... 之后的交接,自然无需屠山亲为。 大帐外进来了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卒,带着王左去了一趟军需处,简单地签了字,就领出了许多生活用品和装备,除了一袭盔甲和一支画戟外,还有靴子、被褥、脸盆、毛巾等,且都是全新的。 王左大包小包的跟在小卒身后,竟有点新生报道的感觉。 同时心里泛起了嘀咕,难道是书生的关系,自己居然可以有崭新的装备。 接着,小卒又领着王左进了一座营帐。 营帐内并排着四张床。其中三张床上都整齐的铺着褥子,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一样,规矩的放在床头。床底放着脸盆,全都统一放在右下角,甚至连搭在脸盆上的毛巾都一致朝外。 看来这座营帐内已经住了三个士卒,现在多半在外执勤。 小卒指了指最里面的床,说“你就睡那。”说完也不顾王左的道谢,抬腿就走了。 王左心想,这个小哥也未免太傲了,跟他说话只会嗯嗯哦哦的敷衍,生怕多说一个字。 嘴里忍不住吐槽“看着也不像个傻子呀,半天憋不出个屁来。” 一边吐槽,王左一边把被褥铺好,学着另外三个室友的布置,把生活用品都放好。然后把画戟倚在墙边,盔甲往床尾一丢,顺势就往床上躺去。 “呼……” 王左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 走了不知多少年,可算挨着床了! 想想上次躺床上,还是在上次,而且是被手机闹钟吵醒的! 王左愤愤的想 当时就应该砸了那把破手机! 王左在床上又想念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机。 这才开始考虑起自己的处境。最让他耿耿于怀的,还是书生的那句,“你不再有新的记忆了。” 虽然书生说得轻描淡写,王左可不敢等闲视之。 今日经历了这许多事,他也早已经是身心俱疲,但还是强撑精神做起打算。 嘴里不断喃喃着“不再有新记忆”,心里想着它到底是什么意思,会表现为什么形式,会对自己有什么影响,一边很是担心,一边又忍不住会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把每天都当成新的一天来过,只要我还是我就行。 “对了!” 正在昏昏沉沉之际,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翻身起来。掀开床上的褥子,用画戟的小支,在床板上横着刻了一道,是个“一”字。 然后他铺好被褥,躺倒在床上,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不一会儿,他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王左隐约间听到一些动静,赶紧睁眼。正看到他的三个室友依次进来,也不说话,只是冲他点了点头,就和衣躺倒。 王左看他们不欲多说,想到他们站了半日的岗,估计也乏了,明日再寒暄也不迟。 便一一跟他们点头,又侧身睡去。 等王左再次睁眼醒来。 看到另外三个室友正聚在一起打牌,想来是还没到当值时间。 他翻身坐起,一一跟他们打起了招呼,自我介绍一番。 面对三个室友微妙的表情,王左愣了一愣。 想起了什么,赶忙掀开自己的被褥,只见床板上刻着 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 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 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正 …… 第六章 又一日 混茫直泛洋伶仃,晃眩岂辨谷子午。 世界幻入兜罗绵,恍见洪荒万万古。 …… …… 混沌开辟,洪荒居其中。 不知过了多少元会,也不知因何缘故,正面竟然破碎了。 碎片四散,并不断远离,逐渐形成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生态各异的碎片世界,也被称作诸天万界。绝大部分碎片世界,环境恶略,生机断绝,根本没有生命存活的空间。而存在生命的碎片世界,也有许多已经神迹难寻,连神话传说也似是而非。 诸天万界虽得以自立,但名义上,还是由天庭遥领。 反观洪荒背面,因为有忘川过境,在天地破碎的大变革中,竟得以保全,故向来以洪荒正统自居,世称大荒、荒土。 当然,天庭还是坚持管这叫幽冥,其中不乏损贬之意。 忘川虽有保全荒土之功,但祂作为常道存在,何等超然物外,自然不会插手世俗,于是地府便应运而生。 虽有地府王化,但哪朝哪代没有点化外之民? 经过地府万万年的统治,直属的二十九城之内自然江山永固,社稷长存。但二十九城之外,却是山头林立,遍地鬼雄。而其中佼佼者,反被地府册封为四方鬼帝,颇有诏安羁縻之意。 文明延续不断,自然有宗门大派道统完整,豪门世家福祚绵长。 宗门世家,四方鬼帝,加上地府的三公六宰以及册封的遍地王侯,大多枝干庞杂,相互之间又盘根错节。 城外的鬼雄,若说没藏着点他们的猫腻,鬼都不信! 地府直属的二十九城之中,有一座城尤为重要,堪称社稷的重中之重。 那便是位于大荒中域的庠序城。 庠序城中没有后土帝君的宫城,但却是地府统治的根本所在。 因为这里临着六桥,是大荒的人口来源。 饮过忘殇酒,从新开始,如白纸一张的灵,一般会在庠序城内学习生活一段时间。短则数月,长则数年,主要是了解这个世界,学习地府的规矩,学习谋生的本领,然后依各人的志愿,散去其他二十八城。 当然也可以留在庠序城,但是庠序城以教育为主,除非学问渊博或身家显贵,否则一般人留在这,也没什么好出路。无法谋生,地府可不会一直养着你。 说到身家显贵,虽然轮回而来的灵魂大多了无牵挂,但也有可能是哪家的贵公子去体验人生,或是某派的真传弟子去参悟红尘。 豪门大派,自然有暂时保留“本格”的手段。 这些天之骄子将“本格”暂存在家里,轮回而去,再归来时,灵格交融,他们的本我就觉醒了。 虽说过六桥时要洗去记忆,只能保留一点体悟,但这已经是不多的,能实现生命层次跃升的手段了。 也因如此,庠序城才能成为二十九城中的特殊存在。 没有任何一家豪门敢据为己有,也没有任何一家宗门敢来插旗,作为官面上的四方鬼帝、十殿阎罗也不敢来盘踞,甚至大荒名义上的共主——后土帝君,轻易也不来巡狩。 庠序城就这么成为了大荒的圣地,各家豪门大派、阎罗军头,都在此派驻了代表,但也都非常克制的循规蹈矩,一派和睦。 ... 如此重要的庠序城,最外围的守卫军队——守河军,却实在看不出其精锐所在。 比如现在,守河军驻地,某营帐内就不停传出“碰”“吃”“胡啦”之类的市井之声。 王左很郁闷。 虽然有想过后果,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严重到,王左每天醒来,都得经历如下几个步骤 自我介绍,震惊,反思,当值。 周而复始。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终于在当值前又加了一项打麻将。 之所以要教另外三个室友打麻将,并不是为了解闷,实际上每天一次的自我介绍、震惊和反思,已经足够让王左心灵震撼,外加手忙脚乱了。 究其根本,是王左不想让自己失去思考的能力。 原来是有一天,王左下值走在回营的路上,突然回过味来,发觉自己这一整天居然脑子空白,什么也没想,仔细回想这一天的事,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再尝试回味自己生前的记忆,居然也是模模糊糊,脑子一团浆糊。 记忆中妻子女儿的面目都模糊不清了。 这让他惊惧不已。 原来长久以来的头脑空白,记忆流失,一直在蚕食王左的逻辑思维能力,让他渐渐变得麻木、机械,甚至很少再想起从前。虽然记忆没被夺走,虽然每一天都像第一天一样醒来,但是对前世的记忆还是渐渐淡了,常常会有想不起来的时候。 守河卒每日在忘川旁当值,不知见过多少生灵。每日旁观众生的喜怒,却不能拥有自己的记忆,久而久之,也非死已死。 灵魂不再承载新的记忆,导致他们的灵体几乎长存,从肉体上来说,他们又接近长生不死。 难怪庠序城里的人,要叫他们“活死人”。 从那之后,王左千方百计逼迫自己保持思考,逼迫自己回忆从前,虽然痛苦万分,但起码还能感受到痛苦,痛苦提醒自己,他还是个活人。 他还一直记得书生最后跟他说的那些。 “你觉得自己活着,你就是个活人。 你觉得自己死了,你就是个死人。” 终于有一天让他想到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虽然不能让自己保住每日的记忆,但起码能让自己每天早上醒来快速进入状态,而不是先傻乎乎地自我介绍。 说来简单,其实就是给自己写张字条。 但是要解决思绪僵硬、情绪麻木却没那么简单,为了让自己保持头脑清醒,他不得不请出了国粹运动——麻将。 他花了整整三日的时间,用路边的石子刻了一副麻将,将其装入一个木匣内,将木匣摆在床头。并且在木匣上刻下了几句话 1、不是第一日,看你的床板。 2、回魂水即保全灵体,又消散记忆。 3、打牌,思考,别放弃。 每日王左醒来,看到麻将匣子,虽然还是要震惊一会,但也能尽快收拾心情。然后就是常规的教导另外三个室友打麻将,事实证明,虽然来自不同的世界,但娱乐的心总是大差不差的。 很快,国粹的魅力就能让三个没见过世面,之前只能打叶子牌的乡巴佬大呼过瘾。 然后就是一圈一圈的麻将。 幸好大荒的一天相比于地球上长了不少,否则半天的时间,扣去睡觉,还不一定够三个脑筋已经不太灵光的笨蛋学会麻将。 王左感受了一下,大荒的一天大概相当于地球上的四天左右。 之所以王左能做这个估算,还得得益于麻将和军营的报时鼓。 有一天,王左发现他们在一个时辰出头的时间里,竟然已经打完了32圈。 其间没有欧皇夸张的连庄,按地球时间一个小时四圈来算,换算过来这里的一个时辰相当于地球的八个小时,一天十二时辰,也就是说,大荒的一天大概是地球的四天左右。 王左肯定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用麻将圈数,来确定一日长短。 ... 麻将的到来,打断了王左的沉沦。 虽然有点搞笑,但这句话却是真的。 起码王左在打麻将的时候,脑子保持了正常的运转,也常常回忆起生前的点滴,让他不至于放弃希望。 他也偶尔会想,像面前这三个呆子一样,一天天傻乐傻乐的只知道打麻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转念一想,如果自己都傻了,那连他们三个都没麻将可打了。看着这三个呆子只有在打麻将时,眼中才能偶尔有点灵光,或许是出于感同身受,王左心里,居然还有点恻隐之心。 王左不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 但起码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最渴望的,就是保住今日的记忆。 他想过各种办法,也都付诸了实践,但都没有结果。 比如写日记。 为了保住记忆,也不在乎正不正经了。 王左把一整天的所见所闻都写下来,留待明日观看。这样做确实能留下一点信息,让自己不至于毫无常识。但缺少经历,大部分内容,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以至于写到最后,只剩寥寥数字今日无事,帐内麻将。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发现这个方法也再难以为继。即使把一天的心情、经历都压缩到一张纸上,如果他每天都写日记,那么隔天醒来,他要面对的不是日记本,而是四库全书。 所以,退而求其次,他的床头常年摆着一本薄薄的笔记,上面记录着一些重要信息,以及难得的几件趣事,或惨事。 比如去找书生求助,却只换回了无情的嘲笑。 比如在清楚回魂水的副作用后,他第一次违背了屠山的命令,下值后刻意不饮回魂水,结果当晚差点魂飞魄散。 比如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去找屠山哭诉,结果被轰了出来,还被罚清洗了整个校场。 时光蹉跎,就在王左都快放弃的时候,一天早上,他照常醒来,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 麻将匣子上,刻着第四句话 4、倾诉,将今日寄托在众生的记忆中,透过他们的眼睛找到自己。 ... 注1“混茫直泛洋伶仃,晃眩岂辨谷子午。世界幻入兜罗绵,恍见洪荒万万古。”——清·赵翼《途遇大雪》 第七章 倾诉 王左看到这句话,稍一回味,随即头皮一阵发麻。 他即惊讶于昨天的自己怎么悟出的这个办法,又震惊于昨天的自己居然如此坚毅,如此野心,甚至如此疯狂。 一切的源头,还是出于忘川。 众所周知,忘川的权柄是沟通阴阳轮回,剥夺众生之格。 但祂是何等超脱,从不着眼于一时,甚至不以一世为度量,几世几劫都不在祂的概念里。 众生之格,祂不在乎来,也不在乎去,因为无论在哪,无论多久,终归会回来。 格,从来就不属于众生自己。 众生失去的本格,其实是可以被寻回的,或者说,忘川可以把本格还给你。 因为祂并不介意。 你只需要立在忘川边,诚心感应,于万万年中找寻那一瞬。 只要你感应到了,曾由你保管的,再给你代管一世又何妨? 但那太难了,从茫茫忘川中找到自己的记忆,相当于要在沧海中,找那一粟,概率渺小到近乎不存在。 而昨日的王左想做什么呢? 他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增加这种概率。 这就要从忘川的慷慨说起了。 忘川中的记忆其实是敞开让人阅读的。 但从来没有人敢轻易阅读别人的记忆,因为那会让阅读者迷失自我。 任你是后土帝君、四方鬼帝,或是世家之主、宗门领袖,在阅读了凡人的记忆,经历了凡人的一生后,难道不会有庄周梦蝶之感吗?无论那份记忆是多么单薄,相对于自己数千年,甚至数万年的经历来说,是多么不值一提,但从凡人薄弱的自我出发,谁都是脆弱的。 后土帝君又如何,世家之主又如何,他们的本格,对于忘川来说,也不过是稍重的一缕。 不过是长一点梦罢了。 大荒的悠悠岁月里,也偶有胆大包天之徒,试图靠遍览众生记忆来体悟红尘,但无一例外,最后都迷失了自我,早早流落进忘川的波涛之中。 但也有例外! 那份记忆里有你——真实的你! 你浏览了他的记忆,经历了他的一生,又在他的一生中见了真实的你,你便还能找回自己。 王左的打算很简单。 既然从忘川中寻找记忆是沧海一粟,那他就把这一粟变成两粟三粟,直至百粟千粟。 他要把自己当日的记忆寄托在别人的记忆当中! 既然必须遍历,那就增加样本。 分享自我,需要把最真实的自己倾诉给别人,无论是喜悦,还是悲伤,无论是窘迫,还是得意,统统予人。那是当一个人真正放开心胸,完全信任对方时,才能完成的事。 一辈子能遇到几个这样人,你愿意把最真实的自己展示给他。 而王左却想把自己倾诉给每一个路过的亡魂,他想把自己寄托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记忆里。 起码是尽可能多的人。 如果说一个人在忘川中找寻自我,是沧海一粟。 只要他把自己倾诉给1个人,那对他来说,就是沧海两粟。 只要他把自己倾诉给999个人,就是沧海千粟。 只要他把自己倾诉给9999个人,就是沧海万粟。 日复一日,终有一天,这忘川里会有数不清的王左,要找回往日的记忆,俯仰皆拾。 如果是一个正常人,那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因为活得越久,经历就越多,即使永远待在同一个地方,没接触过任何人,时间的经历是相同的,同样构成了自我的一部分。要把真实的自己倾诉给别人,首先要接触得够久,其次要深交,日久见人心。 无怪乎说,人生难遇知音,知己难求一人。 而王左则不同,他作为活死人,新生的自我只有从早到晚一天的记忆。他也不需要对方能寄托生前的自己,反正自己想找回的,也不过是那一日的记忆。 所以他只需要把当日的自我倾诉出去就行。 话虽这么说,但其中的自我建设,自我说服,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就这样,王左开始了他在黄泉路上,跟人掏心掏肺交朋友的日子。 他向路过的亡魂倾诉自己这一天的心路历程,虽然想得很轻松,但真的付诸实践,才知道有多痛苦。 倾诉,对王左来说,技术上反而不是难题,不用长篇大论,也不需要大聊特聊,因为他一天的经历实在有限,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伤害。他每日不止要在早上醒来之后,经历一次震惊、痛苦、迷惘、坚定,而且要向每个路过的亡魂倾诉一遍,难堪窘迫倒是其次,主要是其中的震惊和痛苦,他必须反复品味,其中的迷惘和坚定,他也必须反复咀嚼。 幸好每天的麻将大赛,三个呆子总是输得裤衩都不剩。这点喜悦,还能稍微缓解一下他受伤的心灵。 如此日复一日。 王左每日当值六个时辰,他就交六个时辰的朋友,虽然那些朋友往往只能呆呆地听他说话,偶有能正面回应的,也大都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下值后,有半个时辰在路上,一个时辰睡觉,一个时辰打麻将,偶尔也会去庠序城内逛逛,当然绝大部分居民看到他这个活死人,都纷纷以袖捂鼻,避之唯恐不及,但也算是一个调剂。 剩下的时间,王左几乎雷打不动的呆立在忘川边,试图从沧海中找那一粟两粟、千粟万粟。 倒是真让他找着那么一两次。 王左已经不在床板上刻字,因为早已经刻不下了。 现在唯一让他感知时间流逝的,只有那副麻将。 当有一天,他发现麻将上的花色已经被搓得几不可辨的时候,他就知道又过了一季,不是一年四季的季,是“麻将季”,他自己命名的。 新的麻将季,意味着他要刻一副新的麻将。除此之外,毫无差别。 即使用麻将季来计时,他也渐渐忘了,到底过了多少季。 只知道自己的盔甲越来越残破,原来自己当初能领到崭新的盔甲,并不是因为书生的面子。 每个守河卒领到的都是崭新的装备。 ... 这一日,到了王左当值的时辰,他照例经知明桥过南岸。 书生特意唤住他,嘱咐他今天不要再找人唠嗑了。 王左问起缘由,原来是天庭动乱,改朝换代,天上的贵人都被杀了头,如今以待罪之身入幽冥。虽然地府和天庭平起平坐,后土帝君也不一定怕了那新天帝,但毕竟无关紧要,无妨给些面子。 书生“少跟那些罪囚打交道为妙。” 王左忙不迭点头。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么多年苦苦钻营,也就比其他守河卒多份机灵罢了,还身陷囹圄呢,如何敢沾上头的事。 再说了,就算那旧天帝原先是擎天的大腿,如今也是个死大腿了,没什么好抱的。 王左来到自己的岗站定。 今日倒是跟往日都不同,视野可达的黄泉路上全不见半个亡魂,连空气都格外肃杀。 果然是天上的贵人,就算是死了,诸天万界的生灵还要给他们让路。 突然,天地间仿佛有战鼓声响起。 林立的枪戟缓缓地自远方移来,天兵天将结阵而过,每个战阵中央,都有108人扛点将台而行,台上一人一鼓而已。神人裸衣击鼓,声震四方。原来天地间的战鼓声,竟是来源于此。 天庭百战而后死的将士,即使死了也留着体面,盔甲齐全,步伐不乱,甚至比王左这个正经站岗的都穿得好些。 让他很是自惭形秽。 又过了一会儿,许多土地、山神、水神、童子、宫娥、力士,扶老携幼而来,悲悲切切。 之后是七十二地煞、三十六天罡、二十八星宿、十二元辰和各种仙禽神兽,队伍庞杂,但都面色平静,不悲不喜。 再之后是北斗七星、六丁六甲、五方五老、四御四圣,这些神仙各个风仪犹在,气度不凡,仿佛行走在自己的仙宫,身周仙气逼人。 最后,是天帝和天后。 天兵天将有战鼓随行,各路神仙也有锣鼓开道,及至帝后动身,天地反而沉默。 天地之间由极静又入极煊赫,天上龙凤齐鸣,地下鲜花遍野,只见两道泛着七彩光华的身影,携手从远方走来,雍容华贵。 王左拄着画戟,也不敢转头,只能通过眼角的余光,看到天帝、天后向第六座桥走去,深怕犯了忌讳。 终于天帝天后也过了桥。 龙凤回巢,鲜花化泥。 这一场煊赫的黄泉红毯,足足走了近五个时辰。 ... “呼……” 王左长出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 刚刚动都不敢动,脖子都僵了。 “可算是结束了,浪费了我大半天的业务时间。” 王左忿忿的想。 他作为活死人,时间近乎无穷无尽,但也是很宝贵的,毕竟他的目标任重而道远。 而且虽然自己想了很多办法,锻炼思维,维持记忆,但可能确实是太久了,时间琢磨,生前的记忆已经渐渐模糊,这让王左更感到时不我待。 又等了好一会儿,王左终于远远的看到一个老头走了过来。 这老头已经胡子花白,老态龙钟,穿着件白色的、皱巴巴的袍子,脸色倒还不错。 终于来人了。 看起来还是个寿终正寝的,这种亡魂没有戾气,最好沟通,待会得说点好听的。 待老头走到近处。 王左两步赶上前,抱拳执了个晚辈礼。 “老丈好福气啊,当是喜丧。咱们唠会儿?” 第八章 老头 “……孟河君还嘱咐我不要招惹他们,我哪敢啊,看看他们那排场!” 王左开始了每日例行的交朋友环节。 老头被他拦下,也不着恼,很配合的停下脚步,认真地听他说话,还时不时点头附和。 王左心想,这老丈不止是寿终正寝,看来走的时候还很安详,心中无事,也没有遗憾。难怪气息如此平和,不止没有戾气,还一派自然。 看来生命层次也不低,起码保持了基本的神智。 估计生前也是个有大智慧的长者。 心里这么想着,王左的口气不由更加亲近。 “您说他们都死了,排场还这么大,比庠序城里的周先生排场还大。 您知道周先生吗? 嗨,我想什么呢,您肯定不知道。 我跟您说,我今天早上……不是,是每天早上,都在日记里看到这个名字。 今天一早,我听说周先生要在临河书院门前的广场上开坛讲法,特地去看了。 没想到竟是个女人,啧啧啧……” 王左感慨地摇了摇头。 “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我觉得她比刚刚过去的那个天后还好看些。” “我信。” “信什么呀,您又没见过……” 一句未了,王左先愣住了。 倒不是没见过能与他对答如流的亡魂,实际上,生命层次达到见心境以后,就能大概率保持理智,甚至保留交流的能力,之前他也见过许多。 他惊讶的是,老丈的语气神态竟如此从容,不,不止是从容,还有一股兴致盎然之意,就像他也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个周先生何许人也。 亡魂保留理智,甚至保留交流的能力,这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还保留了欲望,不是色欲,而是交流的欲望,一探究竟的欲望。 王左之前遇到的人,或者说,他在日记里读到过的人,他们即使还能交流,也兴致缺缺,心灰意懒,完全没有眼前这个老者的气度。 “谁说我没见过,她可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年轻时活一些,还能夸一句灵动可爱,嫁了人后越发端着,现在只能说’端庄大方’了。 哎,可惜了一个好孩子。 这门婚事,我一开始就不赞成,你看,这不栽了吗……” 老头颇有点痛心疾首。 “……您说谁?”,王左心里有点发怵。 老头说“刚过去的那两个啊……” 老头像说起邻居家不争气的小夫妻一样,一开头就刹不住嘴,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模样,就差破口大骂“傻蛋”了。 这边老头还在义愤填膺地骂着,王左听在耳里,却恨不能将头埋进土里! “这等秘辛是我能听的吗……” 王左是真的没想到,这位也是个大佬!还是个隐藏大佬! 您这也太低调了! 看看别人,即便没有遍地花开,好歹也是仙气出尘,即便没有龙凤齐鸣,好歹也有锣鼓开道,怎么您这背着手,散着步就过来了。 王左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回遭了,屠山要是知道了,还不让我把全营的马桶都刷了。 “不说那些糟心事了,聊聊那个周先生吧,有机会我也得去见识见识……” “你是一直这么喜欢交朋友吗……问你呐,小兄弟!”老头拿手在王左面前晃了晃。 王左回过神来,看着面前的老头。 “也不是,主要是为了……”王左呐呐地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老头。 托付知己,不是一定不能带着目的,也不是一定要把自己今天的经历事无巨细都告诉对方。 主要在一个“诚”字。 你可以毫无功利,也可以带有明确的目的,前提是不会伤人;可以字斟句酌,也可以信马由缰,想到哪说到哪。 只要你付出诚心,对方接收到了,自然可以称得上“一日的知己”。 王左几句话说完了自己的遭遇。 老头从一开始的饶有趣味,到肃然起敬,最后听完他的打算,不禁动容。 “小友竟有如此大毅力,没想到我临了还能遇到个真心人,你这个知己我认下了。” 老头说完,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毅力可嘉,但无济于事。对你来说,或许是大事业,但对祂来说,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动作罢了。” 说到“祂”时,老头抬了抬下巴,意指忘川。 既然已经搭讪了,再缩回去也无济于事,何况现在边上好像也没别人。 王左左右打量了两眼。 “敢问老丈姓名?”他低声问道。 “我姓姚,你叫我姚老哥就行。”老头倒是不拘小节。 王左自然顺着竿子往上爬,“求老哥救我!” 在他想来,这位可是看着天后长起来的大佬,一定有办法能救自己。 谁知姚老头摇了摇头,道“我也救不了你。谁都救不了你。” 说完又叹息一声,转头就要走。 王左愣在地上。 连这种大佬都救不了自己,难道这真是死局吗? 想到自己已经在这忘川之畔站了不知多久,想到自己对生前的记忆越来越模糊,再想到,说不定妻女父母已经许多次从自己面前经过,而自己已经认不得他们。 想到这些,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 想到可能的碰面,可能是错失,可能的遗憾,不自觉竟滴下泪来。 泪落入尘土的声音是如此细微,但在老头耳中,却如洪钟巨响。 原本背着手走出两步的姚老头,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回头看着地上的泪痕。 又折了回来。 “许久没见过这么坚定的真我之心了。 老夫困坐九天之上,竟忘了世间万事万物之所以如此美好,只是因为我见、我思、我想罢了。 老头子原本是想换一个‘我’的,但现在想来也没甚意思,与其苟延残喘,我不为我,不如成全你的‘我执’。” 王左看着老头的嘴巴开合,许久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张嘴要说什么。 但姚老头却抢在之前开口。 “我知道了,你不用说,听我说就行。” 姚老头稍一沉吟。 “其实我是真的救不了你。 轮回本是常道,他人救不得你,你只能自救。 对你来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晋入见心境。想必你之前也试过各种办法。 无论是那周先生传功,还是庠序城内的通用功法,你今日学,明日忘,日日都得从头再来。 何况我的绝世功法,更不是你一日能速成的。教了你也没用。” 王左听完,心里一黯。 确实,自己之前不止一次尝试修炼,但从未成功。 不是没有功法渠道,实际上,城内的各大书院都会定期开展讲座,传功普法,书院内的先生也常常有教无类,不吝答疑。 何况庠序城内本就有许多公开的通用功法,乃是专为那些初来乍到、资质又不足以进入书院的普罗大众准备的。这些人在熟悉了这个世界后,往往会学一门糊口的手艺,多半也会学一些这类通用功法,图一个强身健体。 其中能坚持修炼的少之又少,有所成就的更是凤毛麟角。 除了受限于自身资质外,也是因为这些通用功法,往往较为粗浅。 但粗浅也有粗浅的好处,那就是普适。无论你有几只手几只脚,飞的爬的,长的短的,学了这些通用功法,大多能有所进益。 另一个好处,就是简单。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引车卖浆,都能学两手庄稼把式。 但再简单,也不是一天能学会的。 王左受限于记忆和经历之能保留一天,即使再简单易学的功法,到了他这,第二天也得从头学起。 于是,一本最基础的《周注引气正经》,王左练了两年,把一本书都翻烂了,硬是连感气都做不到。说出去,也是惊世骇俗。 后来,王左不得不放弃修习功法。 老头也没有卖关子,继续说。 “本来呢,老头子身上随便掏个玩意儿,就能保你灵体千年不散,但是你也知道……”姚老头掏了掏口袋,接着无奈地摊了摊手,语气萧索地说,“……我死了嘛,好东西当然被搜刮了。” 说到这,姚老头又愤恨地嘀咕了一句什么。 接着说, “但你也别急,虽然不能传功,也没有宝物,但我还有点娘胎里带出来的本领,虽然无法救你得脱,但能保你每日的记忆。送你罢。” 说完也不见什么动作,只是深深地看了王左一眼,也不再说话,抬腿就走了。 老头背着手踱步而去,不像赴死,更像去邻居家串门。 王左只来得及对他的背影说了句“谢谢”。 但不知道自己该谢什么,也不知道他送了什么,只感觉自己好像多了点什么,又好像少了点什么。 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过头去,本以为面对的会是孟河君的叱责,或是屠副统领的怒目,甚至直接是军法处的镣铐。 没想到,他却看到了两个自己! 六只眼睛对视的瞬间,王左的视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灵魂的变化更是匪夷所思。仿佛三台服务器完成了云同步一般,他通过六只眼睛观察世界,通过三具身体感知世界,但却有同一个思想,同一个意志。 紧接着,两人各自往前跨了一步,只一步,便毫无烟火气地走入了王左体内,就像三滴水自然而然的汇聚。 原来姚老头送的本领,叫做“三身术”,也叫“一首三身”。 第九章 备份 且不说王左如何惊讶,只说姚老头独自上了衍道桥。 桥面上早已经密密麻麻的站了许多人,其中有王左熟悉的书生,有要强灌他喝忘殇酒的大汉,还有当日在守河军驻地有一面之缘的老道士,此外还有老婆子、糙汉子、小娘子,形形色色,全都屏息凝神,引着脖子往桥下望。 当终于看到姚老头慢吞吞的身影时,大家才放下心来。 天边云卷云舒,不知道是藏在云端的哪位大拿,也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 当姚老头站上酴忘台的时候,原本低着头的众人,整齐划一的向姚老头叉手行礼。 老头斜眼暼了一眼天边。 不知道何时现身的,天边竟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或三两成群的站在云头,或独自御剑凌空,或满满当当地乘舟而来,背着天光,脸色在一片晦暗之中,但无一例外,全都双手前伸呈作揖状。 看着桥上众人严肃的脸色,和天边众人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藏玄机的站位,姚老头洒然一笑,说“别怕别怕,老头子既然来了,就没想过要跑的。” 天边的的稽首再拜,让天光都为之一黯。 姚老头挥挥手,道“免了免了。” 这时从天边走下一人,身穿黑色朝服,手持笏板,自称太傅,陪笑道“听闻老先生要来,今上原本要亲迎的,但奈何若水泛滥……” 姚老头又挥挥手,道“罢了罢了。” 又有人从天边下来,披麻戴孝,自称姚经义,哭着说“鄙人恬为大荒姚家这一代的家主,今日前来,不敢生攀附之意,只为一片孝心,代大荒姚家来为老祖宗哭上一场……呜呜……呜……” 人还未至,哭声先闻。 姚老头见状,连连摆手“犯不上犯不上。” 说着话的功夫,老头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书生面前,把手一伸,道“赶紧拿来吧,早就想尝尝滋味了……” 书生赶紧奉上一碗酒,待姚老头接过后,又保持着奉酒的姿势,低着头弓着腰退开几步。 姚老头先把酒碗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随即一副嫌弃的表情,但还是一饮而尽,喝完还砸吧着嘴回味了一下。 “再赏几碗吧,不够劲儿啊……”姚老头戏谑道。 众人听闻纷纷奉酒上前。 若不是众人一副战战兢兢、生怕老头子翻脸走人的鹌鹑样子,此情此景,倒颇有“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温情脉脉。 姚老头饮罢众人捧过的酒,见再没人上前,叹一声罢,随即翻身跳下了忘川。 王左没见到他老哥哥在桥上的风采,只记得那天忘川的波涛,比往日都大些。 是的,他记得了。 得了姚老哥的“一首三身”,王左也不敢声张,只在心里暗暗琢磨。 当天下值,王左照常来到守河军甲子营的校场,满饮了一杯回魂水。 跟往常一样,回魂水刚一入口,第一个感觉是充实、满足,仿佛饿了一整天之后饱食一餐,那是散逸的灵力得到补充的体现。 紧接着,像冥冥中有一只大手拂过,又从身体里带走了什么。 原本他应该失去一日的记忆,但是今天则不同。 大手拂过之后,他只是一阵恍惚,很快又恢复过来,仔细回想,竟什么都没忘。 他感觉自己的三身,分别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现在的记忆流失了,只需要与未来或过去的自己一对照,瞬间又恢复了。 就像有了备份一样! 还是主从备份! 王左心里狂喜,脸上却不见端倪,照常浑浑噩噩地回到营帐躺倒。 当天夜里,他失眠了。 当晚失眠的人还有很多。 庠序城里就有不少。 作为大荒人口的源泉,庠序城一直有着相当特殊的地位。 这里是黄泉路的终点,也是新生命的起点。 这里是百家的争鸣之地,也是文明的首善之都。 这里是大荒阴面的璀璨明珠,也是无边湖泽的活水之源。 自然也就成了宗门大派的嘴边珍馐,世家豪族的碗中禁脔。 时至今日,庠序城之所以还能保持中立,实在是有一番计较。 《大荒志·庠序策》开篇有载“六桥横空,万民蚁聚。帝御宇多年,眼见四方云来,盘桓不去。哀民生之多艰,遂偃华盖而论道。是日,天花乱坠,地起金城。帝降座亲题庠序,谨与民教化之义。” 虽通篇不见刀兵,但掩在卷后的,不知又是多少腥风血雨,滚滚头颅。 因为庠序城在大荒之中的特殊地位,当地的百姓难免生出些矜骄之气,这既是居于首善之都的自信,也和城内学子自由论政的风气不无关系。 每当夜幕降临,城内反而活了起来。百姓卸下担荷,学子释了书卷,呼朋唤友,三五成群。或于茶座之中,或于酒楼之上,推杯换盏,闲话家常之间,难免要评论一番时局。方才头角峥嵘的是临河学院的学子,现在指点江山的或许就是城东卖梨的货郎,白日里在阡陌间挥汗如雨的老农也跃跃欲试,正在端茶倒水的小二说不得也要舌战群儒。满城灯火,街谈巷谚,民不畏威,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真个好一副盛世奇景。 天庭动乱,群仙授首,这种大事,自然让今晚的庠序城更是灯火通明,物议汹汹。 城东的临彦酒楼,因为临近彦行书院而得名,传闻幕后老板还有点书院的背景,所以这里自然而然成了彦行书院学子聚会的好去处。既然挨着书院,莺歌燕舞肯定是少不了的。酒楼的大堂里常年有乐师演奏,或是琴瑟,或是琵琶,大家或许称不上,但佐之佳肴美酒也足够了。 想要更好的,当然也有,楼上雅阁有请。 真正的莺歌燕舞自然是关上门来欣赏的,一唱三叹,羽衣蹁跹。若你还想听听那弦外之音,又是另一说了。两情相悦的话,书院自然不会管你,若只是一厢情愿,那最好收起你的想入非非,毕竟酒楼的小二早就学会了一招——“告老师”。 所以,来酒楼吃酒听曲的学子真可谓文质彬彬,举止有礼,不愧是彦行书院的高足。 此时的临彦酒楼,正是一日间最灯火辉煌的时候。 三层,听海阁。 十几个身着青衿的学子围坐一桌,桌上的佳肴美酒停了许久,花厅里的轻歌曼舞也到了最婀娜之时,但今晚众人的热情似乎都不在歌舞酒肉上。 “徐学兄,你的消息向来最灵通,你跟大伙儿说说呗……” “是啊,跟大伙说说……” 众学子听闻,纷纷看向正位。 正位上坐着的,是一个相貌英俊,且笑容格外亲切的年轻学子。 徐学兄闻言,未答先笑,连连摇手。 “消息灵通称不上,只是平时好交几个朋友罢了。” 谦虚了一番,徐学兄接着道“我也不比你们多知道什么,只听说天庭苦废帝久矣,北天帝领诸侯拨乱反正,废了帝后,今都已伏诛了。嘿嘿,官面文章谁不会做!我还听说,今天授首的废天帝,还是今上的远房亲戚呢!” 众人听闻,皆露出惊容,这个劝酒,那个夹菜,哄徐学兄细说一番。这个颇有点江湖意气的徐学兄却不肯再说。 众人再劝,徐学兄只是推说不知。 “也是前日和二公子吃酒的时候,席间听他说起的,他没细说,我也没有深究。” 说到这份上,众人哪能不知,徐学兄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哪是没有深究,分明是敬陪末座,没有他说话的份儿。 “哪家的二公子?”有不明所以的小学弟问起。 “还能是哪家,自然是城主家的。” “城主府里的二公子,翟冲。”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开了。这个说二公子礼贤下士,那个说二公子名士风流,倒把徐学兄晾在了一边。 “他呀,呵,那应该不是空穴来风,翟家的架子搭得大了,这点消息还是有的。” 一个干干瘦瘦、皮肤黑黄的学子桀骜的说。 话里话外,对翟冲倒不像其他人那么追捧,甚至对翟家也颇有点不以为然。 有那机灵的,纷纷问道“怎么?张学兄可是有什么内部资料?” “学兄出身鞠陵张氏,肯定见识远胜我等。” “是极!是极!我可还听说,学兄有个在藏弓楼任管事的族兄,想来是从他那得的消息。” 张学兄高深一笑,道“哪有什么内部资料,我了解的还不如徐学兄清楚,那可是城主府出来的消息。” 有那不知所谓的,竟还能顺着往下说。 “是啊,从城主府传出来的消息,八九不离十。还是徐学兄消息灵通。” “既然是今上的远亲,怎么不见我大荒的勤王之师? 堂堂圣朝,洪荒正统,见兄弟之邦为乱,竟毫无作为!七大书院呢,新旧八派呢,十大世家,四方鬼帝,朝中的三公六宰呢,尽是些尸位素餐之辈!” 不知这位仁兄是真呆还是假呆,是真傻还是假傻。说他真傻吧,对各方势力倒是如数家珍,说他假傻吧,却又问出这种问题。 不过反正同学少年,口无遮拦,大家哈哈一笑,第二日便忘了,也没人当真。 类似的对话,不知要在今晚重复多少次,不知有多少人附骥攀鳞,有多少人作皮相之谈,又有多少人能烛见万里。 书生自有书生的意气,贩夫走卒也有贩夫走卒的狡黠,只要是在这庠序城内。 第十章 周先生 “周先生又要开讲了,你还去吗?……碰!别动我的幺鸡!” “哪个周先生?……四筒!” “临河书院的大师姐,也是王左的梦中情人啊!你早上又没仔细看笔记吧?” “这不是早上起得晚嘛,你们又催得急,我就随便翻了翻。” “那我跟你再详细描述一下,王左上次见过周先生回来之后的样子……” “打住!” 王左拍案而起,再不阻止,向孟还不一定怎么编排。 向孟、沈仲坤、叔万贵,王左的三个室友兼牌友,自从王左每日的记忆得以保全后,三个牌友也算鸡犬升了天,有王左帮忙,三人的脑子越来越灵光,现在已经可以八卦了。 王左也是才发现,三人中的向孟竟是个话痨,而且颇有演绎天赋,琢磨功法时就抓耳挠腮,碎嘴八卦时,真可谓滔滔不绝。 每次他们开始要八卦的时候,王左都得及时阻止,否则向孟强大的推演能力,总能把故事带到相同结局,而那个结局里,毫无疑问,王左都是有色心没色胆地远远望着周先生的背影,孤独地躲在角落哭泣。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向孟的一点,就是他毫无常理可言,但是又能逻辑自洽的编剧能力,虽然他不记得了,但每次都能推导出同一个结局,确实很见功力。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王左不给他们机会,直接走人。 “唉……别走啊,把这圈打完了,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身后传来向孟的声音。 王左只是挥挥手,也不回头。 “你有啥事啊?” “嗐,还能有啥事,听讲去了呗。不管他,我们斗地主!” “好!牌放哪来着?” 身后隐约开始传来,“我抢……我再抢……”的呼喝声。 ... 王左脚步利落地出了大营。 并没有人阻拦。 屠山看着凶恶,但是言出必行,说下值期间不管,就绝对不会管他。实际上,整个甲子营都基本处于一种无为而治的完美状态中,不需要明令典刑,也没有杀鸡儆猴,屠副统领更是像个养在深闺的大家闺秀,一整天只躲在自己的营帐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不去找他,他也不来找你。 但凡你有事去找他,无论何事,先罚你一顿是必须的。 王左抬头看了一眼天光,现在离自己当值的时间还早,既然今天要去听讲,不如待会顺便逛逛庠序城? 自从“三身术”让自己免于失忆之后,王左已经许久不曾去忘川之畔寻找记忆了,也不再热衷于在黄泉路上交朋友,因为自己失去的那许多日记忆,虽说不至于到不堪回首,但是也没甚值得追求,不要也罢,就放任它们回归忘川吧。 这样做的直观效果就是,王左彻底闲了下来。 不再需要花时间倾诉,不在乎需要花时间找寻记忆。 每日除了当值的六个时辰,其余时间基本上是无所事事,所以他最近很热衷于参观庠序城,当然,庠序城里的居民一如既往的不太喜欢他。 此外,他修习功法的心,也活络了起来。这不,最近又热衷于去听周先生讲课了。 …… 王左从距甲子营最近的启夏门进城,刚一进城,就向停靠在城门口的陆行舟走去。 陆行舟由大荒的顶级世家——梁家运营,不止在庠序城内,整个大荒范围内,无论是物资运输,还是载客行走,都离不开他们。 大荒地域广大,二十九城之外可不太平,可以说,地府之所以还能勉强维系二十九城为一个整体,梁家的陆行舟功不可没。 陆行舟整体呈梭形,名为舟,却不入水,叫陆行,其实在天。 只见它稳稳地飘在离地大概半米的空中,等到它出发时,先极速攀升到高空,在攀升的过程中迅速由实转虚,然后极速行驶在虚空之中,快到站时,它又由虚转实,落到地面。 从庠序城城南到城北,除去在每一个站点停靠的时间,陆行舟只需要半刻钟就能来回一趟。 每一艘陆行舟都造价高昂,但单单是高昂的造价,还不是梁家能垄断陆行舟的原因。 之所以大荒之上,只有梁家能生产陆行舟,是因为其中最重要的部件——龙骨,需要用虚空之龙的一整根脊椎骨打造。 而梁家盘踞的合虚城,有一处虫洞,通往目前已知唯一的一处虚空之龙的巢穴。 陆行舟不仅速度奇快,以虚空为道路,而且载量极大。 以停靠在启夏门的这艘“启夏一号”为例,外表看起来十几米长短,宽不过两三米,但内里却异常宽阔,分二十节,每节有座位一百五十个,如果算上站票,可容纳五千人。 如果硬要塞,这小小的一艘陆行舟,塞下个七八千人不成问题。 《大荒志·梁太公世家》“帝俊生禺号,任姓。禺号生淫梁,淫梁善斧斤,以梁为氏。梁太公生番禺,番禺十年作舟楫。番禺生奚仲,奚仲生吉光,吉光始以木为车。” 梁家万年的基业,除了陆行舟外,还打造战车、飞楼等战争利器,生意遍及军工、车马行、镖局、航运等方方面面,实可谓大荒的物流和军工之王。 经营陆行舟的任行车行,不仅是梁家在庠序城内的营生,更是任家的代表。好比张家的藏弓楼,销家的天兵阁,都是世家在庠序城内的耳目口舌。 …… 王左不顾启夏站引导小厮的白眼,上了陆行舟。他在角落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附近的乘客自然掩鼻走开。 又等了一会,小厮透过镂花的小窗往里看了一眼,见那个王左木着脸坐着,附近眼看是不能坐人了,其他座位也已坐了七八成满,就关上了陆行舟的舱门。 陆行舟舱门一关,“嗡”的轻鸣一声,迅速攀升,破空而去。 除了升空时有一瞬间轻微的失重,全程没有颠簸的感觉,王左早已见识过这陆行舟的神妙,自然不算新奇,但窗外的景色总是让他百看不厌。 陆行舟虽然行于虚空,舟外的人如果不施手段无法看到空中疾驰的陆行舟,但并不影响舟内的人引颈远眺。 庠序城幅员辽阔,虽称作一城,但行于高天,仍无法一窥全貌。 只见远处有山岭横竖,山上楼阁隐约,楼上才子登高,山脚下田亩辽阔,阡陌间农夫劳作。山间还有水波淼淼,水中台榭潜浮,榭上佳人弄花,江岸边渔舟唱晚,野渡里老翁垂钓。城内更多的还是坊市纵横,坊内屋宅相连,邻里炊烟袅袅,集市中软红十丈,大街上行人如织。 王左不自觉又看呆了。 不过盏茶的功夫,一片涟涟的湖水便映入眼帘,阁楼和垂柳错落在湖边,偶尔有三两个着白矜的学子结对而行。 突然眼前的一切都在放大,原来是陆行舟正在急速下坠,王左坐在其中,并不感觉多么不适,只觉要坠入眼前这画中。 不觉已是到了临河书院。 书院门口的泮池边,已经聚了好大一群人,隐隐将一座高台围在中间。 陆行舟轻轻一顿,停稳的瞬间,王左就抢下舟去,因为他已看到周先生登台了。 王左仗着一身盔甲,也不客气,直往人群中间挤去,不怎么费力就到了前排,主要是围观的人群一看到这身守河军的装束,大多嫌恶地让开,不愿意跟他靠得太近。 面对众人异样的眼光,王左早就习以为常,自顾自的席地坐下。 周围一圈人不得不挪动蒲团远离这个兵痞子,本就拥挤的人群,更推搡出一片嘈杂。 …… “叮!” 突然一声铃响,嘈杂之声瞬间安静下去,众人纷纷将目光看向台上。 只见高台上,一个白衣女子跪坐在青玉蒲团上,正将手中的金玲放在身旁的桌案上。 正是周先生! 周先生本命周观鱼,临河书院的大师姐,书院院长蔺东来的高徒。 不知为何,一袭白色的普通学子服,竟被她穿出一身遗世独立的出尘之感。 虽坐于高台,周围万千目光聚于一身,但泰然自若,风淡云轻,仿佛处于幽居,独自观鱼。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轻轻放在腰间,一双凤眼扫向台下,目光并不严厉,但众人都噤若寒蝉。 连兵痞子王左都不自觉屏息。 “今日我讲《周注引气正经》。” 王左狂喜,周先生每旬一讲,今日总算讲到这部他正在修炼的功法。 周先生清冷的声音,让人不觉静下心来。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周先生也把整部《周注引气正经》讲完了。 “周先生不愧是院长的高徒,这一番讲解,深入浅出,令我茅塞顿开啊。” “是啊,周先生这么年轻,就有如此学问,真让人叹服。” “不止是学问,周先生学以致用,听说她已经连通天地桥,不日就能成就神通。” “天呐……此言当真,那岂不是和彦行书院的张君裴修为仿佛,她可比那张家麒麟要年轻十岁不止……” 王左本就听得天旋地转,又被附近几人的一番对话分了神,更是把周先生的妙语忘了七八,忍不住对几人怒目而视。 几人被他瞪得莫名其妙,但也懒得和他计较。 王左再次看向台上,目光不自觉更热烈起来。 “这可是条大腿,怎么才能抱住?” 不怪王左如此功利,毕竟周先生是他能接触到的最粗的大腿了,虽然他得姚老头遗泽得以保全记忆,但自身资质实在有限,苦练《周注引气正经》月余,堪堪只能感气。 今日再听周先生讲法,更是云里雾里,让他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资质普通,悟性也堪忧。再不想点办法,恐怕十年都无法入门。 “怎么能让她注意到我呢?”王左心里暗暗想到。 正在这时,周先生的声音再次传来。 “今日是最后一讲,你们可有疑问,我当为大家解惑。” 第十一章 天才 “这是我院的院规,每个学子学有所成都要公开讲学三个月,每旬一讲,以示我院有教无类之院训。今日已经是大师姐的第九讲了。” 有临河学院的学子在向周围的人解释,提到大师姐时更是一脸骄傲。 “难道以后再不能看……听周先生讲学吗?”旁边一个身着紫色学子服的少年做西子捧心状。 他旁边同样穿紫衣的同学笑骂道,“你那是为了听讲吗?”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那个临河书院的学子见两人笑得猥琐,一阵无名火起,仿佛自己的女神被玷污了一样,但又不好发作,只能狠狠地盯着两人。 台下众人跃跃欲试,但大多不敢真的问什么问题,大概还是自残形愧。 寥寥数人问了几个问题,周先生一一答了。 周先生又环视了一圈,见无人再问,正要作别。忽看到那个守河军举起了手。 众人见状,纷纷耳语起来。 “这些守河卒脑子都不好使,活死人一般,今日只知今日事,有什么好问的。” “说不定跟你一样,也是为了跟周先生说句话呢。” “你……你怎么凭空污蔑人,我那是诚心求教!” 周先生也是难得显出疑惑的表情,但还是平静地说“你问。” 王左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举手,一方面是心有所惑,另一方面也确实存了说不定能引起周先生注意的小心思。 “《周注引气正经》有言‘阴阳交,二气降,精化神结,上应九天。’其中的‘精化神结’作何解,请先生教我。” 周观鱼原本带着疑惑的双眉顿时蹙到一起,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对任何一个书院学子而言都毫无难度,但对一个胎教肄业的守河卒而言却过于高深了。 守河卒自来大荒,虽经酴忘台,但未饮忘殇酒,相当于新生未遂,确实是名副其实的胎教肄业。且昨日事今日忘,今日事明日忘,虽然这个守河卒几乎每次讲学都来听讲,之前也或许从别处得过《周注引气正经》,但每日都像第一次读来一样,如何能学到这么深,这个问题明显不该他来问。 就像一个稚童,还未修身,张嘴就问如何平天下。 周围的人也纷纷对王左的问题嗤之以鼻。 虽然心中不虞,周观鱼并不放到脸上,只是提点一句,“你该先感气。” 还要再说,但转念一想,“他明天都未必会记得这一番话,何必再说。” 周观鱼摇摇头,心里暗自嘲笑自己的好为人师。 “我已经可以感气了。”王左赶紧回答。 周观鱼原本都要转身下台了,听到王左的话,又停下脚步,说道“那你试试。” 语气已带了些不耐。 没想到王左当即盘膝坐下,左手结左玉印,右手结右清灵印,双手左上右下交叉置于腿上,叩齿九下,深吸一口气,顿时周身清气升腾。 周观鱼原本蹙着的双眉,顿时挑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脚尖一点,飘然落到了王左身前。 “此人不是守河卒子吗,居然一日便可感气,如此天赋,也不比院里的那几个天才差了!可惜了……”周观鱼看着盘膝而坐的王左,心里感慨,面上却不露痕迹。 王左运气片刻,就松了意念,睁眼后首先看到一袭雪白的长裙,裙摆下,一双莲花纹的缎面绣鞋露出一点鞋尖,再抬头才看到周先生已经到了身前。 周观鱼沉吟片刻,从袖中掏出两本薄薄的册子,递给王左。 “这一本是我作的《引气正经注疏》,虽粗陋,对你或许有用。至于这本,你也看看吧,有所得再来找我。” 王左接过书,匆匆往第二本册子上瞟了一眼,只见几个秀丽的小楷写着“鹤桩”两字,竟是册手抄本。 王左急忙拜谢,周先生却已经飘然而去。 听到四周渐渐热烈的讨论声,王左也不敢停留,揣了书,匆匆挤出人群,直奔任行车行而去。 …… “她这是把我当成天才了吧!” 原本惊疑不定的王左,登上陆行舟后,复盘起刚刚得周先生赠书的经过,总算想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表面上是一个只有一天记忆的守河小卒,周先生以为我只凭这一个时辰的听讲,便能感气,起了爱才之心。才有了今天这便宜! 但问题我不是天才啊! 早晚打坐,苦修月余才练出这么一点气感。” 王左得了两册书,惊喜之余,却也颇为苦恼,因为他清楚,两本册子并不是此行最大的收获,最大的收获是得了一句“再来找我”。 只凭这句话,他便可自由出入临河书院,起码能让门口的小厮往里递话。 “再接触,我的底细恐怕藏不住,到时候怎么解释我能保住记忆这件事?但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又实在不甘心,那可是临河书院。” 要知道临河书院可是庠序城内四大书院之一,院长周崇先更是四大书院共举的大祭酒,是书院派的领袖人物,是可以左右庠序城局势的巨擘。近来书院又出了周先生这样的人物,临河书院已经隐隐成了四大书院之首。 庠序城中的书院之首,自然也是大荒的最顶级学府,恐怕也只有常年随驾后土帝君的太学府能与之相媲美了。 “管他呢,到时候再说,实在不行,就只能硬着头皮装天才了。” 王左自然不肯放弃这场富贵。 入学大荒的顶级学府王左自然是不敢奢望,让他更难放弃的是另一桩好处。 庠序城内人尽皆知,城主府庶出三子翟凌,正是临河书院的学子,而且还是周大师姐的超级小迷弟,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守河军甲子营的正统领。 翟凌虽领着甲子营统领之职,王左却一次都没有在军营内见过他,想来虽然贵为城主之子,但非嫡非长,并不被看重。可能他本人也无心权位,志不在此,虽然官场无名,但却早早就在风月场中闯出了名堂。 城内好耍的去处,无论是一掷千金的温柔乡,还是三教九流的梨园界,哪里都不乏他的身影。城内一等的佳人,无论是风骚妩媚的红袖招,还是抚琴弄箫的清倌人,谁人都念他的好。 翟凌虽然是个十足的纨绔,但为人洒脱,仗义疏财,而且对临河书院的周大师姐恭敬有加。 如果王左真的入了周先生的眼,以翟凌的伶俐,不用大师姐吩咐,必定有好处给到这个麾下的小卒。 王左心里想到,“也不要其他的,只要他一纸军令,放我退伍即可。到时候我再往酴忘台上走一遭,讨一碗酒喝,从此就得新生了,再不用披着这一身人憎鬼嫌的盔甲,每天木着张脸,装出一副活死人的模样。” 有三身之术,王左即使喝了忘殇酒,也不怕失了记忆。 王左心里计较,想到即使翟凌再是个没实权的将军,放归一个小兵总是能做到的,更何况以屠山那样一个规矩的人,但凡有令,不会不从。 “糟了!” 想到屠山,才想起今日当值的时间将近,王左顾不得其他,下了舟,出了启夏门,先快步往自己的岗位赶去。 直到下值回营,王左才翻开周先生给的两本书看了起来。 …… 《引气正经注疏》是周先生在《周注引气正经》的基础上,自己作了疏义。王左字斟句酌的啃起书本,更加确定自己不是天才。 粗读一遍后,又迫不及待地翻开了那本手抄的《鹤桩》,开篇一段寥寥百字,剩余的全是一幅幅简易的人物画像,或提膝展翅,或扭胯屈膝,竟是一篇强壮筋骨的体术。 王左边看,边歪七扭八的模仿起来,但下盘无力,东倒西歪,好端端的白鹤亮翅桩,硬是让他站出了弱柳扶风的感觉。 第十二章 敌袭 “呼……呼……” 守河军甲子营的某顶营帐内,只见王左站着鹤桩,浑身大汗淋漓,胸口如风箱般起伏,喘息声也如风呼啸。 鹤桩的动作虽然别扭,但并不困难,之所以如此累人,是因为还要配合动作做出相应的呼吸,其实就是把原本盘膝而坐的感气,替换成站着鹤桩感气。 盘膝而坐时身体处于放松的状态,只有意念紧张,如此感气,是让灵气快速地行于周身,让身体全面受灵气滋养,至于身体在灵气的滋养下能留住几分,就看个人资质了。 而打着鹤桩感气,则是身体的某些部位和意念都在紧张的状态,如此感气,是让灵气郁结于特定部位。如果寻常修炼《周注引气正经》是灵气滋养的话,那么站桩感气则是灵气冲刷了,前者如沐温泉,后者则如手探油锅。疼痛、酸胀,甚至抽搐,每到这时,王左就知道自己的极限到了,需要放开架势,或是换一个动作。 鹤桩全套只有十二个动作,王左原本每个动作都只能坚持半刻钟左右,全套打完都要不了半个时辰,经过半年的勤修不辍,如今每个动作都能坚持一刻钟以上。 鹤桩主要修炼的是四肢,如白鹤亮翅桩就是锻炼双手的手腕,而鹤立苍松桩则是锻炼双腿的膝盖。 王左打完最后一式华亭鹤唳,如引劲长鸣的脖子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架势一松,整个人几乎瘫倒。这最后一式华亭鹤唳是唯一一式不作用在四肢的动作,锻炼的是颈椎。 “前世如果会这招,再也不用担心颈椎病了。” 王左瘫坐在床上,浑身汗出如浆。 但他并没有放松,马上又盘膝坐起,修炼《周注引气正经》,周身升腾灵气,四肢的酸胀也减轻了许多。 相比《鹤桩》的修炼进度,《周注引气正经》的修炼却几乎没什么进展,王左几乎只把它当做重训之后的松解按摩。 大概两刻钟后,王左收功站起,活动了一下四肢,感到浑身的酸胀感大为减轻。 继而感受到了四肢传来的力量感,比之半年前强了许多,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行走间脚步如风,双腿的支撑力大大加强,仿佛总有用不完的力气,双臂孔武有力,随便打两套地摊上学来的拳法,也是虎虎生风。 守河军虽然配发了一把画戟,但并不教导武艺,画戟更多是作为仪仗使用。王左不懂得戟法,但修炼《鹤桩》以来,四肢敏捷有力,八尺有余的画戟舞动起来也气势十足。 《鹤桩》作为体术,着重的就是一个苦功,只要能感气就能修炼。这么说来,体术尤其适合守河卒,他们虽然无法保留记忆,但肉体的提升是实实在在的,虽然每天刚上手修炼时很困难,但积年累月之下,四肢关节的基础力量和敏捷提升了,庄稼把式也能打出几分威力。 当然,能做到感气的守河卒本身就少之又少。 “想必这也是周先生传我体术的原因”,王左心想。 而《周注引气正经》则不同,细水长流的灵气滋养,虽然也可以轻微强化肉身,但这只能算是副作用。既然叫“引气正经”,感气只是第一步,更重要的还是引气,目的是要做到有意识的引导气息,经过特定的经脉路线,最后将气留存在体内,修炼的是内气。 《周注引气正经》更多需要参悟,感受,更注重的是悟性,除非真的悟性逆天,能做到一日引气,并运行周天,否则对于守河卒而言,基本毫无作用。 周观鱼见王左悟性惊人,起了爱才之心,赠予的两册功法,《鹤桩》是实实在在的好处,而《引气正经注疏》更多像一种碰运气的考验,她自己估计都不抱期望。 完成了每日练功,王左照例赶往忘川南岸值守。 …… 忘川南岸。 王左正百无聊赖地站着。 自从“三身之术”能截留每日的记忆之后,他也不再热衷于向来往的灵魂倾诉自我了,更多的时候是在修炼感气。 今天当然也一切如常。 “哞……哞……” 突然,远方传来了几声兽吼,在一片安静的天地之间回响。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王左茫然四顾,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敌袭……敌袭……” 然后他就听到了远方的疾呼。 只见远处奔来数骑,精悍的鳞马上,俯着一个个身影,全都身穿晦暗的皮甲,背插双旗,却是巡河的斥候。 当先一骑已经奔到五百步之内,还在高声大呼“敌袭……敌袭……” 正在此时,地平线上冒起长长的一条烟尘,如海潮般汹涌而来,不过片刻就淹没了那队斥候,呼声顿止,天地为之一静。 经过片刻的沉默,烟尘中响起了连天的战鼓。 “咚!咚!咚咚咚!” 战鼓刚起时,还有几分微弱,而后越来越响,一轮鼓罢,已经震耳欲聋。 听到这越来越近的战鼓声,王左忍不住倒退了一步,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画戟。 突然一个庞大的身影从身旁掠过,只见那身影高举钢鞭,奔到阵前,一声大吼。 “甲子营!列阵!迎敌!” 来人正是甲子营副统领屠山。 他这一声吼,甚至盖过了敌军的战鼓声。 守河军仿佛找到主心骨,不再自乱阵脚,远处也相继响起了一声声军令。 “甲丑营……迎敌……” “甲卯营……列阵……” 王左定了定神,刚迈开几步,要到屠山身后列队,却已经见到烟尘之后探出了一颗独角的牛头。 这怪牛高一丈有余,形如水牛,头上却只有居中一角,浑身生着苍黑的长毛,黑毛虬结散乱着,有些甚至从背上一直拖到地上。 怪牛背上端坐一人,全身黑甲,一手握住怪牛的独角,一手倒持大刀,头戴敷面头盔,看不见面容,但身形雄壮,怪牛在他胯下都显得局促。 继他之后,越来越多的敌军冲出烟尘,但除了聊聊数骑鳞马之外,大多是衣衫褴褛的步兵,或手持短棍,或手持竹枪,军容惨淡,却士气如虹,叽哇乱叫着冲了过来。 屠山见状,怒吼一声,单人独鞭,冲向了当头的怪牛。 乱军中,黑甲将军骑着怪牛越众而出,舞刀来战,其他步骑兵则纷纷避开这两个巨人,冲向手无寸铁的魂潮,以及还未列队完毕的守河军,如同急湍绕过水中的两块礁石,冲刷向岸边的野草。 …… 黑甲将军舞起大刀,他的身形本就比屠山高大,加上跨下坐骑,高度几乎是屠山的两倍。居高临下的一刀,如泰山压顶。 “铛!” 金铁交击的巨响刺入众人耳膜。 只见屠山一横鞭,挡住了黑甲将军势在必得的一刀,自己的双腿也陷入了地下,黄土直没过脚背。 黑甲将军一刀被挡,借着反弹之力,又双手高高举起了大刀。 正此时,屠山大吼一声,身形瞬间暴涨,眼见已经与对手齐平。 黑甲将军的下劈之势顿时一窒,自己中门大开,屠山又欺入身前,已是输了半招。 屠山浑身的盔甲都被撑裂,但他浑不在意,眼见要一鞭抽在对手面上,谁想那怪牛突然一声大吼。 “哞!!” 四周的众人,无论敌我,统统耳膜生疼,感觉天旋地转,近在咫尺的屠山更是被吼得衣甲尽碎,双耳淌血,钢鞭一顿,已经失了先机。 裸衣的屠山状若疯魔,欺身而上,与黑甲敌将又战到一块。 …… 王左无暇再关注屠山的战场,因为他也自身难保。 即使最近苦练鹤桩,身体素质远胜从前,但面对战场拼杀,前后左右难辨敌我,再高的武艺也显得无力,除非像屠山和黑甲将军一样,已经非人。 何况王左根本就没有战斗的经验,身体素质再高,也难免畏首畏尾。 所幸大部分敌军缺盔少甲,兵器残破,守河军仗着兵甲之利,渐渐稳住了阵脚。 王左也在一番枪来剑往之后,逐渐找到感觉,四肢源源不断的气力传来,一支画戟大开大合,舞得敌军不敢近前。 “铛铛铛……铛铛铛……” 突然身后传来了阵阵锣响! 竟是鸣金收兵! 守河军纷纷回望身后,茫然无措。 屠山闻得鸣金,顿时怒声大骂,瞠目欲裂。 敌军士气大涨,乘机掩杀上来,守河军方寸大乱,一溃千里。 王左被溃军裹挟着退到了岸边,眼见身后就是忘川,已然退无可退! 第十三章 落水 如果是寻常的大江大河,即使水波再汹涌澎湃,溃兵被驱到岸边,也必定有人慌不择路,冒险泅水逃生。 但这是忘川,根本不会有人想要入水。 接触忘川中的一缕河水,便相当于体验了一个生灵的一生,接收了他一生的喜怒哀乐,经历了他一生的爱恨情仇。身入忘川,淹没于滚滚波涛之中,哪怕只是片刻沾身,也不知要经历几世几劫,足够让任何人迷失自我,灵魂溃散。 守河军退到忘川岸边,眼见无路可退,只能背水一战,但奈何敌军势众,阵地不断被挤压,不知有多少人被挤下了忘川。 王左挤在人堆之中,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反正前后左右都是人,敌我难辨,画戟也早就被夺去,只能挥舞双拳,苟延残喘。 正当王左双拳左支右绌之时,一个瘦小的身影突然从胯下越起,扑到他的背上,双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却是个瘌痢头的小鬼。 这小鬼身高不过五寸,浑身长满了黑毛,毛发间满是脓疮,湿哒哒的皮肤上布满灰黑色的斑块,七窍带血,双眼圆睁,一口尖牙,满脸疯狂的神色。 明显是因为吞噬了太多驳杂的灵魂,灵体已经被污染,即使在鬼军之中,也是最肮脏的存在。 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张嘴向王左的后劲咬去,要吞噬王左的灵魂,他想活,不怕脏。 王左近来苦练鹤桩,脖颈被制,下意识就打出一式华亭鹤唳桩,那背上的小鬼一口下去,满嘴尖牙尽碎,王左的后劲处则渗出了一大片血迹。 王左松了架势,双手绕到颈后去抓背上的小鬼,入手是一片湿滑的皮毛。他强忍着恶心,发力要把小鬼拽下来,但小鬼牢牢抓着他的脖颈不松手,一时间竟僵持住。 “嘻嘻……嘻嘻……” 小鬼碎了一口牙,反而尖声大笑起来,张嘴凑到了王左后颈处,奋力吮吸起来。 王左登时脑内一懵,只感觉有无数的记忆碎片涌入了脑海,却是那小鬼正在污染他的灵魂。他不由自主踉跄了几步,突然脚下一空,天旋地转起来,却是整个人栽倒入忘川之中。 王左的落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长长的河岸边,这一幕到处都在发生。 …… …… 王左落水之后,满眼黄浊,只觉得天地一片混沌,浑身的伤口都不疼了,反而觉得正泡在暖洋洋的温泉里,身上懒洋洋的。 不知过了多久,好像被人推了一把,他跌出了温泉,痛呼一声,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反而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他模模糊糊的看不清眼前,但却能感觉到有个温柔的呼吸正在耳边,轻声呢喃着什么,他刚要出声询问,却张嘴忘言,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 睡了半天,王左腹中饥饿,嘴巴不自觉吸吮起来,吸了满口甘甜的乳汁,填饱肚子又沉沉睡去。 三月之后,他看着眼前一个荆钗布裙的妇女,开心地笑个不停。 十年之后,他苦恼地看着手中翻开的课本,想到先生的严厉,不情不愿地背诵起来。 又十年,他手执喜秤,挑开红盖头,看到盖头下自己朝思暮想的俏丽面容,心中一片火热。 又十年,他将手中的冰糖葫芦递给小女儿,旁边的儿子大声嚷道“我也要我也要”,满眼的宠溺。 又二十年,他跪在母亲的陵前,已经恍惚了一日一夜。 又二十年,他无力的躺在床上,看着床前强颜欢笑的老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眼里满是眷恋,但隐约间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他迷迷糊糊从床上坐起,不辨方向抬腿就走,口中呢喃 “我本是……我本是…… 我本是路边的乞儿,能死于床榻,足矣足矣! 我本是将门的虎子,当马革裹尸,怎么能死得如此庸庸碌碌?! 我本是青楼的妓子,死时有家人相伴,复有何求?! 我本是……,我本是……,我本是谁?” 突然一个身影走到眼前,施了一礼,打断了他的呢喃,只听那人说 “老丈有礼,我叫王左!” …… …… 大荒,庠序城,六桥之前。 屠山在听到鸣金后,虽然极其不甘,但还是选择了听令,一鞭逼退黑甲鬼将后,且战且退,终于和麾下的甲子营汇合。 屠山的到来,多少还是提振了一点士气,守河军的阵地不再被轻易压缩。 黑甲鬼将见屠山退守,也不追击,率领麾下数骑,远远地对峙。同时命令鬼军不再步步紧逼,而是分了数股兵力收集战利品,驱赶着魂潮往远方而去,像是驱赶牛羊一般。 如此对峙了一会,六桥之前的魂潮已经被驱赶一空,鬼军又分出数队人马,各往上下游而去,显然是往更远处去赶两脚羊。 正在此时,庠序城南面安化、明德、启夏三门洞开,从中呼啸出十数道人影,或脚踏飞剑,或骑乘灵兽,也有人冯虚御风。 十数道人影眨眼到了阵前,皆是书院学子,临河书院大师姐周观鱼赫然在列。 也正在此时,被忘川的波涛推到岸边的王左,睁开了双眼。 他愣愣坐起,茫然四顾,先看到了不远处一个矮小的身影,正是之前偷袭并打算吞噬他的小鬼。只见那小鬼跪坐在地上,双手抱头,脸上的表情时喜时悲。突然嘴巴被拉长,脸上长出绒毛,眨眼间变成了一张狗脸,狗脸张开大嘴,发出无声的嚎叫,然后眉眼清晰,又变化成一个美丽的女子,再然后变化成一个木讷的汉子,如此变化了几次,突然像冰块融化一样,全身化成了一大滩水,淌入了忘川。 王左似乎还没从沉睡中清醒,看到这惊悚的一幕,内心依然毫无波澜。抬头望天,正看到十数道流光从头顶划过。 他一个激灵,赶忙站起,看到四周军容惨淡的守河卒,才想起前尘往事。顾不得多想,紧赶几步,凑到一个断臂的同袍身后。 这个断臂的守河卒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个人,他正愤怒地看向鬼军的方向,目光死死地盯着其中一个恶鬼,那个恶鬼正拿着他的断臂在啃着,仿佛那血肉像甘蔗一样香甜,一边啃还一边挑衅,挥舞手中的断臂打着招呼,脸上满是残忍的笑容。 十数个书院学子驰援之后,甲子营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在屠山的指挥下重整队形。 甲子营的士卒十不存一,活下来的也几乎个个带伤,这样的军队无疑是没有战斗力的。陆续又有几个营的将士汇聚过来,统统被打得不成建制,几个营的守河军汇合后,开始有序撤过六桥,把战场留给那十数个书院的学子。 王左也在其中,退到了忘川北岸。 直到此时,他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 再看南岸断后的十数个学子,随手一挥,便是一片耀眼的剑光和法光,脚步轻抬,身影变幻莫测,原本不可一世的鬼军如割草般成片倒下。 经过片刻的试探,黑甲鬼将果断下令撤军,撤退时不忙把敌我的尸体都搬走,只留下一片泼满鲜血的战场。 四大书院遣了几个优秀学子来支援,不过短短几刻钟的时间,便击退了鬼军。 王左再回望自己的同袍,同样是短短几刻钟的时间,守河军便被杀得溃不成军。 这一切让王左感到深深无力和挫败。 “我勤学苦练了半年,本以为实力大进,没想到还是这么不堪一击,随便一个小鬼的偷袭,就让我几乎死了一次,若不是……” 王左想到流落忘川中经历的百世千劫,只觉恍如隔世。 多亏了他之前向来往亡魂倾诉的记忆片段,让他在别人的记忆中能片刻的找回自己,再加上“三身之术”藏于过去未来的记忆备份,他居然得以从忘川的波涛中归来,并没有灵魂崩溃。 不仅灵魂没有崩溃,而且因祸得福,历经千劫,王左的灵魂比之前凝练了无数倍,许多之前想不明白的问题,现在想来,都如掌上观纹,原本感气都费劲,现在只觉得体内的灵气如臂使指,这都是资质和悟性的变化。 感受着周身汹涌澎湃的气感,王左缓缓握紧了双拳。 第十四章 动员 神武七十八年三月丙申朔。庠序城主、阳平侯翟子平,临河军主、骠骑将军申屠慎,临河书院蔺东来,彦行书院杨射虎,武关书院秦致远,凤鸣书院姜婵等,告庠序城父老军民 红叶山鬼雄仇世峰,慢侮忘川,悖道逆理。不服王化,领军犯边。杀伤数万,劫掠无数。罄云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今举大旗,誓屠红叶。擒贼献首,以清妖孽。 布告全城,咸使闻知。 …… 鬼雄仇世峰盘踞在红叶山,麾下所部,自号红叶军。 自红叶军犯边已经过去了三天。 庠序城内群情激愤,物议沸腾,妇女儿童都恨不能提二尺剑,杀上红叶山,全城的老少爷们,更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四大书院的学子,奔走串联,集体请愿,要求城主府尽快组织反击,更是自愿组织义军,日夜操练。 全城的商户,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张家的藏弓楼搬空了库存的弓弩箭矢,销家的天兵阁捐出了不计其数的刀枪剑戟,岐家的百草堂则一车一车的往守何军驻地运送丹药。 梁家的任行车行,更是放出豪言,除了要免费提供二十艘陆行舟用以行军之外,还要从合虚城紧急调来五座飞楼听用。 在这样的氛围下,城主府终于一改往日的无为而治,守河军的战争齿轮也转了起来。 敌袭的当天,城主翟子平颁发了戒严令,城外坚壁清野,城内戒严巡逻,除非手持令信,否则十二座城门,统统只许进不许出。 第二天,地府坐镇庠序城的最高军事长官,骠骑将军申屠慎,以临河军主的身份,颁发了一系列募兵令、动员令。 第三天,一封《告庠序城父老军民书》就贴遍了城内的大街小巷。 …… 相比于其他人,王左则显得太过平静。 连续几天,他都呆在营帐内,足不出户。 他正在重新认识自己。 自从从忘川中历劫归来,他的灵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种玄而又玄的感觉告诉他,他现在已经进入了另一种生命层次。 或许就是孟河君曾跟他提到过的“见心”? 他现在已经不需要靠回魂水来稳固灵体了,只感觉周身无漏,能灵体长存。 除了灵体稳固之外,他身上另一个显而易见的变化,就是资质的提升。 王左看向手边的《引气正经注疏》,自己刚刚通读了一遍,现在闭上双眼,其中的经义自然而然在心中流淌,不需要怎么思考,全篇的精髓就已经刻进了脑海里。 他盘膝坐下,摆出熟悉的姿势,入定感气。 之前只有一丝半缕的气感,现在如忘川水一样汹涌澎湃,他陶醉了一会后,果断引气入脉,遍走周身。 王左首次尝试引气,就贯通了大小周天,一晚坐入黄庭。 《周注引气正经》虽然不是什么神功秘籍,但也是正统的练气功法,遵循着练气的五层境界 感气,引气,小周天,大周天,黄庭。 练气修士,先感应体外的灵气,再引导灵气入体,灵气遍走周身十二正经为小周天,再走奇经八脉为大周天,最后引气入中丹田,彻底为己所用。 中丹田又叫黄庭,气入其中,清者上扬为天,浊者下淤成地,心神端坐其中,所以练气的最后一层境界也叫坐黄庭。 王左现在就将心神沉入自己刚开辟的黄庭之中,感受着这方天地,或许现在还不能称作天地,望天如同坐井,覆地不过一抔。 但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中,他确是万事万物的中心,是一切的起源。 如果让人得知他一晚坐入黄庭,不知道要引起怎样得轩然大波。 要知道,普通人只能勉强感气,连引气都做不到,原本王左就属于这类人群。 稍有天赋者,如书院的学子们,能做到引气入体,但想让灵气走遍大小周天,却也千难万难,不知道要经历多少个枯坐的日夜,才得些许寸进。 引气走完大小周天之后,依然有余力洞开黄庭的,无一不是各大书院的天才人物,即使是这些天才,也要经历千百次淤积,才能在黄庭开出天地。 王左修炼之快,简直骇人听闻。 王左心神退出黄庭,马上又拿起了一旁的《鹤桩》看了起来。 这本《鹤桩》不知道是周观鱼从哪里抄录过来,只有十二个动作,却能锻炼到四肢的方方面面,甚至还涉及到一小节脊椎骨。 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炼体功法。 大荒的修炼体系,一直都是兼容并蓄,有人练气,有人练神,也有人练精。 炼体就是练精的第一重境界。 王左再看这本《鹤桩》,看到了许多原本没注意到的细节和关隘。 再练起桩功,确实进步神速,能明显感觉到四肢和脖颈更强韧有力,但相较于练气的惊世骇俗,炼体的这点进度却有些微不足道了。 王左又打了两趟鹤桩,感受到四肢的酸胀,才意犹未尽的收功。 …… 当王左再次走出营帐的时候,发现营地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辕门处排起了长队,那是前来投军的年轻人,原本受尽白眼的守河军,现在成了香馍馍。 之所以庠序城内的年轻人争相来投,一方面是因为申屠慎的募兵令,让守河军的待遇大涨,更是因为身为庠序城的居民,这份集体荣誉感,让他们把红叶军的袭击视为一次挑衅,何况战败,更是奇耻大辱。 寇可来,我已可往! 除了辕门处大排长龙,校场上也人来人往,有的在接收捐赠的粮草,有的在清点箭矢,有的在整军训话,王左从来没有在军营内见过这么多人。 当日敌袭时,正轮到甲字部值守城南,一仗下来,军士十不存一,如果不是因为大部分士卒都是活死人,早就溃不成军了。甲字部有十二营,其中又以甲子营的伤亡最大,因为率领甲子营的副统领屠山,冲杀最前,也是他挡住了敌将的刀锋。 除了城南战场,庠序城的北、西、东三面,也都遭到了袭击,敌军在北面战场甚至一度登上了城墙。 另外,忘川上下游五百里内,同时还有五处遇袭。 很明显,敌军的目的就是为了劫掠人口。 所以庠序城的四面战场中,又以城南战场的烈度最高,因为这里正是六桥所在。 而北、西、东三面战场,只作为牵制之用。 甲子营作为主战场刀锋上的部队,又在狂人屠山的率领下冲杀在前,岂止是一句死伤惨重可以形容。 无怪乎三天以来,城内各处忙于戒严巡逻,城外遍撒斥候坚壁清野,但甲子营却一片寂寥。 因为根本没有任务派来,连副统领屠山,都重伤未起。 王左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帐篷,不由想到了三个室友向孟、沈仲坤、叔万贵。 他们三人都没有从那场袭击中活下来,实际上,附近几顶帐篷,只有王左一个人活了下来。 要说守河军中的室友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其实也不至于,毕竟他们都是活死人,每天都像第一次见面一样,每天都要重新熟悉彼此。 但王左还是比他们多了一段记忆,所以心里也更不是滋味。 王左轻叹一声,收拾心情,出了军营。 他今天要去临河书院找周先生。 自他得了周观鱼赠书后,已经过了六个多月。 “半年的时间,从感气到黄庭,我就不信还入不了她的法眼!” 王左今天去找周先生,目的是脱离守河军,自然要展现出价值。 作为亲历者,王左总是有种感觉,觉得三天前的败仗有点莫名其妙。 明明已经挡住了红叶军最猛烈的攻势,站稳了阵脚,屠山也挡下了那个黑甲鬼将,守河军只要坚持到书院的援军,即使不能大胜,也绝不会如此惨败。 正是鸣金之声,让军心大乱,一溃千里。 为何鸣金收兵?又是谁下的命令? 如果说城主府和守河军因为顾及颜面,对鸣金之事绝口不提,还能说得过去。 但庠序城内一向耳聪目明的舆论领袖,怎么也三缄其口? 这份不寻常,让王左心生警惕。 而且,王左心里清楚,自己虽然练气有成,但没有护道的手段,在即将到来的反击战中,面对千军万马的冲杀,恐怕还是十死无生。 “能躲到后方最好,实在不行,也让周先生再教我几招保命的手段。” 王左心里盘算着,快步入了城。 第十五章 再见周先生 王左入城之后,更能感受到庠序城现在高涨的战争热潮。 他到了临河书院,发现门口围了好大一圈人,却是有个学子正在平日讲学的高台上,慷慨激昂的做着演讲,台下众人也群情激愤。 王左并未停留,无非就是那些“不破红叶誓不还”的口号,径直走向书院门口。 门前有个老者拦住了他的去路,拱手问道“敢问将军为何事而来?” 王左穿着一身守河军的盔甲,放在往日,不知道要受多少白眼,这个看门的老者,能做到彬彬有礼,可见临河书院平日的素养,当然也是因为现在战争热潮高涨,全城的年轻人都争相投军,守河军中也有了不少良家子。 守河士卒的地位确实提高了。 王左第一次听人叫他“将军”,很是受用,微笑着讲明了来意。 老者一听是来找周先生的,顿时打起精神,请他到一旁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那腰牌以汹涌波涛为低纹,正面刻着“临河”二字。 只见他走到一旁,对着腰牌耳语了几句,略等了一会,又把腰牌凑到耳畔听了起来。 等他再回来时,对王左明显更热情了几分,亲自带他往书院内走去,一路上介绍着临河书院的风物人情。 虽然有点没话找话的感觉,但老者举止有礼,对话让人如沐春风,并不会让王左感到不舒服。 就这样走了一会,转过一片梅林,两人到了湖边,视野顿时开阔起来。 老者指着湖边一座园子,说“周先生就住在那座园子里,你从此处廊桥过去就行,老汉就不打搅了。” 说着对王左微微一礼,退了下去。 王左信步上了廊桥,远远看到一个小丫头正等在回廊上。 等王左走到跟前,小丫头才傲慢地看了他一眼,噘着嘴也不说话,转身就走开,走了两步,才开口说道“跟上吧!” 小丫头梳着双髻,身着一件淡绿色的上衣,下摆处绣着精美的莲花图案,脚穿一双藕粉色绣花鞋,显得十分娇俏可人。 看装束应该是周观鱼的丫鬟,腰间挂着和看门老者一样的腰牌,刚刚应该就是她在跟老者联络。 王左皱着眉头跟上,看着小丫头的背影,心里想到,周观鱼这么清冷孤傲的佳人,怎么找了个刁蛮丫鬟。 两人来到一处临水的亭子,亭子四面挂着帏帐,一个清丽的倩影正倚在栏边。 丫鬟紧走两步,俏声说“姑娘,他来了。” 声音软软绵绵的,王左听在耳里,撇嘴一笑。 这小丫头片子,还有两幅面孔呢! 亭子里,倩影挥了挥手,顿时四周的帏帐自动收起,露出了那身白衣。 正是周观鱼。 周观鱼先对王左点了点头,再温声对丫鬟说道“碧儿,你先下去吧。” 碧儿乖巧地对周观鱼行了一礼,退开两步,转身下去,走时还不忘狠狠地瞪了王左一眼,眼里的凶光好像在说“你要是敢对姑娘无礼,仔细你的皮!” 王左对碧儿的眼神视若无睹,只是看着周观鱼。 只见她今日还是穿了一身白色的学子服,素面朝天。 衣着朴素而风姿如出水芙蓉,不施粉黛而颜色似朝霞映雪。 按王左的话来说,就是“纯天然高冷大美女”。 王左暗暗欣赏,口中恭敬,道“见过周先生。” “咦?” 周观鱼仔细看了王左一眼,发出一声惊诧。 她当然还记得这个人,正是半年前发现的一个好苗子,还记得那是在最后一场弟子讲法上。 自己赠了他两本功法,一本是《十二虫炼魄桩》之中的《鹤桩》,还有一本是自己对《周注引气正经》的疏义。 当时是起了收徒的想法的。 她也知道自己有点好为人师的毛病,其实这也没什么问题。 自己作为院长唯一的弟子,在身份地位上,并不比书院的许多长老低,而且修为已达天地桥之境,更是许多长老们拍马不及的,收徒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与自己同辈的师弟师妹,也有许多已经桃李遍地。 问题在于,她总没有耐心教导弟子。 无论是她自己发现的好苗子,还是长老们推荐过来的所谓天才,她一开始往往都满怀期待的指导,但接触了几次之后,却感觉这些人都蠢笨至极,很快就失去了耐心。 所幸她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从来都是以大师姐之名指点一二,对收徒之请绝不松口。 而这些人,在经她一番指点后,又被她推荐给书院里的各个长老。 受指点的学弟学妹们觉得她平易近人,最后收徒的长老也觉得她尊敬师长,只有她自己清楚,自己只是嫌弃这些人蠢笨而已。 倒不是她看不起这些学弟学妹,而是自她拜入院长门下,开始修炼以来,从来都不觉得修炼艰难。 学弟学妹们的很多问题,她没有遇到过,自己又从来不看前人的经验笔记,说实话,她不太会教。 周观鱼修炼,确实可以称一句“水到渠成”。 由于她自小体弱,所以院长蔺东来让她以练精为修业之始。 她虽然体弱,但却天赋异禀,炼体三月,尚未小成就可以藏精,要知道普通人起码要炼体大成才会尝试藏精。 又三月,藏精满溢,晋入化灵。又半年,化灵入玉池。 练气就更快了,一日感气,不到三日就能引气,两个月走完了小周天,五个月走完了大周天,十个月坐入黄庭。 练神则稍慢半步,但也是临河书院五百年来最快出天门者。 一年登灵台,二年上灵关,三年攀灵山,四年出天门。 六年,周观鱼精气神圆满矣。 神武六十八年,蔺东来在神秘消失六年后,携周观鱼归来,拜师宴摆满了全城,宴后周观鱼的天才之名就传遍了庠序城。 …… 周观鱼看着眼前的男子,忍不住又起了收徒的念头。 半年前赠书之时,他还只是个感气的小修,如今灵气在大小周天之中自然流转,已经练气有成。 周观鱼学着老师的派头,点头称赞,道“你很不错,短短半年就能成就大周天。” 王左本就担心自己的修炼速度太惊世骇俗,见她并没有看穿自己的黄庭,自然顺着话往下说“还要感谢周先生赠书。” “当日先生说,有所得再来找您,昨晚练气时心有所感,灵气遍走大周天,今日特地来报与先生。” 周观鱼清冷的面上挂出了几分古怪,点点头。 心里想到,“我当时虽然让你‘有所得’再来,但没让你成就大周天再来啊!我往日散出的机缘,那些人恨不得第二天就来求见,怎么你就这么看不上我的指点吗? 你如果第二天就来,说不定现在已经可以着手开辟黄庭了。” 王左见周观鱼只是点点头,没有更多表示,不由有些着急。 又主动开口道“我深慕书院风采,想拜入书院学习,望得先生举荐。” 周观鱼又点点头。 心里忍不住又想,“你说拜入学院?居然不提要拜我为师?难道还要我主动开口收你为徒吗?” 她不清楚,往日由长老推荐来的学生,肯定被面授了机宜,自然嘴巴伶俐,否则面对如此神女,谁人不自残形愧。 王左见她又只是点点头,心内更急。 周观鱼压住情绪,终于开口问道“你是哪一营的兵士?” 第十六章 传道 “我是甲子营士卒。”王左答道。 周观鱼听闻,心下钦佩,原本斜倚在栏杆上的身躯,不由坐直了几分。 “你们很不容易,”周观鱼感慨一声,又关心到,“屠山如何了?” “屠副统领身受重伤,已经躺了三天。”王左答道。 “嗯……”周观鱼点点头,似是看出了王左的担忧,又安慰道,“巨灵之术对身体的负担确实很大,但屠山底蕴深厚,应该无大碍,经此一役,说不定能更进一步。” 周观鱼说话间,挥手招来了碧儿,吩咐了一句,碧儿听罢,又行礼退下。 周观鱼抬手请王左坐下。 “你的天赋确实不错,既有心加入书院,我自当成全。我身为大师姐,本也有为书院广纳贤才之责,当日赠书,也有这层意思在其中。” “多谢大师姐成全!”王左大喜,当即改口。 “你先别急!”周观鱼见他大师姐都叫上了,忙道,“但你既然是甲子营的士卒,我有个学弟正是你们的统领,我请他过来,参详一二。” 原来她刚刚正是吩咐碧儿去找翟凌。 “我院学子允文允武,毕业之后,多往各城担任要职,也有不少人效力军中”,周观鱼先为自家学院的业务打了一波广告,接着说道,“但学子向来都是白身入学,你要加入书院,最好还是先退出守河军。” 此番正中王左下怀,他自然满口答应。 书院应该是担心院内派系林立,干脆要求学子都是白身。 周观鱼又问起王左修为。 “我给你那本《鹤桩》,你修炼得怎么样了?” 王左如实答道“修炼鹤桩以来,自觉手脚轻便有力,但进境不多。” 周观鱼遂让王左打了一趟鹤桩来瞧。 炼体境,蕴气力于体魄,气象不显。 周观鱼虽然能一眼看出王左的练气修为,但却看不清他的炼体进度。 “练精有别于练气,练气是凝天地灵气开辟黄庭,而练精则是吸收万物精华入玉池,想要快速进步,要多吃一些灵米灵肉,最好是能辅以天材地宝”,周观鱼指点道。 灵米灵肉和天材地宝,到了她这,仿佛也稀松平常。 她接着说“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守河军的伙食如何,但想来不会很好,你能有如此境界,也属不易。你不用着急,以你的资质,加入书院之后,炼体境界自然能赶上。” 虽然说是请翟凌来参详一二,但好为人师的本性,还是让她说漏了嘴。 估计也是因为,她不觉得翟凌会拒绝此事,以王左的资质,将来必有所成,今天的善意换来明天的人情,翟凌不会不懂。 周观鱼说得兴起。 “精,择米也。练精,就是取精华去糟粕。炼体境需要多食灵物,其中的精华才能更快地强壮体魄,只靠普通食物和游离的灵气,是不足以支撑快速炼体的。 炼体到了一定程度,就可以藏精入腹。这个程度……唔……每个人各有不同,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王左认真地听着,奇怪于周观鱼怎么突然有点语焉不详,但也没出声打扰。 周观鱼是随便练练就能藏精了,实在不知怎么跟他说,只能含糊带过。 许是看出了王左的疑惑,她赶紧接着往下说。 “所谓藏精,就是抽取体魄之力,注入小腹之中的下丹田,等到精满,就可以开始化灵。 化灵境,则是把下丹田的精元化为灵力,以灵力铸造下丹田的玉池。 玉池既成,则法躯如游龙入海,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千变万化,畅游寰宇,所以练精的最后一层境界也叫‘入玉池’。 你们屠副统领现在就已经入得玉池,他施展的‘巨灵术’,就属于玉池境的法躯伸张之术。” 周观鱼一口气讲完练精的各个阶段,心满意足地呼了一口气。 王左听得心神摇曳,请教道“练精、练气可有先后之分?” 周观鱼随口答道“并没有特别的先后之分,也是看各人的选择,有的人先练精再练气,讲究强壮己身以受灵气,有人先练气再练精,追求的是借灵气滋养肉身,也有人同时修炼,觉得两道可以相辅相成。” 王左自忖,先练气再练精的,多半是由于囊中羞涩,没有那许多灵米灵肉来支撑炼体,只能更多靠灵气来滋养肉身。 “甚至有人只练气,或只练精的,讲究一个登峰造极。这种人如果不是囿于资质,那就是真的天才,自信只凭一道,就可以独过天地之桥。” “天地之桥?” “那离你还远呢,且看脚下。” 周观鱼自诩因材施教,也谨防弟子好高骛远。 王左受教称是。 眼见周观鱼如此平易近人,有问必答,王左当然逮着使劲薅,又问道“方才先生说,藏精即取体魄之力入腹,那什么时候可以取?既取了,体魄无碍吗?” 周观鱼本是懒得回答这么粗浅的问题的,但也知道王左对修炼的基本常识严重缺失,只能耐着性子回答,道“体魄之力取之则少,但如果辅以炼体,再服用一些天材地宝,这头补那头取,对体魄应是无碍的。 至于体魄之力什么时候可以取用,等到可以藏精之时,你的身体自然会告诉你,自己的身体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甚至有些狂人,只炼体而不藏精。” 王左疑问道“不藏精?那不是永远只在练精的第一层境界,永远也入不得玉池?” “确实如此。不过这些人相信,肉身之力无穷,不需要法天象地,也不需要飞天遁地,只凭双拳两掌,也可以移山填海,所向披靡。有人说他们是谨遵古法,也有人说他们是肉身有障,无法藏精,但总归是少数,平时难得一见。” 王左再问练神,周观鱼依然有问必答,道“练神和练气、练精又有不同,不取天地灵气,也不要万物精华,只凭一缕念头,修炼也只需观想。观想灵禽则效于飞,观想神兽则长于走,可以观想日月星辰,也可以观想草木鱼虫,甚至有人观想先哲神圣,意图承接其道。 练神,即‘心有所想,定有所得’。 登灵台,上灵关,攀灵山,不过是一个描摹的过程,描摹完成,神念即化为你的观想物,自上丹田离体而出,神妙万千,即所谓‘出天门’。” 王左心下了然,练气坐黄庭,练精入玉池,练神出天门,这就是当下最正统的三条道途。 王左再问“那可有人先练神,甚至只练神的?” 周观鱼答道“确实也有,不过观想对脑力的负担也很大,如不辅以练气或练精,恐难长久,所以很少有人这么做,比单纯炼体的人还少。” 王左听毕,对大荒的修炼体系总算有了大概的了解,惊叹于修炼体系的繁复,心内感慨,果然不能打怪升级,一级一级往上提升就完事了。 周观鱼今天可算过了一把师瘾。 直说的口干舌燥,来到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灵茶,还不忘给王左也倒了一杯。 王左慌忙谢过,还要再问。 却见周观鱼摆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 原是她看见碧儿正领着一个男子过来。 王左忍不住转头去看,只见那男子体态风流,内着一身白衣,外披一袭石蕊红的罩衫,手持折扇,高谈雅步。不知说着什么,将碧儿逗得捂嘴轻笑。 到了亭前,飒然一礼,笑道“周师姐安好!” 又对王左笑道“这位兄台有礼了!” 这是一个爱笑的男人。 第十七章 翟凌 周观鱼先请翟凌入座,给他倒了一杯灵茶,再开口讲明原委。 翟凌仔细的听了,露出惊容,看向王左,道“没想到王兄弟竟是如此大才,半年完成大周天,这可是在学院内都仅次于周师姐的天赋!” 王左谦虚道“翟兄过奖了!其实在得周师姐赠书之前,我已经修炼了许久的《周注引气正经》,只是苦于无人指点,不得其法,自得了周师姐的注疏,茅塞顿开,方有所成。周师姐教导有方,当有大半的功劳。” 翟凌笑道“周师姐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确实是良师益友。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周师姐当然是世之伯乐,但也要王兄弟是千里马才行啊!哈哈哈!” 两人又说笑几句,周观鱼在一旁微笑不语。 翟凌饮了一口茶,沉吟片刻,说道“没想到我甲子营中竟然有王兄弟这种天才,与屠山兄实可谓我的左膀右臂。” 王左见他这样说,还以为他舍不得放自己。 又听他接着说“不过浅滩不可困蛟龙,林深自当放虎归。以王兄弟之天赋,留在守河军确实大材小用,我忝为甲子营统领,自然当送王兄弟奔赴前程。可惜了,如果早个三天结识王兄弟,一切都好办得多。 现在守河军正大肆募兵,申屠军主亲自下的募兵令,并着韩录事督查,甲字部将军余光世,随跟我相交莫逆,但我也不好叫他为难。” 说完,满怀歉意的看了王左和周观鱼一眼。 见周观鱼皱眉不语,接着说道“何况现在城内民意汹涌,一心杀贼,如果王兄弟于此时退出守河军,了解内情的自然知道王兄弟是入学深造,不了解内情的,还以为王兄弟是畏难逃兵呢!将来被有心人宣扬出去,恐怕也有碍王兄弟的前程。 愚兄心直口快,请王兄弟勿怪。但一片真心,请王兄弟慎之慎之。” 王左忙道“翟兄护我之心甚笃,我怎么会怪罪呢!” 说完看向周观鱼。 周观鱼听翟凌一番分说,也点头表示赞同,说道“这事怪我,确实是我疏忽了。 不止城内民心如此,院内的学子也几乎都支持对红叶山用兵,已经有不少学子申请毕业,就是为了参军杀敌。如果你于此时退出守河军,难免与人口舌,倒是不美。” 周观鱼皱眉沉吟。 王左见到,便知周观鱼也没什么好办法,她虽然天赋绝伦,但不善权谋,虽然在学院内地位很高,但于军中也说不上话。 王左虽然心内失望,但也知道周观鱼已经为自己做了很多,自己无论如何也怪不到她。 微微一笑,反而宽慰起她,说道“这事怎么能怪周先生,时运如此,与人无咎。” 翟凌低头饮了口茶,抬头时面有笑意,说道“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周师姐和王兄弟听听?” 周观鱼惊喜道“你说说!” 王左也适时的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翟凌此言,其实并不出王左所料。 他于忘川中经历百世千劫,不止灵魂丰满,更是炼就一颗七窍玲珑心。一早就看出翟凌成竹在胸,刚刚一番做派,只是为了做两人的人情。 虽然如此,王左并不厌恶他的做法,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自己有求于人,承他一份情,本就应该。 只是王左再看翟凌时,心里已经了然,他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般纨绔,风花雪月恐怕只是为了藏拙守愚。 翟凌见两人都看过来,脸上的笑意更甚,说道“守河军此番反击红叶山,势在必行。我已经收到军令,待整备完毕,大军就要誓师出征,时间当在半月之内。 我身为甲子营统领,平时不管不顾可以,大战之时,必然是要随军的。 不怕兄弟笑话,这个统领之职是家父替我运作的,我只到军部领了告身,还从未履职。” 话到此处,他颇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接着说道“依军规,统领身边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亲兵队,因为我从未履职,所以亲兵队一直空置。 如王兄弟不弃,可以屈就来我身边做一个亲兵队长,我也不冲锋陷阵,你作为亲兵应是安全无虞。 等我军得胜而归,王兄弟也当得一份功劳,到时候自然礼送王兄弟退伍,咱们书院内再续同袍之情。” 翟凌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王左。 此时天光正盛,湖水反射着阳光洒在翟凌的脸上,一张俊脸熠熠生辉,眼中闪烁着求贤若渴的光芒。 王左心下也觉得这个办法两全其美,自己本是一个站岗的大头兵,如今一跃成为统领的亲兵队长,不知羡煞多少人。 翟凌虽然八面玲珑,逢人带笑,但他终归姓翟,在这庠序城内也是一号人物。他嘴里说着王左在他麾下是屈就,但王左可不会这么不知好歹。 “如此就多谢翟兄了,”王左当即向翟凌拱手一礼,道“王左见过翟统领!” 翟凌赶紧摆手道“诶……王兄弟不必如此,这不是在军中,咱们同辈论交即可,以后还要同学共进,切勿生分了才是!” 王左既知道翟凌一直藏拙守愚,明白他在城主府的处境不堪,所图也不只是当一个纨绔公子,跟他扯上关系,想必以后麻烦不断,所以言语恭敬,滴水不漏。 翟凌则是见周观鱼如此看重王左,他的天赋也确实出众,将来必有所成,有心亲近。 周观鱼修为惊人,却一派天真,见两人惺惺相惜,只觉同学友爱,甚是欣慰。 再看王左,只觉越看越满意。 讲法之日见他一日感气,足见他天赋;单凭自己的一篇注疏,就能成就大周天,足见他悟性;今日看两人同学友爱,足见他心性。 当真是顶好的徒弟之选。 周观鱼端茶饮了一口,对翟凌说道“今日多谢你了。” 翟凌连连摇头,口称不敢,知道周观鱼是在送客,顺势站起,告辞而去。 确实是个剔透的人物! 王左也站了起来打算告辞,却听周观鱼说“你跟我来。” 只见她走在前头,示意王左跟上,却是往闺阁走去。 王左心内惴惴,赶忙跟上。 周观鱼边走边说“你天赋出众,练气半年成就大周天,想必很快就能开辟黄庭。但道途通天,也需要护道之术,否则只是百丈高台,无擎天手段,如何摘星? 你此去战场,虽然作为翟学弟的亲兵,不需要亲冒矢石,但还是学个一招半式为妥。” 王左听她的意思,是要传自己术法,心中大喜。 想到周观鱼作为书院大师姐,对自己这个未过门的学弟都如此爱护,难怪城内有口皆碑。 周观鱼的这座园子,面积不大,除了临湖的亭子和折廊,往里走是几间耳房,过了耳房,就是一片院子和一栋两层的闺楼。 此时两人正走在院子里,墙角种着几株梅花,一个跛脚的老头正在给梅花修剪枝干。 只听周观鱼说了一句“周伯,麻烦去库房取一柄长剑。” 周伯随意看了王左一眼,称是去了。 王左心内欣喜,想来周师姐是要传自己剑法,听说周师姐不仅修为高深,而且剑法通神,想必她传的剑法不会差到哪去。 王左跟着周师姐继续向闺楼走去,忽听周伯远远问了一句“姑娘,取那柄‘君子折梅’如何?” 周观鱼奇道“周伯何时这么小心,你自决即可。” 又对王左说道“‘君子性高洁,折梅寄远山’,这把剑是极好的,那我就传你一套《君子不器》吧,唔……以后你行走大荒,可以自称‘君子剑’,怎么样,这个称号如何?” 王左“……不错……不错” 周观鱼随口向王左介绍道“周伯是我家的老仆了,据说曾做过我父亲的捧剑童子,所以我的剑也都是他在养护。” 说话间已经领着王左进了屋子,迎面是一扇画着青山远黛的屏风,屏风后摆着一个蒲团,落地的大书架摆满了三面,只留一条楼梯通往楼上的闺房。 原来一楼是周观鱼的练功房。 王左看了一眼楼梯,目光迅速被满墙的功法秘籍吸引。 只见周观鱼绕着练功房走了一圈,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两本秘籍和一瓶丹药。 她先将秘籍给了王左,道“这本是《君子不器》,这本是《八步赶蝉》,你先练着,等你入门,再传你其他的。” 王左大喜谢过。 她又问道“我观你周身无漏,想来不需要回魂水也可以灵体稳固,是不怕记忆再消散了?” 王左凛然,刚想怎么圆过这一遭。 却听她接着说“也是了,你已将灵气行至黄庭之前,当能明见己心。” 中丹田,也称黄庭,即心也。 周观鱼理所当然的说罢,王左也点头称是。 “没有失忆之虞,从此便要经历生老病死了。生死之间有大恐怖,以后更要勤勉修炼,不可有一日懈怠!明白了吗!” 周观鱼摆出老师的派头,越发得心应手了。 王左恭敬应了。 她将手上的那瓶丹药塞到王左手里,说道“这是飞灵丹,一颗可保灵体稳固一个月,而且还不需要以消散记忆为代价。 这可是好东西,原本就要给你的,你现在不需要了。不过也无妨,你可以吞服它来炼体,不比那些专门炼体的丹药来的差。” 王左惊讶地看着手中的药瓶,心里想到,如果丹药管够,岂不是随便一个普通人都可以保留记忆轮回几世,只需数百年,就是一个“见心”的天才。 王左经历过从普通人到天才的转变,更知道这丹药的可贵之处。 若说像周观鱼这种天才,只需要按部就班的修炼,自然水到渠成,生命层次能不断跃升。 那么像王左这种普通人,如果没有落入忘川经历百世千劫而归,可能修行一世都无法引气。 轮回归来,相比于洗去记忆后留下的那一点体悟,服了这丹药保留下的一世红尘,无疑多了千百倍。 这可是批量生产天才的丹药啊?! 第十八章 翟凌的招揽 不待王左细想,门外已经响起周伯的声音。 “姑娘,剑取来了。” 周观鱼领着王左出来,从周伯手中接过了剑,长剑在手,她的气质顿时一变。 从原本平易近人的大师姐,变回了王左印象中那个清冷孤傲的遗世佳人。 她拔剑出鞘,眯眼看过寒锋,赞一声“保养得不错。” 周伯欠了欠身并不说话,还在拿眼打量着王左。 王左也注意到他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 周观鱼持剑舞了个剑花,顿时满院生寒,无意间流转出的剑光,压得日光都暗淡了几分。 她颠了颠手中的长剑,对王左说“君子折梅剑,以西方龙首山阴之金玉铁为材,东方北号山阳之赤华木为鞘,剑锋三尺七寸,宽两寸半,净重七斤十三两。” 说着把剑递给了王左。 王左接过剑,入手颇沉,造型古拙,他的目光终于从周观鱼的身上,移到了剑上。 王左双手捧着长剑,灵魂深处被勾起了一缕悸动,那是他在忘川中经历的某一世记忆。 那一世,他出身极好,拥有万顷良田,千亩梅园,八百僮仆,五代高堂,一世不为生计所愁。七岁学剑,嗜剑如命,十六岁杀人,视杀人为艺术,杀人后吹落剑上的血花,如同夜归人抖落一身残雪。二十七岁成亲,但觉心中有情妨害于剑,三十岁离家出走,从此持剑无情,杀尽天下仇寇。四十二岁无敌于天下,隐居深谷,终生不出,死时身无长物,唯剑而已。 如今,这段记忆化成了本能,在王左持剑的瞬间,觉醒了。 王左眼里射出了光,额前的碎发无风自动,君子折梅剑也轻颤了两下,仿佛在回应这种本能。 周观鱼惊道“剑意!” 她凝神向王左看去,仿佛想重新认识他。第一次握剑,就能觉醒剑意,而且还是如此纯粹的剑意,看来他在剑道上的天赋,丝毫不逊于在练气上的天赋。 王左和掌中剑渐渐收敛下来,他闭目又感受了一会儿,喜道“果然是好剑!” 周观鱼一展笑颜“好的不是剑!是你!” 周观鱼像重逢童年玩伴一般欢喜,跟王左又讲解了许多剑道知识,才意犹未尽地让周伯送他出去。 周伯一路无话,将王左送到了书院门口,那隐含警惕的眼神,让王左如芒在背,赶紧告辞离开。 谁知刚出书院不久,就被一个童子叫住“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童子侧身引手,指向路边的马车,车厢富丽奢华,拉车的马背生双翼,神骏非凡。 王左看去,刚好看到翟凌掀开车帷,向这边挥手。 王左心知,翟凌既在书院门口等着自己,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好再避开了,远远施了一礼,随童子上了车。 …… 马车上,翟凌先问了王左的目的地,得知他要回营时,吩咐童子出去驱马,一路往守河军营飞去。 翟凌对王左笑道“我这马是槐江侯英招的后代,虽然血脉稀薄,但善于飞天,比陆行舟的速度快了不少,我送王兄弟一程。” 王左坦然谢过。 翟凌见王左收了自己的好意,意态更显亲近,说道“愚兄在这等你,是有件事想跟你解释一二,免得你有所误会。” “哦?”王左奇道,“是何事啊?竟劳翟兄等我?” “王兄弟应该也知道,四大书院为了防止弟子阋墙,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收白身入学,周师姐此番找我,也是因为此事。” 翟凌飒然一笑,接着说“而我之所以能上学的同时,兼着守河军统领一职,实是因为家父。家父正是庠序城主、阳平侯!” 翟凌肃容,抬手往空中一礼,以示尊敬。 王左忙道“失敬失敬!” 王左当然知道翟凌是城主翟子平之子,翟凌也清楚他肯定知道自己的身份,之所以特地跟他一番解释,原因还在后话。 “庠序城是书院、世家、地府共管之地,在四大书院那,我父多少还有几分薄面。” 翟凌此言十分大胆。 四大书院提供人才,世家的商行繁荣市贸,城主府则是政令所出。庠序城虽然各方势力云集,是大荒中心的大戏台,但名义上还是归地府管辖。 “共管”之言,实在不应该从他口中说来。 翟凌说话间,双目一直盯着王左,试图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点什么。 王左眼观鼻,鼻观心,沉默地等着他的下文。 翟凌干脆直接说道“等我们从红叶山得胜归来,以王兄弟的才干,有我来帮你运作,当可以谋一个副统领之位。临河书院那边我去求父亲出面,加上周师姐的举荐,想必也会破格收录你。如此方是真正的两全其美之法!” 原来翟凌刚刚对周观鱼说的两全其美之法,还有后文! 王左心下思忖,翟凌所言非虚,而且确实有可行性,但如此一来,自己就彻底被打上了他的标记。 以后无论是城主府内的倾轧,还是庠序城内其他势力的针对,自己都得受着。 王左体会到做天才的快感,现在一心只想躲到书院内闷头修炼,先练到周师姐那个水平再说。 但又怕贸然拒绝得罪了翟凌,心下一动,先叉开话题“翟兄就这么自信我们一点会赢吗?” 翟凌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喘匀了气,笑道“王兄弟勿怪,我并不是笑你,只因你还不太了解庠序城。我庠序城可谓是大荒上的明珠,是圣祖法天隆运、肇纪立极、至诚先觉、纯元帝君于七十二纪元之前,压服四方而立,自有六桥跨忘川之时,就有庠序城奠基在此。虽没有秦家的日月城武运昌隆,也没有鱼家的鞠陵城繁荣富庶,但却是历史最悠久、文化最璀璨的,区区红叶山的贼寇,不过反掌可灭。” 自昭景帝君继位以来,翟家世代为庠序城主,也难怪翟凌如此自傲。 王左又问起日月城、鞠陵城,反正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正面回应翟凌的招揽。 翟凌心知肚明,也不挑破,只是和王左谈笑。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守河军甲子营的营地之前,王左再谢了一次。 临下车时,翟凌终于又说“王兄弟尽可考虑,咱们班师之后再谈。” 王左点点头,告辞离去。 …… 王左回到自己的营帐内,想到翟凌身为统领,过甲子营而不入,莫非是跟屠山有什么龌龊? 又想到翟凌的招揽,不由头疼起来。 以自己两次和翟凌的接触,能感受到他不是一个易于之辈,无论是往日的藏拙守愚,还是在周师姐面前使心用幸,或是方才在马车上,故意表现出的交浅言深、骄傲自满,都表明了他的心思之深沉。 王左心内告诫自己,翟凌所图甚大,倒向他,往后必定会麻烦不断。 但如果拒绝翟凌的招揽,以他的装相功夫,或许不会与自己为难,却难保他日暗中一箭。 王左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虽然得了周师姐的青睐,不难加入临河书院。但临河书院的学子有多少人,城主才几个儿子? 王左脱了盔甲往边上一扔,心里也懒得再计较,说不得到时候再找周师姐当挡箭牌就是了。 他端坐到榻上,迫不急待地从腰间取下君子折梅剑,好好把玩了一通。 再通读了一遍《八步赶蝉》,发现这是和《鹤桩》一样的炼体功法,不过更偏向于实用的轻身功夫,注重速度的爆发,炼体的部位也都集中在双腿。 “回头服一粒飞灵丹,再来尝试。” 王左心里想到。 又翻开《君子不器》,边看边和记忆中的剑招相互印证,发现招式上属实没什么可比性。 记忆中的那一世,再精妙的剑招,再高明的剑法,杀人也要凭金铁之利,而《君子不器》则是凭剑气伤人。 不过其中的剑理倒是相通。 所谓“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君子不器,即君子体用兼备,不拘泥于形式手段。 暗合“无招胜有招”之境界。 王左于是躲在营帐内修炼了起来。 如此过了五日。 得飞灵丹之助,王左的《八步赶蝉》进步神速,抬腿间兔起鹘落,身如鬼魅,炼体的进度也突飞猛进。 《君子不器》更是已经被王左练到了极高深的境地。 五日之后,有士卒来报,却是屠山召见。 第十九章 色相 王左走进屠山的大帐时,看到他正在披甲。 赤裸的上半身块垒分明,充满了力量感,但皮肤上却密布着淡粉色的、刚愈合的伤痕,像一个被摔碎的瓷器,又勉强粘合到一起。 屠山披上盔甲,仔细绑好了系带,大刀金马地坐下,这才看向王左。 “我要去军部办事,翟统领着人给我传话,要我带上你。” 他说话瓮声瓮气的,加上他审视的眼神,好像在问王左,怎么和翟凌搞到了一起? 王左刚想解释几句。 屠山却已经长身而起,说了句“走吧”,当先出了大帐。 王左惊愕了片刻,又飒然一笑,快步跟上。 随着生命层次的跃升,随着修炼的继续,王左提升的不仅是实力,更多的还有自信,他现在已经不必再谨小慎微地猜测别人的想法,不必再卑微地看所有人的脸色,起码他已经不是最底层任人宰割的鱼肉。 屠山和王左一前一后,走过了大半个甲子营营地,只见一片死寂,仿佛整个营地只剩他们两人。 两人又走了一阵,才在马厩附近,看到两个正搬运马料的士卒,两个士卒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向屠山行礼。 屠山向他们点点头,径直走向马厩,还未等他靠近,马厩中就冲出了一匹高大的鳞马。 鳞马亲昵地蹭着屠山的大手,再看它的体型,这匹马显然就是屠山的坐骑。 屠山罕见地露出一抹温情,轻轻地抚摸着马脸,随即翻身上马。他本就高大,再骑着这匹鳞马,比那日阵前斗将的黑甲鬼将,也不差多少。 当时黑甲鬼将骑着的独角怪牛,明显是大荒异种,屠山以步当骑,想来是爱惜坐骑,担心鳞马一个照面被怪牛咬死。 屠山骑着高头大马,俯瞰着王左,有些落寞地说道“随便选一匹吧,都是无主的。” 王左随即挑了一匹鳞马,翻身而上,与屠山绝尘而去。 …… 当屠山和王左来到守河军位于庠序城的军部时,天才刚刚放亮,却发现这里已经门庭若市,每个出入的人员,手中或捧着文书,或捧着地图,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两人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却见一架华丽的马车从天边飞来,降到路边,翟凌从中走了出来。 屠山和王左行了一礼“见过翟统领!” 翟凌笑道“来得这般早,走吧,我们边走边说。” 说着领了二人进了军部,向录兵司走去。 “咱们甲子营在城南战场上表现英勇,牺牲最大,余将军特批了给咱们甲子营满编万人,咱们现在就去挑人。”翟凌说道。 屠山明显已经知道此事,这话更多还是说给王左听的。 王左只是点点头,却听屠山沉声问道“此事余将军可向申屠军主禀明了?” 翟凌笑道“申屠军主岂会管这种事?放心吧,已经跟韩录事打过招呼了。” 屠山遂不复言。 王左走在最后,感受了一下两人的气氛,心下了然。 屠山勇冠三军,对于靠着“我的城主父亲”当上统领的翟凌,肯定很不服气,对他私底下的手段或许也不太认同,但屠山又是一个极讲规矩的人,以下犯上的事情绝对不会做,所以才像一颗臭石头一样堵在翟凌眼前。 翟凌则是摸透了这颗臭石头的习性,清楚他治军有方,又循规蹈矩,一方面对他无可奈何,另一方面又要假装纨绔,所以从来不到甲子营履职。 如今民心可用,正是刷一波名望的好时候,所以翟凌果断出手,用自己城主之子的身份,打通了甲字部将军余光世和守河军参军录事韩克宁的关节,拿到了甲子营满编的特批。 守河军分十部,以十大天干命名,每部又分十二营,以十二地支命名,每营满编一万人。 王左所在的甲子营,即第一部的第一营。 守河军的编制,虽不以战力划分,但第一部的第一营,也隐隐有旗帜之意义,翟凌能领甲子营的统领一职,足见城主权位。 守河军是以地域来划分编制,因为庠序城位于忘川之中,又是六桥所在,所以常年驻扎着甲、乙、丙、丁四部,计四十八万人。 四十八万守河军,当然只存在于录兵司的档案里。 千百年的文恬武嬉,让守河军空饷严重,兵员不足。 庠序城作为军部所在,情况相对好点,四部四十八营,每营最少能有六七千人,而驻扎在外的六个军部,听说已经连站岗都不满员。 在这种情况下,翟凌能将甲子营运作到满编万人,确实很显手段,难怪连屠山都一时沉默。 三人来到录兵司,发现外间已经站满了人,都是各营的统领、副统领,这个哭着兵士百不存一,那个嚎着营中十帐九空。 却见翟凌带着两人,一路来到前头,对看门的小卒问道“韩录事可在?” 那小卒明显认得翟凌,忙答道“韩录事不在,不过他交代我了,让您直接找小韩录事即可,她正在里间,您请!” 说着开了门,虚引三人入内。 外间候着的正副统领,登时响起了一阵嘀嘀咕咕的声音。 这群大老粗,心里不满却不敢大声说出,耳语又控制不住声量,真如满地的斗鸡。 …… 三人来到里间,却见一个女子正坐在案后整理文书。 翟凌笑着走过去,也不打招呼,开口问“你叔叔呢?” “我叔叔被军主召去了,他嘱咐我来替你办。”女子巧笑倩兮,“翟公子勿怪呀!” “怎么能怪他,感谢他还来不及呢!” 翟凌笑着说,也不知道他是要谢什么。 只见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探头往女子手上看,说道“看什么呢!我瞧瞧!” 女子嘻嘻躲开,说“正给你们甲子营挑人呢!喏,这些,还有这些……都是好手!” 她说着翘起一根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几卷军书。 翟凌随意地拿起那几卷军书,塞到屠山手里,却头也不回,还是看着女子,笑道“少装相,我都看到你手里的话本了,给我也瞧瞧!” 屠山也不管翟凌正和女子调笑,一把展开军书,王左从他的咯吱窝下看上去,看到上面一行行写着姓名、籍贯、体貌特征,最后写着“开几石弓”“一日夜急行军百里”之类的字样。 偶尔能看到写着“炼体小成”或“练气小周天”,每次屠山都要停下来仔细看两眼,然后再急速翻过。 王左看了几眼,就失去了兴趣,百无聊赖地站着,满耳都是调笑声和翻书声。 过了一会儿,屠山终于翻完了那几卷军书。 翟凌不知跟那女文书说了什么,正逗得她捂着嘴低头轻笑。他回头看了一眼屠山,只见屠山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那女文书还在笑着,翟凌又跟她调笑了几句,约定班师之后,同游城外的乐游原。 说话间,翟凌领了屠山和王左出来,向外间的诸统领拱手一礼,快步离开了录兵司。 出了录兵司,翟凌轻呼了口气,命屠山和王左前去点兵,并当着屠山的面任命王左为亲兵队长,着他从万人中再点出五百亲兵。 翟凌安排完,朝王左笑了笑,向他停在军部门口的马车走去。 王左忍着笑,和屠山一起拱手行了一礼。 “你回去校场等着,我自去点兵。”屠山对王左说完,腋下夹着几卷军书快步走了。 王左点点头,口中称是。 他看看翟凌飞到天边的马车,又看看已经走远的屠山,满不在乎地想到“屠山不让我跟着,肯定在点兵时要拉拢几个好手,我又无所谓,反正不是我在出卖色相。” 王左策马回营,路上忍不住笑出声来。 第二十章 西门看球 王左回了甲子营,也不在校场傻等,自回营帐内修炼。 想来屠山并没有那么快回来。 果然,直到天边擦黑,屠山才带着人回来,浩浩荡荡的一万人,无边无际。 王左看得头皮发麻,原来一万人有这么多,这怎么从中挑五百个,就站前面的这五百个吧? 王左想着怎么偷懒,屠山已经贴心替他安排好了。 只见他点出一千人,然后对王左说道“这些都是得力的,你在里面挑五百个吧。” 只见这一千个人中,大部分都孔武有力,其中还有许多人炼精或练气有成,看来屠山没有藏私,统领的亲兵队,并不打算含糊过去。 王左拿着纸笔,一个个看过去,看到面相老实或长得顺眼的,就问一句姓名,记到纸上。 他挑人并不在乎修为,反正翟凌和王左都不打算冲锋在前,亲兵队还是听话比较重要。 王左正挑着,忽看到人群中,有个人正朝他招手。 王左仔细一看,只见那人中等身量,身形健壮,五官看起来呆头呆脑,笑起来却很有感染力,能让人看出他是真心喜悦。 只见那人正挥舞着双臂,要引起王左的注意,旁边的人赶紧让开一个身位,免得被他的手臂打到。 看着那张呆头呆脑的脸,王左越看越眼熟,但又很确定自己从未见过他。 王左来到他面前,语带疑问“你是?” “是我呀!你还记得我吗?你不记得了吗?你要跟我告别时,我还冲你招手呢,是不是当时人太多你没看到?你看到了吗?咱们当年一道走了许久呢,你怎么能忘了我?!” 怪人说起话来叽里咕噜,颠三倒四,说道“招手”时,又挥舞起手臂,做告别状。 王左听得晕头转向,只能摇了摇头。 那怪人气到“哎呀!是我呀!你看看这个!” 说话间,两支手臂伸到了王左面前,摊开手掌,让王左看手心里的东西。 王左打量一眼,发现他的手心里空空如也,怒上心头,这厮莫非是消遣我?! 刚要发作,忽见他的掌心裂开一道缝,张开一只眼睛来! “是你!!”王左惊喜道。 原来这怪人,竟是王左刚来那年,黄泉路上遇到的那颗多手怪球! 王左又看了他几眼,发现他跟当年的模样大相径庭,难怪自己认不出来。问其缘由,他又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原来当年他自告别王左后,顺利过了六桥,独自进了庠序城。 进了城后,凭借呆头呆脑的气质,先被骗去码头做了几个月的力工,因饭量太大,被工头赶到街上,遇到一个老头自称是武关书院的长老,见他天赋异禀,就收他为徒。长老安排他又轮回了几世,见时机成熟,帮他塑为人型。 他修炼的功法较为特殊,不能闭门造车,需得在战场上磨砺,刚巧遇到守河军要对红叶山用兵,他就辞别师傅,投军来了。 王左听着他这些年来的经历,又看他周身血脉偾张,明显已经练精有成,只想到一句“傻人有傻福”! 王左于是点了他入亲兵队,问他姓名。 他大声说“我叫西门看球!” 王左“……什么?哪几个字?你来写!” 他抓着后脑勺嘿嘿一笑,说自己不会写字,又仔细跟王左说了一遍。 “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唔……这么有个性。” “是我师傅!他自己姓西门,让我也跟他姓。说我浑身都是手,手上都是眼,从手从目,取个‘看’字。又说我本相是个肉球,该取个‘球’字。就叫了这个名字,还不错吧?” 王左抽了抽嘴角,勉强说道“……嗯……你师父还挺有文化……” 说着将“西门看球”四个字写到了纸上,接着对他说“我就叫你西门吧,以后你来当个副队长。” 西门又抓抓后脑勺,问“副队长是干啥的?” 王左心里想,我都不知道自己这个队长是干啥的,你问我? “就是跟着我这个队长。”王左随口应道。 西门听罢,一步出列,果然跟到王左后面,一起挑人去了。 屠山在远处看到这一幕,捏紧了拳头。 王左挑完人,领着五百亲兵队来向屠山复命,屠山看也不看,挥手让王左把人带走,自去安排其余的士卒。 西门之前所在的武关书院,虽然是四大书院中最以军事见长的,但他更多的是锻炼个人勇武,满脑子都是肌肉,治军练兵是指望不上他了。 所幸王左在忘川中经历百世,其中有一世正是个将军,这点事情也难不倒他。 王左简单地安排了亲兵队的训练和住宿,挥散他们,带着西门回了营帐。 …… 王左带着西门一路走到自己的营帐,给他介绍了马厩、食堂等位置,又随手指了旁边一顶帐篷给他住。 亲兵队的正副队长,要个单间应该不过分吧? 西门一路好奇宝宝一样左看右看。 王左问西门“你的老师为什么要费劲吧啦地把你塑成人形?你的本相不好吗?眼观六路,手挡八方,多威风!” 说着仔细一想,自己确实在黄泉路上见了许多形形色色的灵魂,但在庠序城内见到的,大多还是以人形为主。 西门答道“师傅说了,人形为先天道胎,除了练神外,无论是练精还是练气,都是人形比较方便。” 王左想到练气之中的引气路线、大小周天,又想到炼体时锻炼的各个部位,确实都是以人形为基础。 西门接着说“师傅又说了,生命层次达到‘我觉’后,灵体会遵行本能自然而然地往人形进化。当生命层次达到‘知明’时,大部分的灵体都是人形了,除了一些天地异种,或是一些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种族,他们大多都不屑模仿人族。他说在初见我时,我都接近‘见心’了,依然维持本相,肯定是什么不为人知的异种或神圣,所以才收我为徒。” 他又摊了摊手“其他我是不懂的,不过现在双手双脚,确实方便很多。” 他手舞足蹈一番,反问起王左“你呢?这么些年有什么奇遇,我现在竟看不透你的修为!” 王左于是跟他大概讲了一下自己的际遇,只省过了“三身术”和流落忘川的经历。 如果刨掉这部分,王左的经历听起来,就是一个纯纯的天才主角模板。 西门这个人很情绪化,当日还是一颗球时,王左就看出来了,如今化为人形,感情更丰富了。 他先是跟王左好好叙了叙重逢的喜悦,说起师傅时满怀感激,说起书院内嘲笑自己的人时咬牙切齿,说起屠山时满眼崇敬,当得知周观鱼是王左修炼的领路人后,说起周观鱼时又尊敬有加。 王左好不容易将他哄回他自己的营帐,心里想到一个词,“赤子之心”。 西门又经历了几次轮回之后,如今的生命层次,妥妥的已经到达了见心境。 生命层次越高,一般心思就越复杂。 “受命”,只能被动的接受生命。 “我觉”,已经觉醒了自我的意识。 “知明”,则是除了自我意识之外,还能感知外界的事物,能通过学习明白事理。 “见心”,则是明心见性,真正了解自己,即所谓的“见自己”。 一个人达到见心境后,不一定都会像翟凌一样心思深沉,老谋深算,这也是心性使然。但一般也都心思细腻,思虑周全。 谁像西门一样,纯纯的“傻白甜”! 来个工头,他就被骗去当了力工,又来个老头,说自己是书院长老,他就傻傻的跟人走了。 明明跟王左只是同行了一路,再见时,西门却像老友他乡重逢一样欢喜。 这就是西门的“见心”,他见的就是自己的赤子之心。 相交于西门其他的天赋,他的这颗赤子之心,才是他最大的财富。 王左不自觉也被他感染了,只觉得内心宁定,重逢真好。 第二十一章 誓师 随着人员的补充,甲子营也喧闹起来。 每日屠山都亲自操练士卒,与士卒们同吃同睡,能明显感觉到,只过了几天时间,新的甲子营已经逐渐拧为一个整体。 王左不耐烦练兵,自忖也不会比屠山做得更好,于是领着亲兵队跟随屠山训练,整体面貌也大有改观,从散兵游勇,快速成长为了一支团队。 屠山见王左训练刻苦,又不争权夺势,对他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如此过了五日,终于有军令下来,隔日卯时造饭,辰时集合,巳时出发。 第二天,翟凌一早就来到军营,没想到他第一次踏足甲子营就是大战。 翟凌虽然是初次履职,也不怯场,只见他来到上首,先吩咐屠山整军列队。 王左则领着五百亲卫站在翟凌身后。 待整军完毕,翟凌环顾一周,简单的激励了几句,就领军往城外的点将台而去。 翟凌领着甲子营来到城外,在指定的位置上站定,王左作为亲卫队长,自然站在最前列,紧跟着翟凌的脚步。 甲子营为第一部第一营,所以王左所在的位置,在军阵的最前方,能清清楚楚的看到点将台。 今日阳光明媚,微风轻拂,实在是个好天气。 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只听前后左右同时响起鼓乐,守河军主、骠骑将军申屠慎踩着鼓点登上了点将台。 申屠慎身材高大,一身盔甲极致精美,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彩,左手扶着腰间的长剑,剑鞘上点缀着七颗宝石,作北斗七星状。他走到点将台的中间站定,身姿挺拔如苍松,气势刚健似骄阳。 他举起右拳向天一振,四周的鼓乐也配合着激昂起来。 王左听着鼓乐,感觉心神一阵莫名的兴奋,恨不得马上拔剑杀人,须臾间他心中一颤,又冷静下来。 这鼓乐有问题! 他看向四周,发觉大部分人都被影响了,怒张着双目,鼻息沉重,不堪者捶胸狂呼,杀声连天。 连翟凌都双拳紧握,面有怒色。 王左再看向西门,发现他正茫然四顾,仿佛在惊讶平日里挺好相处的同袍,原来脾气这么差。 王左收回目光,心下了然,这鼓乐果然有振奋军心的效果。 远比什么封狼居胥的誓师有效得多。 申屠慎见差不多了,挥手止住鼓乐,转身面向庠序城方向,大吼道“红叶山贼寇仇世峰,大胆犯边,今起守河军甲、乙两部,二十四万之众,誓擒贼首,献于城主!” “好!” 这一声“好”,声音刚起时,还在天边,话音才落,已到眼前。 只见五道身影从庠序城方向射来,并不落到地上,而是漂浮在所有将士都能看得到的半空。 当先的是一位博带高冠的中年人,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白皙,胡子柔顺而飘逸,显然是平时保养得很好的结果。 他的举止优雅,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处处散发出让人折服的自信。 他的儒雅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高贵的气息,那是从血脉深处,无意间透露出来的风度。 那一声“好”,正是出自他的口中。 庠序城主、阳平侯翟子平! 后面跟着四道身影,比翟子平落后半步,却是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一个身穿武服的壮汉,一个身着皮甲的老将,和一个凤冠霞帔的美娇娘。 西门在身后用肘顶了顶王左,小声说道“那个最壮的就是我们院长,没少针对我们师徒。” 王左看向那壮汉,只觉得他的身周燃烧着一圈透明的火焰,扭曲着目光,显然是实力高深到了一定程度。 武关书院院长秦致远! 王左心想如果秦致远真的有意针对西门师徒的话,现在西门的坟头估计已经绿草如茵了。 王左又看向那个美女,只见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极尽端庄艳丽。 凤鸣书院院长姜婵! 四大书院中唯一的女性院长。 再看那个身着皮甲的老将,谁知王左目光刚到,他就敏锐地感觉到,一眼看过来,王左急忙低头。 王左被他看了一眼,只觉浑身汗毛竖起,差点流出冷汗。 彦行书院院长杨射虎! 这是一个极度敏锐的人,目光都能轻易捕捉。 王左最后看向那个衣着朴素的老者,只见他面带亲切的微笑,像一个含饴弄孙的普通老头。 临河书院院长蔺东来! 因着周师姐的一层关系,王左怎么看他怎么觉得亲切。 申屠慎岳峙渊渟地站在点将台上,看向半空中的五道身影。 翟子平等五人,首先向申屠慎和守河军行了一礼,申屠慎则微微回礼。 蔺东来一步向前,从袖中取出一卷青词,说道“当为众将士祝祷。” 随即展开手中的青词,朗声读了起来。 随着蔺东来的祝祷,王左只觉耳聪目明,头脑灵活。 蔺东来念完后,秦致远向前一步,不知从哪搬出一坛烈酒,让人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酒香。 秦致远举起酒坛先饮了一口,哈哈笑道“当为众将士饯行。” 说着把酒坛往空中一抛,坛中的酒水化为一条水龙从坛口飞出,在空中盘旋两圈,又化为一阵细雨。 细雨飘飘洒洒落到身上,王左顿时感到体内的灵气活泼了许多。 接着杨射虎越众而出,左手执弓,右手搭箭,长啸一声“当为众将士引弓!” 说着拉弓如满月,天地灵气发疯一般汇聚到他的右手之中,然后“嗡”的一声响,他往天上空放了一箭。 王左不明所以,只觉得双耳嗡鸣,头晕目眩。 姜婵莲步轻移,面相守河军,展开双臂,虽然是女子,但却有种气吞寰宇的气势。 “当为众将士舞!” 她话音刚落,四周接连响起鼓乐,一个个舞台凭空出现,升上半空。 舞台上是凤鸣书院的学子们在为将士们舞蹈。 舞蹈以威武雄壮为主,听得人血脉喷张,四肢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最后翟子平一步落到点将台上,缓步来到战鼓前,从鼓手手中接过鼓槌,朗声道“当为众将士擂鼓!” 说着掖紧衣袍,擂起鼓来。 翟子平的鼓声初听时觉得平平无奇,即不会振奋人心,也不能活泼灵气,再听时,却自有一种端庄肃穆的气氛。 王左听着这鼓声,顿时觉得我军是以正义伐不臣,此战必胜。 申屠慎大手一挥,“出发!” 守河军在各统领的率领下,登上了停靠在一旁的陆行舟。 二十艘陆行舟依次升空,向北破空而去,傍晚时已到红叶山脚下。 第二十二章 全军出击 红叶山山脚。 守河军正在扎营。 王左看着眼前忙碌的景象,结合方才在陆行舟上看到山势,觉得下令在此扎营的人实在太业余了些,没有一点军事常识。 红叶山位于庠序城域和衡天城域的交界处。 庠序城域地处平原,海拔不高,而东北方向的衡天城域则位于高原,平均海拔在五千米以上,两地的地形相差甚大,两城的城域也是依此划分。 从庠序城往东北方向行进,一路的平原,到了衡天城域,突然海拔急剧攀升,仿佛垮了一个台阶,所以衡天城也被称作“天阶城”。 红叶山正处于高原和平原之间的丘陵地带。 从高原流下的冰川融水,于此汇聚成了大大小小的河流,在丘陵间冲刷出一座座河谷。 而冲出河谷的河水到了平原之后,又因为流速变慢,携带的泥沙堆积在河底,导致河道十年三易,泛滥成灾。 如此穷山恶水,又地处两域之间,所以才成了贼寇盘踞之地。 红叶山不止是一座山,而是附近几座山的统称,只是因为这几座山上长满了红叶树,因此得名。 红叶树状似棠树,又名“芒草”。 红叶山的山体并不高大,也不见险峻,与周围的群山没什么不同。 如果说红叶山有什么优点,让仇世峰选择此处举事的话,那大概是红叶山离衡天城域极近,如遇事不可为,可随时退入茫茫的雪域高山。 守河军现在正在一座河谷之中扎营。 这座河谷位于红叶山中,地面不甚开阔,只刚好能容下甲、乙两部。 甚至还略显逼仄。 申屠慎在上午誓师时,说守河军甲、乙两部二十四万之众,那是说的满编之时,按二十艘陆行舟来推算,这一战,守河军大概出动了十五万人。 十五万人挤在这一处河谷中,虽然饮水问题解决了,但如果敌军趁夜袭营,从山上居高临下而击,守河军必定会死伤惨重。 王左手扶腰间的君子折梅剑,跟在翟凌身后,不无忧虑的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深山老林。 又向河水上游望了一眼,心想,如果我是敌将,知道你们驻扎在这里,必定要截流河水,伺机水攻。 王左又带入敌军的视角推演了几番,总觉得在此处扎营实在是下下之选。 但转念一想,大荒的战争模式早已脱离了自己的经验。 今早誓师出发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傍晚就能到达战场。 因为有了陆行舟这种利器加持,行军不可思议的顺利和快速,甚至可以用惬意来形容。 惬意的行军?这是王左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对于守河军在此处扎营,王左也没有贸然发表看法。 但屠山找到了翟凌,开口却是跟王左相同的担忧。 “翟统领,难道看不出来吗?” 屠山最后反问了一句。 翟凌笑道“屠副统领多虑了,申屠军主南征北战这么些年,论军略,肯定比你我精通,他选择此处扎营,肯定有他的道理。” 屠山还要再说,却先被翟凌三两语搪塞过去。 翟凌借口巡视营地,带着王左先走了,独留屠山在原地生气。 翟凌带着王左转了两圈,就回了自己的营帐。 当夜,风平浪静。 第二天一早,申屠慎派了少许斥候出营打探,大军只在营内休息。 到了傍晚,斥候回营,腰间挂着几颗敌首,自去跟申屠慎复命。 王左心内疑惑,守河军半日就抵达贼窝,难道不应该抢先出击,打贼兵一个措手不及吗? 就算求正求稳,讲究知己知彼,派斥候暗中打探就算了,竟然还割首而归,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申屠慎的军帐在整个河谷营地的最中间,四周由他的亲兵拱卫,寻常军士不得见。 自守河军出发以来,他也只和甲、乙两部将军议论军事,三人躲在大帐内不知在商议什么机密,连翟凌作为统领都不得与闻。 王左虽然心内疑问,但也无可奈何。 如此又过了五日,每天只有斥候外出,回营时,又会带着几颗人头。 屠山又来找翟凌。 “申屠军主这是何意啊?不求打贼兵个措手不及就算了,每日派斥候袭扰,这是怕贼兵找不到我们吗?” 翟凌无奈,只得用上次的话术又安慰了屠山一通。 待屠山走后,翟凌对王左笑道“你看看这头倔牛!” 王左笑笑,说“军中健儿本是为了投军杀敌,如今来这野炊,自然着急。” 翟凌“我知道你心中也有疑问,不过你只要知道,申屠慎自八百年前接任守河军主之后,主动出击的大小百余战未尝一败,就够了。而且他不仅精通军事,个人勇武也不落下风,已经跨过天地桥,到达了致虚境,甚至有传言他已经于玄虚中摘得了神通。” 翟凌又总结了一句“申屠慎不仅是个帅才,还是个可以冲锋陷阵的猛将。” 跨过天地桥,到达玄之又玄,虚中之虚,是谓之“致虚”。 周观鱼目前正处于天地桥之境。 申屠慎作为守河军主,庠序城中的实权人物,修为在周观鱼之上实属正常,但他居然能在玄虚中摘得神通,又实在叫人震惊。 想要摘得神通,修为、天赋、气运、秉性,缺一不可。要知道,即使周观鱼作为四大书院当代最天才的学子,也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摘得神通。 修行者跨过天地桥到达玄虚之后,费尽心力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苦苦寻觅,说不定也只能找到神通只鳞片甲的一点线索,要想摘得完整的神通,何异于大海捞针。 绝大部分致虚境修士,终其一生都没能找到神通的影子。 那些说起致虚境必言神通的,不过是愚夫的妄语罢了。 神通的类型多种多样,并不一定是杀伤敌人的杀法,也有许多神通着重于探查、牵制、变化等各种领域,即使是那些以杀伤见长的神通,也并不一定就比某些术法更强。 神通更大的意义在于,它对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提升。 神通者本就底蕴雄厚,摘得神通时,又是一番巨大的提升,所以相比于普通的致虚境修士,可谓云泥之别,甚至比致虚到天地桥之间的差距还大。 之所以不把神通单独立为一境,只是因为它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非人力可求。 申屠慎不仅修为达到致虚境,还是个神通者! 王左听罢,点点头,顿时理解了翟凌对申屠慎近乎盲目的信任。 第二日,天还未亮,军中已经响起战鼓,屠山兴奋地一顶帐篷一顶帐篷叫醒士卒,将士卒赶至空地,整军待命。 天光熹微时,传令兵已经绕营三周,口中大喊“军主有令,全军出击……军主有令,全军出击!” 翟凌则接到了更具体的军令 甲子营为左路前锋,以今晚为限,沿河上溯两百里。天黑后举烽火为号,向红叶山主峰挺进。凡遇贼军,片甲不留。 第二十三章 埋伏 凡遇贼军,片甲不留。 只需要八个字,就能让众将士把这几天憋的气释放出来。 当然,翟凌并没有把完整的军令全部宣之于众,这一点军中常识他还是晓得的,甲子营众士卒也只需要知道“全速行军”和“片甲不留”,就足够了。 翟凌宣布完军令后,马上命令所有人带上两日的口粮,即刻出发。 此次行军就没有陆行舟可以坐了,现在是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坐在一艘毫无防御能力的“盒子”里面升空,无异于落地也成了一匣“盒子”。 甲子营众将士,都是由翟凌的“闺中好友”小韩录事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本就身体素质极好,经过屠山十余日的训练,不说令行禁止,但衔枚疾走还是做得到的。 由于是沿着河谷行军,甲子营一万名将士只能三人一排行进,遇到险要之地,甚至只能单人通过。 屠山一马当先,领着五千人在前,翟凌则领着五千人在后,王左和西门领着五百亲卫,始终跟在翟凌前后,甲子营被拉成了长长的一条线,在群山间蜿蜒,时隐时现。 王左奔在翟凌左手边,抬头看天,时不时能看到“葫芦嘴”“虎跳涧”一样的地形,心想这里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如果我是敌将,一定先将守河军放过去,再派一队精锐死守,不出十天,这万人的甲子营必定弹尽粮绝,除了投降,只能往北投入莽莽雪岭,冻饿而亡。 王左也尝试跟翟凌提过这一想法,翟凌则说那是世俗中的战争才会有的画面,如此脆弱的山体,甚至不需要移山填海之术,只需要申屠慎一刀就能破碎,何来一夫当关之说? 加上身后士卒脚步汹涌,王左更不可能因为猜想而停下来。 急行军中,如果有士兵不支倒地,最好的结果是被扔到路旁自生自灭,更坏的结果则是被身后的同袍踩踏而亡。 甲子营奔行了两个时辰,未到正午时,翟凌就下令休息了。 两个时辰的急行军,屠山这种练精入玉池的壮汉自然脸不红气不喘,但甲子营中大部分士卒都气喘如牛,不堪者只能扶着山壁瘫倒在地。 王左也微微气喘,额头见汗。 而翟凌依然气定神闲。 大军开拔之前,翟凌跟王左透露到,他已经练气至黄庭之前,炼体也可算小成,如此看来,他还是有所保留。 王左看了翟凌一眼,再转头找到西门,发觉他也面不改色,仍在跟身边的士卒说笑。 王左摸了一把额头汗水,心想西门虽然还未入玉池,但已经藏精于腹,想必也很快要化灵,加上他天生异种,所以他看起来如此轻松。 但不可否认,以练精开启修业之途的人,确实在前期较另外两条路上的人更有优势。 比如王左和西门,虽然王左已经练气坐黄庭,但他气修的术法根本一门不会,唯二的手段,一个是剑法【君子不器】,一个是轻功【八步赶蝉】,这两门功夫都是以肉身为基础,练精有成的西门使来,肯定比王左更强。 当然王左已经领悟剑意,那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之所以练气修士前期偏弱,更多的原因是,在这个阶段修炼术法有点得不偿失,威力不大还消耗精力,远不如抓紧时间练精,待炼体小成后,学点功夫防身来得实惠。 除非他自知自己的资质有限,此生只能止步于天地桥之前,才会静下心来修术法。 王左放眼望去,整个甲子营一万人,绝大部分都是练精修士,练气修士寥寥无几,练神修士更是一个也没有。 关于练神,介绍的书籍本就稀少,周师姐也讳莫如深,所以王左至今依然所知甚少。 翟凌下令原地修整,还命各队埋锅造饭。 王左抬头看一眼天色,也明白了翟凌的用意。 他之所以命令甲子营提前用饭,是不想浪费正午的时辰,想趁正午天光大亮之时,全速行军。 此地处于两山之间,未时一过,光线昏暗,极不利于行军,如果甲子营不全速行进,很可能误了时辰。 果不其然,将士们用了饭,只休息了片刻,翟凌就下令全军全速前进。 众将士苦不堪言,但依然选择听命行事。 甲子营如此又奔行了两个时辰,终于在河谷内彻底昏暗之前,到达了预定的地点。 翟凌派出一个的斥候爬上附近的矮山,一番查探,才发现他们已经深入敌境,此处离红叶山主峰只隔了一座不高的山丘,斥候甚至在山顶上隐约望见了贼兵的军旗。 这条河水竟是从红叶山中间穿出,甲子营不管不顾一通急行军,竟是将自己送到了敌军的眼皮底下。 这下连翟凌都显出了几分紧张,忙命屠山组织放哨,又下令全军抓紧时间休息。 这时王左来到翟凌身边,问道“翟统领,军令上只说‘天黑’之后举火为号,可有具体的时辰?” 翟凌略显疲惫地回答“天黑,一般都是戌时,我们应该还有一个多时辰可以修整。” “现在还未到戌时,但我们这谷中已经‘天黑’了。如果不点火,再过一会儿,这里就会一片漆黑。一片漆黑之中,如果敌军来袭,我们必定死伤惨重,即使敌军没发现我们,让将士们在黑暗之中休息,也势必会极大地打击士气。” 翟凌抬头看着王左,眼神中透出一点茫然,轻声说道“而如果此时点起火把,又会违背申屠军主的军令。” 王左“正是。” 以王左的练气修为,完全可以视黑夜如白昼,当然不会被这一点黑暗遮住视野。 想必翟凌也是如此,所以他才忽略了这关键的一点。 王左也是因为看到西门摸索着石头坐下,才想到这一点。 翟凌又低头思忖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不点火,并派亲兵队分散通知众将士。 又过了片刻,甲子营上下,只剩王左、翟凌和练精入玉池的屠山可以看得清楚,少数几个练气有成的士卒可以勉强视物,其余人都只能摸黑休息。 王左虽然是翟凌的亲兵队长,现在也被当作哨兵用了起来。 他爬到河谷与红叶山主峰之间的那座山丘之上,全身伏在草地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主峰上的风吹草动。 王左看了半天,只看到主峰上敌军的军旗迎风招展,不见半个人影。 “难道真是我多虑了?” 王左有点放下警惕。 却听山下屠山一声大吼“敌袭!!” 王左惊讶回头,发现河谷上下游满是鬼怪,也不举火,睁着冒绿光的双眼,持枪拿棒杀来。 他们被包围了?! 第二十四章 死战 清风穿林而过,漆黑幽静的河谷中,众将士的呼吸声都压得极低,虫鸣蛙叫此起彼伏。 屠山的一声大吼撕破这宁静。 众将士慌忙爬起,摸黑找寻自己的武器,触及同伴的身体、手脚时,双方都会忍不住一惊,甚至有控制不住恐惧的,向周围胡乱挥舞拳脚或武器,误伤了很多同袍。 屠山见此,又大吼道“举火!举火!” 翟凌在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也镇定下来,同样下了点火的命令,此时也顾不得时辰了。 不待众将士举起火把,鬼怪们已经扑进了人群中。 只是片刻的时间,甲子营已经损失惨重。 万人的甲子营挤在河谷内,完全摆不开阵型,只能凭借个人勇武作战。 单打独斗,没有配合的情况下,红叶鬼军的个体战斗力是不如守河军的,但他们作为偷袭方,气势如虹,反而占据上风。 惨叫声此起彼伏。 在黑暗中,恐惧更被放大了无数倍。 王左四下找寻,发现不远处有棵大树,当即飞奔过去,在树上涂抹上油脂,然后用火折子点燃。这油脂本就是给将士们引火用的,极易点燃,火势顿时窜上树梢。此时也顾不得有可能会引火烧山了,或许真的发生山火,还对甲子营比较有利。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更糟了。 甲子营被困在河谷内,鬼军成两面包夹之势攻来,失在地利;鬼军蓄谋偷袭,而甲子营众将士慌忙应敌,失在人和;谷内天光昏暗,鬼军不用火光,只需要往有生气的地方猛扑,而甲子营众将士则如蒙眼羔羊,失在天时。 天时、地利、人和皆失,战斗从一开始就是一边倒的态势。 王左在半山腰相继点燃了几棵大树,照亮了大片的区域,众将士看到光亮总算稍稍镇定下来。 屠山挥舞钢鞭,将附近的几个鬼卒拦腰砸断,大吼一声,反向上游冲杀过去。 翟凌的武器是一杆长枪,只见他挥舞着长枪,四周的鬼卒没有一合之敌,纷纷倒毙。他还时不时发出命令,勉强一步步稳住阵脚。 西门肋下又长出一双手,四只手各持一把长刀,挥舞得泼水不进。他率领着几个亲兵跟在翟凌身后,防御着翟凌身后的攻击。 河谷两头的鬼卒依然源源不断涌进来,仿佛要用尸体把河谷填平。 王左持剑从山上冲下,接着俯冲之势,一剑将一名鬼卒的头颅斩下。 自从修炼【君子不器】以来,他还没有机会将这剑法用于实战,但他使来却全不手生。 王左出剑天马行空,或刺或挑,或斩或劈,往往攻敌所不防。加上坐黄庭的气功,体力连绵不绝,不觉间周围已经被杀空。 王左越杀越兴奋,又扑向了另一个方向。 【君子不器】在他手中越来越纯熟,直到他忘掉剑招,忘掉剑理,心内宁静,眼里只有破绽,手中只需递剑。 他的效率越来越高,竟杀得鬼卒不敢上前。 另一边的屠山,他虽然力量远比王左来得大,一钢鞭下去,鬼卒的身体如水球爆炸,但是他总把招式用老,效率反而不高。 撑过第一波偷袭后,甲子营渐渐站稳了阵地,但也付出了巨大的伤亡。 正在此时,王左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兽吼! “哞!” 独角怪牛! 是那个黑甲鬼将来了! 屠山一钢鞭将面前的鬼卒抽爆,回首向声音的方向看去,然后不管不顾地直冲过去。 王左看到,收敛剑光,偷偷往那边潜去。 屠山对上黑甲鬼将,其他将士的压力顿时大增,翟凌不得不将西门派过去支援。 屠山,上次交手明显没有过瘾,两人刚一照面,他就施展巨灵术,激烈对攻起来,大刀和钢鞭挥舞之间,周围的红叶军和守河军都不敢靠近。 竟在激烈的战场中,清空出一片决斗的场地。 王左潜到附近,手中的君子折梅剑随意杀伤着鬼卒,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场中。 他收敛心神,调整脚步,轻吸一口气,忽然施展【八步赶蝉】,一步跨出,身形如鬼魅。右手持剑,一剑刺出。 剑尖,手腕,肩膀连成一条直线,这条直线从屠山的腋下穿出,直射入怪牛的左眼。 胸口的黄庭震动,灵气喷薄而出,从右手转入剑中,又啸成剑气,吐出一丈有余。 他脚步轻抬,身形又电射而去,退出场外。 王左站定,周身热气蒸腾,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虽然只是一进一退,但进退之间,极静和极动瞬间切换,对身体负担极大,如果没有灵气辅助,以王左现在的炼体修为是绝对办不到的。 这一剑是【君子不器】和【八步赶蝉】的完美结合,追求的是极致的快和准。 场中的两人,无论是屠山还是黑甲鬼将,都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们自忖,如果这一剑冲着自己来,自己一定躲不过。 再看怪牛,被王左一剑从左眼刺入,剑气绞入脑中,登时七窍流血,眼看是不活了。 它本能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大吼“哞!!” 声波过处,两军将士如野草在狂风中被吹倒。 屠山被吼声逼退数步,黑甲鬼将差点被怪牛从背上掀翻,忙飞身而起,踉跄着退开。 两将罢手,各立一边,中间的怪牛疯狂地挣扎了一瞬后,轰然倒地,激起漫天尘埃。 王左的声音响起“无胆鼠辈,既是单打独斗,如何欺我副统领无马?” 屠山深深地看了王左一眼,又杀向黑甲鬼将。 王左调整了片刻,也持剑游荡在附近。 黑甲鬼将的实力本就在屠山之下,仗着坐骑之力才能跟屠山争斗,如今失了坐骑,又要防备着王左的偷袭,自然被打得节节败退,不一会儿,被屠山抓住机会一钢鞭打死。 屠山喘了两息,没好气地对王左说“哪学得这么迂腐,谁跟他单打独斗,你既有机会,怎么不一剑刺死他!” 王左迈着酸软的双腿,来到屠山身边,一剑刺死一个偷袭的鬼卒,无奈地说“我倒是想,但那一剑刺不穿他的甲。” 屠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挥舞钢鞭,随手又打爆一个附近的鬼卒。 王左并未藏拙,他的炼体修为不高,全是靠灵气提速才能施展那一剑,哪里还有余力能破甲。 此时翟凌将王左唤到身边,急声说道“我们这被埋伏了,其他几支部队可能也遭到了伏击,你上山去看看,这里已经稳住了。” “好!” 王左二话不说,施展【八步赶蝉】,向山上杀去。 当他到了山顶,往四周望去,只见群山之间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充斥着喊杀声。 守河军左右两路都被伏击了! 王左刚要下山复命,忽看到一个身影从远方急速飞来。 正是申屠慎! 第二十五章 申屠慎之死 申屠慎的身影电射向红叶山主峰,在空中大吼一声“仇世峰!你竟敢……” 吼声中尽显愤怒。 申屠慎携怒火降临山顶,已经有一个英武的年轻男子等在那里,只听他慢条斯理道“呵……我有何不敢?” 此人正是仇世峰。 仇世峰抛出一个人头“你看看这是谁?” “余光世!” 申屠慎死死地盯着他,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喷薄而出,沉声道“平时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你这回竟敢杀伤我军主力!无论你躲到哪里,地府都会找到你,把你镇压到陵水牢之底,让你永生永世地感受灵体被啃食之苦!” 仇世峰漫不经心地说“哦?那如果我说,我要躲到融天城呢?” “张家?”申屠慎不禁捧腹,大声笑道,“你算个什么东西?张家的合作者一直是我,你不过是个打打下手的小卒而已,干点脏活累活罢了。你凭什么跟张家合作?凭你足够天真吗?哈哈!更何况还要让他们庇护与你!好不可笑!哈哈哈!” 仇世峰听着申屠慎的大声讥讽,并不见恼,只是歪嘴一笑,颇有点看猴戏的味道,说“凭你的人头!” 申屠慎听罢,眼神一狠,毫无征兆地抽刀就砍! 只见一道弯月升空,月华落处却已经不见仇世峰的身影,过了短短一瞬,他的身影才在旁边重新显现。 仇世峰在刀光临头的瞬间,往旁边让了一步。 申屠慎见一刀不中,又连斩一十七刀,仇世峰也都尽数躲过。 两人谨慎地对视,略作喘息的时间,天地之间轰隆声不断,却是一片片山体正从山顶滑落,如落入汤里的面片儿。 红叶山主峰已被削为笔尖! 申屠慎第十九次举起他的长刀,前面十八刀有多快,这一刀就有多慢,慢到刀面能倒映出落叶,慢到对面的人等得心焦,慢到让人觉得避无可避。 慢到这一刀飘下时,仇世峰觉得自己已经人头落地。 但这一刀毕竟没有斩在他身上,而是被一个黑衣老者举弓格下。 老者虽着黑衣,却不覆面。 申屠慎一语就道破了他的名字“张山獒!你总算出来了,你当真要助他吗?” 那个被申屠慎喊作张山獒的老者,并急着不答话,双臂用力,先将申屠慎推上半空,才假模假式地对他说“误会误会!我当然还是站在你这边的!” 看老者脸上那半癫不癫的笑容,他仿佛永远在享受戏弄猎物的快感。 申屠慎怒目圆睁,大吼道“你敢杀我?!” 张山獒奇怪道“有何不敢?” “红叶山地界,有我军二十四万将士,他们中但凡有一个修炼了保命的秘术,只要逃出一缕残魂,我申屠慎身死的第二天,你们张家的行径就会大白于天下。等帝君亲征融天城,你到时候也可以问问帝君,敢不敢杀你们全家?” 申屠慎说话间张开了双臂,像是在拥抱整片红叶山。 张山獒像是被猎物的垂死挣扎逗笑了,呵呵笑道,“别演了,你从一开始就大吼大叫,不就是怕张家杀你吗?你觉得你的士兵们看得到我们,听得到我们吗?” 申屠慎狂怒的姿态瞬间收起,连身上急促的喘息都放缓了。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在藏拙,骗过了仇世峰,却骗不过张山獒。 他快速环顾一圈,发现守河军士卒都忙于战斗,甚至不往这个方向看一眼。 不对!就算陷入苦战,无暇他顾,对主峰上惊天动地的大战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申屠慎双眉皱起,神聚天门,额头上张开了竖眼。 再看时,才自觉已在阵中。 回头再看张山獒,发现他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坐着轮椅的老朽。 轮椅上的人不止苍老,还“残破”。 苍苍的白头低垂着,身体也已经佝偻,左臂齐肩没了,双腿也只余膝盖以上的半截,身体被麻绳捆在轮椅上才得以平衡,正用右手撑着扶手,费力地抬头。 老朽终于抬起头,露出的确是一张骷髅般嶙峋的面孔,艰难地开口道“我……我是……继……继……” 他嘴里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要耗尽胸中最后一口气。 不等他说完,申屠慎先惊呼一声“你是继无咎!” 继无咎惨淡地轻喘了一口气,或许他本是想赞赏地笑一笑。 申屠慎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张山獒此时才再次开口“看到这位你就明白了吧,我们现在正身处【未来】,你不用再指望你的兵崽子能替你报丧了!” 继家是大荒的隐士家族,以天残地缺之身,掌握部分过去、未来之力,借由外物,可布置【未来阵】,阵中发生的一切永恒处于外人眼中的未来,永远不可被悉知。 申屠慎见张家连继无咎都请来,心知已无转圜余地,也不打算再留手。 他沉声问继无咎“张家能许给你什么?你愿意为他拼命!” 仇世峰已经被晾了半天,方才被申屠慎的【快慢十九斩魄刀】伤及心神,如今终于魂定三分,不由也好奇地看向轮椅老朽。 继无咎不答。 张山獒则哈哈大笑,说道“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说罢,就要拉弓开箭射落申屠慎。 申屠慎大手一张,喝道“且慢!继前辈何不先听听我的筹码?” 张山獒竟然真的松了弓弦,好整以暇地看向申屠慎,好像真的想听听他能拿出什么好处。 仇世峰也看了过来。 却见申屠慎伸出右手食指,指着继无咎笑道“一箭!” 仇世峰尚在猜测贵为军主的申屠慎,会拿出多么惊人的筹码,忽然心有所感,眯起双眼,抬头寻找着方向,预感到西南方向将会有一箭射来。 那本是寻常的一箭,一簇一杆一羽而已,本应该对任何人可见,但当它把靶心定在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迫失去了对它的感知,仅留下所剩不多的预感。 这预感如此荒谬,又如此清晰。 仇世峰只觉得眼前一阵恍惚,眼角一疼,眼中竟流下两行血泪。 他努力眯起双眼,看什么都变得血糊糊的,连申屠慎都血糊糊的从半空中径直坠下! 他右手抹了一把眼,再看时,申屠慎还是血糊糊的躺在地上,胸腔上有个黑乎乎的血洞! 仇世峰震撼莫名。 张山獒却已经大笑起来,缓步走到申屠慎的尸体前,随意一脚踢掉他的头盔。 “他……他就这么死了?他的神通呢?”仇世峰涩声道。 “呵呵,不然呢?什么神通能强过杨院长的洞真一箭?” 张山獒说笑间抽出腰中短刀,二话不说,一刀剁下。 双手捧起他的头颅端详片刻,惊喜地说 “看看!都来看看!这一定会成为我最完美的收藏品!欢喜、惊恐、错愕,还带着点恍然大悟!真真是极品神通者!” 第二十六章 逃命 王左见申屠慎从远处飞来,即将靠近红叶山主峰时,又突兀地消失。 他正满心疑问,忽看到申屠慎的身影又在另一个方向出现,王左感受了一下其中变化,发现他正在未来身的视野内。 自得到姚老哥的三身术之后,王左只发现了两个作用,一个是在饮下回魂水后截留记忆,另一个则是在流落忘川时,找回自我。 真要论起来,这其实是同一个作用,那就是“记忆的相互印证”。 他也不是没想过仔细探索这一神术,但每当他放出未来身和过去身,不到片刻,他就觉得头痛欲裂,不得不放弃。 王左估计这是跟自己的神念微弱有关。 “三身术”虽然名为术,但却不是术法,更像本能。 就好像他从出生之日起,就有了三个头,三个头有着共通的思想,共通的五感,一样都合情合理。 无用时,两个头可以藏到体内,有需要的时候,这两个头拔出来又能各自长出身体,自由行动。 根本不需要他付出额外的能量。 或许在他们离体而出的时候,王左需要付出更多的神念,所以现在他还无法长久的维持。 他本打算练神之后,再好好研究,没想到现在无意之间,发现了另一个作用。 王左平时都是三身合一,共享五感。 申屠慎消失在现在身的视野内,却出现在未来身的视线里。 王左一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但也明白,接下来发生的事,可能只有自己能看得到、听得到。 他再往山顶看去,见申屠慎和一个年轻男子说了两句,忽然大吵起来,王左听到其中提及“张家”,然后两人大打出手。 那人想必就是仇世峰。 王左刚刚助屠山杀死了黑甲鬼将,心下不无得意,然而现在再看申屠慎的刀光,才知自己依然是坐井观天。 只见申屠慎几刀将红叶山主峰削成了一根孤峰! 正目眩神迷时,又看到一个持弓老者入场,申屠慎喊他“张山獒”,看来是个张家人。 王左心下震惊,难道张家真要杀官造反不成? 他赶紧趴到草丛里,将气息降到最低,生怕自己这个“目击证人”被发现。 “苦也!没想到麻烦还能自己找上门!” 王左有心闭眼不看,但想到自己已经看了半场,此时被发现已是必死无疑,何妨再看个结局。 他眯了眯眼,尽量用余光去看,发现场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轮椅老人,申屠慎正跟他说着什么,用手指了指他。 接着王左见到了此生最绚烂的一颗流星,它横跨万里,拖着长长的尾焰,降临人间时,又化为了一支箭。 那箭直奔孤峰而去,正中申屠慎胸口! 接天连地的鸣镝声,让王左耳内失聪,眼前失神,回过神来,申屠慎已经血肉模糊地摔在地上! 张家老者正割下他的头颅! …… …… 张山獒跟两人炫耀了一阵,珍重地拍了拍申屠慎的头顶的灰尘,将它轻轻地收入【袖里乾坤】。 惊魂未定的仇世峰上前,问道“接下来怎么做?” “当然是跑啊,留下来等死吗?”收获了完美的艺术品,张山獒心情大好,又解释道,“申屠慎一死,他留在天樻城和庠序城的魂灯熄灭,很快就会有真正的高手来查看。” 仇世峰一指王左的方向,“那只老鼠呢?那位不是要我们随手杀了……” 张山獒听到仇世峰说起“那位”,眼神阴郁,哼了一声“现在去杀太露痕迹,随他去吧,小角色罢了!我们走!你推着继先生!” 说罢,又捡起申屠慎的尸体,随意丢入一只储物袋。 …… …… 王左见仇世峰指向自己,惊出一身冷汗,差点拔腿就跑,又见张山獒摇了摇头,随后三人如烟散去。 他从草地里坐起,长出一口气,想不通他们为何放过自己。 “难道他只是随手一指,并没有发现我?” 王左低头思忖,还是无果,索性不去想它,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到。 他可不想卷入这么大的麻烦之中! 他起身往山下赶去。 当他下到河谷时,发现战斗已经进入尾声,只剩零星鬼卒还在负隅顽抗,其他人都已经被杀退。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其他几路大军如何?”翟凌问道。 “山上有点看不清楚,我走远去查探了。其他几路军也遇到了伏击,整片红叶山都是战场。” 翟凌听罢,皱眉低语“怎会如此?!” 屠山在一旁,忍不住插嘴“确实说不通,贼兵怎么能精准地穿插到我们之间进行伏击?除非有人给他们提供了守河军完整的进攻路线!” 翟凌低声喝到“别说傻话了!全部二十四营的军令,恐怕只有申屠军主和甲乙两部将军知晓,你是在怀疑他们吗?” 屠山无言。 王左心下一动,从他刚刚在山顶目睹的那一幕来看,申屠慎和张家有所合作,而仇世峰也参与其中。 难道真是申屠慎出卖了他们? 但从申屠慎一开始愤怒的质问仇世峰来看,又不像。 刚刚目睹申屠慎之死,又从张山獒手中“死里逃生”,王左还未细想这一切,现在想来处处显出不合理。 申屠慎和张家合作做什么? 张家又为什么要杀他? 仇世峰在其中起了什么作用? 为什么仇世峰要领军攻打庠序城,而申屠慎又要领军反击? 这是申屠慎养寇自重的常用戏码,还是这一战,本就是合作的一部分? 王左百思不得其解。 但有一点他现在想通了,为什么一个成名数百年的名将,从行军,到扎营,到最后全面进攻,会犯这么多错误。不是在示敌以弱,也不是在诱敌深入,是因为申屠慎根本就不在意,他认为这一切不过都是他导演的大戏罢了,守河军来走个过场,红叶军也会配合演出。 或许在申屠慎原本的计划里,守河军散入红叶山区各地,时辰一到,发起总攻,而红叶军象征性地反抗一下,就会直接弃守红叶山,退入茫茫的雪域高原。 没想到,终日打雁的猎人,却被大雁啄瞎了眼。 仇世峰不仅不依计划行事,还趁机埋伏,重创守河军,引出了申屠慎,并联合张山獒杀了他。 而背后的主谋正是张家。 王左拼凑着线索,试图看清真相,但还是有很多疑问没有解开,眼前依然迷雾重重。 翟凌忽然出声。 “申屠军主呢?怎么还没有新的军令传来?” 屠山说道“申屠军主应该在跟谁进行大战,我方才看到,军主引动了杨院长赠的那一箭。” 翟凌点了点头。 王左竦然一惊,那一箭是杨院长的?! 可正是那一箭杀死了申屠慎啊! 王左细问。 “你当时不也在场吗?”翟凌答道,“庠序城外誓师出发的那一天,杨院长冲天射了一箭,那一箭就是他送给军主破敌的。” 王左当然记得那一箭,但他当时以为,那不过是一种祝福的仪式。 那一箭是杨射虎送给申屠慎破敌的,结果却取了他的性命! 王左一时怔然。 翟凌以为他是被杨院长的神通所折服,也不以为意。 忽然红叶山主峰方向传来两道宏大的声音 “武关书院秦致远在此,统领以上速来拜见。” “彦行书院杨射虎在此,两部将军何在?” 第二十七章 班师 杨射虎来了?! 王左心下惊怖,眼神中却露出惊喜。 翟凌和屠山两人也如释重负。 这两位来了,战争就结束了,无论仇世峰如何费尽心思地算计,无论守河军遭到多么惨重的伏击,一切都结束了。 甲子营将士们更是欣喜不已。 经历了一夜的大战,甲子营死伤惨重,现在还能站着的,不足一半。 但一切都结束了,他们现在只需要好好养伤,保住性命,等待返程即可。 翟凌命屠山整军待命,自己则带着王左、西门,往红叶山主峰而去。 当他们来到主峰时,发现已经有不少统领在场,而秦致远和杨射虎面前正站着一位将军在回话。 “乙字部将军谭齐,见过两位院长。” 身穿皮甲的杨射虎,虽然胡子花白,却精神矍铄,眼中神光湛湛,一双长手过膝,身形挺拔。 让人忍不住想到一个词——老当益壮。 一身玄色武服的秦致远,抱着双臂,目光俾睨。 翟凌一行人来时,他斜眼往这边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审视地盯着谭齐。 “昨日军主下令,我和余将军各领一路,左右合围红叶山,而他则坐镇营中,居中调度。谁曾想,贼兵竟然如此狡猾,昨晚各营都遭到了伏击。我领兵四处解围,确实没见过军主。” 谭齐说到“余将军”时,看向一侧,目露悲切。 王左这才发现,正有一个甲字部的统领,捧着余光世的人头,站在一边。 杨射虎点点头,让他下去收拾残军,回营待命。 秦致远环视一圈,问道“你们昨夜可有人曾见到申屠军主?” 大家都遥遥头。 秦致远意味深长的看了杨射虎一眼,说道“这里有他的刀气,还有杨院长的箭气。” 杨射虎点点头“看来他经历了一场恶战。” 秦致远挥手让众人退下。 …… …… 王左跟着翟凌又从主峰上下来。 由于被申屠慎的刀气削成笔尖,并没有路能上下山,他们一路只能手脚并用,好不狼狈,西门有几次都差点滑到。 “让我们特地过来,就问一句话,真能折腾人。” 西门对秦致远,还是颇多微词。 翟凌皱眉看了看西门,却不说什么。 他清楚西门是个混不吝,而且更重要的是,西门的师傅是秦致远的师弟,正经说起来,西门还是秦致远的师侄,所以平时对他颇多拉拢。 这也是他带上西门的原因,希望能得到秦院长的注意,但秦院长好像对这个师侄不是很在意。 一行人回来和屠山汇合。 “刚刚谭齐的传令兵来过,说余光世死了,让我们领兵回去。” 翟凌对屠山点点头,算是回应他。 这一路上回来,他都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翟凌于是下令回营。 回营的军令没有约定时辰,而且将士们几乎人人带伤,所以翟凌只是下令缓行。 只见甲子营众将士互相搀扶着,拄着武器行进,包扎的伤口微微渗出血,全然没有昨日急行军的意气风发。 当王左回到营地时,发现营地里到处晾着纱布,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经过帐篷时,里面时不时传出痛苦的哼哼声。 “看来其他人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屠山说道。 翟凌“嗯,让将士们休息去吧,那几个伤得最重的抬去给军医,看看还能不能活。” 声音中透出深深地疲惫和忧虑,或许他已经猜到了什么。 秦致远和杨射虎只是问了申屠慎的行踪,并没有透露更多,但这两位亲自前来,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 翟凌不仅八面玲珑,聪明过人,本身还是城主之子,嗅觉比其他人敏锐许多。 屠山遵令去了。 经过这一战,屠山也看出翟凌不是真的纨绔,对他改观良多。 翟凌又对王左和西门说“回了营,你们不用跟着我了,也休息去吧。” 两人也点头去了。 此后几天,不断有残兵回来,哀鸿遍野。 终于在第五天,军主大帐中发出军令,拔营回城。 …… …… 当王左重新回到庠序城时,发现他们战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城,连申屠慎战死的消息都没瞒住。 守河军众将士都感到难以置信。 军主战死了? 不是军主下令班师吗? 守河军中大部分将士一直都以为他们此战是惨胜呢! 虽然他们遭到了伏击,死伤惨重,但军主斩杀了敌酋,两位院长又肃清了余孽。 现在突然告诉他们,其实他们不仅未胜,还是惨败。 连军主都战死了! 除了军主之外,还有甲字部将军余光世和五个统领也尽皆战死,死伤的普通士卒更是不计其数。 誓师时号称的二十四万大军,只带回来了六万余人。 其余尽殁! 军中一片哗然,军部不得不紧急下令,严禁军中讨论此事。 守河军能被勒令沉默,但庠序城内的百姓却不行。 街头巷尾,舆情沸天,城主府不得不张榜安民,称一定会把战败之事调查得水落石出,决不姑息任何有罪之人。 临河书院,水边,凉亭。 周观鱼给王左沏了杯茶。 “就这样?你们就输了?” “是的,输得莫名其妙。” 王左像一吐胸中郁气一般,如释重负。 但其实他并没有跟周观鱼实话实说,隐瞒了他那一晚的所见所闻,并不是他不够信任周观鱼,而是这件事实在太大,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贸然说出,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即使有确凿的证据能上报地府,王左觉得自己小胳膊小腿的,应该也会在大佬的博弈中,被顺手碾死。 所以他果断选择苟住,谁都不说。 周观鱼思索片刻,轻哼一声“之前听闻申屠慎养寇自重,我还不信,没想到却是真的。” “怎么回事?” 王左虽然知道隐情,但确实没想到申屠慎早已“名声在外”,遂追问道。 “申屠慎自八百年前入主守河军以来,百战百胜,但沿河的贼寇却并不见少,只是换了一批又一批。而且近百年来,守河军空饷日益严重,如果不是申屠慎大小战役,每每多报伤亡,早就东窗事发了。” “我听几个师弟妹这么说过,当时也没在意,现在听你说起种种不合理之处,才觉得一一对应上。” 周观鱼说的是“师弟妹”,是蔺院长的另外几个弟子,看来这种事也只会在上层被议论,下层民众是不得与闻的。 起码王左之前就从没听过这些传闻。 王左现在回想起来,当他把怀疑告诉翟凌时,他表现出来的不是对申屠慎的绝对信心,而是早知他有猫腻。 谁会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寄托在对别人的信心上呢? 与此同时,城主府,翟子平的书房。 城主翟子平换了一身居家的常服,举止优雅的坐在案后饮茶,轻轻撇了撇浮沫,说道“就是这些了吗?” 他的声音依然儒雅温润。 站在案前的翟凌恭敬地低头称是。 翟子平摩挲着茶杯的边缘,轻声喃道“被雁啄了吗?” 又瞥了一眼翟凌,见他只是安静的站着,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下去吧。” 翟凌恭敬称是,低着头退出书房。 翟子平将茶杯放到桌上,看也不看翟凌一眼,只是背过身去看园中的一池碧水。 忽然冷笑一声,摇了摇头。 “哼!也是个不省心的逆子!” 第二十八章 调查 两日之后,地府司马、司寇奉帝君之命,前来调查红叶山之败的消息,不胫而走。 全城的百姓都翘首以待。 庠序城,玄武门。 翟子平身着朝服,手持笏板,不时向北面张望一眼。他的胡子失去了往日的柔顺,好像有几天没有保养,脸上的儒雅气质,也被焦急取代。 全然没有往日的风采。 他身后跟着几个中年男人,同样身穿朝服,却是城内主事的文武官员。 他们在这里,自然是在等待即将到来的司马和司寇。 地府官制崇古,中央只设三公六宰,以及其下属官若干。地方城主则领将军衔,或以诸侯出镇,基本等于自治。 三公以太师为首,太傅次之,太保又次之。 作为后土帝君的顾问团,三公没有具体的职责。没有具体的职责,也意味着他们什么都能管,是真正权倾朝野的人物。 如果是三公驾临,不止是翟子平要出城迎接,连四大书院的院长也要来作陪。 六宰为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他们各有职司。 夏官司马,帅其属而掌邦政,以佐王平邦国,掌管天下军队。 秋官司寇,帅其属而掌邦禁,诘奸慝,刑暴乱,管理天下间的刑狱之事。 此次地府为了调查红叶山之败,司空和司寇连袂而来,不可谓不重视。 也难怪翟子平要如此做派。 除了翟子平领着城内文武之外,稍远的地方,还站着四大书院的长老,各世家的代表,和翟子平的一干子侄。 翟凌丰神俊朗,站在一堆兄弟之中,也显得很是出彩。只是红叶山之败,难免让他显得有点无精打采。 这时,一个年轻人跃众而出,向翟子平走去,凑到他耳边,忧虑问道“夏、秋两位官长,本是想秘密进城,父亲你这样大张旗鼓来迎接,不会有事吗?” 翟子平虽然一脸焦急,话音却不慌不忙,甚至还带点调侃“城中早就传开了,城主府都被围得水泄不通,我不过是顺应民意而已,非我所愿。” 翟子平见长子翟冶还是一脸愁容,知道他还没想清楚,不由轻叹一声,耐心解释道。 “申屠慎的所作所为太不堪,这一战若是胜了还好,再离谱的命令也能说成神机妙算,诱敌深入,但现在败了,他的一些做法根本经不起推敲,明眼人都知道有问题。 这个时候司马和司寇来庠序城,说是秘密调查,其实就是要暗中施为,炮制一个“合情合理”的调查结果。 总之无论如何要保住申屠慎的名声,不能落了帝君的脸面。” 翟冶迟疑了片刻,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翟子平最不喜欢长子的一点,就是他的优柔寡断,不禁眉头大皱。 翟冶见了,赶紧说道“那为何要我们来做这个出头鸟?” 翟子平沉下脸,有点恨铁不成钢,“什么出头鸟?跟我家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被民意裹挟。” 接着又低声道“他们才来几天,我们以后还要跟世家朝夕相处。” 这时,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跑来“家主,两位大人悄悄入城了,目前正在府中。” 翟子平脸色瞬间阴沉下来,随机又表现出惶恐,赶紧领着众人往城主府赶去。 城主府,会客厅。 到了近前,翟子平一步上前,笑道“麒公、冷公,经年未见,别来无恙啊!” 司马麒瑞麟,司寇冷康成。 两人对翟子平回礼道“阳平侯,别来无恙。” 翟子平称呼二人为麒公、冷公,以示亲近,而麒瑞麟和冷康成却唤翟子平为“阳平侯”。 翟子平心下了然,知道这回不能轻了。 迎接的队伍前脚刚赶回来,后脚城主府门前就挤满了学子、百姓。 司马麒瑞麟阴沉着脸“阳平侯这是何意啊?帝君命我二人低调前来,现在好了,被你弄得人尽皆知!” 翟子平喊冤道“麒司马明鉴,我也知道两位想要秘密调查,只是不知道被哪个居心叵测之徒放出了消息,昨天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我也只能顺应民心。” 司寇冷康成善刑名,一下就把握住重点“能查到是什么人放出的消息吗?” 翟子平摇摇头,说“命人查过了,几个人都是无意间得知,没有什么疑点。” 冷康成冷笑道“没有疑点就是最大的疑点。” 说罢,招过一个属下,吩咐了一句,那人点头下去了。 司寇掌邦禁,诘奸慝,刑暴乱,属官称为“刑官”,各个都是刑名高手,显然有自己的一套查探的手段。 司寇的职务就是管理刑狱事务,此次来调查红叶山之败,正是他的本职。 翟子平见他派人去探查,也不以为忤,看向司马麒瑞麟,疑问道“这次帝君派两位前来,都是来调查战败案的?” 麒瑞麟摇摇头,说“我是为守河军军主一职而来的,秦致远和杨射虎都向帝君推荐了院内的长老出仕,帝君让我来看看两位人选。” “秦致远和杨射虎都推荐了人?” “是的,秦致远推荐了他的师弟,西门庆之。杨射虎则推荐了张家的张君裴。” “张君裴?”翟子平略现惊容,“他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所以帝君有所疑虑,让我来跟他们两位接触一下。” 翟子平“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麒瑞麟摇了摇头,冷康成却接话道。 “我倒有一些事情要城主帮忙。我此来本是想暗中调查,便于取证,现在我们已经暴露了,所以想要城主派人在明面上调查,我们好转入暗中。” 翟子平“自当配合冷司寇行事。” 说完又吩咐下人收拾客房,设宴款待。 …… …… 这一切都跟王左无关,他这几天都跟着周师姐修炼,修为虽然没有突飞猛进,但是却补充了很多修炼的常识,而这些都是王左最欠缺的。 当天晚上周观鱼留王左住下,周伯殷勤地帮他收拾了客房,就在周伯的隔壁房间。 第二天,碧儿上来禀告,翟凌来访。 三人见面的地点,还是在那个水边的凉亭,周观鱼好像尤其偏爱这里。 今天的翟凌眼神飘忽,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他刚一坐下就讲明来意,说王左退出守河军的程序出了点问题。 “王兄弟见谅,余光世将军新丧,甲字部无人做主,韩录事也不敢独断,你的退伍申请就停下来了,不过你放心,等新的甲字部将军履职,就能走完程序。” 王左内心失望,知道翟凌的话还没说完。 果不其然,翟凌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我父命我配合司寇冷大人一起调查红叶山战败案,我需要王兄弟的帮忙。” 第二十九章 帮忙 “我能帮上什么忙?” 王左心内一搁楞,还是摇头笑道。 翟凌忙解释道“你是最早发现扎营、行军有问题的人,而且分析得有理有据,有你帮忙,我一定能查清事情的真相。” 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晴朗的天气本该让人心情愉悦。 但翟凌的话,却让人不是那么愉快。 王左皱眉沉思。 他能感受到翟凌并没有说实话,起码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事情的真相? 如果司寇冷康成此来,求的真的是事情的真相,就不会让一个完全没有刑侦经验的城主之子来协助调查了。 周观鱼也察觉出不对。 她皱着眉头看着翟凌,见他视若无睹,不得不开口问道“城主大人为什么会让你协助调查,你有想过吗?” 翟凌低下头,表情有些黯然,说道“大概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吧。” 王左见翟凌这副表情,看不出他有几分真心,但能看出来他对自己的处境确实有所了解。 申屠慎的所作所为太不堪,明眼人都知道有问题。 周观鱼的师弟妹都能猜到申屠慎有问题,更何况城主翟子平这种老狐狸。他明知道申屠慎有问题,或许也早已察觉申屠慎和世家有所牵连,可还是推出翟凌来协助调查,恐怕有放弃翟凌的想法在里面。 如果翟凌真的查出点什么,后果可能是他承担不起的。 如果他查不出来,那么翟凌可能会被安个贪功冒进的罪名,被推出来顶罪。城主之子,这个身份应该足够平息众怒了。 司寇冷康成所求的不是真相,而翟子平也不在乎这个儿子,所以翟凌就被推到了台前。 他现在所做的也不过是自救而已。 如果他能查出点什么,足够将自己摘出来,但又不至于得罪太多人,或许能够活命。 否则,即使是城主之子,也不过是一个牺牲品罢了。 想通这一层,王左顿时看翟凌就像一块烫手山芋,但想到自己现在还是翟凌的亲兵,如果翟凌被治罪,自己肯定也逃不掉,无奈也只能帮他。 既然无法推脱,王左很快就进入状态。 “你有什么想法?” 翟凌一听,就知道王左答应他了,顿时大喜。 “我想过了,申屠军主当时只和余光世将军和谭齐将军两人商量过军事,当从这两位将军的身上着手。” 王左点点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翟凌与王左约定,明日到他府上汇合,就告辞离去了。 他走后,亭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周观鱼和王左两人,一时间都在低头思索,谁也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周观鱼首先开口“实在不行,我就去找老师。” 她说的是临河书院院长,蔺东来。 周观鱼看似深居书院,平日里甚少在外人面前露面,但对局势并非一无所知。起码她在听闻翟凌来意后,很快就想清楚他的处境。 在听到王左应承翟凌时,明白王左避无可避,所以也不出言阻止,甚至知道他们俩此次处境艰难,所以已经想好了,万一事不可为,就去求老师帮忙。 听到周观鱼这么说,王左心里很是感动,只为了自己这么个预备的师弟,周观鱼竟然可以做到这个地步,可见她是真心待人。 王左当然不会拒绝她的好意。 “嗯,多谢师姐。” 说这话时,王左还脸带笑意。 他虽然觉得很棘手,但却不认为自己必死无疑。 翟凌找上自己帮忙,无论是想通过自己扯上周师姐的虎皮也好,病急乱投医也罢,起码他是找对人了。 如果说庠序城里还有人知道红叶山战败案的前因后果的话,那个人无疑就是王左了。 他不仅知道申屠慎养寇自重,还知道仇世峰最后黑吃黑,反咬了申屠慎一口,甚至还知道这一切,都是张家在幕后主谋。 王左已经想清楚了,如果调查到最后,司寇冷康成决心用翟凌来顶罪,而自己又要受牵连的话,大不了找到蔺东来,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和盘托出。 之所以选择蔺东来,当然还是出于对周师姐的信任。 也是因为除了蔺东来以外,庠序城里,王左不知道还能相信谁了。 张家是主谋,平日里又跟申屠慎有所合作,那其他世家呢,会不会跟申屠慎也有合作? 最后杀死申屠慎的一箭,出自彦行书院院长杨射虎,那其他几位院长呢,会不会也知情? 翟子平明知道红叶山战败案疑点重重,直指申屠慎和世家,还是不惜牺牲翟凌,或许在他看来,这把火不要烧到他身上就行了,他又怎么会去招惹张家呢? 而司寇冷康成,明知道翟凌只是翟子平放出的一条鲶鱼,还同意他协助调查,或许他根本就不在乎真相? 满城百姓和学子,都心心念念想要求真相,但却对调查毫无用处。而真正能推动调查的人,却根本不在乎真相。 “师姐,那我也告辞了。”王左起身行礼。 看出周观鱼依旧忧虑,王左又宽慰道“师姐放心,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说完告辞而去。 …… …… 却说翟凌告别周观鱼和王左之后,径直回到家中。 不是城主府,是他自己的家宅。 翟凌虽然还未成亲,但已经及冠,前几年已经从城主府中搬了出来。 他的宅院跟城主府隔了一条街,虽然只有两进,但地处庠序城中心,可谓寸土寸金,也是多亏了他母亲的娘家支持,否则翟凌也不能有这么体面的宅邸。 翟子平的正妻阮氏替他生了一子一女,长子翟冶,和四女翟冷。翟冶常年跟在翟子平身边做事,翟子平也对这个长子多有器重,俨然是把他当做下一任城主培养。 除了正妻之外,翟子平还有多个妾室,二姨娘是正妻阮氏的亲妹妹,育有庶二子翟冲,因为有着这层关系,所以翟冲一向是以大哥翟冶马首是瞻。 之后就是翟凌之母,三姨娘姚氏。 姚氏育有两子,除了三子翟凌外,还有一个小儿子翟准。 姚氏虽然是翟子平的妾室,但并不是出身于什么小家小户,而是出身大荒姚家。 姚家虽然名声不佳,但也是大荒上数得着的家族。 之所以说姚家的名声不佳,因为它不像其他世家一样,或雄踞一城,或产业遍及大荒,而是以女子的美姿容称名大荒。 姚家虽然不至于以色娱人,但也一向多用联姻的手段,家中女子多嫁入世家为妻为妾,难免与人口舌。 翟凌之母,虽然是姚家庶女,出阁前不怎么受重视,但她毕竟是嫁给庠序城主,所以婚后还是能从娘家要来不小的支持。 翟凌也因此能从众兄弟中脱颖而出。 他回到家中,迎面走来一个管家,却是姚氏的陪嫁管家,姓蔡,对翟凌忠心耿耿。 “蔡伯,”翟凌对他点了点头,接着问道“东西放好了?” 蔡伯谨慎地回道“放好了。” “可有其他人看见?“翟凌脸色莫名。 “公子放心,我亲自处理的,没人看见。” 第三十章 余光世 第二天,王左早早就来到翟凌的府上。 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在门口等候,正是蔡伯。 “您想必就是王左王公子吧,我家主人让我来接您。”蔡伯微微弯腰行礼,“里面请!” 王左一路随着蔡伯进来,沿途的下人都对蔡伯很是恭敬。 这个房子只有两进大小,但院子里假山流水,极尽精巧,两侧回廊连接,廊上挂满了名家字画,风雅异常。 翟凌此时正等在廊下。 看见王左的身影,他快步上前,一阵寒暄。 “王兄弟先堂上落座,我为你引见。” 说话间拉着王左来到堂上,只见堂上已经坐着一个年轻人,唇红齿白,形容风流。 那年轻人看到翟凌和王左,未语先笑,站起来拉着翟凌的手说道“我说是什么人物能让三哥亲自去迎,原来是这么俊俏的公子。” 翟凌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先对王左笑道“这是我大伯的独子,翟渊。” 然后看向翟渊,叱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既已经及冠了,也该稳重些,怎么还总是拉拉扯扯的。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的,王左王兄弟。王兄弟天赋异禀,极得临河书院的周先生看重,你可要多多请益。” 王左连称不敢,和翟渊见礼完毕,双双坐下。 翟渊年纪不大,看来是刚刚及冠,头顶的冠戴得斜斜的,身体也坐得歪歪扭扭,没个正行。看着顽皮,但却和翟凌很要好,翟凌也对他不错,看起来完全不像公侯之家的后辈,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弟。 “翟兄,你还有一个大伯,怎么之前都没听说过。” 城主府的翟家一直是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的对象,关于他们家的事,王左平时也没少听说,却从来没听说过城主翟子平还有一个大哥。 翟凌刚要回答,翟渊却抢先开口“我父亲叫翟子敬,年轻时游历大荒,被奸人断了双腿,一直在家休养,已经许多年不见客了。王大哥没听说过,也是正常。” “翟渊兄弟见谅,我实不知……” 不待王左说完,翟渊已经随意摆了摆手,道“不妨的,不妨的,我父现在在家养养花种种草,也颇自在。” 翟凌笑道“是啊,大伯乐天知命,实在是一等的妙人。连着我这个堂弟,也是雅趣非凡。” 后半句是对着王左说的。 翟渊哈哈一笑,对王左说“再有雅趣,也不及凌哥万一啊,谁不知道凌哥是庠序城内风月场中的总教头,好不风光!” 两兄弟又调笑几句,翟渊是真的无忧无虑,翟凌却面有隐忧。 翟渊见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讷讷对王左说“现在我哥哥遇到了麻烦,还望王大哥能帮帮他!” 王左点点头,说“我身为翟兄的亲兵,本来就和翟兄是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会尽我所能。” 翟凌感激地看了王左一眼。 他见话题终于转到正事上,微松了一口气,也不避着翟渊,当即便说起自己的计划。 “司寇大人着我协助调查,但并不限制我的调查方向,实在是万分的信任,我必竭尽所能,帮司寇大人查清此案。” 翟凌举起双手行礼,先冠冕堂皇地演讲了一番,才接下来说起重点。 “我虽没有刑侦的经验,但蛇有蛇道,鼠有鼠道,我在庠序城内厮混久了,也有一点人脉。我和余光世、谭齐两人,也常在一起吃酒,跟他们两人颇熟,当从他们身上着手调查,王兄弟你觉得如何?” 翟凌今日再说起余光世和谭齐,已经没了在周观鱼面前的恭敬,想必平日里跟他们也是酒肉场上的朋友。 王左自然没有意见,但还是说“余光世将军那边……” “当然了,死者为大,余将军那边,我们还得谨慎。”翟凌心思细腻,知道王左的顾虑,说“我跟他家里人也颇熟悉,我们只是去问问话,查探一番,应是无妨的。” 然后他脸色一肃,接着说“我昨天已经让蔡伯去了一趟他家,跟嫂嫂讲明了厉害,相信她会配合的。” 蔡伯这时候上前一步,说道“余夫人还是很通情达理的。” “那就好!”翟凌欣慰地说道。 又对王左说“那我们兵分两路,你和蔡伯去余光世家里,我去找谭齐,如何?” 王左看了蔡伯一眼,点了点头。 这时翟渊突然插嘴,说“我和凌哥去找谭齐,我也和他喝过酒,没准我也能帮上忙。” 翟凌见翟渊一脸倔强,只能由他,如此一来,四人分作两队,出门去了。 …… …… 不说翟凌和翟渊如何,单说王左和蔡伯这边。 两人刚出了府,就有下人赶来一辆马车,请两人入座。 虽然蔡伯在翟凌府内的地位颇高,但王左毕竟是和翟凌平辈论交的,所以一路还是以王左为主。 王左也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问题。 “我听说翟兄还有一个同胞弟弟,今日怎么不见他?” “准哥儿还小,平日里都是跟主母在一块儿的。”蔡伯笑道。 王左听蔡伯称呼翟凌之母为“主母”,顿时明白他是一个陪嫁的下人,一般这种陪嫁的下人,来到新的主家,都对女主人忠心耿耿,毕竟他们的根基就在女主人和小主子身上。 难怪翟凌这么信任蔡伯。 他嘴里的“准哥儿”就是翟凌的同胞弟,翟准。 翟准虽然年纪比翟凌小,但也应该跟翟渊的年纪仿佛,王左跟翟凌相处这么长时间,从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同胞弟,却跟翟渊的关系这么要好。 王左心内猜想,或许是翟准的身份地位并不输给翟凌,所以两人不亲近吧。 倒是这个翟渊,虽然是翟凌大伯的独子,但地位尴尬,所以跟翟凌能玩到一块去。 大荒向来讲究长幼有序,兄友弟恭,如果翟子敬没有断腿,说不定他才是当代的庠序城主。 想到长幼有序,王左不由又想到翟凌的处境。 翟凌颇有天赋,不论修炼资质如何,起码待人接物上无可指摘,加上他的母族尊贵,造就了他不甘于平凡的性子。 但他又是庶出,顶上还有一个嫡出的大哥翟冶,而且翟子平明显想把翟冶当接班人来培养,这使得他处处受压制,最后铤而走险,妄图通过军功来另辟蹊径。 没想到竟让他撞上了“大运”,遇到了庠序城百年难遇的大败,反而将他架在火上铐。 翟凌这一关如果过不了,不止永远无缘城主之位,甚至性命不保,就算勉强活命,估计也跟翟子敬一样,只能幽居深院,终日与花草为伴了。 马车缓缓停稳,已经到了余光世的家门外。 王左也收起思绪,当先跃下,抬头一看,却看到一间略显破败的房子,相比于余光世甲字部将军的地位,不是很匹配。 蔡伯来到王左身后,轻声说道“余将军急公好义,与朋友交经常慷慨解囊,所以家无余财。可怜了余夫人。” 说完轻轻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敲了敲门。 第三十一章 书房 不一会儿,一个童子打开了院门。 这童子梳着双髻,看起来十岁左右年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咕噜噜乱转,只一眼就显出机灵。 他刚一看到蔡伯,就喜形于色,“啪”一声拉开院门,笑道“蔡伯您来啦!” 说着将两人引进了院子。 王左刚走入院子,就见到处挂满了白帆,大堂正中摆着余光世的灵堂,堂上供着一口匣子,看大小,应该是余光世的首级。 余光世是甲字部将军,即使是战败了,也自然有亲兵为他带回遗体,但当时兵荒马乱的,估计身体已经被啃噬了,只剩一个首级。 如果不是仇世峰为了攻心,取这颗首级刺激申屠慎,以当时的败局,余光世连这颗首级都保不下来。 这时,后堂才传来一道轻柔的女声“福子,是谁呀?” 小童请王左和蔡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转入后院,才说道“禀大娘子,是翟公子府上的蔡伯,和一位没见过面的公子。” 王左正打量着院子里的陈设,又听那女声说道“想必是为了老爷的事来的,你好生招待吧。” 女人的声音哀婉动听,让人忍不住想一窥芳容。 小童又从后院走来,蔡伯自觉地上前一步,和小童说起了前因后果。 王左待他们嘀嘀咕咕说完,才问小童道“你是这家的什么人?” “回大人,我是主人的书童。” “你是余光世将军的书童?” “是的,”小童点点头,面对王左时,略有些紧张,“我妈妈是家里的厨娘,老爷见我有几分伶俐,就收我做个书童。” 王左锐利的眼神扫过小童,逐渐找到问话的状态,“现在家里还有什么人?” “除了我妈妈管着厨房以外,还有一个翠儿伺候大娘子,其他就没人了。” 王左点点头,想起一句话“内无应门五尺之僮”。 没想到余光世身为守河军甲字部将军,生前也算往来无白丁,能跟翟凌做得酒肉朋友,在身死之后,家中居然无人能撑门楣。 王左缓和了脸色,对小童点点头,“能否跟你家大娘子问几句话?” 小童期期艾艾地看了蔡伯一眼,忙说道“大人稍待,我去问问。” 说着一溜烟跑了。 王左自顾到堂上,给余光世的灵堂上了一柱香。 又看向蔡伯,笑道“蔡伯应该跟这家人很熟吧?” “最近来过两次,公子可怜他家中无人照顾,让我送了些银子过来。” 蔡伯又是一阵长吁短叹。 不一会儿,后院转出一个削瘦的女子身影,身着白衣,楚楚动人。 她缓缓走到近前,弱柳扶风地站定,低头福了一礼,哀声道“未亡人余李氏,见过大人。” 正是余光世的妻子,余李氏。 余李氏头顶简单地疏了个发式,不着钗环,始终低着头,让人只能见到她尖尖的下巴。 王左偏过头,沉声道“夫人节哀,不知我的来意,夫人可清楚?” 余李氏稍稍抬头,像是想看一看王左的长相,但终究只是点了点头,说道“知道的,昨日蔡管家来过的。” 她的声音近听像某种乐器,轻轻的、柔柔的。 王左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蔡伯,又对余李氏宽慰了两句,才问道“余将军出征前可曾见过什么人?” 余李氏摇了摇头,只说他夜夜出去喝酒,自己也不知道他见过什么人。 但她低头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有一天他倒是回来跟我吹嘘,说城主府的大公子都请他吃酒。” 王左本没指望能问出什么,没想到还真得到点信息。 翟冶请余光世喝酒? 王左默默记在心里。 又随便问了两个问题,就请她入内了。 蔡伯这时上来说“或许我们应该到余将军的书房看看?” 王左自无不可,让小童带路,进了余光世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房里没有几本书,只有博古架上随意扔着几本志怪小说,旁边还有一个木匣子。 王左环顾一周。 “余将军出征之后,可有其他人进过这里?” 王左这句明显是问书童的。 书童反应过来,忙回话“没其他人来过,只有我每日来擦洗一遍。” “那此间陈设可有什么变化?” “没……诶,这里什么时候多了个匣子?” 书童说着,走到博古架旁,指着那匣子说道。 蔡伯上前一步,吩咐书童“是什么东西?取下来看看。” 那书童取下匣子,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黑色的石头,表面时不时闪过一道亮光。 “留影石?!” 蔡伯惊呼一声,看向王左。 王左始终显得很平静,待蔡伯看过来,才显出惊容,走上前来查看。 留影石是一种特殊的石头,顾名思义,它能记录下一段时间的影像和声音,常被用来作为证据使用。 王左在看到留影石的瞬间,就察觉出自己入了套了。 蔡伯明明已经来过几次,明知自己的主人有协助调查之责,昨天也是特地来知会的,怎么会不想着先探查一番呢?偏要留着王左来发现这留影石? 看书童的模样不似作伪,他每日都来扫洒,偏今日发现多了匣子,可不就是昨天刚放进来的。 王左装作不知,上前拿起留影石,放在掌心掂了掂。 “你先出去看着门。” 王左先支开书童,然后当着蔡伯的面,往留影石内输了一道灵气。 只见留影石登时亮起,墙上映出两道身影,其中一人正是余光世。 影像中,余光世正和另一人在推杯换盏,桌上依稀可见菜肴。两人放下酒杯,同时有对话响起。 “余兄,你千万要帮我,否则我死无葬身之地也。” 那人说罢,行了一礼。 余光世侧身让过一礼,说“大公子说笑了,我一个粗人能帮上什么忙?” 那人凑上前,压低声音道“你只需把他派往敌后,剩下的你不用管了。” 余光世看起来一阵为难。 那人又说道“他本就是甲子营的统领,奋勇杀敌不也是他的本分吗?行军打仗总是要个前锋,别人死得,他翟凌就死不得吗?!” 说到后来,话音不自觉便提高了,余光世好像吓了一跳,画面也波动起来,闪了两下就熄灭了。 王左和蔡伯愣愣地看着墙壁,仿佛被吓住一般。 还是王左先反应过来,问蔡伯“那个跟余光世密谋的人是谁?” 蔡伯震惊道“怎……怎么会!那是大公子翟冶!” 王左也适时露出震惊的表情。 其实没有蔡伯的演绎,王左也能猜到,那人就是城主嫡长子,翟凌的好大哥——翟冶。 在余李氏说出“大公子”的时候,王左就有预感,翟凌找他来帮忙调查,恐怕不是因为自己的聪明才智,而是想借他的手,栽赃给翟冶。 翟凌不仅要脱身,还要扫清城主府内的对头! 之所以是他,恐怕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拉周观鱼下水。 王左将翟凌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只是没想到,这一切居然不是栽赃,是有真凭实据的! 第三十二章 扶灵 王左饶有兴趣地看着手中的留影石。 决定再试探一下翟凌的目的。 “蔡伯,你觉得这段影像说明了什么?” 蔡伯还有点惊魂未定的样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才憋出一句,“看起来公子是被陷害的……” 蔡伯多有忌惮,担心说太多,引起王左的怀疑。 但王左其实已经看清了事情的原委。 留影石里的影像,往小了说,只是翟冶请余光世把翟凌派往最前线,并没有再说后续,最多算是要置兄弟于险境。 这份证据如果落到翟子平手中,可能他最多就是给翟冶来一番兄友弟恭的教育。 但如果被呈到冷司寇面前,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城主之子为了陷害兄弟,不惜勾结贼寇,出卖军情,终致全军大败。这一说法,起码比翟凌贪功冒进连累全军,要站得住脚。 王左心里很清楚,如果这份证据被冷康成得到,确实有可能被他往这个方向引导。 如此一来,翟凌不仅得以脱罪,还铲除了翟冶,且不是他亲自呈上的证据,事后甚至可以哭诉非他所愿,也不至于让翟子平太反感。 而王左则彻底得罪了城主府,从此不见容于庠序城。 想到此处,王左不禁微微冷笑。 蔡伯这时候才如梦初醒,急声道“我们要赶紧把这证据呈给公子才是!” 王左点头称是,把留影石放回匣中,抱起匣子就跟着蔡伯出了余宅。 两人登上停在门口的马车,蔡伯连忙跟赶车的小厮吩咐道“去谭将军处找公子!” 小厮应了一声,一鞭子抽在飞马的臀上,飞马一声长嘶,冲天而起。 马车飞了一阵,王左突然惊呼。 “忘了给余李氏录口供!我回去一趟,你先走,我回头追上你!” 王左不由分说地把匣子塞到蔡伯的手中,掀开车帷,翻身就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蔡伯反应过来时,王左已经飞远。 …… …… “幸好前几天学了这【舞空术】,否则还不好脱身。” 王左畅快地飞了一阵,才辨清了方向,往余宅慢悠悠飞去。 其实刚刚在查看留影石的时候,王左就留了个心眼儿,先支开了书童,所以当时在书房里,看到影像的只有他和蔡伯两人。 这就有得掰扯了。 现在再由蔡伯呈上证据,虽然不能完全脱开干系,但也不至于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情急之下,王左也只能想到这么耍赖的手段了。 王左一路往余宅飞去,心里还有许多疑问。 翟冶为了城主之位,欲置翟凌于死地,也算合情合理,但为何偏偏就找了余光世经手,难道他不清楚余光世和翟凌颇有点风月场上的交情? 而且偏偏又让余光世用留影石把全程都录了下来。 这一连串事情,透出了一点过分的巧合。 “如果那颗留影石就是蔡伯昨日放在书房的,那翟凌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难道余光世早就和翟凌合谋,为的就是扳倒翟冶。 红叶山战败,只是恰逢其会? 王左作为全程旁观申屠慎之死的人,原本自觉对红叶山之败的前因后果了若指掌,但这颗留影石,却又打破了这份自信。 红叶山之败,张家、杨射虎、仇世峰、申屠慎都参与其中。 但翟冶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此番调查,无论是为了自保,还是为了真相,王左都不自觉参与其中了。 王左忽然想到一事,加速往余宅飞去。 …… …… 不多时,王左来到余宅。 名叫“福子”的书童见王左去而复返,面露疑惑。 但想到方才蔡伯对他的恭敬,又感受到王左身上的威严,还是殷勤地将他迎入院内。 “你放心,我这次不是来问话的,麻烦再请出余夫人,就说余将军麾下的士卒前来吊唁。” 王左语气和缓,跟刚刚问话时的冷硬判若两人。 他是甲子营兵士,自然也算余光世麾下,不算说谎。 福子听说王左这回不是来调查案子,而是以主人麾下士卒的身份前来吊唁,不由亲近了几分,忙请他坐下,转入后院去请夫人来相见。 大荒的风气自由、开明,尤其是庠序城,更没有什么男女大防,即使是男女私下相见也不算什么荒唐事。 周观鱼就曾多次和王左私下见面,还留王左在临河书院住了一晚。 余将军的遗孀,出面答谢来吊唁的同僚,实属正常。 王左只等了片刻,余李氏就再次从后院出来。 不待她走近,王左已经行了一礼。 “余夫人,我是甲子营统领亲兵,王左,曾有幸和余将军同场杀敌,特来吊唁。方才是奉命来调查,得罪之处,还望见谅。” “王公子也是奉命行事,不敢怪罪。” 蔡伯没有在一旁,余李氏说话倒是爽利了不少,不复方才的怯懦。 “看来她也是被迫卷入城主府的漩涡。也是了,她一个柔弱女子,维持这一份家业尚且艰难,如何还敢反抗。” 王左心内暗忖,不由又细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余李氏生得极美,尤其是一身白衣,更显俏丽。 王左虽然在忘川内经历百世轮回,但本心依旧,并没有变成几万年心智的老怪物。 他仿佛只是全身心地看了场电影,谢幕之后,抽身离开,只是多了那一世的记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王左也不例外。 如果说周观鱼是绝代的风华,让人凛然不敢侵犯,那么余李氏就像邻家楚楚可怜的大姐姐,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王左目露欣赏,却不失礼,开口又关心了一番余光世的葬礼。 “余将军也是依俗礼,葬入忘川?” 大荒的丧葬习俗,是让死者回归忘川。 洪荒正面的灵,即是大荒的体,让死者的遗体葬入忘川,即是让他回归轮回。 是最好的归宿。 “那是自然,今天午后就出殡。”余李氏点点头,看向王左,“王公子要是有暇,不妨留下来观礼。” “我自当留下来观礼,而且我还有个不情之请。”王左没有卖关子,接着说“我想亲自送余将军入水!” 余李氏诧异地看了王左一眼。 “王公子厚情,妾身感佩万分!” 也难怪余李氏诧异,她平时并没听余光世说起王左,原本以为只是寻常交情,没想到当此敏感的时期,王左不仅是唯一一个亲自前来吊唁的人,还提出要扶灵入水,实在让她万分感动。 她不禁垂泪,感慨道“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啊!平日里和老爷称兄道弟的那几人,现在怕了这满城的闲言碎语,都不敢来相送,只有王公子称得上是真君子。” 王左不禁汗颜。 他其实跟余光世没有半点交情,提出扶灵入水,也是另有目的。 没想到却把余李氏感动得不轻。 他又宽慰了几句,才在一旁坐下。 …… …… 午时刚过,余李氏就上前见礼,却是出殡的时辰到了。 王左手捧装着余光世首级的匣子,走在最前头,身后余李氏和一个小丫鬟披麻戴孝,最后是福子举着白幡。 福子的母亲,余宅的厨娘还要留下来看家。 王左左右看了两眼,再不见其他人。 红叶山之败确实伤了全城百姓的心,而且城内隐隐有传言,是甲字部贪功冒进,终致此败,所以军中同僚无人敢来帮衬。 说不定他们家里也在办着丧事。 加上余李氏也无力操持,结果一部将军的葬礼,竟办得如此潦草。 一路出城,王左走在最前面,遇到好几只出殡的队伍,眼见满城的白幡,王左心下了然。 不是余光世的人缘不好,而是满城的丧事,谁又送得过来呢? 第三十三章 再入忘川 今日之前,王左对红叶山之败,其实是没有切身体会的。 虽然他是亲历者。 但长久的守河军经历,还是让他不由把同袍们当活死人看待,觉得他们和自己之前一样,不过是一具浑浑噩噩的躯壳。 他忘了自从守河军大肆募兵以来,与他同行的,一直都是有血有肉,有亲人,有朋友的普通人。 这满城的白幡,就是他们的亲人、朋友,挂出的哀思。 王左不由又想到自己最初的三个室友向孟、沈仲坤、叔万贵。 这三人虽然早在红叶军袭击庠序城的时候就亡故了,或许整个大荒,也只有自己记得他们的名字。 但那也是三个名字,跟这满城的悲声所呼唤的姓名一样,是三个生命。 难道他们的姓名就不值一提吗? 王左看着身边络绎不绝的出殡队伍,终于明白,红叶山之败,对庠序城到底意味着什么。 对翟凌而言,是前途渺茫,甚至是生死攸关。 对翟子平而言,是一场不光彩的败绩,一段难堪的往事。 对四大书院而言,是几个心怀理想的学子的性命。 对司马麒瑞麟和司寇冷康成而言,恐怕就只是一串不短的伤亡数字。 那么对满城的百姓,满城的父母而言呢? 那是他们的子侄,他们的亲朋,他们的好友! 此时此刻,王左终于能切身感受庠序城内的暗流汹涌,群情激奋,能正视【红叶山战败案】了。 …… …… 王左沉重的步伐走在前面,余李氏跟在他身后,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越来越浓的悲切,不禁红了眼眶。 他们一行人来到忘川边,王左脚步不停,直到忘川的波涛近在眼前,才停下步伐。 不远处有几个人也在送葬,亡者的遗体一送入忘川,瞬间就被吞噬。 轰隆隆的波涛声,回响在阴沉的天地间,仿佛一首永不落幕的葬曲,让庠序城平添一缕端庄肃穆。 王左就在这一片肃穆之中,缓缓俯身,轻轻将余光世的首级送入忘川。 在身躯遮挡的角落,他的右手也随首级探入波涛之中! 余光世的首级化为流水从他指尖抚过。 王左目光失神,已然陷入余光世的一生。 他自小贫苦,父母都是寻常百姓,幸得彦行书院导师杨射虎的赏识,将他引入书院学习,从此顺风顺水,修为日盛。临毕业时,又得张家看重,多有提携,不到四十就晋位守河军一部将军。待恩师升任院长之后,又亲自做媒,将书院里人美心善的李婧学妹嫁给他,夫妻俩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直到张家长老张山獒找上门来…… 张山獒携恩图报,杨射虎也野心勃勃,两人又隐隐以妻子的性命威胁,他受制于人,不得不听命行事。 从此疏远妻子,结交权贵,流连于风月之间;营私舞弊,贪赃枉法,无颜见行伍兄弟。 甚至勾联贼寇,终致全军大败。 最后引刀一快,了结半生恩仇。 王左恍惚间经历了余光世的一生,又不由自主地落入下一段轮回,直到他无意中发现了一叶书签,通过三身术找回了本我。 他幡然醒悟,站起身来。 身形每直一分,耳畔的轰隆声都更响一倍,直到他完全站定,涛声瞬间安静,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向前,仿佛要把忘川像鞭子一样攥到手中。 “轰!轰!轰!” 音量键又被打开,波涛的咆哮声,惊醒了王左。 …… …… 李婧微红着眼眶,耳边是翠儿轻轻的抽泣声,眼里是王左俯身的肃穆背影。 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在王左的身上,看到了余光世的影子,那是一种出于名份的归属感,就像过去的几年一样。 她也曾是书院的天才,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后辈,是多少学弟的梦中情人! 但眼前的这个男人拥有她! 即使从一开始的如胶似漆,到相敬如宾,最后弃如敝履! 他还是不顾一切的占有她! 就像占有一件衣服,一床被子。 李婧恍惚了片刻,红了耳垂,赶紧低下头,不由为自己的错觉感到羞耻。 她轻咬朱唇,再抬头看时,王左已经站起身来。 他的身形并不过分魁梧,玄色的武服裹着蜂腰猿臂,渊渟岳峙地站着,像一尊雕塑,镇住了四方,仿佛忘川都为之失声! 李婧不由看呆了。 再回过神时,王左已经走到眼前,正用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她,让她芳心轻颤。 “回去吧。” 王左轻声说道。 声音和语气,跟先前并无二致,但听在李婧的耳内,却让她不由点头称是。 两人愣了片刻,李婧忙低头掩饰尴尬,王左则像没听到一样,当先走了。 李婧紧随其后,翠儿和福子跟在最后。 “怎么能进她房间呢?” 王左苦恼地想。 余光世受张家的指使,刻意接近翟冶,引诱翟冶陷害翟凌,又录下影像作为证据。他也知道此番卷入城主府的漩涡,自己必死无疑。不甘心受摆布,所以录下了一份独白,自陈罪责,揭露张家的罪行。那份证据瞒着所有人,藏在李婧的卧房之内,期望有朝一日,能救李婧一命。 “可是为何偏要藏在李婧的卧房,那个地方我也不太方便进,多的是地方更安全吧。” 王左心里想着,怎么能骗到李婧,让自己进她的房间。 直到一行人回到余宅,王左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 “那证据藏的位置,嗯……很是奇特,应该短期内不怕被发现,有需要的时候再来取,也未尝不可。” 王左无奈地放弃了。 遂起身告辞。 李婧已经恢复镇定,起身答谢,又让福子把他送出门。 …… …… 王左离开余宅后,见天色不早,遂往翟凌府上去。 他猜测翟凌今天应该都在司寇冷康成处,等着自己送证据过去,自己虽然中途跑了,但还有蔡伯拿着证据前去,效果应该也差不太多。 反正自己是彻底被打上了翟凌的烙印,也彻底得罪了翟冶。 多半连城主翟子平也得罪了。 “你们一家子勾心斗角,你死我活,干嘛硬要扯上我啊!” 天色渐暗,翟凌应该已经在冷康成面前,给翟冶上了眼药,此时估计已经回到府上。 一念及此,王左加速往翟凌府上飞去。 刚刚又经历了一次百世轮回,王左的灵魂更加凝练,虽然修为没有提升,但灵气运转活波了数倍。此时再施展【舞空术】,飞行速度快了一倍有余。 不一会儿,王左就飞临翟凌府前,压下身形,缓步走入府中。 翟凌府里的下人都认识王左,他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大堂。 翟凌见他走来,站起身狐疑地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蔡伯呢?” 第三十四章 蔡伯失踪 王左初听翟凌的问话,一瞬间的反应是,“翟凌要诬陷我?”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完全没有道理。 自己现在无论是否乐意,都已经跟他站到了一边,他绝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就跟自己翻脸。 “我们方才分头行动了,我去找余夫人核实口供,蔡伯则拿着证据去找你。” 王左一五一十地将他今天的经历说给翟凌听,只隐去了他利用忘川探知余光世一生的事情。 “为余将军扶灵入忘川之后,余夫人果然更信任我了,跟我说了许多。” 王左当即说了余光世和翟冶相交的许多细节,比如他们常在哪个酒楼见面,翟冶又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给余光世。 翟凌听罢,原本心中对王左的一点怀疑,也消散了。 “那蔡伯又去哪了?” 翟凌语气已经有些焦急。 “他拿着这么重要的证物,肯定第一时间是去找你的,不可能四处乱逛。” 王左分析一番,又问“你当时在何处?” 翟凌面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说道“我和渊哥儿去找谭齐,谁知他竟不在家。我便提议往大理寺去,到冷大人跟前听命,渊哥儿不耐烦,先走了,我就自己去了,一直待到刚刚才回来。” 司寇冷康成近日正在大理寺办公,其下的属官和协助办案的人员齐聚一堂,或明或暗的队伍从这里出发,调查各种信息的命令也从这里发出。 翟凌到大理寺听命,也确实在情理之中,王左早有所料,更不吃惊。 只能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余宅在安化门附近,大理寺却在通化门,从余宅到大理寺,几乎横跨庠序城南北,蔡伯如果被劫,有可能发生在这一路的任何地方。” 王左皱着眉头,感觉到事情的棘手。 “最重要的是那份证据,平白丢了!” 翟凌渐渐抑制不住情绪,声音嘶吼起来。 也难怪他如此失态,这份证据正是他翻盘的关键,现在丢了,几乎要置他于死地。 “你,觉得,谁,最有可能劫持这份证据?” 翟凌红着双眼,一字一顿地问道。 “对谁最有利,谁就有最大的嫌疑!” 王左不假思索地回答。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答案。 翟凌低头思索片刻,忽然对王左长揖到地。 “实在不敢再瞒着王兄弟了,那份证据,其实是前两日突然出现在我书房的,就在我被任命协助调查的当天!我也不知它从何而来!” “但里面的内容实在是吓坏我了,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心想请教王兄弟,又怕你拒绝,所以才出此下策!” “骗你相助,实在是不该!求王兄弟原谅我!我愿意倾我所有,补偿王兄弟!只求王兄弟不计前嫌,救我这一遭!” 翟凌双目含泪,言辞恳切,就差没给王左跪下了。 王左静静地听罢,并不回答。 就在翟凌脸色变换,膝盖要打弯的时候,王左双手扶起他,口中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翟凌顺势站直,脸色依然赫然。 其实在王左说到他去找余夫人核实口供的时候,翟凌就知道,自己的算盘已经被他识破了,加上重要的证据丢失,现在已经陷入绝境。为今之计,只有和盘托出,给予补偿,恳求王左的原谅,得他鼎力相助,说不定还有转机。 想到王左略施小计,就能从余宅得到这么多意料之外的情报,可见他确有查案的本事。 翟凌心头不由又浮起一点希望。 王左将翟凌扶起,心中不由又高看他几分。 “能屈能伸,是个人物!” 其实按王左的本心,实在是不想原谅他,也懒得再为他谋划。 现在王左一心只想待在周观鱼身边修炼。 但他身为翟凌的亲兵,跟他捆绑得太深,确实不好脱身。 无奈只能再次答应他。 不过经此一遭,他们也算说开了,翟凌不再只提情谊,王左也乐得开价。 一直以来,王左苦于没有资源,练精的进度缓慢,现在有这个机会,他当然不会客气。 一口气跟翟凌要了许多天材地宝,足够他练精之用。 翟凌有求于人,也满口答应,吩咐下人不停从库中搬出宝物,不仅有天材地宝,还有宝靴、宝甲、宝剑。 除了宝剑之外,王左来者不拒,统统收入囊中。 他看翟凌取出的宝剑,并不比自己的君子折梅剑更好,也懒得贪这便宜。 一番礼尚往来之后,王左果然对翟凌之事上心许多,口中再言及翟冶,也不再装出恭敬。 “翟冶手下有哪些好手?行这些见不得人的事,他会用谁?” 王左不信这么多年以来,翟凌会没有暗中收集翟冶的情报。 翟凌果然对翟冶手下人的情报信手拈来,张口就说。 “他手下有一个叫刘廷宠的,练气大成,练精圆满,据说已经开始着手练神。此人是他的宾客之首,这么重要的事,一定是吩咐他做的。” “此外,还有几个人……” 翟凌又补充了几个人名,多是练精圆满的修为,也是一把好手,不过还是以刘廷宠的可能最大。 “刘廷宠……” 王左喃喃一句。 “你明天继续去冷大人面前听命,不要露出痕迹。我去查查这个刘廷宠,你还有什么人可用?” 王左思索一阵,皱眉说道。 “这个……除了蔡伯外,还有几个人,但都难堪大用……” 翟凌略显尴尬地说道。 王左心下无语。 合着你筹谋了这么多年,只想过智取城主之位,是从没想过动武啊! 该说不说,你还真的挺讲礼貌的。 “我之前一直被翟冶压制,只能偷偷发展势力,实在培养不出什么可用之人。”翟凌讷讷地道,犹豫了一下,说道“这样,我明日去找母亲,跟她借几个人。” 翟凌之母,翟子平的三妾,姚家的姚沛容。 王左目露疑惑,城主的妾室,有那么大能量? “不是什么普通下人,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好手。”翟凌怕王左误会,不得不解释道“我母亲虽然只是姚家的旁支,但出嫁之时,已经拜了家主姚经义为义父,是以家主之女的规格嫁娶的,陪嫁过来的人,都是族里知根知底的人才,各个有一技之长。” 想到蔡伯的机敏,和他不经意间表现出来的不俗的身手,王左点了点头。 “好,你明天去借几个好手,盯着另外几人,我和西门去查查刘廷宠。” “西门?” “你放心,以西门的智商,这些事情怎么也牵扯不到他身上,他绝对可信。” 翟凌见王左信誓旦旦,只能答应。 两人又商议了半天,王左才告辞离去。 第三十五章 刘廷宠 王左回到甲子营,并没有马上休息。 而是找到西门,邀他明天出门,西门也不问什么事,一听要出门逛街,欢喜地答应了。 王左又分了他几株天材地宝,才让他回去睡觉。 “反正这些东西也是白捡的,我自己够用就好,剩下的屯着也无用。” 王左现在已经有点挥金如土的天才气魄了。 他走进自己的大帐,吞下一株天材地宝,当即练起【十二虫炼魄桩】,这是周观鱼新传给他的练精功法,【鹤桩】正是脱胎于其中。 王左练过【鹤桩】,此时再修炼【十二虫炼魄桩】,只觉得心应手。 十二虫即十二支。 鼠乃穴虫之总名,【鼠桩】炼口齿。 【牛桩】炼皮膜,【虎桩】炼骨骼,【兔桩】炼双耳,【龙桩】炼双目,【蛇桩】炼经络,【马桩】炼腰腹,【羊桩】炼五脏,【猴桩】炼双手,【鸡桩】炼双足,【犬桩】炼鼻窍,【豚桩】炼六腑。 【鹤桩】正是杂糅【猴桩】和【鸡桩】而成,通炼四肢。 王左将【十二虫炼魄桩】从头到尾打了一遍,除了【龙桩】炼目不得神韵之外,其他的都驾轻就熟。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 当西门来找王左之时,他刚收功而起,全身蒸汽升腾,好似刚从热油里捞出来。 一夜之功,竟抵得上以往数月的努力。 “周师姐没骗我,天材地宝果然是快速练精的必需品。” 王左沐浴更衣,一身清爽,带上西门一路往群贤坊而去。 …… …… 翟冶住在城主府,但他的宾客却被他安排在群贤坊的私宅之中。 人家都是金屋藏娇,只有他的私宅养的是几十个膀大腰圆的宾客。 宅子取名叫“英雄馆”,还特意安排在群贤坊,难怪人家说他是“群贤毕至,尽入彀中”。 翟冶是众多成年兄弟中,唯一不单独开府的,一直住在城主府,是城主府名副其实的少府主。 翟子平对继承人的态度很鲜明,就是除了翟冶之外的儿子们,统统给我滚蛋。 翟冶之所以被偏爱,除了翟子平的嫡长思想以外,也因为他的正妻阮氏。 阮氏虽然不是出身名门望族,却是他的糟糠之妻。两人成婚于微末之时,翟子平至今和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在这种情况下,翟凌依然敢觊觎城主之位,实在不知是谁给的勇气。 等王左和西门来到群贤坊,见到翟凌从母亲那借来的几个人,才知他的勇气是来自哪里。 只见一字排开的六个人,各个是练精或练气圆满的青壮年,以他们的年纪,和城主府的待遇,此生完全有希望冲击一下天地桥。 这六个手下人,明显不是姚沛容的全部人手,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不以金银财宝做陪嫁,而是以人才当嫁妆,给一个义女的嫁妆都如此阔绰,姚家的底蕴可见一斑。 姚家即是翟凌的胆气。 王左依次打量了六个人,他们各个都穿了不同的衣物,材质样式也都寻常,可见其伶俐。 逐个问了姓名,王左一一记下,就让他们各自散去,只专注盯着各自的目标,彼此不要交流。 王左却带着西门径直登上对面的一家酒楼,挑了个临窗的座位,好酒好肉的等了起来,完全不怕暴露行踪。 不过一会儿,英雄馆中就走出一人,正是刘廷宠。 他的身材并不魁梧,但极为精实,灰白的寸头,目露精光。两三步就上了酒楼,直冲王左走来,也不言语,直接在王左的对面坐下,一双牛眼,直愣愣瞪着王左。 王左和刘廷宠两人无声地对视着,西门却大叫起来“你这贼厮鸟!怎么胡乱就坐下!我们可没说要请你吃酒!去去!” 西门这莽人一喝,周围的目光登时看了过来。 刘廷宠被当成是讨酒喝的无赖汉,脸上涨得通红,寸头里的青筋都暴起,刚要发作,却听王左说“诶……西门别急,就给他倒碗酒吧。” 西门难得有一次不太赞同王左,但还是不情不愿地给刘廷宠倒了碗酒,嘴里还嘟哝着什么。 刘廷宠紧握着双拳,发作又发作不得,忍耐又忍耐不住,直气得他内出血。 双拳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刘廷宠终于压下怒火。 “你们来做什么?”他说话时双眼一直盯着王左。 “还能干什么?当然是来喝酒啦!” 王左一脸莫名其妙。 刘廷宠盯着王左看了一会儿,随即释然一笑,说道“好吧!那我陪你们喝!” 说着,拿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 西门又嚷了起来“酒钱你可要自己付!” …… …… 夜幕降临,王左带着西门回到翟凌府上。 翟凌和六位手下已经等候多时。 王左刚一走入大堂,众人的目光就看了过来,目光里除了审视之外,还多了怀疑。 “王公子回来了,不知你今天可有什么发现?” 最先开口的是六人中最年轻的一个,王左记得他叫“姚立峰”。他不仅最年轻,修为也是几人中最高的,对王左颇不服气。 “哦,我没什么发现,说说你们吧。” 听到王左这么轻描淡写的回应,姚立峰眉头大皱,有心要嘲讽几句,但想到自己的身份,终是忍下来,转过头对翟凌汇报起来。 “公子明鉴,不是我们几人无用,而是这位王公子暴露了行踪。刘廷宠有所察觉,马上就派人去城主府禀告了大公子,随即英雄馆众人蜂拥而出,不止将我们几个揪了出来,还在城内四处散播谣言。” “什么谣言?”翟凌问道。 “说红叶山之败是您贪功冒进导致的,现在还要嫁祸给兄弟,”姚立峰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敢说得太详细,“总之说得很难听。” 翟凌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所以你们几个被揪出来了?可被打了?” 王左追问道。 众人见王左这个罪魁祸首还在说风凉话,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翟凌也面色不善地看向他。 谁知王左摇头轻笑,说“不太对劲!” “哪不对劲?”翟凌盯着他,脸上残留怒色。 “我和西门这么明目张胆地盯梢,他们会察觉,实属正常。察觉后报与主人,也是正常。翟冶听说我们在调查他,决心反击,雷霆出动,本来也是正常的。但正因为太正常了,反而不对劲。” 王左边说着,边招呼西门坐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喝着茶,继续说道。 “翟冶的反应太过激了。他知道你要对付他,借着调查的名义是最便利的,他又确实做贼心虚,反应是该大点。” “但如果那颗留影石在他手上,他不是应该有恃无恐吗?” 众人安静下来,露出思索的神色。 王左接着说道“如果翟冶从一开始就知道余光世留下了证据,应该早就出手了,即使不杀了他全家,起码也搜个底朝天,但他没有。” “如果他是刚知道的,那也不合理。他既然已经劫走了证据,又何必怕我们跟踪,我们还能抓了他搜身不成?” “而如果留影石不在他手上,他早该把庠序城翻了个遍,何必等到现在。” 王左摇了摇头,谨慎地总结道“他好像不知道有这颗留影石存在。” 第三十六章 募捐 王左说完,向众人看去。 翟凌在低头沉思,其他人则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只有西门还在发呆。 “他有没有可能是在故布疑阵?”翟凌背着手跺了两步,发出疑问。 “也有可能,”王左点点头,“派手下人散播一些小道消息,惠而不费,确实可能是故布疑阵。” 但王左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接着说道“看接下来的几天吧,看他是否还有什么大动作。” “翟冶最稳妥的做法,应该是等着冷司寇弹压不住舆情,直接拿你结案。如此一来,他既高枕无忧,又不用背着迫害兄弟的骂名。” “但如果他节外生枝,有什么大动作,急于置你于死地,反而说明,留影石不在他手上!” 王左的话掷地有声,众人不由叹服。 翟凌点点头,偷眼看了一眼王左的脸色,转过头对姚立峰轻叱道“王兄弟运筹帷幄,岂是你这等庸才能揣度的,还不跟王兄弟道歉?” 姚立峰赶紧低头行礼,连赔不是。 翟凌又骂了一声“蠢材”,挥手斥他退下。 王左看在眼里,明知从一开始就是翟凌的试探,也不戳破,只是摆摆手,表示毫不在意。 “翟凌就像一只狐狸,可同谋,不可交心。” 王左忍不住看向西门,他正在对付桌上的糕点。 “那西门估计是哈士奇吧……” 翟凌又拉着王左商讨了半天,直到月上中天才放他离开。 等王左和西门走后,姚立峰又走了上来。 “公子,翟冶既然能造您的谣,我们也能把他串通余光世,想要害死你的事给捅出去。” 翟凌心知没有证据,这样做只会打草惊蛇,跟他敷衍一句,并不答应。 …… …… 王左和西门回到营中,西门本是要去睡觉,见王左勤练不辍,也被激起斗志,两人又相互喂招,直到半夜方歇。 如此过了两天,翟凌派人将王左请到府上。 “你看看这个。” 翟凌递过来一张请柬。 “募捐?战亡抚恤金还要募捐?” 王左一脸惊奇。 庠序城沃野千里,又处大荒之中,各方枢纽,向来百姓富足,府库充盈。号称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 红叶山之败,虽然伤亡惨重,但城主府也不至于拿不出战亡抚恤金才对。 “翟冶号召的,遍请城内所有的青年才俊,四大书院,世家商行,统统不放过,连麒司马和冷司寇带来的年轻属官都邀请了。” 翟凌皱着眉头说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王左摩挲着请柬烫金的封面。 “那你说在哪?”翟凌明知故问。 王左轻笑一声“当然在你了。” 翟凌不由苦笑“难道那颗留影石真不在他手上?” 翟冶费尽心思,攒了个大局,自然不会是为了两个钱,其目的,恐怕还是翟凌。 王左愈发相信自己的判断,留影石绝不在翟冶的手中。 他心思电转,一个想法一闪而过。 “你说那颗留影石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你桌上的?就在你被任命协助调查的那天?” “是的!千真万确!” “你觉得是谁在帮你?” “或许是害我呢?”翟凌苦笑道。 王左点点头,心内赞善翟凌的冷静。 “那人要借你之手除掉翟冶,还要你跟你父亲反目成仇,要你不见容于家族!” “最终目的是城主之位!” “他(她)是你家里人!除掉你们俩对谁最有利?你觉得是谁?” 王左紧紧盯着翟凌的双眼,狂妄地下着判断。 翟凌毛骨悚然,几乎被冷汗打湿了后背,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个身影,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你想到了谁?”王左紧追不放。 “没有,我想不到。”翟凌摇了摇头。 王左盯着他又看了两息的时间,翟凌依然坚决否认。 “翟冶在募捐晚会上,必定会拆你的台,甚至把红叶山之败全部怪罪到你头上,第二天全城的人都会知道你是罪魁祸首。” “无论冷司寇是在暗中查探,还是他根本不在乎真相,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你都在劫难逃!” “拿你治罪或许只是他此行的开始,但对你来说,一切都结束了!你最好的结局,恐怕也是作为废人,被囚禁一生!” 既然翟凌有所隐瞒,王左出口更是无情。 翟凌凶狠地看向王左,往昔的风范荡然无存。 王左的话真的冒犯到了他。 或者说真的刺痛了他。 “可能,是我的母亲。” 翟凌熄灭了眼里的凶光,颓然说道。 姚沛容?! 这是王左从不曾想到的。 他确实有想过,以姚家的地位,不惜嫁女为妾,肯定有所图谋。 图的多半还是庠序城主之位。 姚沛容之子,借母族成事,入主庠序城,即使还姓翟,但对姚家也必有厚报。 以庠序城在大荒中的地位,只要有一小半姓姚,姚家也能从此摆脱以色娱人的污名。 但他们投资的对象不是翟凌吗? 为何还要毁了他? 面对王左探究的眼神,翟凌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瞒他了。 “我母亲怀着准弟之时,回姚家省亲,恰逢杜子仁围困天台城。我母亲就在姚家生下了准弟,两人在姚家住了十年。十年之后,杜子仁受诏安,敕封为南方鬼帝,我母亲才带着准弟回了庠序城。” “十年的朝夕相处,让我母亲更偏爱准弟,姚家似乎也有某种默契,更倾向于支持准弟。” “准弟从小在姚家长大,对我更不亲近。” “母亲一直以来也不太喜欢我,前几日为何就轻易答应借人给我?” “又为何要借姚立峰之口,撺掇我和翟冶公开反目?” “我这府中虽不说守卫森严,但也是高强大院,除了她的人,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东西放进我的书房?!” 翟凌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还带出一点哭腔。 王左不知他有几分真情,早在他决心争夺城主之位的时候,就该把亲情抛到脑后了才是。 “为何不能是翟冲?”王左疑惑道。 翟凌冷笑一声“那头肥猪,十足的草包,只能跟在翟冶的屁股后面捡食,城主之位,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 “更何况,阮二娘和翟冶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一直对翟冶视如己出……应该……不是她。” 翟凌说到后来,口气已经不是那么肯定,显然是已经看透了公侯之家所谓的亲情。 “那你其他的兄弟姐妹呢?恐怕除了翟冷,其他人都有可能吧?” 翟冷,是翟冶的同胞妹。 “四房和五房离那个位置太远,一向低调,即使除掉我们两个,也不过是给翟准做嫁衣,不太可能。” 翟凌摇头说道。 他已经冷静下来,语气生硬,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从“准弟”到“翟准”,就是他的决绝。 王左想了想,又问“那翟渊呢?” “他更不可能,大伯废了多年,族内不会有人支持他们那支。” 王左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除掉翟冶和翟凌两人,姚沛容和翟准得利最多。 “你有想过怎么应对吗?” 翟凌脸色阴晴,没有回答。 “我倒是有一计,只是有些冒险。” “你说。” “无论是谁,那人的目的就是要你和翟冶火并,你不如遂了他的意,直接状告翟冶之罪,或许证据自己就回来了。” 翟凌看着王左的脸,陷入沉思,心里怀疑他是想借机抽身。 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看明天的募捐晚会吧,实在不行,只能如此了。” 第三十七章 晚会 第二日,王左邀西门同去参加募捐晚会,西门却说他的老师有事相召,自往武关书院去了。 于是王左独自来到翟凌的府邸。 晚会的受邀之人,能额外带两个人参加,为了不引起姚沛容的怀疑,翟凌招过阮立峰同去。 募捐晚会的地点不在城内,而在城外的乐游原。 赶去的路上,王左不由想起了小韩录事,她和翟凌相约乐游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如今,她多半对翟凌避之犹恐不及。 反正这么多日以来,王左也没见她再出现过。 三人到乐游原时,场中已经聚了不少人。 这是在一处小山坡上,水草丰美,鲜花遍地。 到场的众人,三两成群,随意席地而坐,面前一张桌案,案上摆满了王左从未见过的奇珍异果,酒壶内不知装着什么玉液金浆,远远闻到,都让人迷醉。 场中没有灯火,只有歌舞,但四周晃晃如白昼,只因天穹施了术法,漫天繁星被拉到近处,仿佛伸手可摘,月光都显得寥落。 以天为帐,以地为席,繁星作灯,清风作伴。 钟鼓馔玉,斗酒十千。 翟冶好大的手笔! 观望了一会,翟凌让阮立峰自去活动,自己则带着王左四处招呼。 “梁兄弟……” “销掌柜……” “岐小姐……” 虽然翟凌现在处境堪忧,但他毕竟是城主之子,大家的表面功夫还是不错,也跟他有说有笑。 转过头,翟凌也会跟王左一一介绍,这个是任行车行的管事,那个是百草堂的坐馆。 翟凌确实交游广泛,对城内各世家商行如数家珍,对各家管事也很熟悉,常能跟他们说些趣事,也能跟王左聊起他们的秘闻。 “任行商行的梁高轩,毕业于凤鸣书院,梁家大长老梁文俊的嫡孙,是他家在庠序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销成罡,天兵阁的三掌柜,在销家年轻一辈里算位高权重的,”翟凌说着压低了声音,“坊间传闻,他是销家家主销怀山的私生子,所以才这么受重用。” “岐凤琴,岐家贵女,师从巫山谷,集当世两大医家传承于一身,年纪轻轻,已经是百草堂的当家坐馆,还是周学姐的闺中密友。” 周观鱼的闺蜜? 王左不由回头又看了一眼。 岐凤琴面容素雅,身上有股宁静的气质,孤身一人坐着,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只是低声谈笑,不敢过份打扰。 “巫山谷?她不是毕业于四大书院吗?”王左问道。 “庠序城的四大书院和天樻城的太学府,并称作大荒的五大学府,但如果单论医道水平,它们给巫山谷提鞋都不配,甚至比不上她岐家的家学。” “巫山谷是医道圣地,虽然是老牌门派,但全然没有老朽之气,反而万古常新。” “岐家的历史倒没有那么久远,传自大概五千年前的岐伯。相传,岐伯正是出身于巫山谷的神医,所以岐家历代最优秀的后辈,都会拜入巫山谷修行,巫山谷的传人要入世行医,也大多会选择岐家的百草堂。” “巫山谷和岐家互为表里,一直是大荒医道的两座高峰,无可撼动。” 难怪岐凤琴没有入学五大学府,估计她的水平,都可以在里面当导师。 这时,远处又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各个容貌俊美,风姿绰约。 “那是凤鸣书院的学子,为首的是姚家的姚惜雪,她是姚家下一代家主姚新永的嫡次女,算是我的表妹。” “姚惜雪不负‘姚家明珠’之称,无论是资质,还是容貌,都是顶尖的。性情也极好,如果说姚家还有一块干净能落脚的地,那一定是她站的那块。” 翟凌难得露出一丝温情。 “可惜,她注定是一只笼中的金丝雀,婚事早被家中预定了,姚……外公必定要拿她当个好筹码的。外界都说,只有张家‘麒麟儿’,或鱼家‘真龙’才能配得上她。” 翟凌摇头叹息。 饶是王左见惯了周观鱼这样的绝代芳华,也不禁为姚惜雪的美貌而目眩。 她的容貌仿佛上天精心雕刻的艺术品,微笑时像一朵盛开的花,那么鲜艳;不笑时也像一朵盛开的花,那么美丽;蹙眉时还是像一朵盛开的花,让你深怕它下一秒就凋零。 如果说周观鱼的美是纯白色,那么她的美就是灿烂的红色。 场中众人一时失声。 梁高轩三两步上前,先唤了声“姚学妹”,再转头招呼凤鸣书院的其他学子。 相继又有数人上前见礼。 “走,我带你去打个招呼。” 翟凌站起身,带着王左走过去。 “惜雪。” “表哥!你来啦!” 姚惜雪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声音像百灵鸟,清脆而雀跃。 “这位是王左,我的好友。” 王左冲她点了点头,唤了一声“姚小姐”,姚惜雪也微笑着点头回应。 这一刻尽显大家闺秀的端庄。 姚惜雪突然想到什么,凑近两人。 “我前几天听姑妈说了,你放心,我派人帮你盯着翟冷呢!” 她把头凑到中间,青葱的玉指挡在嘴边,以一种很显眼的姿势密谋。 姚惜雪的身上有一种割裂的魅力,不开口时,浑身上下散发出艳丽的风情,开口说话时,又让人感受到她无邪的天真。 “又纯又欲!” 王左闻着她身上的异香,忍不住浮想联翩。 忽然。 “你们在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把王左拉回现实。 却是周观鱼到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闲聊呢!周姐姐!” 姚惜雪略显慌乱地说道,好像有些怕她。 “你跟我过来!” 周观鱼对几人点了点头,对王左说道。 王左道一声“失陪”,追着周观鱼去了。 周观鱼带着王左走到角落。 “我今天跟老师说了,他答应我,必要时保你入书院。” 王左大喜,笑道“谢谢师姐。” 王左现在和周观鱼混熟了,知道她不在乎虚名,平日里也“师姐”“师姐”的混叫。 周观鱼仿佛已经听到了一声声“师傅”,不自觉更端起来,学着老师的语气。 “咳……你练精还未圆满……还在打基础的阶段,以后少跟她来往!” 王左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是在说姚惜雪吗?” 王左刚想辩解,又听周观鱼说道“她媚骨天成,即使不是有意针对,你也是抵挡不住的。” 周观鱼说完,似乎觉得自己有点过份,又补充道“等你练精入玉池吧,到时再……再跟她处朋友。” 媚骨天成? “我刚刚都在想什么,没做什么猥琐的举动吧?” 惊觉自己方才的不堪,王左尴尬地挠了挠头。 两人说话间,场中又来了不少人。 忽然,歌舞之声大作。 一个华贵的身影,施施然走进来。他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是天然的中心,即使四周还有许多人,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翟冶到了! 第二日,王左邀西门同去参加募捐晚会,西门却说他的老师有事相召,自往武关书院去了。 于是王左独自来到翟凌的府邸。 晚会的受邀之人,能额外带两个人参加,为了不引起姚沛容的怀疑,翟凌招过阮立峰同去。 募捐晚会的地点不在城内,而在城外的乐游原。 赶去的路上,王左不由想起了小韩录事,她和翟凌相约乐游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但如今,她多半对翟凌避之犹恐不及。 反正这么多日以来,王左也没见她再出现过。 三人到乐游原时,场中已经聚了不少人。 这是在一处小山坡上,水草丰美,鲜花遍地。 到场的众人,三两成群,随意席地而坐,面前一张桌案,案上摆满了王左从未见过的奇珍异果,酒壶内不知装着什么玉液金浆,远远闻到,都让人迷醉。 场中没有灯火,只有歌舞,但四周晃晃如白昼,只因天穹施了术法,漫天繁星被拉到近处,仿佛伸手可摘,月光都显得寥落。 以天为帐,以地为席,繁星作灯,清风作伴。 钟鼓馔玉,斗酒十千。 翟冶好大的手笔! 观望了一会,翟凌让阮立峰自去活动,自己则带着王左四处招呼。 “梁兄弟……” “销掌柜……” “岐小姐……” 虽然翟凌现在处境堪忧,但他毕竟是城主之子,大家的表面功夫还是不错,也跟他有说有笑。 转过头,翟凌也会跟王左一一介绍,这个是任行车行的管事,那个是百草堂的坐馆。 翟凌确实交游广泛,对城内各世家商行如数家珍,对各家管事也很熟悉,常能跟他们说些趣事,也能跟王左聊起他们的秘闻。 “任行商行的梁高轩,毕业于凤鸣书院,梁家大长老梁文俊的嫡孙,是他家在庠序城里说一不二的人物。” “销成罡,天兵阁的三掌柜,在销家年轻一辈里算位高权重的,”翟凌说着压低了声音,“坊间传闻,他是销家家主销怀山的私生子,所以才这么受重用。” “岐凤琴,岐家贵女,师从巫山谷,集当世两大医家传承于一身,年纪轻轻,已经是百草堂的当家坐馆,还是周学姐的闺中密友。” 周观鱼的闺蜜? 王左不由回头又看了一眼。 岐凤琴面容素雅,身上有股宁静的气质,孤身一人坐着,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只是低声谈笑,不敢过份打扰。 “巫山谷?她不是毕业于四大书院吗?”王左问道。 “庠序城的四大书院和天樻城的太学府,并称作大荒的五大学府,但如果单论医道水平,它们给巫山谷提鞋都不配,甚至比不上她岐家的家学。” “巫山谷是医道圣地,虽然是老牌门派,但全然没有老朽之气,反而万古常新。” “岐家的历史倒没有那么久远,传自大概五千年前的岐伯。相传,岐伯正是出身于巫山谷的神医,所以岐家历代最优秀的后辈,都会拜入巫山谷修行,巫山谷的传人要入世行医,也大多会选择岐家的百草堂。” “巫山谷和岐家互为表里,一直是大荒医道的两座高峰,无可撼动。” 难怪岐凤琴没有入学五大学府,估计她的水平,都可以在里面当导师。 这时,远处又来了一群人,有男有女,各个容貌俊美,风姿绰约。 “那是凤鸣书院的学子,为首的是姚家的姚惜雪,她是姚家下一代家主姚新永的嫡次女,算是我的表妹。” “姚惜雪不负‘姚家明珠’之称,无论是资质,还是容貌,都是顶尖的。性情也极好,如果说姚家还有一块干净能落脚的地,那一定是她站的那块。” 翟凌难得露出一丝温情。 “可惜,她注定是一只笼中的金丝雀,婚事早被家中预定了,姚……外公必定要拿她当个好筹码的。外界都说,只有张家‘麒麟儿’,或鱼家‘真龙’才能配得上她。” 翟凌摇头叹息。 饶是王左见惯了周观鱼这样的绝代芳华,也不禁为姚惜雪的美貌而目眩。 她的容貌仿佛上天精心雕刻的艺术品,微笑时像一朵盛开的花,那么鲜艳;不笑时也像一朵盛开的花,那么美丽;蹙眉时还是像一朵盛开的花,让你深怕它下一秒就凋零。 如果说周观鱼的美是纯白色,那么她的美就是灿烂的红色。 场中众人一时失声。 梁高轩三两步上前,先唤了声“姚学妹”,再转头招呼凤鸣书院的其他学子。 相继又有数人上前见礼。 “走,我带你去打个招呼。” 翟凌站起身,带着王左走过去。 “惜雪。” “表哥!你来啦!” 姚惜雪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声音像百灵鸟,清脆而雀跃。 “这位是王左,我的好友。” 王左冲她点了点头,唤了一声“姚小姐”,姚惜雪也微笑着点头回应。 这一刻尽显大家闺秀的端庄。 姚惜雪突然想到什么,凑近两人。 “我前几天听姑妈说了,你放心,我派人帮你盯着翟冷呢!” 她把头凑到中间,青葱的玉指挡在嘴边,以一种很显眼的姿势密谋。 姚惜雪的身上有一种割裂的魅力,不开口时,浑身上下散发出艳丽的风情,开口说话时,又让人感受到她无邪的天真。 “又纯又欲!” 王左闻着她身上的异香,忍不住浮想联翩。 忽然。 “你们在说什么?” 熟悉的声音响起,把王左拉回现实。 却是周观鱼到了。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闲聊呢!周姐姐!” 姚惜雪略显慌乱地说道,好像有些怕她。 “你跟我过来!” 周观鱼对几人点了点头,对王左说道。 王左道一声“失陪”,追着周观鱼去了。 周观鱼带着王左走到角落。 “我今天跟老师说了,他答应我,必要时保你入书院。” 王左大喜,笑道“谢谢师姐。” 王左现在和周观鱼混熟了,知道她不在乎虚名,平日里也“师姐”“师姐”的混叫。 周观鱼仿佛已经听到了一声声“师傅”,不自觉更端起来,学着老师的语气。 “咳……你练精还未圆满……还在打基础的阶段,以后少跟她来往!” 王左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是在说姚惜雪吗?” 王左刚想辩解,又听周观鱼说道“她媚骨天成,即使不是有意针对,你也是抵挡不住的。” 周观鱼说完,似乎觉得自己有点过份,又补充道“等你练精入玉池吧,到时再……再跟她处朋友。” 媚骨天成? “我刚刚都在想什么,没做什么猥琐的举动吧?” 惊觉自己方才的不堪,王左尴尬地挠了挠头。 两人说话间,场中又来了不少人。 忽然,歌舞之声大作。 一个华贵的身影,施施然走进来。他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仿佛是天然的中心,即使四周还有许多人,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翟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