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 1. 瘦硬梅枝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长空一声嘶鸣—— 鸷鸟飞旋过殿上苍穹,褐色一羽悠而飘落在殿前青阶。 远眺万象浑然,悲秋千古,落叶寂委在地,独寒枝苍曲,挣扎延展。 叶容钰手捏素单长摆,一步步沿青阶而上,每抬脚间都能从豆绿色的裤边下,看见腕上因镣铐留下的青红缚痕。 直至六十尺台基高处,叶容钰跪在殿前,铿锵道了一声,“殿下,臣回来了。” 褐羽随西风卷绕,悄无声息地融入在蓬乱的发髻。 “快请进殿中,皇后殿下正在里面等你。” 叶容钰低头一看,女史官服因受刑被人剥去,只剩下一身素色长单也尽是污泥血渍,这种窘迫下,叶容钰不由将赤着的脚往衣摆里又缩了缩,人也不复方才那般有底气。 “臣害怕污了殿下阁中青砖。” 郭姑姑探下头,眯了眯老花的双眼,打眼朝着地上一看。紧接着两手在腰间一抹,左顾右盼着招呼人过来。 “哎呀!这!” “你们这些人还愣着,赶紧去找双干净绵软的鞋来。” 穷秋之时地气寒凉,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冰上。 套上一双如意绣鞋,叶容钰走起路也不再那么艰涩,这才攥着手心里的汗随着郭姑姑一路指引,入了承香殿的内阁。 郭皇后丝毫不掩愉悦,一甩广袖指了指旁边的圈椅。 “免礼,快坐!” “臣,谢殿下。” 郭姑姑亲自奉上一只荷色瓷盏,“这是殿下为你准备的安神茶,且先暖身吧。” 叶容钰看着自己灰痕残余的手,又看着这秘色瓷盏玲珑精巧,一时间竟不敢伸手去接。 殿宇堂皇仰难见顶,锦绣堆叠仕女如云,这映衬得她此刻很卑微。 “别客气,叶大人快用吧。” “是。” 叶容钰确实拘谨的过分,但郭皇后似乎对这些小节不甚在意,在叶容钰品饮茶汤时,她就让宫女香儿将印绶与青玉印信一并呈上。 叶容钰赶忙放下半盏茶,看着托盘上的东西不由疑惑起来,“殿下,这......” “从今以后,你就是尚仪局的掌籍了。” 尚仪局掌籍,正八品,入宫半年得升掌籍,这在宫里可前所未有。 “臣谢殿下厚爱。” “容钰,幡儿能从十王宅的监视下出来,你功不可没。只因你入宫时间短,尚年轻,若现在主理一司,恐难服众,所以暂且让你做个掌籍,日后自不会亏待你。” “殿下赏识,臣没齿难忘。” 叶容钰跪地受了封赏,她算是得偿所愿,至少前路可期了。 正此时,十岁的郇王步入殿内,脚下生风。 “母后!” 郇王疾步从叶容钰身边擦过,却不曾注意到伏身于地的人。 叶容钰见宫人的视线终于从自己身上转移至郇王的时候,终于是懈下一口气。 她默默周全礼数,叩恩后离开了承香殿。 满地秋梧叶,风一扫就是一阵萧萧。 蔺云正站在殿外长巷等她,他不侍奉人的时候就总板着一张脸,明明长得白净好看,却故意端出一副不近人情的姿态。 换做入宫前,叶容钰是绝不可能跟这样的人相处到一块儿。 去年秋。 四十四岁的新皇在大明宫含元殿受册,群臣上尊号曰含兴元圣文武皇帝,即是后人口中的纯宗。天下大赦,又新开女史班列,命各州选拔知书识礼的女子入宫为女史。 今年二月,春寒料峭。 叶容钰从距离京师西南两千二百余里的峆州奉江县出发赶赴长安。 她以为自己能靠入宫后的遴选获得向上的机会,从此昂首过丹墀,成为家门之荣幸。 这想法显然单纯的可笑,叶容钰只冒尖过一次,就差点被当时后宫的第一女官亲自出面给捏碎。 还好这事有两面,她献的诗走了大运被皇后看上,否则这辈子别说是为皇后做事,恐怕就连皇后的影子都摸不到半个。 这半年,她和蔺云用为数不多的资源,谋划布成一场长公主男宠纵火十王宅的局。局成之时,她身份被府上男宠识破,长公主动用私刑企图让她招供,甚至三度挥刀下落。 第一次挥刀,叶容钰束之锁链内的身躯拼命抽扭翻身躲开了。 第二次挥刀,内侍秋浦终于挣开绳索,腾空一跃拦下了郎将的胳膊。 第三次挥刀,在叶容钰只想死个痛快的时候,来宣旨的钱姓内臣一甩拂尘卷住了刀刃。 险象环生后,还好郭皇后没有视她为弃子。 “你在笑什么啊?” “没......” 叶容钰自嘲却被蔺云给看出来了,只不过蔺云还以为她是在得意,看着她脚上穿着双贴合的绣鞋,忍不住语气间生出些怪异。 “亏我还急着回内侍省给你找双鞋来。” “多谢你了呀。” “你走慢点啊,你伤这么重。” 蔺云甚至急得想上手拽一把,生怕她把伤口扯裂开又流血。 最后只悄悄摘下她发间褐羽,在指尖揉成一个团后任它落在宫径。 他当阉童的时候仗着自己练过就和同龄人抢饭吃,以至于年纪差不多的人都惧他,然后合起伙来孤立排挤他,比他大多些的嫉妒他日益精进的武艺,总会忍不住打压他欺负他。 长此以往,他长到十七岁已经成了个孤僻的人,难得有人能包容他这酸鸡一般的人物,他有时候不得不上赶着一些。 虽然也不见得全是包容,只是能跟他怼个旗鼓相当...... “我得赶紧回去见秋兰还有小满姐,不然她们担心。” “入宫没多久,朋友倒是不少。” 叶容钰顿住脚步,哂笑一下。 “这你都能酸起来啊。” “真是有病。” 越是熟,就越难逃被叶容钰嘴上一句。 “跟你这种人处久了,没病也得烙下疯病。”蔺云自然嘴上也是不会相让的。 “......” “算了,不跟你争,你现在升任尚仪局掌籍了,前途无量,我得哄好你日后好抱大腿。” “怼完才说这话,日后你要来尚仪局当差,我不得一天打你三回。” “早知这样,我就不让秋浦护着你了。” 叶容钰听此刀了蔺云一眼。 “嘁,没我你能回宫吗?” “切,没我你回得来?” 蔺云吊了下白眼,不甘居下。 “回不来我也是九品执刀内 2. 瘦硬梅枝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王小满上手对着叶容钰的脑袋一顿乱搓,潦草地表达了一下安慰,等要一屁股做下时,她才瞥见床尾堆着带有血污的衣物。 “伤背上了?” 叶容钰点点头,“放心,已经上药了,都是皮肉伤。”虽如此说,但眼前时不时还会浮现列祖列宗陈列在祠中的牌位。 王小满两指捏着叶容钰的袍袴到院子里,把这些衣服浸了两遍水后拧干晾上,她是真的尽力了,平日里她自己的衣服都是花钱雇尚仪局的宫女给她洗的。 再回到屋里时,王小满已经按捺不住聊八卦的心思,“你看你们这些人才回来多久,宫里就传疯了,说你们一行人跟公主府上养的翰林搞到一起了,长公主差点拿刀挨个劈了你们?” “啊?” “真的假的,我觉得不能吧。” 王小满翘着腿,抬起的那只脚不停摇晃着。 她也是个久居深宫的人,对于八卦奇闻有十足的好奇心,只不过她比别人还多几分理智,倒不至于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自然是不能,公主养的那几个所谓的翰林代诏......” 叶容钰一开始打心底瞧不起这些以姿色媚上的男人,她在长公主府一直做掌灯的活,夜里透过院墙直棂窗,没少看见他们与长公主讨好逢迎,若有香艳之事自也不避旁人。 对她这种刚入宫还没见过世面的人来讲,实在是太刺激了。 “七尺儿郎做面首,亏得能拉下脸,他们不招惹我们都算谢天谢地了。” 王小满懂了,准是有人刻意传的,只不过越传越变味。 “不过我听说你一回来就是掌籍了,挺好,你现在才多大。” “要十九了。” “你知道我啥时候才当上掌赞吗?” 叶容钰摇了摇头。正此时,屋外一阵吃力的敲门声。 王小满先一步过去开了房门,是来送饭的尚仪局宫女。 “谢了啊。” 王小满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些铜钱,然后接过托盘回床上坐下。 “来来来,边吃边说。” “尚仪局吃饭还要花钱?” “去厨房吃不用,但这是小灶,只有尚仪和各司领头的吃小灶不用钱,我吃那肯定是要花钱的,不过我跟厨房的人都熟,现在收的少了,还都能给我送屋里。” 王小满哐当一声把饭菜放在罗汉床的桌上,鞋子一甩,转身盘起腿,憨坐在床上,一手拿筷子一手拿汤匙,迫不及待准备开饭。 叶容钰打眼一瞧,大小瓷盘五道菜,两碗满满的白饭,于是指着托盘说道,“这也太奢侈了。” 王小满却不以为意,像是过惯了这种日子。 “我一般一个人的话就要两三个,今天不是你回来了嘛,咱庆祝一下。” “你经常开小灶啊。” “我不喜欢去厨房跟她们吃,所以就经常找小灶。” “你家该不会真有金山银山吧。” “你家没有吗?” 叶容钰几乎噎住,不可思议地看着王小满。 从前在奉江老家她作为县丞之女从没觉得自己寒酸,如今到了长安,这才深刻体悟到不仅是自己,连带家乡那一方依山沿江的偏远县城都是那么贫瘠。 寒酸贫瘠到她一入宫就受了不少耻笑。 “要不我给你做算了。”叶容钰并不是图钱,她就觉得得给家里省,有钱也不能乱花。 “你会做饭?” “啊?你不会吗?” 王小满摇了摇头,做饭这事从她一出生就注定跟她没多大关系。 “不过你不用给我做,我就要花家里的钱,谁叫他们非送我进宫的,我书都没念过几天,就只会看账本,他们还非给我扔宫里,就为了给家里挣个好名声。” “就算家里真有金山银山也可以省些,总不能坐吃山空嘛。”叶容钰接道。 王小满说自己有钱那真不是吹。从她祖父一代起,家族的一支散落各处为官,但官运算不上好。另一只接起祖祖辈辈的家业,生意是越做越大,王小满入宫前,先是被过继给堂叔成为“官家小姐”,家里又使了钱,这才得以进宫。 “对了,不是说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了么,那你怎么到现在都还没出去?” 王小满一听这茬,使劲儿在大腿上拍了一把,连带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就像是巴不得院子里的人都能听见似的。 “他们看我不顺眼,就想坑我,填出宫名册的时候就没写我名字。” 一提到这事儿王小满就气不打一处,原本要回家重新过上大掌柜的生活,却被人给截断了这条路。 叶容钰也很吃惊,“竟然还有这种事?人家都是想进宫眼巴巴进不来。” “切,宫里年年喊缺人,年年又不招。每年岁末清点年满二十五岁自愿出宫的人,光是清点又不放人,太特么欺负人了。” “为什么呀?” “新招女史不得给各家一笔钱,放人出去又是一笔。只要不招不放,这钱宫里那群管事不就自己揣兜儿了。” 王小满嘴中吐出一粒碎骨头,不屑一声,“仨瓜俩枣的,姐差那点钱吗?” 叶容钰摇了摇头。 “那你岂不是要等到四五十了!” 王小满深深叹了口气,她是一个万事不上心的人,神经大条,不拘小节。长这么大,这是为数不多让她愤懑的事。 “唉,小屁孩儿,你现在才十九就当掌籍了,万一你没两年飞黄腾达了,你就想个办法放我出去吧,到时候我可以管你叫姐。” “啊?” 笑出来会扯开外伤,不笑出来又会憋出内伤,叶容钰不得已轻咳两声缓了缓,“我的小满姐,你也是掌赞,咱俩一个线上,而且我还没你有资历,你怎么没想自己混上去啊。” “我是因为没能出宫,家里拿钱给内侍省砸出来的掌赞,我自己能行我早上了,我功课又不好,坐也坐不住,我拿啥往上混。” 叶容钰这才知道,宫里竟然还有这种生意买卖。 “能花钱买职位,为什么不能花钱出去呢?” “因为每年出宫的名单是由各司报至尚宫局局,再由尚宫上报至内侍省,内侍省监盖印后呈给皇后再扣一道印,那可不是花钱就能办成的。” “我明白了。” “不过我也没报太大希望,所以你别有压力,我就是这段时间憋坏了跟你唠嗑抱怨一下。” 翌日。 叶容钰拿着凭信去尚仪局衙署去面见了窦尚仪,她在六尚之中算得上身居高位,要处理繁杂的宫务,但她又极为温和,亲自带着叶容钰来尚仪局各处转了一转,问寒问暖、无微不至。 又过了小半月,内给事钱暄由纯宗亲自提为少监,暂代内侍省监汪贞夏掌内侍省印,叶容钰的官凭才算办成。 尚仪局,掌管礼仪书乐,宾客朝拜。算是六尚里业务范围最广的,当值衙署除尚仪局外,司宾司、司赞司可去命妇院,司籍司更是可去史馆、翰林院,这两地 3. 瘦硬梅枝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四月,吐蕃赞普命太子布德带使团赴长安,南诏、回纥的使臣也相继入京。 随着使臣入京,这些外邦商贾也跟在使团的队伍后面,带着皮货山珍、异域器皿来到长安。听一些今日出宫办差的内官说起,长安各处的旅店都住满了人,旅店不仅人要挤着睡,就连骆驼马匹在厩里也是挤着,草料都供不应求。 叶容钰将食指关节处贴在茶壶上,驱寒取暖,奉江县潮湿寒凉,家中即使冬天也很少烧炭,她的食指关节每到阴天寒天时就会有隐痛。 她一边饮茶,一边听着宫人们议论。 自龙朔年间,吐蕃灭吐谷浑国后国力日益强盛,尤其是收编了吐谷浑骑兵部落,不时屡犯凉州等地,安史之乱时一度趁机攻入长安。 而南诏位于西南,本为西南六国之一,却突然兼并其余五国,虽然叶容钰并不清楚南诏朝内形势,但能兼并五国的君王想必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至于回纥,当年倒是与唐将共平安史之乱。 没两天功夫,叶容钰也是因得使团入京一事得了皇后旨,日日侍奉左右。 宫里先是开了马球会,齐王一举夺魁,算是扬了大唐国威,再是麟德殿设宴使臣与百官,回纥的皇子见齐王英武,竟与他吃醉酒后勾肩搭背去御前,以圣上为见证,拜了把子。 到使臣要走的前一日,纯宗皇帝又领他们去皇城名胜太液池心的蓬莱岛。 日头正盛,叶容钰被阳光照着渐生困意,止不住打了个哈欠。 太液池畔平铺着浑圆的鹅卵石,像是人工打磨过的一样,颜色各异,个别透亮如玉石头的则在太阳底下反着光,脚一踩就发出咯吱的响声。 波光闪耀垂柳的间隙,恰如绿条挂天星。 直到船在太液池中的仙岛处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叶容钰这才大胆将腿抬高些转了转脚腕。 池边不远,长廊回绕,勾连八角凉亭,许多宫人还有一些官员在这里坐下歇脚。 叶容钰落座石凳,撑头入睡片刻。听到丝丝动静时方张开眼,一双素手,正为自己奉茶。 “新莛!” “叶掌籍,你醒了?刚刚我看你在睡,一直没敢过来打扰。” “哦我前面有些累。”说着叶容钰站起身,“你怎么在这?” “回宫以后我就回到太液池这边,还是做一些杂事。” “哦。” 原来生死一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升个职位的。 “那你最近怎么样?” “总比一回来就死了的人强,后来不是又得了布料,我换成了银子托人带回家里。” 新莛家就在凤翔,但凡宫里找个同乡的宦官侍卫,就能把钱带过去。 新莛凑到叶容钰跟前,轻声问道,“叶掌籍,之前我的事,是不是连累到你了,宫里他们都在说你的坏话。” 在长公主府时,那男宠企图强迫新莛被叶容钰拦下,幸而驸马路过,那男宠才收敛气焰,潦草作罢,只不过这事被人传出去变了味道。 叶容钰听得多了,不免觉得此事让她困扰。非要说起来,她怕这事影响自己前途。 叶容钰只能无奈回答,“至少在这件事上,咱们都身正不怕影子斜。” “叶掌籍。”新莛声音变得有些小,脸上也露出愧色。 “怎么了?” 新莛把叶容钰拉到一旁边棵树下,然后噗通跪在叶容钰身前。 “叶掌籍,回宫后他们都说有人在长公主府被强迫了,还追问那人是不是我,但我不敢说跟自己有关系,我也解释不清,他们才都去怀疑你的。” “新莛,你先起来,怪吓人的。” 但新莛跪着就是不肯起身,眉心紧蹙泪流不止。 “我不敢说与我有关,我怕被人传到老家,我怕我出宫后嫁不出去,更怕家里人跟着我抬不起头。” 叶容钰蹲下身,掏出自己的方巾塞在新莛手里。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处境比新莛要好太多,哪怕回乡,自己也不用面对左邻右舍的诘难。 “没事,我家远,传不过去......” “叶掌籍,大恩大德新莛没齿难忘,新莛这辈子命都可以给你。” “人命之重,我如何承担的起?你又没做错,更用不着跪我,你说你们在宫里待久了,怎么就老爱跪着。” 叶容钰忍不住多吐槽了一句。 “不是的,叶掌籍。” 未等新莛说完,叶容钰突然面色一沉,稍一蹲身,拉着新莛手臂将人拽起。 “我想起来了,最开始有这样的谣言是长公主府上的春晓传的。” 叶容钰突然抬手摸了摸眉骨上渐渐淡去的疤痕,当时春晓是怎么趁自己罚跪时撞她头的,又是怎么在府上传谣的,这些叶容钰都不会忘。就是不知道何时才能一解心头之恨。 使臣们辞别长安后不久。 朝中不少宗室的党羽上奏书要求立齐王为太子。许多朝臣公然带节奏,说齐王骁勇,若非齐王继位恐难服万邦。 先前司天台占卜得辞,来年春起至往后五年,将是奎冲紫薇,朝中不宜有大典举行,否则将与龙体冲撞。 既如此,圣上自是想趁早将储君一事敲定。 叶容钰一入宫就知道齐王势大,郭皇后则出身武将功勋,这一系手握京洛折冲府以及西域安西重镇的兵权。但这些年朝廷任用节度使募兵,折冲府权力已有抽空之势。 郭皇后所代表的郭家也屡屡被皇帝打压。 奈何叶容钰出身寒微没得选,既然选了,哪怕为了天地良心也不能做背主的事,就只能跟着郭皇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日叶容钰正从皇后宫里回来就碰到了窦尚仪,她自使臣离开长安后再也没来过郭皇后宫中。 今日算是地邪,她作为上司竟上赶着过来打招呼。 “容钰,你刚从皇后娘娘那边回来吗,娘娘如何?可还算顺心?” “娘娘一切都顺心。” “这几天,唉,总有太多事了,我本应该多去她那看看的,明日让小厨房做些清润的汤品,你替我给娘娘送去吧。” 4. 瘦硬梅枝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说着王小满挑了挑眉,她在别人眼里是个神经大条的人,虽然宫里人不带她玩,但也不会刻意防着她,所以她经常能听到许多传言。 叶容钰总觉得王小满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分析起事情来,头头是道,所以总喜欢找她聊天。 叶容钰一边摊开册子提笔就写,一边说着。 “我不是前几天见到齐王了。” “怎么样?帅不帅?” 王小满没见过齐王本尊,但是宫里女人对他有太多的崇拜,据说齐王为人慷慨,上赶着的女人,只要容貌差不多,底子干净,他都能给个侍妾名分。 若是稍微讨他欢心,他就能给她们的娘家叔伯一顿提拔,所以十几个侍妾以及她们的家人无一不对他忠心耿耿。 叶容钰停了笔,抬起头往后伸了伸脖子,摆了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那日马球会上,禁军球队几乎是被吐蕃人碾压着打,皇帝一度噘出下唇,吹着自己斑白的胡子。 直到最后关头,齐王主动请缨,就连圣上也思虑再三才应允。 毕竟事关大唐颜面,万一齐王上阵还是输了,那必定会折损他在朝中威望。 好在齐王不仅凭一己之力扭转败局,还激将着吐蕃的布德太子亲自上阵,双方撕扯了十几个回合的平局后,他才猛然全力以赴,一击制胜。 布德太子最后拦球不力跌下烈马,生生喷出一口血来。 “齐王的确骁勇,不过他......”不过齐王也不止是个勇武的大唐皇子。 “咋啦,发生啥啦?” “那日马球会后,我去清思殿领皇后殿下的衣物,恰好碰到齐王与布德太子起了争执。” “啊?没动手吧?” 叶容钰凑近王小满耳边,“何止是动手!布德太子戏讽齐王不得天意坐不了太子之位,这话怕是戳到软肋上了,齐王直接一拳挥上,二人在地上打的不可开交。” “好家伙。” “谁能想到呢,我看他在圣上与朝臣面前一直言行有度,确有储君之姿。” “所以你家若是在陇右河西一带有生意,那还是早些撤了吧。”叶容钰补充道。 “你的意思是,可能吐蕃会打过来?” “我是这么觉得” 说罢,叶容钰突然笔下一停,反用笔杆指着凭条上的字。 “不对!” “什么不对?” “这字有问题。” “错字呗。” “不不不。” 叶容钰把纸推到王小满跟前,食指指着上面的字,这些字间架结构都有点奇怪,“你看着笔法,是左手写字但又没练太久。” “啊?” “这怎么署名也没有了。” 叶容钰开始哗哗翻腾,有三张是没有署名的,全是一个字体,记录的却是不同的妃嫔。 “当年我父亲断案,有人为了欠钱不还,就用左手写了欠条,查验字迹的时候不那么容易查验出来。” 王小满看着叶容钰分析,瞪大眼十分配合的点点头,然后一拍脑袋,“哎对,你在抄什么?” “窦尚仪说彤史告假,让我抄录圣上起居册。” “这事儿找你?” “当时我是有些疑惑。” 但叶容钰一想窦尚仪说自己是皇后的人,不免放松警惕,“现在想想事关皇家血脉,万一出了差错,即便我收好这些为证,那也难逃干系。” “你也够可以的,别人让你抄你就抄,那要是让你署名你就署名?很多时候一署名可是要担责的,平时看你挺聪明的,咋还能把这活接下来,你这脑袋瓜子,哎呀。” 真是个蠢货,叶容钰心里暗骂自己,但还是希望王小满对自己嘴上留情。 “别骂了、别骂了,她可是尚仪局的领头,我抹不开面,也不敢拒绝她。” “人家想要你命,你还抹不开面?”王小满看着叶容钰的傻样摇了摇头,“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三四年前,窦尚仪的上一任就是犯了什么事被逐出宫的,好多人私底下议论说是她用手段弄走的。” “啊,这么严重?我看她人还......” 窦尚仪这人仅看表面自然是温柔解意,毫无官架的。 “可不是,你别看她人前说什么,哎呀午膳用了没,吃得习不习惯。” 王小满夹着嗓子学出一副窦尚仪假装体恤下属的样子,学得有模有样。叶容钰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一手大概对许多人玩过。 “也就你们这些小屁孩上钩了,反正我这种老人是不会信的,所以你看,她也不在我们身上下功夫。” 王小满又继续道,“为啥别人说是她弄手段,就因为人都要被赶出去了,她又进言罚了人家二十个板子,咱都是女人,受那二十板子真承受不住。” 叶容钰将手放在胸口给自己顺气,“在长公主府好歹人家想害我都是写脸上,现在都是藏着掖着了。”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叶容钰长长舒了口气,这后宫之中,杀人不再自亮刀枪,也不见鲜血,在锦绣繁华之上,却如履锋刃,处处维艰。 叶容钰握紧拳,险些将笔杆折断。 “你说害人这点伎俩谁想不出来一千种,一万种,只不过为求心安不去施展罢了。” “我啊,我就想不出来那么多。” “......” 叶容钰回屋后,把已经抄录好的地方全扯了下来扔进炉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含兴三年五月末的一次朝会上,纯宗在宣政殿下了旨,三个月后举行太子的册封仪式。 最近几日,尚仪局司籍司负责经史子集四部的女官,每日早饭后都去史馆与书院晾晒书籍。 趁着日头旺盛的时候把书铺开在院子里,等落日前再按部标号收回,整整齐齐放在木箱内,再添加上防潮香料就可以避免书籍霉烂。 翰林院与史馆都临近中朝,学士众多,消息传的也快。 叶容钰在开箱晾书时听说了太子册封一事,顿觉心脏像是被人拴在绳上来回晃荡。 齐王若是他日继位,皇后该如何自处呢? 据说当今太后并非今上生母,今上登基之时她就被赶去了太极宫,走的时候只带了三名宫女。 也不知道郭皇后得知太子册封的消息会不会大发雷霆,天知道她又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眼看各位学士都各回衙署廨舍,院子里只有同自己一起管经部的女史。叶容钰心底琢磨,自己要不要溜开一会,去承香殿安慰一下皇后。 正在苦恼时,叶容钰感觉到自己的脑袋被人敲了一下,这感觉似曾相识。 “薛言子!” 叶容钰一回头,风卷长衫、如玉翩翩,音容依旧。 这是她的发小,峆州青川县县令家的儿子。据他当时说,自己入赘到了长安大户。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叶容钰是怕入赘一事说出口有伤他的自尊。 但这种担心在薛言子这显然是多余,他像是知道叶容钰要问什么一样,接过话来。 “我送夫人去命妇院没地方等她,就与朋友来这儿坐坐。” “坐坐?”翰林院什么时候成了谁人都能来的地方了,叶容钰嬉笑一声。“那你朋友怪厉害,能 5. 瘦硬梅枝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这一天下午,天上冒出大片大片的云,虽然不至于下雨,但空气跟着有些返潮。 叶容钰担心这种天气晾书会白白忙活,所以早早收摊,回尚仪局去了。 刚踏入正门,就瞧见正堂的们大开着,窦尚仪没穿官服,一袭花色绸裙宽袖轻飘,居中坐在堂内用茶盖撩拨着盏中漂浮的茶叶。六品司官列坐两侧的椅子上,其余人站在两侧后排。 出了衙署大门,大家都是为天家做事。但在这个衙署里面,五品的管事女官便是头一把交椅。尤其这窦尚仪,并不屑像林尚宫那样将引以为傲的绯色五品官服焊在身上,也不像其他人在衙署厅堂不得乱穿衣,她一身常服仿佛在宣告与所有人的与众不同。 等人陆陆续续到齐,窦尚仪开了口。 “齐王殿下册封仪式在即,各司务必把太子以及太子妃册封的一切事宜准备妥当,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众女官齐声答了“是。” “当然,既然是太子册封,尚仪局当开库备一份厚礼,另外,我也想请各位女官每人凑十两份子,尚仪局各位宫女凑五两,以给太子另献一份礼,明日由各司收齐。” 大家虽不敢多言,确是面面相觑。 对于现在的叶容钰而言,因能领到些额外的赏赐,十两拿出来并不是难事。但这钱,叶容钰并不想出。 含兴元年时,奉江的物价斗米三四十文钱,十两银子得买多少米?至于宫中,宫里给普通宫人每月供粮米六斗发至厨房,这里面本身就有克扣,宫女例银又低,她们若是额外无赏赐,五两银子又需要攒多久? 只不过历朝历代乃至大唐,论起收入,别说是百姓与朝臣相去甚远,就连叶容钰这位县丞之女来到宫里都得重新认知钱的概念。 散会后,窦尚仪前脚刚出了正堂,王小满便一句吐槽的话溜出嘴边,“倒怪会借花献佛的。” 叶容钰拉了下王小满的胳膊,“我的小满姐啊。” “嗐,那出就出呗。” 王小满这句话以后,本就不满的人已经开始忍不住抱怨了。虽然开了这个头,但与人攀谈这事,她和叶容钰向来是不太乐意,于是一同回屋去了。 王小满踢开门还未坐定,就忍不住又开始念叨,“齐王是什么人,给他凑个一千两能买啥?人家能看得上吗?真是没劲。” “不管他看上看不上,反正这钱我是必然不会出一文的。” “哎没事,姐给你出,我就是觉得出了钱让别人捞好,亏得慌,而且啊,近来给齐王送东西的人多了去了,要是见不着齐王本人那就白搭,他手下那群宦官指不定昧掉多少呢。” “可不是么,有一年奉江收税米,到县令那一关就被昧掉不少。” “然后到州府一级是不是县令又说百姓是刁民,硬是不交米。” “确实如此,小满姐,你每次都猜的怪准。还好当时我父亲将乡民与衙门上下的口供还有账册都送到了刺史府,不然指不定出什么事。”叶容钰又琢磨了一下,“不过齐王那边总得有个账册,送过去的东西总得入账吧。” 王小满白了叶容钰一眼,“别说是王府了,就我家手底下有个铺子,掌柜的不上心,那每年底盘货的时候,这个多了那个少了的。” 叶容钰突然两手一拍,像是想到了什么主意。 “这几天我替你去命妇院当值吧。” “还有这好事?” “反正你去了也是猫个地方抠手睡觉。” “......” 王小满被叶容钰说得有些架不住面子,但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忘了什么叫尴尬,“小样,你是想到啥馊主意了?” 叶容钰坏笑一下,不再言语。只撂下一句话,“她坑我这事儿我可记仇呢。总归明日我不会出钱,你也别替我出,我倒是想看看她对我有多大能耐。” 叶容钰可是差点被砍的人,又怎么会怕一个尚仪。况且,她脑袋顶上还有皇后。 “你先回屋吃饭吧,不必等我,我去见见皇后殿下。” 郭皇后今日有些心悸,没用晚膳就在寝宫床上侧卧着闭目养神,铅华洗尽,唇上只有淡淡的粉色,长发散落,身穿一身素色裙。 昔日浓颜国色,美之摄人心魄,如今憔悴,叶容钰甚至都有些怜惜之情。 “殿下,臣这么晚来是想。” 想仗着皇后护自己打个小报告,但不好直说。尤其是见到皇后疲乏,更不忍心叨扰。 但郭皇后似是看出叶容钰心思般。 “不用顾忌,直说吧。” “窦尚仪她这几天让我抄录圣上的起居册,但拿来的内侍记录却少了印章。” “什么?她让你干这种事?” “是,臣在抄录时发现里面的字迹像是人专门用左手写下来的,要是出了事既没有盖章署名,又查不出字迹所出。” 郭皇后与郭姑姑二人对视了一下,叶容钰见此,从怀中掏出了皱皱巴巴一沓子纸呈了上去。 “赵贤妃、赵贤妃、王昭仪......” 皇后过目之后递给了郭姑姑,郭姑姑接过之后面带疑惑,“娘娘,你看这日子,初三的时候圣上应该是在王昭仪哪里,但却写的是别人,但本该去的两位才人那,又记录的是王昭仪。” 郭姑姑将这一沓纸又递回叶容钰手上,“也就是说,万一有宫妃有了身孕,太医诊脉后与起居册核对,必定会出差错。” 叶容钰顺势跪下,趴在郭皇后的床榻前,“臣怕窦尚仪想坑害自己,更怕她牵连殿下。” 郭皇后揉了揉太阳穴,“他们越发大胆了,这次务必给她个教训。” 郭皇后考虑的更多一些,她怕自己一手提拔的人出事自己难逃干系,更怕有女官跟宫妃里应外合借起居册时间有误一事弄出个野种来。 她虽不喜欢皇帝,但既坐在后位,就有责任护好李唐血脉。 “殿下,刚好窦尚仪今日在搜刮尚仪局的人准备献礼给太子。”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办法了?” “我想拒不从命,看看她会用什么办法,若是对女官动私刑则是大罪。我想以身为局,将她拉下来。” 女官若是犯了事,必须由宫正司来审理,各局直接处置便是大罪。 郭姑姑听此有些迟疑,“就用这点小事,恐怕只能让她闭门思过几日,还有,叶掌籍何必又去以身犯险呢?” “是,贿赂齐王事小,但动用私刑为大,私自挪用命妇向皇后殿下的献礼更为大。” “命妇献礼?” “对,臣想起来,当时在长公主府上见到过宫里送来的东西,箱子的封条写着‘尚仪行署’的字样,尚仪局负责命妇引导,臣猜这些东西应该是命妇进献给殿下的,所以想得空调阅账册再与长公主府上的核对。” 叶容钰还盘算,拿了各位诰命夫人的东西送给皇后的礼物去孝敬长公主,这事一旦坐实,兴许能把升阳长公主再往水里拖一把。 “尚仪局、命妇院的好办,但长公主府上的账册如何能拿的到?” 6. 瘦硬梅枝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不必查了。” 叶容钰破门而出,步履沉稳,一步步走至窦尚仪面前,端出一副无所畏的样子。 “还有我。” “叶容钰,你。” “去,掌她的嘴。” 胡司仪脚下顿住,迟疑不前。 这举动令窦尚仪诧然,这位属下平日里如绵羊白兔一般,今日却在众人面前驳她面子。 “胡湘碧,你也胆敢违背我。” 窦尚仪像是心火上被浇了热油,手一挥,让其余几员亲信都合力上去。 叶容钰与她们打了起来,自小翻地挑担练就出的身体竟在打架时派上不小的用场。 “野丫头,看你能撑多久。” 挣扎时,叶容钰的膝窝被人狠狠踢了一脚。 这脚实在不轻,叶容钰吃痛跪在地上,腿还跟着抽搐两下。趁这片刻下风,那几日将叶容钰合力绑了起来。 可如此还未消停,偏又有人从后抓住叶容钰的脖子,要将她的头按在地上。 撕扯之时,尚仪局衙署大门被人从外破开。 “下官内侍省内寺伯齐照,来请窦尚仪去宫正司一趟。”齐照身后是内侍省带刀寺人,专管宫中不法之事。 “请我去宫正司做什么?” “窦尚仪动用私刑、索要贿赂,哪一个不是违反宫规。” 这种事在后宫中从上到下都是有的,窦尚仪并不胆怯,只是打量了一圈众人,“是谁偷溜出去报的信,待本官回来定叫她好看。” 窦尚仪前脚出去,蔺云后脚便带着人进来。 “我奉命来取太子妃册封时命妇入朝的名录,现下是不是取不了了?” 着蔺云掏出少阳院令牌,以证身份。 胡司仪上前迎到,“我带这位公公去吧。” “有劳了,另外仪式用的册文还需拿给太子妃提前过目,对了,把册封当日尚仪局所派女官名册也给我。” “这......” 胡司仪有些犯难。 “怎么?太子册封后没几日就是册妃大典了,尚仪局何人奉礼、持节前导、授宝册、鼓吹、宣礼,这些都没定吗?” 胡司仪陪着笑,好生说道,“定是定了,但我们事前走了一遍场,总有人记不住自己何时该做什么,我们怕到时候出了差错,所以想换几个更机谨的人。” 而后她上前几步,凑到蔺云身边,“眼下窦尚仪不在,许多事还需她定夺,公公也莫要生气,我摆上一桌小厨房的饭菜,公公且先用午膳,前几日命妇入朝有人给太子妃带了贺礼,请公公一并带回去,不能叫您白跑一趟。” 蔺云一听倒也不客气,抽出椅子就在院中坐下,而后端起杯,将窦尚仪剩的残茶一饮而尽。 “有劳胡司仪了,那我们不进去了,就在这院里吃顿饭,您先去忙。待会随便派个人带我们去就成,我等回去后也定会替您美言几句。” 说着蔺云转头对其余四名内侍吩咐到,“还不快帮胡司仪清理下院子。”于是伸手指了指蜷缩在地上的宫女,“把她抬下去吧。” 待院里人都被支开,蔺云起身一副地痞无赖样蹲到叶容钰面前。 看着她官帽落地,盘发被抓挠的毛乱,蔺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痛快。 “叶掌籍,你还真是到哪都被罚跪啊。” “蔺公公。” 叶容钰将“公公”二字咬的格外重,若是换旁人这样别有意味的叫他,蔺云大概已经想着日后怎么弄人了。 “你是不是每次看我受罚心里就特别爽。” “岂敢岂敢。” 说这话时,蔺云尽力绷住的嘴角还是往上提了半寸。 蔺云抽出佩刀,挑开叶容钰身上的绳索,又从怀中掏出长公主府的账册,“我得了皇后殿下的令,专程给你来送这个。” 叶容钰接过后赶快塞衣服里收好,“我算是知道为何要将宫装定为缺胯圆领袍了,要是齐胸裙还真没地儿塞。” 蔺云似是嫌弃般撇了下嘴,真难想象她是凭诗赋入人青眼的,平日说起话总有些粗俗。 “对了,你怎么去少阳院了?郇王不是舍不得你?” “还不是因为我轻功了得,好去探消息。” “好吧,那你千万要小心,保护好自己。” “在王府时齐王压根就没见过我,所以你大可放心。” “那就好。”叶容钰说完转身回了廨舍,取了个茶炉出来,添炭引火现煮了一壶茶,“请用吧。” “多谢。” “还有一事一直想问你来着。” “你说便是。” “长公主府的家令吴公公是怎么死的?” 蔺云顿住了一下,本是准备拎壶的手也跟着缩了回来。 “他死的时候我怕是还在承香殿等郇王殿下呢。” 圆完话茬,蔺云又伸出手,拎起茶壶倒了一盏茶汤。 非要追究起来,那人死的时候,蔺云正奔赴在去杀他的路上。 “这么久了,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我能记不清吗?我就知道你会找我兴师问罪,但他确实不是我杀的。” “那他为什么......我当时可是只告诉了你一人。” “叶掌籍,吴公公这种人两头做事终究会两头得罪,不是所有人都能把水端的稳稳当当。” 说这话的时候,蔺云不由联想到自己,会不会有朝一日两头得罪,然后两边都会派人来杀他。 “我还没查清呢,人就死了,他罪不至此吧。” “那窦尚仪呢,她罪便至此?” “你......” “何必生气呢,姐姐,你我不都是一类人。” “你骂谁呢!” “......” 叶容钰脱口而出后,蔺云那张脸肉眼可见的阴沉下去。 “是,我卑劣、我恶毒、全天下就独我蔺云一人心最脏,所以出了什么坏事都得是我干的,这总行了吧。” 叶容钰好似看见一股杀气般怔住,鬼使神差从口中蹦出来一个字。 “行。” “叶容钰你!我蔺云从此以后与你绝交。” 蔺云眼底微红,却不料叶容钰丝毫不肯哄他,转身就回廨舍了。 蔺云甚至能听到,她于窗内翻账本的声音,只是宫女陆续端来饭菜,内侍也跟着来了,蔺云使劲一闭眼后坐回椅上,拉着一张阴郁的脸,不管谁跟他搭话,他都像是别人欠了他的钱。 叶容钰自知理亏,但她知道自己只会怼人,不会安慰人,于是埋头于账册,暂且想把手上这件事处理了。 晃晃几日。 于窦尚仪在宫正司被软禁期间,她的住所被齐照带人搜了个遍,叶容钰细细翻阅含兴元年后的账册,确实发现了一些蹊跷。 后来叶容钰又去命妇院混了几日。 每次命妇朝拜若有进献都会由女史在账上一笔一笔录上,这些诰命夫人也会盯着女史把字都写到加盖尚仪局大印的账册上,并且登记后女史也会让各位夫人写下名字。 这本明账,窦尚仪生怕诰命夫人要查阅,想丢却都不得,只能藏于枕中,最终成为她定罪的依据。 宫正司西北角陋室中,窦尚仪闭目静坐。 突然一声铜锁落地,齐照带寺人破门而入。窦尚仪来不及躲藏,更是挣扎不得,刚喊出一声救命就被人堵住了嘴。 这些人手脚利索、动作熟练,瞬间就把人束缚住。原本一身绯色圆领官服让她在宫中高人一等,如今反倒像个蜷缩起来的红虾。 “呸——” 齐照对着落魄的窦尚仪啐了一口,“真是天道轮回该着你了。” 齐照押着窦尚仪到了承香殿阁内。 郭皇后坐在榻上斜倚着,身后是一副巨大的重山青柏图,钱暄坐在一个圆凳上,其余人都站在了两侧。 被人一路拖拽一路观摩,衣衫破碎,颜面尽失。 齐照将她如麻袋般掷在地上,她的颧骨重重磕在光亮的石砖,再抬头时已有浓浓淤痕。 “殿下,那臣就开始了。” 钱暄起身请示,看 7. 刺头深草里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少阳院的暖阁里,齐王李瑨召见了自己的两位亲信,羽林卫护军副使曾昆和吏部员外郎石涧。 “臣等提前恭贺太子殿下了。” 李瑨连忙抬手示意这二人切勿再恭维,他对谶言忌讳颇深,未拿到太子宝册,他不希望手下人太过张扬,以免沾沾自喜误了大事。 “册封礼未成,切不可逾越。况且,以我拙劣之姿,能得父皇看重,这也全仰仗各位功劳。” 曾石二人见状,客套两句后,便直奔主题。 曾昆说道,“从去年起,边境与奚人、契丹人贸易不断,平卢、范阳二节度共收商税二百六十万贯,皆献于朝廷。这沿途置换轻货、绢帛一百六十万贯,派小队护送已到溪县,不日就会抵达进京,就看殿下想定哪日让他们入府。” “过上小半月,本王将平康坊的府库建好,你就带羽林卫护送他们入府,记住,提前打点好城门校尉,后半夜再入城。” 蔺云奉完茶,躬身将耳朵贴在窗边,虽是眼观四处,手心攥出一把虚汗,但还是将这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准太子企图贪污朝廷税银,这是何等大事。 若是能人赃并获,定能把他从太子位上拽下来。蔺云跑回值房中,沉思一炷香的时间。 四下无人,如果他此时把这个消息递出去,想必也没人知道。尤其是汪贞夏不在,蔺云更像是脱缰野犬,再无顾忌。 他打定主意后,趁着夜色正浓时离开了少阳院。 “殿下可就寝了?” “蔺公公?你可是有要事禀报皇后娘娘?” “正是,还请姐姐去通禀一声。” “那蔺公公稍等。” 不多时,香儿从殿内出来,颔首示意道,“蔺公公,皇后殿下问你,到底何事这么急?” “殿下她......” “蔺公公勿见怪,殿下她已更衣卧榻。” 蔺云听此,只得将事情原委告诉香儿。 他在殿外又吹了半个时辰的风,最后等来通传宫女的一声“蔺公公,先回去吧”。 从承香殿回去时,蔺云心里不免落空,先前是汪贞夏让他觉得碍手碍脚,现在反倒觉得不如自己把这手脚捆起来,免得徒生事端,引火上身。 郭皇后得了消息后,起先并不相信齐王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种事,未料到从宫外探明消息为真时,简直是觉得老天相助。 因为朝里不免有弹劾宗室的言论,于是纯宗皇帝下了个旨意,要兴修前朝文集,抽调这些人进翰林院,好占住这些寒门学子的精力,因此六尚女官有十余名被派到了翰林以及史馆做一些辅助工作,趁着这样一个良机。叶容钰也被郭皇后安排至翰林院。 初唐时期,圣上的诏令敕书都由门下省官员起草,到中宗时期则由上官昭容专门负责,至玄宗朝才设立翰林院,后来慢慢用大学士起草密诏。翰林院下属琴、棋、书、画、道等院,里面的人员被称为“待诏”,供天家寻欢添兴、品乐风雅。 所以到现在,翰林院里官员的质量可以说是参差不齐,其中不乏有名门托关系送至翰林下辖各院的。 叶容钰并无过高的资历,并不能像先帝钦点的女学士那样直接在翰林院担任要职,只是二三十名负责修书的翰林女官同书院的西厢内,一人一张长案跪坐于前,有专门的宫人负责伺候笔墨纸砚。 但翰林院毕竟是朝廷前后的消息枢纽,叶容钰在这能听到诸多动向。 这日,趁着午膳时间,叶容钰又来面见皇后。殿中还有郭皇后的亲弟弟郭诚,以及皇后的亲信李茂珍、陈淮仲。 “怎么样?” “听说曾昆今日告假,没来上朝,有殿前侍卫说他调遣羽林卫二百人在昨晚出城了。” 郭诚立刻站起了身,“娘娘,臣弟这就派府兵探子去城门守着。” 紧跟着,李茂珍也起身,他微微施了一礼,“那臣这就派人去各个府上,等郭将军来信后我们就即刻入宫,这次必要让齐王的恶行昭然于世。” 郭皇后勾起嘴角,打起精神,将鲜红的指甲握于掌中。 亥时末,各坊已经熄了灯。几经战乱后,长安城内宵禁不严,只有金吾卫沿街巡逻,确保长安城内无贼人作乱。 以刑部尚书李茂珍、中书舍人陈淮仲为首的十几名朝臣已经直逼到了殿外跪着。不论殿中内臣怎么劝,这些朝臣偏就不肯走。 皇帝听了三回禀报后,终于从王昭仪的寝宫里合了衣服出来,起先是乘步辇,到后面干脆自己提着袍子一路怒气冲冲来到了紫宸殿。 “众卿家可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接近子时了。” “朕从未想过,朕身为天子,竟连子时安歇的资格都没了。” “尔等在这一直跪着,难不成是殿中侍从没有把朕的意思传达到?” “回陛下,臣等却有要事。” “殿中侍从难道没告诉众卿,朕说了,普天之下只要兵乱与天灾,一切都可以等明日早朝再议。” 皇帝绕着群臣踱步,一字一句咬得极重。 李茂珍身为两朝之臣,率先执笏向前一步,“启奏陛下,齐王李瑨带羽林卫深夜出城,意图私吞平卢、范阳供给朝廷的税银。” “放肆!” “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臣请陛下亲自带兵去齐王的私宅看看,这钱是不是已经换为轻货准备入齐王私库了。” “依朕之见,众卿这是诬告,趁朕现在不愿追究,尔等还是各自回府吧。” “陛下,事关两镇税银,还请陛下慎重。” “还请陛下慎重,是否为诬告,还请与陛下带兵与臣等一同前去看个究竟。” 皇帝背着手转过身去,不欲再理这些大臣,却不料李茂珍再一次出言相逼。 “陛下若执意不去,那我等便去把人捉来留给殿下当庭审讯。” 皇帝眉间一抖,再无方才那般坚定,“李茂珍,你身为先帝宠臣,朕念及你功劳,对你也多有宽容,可你却屡次逼朕。” “臣受先帝重托,劝谏陛下思短益善。切勿溺公道于私情。” 以老臣之姿公然谈及帝王之短,就这一个短字足以引得皇帝震怒。 “李茂珍,你给朕今天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朕累了,召钱暄带神策军速去平康坊。” 相比于天子大殿,翰林院倒是清幽,东南西北的各个院落外加厅堂,也只有书院的西厢有暗暗的烛火。 叶容钰这晚也并无心思回尚仪局就寝,独自挑灯在书院里,研了墨,石砚上散发出浑厚的香气,她喝了一杯白水,持着笔久久不曾落。 叶容钰反复尝试让内心平静下来,终究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破了功。 “谁啊?” “叶掌籍。” “我是史馆的起居郎。” 叶容钰推开门,这人她当时在史馆时倒是见过,确实是史馆的起居郎,起居郎者,录天子之言动法度,以修记事之史。 “见过令狐大人。” “叶掌籍,能否劳烦你一件事?” “我?” “凡遇圣上皇子这等大事,都需两位史官同时记录,但我们今日没料到晚上会有大事发生,相约吃酒到直到刚才内侍传唤,所以能不能请你......随我一同至殿中。” 他见叶容钰似乎有退缩的意思,恍然能明白,“但你放心,我们都去屏风后面,而且在史馆饮酒误事也是大罪,再者说,史馆中女官不也喝醉了,她们也是司籍司的人。” 叶容钰上下打量了一下令狐史官,他开口闭口间都能闻到浓郁的酒气。心 8. 刺头深草里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李舂并不理会郭诚的质问,避开一个个出言对峙的人。 “陛下,臣愧对朝廷、愧对圣明、更愧对齐王厚爱,是臣一时贪婪铸下大错。” “愧对朝廷、愧对圣明的怕是另有其人吧。”郭诚依旧是不依不饶。 李茂珍轻按了一下郭诚的肩,示意他切勿冲动,而后开始慢条斯理问道。 “李舂,如你所说,是你想贪税银,那你为什么要运到齐王私宅而不是自己的府邸?为什么调羽林卫而不是用自己手下的将士家丁?你又是怎么知道节度使手下副将何时会到?这笔钱你贪了又该放置何处?据我所知,你的家里是卸不了这么多货物的。” 李茂珍这般连环质问,确实逼得李舂哑口无言。 “李舂,你确定此事是你一人所为?圣上如有虚言,当诛九族。” “还有我!” 只见升阳长公主提裙迈过大殿的门槛,同样跪在了李瑨身前。 “邵郎,仅凭李舂一人确实藏不下这些金银货品,但是我府上可以。” 一言毕后,升阳长公主摘下头上的金冠放在身侧,长发随之散落。 “邵郎,齐王自小勤勉仁厚,怎么可能做的出这种事?” “是我写信给节度副使,让他换一百万贯钱的金银送至我府上,却不想中途竟出了差错,我一时贪念并未阻止,这才酿成大错。” “你!你太让朕失望了。” 话虽如此,可皇帝显然是垂下头,连声音都弱了下来。一字一句,说的是失望,实则更像是不忍与愧疚。 “长公主殿下,你又如何证明这事与齐王并无干系呢?” “是啊,你与齐王府邸相邻,既然不忍齐王担此罪责,又为什么要将税银先送至齐王府上?直接送到自己府上不是更好吗?” 郭诚与李茂珍你一言我一语,都不会在殿前退让半步。 见此,李舂再也坐不住了。 “圣上明鉴,长公主所言属实,至于税银,长公主信里是写了一百万贯,是臣送信时改为了一百九十万贯,另外九十万贯,臣企图先放置齐王私宅后再分批运回臣的老家。” 郭诚甚至跪不住,站起来指责道,“李舂,你改口还真是快!” “尔等无须多言。” 李舂噌地站了起来,用手指着李茂珍等人。 “齐王殿下一心忧国忧民,不似尔等这些小人,不顾江山社稷,张口就来诽谤,无非是要拉齐王下水,好动摇我大唐国本,齐王他自入少阳院后从未出过宫门,又如何知道宫外的事。” “休要咄咄逼人,你如何自证所言为实?” 李舂仰头大笑几声,“我如何自证?我这就向圣上剖心为证。”说罢,李舂拔出郭诚腰间佩刀,直破自己的胸口,剜出一块血肉来,“陛下,齐王无罪!” 紫宸殿腥气冲人鼻息,所有人来不及回避身上都溅上了血,李舂倒在血泊中大张着双眼逐渐僵硬成一只弯弓。 殿内死寂了许久,在场所有人都被他震慑不轻,但在史稿上也不过成了一段文字: 李舂,蒲州河东人。含兴初,以军兴,设防戍以税商贾。六月壬寅,平卢、范阳供税银至京,避宫门而入齐王府,上诏齐王问状,齐王不语,李舂自请殿中,曰:此乃舂与长公主所为,齐王寝少阳,弗能知?今剖心谢罪,遂引刀自剚胸,高呼:齐王无罪,上大惊。 一气写完,叶容钰长长舒了口气,而后喉间一滚,连带着口鼻里的腥味一道咽下。 良久,纯宗回到龙椅上俯视着众臣。 “此事朕已有定夺,诸位无需再议。” 李茂珍看着还想进言的郭诚摇了摇头。 “升阳长公主,欲贪商税罪不可赦,但念其悔悟,罚俸三年,朕命你去三清殿清修,无召不得外出,至于齐王,御下无方,铸此大错,实在令朕失望,朕命你在少阳院好好闭门思过一个月,任何公卿不得来见。” 可听到皇帝这般处置,李茂珍虽坐得住,郭诚与陈淮仲等人却按捺不住当庭质问起来。 “陛下,贪墨朝廷税银怎么可以罚俸了事?” “是啊,王子犯法当于庶民同罪。” “那依你们之见,该如何处置?” “将升阳长公主贬为庶人。” “放肆!依朕之见,长公主应当诛九族,连朕也一起诛了。” 纯宗皇帝拂袖回了寝殿,其余人也相继出宫。 叶容钰将稿纸交给了令狐史官后,独自一人往承香殿去。宫中见闻愈发超过叶容钰的承受能力,她只能不断拓宽自己能接受事物的阈值。 “叶掌籍,刚刚郭将军已经来过了。” “那娘娘她还好吗?” “娘娘她。”香儿顿了一下,“娘娘她还算好,并没有生气,然后就睡下了。” 香儿有口难言,皇后听郭诚一顿激愤的叙述后,只淡淡说了句:大唐要完了,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对香儿来说,怕是下辈子也说不出口。 “既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了。” “叶掌籍,要不你就留宿在偏殿的值房吧,明日娘娘一醒就可来拜见。” “也好。” 叶容钰跟着香儿进了值房,陈设简单,但干净整洁,收拾的如驿站一般,焚香后房中有凉丝丝的薄荷香。 “叶掌籍,你好生休息吧。” 叶容钰只脱了鞋,还有外面那间宫装。 平卧于围榻上,气流的细微动向都能听之入耳。她深吸着薄荷香气,将五脏六腑中沾染的腥浊一点点吐出,紧咬的牙也慢慢舒开。她昨日早就开始当值,一直到现在未曾好好休息,不久,叶容钰便沉沉睡下。 虽然眼中还是一片血汪,但疲 9. 刺头深草里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听到这里,叶容钰仿佛拨云见日般明朗。于是接道,“四方兵马若尽听朝廷调遣,则西可抗吐蕃,北不再忧患契丹侵扰,内外皆安,商贾向西无须借道。” 天下万民,谁不渴望内外安定、政通人和的治世,莫不向往万邦来朝给人带来内心的骄傲。 “是啊,但我的那位皇帝好姐夫只想靠着北衙禁军坐稳都城,可这些禁军除了三万神策军有过战场上实打实的经验,剩下的不过是纨绔子弟会两套把式进来混饭罢了。” 这件事从曾昆带的羽林卫会被郭诚等人轻易俘获就足以证明。 在阁内的人莫不叹息。 “罢了,先不说这个。” 郭皇后将一众人的幻想都拉回实处,今日早朝前,皇帝就下旨厚葬李舂,另外处死了两名殿中省的内侍。 既为厚葬便算作是皇帝的奖赏,朝臣们不由开始揣测圣上意图。但不论怎么揣测,皇帝打脸后党这事是摆明了的。 “容钰,那日处置窦尚仪时,你是不是心有不平?”郭皇后突然问道。 此事被再度提起,叶容钰有些惊讶甚至惶恐,她生怕皇后因她当时险些做出的鲁莽之举而斥责她。这是宫里唯一肯提任她的人,因此皇后的一颦一笑叶容钰都十分在意。 “臣不敢。” 叶容钰低下头,恨不能将头塞在衣领中。 “是不敢还是没有?” 郭皇后微微伸头打量着她,期待着她做出笨拙生硬却又不乏赤忱的回答。 叶容钰倒没辜负所望,她自知心思被人看穿,也并不十分羞愧,大大方方承认起来,她语言缓而有力,既给自己留足后续说话的思考时间,又显得不那么小里小气。 “臣当时是心有不平,但臣相信殿下这么做定是有别的考量,臣思来想去,莫非是因为钱大人或是内侍省的缘故。” 回想那日,钱暄最后是跪下谢恩,而且态度又十分诚恳,叶容钰便认定其中定有其他文章可作。 郭皇后面容舒展开来,点了点头,真是孺子可教,毕竟她需要的是个可塑的得力助手,而不是一块朽木。 “凡事要顾全大局,本宫知道你委屈,但如果坐实了她篡改彤史的罪名,这事情会牵连内侍省一众跟着受罚,钱暄有意护着内侍省的人,本宫也就给他这个面子,毕竟他在神策军也有任职,另外不追究到底,也算给窦家一点薄面。” 郭皇后将这些事毫不遮掩地解释了一遍,实则不乏教导之意。 叶容钰深知这种教诲难得,于是立刻站起身来,躬身在皇后面前一拜。 “原来是这么回事。臣受教了,臣定当谨记殿下教诲,凡事要多方考虑。” “不过好在你机敏,一来事情发现的早,还能大事化小,纸证上凭空出现的妃嫔本宫已将她们暂关入掖庭了,万一到时候真有人怀了身孕,那就不能怪本宫心狠了,二来也揪出窦尚仪这种两面三刀的人,她之前多少骗取了本宫一些信任,还好没出什么大事。” “全是因为殿下英明,这件事也让我长了不少教训。” “还有,我那天晚上听你的意思无非是想把窦尚仪拉下来,至于用什么罪名你似乎不那么在意。” “我......” 虽然皇后说这话时带着笑意,但叶容钰还是战战兢兢跪在她脚前。 “臣对她确实有恨意。” “无妨。” 皇后已经抬眼看向门边,给香儿递去一道眼色,转而开始谈起另一件事。 “当时你从长公主府上回来还把本宫赐你的宫令交还回来了。” “是。” “一会你再把它领回去,这样方便你日后进出宫门。” “殿下,是要我办什么差事?” 郭皇后摇了摇头,“前些日子我让郭姑姑操着心,给你在外置办了一处宅院,这样以后你就不必非得住在宫里了。” 叶容钰讶然片刻,差点忘了谢恩。 一般六尚的首席女官才会在宫外有自己的府邸宅院,因为她们有宫令方便出去,至于其他人,若非有办差的机会,要想出去便是要各级女官都审一遍,最后拿给内侍省扣印,这个过程极为严格,所以女官们通常三年五载出不去一次。 “臣多谢娘娘厚爱,谢皇后娘娘千岁。” “一会就让香儿带你去看看吧,车就在右银台门外等了。” 叶容钰谢恩后与香儿出了宫。 郭皇后赠予叶容钰的宅院位于永昌坊东南侧。永昌坊西侧为太极宫,东侧由南向北为来庭坊、翊善坊,向北到兴安门也才不到三里地,再由兴安门入夹城,就可到右银台门入后宫内。 马车停后,香儿掀开帘子向外探了探脑袋,“就是这了。”而后先行下了车,还不等拿出凳子扶叶容钰,叶容钰就自己跳了下来。 朱门之上的牌匾赫然写着“叶宅”二字。 “叶掌籍,你还年轻,外出建宅不宜声张,往后你的富贵还多,还会有别的府邸,所以暂且别嫌这小。” “哪里哪里。” 叶容钰也曾打探过长安房价,城南边靠城郭的小宅子也需要六七百贯钱。而这宅子前前后后,门高院大。最要紧的是,这是什么地段!要是没有皇后,当一辈子的女史也在这买不起一间陋室。 院里的人听到动静,急急忙忙出来开了门。 “见过叶掌籍。” “她叫小婵,以后负责在这伺候您。”香儿介绍道,“人是郭姑姑买来的,她年龄小人也老实,用着放心。” 叶容钰吐了口气压惊,险些控制不住飞扬的眉尾。 “我哪还需要人伺候呢,每次都麻烦郭姑姑这样费心。” 宅子是个宽敞的廊院式建筑。 叶容钰迈过门槛走进大门,院里的石砖也都很平整。越过主厅,然后则是正堂,正堂很开阔,一张罗汉榻居中,六把梨花木椅与方桌摆在两侧,两边次间还没怎么摆放东西。中堂之后则为后院,后院左右两侧各有三套廊屋,小婵住着一间,其余都可以做客房、储物间。总归自己一个人住完全用不着讲究。 “叶掌籍,进正房看看吧。” “好。” 叶容钰下脚踩在绵软的红线毯上,那种感觉就像踩在云端。 “这是波斯来的毯子?” “是啊,是皇后娘娘特意让奴婢拿出宫的。” 叶容钰连忙收回一只脚,抽起毯子的边缘,拍了拍刚刚踩过的位置,现在往来波斯的路有多难走,这线毯早就不是那么容易得来的物件,就连宫中低位的妃嫔想冬日里要上一个都要不来。 “叶掌籍?你是不喜欢吗?” 叶容钰听此生怕香儿误会后回传给皇后,连忙辩解道,“怎么会,这么好的东西,夏天放在门口处白白落灰,我想收起来,等到冬天了就放在床跟前。” “让小婵收拾吧,叶掌籍你先进屋都看看还缺什么。” 正房有明间和左右各两个次间、梢间,左侧作为书房有书案、茶案,另一边作为寝室。 香儿又从袖中掏出房契、地契来,“叶掌籍,这些可要收好了。” 叶容钰接过这些的时候,感觉自己手上很温热。 她摸了摸床上的锦被,她开始幻想能看到皇后夺得大权,自己则立在她身侧。这样一辈子侍奉宫廷,似乎也很 10. 刺头深草里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叶容钰摸着蔺云脖子两侧,动脉跳动微弱,但至少他还活着。 “小药官,他就拜托给你了。” 药童收了叶容钰几吊钱,一盒香料。见到蔺云并不多问,只上前默默号脉,而后在药箱上铺开一只像卷轴一样的布包,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银针。 这药童虽年纪轻职位低,却一脸严谨认真,仿佛在告诉叶容钰他并不是个吃白饭的。他熟练地搓捻几针下去,蔺云闭住的气瞬间通畅了,胸口逐渐恢复了起伏。 药童温声说道,“大人,他虽皮外伤的不重,但应当是被人重击受了些内伤,好在他身体硬朗,性命无碍。” “那能不能烦请你再开一副方子。”说着叶容钰取下腰间荷包倒出一半碎银,“小医官,不知道够不够?” “够!那我一会取了药给您送过来。”药童左右顾盼一下,“或是送到别的地方?” 叶容钰两指捏住下巴寻思一阵。 这地方寒暑不避,哪里能养伤,但尚仪局又没有内侍的住所。 皇后向来不近内侍,定是不会在意一个低位宦官的生死。 这个药童并不清楚叶容钰在纠结这个,还以为是怕自己说漏嘴。 “大人放心,您只管说位置,我也只管送药,不会向任何人提及此事。” “容我想想。” 看出叶容钰犯难,药童又试探问道,“这附近有马厩,旁边整个院子都是空房,平时只有做粗活的宫人去喂马,不如找马厩管事行个方便。” 叶容钰听此眸中一亮。 百兽园的马厩据此不过百米远,走上一段路就能到。药童既收了钱,又见蔺云与自己年纪相仿,渐生恻隐之心。于是他主动将蔺云背在身上,往马厩坊去。 马厩的罗管事在上次马毬会上见过叶容钰,也记得她一直跟着皇后身侧。他难得见一回近侍,果真就给行了个方便,还叫人把马厩旁边的一间房扫了灰尘,在木板地上又铺了一床旧被褥。 “大人,我们这地方条件就是这样了。” “现在也容不得挑剔,只是我不一定能常来,能不能麻烦管事。”说着叶容钰直接取下荷包塞在罗管事手里,“能不能烦请罗管事派人每日煎一回药,送一回饭过来。” 管事面带笑意捏了捏荷包,“大人您客气了,哪能只送一餐呢,定是三餐都给您配齐了呀。” 管事又将荷包在手上掂了掂,听见里面发出的是碎银声,心道好家伙,真是好家伙,她官高自己一级,又是皇后身边的贵人,给这么多钱怕是要他把死人伺候活。 管事再度放低声音,放低姿态,打量着说道,“要不属下还是专门派两个人来伺候这位大人吧,要不、要不挪到我们后院住也行。” “不,此事不必声张,还有......” “哦,大人您尽快放一百个心,我们的人也就白天来喂这几匹要淘汰的马,喂完就走,不会多事,更不会乱说。” “那真是有劳了,您的慈悲我定会牢记在心的。”叶容钰说起话来很柔,似有恳切,“要是他醒了,也烦请您派人来叫我一声。” 罗管事听此连连应是,一路将叶容钰送出苑区。 新莛回头看着管事走远,这才问道,“叶掌籍,你说蔺公公这是怎么了?” “得罪人了吧。” “蔺公公不是在郇王身边吗?郇王的人他们都敢动?” 叶容钰笑了笑,这事暂时不方便多说,于是她生硬地将话题扭转出来,“新莛,你以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我?”新莛摇了摇头,“就在宫里做活等出宫吧。” “那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换地方?” “你想不想来尚仪局?我本就这两天想来找你,刚好今天不就见到你了。” “尚仪局?” 这不是想不想,而是能不能。尚仪局活少,许多活女官们自己就做了,所以宫女的编制也只有二十五人。这点定员还不是看谁有关系谁使了钱才能去。 叶容钰见新莛疑惑于是解释道,“前些日子尚仪局走了一个宫女,所以空出一个位置,胡司仪已经在尚仪局门口贴了告示,准备后天面试录用一人,这件事交给我负责了。” “您负责这事?” 说起来叶容钰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掌籍,新莛惊讶也是正常。 “我们司的两位典籍都被安排准备太子册封仪式去了,腾不开手。” 腾不开手倒不至于,只不过推倒窦尚仪这事叶容钰也是出了不小力。她查了好几个通宵的账册,终于抓到像样的把柄。 现在窦尚仪倒台了,胡司仪把与自己亲近的人都安排去做一些体面活,好在王公贵族面前多露露脸。但也得给叶容钰分上一杯羹,空出的这个宫女名额让叶容钰负责,实则就是给叶容钰安排自己人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我当然是乐意去了。”但新莛显然还是不够放心,又问道,“但不还有刘司籍么?她会不会插手这件事?” “放心吧,无妨。” 叶容钰笑了一下,胡司仪代管整个尚仪局的情况下,当然是会提防着各司的领事,免得自己刚到手的管事权被人撬走。 尤其是刘司籍可是先前窦尚仪真真正正的亲信,别看她先前把手下的人管得很严,等大树一倒,刘司籍为了避祸常常以身体不适为由不管事了。 “新莛,你只需后天之前把自己的大致情况、入宫后都做过哪些活写一写,再找你现在的管事署个名,然后把这信交到尚仪局即可。” 新莛咧嘴一笑,连抬脚迈出去的步子都像是蹦起来一样。 与新莛交代完此事,叶容钰又去了承香殿,汇报了蔺云受伤一事。不出所料,郭皇后也只是点了点头,猜到可能是探子身份暴露,便也没多做表态。 夜晚。 蔺云慢慢苏醒时,他感觉自己身下温软舒适,原本冰凉僵硬的身体也逐渐回温。 随着嗅觉、听觉逐渐打开,蔺云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炉火上的药汤顶起小泡,烟气直冲房上脱皮的木梁。 蔺云睁开眼,扭动脖子看了下周围,四周光影温和,但他内心还停留在出事时的惊恐。 “哟,您醒了?” “你是谁?” “我就是管马厩的宦官,有个女官大人托我们管事派人照顾你。” “女官?” “是啊,我们管事说她有来头,她交代的事要小心着点伺候。” “那女官可是姓叶?” “可能是吧,反正穿着八品官服,个子高、脸秀气,嗯, 11. 刺头深草里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蔺云竖起耳朵听着那宦官脚步越来越远,这才开口说道,“他们大概是见我行动可疑,也或许是嫉妒我,所以骗我去百兽园取东西。然后我就中埋伏了,至于秋浦,他没怎么行动过,大概还没被发现。” 提起秋浦,蔺云有些来气,自己消失了两三天,这家伙却一直没找到自己,害得自己这副落魄被叶容钰给看见了。 叶容钰调笑道,“你不是说自己能一打十么,难不成这回是遇到了十一个人?” “我是被几个执刀宦官偷袭,是背后偷袭!幸好跑脱了,昏倒在树丛里没被他们发现。” 蔺云有些不服气,若非手无寸铁,他不至于这么狼狈。 想了想蔺云又软下语气,“不过还好,被你捡到了。” 叶容钰端过药来舀了几下,象征性散了散热,“来,喝药。”说着把碗递给了蔺云。“你的事容我缓几日再试探一回皇后殿下,这几天你可能得先在这委屈委屈了。” “再试探一回?你是不是已经去过了。” 看着叶容钰哑然,蔺云神色暗淡下来,“我这种宦官,不管死多少个,都可以再从宫外找。” “大概因为你在齐王那暴露了,皇后殿下她也不好把你现在就安排回身边,你武艺好又忠心,过几日我再去探探,实在不行......” 叶容钰想了一圈,尚仪局所辖的地方,哪里有能安排宦官的地方。 “总之,我会想办法的。虽然我嘴上损你,但不得不承认你却有过人之处。” “叶掌籍,多谢你好心了。” 蔺云已经听不进去宽慰的话,他的精神备受打击,连带声音也低微下来,变得有些孩子音,“皇后殿下她以清明自持,怎么可能会亲近宦官呢?” 成为宦官虽非他所愿,但这身份却像烂在脸上的面具,撕都撕不下来。尤其是现在,他还无法确定自己是被何人所伤,他们动机又是什么,一切都是不可探知的悬念。 若是真因探子身份暴露,皇后又视他为弃子,那他就将成为宫城里野鬼一般的存在,连口饭都不知道该从何处领。 沉寂许久,蔺云抬起头。 “你、你跟着丧气什么,如今宫里都知道皇后看重你,当成后备力量培养着呢。” 叶容钰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没,我就是在想,女官又算什么?” “这......” 照蔺云这么说确实是没错,自己处境也挺好的。但朝廷需要宦官为爪牙,宦官就能权倾朝野,朝廷需要寒门为前阵肃清旧贵,寒门就能一手遮天。一旦不需要时,便会遭受四方打压,惶惶终日。 “我就是在想,不论朝廷中的寒门还是旧贵,亦或是宦官,好歹还能相互牵制抗衡,女官又算得了什么?” 蔺云被问住,两人于陋室中沉思了许久。 次日,叶容钰比往日起的还早。 她从小厨房包了块饼就来到翰林书院,却没想到有人比自己还勤奋。 “薛言子?”叶容钰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再看了看,“你又来这溜达了?这也太早了吧。” “你在说哪里话,我也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待诏了。” 叶容钰抿嘴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洛川郡主家果然是有家业的。 “不过修书这事,你行吗?” “我不行啊,但是你不是在这嘛。”说罢薛言子嘿嘿笑了一声,打量着叶容钰怀中之物,“我岳父天不亮就让我滚过来了,早饭也没来的及吃,把你饼给我呗。” 叶容钰看了看手上的饼,虽然有点舍不得,但还是递了过去。薛言子接过来,谢也不说一声就开始大口啃起来,直到吃完拍掉嘴角残渣,他才从地上捡起一个平平无奇的包裹。 “给你的。” 叶容钰闻着味道像是察觉出些什么,打开布包裹一看,里面是一层油纸,将油纸剥开后,里面是几根腊肠。 “怎么样?” 叶容钰又惊又喜,连忙问道,“你回峆州了?” “哪里,托人从家带的,我娘的独门手艺,怎么样?好久没吃过了吧。” “是啊,今天晚上我就借尚仪局的小厨房来用用。”说着叶容钰又将鼻子贴过去深深吸了口气,腊味直达五脏六腑,然后叶容钰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把腊肠包好。 “对了容钰,我还有件事。” “什么事?” “我夫人,洛川郡主,她想见见你。” “见我?干、干什么啊。” 叶容钰突然有些心虚,她默默发誓,自打薛言子说要入赘后自己是真的对他毫无非分之想。 薛言子挑了挑眉,“你紧张什么?当然是找你有事儿啦。”他可真没想过叶容钰曾经还喜欢过自己,还以为她只是在戒备,“你就说给不给我这个同乡面子吧。” 叶容钰将腊肠包裹紧紧抱在怀里,下了下狠心,眼睛一闭,“去就去。” “行,那我们可就说好了。” 当日午饭后,叶容钰叫了马车,随薛言子去了王府。 洛川郡主是昌乐王李顾三十岁才得来的独女,是王爷的心头肉。不过这昌乐王虽然姓李,却是因功受封并非皇族。 洛川郡主就坐在中堂的罗汉榻上,她白皙圆润,天生贵气。叶容钰提着袍迈过门槛,正准备行礼时,却被她叫住了。 “别客气,快请坐吧。”洛川郡主的声音很细很甜,像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但却是天生如此并非做作。 叶容钰一看,原来茶水已经沏好,就放在榻桌上。 但她初次到访,并不敢与郡主同坐主位,只是把手上拿的一只长条木盒躬身献上。 “这是翰林画院新作的一幅牡丹图,上面还有谢相公的亲笔题字,请郡主笑纳。”等郡主接下后,叶容钰落座在侧边的圈椅上。 “容钰,你大可不必这么拘谨。”薛言子笑道。 叶容钰听着话真是在心里谢谢他八百回了,他这样在自己媳妇面前显示和自己关系好,真能把人原地吓死。她赶紧找补了一句,“是,容钰对郡主、郡马的举荐也十分感激,大恩不言谢,若是他日有需要,还请你们尽管开口。” 没想到他们夫妇二人听完这话,对视一眼后哈哈大笑起来,洛川郡主因薛言子的缘故并没拿叶容钰当外人,只是她一再拘谨,身上散发着少年老成的气息,这着实让这对喜欢逗乐取闹的年轻夫妇忍俊不禁。 “容钰,你字那么好,为什么不直接自己写一幅字送给我呢?” “我的字还欠功夫,实在是拿不出手。” “谦虚啥子嘛。”薛言子接话道。 “罢了。”洛川郡主使了个眼色,薛言子立刻散了堂内的下人,而后自己扒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后将门关上。 “容钰,实不相瞒,我确实有事想同你讲。” “什么事?” “前段时间,我托人去南诏采买黑酸枝木料,那边的商人透露了个信,他们整个国家的的兵力正在往金齿调遣 12. 刺头深草里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看着郭皇后单手接过木盒,叶容钰只觉得如释重负,双肩一松。毕竟皇后尊贵,能相持住这种神圣之物。 郭皇后不像叶容钰,对此物并无太多顾忌,她拇指向上一拨就将盖子弹开,还用中指勾开包裹佛骨的白绢布。叶容钰见此赶紧将头低下,生怕看见放光,亵渎了神灵。 “是真的。”郭皇后淡淡说道。 听此,叶容钰也替郡主夫妇松下口气,连忙单膝跪地道,“皇后殿下仁德天下,这佛骨有灵,定是不远万里来庇佑殿下的。” “据郡主夫妇二人说,天竺已是连年战火、民不聊生,这佛骨有灵,不愿落入藩王之手为一方所用这才流落至民间,而今意外得此天竺国宝,特献给皇后殿下,以求殿下能护我大唐基业,免我大唐百姓于水火之中。” 郭皇后听此也觉得自己是有上天在指引,于是亲自将佛骨供在承香殿北侧高处。 “容钰,洛川郡主怎么突然这个时候找到了你?” “想必他们早就有与殿下从善的心思。” 叶容钰小心打量着,见皇后点了点头,而且脸上流露出些许得意,想必郡主夫妇这般做法是得了皇后的心。 “所以他们还告知臣一件要事。” “什么事?” “南诏正举全朝兵力往金齿去。” 郭皇后凝眉一阵。叶容钰见皇后抬手,于是上前扶住,皇后有些身子倾斜,将部分重量压在叶容钰的身上。 “殿下还是要当心身体。” “这架势,吐蕃是想兵分两路,一路攻河西走廊,一路打剑南。”郭皇后突然觉得自己呼吸不太顺畅,就近找了一方软榻斜靠在上面,叶容钰也就跟着紧挨着皇后的腿坐在榻上。 “臣有个疑惑,这西南各方节度使,难道就一点音信没有?” 郭皇后闭目片刻,在心中揣摩了一阵,“他们的消息又是从哪来的?” “说是去南诏购进黑酸枝木料的时候从商人口中了解的。” “这消息实不实,本宫得派个人去打听打听。” “殿下可有合适的人?” 见郭皇后摇了摇头,叶容钰索性壮了壮胆,“殿下,派蔺常侍去如何?” “他......” 郭皇后是有些迟疑,但观其态度显然还有劝说回旋的余地。 “臣就是觉得,他对郇王殿下忠心耿耿,定不会糊弄了事,而且既然圣上常派内侍省充任神策军去四方藩镇,那殿下也可以在内侍省有自己的人,将来......” “我们郭家掌京洛折冲府的兵权,又何须用神策军?” “臣失言了。”叶容钰丝毫不敢辩驳,赶紧跪在郭皇后身前请罪。 当今天下因田地尽归门阀权贵,均田制被破坏,各地早已撤折冲府改任节度使招募兵马。京洛一带因地理位置特殊,又在郭家周旋经营下,得以保留了几万府兵。 只是他们大多镇守着陇右河西一带,在京畿的除了郭诚手下有五千余,就只剩孙茂林现在管着上百羽林卫。孙茂林是郭姑姑的儿子,年纪轻轻职位还没混上来,做起事难免受人掣肘。 “你起来吧。” 郭皇后松了口,她自是知道在京中不依靠禁军而靠郭家的府兵那纯属是嘴硬。 “蔺云现在人在何处?” “在百兽园附近的马厩。” “你代本宫好好安抚他,这个人兴许留着有用。” “是。” 叶容钰听到皇后撂话,心里也踏实了些。 她回尚仪局后,让小厨房做了碗素面和两道小菜,自己煮了个鸡蛋又切了些腊肠平铺在面上。趁着晚膳时间,叶容钰一个人拎着食盒再次去了马厩苑。 蔺云抱膝坐在褥子上,整个人缩成一团。直到他发现门口投来一道大黑人影,这才如还魂一般。 “怎么样?今天有没有更好一些?你身上还疼吗?” “好太多了,宫里的药果然是见效快。” “那你怎么还病恹恹的。” 叶容钰走到蔺云跟前,蹲下身,把食盒往地上一放。又将一旁的板凳拿来过来,从食盒里取出面和小菜,放在板凳上。 “给,筷子。”叶容钰把一双红筷子递给蔺云,但他却一直看着她,像是不解其中意味。叶容钰看他没接,就把筷子放在碗上,自己找了块地一屁股坐下。 “这是我让尚仪局小厨房做的,怎么样,有没有胃口。” “尚仪局?” “是啊。” “你竟然不是来送我上路的。” “胡说什么,咱俩现在难不成就这点信任了?”叶容钰掐着小指一比划。 蔺云拿起筷子,将碗里的剥好的鸡蛋埋在面里,挑起细细一撮面用心品着,几滴眼泪跟着吧嗒掉进碗里。 倒也难得叶容钰有这般耐心,盯着他的慢动作丝毫不去催促,任凭他去。 “叶掌籍,谢谢你了。” 蔺云从叶容钰的温柔中就明白自己是有多落魄了。 叶容钰听他这么见外,顿觉一身鸡皮,要不是见他心情低落,高低得把他从头到脚揶揄上八百遍。 “你突然这么客气我都不习惯了。你且多吃些饭吧,赶紧养好身体,说不定过个几天,还得给你派个苦差事。” 一听有差事,蔺云眼里倒是瞬间亮了,苦差也好,总比没由头地在宫里漂着强。 “什么差事?” “总之是要去挺远的地方打探情况。” “你又去求皇后殿下了?” “也不算求,就是觉得你现在这样挺可惜的,刚好有个差事,我觉得挺适合你。” 可惜,这个词蔺云在心里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上次对自己说可惜的人曾做过宫闱丞,已经去世许多年了。 那年长安的平靖武馆涉及谋逆被查抄,十三岁以上男子全被拉到西市斩首,其余的受宫刑入宫为奴。蔺云当时七岁,自记事起一边做活一边习武,受刑前被当时的宫闱丞看重,说他是百里挑一的筋骨。 “这副身子骨挨一刀,可惜了。” 十几年过去,蔺云依旧回忆起他言语中的悲悯。 “容钰,这回是真的谢谢你了。” “客气啥。” 叶容钰看着蔺云吃了个差不多,于是用身体将他撞了一下,“蔺云......那件事,你不生气了吧。” 蔺云看着叶容钰使劲儿眨巴眼睛,他知道她在提哪件事,却还故意装作忘了。 “什么事?” “就那天在尚仪局,我就是......” “哦,放心吧,我早就忘了。”蔺云故作大度道。 隔天,蔺云被叫到了内侍省,由钱暄下了命令让他快马去西南一带查探节度使情况。 - 新莛顺利进尚仪局后,叶容钰感觉自己做许多事都多了个帮手。 这天叶容钰起了个大早,比小厨 13. 银鞍照白马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这年七月,秋天带着最后一股热浪,似乎比夏天还要更热一些。 太子册封仪式在即,后党的人免不了泄气。 叶容钰后来复盘齐王禁足少阳院一事,反倒觉得是皇帝有意在保护他,好让齐王在里面安稳度日,避免另生事端。 没过几日,外出打探消息的蔺云也马踏热浪赶回了长安。 在光顺门后有条宽阔的巷道,两侧的高大的槐树夹道,枝条被人修剪后交互有秩,随着残阳投影在宫道的石砖。 前朝当值的宫人三五成群从这道门进来,各回深宫里的衙署去。 蔺云躲在树荫底下,掏出方巾将脸上的汗都小心擦净。 宫人三三两两,越来越稀拉,直到最后才看见叶容钰抱着一摞卷宗,拖着斜长的人影徐徐走来。 “容钰!” 蔺云看到叶容钰几乎是跑着冲上来的,一瞬间豆大的汗珠又落满才擦净的额头。 “你回来了?情况如何?” “南诏兵马或许会向上入吐蕃境内。” “那西南一带呢?” “东川节度使哥舒晦好像身体不大行,汪将军一直在代管藩镇兵马,可以说是忙的不可开交,我打听了一下,似乎东川那边藩镇与州府之间关系不大好,州府与下辖各县关系也很微妙。” 蔺云去查探消息时并未见到哥舒晦本人,但他倒是查出汪贞夏对东川一带兵马插手很深,先前汪贞夏还派内侍向京中发了几封密奏,大概都是些弹劾哥舒晦的言辞。 叶容钰对汪贞夏与哥舒晦二人并无太多了解,目前就这蔺云的只言片语推测不出太多文章。 “对了。” 蔺云从袖子里小心掏出个信封。 “我一路匆忙,也没能给你带些东西,只在驿站碰巧看到你的家书,所以就一起带回来了。” 千里家书何其真贵,叶容钰又惊又喜,立马将手上一摞书扔到蔺云怀里。然后抽过信件,将信封扯了好大的口子,信纸也被翻得哗哗作响。 可纸上字却不多,随着目光在信笺一扫而过,叶容钰脸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怎么了?” “我想让老爹带家人来长安,结果他说自己公事在身走不开,我家中弟弟妹妹看到信很高兴,哭闹着要过来,还被我老爹训斥住了。”说着叶容钰将信揉吧成团攥在手心。 蔺云在心里嘀咕:还当是你爹不要你了。 “算了,其实我大概也猜到他们不来了。”叶容钰收起信封,与蔺云一起沿着宫道往前走,“西南的情况你都给皇后殿下说了吗?” “一回来就去见皇后殿下了,只是她没表态。” “那你的伤怎么样了?” “放心吧,早就无碍了。” “那就好,真怕你出个好歹。” “就算我真有个好歹你也用不着自责。” “我是怕你托梦找我算账啊!” “......” “怎么会......” 蔺云抿嘴一笑,竟显得腼腆又清秀。这副模样,就连叶容钰先前也未见过。 “你帮我打点宫人,帮我谋差事,这些我都记着的,难不成在你眼里,我是个会恩将仇报的人吧。” 蔺云声音小小的,简直就像是在自言自语,这让叶容钰不禁自愧。 “蔺云,上次在尚仪局我那是一时口不择言。” “我也确实不该无凭无据怀疑你。” “容钰......”蔺云停下脚,将怀里的卷宗紧了紧,“我实话同你讲,但你别同外人说。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无辜,那日我得了郇王的令,正要去杀掉吴公公,只不过耽搁了一会,我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相比蔺云接了这种血光差事,叶容钰更震惊皇帝幼子的决断。 “郇王?” “是,郇王殿下之所以信我用我,是因为他不管提什么要求我都照办。” 叶容钰听此长吁一口气出来。 “蔺云,那你是不是替殿下办了很多这种差事?”话一出口,叶容钰害怕了起来,连忙说道,“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是办过一些,十王宅里的内侍总有与殿下过不去的,我替殿下做事,他就赏我钱,还许我看他的书,能同他一起在桌上用膳。” 蔺云说这话的时候,强装出几分淡然。他凭郇王宠信被人高看,却又得因满手是血而自惭。 “我知道,我说出来你可能会像别人一样怕我,疏远我,说不定从今以后你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不至于。” 如果一开始她对蔺云有些偏见,大概因为他是个表情不佳的宦官。 宦者,祸人之国,有甚于宫妾。 如果总抱有偏见,那自己也属于偏见之下的一个人。 “如果我还没入宫就遇见你,可能真会觉得你十恶不赦。” “那现在呢?”蔺云眼里闪着期待。 “现在啊,我也好不到哪去。” 上位的路,注定不会一身清白干净。 八月初,是真出了大事。 纯宗皇帝在日影刚斜时还召集了几位朝臣和皇叔游船至太液池仙岛上,宫人们慌忙布置着,连台子上的隔夜露水都还没来得及扫干净。 只不过,皇帝前脚刚登上仙岛,后脚就是八百里加急。 好在中书门下、御史台这些位于宫城内的衙署里一众官员都还没能散衙。 纯宗皇帝又乘船上岸,命金吾仗院鸣鼓,当值的朝臣也就匆匆又赶往宣政殿中。 吐蕃老赞普去世,布德太子继位,于是直接向凉州一带发兵。 另外布德来了封亲笔信,里面讲述了齐王李瑨在宫巷当众羞辱自己,并要求纯宗皇帝将李瑨交出来为人质。否则将在太子册封前攻入长安城。 叶容钰听到消息后一路跑着赶去承香殿,可皇后却破天荒的被请到了宣政殿,据说钱暄来请的时候连銮驾都带来了。 叶容钰到偏殿值房大概睡到后半夜,直到听见仪仗声鸣瞬间惊醒。紧接着便是捋顺袍服,束紧革带,把头发盘于头顶再扣上官帽。 “殿下。” 叶容钰破门出去后一路小跑,赶在皇后上台阶时跟了上去。 此时郭皇后已显示出疲态,一向强健的身体也像快崩塌的大厦一样摇摇欲坠。 进入殿内后,郭皇后屏退了除叶容钰与郭姑姑以外的所有人。 “太子册封暂缓了。” 叶容钰观察着皇后神色,按道理这是一件好事,但郭皇后似乎并没有太多高兴写在脸上。 等了片刻,叶容钰主动开了口,“那殿下可还有其他打算?” 郭皇后摇了摇头,目中有些失神。 “吐蕃竟发动了二十万大军,有破竹之势。” “二十万?” 过了片刻,郭皇后缓缓开口,“安西、北庭尚有我郭家子弟,可肃州 14. 银鞍照白马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含兴四年,三月。朔风带来几日沙尘天气。 春季本应物华更新,花色正浓,但这天就这样灰蒙蒙的还呛人。 尤其是河西一带交战,本想着休整了一个冬天,到开春冰雪消融后打上几场胜仗就了结了。却不料又传来南诏大军借道吐蕃攻打剑南一带的消息。战事吃紧,援军物资都成了个问题。 至于后宫,虽不得干涉前朝,却也没有消停。 去年岁末,吴女史怀孕一事被人揭发,紧接着她就被接回家中。 吴女史的外祖为朝中三品大员,说的话自有一定分量。而她怀的也无关龙嗣不涉及朝中太多利益,因此在吴阁老一番运作下,苍天开了好生之德。 吴女史除却公众所得钱财被罚没,其余体肤上的罪就全都躲了过去。 但这事确实被搬上了台面,皇后也借此拿捏了一把她一直看不惯的尚宫局。在皇后的主持下,整个六尚做出了不小的调整。 “容钰,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郭皇后坐在宽大的梨木案前,看了一堆繁琐的后宫事物后大概是烦了,她突然将文书一扔,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话。 “臣就想一直跟在殿下身边。” 郭皇后挑动眉尾,噗嗤笑了一声,“当真?” “千真万确。” 此时,叶容钰不仅是掌籍,还从尚宫局接过了皇后凤印,皇后另设的掌印女官,就是由叶容钰来兼任。 此前,后宫中大小事项都需记录文簿,而这文簿都先由尚宫局来审议,之后呈给皇后定夺。 所有皇后允定的事,都需要加盖大印,这就需要通过尚宫局掌印的司记。这套程序就相当于但凡大小调动、用钱等等一切事情,皇后在一边审阅批着,尚宫局的人就在一边看着。 毕竟不是自己人,脖子伸长了总会让皇后看着碍事。郭皇后对此早就是十分不满,就借吴女史的由头问责尚宫局,而后收回凤印由叶容钰来保管。 郭皇后故意调侃道,“万一哪日冒出来个大学士,对你嘘寒问暖,那你岂能不动心思?” 叶容钰听得出这话皇后有点她的意思,怕她一时被迷住眼就跟人跑了。但她经不住这样的吓唬,直接跪在皇后脚前,手扶圈椅仰视着皇后。 “什么样的大学士能比得过殿下能让臣死心塌地?” 郭皇后将她一手提拔,赐她宅院珠玉,教她管理一司,让她心力得以施展。 “殿下待臣恩重如山,臣愿此生追随殿下。” “是吗?” “千真万确!” “容钰,你可千万不能辜负本宫啊。” 说这话的时候,郭皇后的言语里竟然是一种恳切,就好像她即使身居高位也曾被许多人辜负。 “殿下待臣如恩师,只要殿下一日能用得到臣,臣就一日守在殿下身边。” 郭皇后听到这句承诺顿觉舒心,她拉着叶容钰起身,然后话锋一转,“话说起来,你有没有听说后来吴女史如何了?” “嗯,臣前几日有事去了趟翰林院,果真听说了。” “哦?” 郭皇后的丹凤大眼睁得更大了些,差点要把眼角张裂,这全然是想听八卦的心思。不只是皇后,聊到此事时,承香殿上下的宫人虽然都颔首在各处,却抬起一双双发着金光的眼,瞟向叶容钰。 “吴女史回去后与卫大人匆匆成了亲。” “那这卫大人倒也算个负责任的君子。” 郭姑姑竟也提着裙从屏风后走来,别人聊起战事她都不知道城池在哪,更不知如何用兵,如今终于插得了嘴了!整个承香殿上下,气氛也都随着她活跃了不少。 叶容钰肩膀一松,左手捏着宽袖,稍稍挡着脸,对着郭皇后与郭姑姑小声说道,“君子不君子的可不好说,卫大人本来在画院不过是个代诏,成婚后,吴家夫人回娘家求了父亲,如今这卫大人摇身一变竟去元州做长使了。” 翰林各位代诏品级不等,尤其是画院那跟实权就不沾边,至于卫大人,相当于从一个六品闲散人员转到地方做五品长使了。 郭姑姑似乎有点回过味儿来,“那吴女史呢?” “在京城家中休养。” “这......”郭姑姑面露担忧,攥了攥手绢。“不过要是吴家对卫大人的仕途还有后继之力,想必他们夫妻二人还是能恩爱下去的。” 郭皇后被这句无心的话戳中脊梁骨,她坐在椅子上左右扭动了一下,像是坐在了一堆卵石上不自在。 “容钰,时间差不多了,你去送送钱将军他们吧。” 叶容钰看着郭皇后突然冷下的脸色,唯唯诺诺应了声“是。” 郭姑姑见皇后脸色不对,又回到墙根站着。琢磨着刚刚到底那句话皇后听不顺耳了。 钱暄领命成为神策军护军副使,并赴西南监军。 蔺云本是被郇王要回府上伺候了一个冬天,但因武艺出众办事利落,因此被钱暄看重充任神策军中,准备一起带到剑南听命。 叶容钰带着一队宫女正往宫门方向走去,而蔺云就在宫巷里等着。 “容钰!” 叶容钰停下脚步,吃惊问道,“你不是应该在宫门口准备走了吗?” “我怕你不来,所以给钱将军打了声招呼,在这等你。” “那钱将军人呢?” “他刚好还要再去趟军营,所以不差这会儿。” 叶容钰看出他是有事要对自己讲,于是对身后女官说道,“你们先去宫门外,把东西给各位将军先分了吧。” 等这些宫人走后,蔺云取下肩上的包袱,拿出一个织锦口袋。 “容钰,这个你拿着。” “这是什么?” 蔺云等叶容钰接过去才开口说道,“我跟着郇王总会得些东西,如今去柜坊换成凭信,百余两银子罢了,但也是我的全部身家。” “什么?” 叶容钰一听,瞬间觉得这织锦口袋烫手起来,只恨自己手贱想都不想就接了下来。 “这我可不能收!”她想要将东西还给蔺云,可蔺云偏背着手往后躲。 “容钰,钱将军为监军必然不会只躲在大后方,一旦我们冲锋陷阵,生死便未可知。” “你别说这些丧气话,你肯定能平安归来的。” 叶容钰急出一身汗,她卯足力气拉着蔺云的袖子,要将他手拉出来,可蔺云不但不肯还贴墙站着。 “容钰,再扯我这衣服可就坏了。” “那你还不听话把这东西收回去。” 蔺云叹了口气,“郭家子弟上尚且战死九人,更何况是我了,不过你放心,若是峆州有情况,我定然会尽早派人去联系你父亲。” 听见这话,叶容钰凝噎喉中,硬将泪水憋回眼眶。 自己尚且生死难料,他还要管别人。 “你也不用这么感动,要不是秋浦那个没良心的这么久了都没来见过我,我肯定还是会分他一些的。” 蔺云歪头一笑,眼睛眯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但叶容钰却因这一笑,忍不住落下泪来。 尘埃漫天,风卷残絮。 蔺云掏出自己的褐色方巾,手到脸边终是顿住,最后 15. 银鞍照白马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殿下?” “容钰,你不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吗?” 郭皇后乘辇回到承香殿后,一直心神不宁。她像是预感到什么,但又并不十分确定。 “殿下您指的是?” “你看那太医,每日都是同样的话术,看上去想在安抚人心,实际呢?” “那殿下您遣散朝臣,是怕有人趁此机会发难?” “是,保不齐宗室的党羽会借此让齐王监国,宗室手里还有些千牛卫和神策军听命。” 眼看着日落西山,尚食局的人已经在殿内摆盘晚膳,肉脯拼乳酥、老花鸭汤、白龙羹齐齐上桌,叶容钰闻着鳜鱼鲜香已经脑补出咸鲜的味道,忍不住悄悄吞咽了一下。 可她稍稍侧头一看,郭皇后却丝毫没有胃口。叶容钰收住用膳的心思,试探问道,“殿下,要不我去请郭将军回城吧。” “这么晚出宫,怕是容易被盯住。”郭皇后想了想,而后叫过来一名蓝衣宦官,“容钰,你换上他的衣服,再让香儿把你的衣服穿上。” 皇后倒了些茶水研墨,写了一封信,盖上了皇后大印。 “你带着本宫手书去找郭诚,让他带兵明日早朝前回到城中。” “是。” 叶容钰动作麻利,两三下就将衣服换好,俨然一副内侍的模样。可还未来得及踏出殿中内阁,就冲过来一名内侍慌慌张张的,扑倒在皇后面前。 “殿下不好了,有禁军百余人将咱们殿围住了。” “谁带人来的?” 还不等内侍回答,就听见主殿的门被人破开。郭皇后先是一惊,但很快她与叶容钰对视了一眼,抓住了叶容钰的胳膊。 “容钰,你先藏起来。” 军靴踏着青砖的声音愈发逼近,郭皇后一把就将叶容钰推在墙根处拉上了靠墙的帷幔,而后她拽下墙上挂着的一把宝剑。 “皇后,得罪了。” 这个声音,足够让叶容钰汗毛耸立,屏住气息。随着这个声音的到来,叶容钰听见许多轻快有力的脚步声,是千牛卫来了。 郭皇后冷笑一声,“升阳,我倒是把你给忘了。” “皇后,我想你近来应该没有什么出门的必要了,你这承香殿我还是给你锁起来吧。只要圣上一日不醒,你就一日别想从这里出去。” 说罢,升阳长公主命千牛卫将殿内四十余宫人都绑了起来,单独看押在偏殿中。 “升阳,你给个痛快吧。” 升阳长公主听见这话仰天而笑,皇后越是露出无奈亦或是心如死灰的样子,升阳长公主就越亢奋。 两个身穿华服的女子对峙于承香殿雕梁画栋之下,升阳长公主的背后是百余禁军,但此时郭皇后的背后只有藏身帘后的叶容钰。 “给个痛快?郭茹,你是当我蠢吗?” 占据优势的升阳长公主不紧不慢,悠然展示着她作为此刻优胜者的姿态。 “杀了你,我如何对天下交代?” “你到底想什么?” “我想干什么?” “郭茹,怕是你在想干什么吧。” 升阳长公主打心底觉得郭皇后是在装无辜,她不信皇后在这大好时机没动过趁机窃权的心思。 “我自然是要防着李唐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说罢,升阳长公主转身,拖着长长的衣摆在千牛卫郎将的簇拥下离开了承香殿。 顷刻之间,偌大的寝殿内只剩下一明一暗两个人。 听着脚步声逐渐远去,直到屏住呼吸也听不见外面一丝动静,叶容钰这才掀开帘将头探出来。 “殿下。” 郭皇后好像经历了一场大战般疲惫,她就这样身上一松,靠着墙根跪坐在了地上。 “殿下,禁军应该都在南侧殿门口,我去北侧守着,要是防守松懈了我就翻窗出去。” “可你又出不去宫门。” “但我可以去栖凤阁角楼上击鼓传信,郭将军听到后一定会回来的。” 宫内击鼓本作为宵禁等传讯用,如果突然击鼓,长安城城郭角楼也会闻声而动,一旦听到异响,郭诚就算摸不清状况也会带兵回来。 可是郭皇后摇了摇头,“不可轻举妄动,幡儿还在王府。”若不是这样,或许郭皇后都能带着宫人跟长公主拼上一把。 郭皇后扶着叶容钰的肩膀想了想,想了半天,京畿府兵大部分都赴河西了,郭诚手上也就五千人,可神策军等北衙禁军却有三万余人。 “我现在只能希望齐王监国后切勿乱指挥,害我郭家损兵折将。” 叶容钰听得出郭皇后口中的无可奈何,她就像是认了命一般抚了下鬓发。 “容钰,这么晚了你也饿了吧,不用管我,你先去吃些东西。” 次日,朝臣依照监门卫的指示入了宣政殿。 等待片刻后,升阳长公主缓缓入朝,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她稳稳当当坐在了御座。 “而今圣上病体久久未愈,不能临朝听政,但国事不可一日荒废,所以从今日起,就由我来出任监国。”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宣政殿外已经被禁军包围起来了,禁军纷纷手握刀柄,亮出一截明晃晃的刀刃,大有逆她者亡的架势。 朝堂上站着的,哪怕是前朝老臣也没见过宫变的情形。大家不免显得有些慌乱。 而且,升阳长公主先前在三清殿清修,几个月来像是蒸发了一般隐匿了存在感,此时却能调动亲兵。 谢相公上前试探着问到,“长公主殿下,圣上病情如何了?” “圣上安好。” 安好的意思尚待琢磨,圣上是醒了还是未醒,谢相眼珠一转,还是持笏板回了列队。 当今圣上与长公主的情谊深厚,想来长公主是不会加害圣上的。只不过不免有人疑惑,长公主既然有亲兵在手,她一向拥护齐王,这会节骨眼为什么不把齐王放出来。 “臣启奏殿下。”此时李茂珍上前一步,“臣想问,长公主临朝可有圣旨?” “圣上自上次病发,迟迟未醒,哪来圣旨?” “既无圣旨,那长公主监国可有什么依据?” “那依你之见,何人能够监国呢?”升阳长公主靠在椅背上,带有玩味地将后党众臣打量了一个遍,她倒是想看看,后党一派能整出什么幺蛾子。 “监国乃古之制也,圣上不能临朝当由太子监国。” “太子册封仪式都取消了,哪来的太子?” 升阳长公主心里暗骂了一声,这些人怕不是当她没脑子。要这会把齐王推上台面,之前参奏齐王的节度使还指 16. 银鞍照白马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四月末,急报传来,继肃州失守之后,甘州城池也破了。 “殿下,肃州、甘州乃沟通西域与我大唐之要塞,一旦失守,西北都护将各个沦为古城!臣请求殿下下旨,让派京中禁军两万,再借范阳节度兵马三万前去支援。” 五十多岁的郭老将军郭严正叩下白首,喉间哽咽。只是朝堂并非能打感情牌的地方,一步一棋,此消彼长。 “郭将军,你们郭家在打铁勒时擅自向河西借兵,而现在又说河西兵力不足,你们莫非是借国家有难养兵自重。” “你!石涧,你这小人。”郭老将军顿时站起身来,用笏板指着石涧的鼻子,“我们郭家难道拎不清这点是非?” 拎不拎得清,但是架不住坐在高处的人害怕。拥兵自重,别说是刚把御座捂热的长公主,哪怕是皇帝坐在朝堂也会有所畏惧。 郭家为将领的五千府兵拱卫京畿,是各地入长安的一道屏障,但若抽调两万禁军去河西做支援,长安剩下的一万余十六卫禁军能不能打得过郭家五千府兵就很难下定论了。 人人都知道,郭家知兵善用。 “此事再议。”升阳长公主强行按下了奏折,散了朝。 郭家兵进不了长安城内,求见皇后又见不得。郭严正散朝后从紫宸殿高台之上仰望了一下湛蓝的天空,朝臣一个个都走下了石阶,高台之上,他就像一个沧桑孤单的老人。 “若是碧云能传书,定叫我儿杀回宫来。”郭严正不由在嘴中嘀咕了一句。 - 承香殿。 尚食局的人每日按时给承香殿送早晚两次饭,一般每次都只提一只大食盒,但这回却提了两只。 “哟,今天怎么换了个女官来。”守在殿门口的两个千牛卫郎将,也是守在这一群千牛卫的大小两个头领。 熬了这么久,早就是寂寞难耐,二人老远就看到了那女子穿的是女史官服,她身形窈窕,走起路来也柔若无骨,二人不自觉舔了两下嘴唇。 “女官诶,都是个顶个的好看,出身、样貌、才学都得样样都出挑。” “可不嘛,都是给圣上看的,长得丑哪行。” 待人走近后,他们将两张大脸挤着贴了过来,想将人细细打量一下,可这女子却低着头。这俩八尺大汉为看清下更是弯下腰,却不想她伸出手捋了捋散落的鬓发,似是害羞般遮挡着脸。 “见过二位将军,这是我们尚食局袁大人命我来犒劳各位将军的。” 郎将接过女官手上较大的那只食盒,在手上掂量了一下,“哟呵,这么重,手都勒红了吧。” “无妨,还请各位将军日后多替我们袁大人在长公主面前美言几句。” “奥明白了。”郎将把食盒的盖子一掀开,鼻子往跟前一贴,嘴角也跟着有些湿黏,“好香啊。行了,小姑娘,你进去吧,省的我们给那个女人收拾剩饭。” 直到女官人都进去了许久,这郎将还有些念念不忘。 “看看人家,温温柔柔的,再看看里面那个,疯狗一般。” 另一郎将摇了摇头,颇为感叹,“这女人跟女人之间到底不同,活该咱圣上不喜欢她呢,太特么凶了。” “可不,又不敢把她怎么着,不然郭家将军不得活剥了咱。” 之前一直由尚食局的宫人将饭菜送到门口,再由千牛卫将饭菜呈到皇后面前,但郭皇后近来心情差的很,看到千牛卫来一个骂一个,倘若用膳时千牛卫多盯两眼,郭皇后便能将碗准准砸在郎将的头上,若是再生气,那就会抄起宝剑将人恐吓出去。 都是当差的,谁也不愿意平白挨骂,后来,再也没有郎将敢进去侍奉皇后吃饭,这才改让宫人进去。 反正大家都想着,里面只有皇后一个人。她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谁?” 听到动静的郭皇后十分警惕。 “尚食局女史任秋兰,见过皇后千岁。” 正当任秋兰将食盒放在桌上时,躲在柱子后的叶容钰探出了脑袋,小声唤道,“秋兰。” 任秋兰心惊了一下,亦是小声说了句,“你果然在这?” “你猜到了?” “前几日尚仪局一个叫新莛的宫女找到过我,说是见不着你人了,问我能不能趁着送饭去打探一下情况。这两天我去偏殿几回都没瞧见你,倒是看到一个人穿着你的衣服被单独看押,所以就猜你会不会就在这。” “原来是这样,那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 任秋兰看了一眼皇后,想了想还是跪下身来,“河西两州失守,郭将军早朝时希望借禁军、范阳军队赴河西支援,但全被长公主驳回。郭老将军请求面见娘娘,也被殿中省的宦官截住。” 郭皇后打量了一番任秋兰,她对这个人并无印象,于是看了一眼叶容钰。 “殿下,这是我入宫时同住的姐妹。” “是,所以殿下、容钰,你们若是缺衣服缺吃的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想办法给你们弄来。” 叶容钰虽然已经很久没换过衣服了,不过她心里暂时还提不起改善吃饭穿衣的兴致,她拉起任秋兰的袖子打量了她全身,她个子也高,只是比自己瘦些。 “要不你把这身衣服借我套上吧,我学着你走路的样子应该不会被发现。” 郭皇后思索了片刻,让叶容钰改身装束出去恐怕是眼前唯一可取的办法。 “容钰,你出了殿去内侍省找齐照试试,赌上一把,看看他是否愿意送你出宫。”随后又嘱咐道,“若是郭家军能杀回来,勿念我生死,免得将士分心。” “殿下。” “不必多言了,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是。” 叶容钰点了点头,她改换成女史的装扮,将原本身上内侍的宫装藏在了食盒里。然后叶容钰学着任秋兰平日的姿态,低着头买着轻盈的步子,到出门见到人时,又稍稍侧过头去,捋了捋头发。 夜色垂落,宫灯绵延。 宫巷里已经鲜有人迹,四处只能听到春蝉鸣叫,还有自己心中怦怦跳动的声音。 叶容钰随便找了个拐角处将衣服一换,时间紧迫,她只能扔掉食盒一路开跑,这皇宫巷道又宽又长,每一处衙署又都隔这么远,她恨不能自己 17. 银鞍照白马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宫城有九座城门,夜里落锁并不是谁人想出就能出,但有一处看似戒备森严,却可以因齐照去破个例。 从内侍省出来一路向东,出了左银台门是大明宫的林苑,叶容钰随着齐照穿过林苑,提着一盏并不十分亮的灯笼,仔细盯着这脚下的林间小径。 齐照的步子又碎又快,叶容钰紧跟他身后有种放不开又缓不下的焦灼感。 他们一路向南行了几里地,终于到一处宽阔的广场中。 “这是东内苑,你往那边看。”齐照不慌不忙用手向一侧指了指,“那就是禁军驻扎的地方了,神策军、羽林军、左右威卫都在那,再往前边延政门,是禁军出入宫城的地方,平时不落锁,但一般的宫令是出入不得的。” 整个东内苑前端的大广场上,还有神策军在整队巡逻,他们见到齐照后都会稍稍点头示意。 齐照则提前掏出了神策军的令牌,他在军营里兼任录事,虽然算不上什么要职,却有这么丁点的便利条件。 “多谢齐大人了。” “行了,剩下的就得靠你自己了。” 齐照目送着叶容钰踏出宫门,直接入东苑内神策军营中。 虽然在先皇时长安城内就已经宵禁不严,但长街上仍会有巡逻的金吾卫。简单说起来,夜里非得出门可以偷偷摸摸,但不能大张旗鼓驾车骑马,否则就是不给朝廷面子。 叶容钰只得一路跑,时不时还要蹲下藏身,躲开那些巡逻的兵。 连续跑了五里地,叶容钰大喘着粗气敲开了郭府的大门。 “这么晚了,谁啊。” 小厮卸下门闩,探脑袋看了看。 “我是皇后殿下身边的叶容钰。”这一句话,叶容钰至少断了三次音。 “呀!快请进。” 跨越大半个皇宫,又跑到郭府,叶容钰觉得自己好像跑了一晚上,就算是头牛也该歇两脚了。但这小厮怕误事,总嫌叶容钰慢了,于是拽上她的袖子使劲往后院书房跑去。 郭老将军名叫郭严正,算得上整个郭家的大族长。他虽已五十多岁,眉宇间依旧是锐利的杀气。 叶容钰没多言,只是从怀里抽出信来递上。郭严正草草一读后立马来了精神气。 “速去集结全府上下的家丁到院中!” 叶容钰看小厮领命去召集人,正寻思自己此刻还能做些什么,然后她就被郭老将军给叫住了。 “接着。” 郭严正从刀架上取了把佩刀,咔哧扔进叶容钰的怀里。 他像是默认叶容钰拿上刀就能当兵用,可叶容钰捧着这冷冰冰的铁器却有些虚。 从堂内到院子里集满了郭家二百余家丁,全都手握大刀,粗布短褐外面还套着一身软甲。 管家伺候郭老将军穿上一身铠甲,戴上佩刀,郭府上下宛如将军营地一般。 “容钰,你带着四十人速去郇王府上,务必保证郇王的安全,打不过可以拖延,其余人全都随我攻上城门,迎郭家军入城。” 郭老将军一声令下,院内齐齐吼出一声“是”。 这士气,与金吾卫相比也毫不逊色。 门口马也已经备好,郭老将军先带一支冲锋小队,一路朝着城门方向直直杀去。 叶容钰攥出一手的汗,也带人往郇王府上去。她在逼自己,逼自己不要怕。 薛言子曾经告诉她,要是走夜路遇到坏人,甭管他多高大,只要地上赶紧捡一块大石头朝着鼻梁骨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拍,再强壮的人也要懵上一会。至少现在她还有一把刀在。 “叶大人,您不必紧张,我等也会护您周全。” “放心,我不怕。” “不怕就好,其实府兵也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穿上铠甲拿上刀练上几日就要战场冲锋的。” 叶容钰听着家丁的话定下心神,点了点头。 “来者何人?” 郇王府上果然是重兵把守。三步一人,将郇王府硬是围的水泄不通。叶容钰看着他们甲胄精良,真要动起刀来,她怕这些家丁占不到便宜。 好在他们士气绝不输于禁军,看着这群长枪短刃的金吾卫丝毫不带怕的。身后那些人的杀气,像是汇聚成气流冲击着她的后背。身后有兵,人就有底气。 叶容钰沉了嗓音,压下腰间佩刀,横眉立目,“你们又是何人?” “我乃左金吾卫持槊将军张锴。”说着,那人将槊提起又重重杵在地上,挑衅一般亮明身份。 叶容钰打量了一下这个人,“听将军口音,家就在京畿一带吧。” “休要胡扯有的没的,快点报上名来。” “我是皇后身边掌印女官叶容钰,奉皇后之命出宫来见郇王殿下。” “信口胡言!皇后都被关起来了,她的女官怎么能出得来?”说着这人立刻双手持槊,摆出一份要开战的架势,周围的金吾卫也纷纷上来将叶容钰一伙人团团围住。 见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叶容钰环顾左右,嘁了一声,面露不屑。从腰间扯下锦囊,“我有皇后大印在此,你们谁敢动我?” 她仔细观察着金吾卫们的神情,只见那群人相互对视了一下,稍稍透露出迟疑。叶容钰看得出他们这群混饭的人大多不想真的动刀动枪,于是接道,“你们速带我入府去见殿下。” 其他人好糊弄,领头的人却不上当。 “不好意思了,我等奉临淄王之命守卫王府,任何人不得进出。” “临淄王?” 叶容钰哼哧笑出两声,嘲讽道,“临淄王,真是笑话,我大唐哪有郡王派人监视亲王的道理?你们怕不是要以下犯上,这可是死罪,你们家都在附近,切勿因为鲁莽连累了家中老幼。” 以家人为要挟的确该死,偏偏这该死的招数有用。这些金吾卫眼里确实出现了闪躲。 双方僵持住,互不相让,却又不敢冒然以刀剑相抵。此时事情有了转机,郭老将军已经带人攻上城门,在四处角楼上鸣锣击鼓。 夜半长安,杀声四起。只瞧见寻常门户速速熄灭自家灯火。 “尔等还不快放下手中兵器,带我去入府面见殿下。你们听听,城门大开,郭家军马上就要入城了,不如识相一些,趁现在归顺郇王。” “兄弟们,别听她胡说,郭家若是得势,我们都是一死,跟他们拼了。” 说罢这卫队长带头冲了过来,叶容钰吓得不轻,像是应激一般迅速抽出腰间佩刀大喊一声。 “上!” 本以为短兵器容易吃亏,好在郭家人轻功夫了得。有一人一直将叶容钰护在身后,叶容钰也能得空隙观察周围情况。 郇王府里霎时灯火通明,从里面杀出一只羽林卫来,大概有二三十人,领头的正是郭姑姑的儿子孙茂林。郇王小小年纪却手持长刀,紧跟在后。 很快金吾卫没了招架之力,郭家四十余家丁趁此机会变换了队列,与王府羽林卫配合,反将金吾卫包围在内。 “我母后在宫中可安好?” 一提起皇后,叶容钰 18. 银鞍照白马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长夜霎时闪出一道道破天寒光,数十名监门卫胸前甲破,殷红乍开,一个个软趴趴跌倒在地上。 趁着宫城墙上的弓箭手还在凝神远眺时,几名家丁先行抛勾而上,从后方偷袭。叶容钰一手抱起郇王,跨过尸身紧随其后。一行人占领了延政门城墙高地。 一时间城门大开,击鼓为信迎接郭诚从西入宫城。 不多时,郭诚与孙茂林就兵分两路直逼紫宸殿。九十尺紫宸高台,两军一上一下,互逼试探。 正在僵持之际,殿门轰隆大开。 “都给我住手。” 升阳长公主横刀架在郭皇后脖子上,一步步朝外走着。 “你们胆敢再上前一步,我就杀了她。” 郭诚不为所动,只是默默沉下气息稳住丹田,主帅不动,则军心不动。 “放下!” 随着长公主这声不耐烦地催促,郭皇后瞬间紧握脖子前的刀,翻身一转,这两个人瞬间就变了攻守之势。 高台上的弓箭手看到时已经不敢再弯弓,他们调转了方向,却只能看着长公主被挟持。 “这......” “是啊,放下!不然我就杀了公主。” 郭皇后手上鲜血直流,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但她却像丧失痛觉一般,只顾着一手握刀,一手牢牢反扣着长公主的手臂。她看着众人出乎意料的神情满意的笑了,她自幼长在军营,也不是谁都能打得过的。 几番挣扎后,升阳长公主的脖子已破了皮。郭皇后虽不能让她死,可不会管她伤不伤。 升阳长公主终究敌不过,开口下了命,让亲兵都放下武器。一夜之内,长公主被禁足在偏殿之中。她在生死抉择上,到底是少了皇后的三分刚硬。 星移月消,日照长空。 郭皇后擦掉手上的血迹,换上武周时期流行的半臂窄袖高腰裙,冲天螺髻只点缀了几个金花,显得得人修长健美。 她昂首阔步,手持符宝,带着一众侍卫走向朝堂,成为了含兴年间第二位监国。 这是叶容钰第一次登上宣政殿,她立侍在皇后身侧,随着皇后俯视群臣,随着皇后面对朝臣的唇枪舌剑。 “我大唐从上至下,当以平定四方为己任。” 郭皇后缓步至群臣之间,一句一顿,像铜磬敲击节制,绕梁回声。 “由中书以本宫名义制诰,抽神策军一万集结粮草速去河西支援,另命范阳节度使黄芜整顿兵马,派节度副使带兵两万借道回纥夹攻吐蕃,支援河西。” 郭皇后的战术想必的靠得住,中书省领头官中书令张隘上前一步将此事应了下来。 “殿下,只是是否还需要派使臣去回纥详谈此事?” 郭皇后定睛一想,此时不宜再将自己的朝中党羽向外调遣,不然会将自己这一系的力量抽空。 “张大人,不如你派可信之人带本宫亲笔书信去,此事务必谈成。” “是。” “那我大唐西北众将士的身家性命就系在阁老身上了。” 这话一出,整个中书省都跟着捏了把汗。郭皇后管不了那么多,她只顾穿梭在群臣之中,将事情一一安排下去。 “齐王之前被圣上禁足于少阳院,但现在国事动荡,齐王身为当今圣上长子也需肩扛一份责任,从明日起,命齐王也来朝上参议国事。” 叶容钰听得暗暗佩服,赞叹皇后真是好大魄力。叶容钰正猜着皇后意在何处,却不料郭皇后转过身来。 “容钰,你以本宫名义起草喻大唐诸将制,现封你为宣慰使,带本宫宝册,亲自将文书递给西南主将,重振我大唐士气。” “是。” “殿下,可我大唐哪有女官做宣慰使的道理?” “是啊,她一个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去了沙场又能做什么?” 本就不安分的大臣开始以此为由针对皇后,只是皇后顶住了压力,力排众议将这件事敲定。 她很懂怎么去协调四方的战事。至于为什么派叶容钰,因为她是皇后自己的人,能保证绝对的忠诚,也确保后党的可信朝臣不再抽调出去,主力军留在朝堂之上。 散朝而归后,一夜未合眼的叶容钰竟没露出疲态,她心中愤懑,想对朝堂上看不起自己的人喊一句“凭什么”。凭什么这些人可以仅凭她是女子就去质疑她。 什么手不能提,肩不能扛,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妇人四季难闲,怎么偏叫人说出许多不能出来。 宣慰使本是临时性差遣的使职,带物资赴前线犒劳将士,有唐以来多少官员借此克扣军饷、收受贿赂,莫说亲身战场,就算是守在百里开外的城池衙署都得要人伺候。此次换她去,就算不披挂杀敌,她就也定不会学那些软黄瓜连军营都不敢去。 承香殿,熏香今日很浓,檀木味弥散在空气中,让人沉静又不至于困倦。 “容钰,是不是突然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 自从昨天接下郭将军的佩刀,叶容钰已经开始感觉自己的任务重了。 “是,殿下。” “但或许多年后,你会怀念本宫临朝的日子。” 彼时叶容钰还没有太深体悟,只有皇后临朝女人当权,女官才有踏出长安去做宣慰使的机会。 “今日早朝我没敢宣布,有份西南塘报传来,是说东川节度使内部发生了几次兵变。” “啊?” 叶容钰一听东川,不由担心家里。 “东川先前是汪贞夏监军,说起来我并不放心这个人,你带上神策军百人,一是抚慰军心,二是查清兵变缘由。” “是,臣明白了。” “能这样出去的机会不多,你定要珍惜。说起来,自圣上被立为太子,本宫随他入少阳院,至今已有八年未出过宫城了。” 郭皇后话音轻柔不再像朝廷那般铿锵,倒像一根跌落长空的鸿雁用羽毛搅动的人心绪哀婉。但转眼,郭皇后温和地笑了,她看着叶容钰一脸郑重,信她一定不辱使命。只不过这种心绪恐怕不是她现在这点阅历就能明白的。 不多时,齐照求见。 如今汪贞夏、韩千斗、钱暄这三人不在,齐照在内侍省那就是响当当的人物。 昨夜他回到神策军营中, 19. 银鞍照白马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尚仪局衙署内,各个廨舍门都大敞着,女官们在其中各司其职。 叶容钰悄悄回到后院,烧水打水沐浴,再之后将自己塞到被褥中。膝盖至脚底都酸痛异常,但这点小事并不耽误她入睡。 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等再度能感受到外界的时候已经是次日的清晨。 起先是听到院子里三言两语的聊天声,似乎还有人敲了敲她的门,在之后就是洒扫的嘈杂。 当院子彻底安静后,叶容钰猛然坐起身。 太久没回衙署当值,竟差点忘了有晨会这一事。 她赶忙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干净的圆领袍,更衣洗漱整套流程潦草且快,即便这样赶时间,一出门她还被门口放的早膳给绊了一跤。 正堂门开着,先前的司仪胡湘碧已正事成为尚仪局领事女官,端坐在正堂上。 叶容钰稍停了两步脚,调整了一下仪态,撩着袍子上了台阶,迈过门槛。 “胡尚仪,属下来迟了。” 胡尚仪竟站起了身,示意叶容钰去正堂的左侧主位上就坐。 “容钰,快请就坐吧。” 叶容钰看见桌上的茶,这才意识到堂中这般安静竟然是在等自己。叶容钰自然不敢受这般抬举,于是站到一侧,谢过了胡尚仪的体恤。 胡尚仪不再多言此事,转而将话拉到正题,“司言司以后改设在尚仪局,尚仪局也从四司,现在变为五司,女史人数也会相应增加。” “容钰,你可有人选?” “既然是尚仪局的扩增女史,那就全听胡尚仪的安排。” 直到散了晨会,叶容钰跟在胡尚仪的身后,二人一同进了衙署正堂的次间,这里靠窗是个茶间,是平日里尚仪与人议事的地方。茶间有一方矮桌,贴墙根处放着一摞竹席坐垫。 叶容钰给胡尚仪泡了一壶茶,抽了一张竹席跪坐在胡尚仪跟前。 “其实,我有一个人选,尚食局的女史任秋兰。” “容钰,我知道你是想给足我面子,但你日后肯定需要自己人,司言手下的女史十人本来也全都应该由你来定的。” “属下不敢。” 胡尚仪轻轻笑了一下,“人贵在知止,我已经三十多岁了,我知道自己的能耐能办成什么样的事,你也一样,若是日后有人超过你,你也需要容得下她。” 这些事也是她看着前任尚仪落魄收尾才体悟到的。 “属下受教了。” 胡尚仪摇了摇头,“客气了,你什么时候出发,我在想从尚仪局抽调两名女史四名宫女随行照顾你。” “我这一路颠簸,大家都长在深闺没出过远门,还是算了吧。” “那怎么能行?身边却没有亲信,做起事来既没有商量也没有帮手。” 二人一番商量后,胡尚仪推荐了一位名叫何清的女史,从人选上来看,确实是胡尚仪一份心意。何女史比较寡言,做事却很认真,而后叶容钰又去找齐照要了秋浦带在身边。 一切准备妥帖,宫中另外开库,准备了被服粮草二十车。叶容钰拜别皇后,迎着长安朱雀大街夹到看热闹的人群,一路出了城门。 山一程,水一程。越向南方走,就越发潮热。 入山南道境内后,叶容钰听说了西南的战报。 南诏的首领魄寻联合吐蕃兵分三路打下了茂州、文州、雅州,茂州若是再往东推进,那可就要到叶容钰的老家峆州了。 听闻西南战事主帅全都集结在东川节度使府,叶容钰有些等不及,不再乘车,改为骑马带上秋浦等二十余人先行敢去。 叶容钰一路风尘赶到节度使府上,在守兵的带领下来到了正厅。 只是还不等抬脚迈过门槛,一只杯子就被扔出来碎在脚前。叶容钰先看了看脚下碎瓷,又抬头打量了下摔杯子的那人。他留着大络腮胡子,目若朗星,嘴唇特别厚,一看并不像中原人的长相。 “这他孃的还怎么打?”络腮大胡骂骂咧咧后,这才回头看向门外,“又是宫里来的,进吧。” 横竖都不过六丈的屋里挤满了人,叶容钰也没想到这竟是节度使府的正厅。 叶容钰环顾一圈,峆州刺史王高晟,观军容使钱暄,还有蔺云都在里面。还有人身着铠甲,像是节度使麾下的将领。 “容钰,这位是节度副使哥舒元,快见过大将军。”王高晟说道。 哥舒元是节度使哥舒晦的长子,自小跟着父亲,生在军中,长在军中。叶容钰听说过一二,相传他是个暴脾气的汉子。 “下官尚仪局司言兼东川宣慰使叶容钰,奉皇后旨意特携被服粮草来见哥舒将军。”说着叶容钰掏出了皇后的手书,躬身呈上。“这是皇后亲笔手书,答我将士忘身报国之忠诚。” “谢娘娘好意了。” 哥舒元拱手作揖,却不肯接过手书,整个人态度十分敷衍,他不像朝臣那样瞧不起女子,他只是单纯看不惯宫里那套矫情把事。 “呵,宫里人才能带多少粮,一路过来在山路里掉上几麻袋,等你们送到交战处,米饭也成白汤了。” “若真是诚心,倒不如把宫里的脂粉钱停一停,全都挪到军费上,那不比这一张破纸有用不少。” 听着哥舒元满嘴牢骚话,叶容钰不由好奇,但她看着整个屋子里钱暄冷着脸不近旁人,蔺云在发呆像是神游在外,唯有王高晟亲切又靠谱,而且他对自己有恩,先是邀请自己去他府上读书,后来也是他将自己举荐入宫,这才有了如今向上攀爬的机会。 “王大人,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刺史王高晟用袖子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挥手时还有几滴溅在了叶容钰脸上,“剑南道连续几州被攻占,节度使也被杀了。” 还不等叶容钰详问一下战况,哥舒元直接抢过话来,“剑南节度使那是我杀的,叫他在前面瞎指挥,还不如老子一刀劈了他。” 叶容钰翻腾着记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位被斩杀的节度使才上任两年,他的上一任是在纯宗继位后被调回朝中任平章事,不久后病死在京中。 那位据说是个 20. 银鞍照白马 《她虽从青云路上跌落》全本免费阅读 天色潮灰,节度使府石砖高墙封闭着四周,将梓州整座城的喧嚣隔绝在外。 蔺云再见到叶容钰有些激动,他在这个地方实在是压抑太久了,但叶容钰如今升职了,还被堂屋那群火药桶气得够呛,蔺云在心里掂量半天,这才磕磕巴巴问道,“容钰,你近来还好吗?” “我倒是挺好的,你呢?你跟着钱将军去战场有没有受伤?” “我们赶来的时候城就破了,钱将军让我带人配合着打了两回游击,倒还好,没怎么伤着。”就是被全须全尾的大老爷们儿包围着,浑身像是被刺戳着不自在。 神策军还好说,但哥舒元的人就不那么客气了,他们大多没见过宦官,总会像看猴一样打量他,还总明里暗里骂他是阉狗,说他不男不女。 “蔺常侍!” 一踏入院子,秋浦迎面跑了上来,带着满脸泪花子像是要往蔺云怀里扑。 但蔺云很冷漠,甚至还本能往后缩了一下。 “你怎么来了?” “蔺常侍,我可算见到你了。”秋浦用乌黑的袖子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他像是看不出蔺云的不高兴,一个劲儿说着,“你的伤有没有好?我听说你受了重伤,险些要命。” “亏你还知道。” “是啊,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跑哪玩没叫我。” “......” 蔺云用胳膊挡开秋浦,“容钰,你好端端带秋浦过来做什么?” “给你带个帮手啊。” 秋浦是与蔺云同在武馆长大的,后来都收入宫中。他功夫不如蔺云,为人老实到缺心眼,若不是蔺云总照顾他,想必他在宫里早被人坑死了。 叶容钰揪着秋浦衣领,将人拽到一边,看着他识趣地跑去一边烧水,叶容钰一屁股坐在院里放的小板凳上,“蔺云,我有个疑惑,为什么钱将军不让禁军冲锋在前呢?” “冲在前面肯定死的多,钱将军就算不顾神策军死伤也得考虑没了神策军那东川军还能不能受控,尤其是剑南节度被杀后,他将兵马立刻收拢,现在全都集中在茂州一带,万一他们要是反了,那整个东川不相当于还是失地?” 这些门道起先蔺云也不懂,好在钱暄虽不怎么搭理他,但这些顾虑还是会同他讲个清楚,没放任他做个糊涂鬼。 叶容钰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她只觉得头疼。 权衡之下还是得由东川军为主力,承担最大的战损。一想到这,叶容钰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其实就是为了以战消耗掉东川军,等仗打完,敌方联军退了兵,哥舒元也丧失与朝廷对抗的依仗,西南倒是平定的彻底。”叶容钰说这话时很明显带着气,道理她都懂,但情绪上她还是很硌硬。 蔺云也只能劝慰道,“节度使安宁了,百姓才能安宁。” “那钱将军为什么连粮草也不愿相让。” 蔺云叹了口气,“一来是神策军也并没有那么多粮草能让,二来,钱将军在神策军中并未任职太久,底下的将领们打起仗来各有各的想法,都觉得自己的兵法天下第一。” 神策军内部也并非铁桶一块,尤其是精锐队伍,很多人还心心念念着汪贞夏,对钱暄这人并不感冒。 “还真是池浅王八多。”叶容钰免不了骂了一句,“那奏报到朝中的小规模兵变是不是因为神策军跟东川军打起来了?” “那倒不是。” “我不信。” “好吧,不完全是,也有原先剑南的兵不服哥舒元,他们打起来了。总之,虽是唐军,可大家谁也看不惯谁。”蔺云说完,看着叶容钰好像神色有点不对,连忙递给秋浦一个眼色,要了杯水递过来,“你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屋休息吧,晚些我再去找你。” “敌方都快打到我家门口了,诸位主帅还在权衡得失,我是不舒服,我一想到他们胸口就堵得慌。” 叶容钰想了想,王高晟不乐意峆州再出粮,大概是怕年末时百姓交不上粮税。那如果上书朝廷,峆州因供战时粮草,请求免了当年税赋呢?之前朝廷也不是没有这种先例。 一想到这,叶容钰就起身往王高晟的院子里跑去,她和薛言子曾在王高晟府上家塾念过几年书,受过他不少教诲。他在人心里除了是个好官,更是一个师长般的人物。 一见到王高晟叶容钰就将自己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 “这事我不是没想过。”但王高晟又顿了顿,“只是有一点,咱们峆州因离梓州近,这些粮一大部分都是上交给节度使的。” 叶容钰一想到哥舒元那副样子就觉得跟他没法商量,有唐一代,州按人口等缘由分为上州、中州、下州。峆州因良田人丁都少因此为下州,每年十一月交的粮折成钱大概是八至十二万缗。 “王大人,峆州向上交的钱粮,节度使府一般抽多少?” “大概五六成吧。” 抽五六成已经是王高晟很不容易谈下来的了,这事叶容钰听自己老爹大概说过。节度使原本只管一方兵将,管着管着就想把粮税也管上,这事王高晟算是一直顶着压力。 “我原本也是想上奏朝廷,请求为峆州免税赋,可从峆州递出去的奏疏会经过梓州驿站,他们一看到是刺史府的信,肯定会拆开来看,朝廷就算允了,下达的敕书也可能被截获。到时,他们说不定上瞒朝廷,下欺百姓,将粮税都占为己有。” “真是岂有此理!” 叶容钰双手握成拳,只觉得自己浑身气血要将头冲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