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传》 1. 大小姐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农历三月,徽州府,绩溪知县朱老爷的后院儿。 自打春节过后,绩溪一日倒春寒也不曾有,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这几日竟有些燥热起来, 后院绿意渐浓。 下人们照旧一大早起来,扫院子的扫院子,采买的采买,做饭的做饭,一整个忙忙碌碌的景象。 大小姐盈儿早已饿醒多时,因为四面看不到衣服鞋袜,又唤不来贴身侍奉的丫鬟,只好光脚下地,裹上被子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口喊丫鬟。足足干喊了有几十声,才有一个胖丫鬟慢条斯理的磨蹭进来,翻着白眼问盈小姐喊她做什么。 盈小姐此刻还光脚站在地上,“姐姐,昨天穿的衣服都哪里去了,怎么一件也找不到。”地面寒意犹在,盈小姐双脚冰凉,看着却并没有发火,依旧温言细语。 胖丫鬟不耐烦的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箱笼给盈小姐找衣袜。 “哎呀,不是我说你啊大小姐,不过就找个衣服的事,你一大早上满院子的瞎喊什么。你在床上舒舒服服的躺着不行吗,又不会冻死了,晚一会儿穿衣服能怎么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样你了呢。”这胖丫鬟并不直接答衣服的事,反倒埋怨起主子来。 胖丫鬟从箱笼里随手拽出来几件半新不旧的夹棉衣,摔打在床上,然后转身就出去了。 今天天气燥热,她自己都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却还给盈小姐拿棉衣,也不给打盆水来,更不服侍穿衣梳洗,竟然嘟嘟囔囔的径直走了。 盈小姐只好自己穿上衣服,拿起铜盆出门打水梳洗。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往常这会儿,下人们都快吃完饭了,再不赶紧去拿些来,恐怕又得饿肚子。丫鬟总不给她拿饭吃,她自己去厨房又总是抢不到,所以总饿肚子。就说昨天,她拢共才吃上一顿饭,还只是半饱,这会儿梳头的功夫,已经时不时地觉得头晕眼花。 其实,早饭本来不用盈小姐亲自动身去吃的,像她的两个弟弟妹妹,一直是丫鬟早早地把冒着热气的早饭端到房里去吃,吃完再端回厨房,全然不用小主子动手。 盈小姐虽是妾室申小娘所生,但早些年也是父疼母爱,娇养万分。只是不知怎的,最近四五年来,父亲朱知县,原配李夫人,竟都逐渐对她冷落起来。 时日久了,不仅衣食物用比弟弟妹妹短了半截,连带着下人也跟着糟践,一个个都使唤不动。不仅要自己梳妆穿衣,烧水洗漱,就连洗衣服这样的粗活,寒冬腊月也少不得她自己动手,全然没了知县大小姐的款儿。而朱知县和李夫人就算瞥见了她手上的冻疮,也并不以为意。 盈小姐穿好衣服,往厨房走来,下人们正围坐在一起喝粥。盈小姐多年营养不足,个头将将比灶台高一点,直接够完全看不到锅里,只好搬来一把竹凳子,站上面用勺子刺啦刺啦的刮那剩的不多的稀粥,听着着实令人心酸。 这时候,一个管做饭的婆子从下人堆儿里窜出来,一把把碗勺抢了去,把盈小姐扯了一个趔趄。 这婆子梗着脖子说道,“盈小姐,你把粥盛完了,我们喝什么,做主子的一天天的总是从下人嘴里抢吃的,说出去连我们都觉得丢人,一天天累死累活的干活,让我们饭都吃不饱,没这个道理。” 盈小姐闻言,胸口堵着一口气,却不好发作,她饿得都快晕倒了。只好忍着气细声说,“大娘,姑且给我一口饭吃吧,也不消就菜,就把这碗稀粥给我就好。等下母亲叫我出门,不吃粥只怕抗不过中午呢。” 这婆子打了个饱嗝儿,看来她早就吃饱了,却不把碗还给盈小姐,盈小姐只好又连说了几句好话,婆子才抠抠搜搜的倒出来大半碗,只留了点儿碗底递给她,仿佛这一碗不是粥,而是她的心肝儿肉。 这时候,下人们都吃完打着饱嗝陆陆续续出去了。盈小姐看这点东西不值得回房吃,便坐在竹凳子上喝起粥来。这时,李夫人身边的丫鬟走过来,命婆子拣一口干净的锅子,说来了一个什么芍药居的姑子来拜访,夫人让快快炖了四物汤好招待这姑子。 婆子闻言,慌忙把刚打了一半的嗝生憋回去,从架子的角落里拿出一口精致小巧的炖锅,添上水,恭恭敬敬的洗了红枣、莲子、银耳、葡萄干放进去小火炖起来。 盈小姐吃完粥,本想去看弟妹写字,听说来了个姑子,便往李夫人房里来。平日府里都是小厮丫鬟和管事的,再就是本县财主士绅家的女眷,还头一回听说姑子上门,倒要去看看是什么芍药居的姑子。 出厨房拐过一个月门,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李夫人居住的院落了。中堂端坐着一位面皮白净、长眉细眼、气质疏冷的妇人,这便是李夫人,她正看着丫鬟打点食盒。 看到盈小姐进来,李夫人道:“正好你来,我正要打发人叫你去,你父亲早上刚睁眼就收到衙门里的急报,没来得及吃饭就往出走,你且去跑一趟,给你父亲送个饭。”盈小姐接过来,看里面是十个小包子,咸鸭蛋清粥,并几样小菜,便答应着去了。 虽然李夫人如此说,但这种往衙门送饭跑腿的事,向来是找她不找下人的。盈小姐出了大门,拣小道往衙门走。朱知县今年已上四十六岁,年岁见长,食量大减,这个饭量根本吃不完。盈小姐走到无人处停下来,拿出来两个小包子塞嘴里,又拈起几根小菜,香得眯缝起了眼。 盈小姐把余下的小包子重新摆了摆位置,送到衙门里。朱知县果然只是浅吃了几口,便令盈小姐收拾好带回去。 “告诉你母亲,我有公务要去趟徽州府,大约后天才回,让她赶紧收拾好衣物盘缠送来,午饭前我好动身。”朱知县的声音很冷淡,说罢低头去忙,他一向不与盈小姐多说一个字。 盈小姐回来依言告诉李夫人,李夫人闻言,便挑出几件上好的常服和鞋袜,并官服一同装好,连银子一起交由小厮给朱知县带去。 盈小姐穿着棉袄,在大太阳下跑了两遭,热得浑身冒火,便索性在李夫人下首坐下来,听那姑子说话。 这姑子因长年游方奔波,皮肤黝黑、浑身精瘦,更有颧骨高突,眼露精明,她自称法号“无尘”,打芍药居来。 说起这芍药居,其实就是本地的无事庵。早些年因为太小废弃,后来来了三个尼姑,因为看着平日安分,村老们便同意把小庵借给她们清修所用,就建在城南十里外的在一处油菜花地里。这庵子极小,外堂只供奉观音、文殊、普贤三位菩萨,中堂给这三个姑子打坐,后堂是居室,厨房和杂物间,真个是小的连转身都不易。因着这三个姑子说话得体耐听,本县的妇人闲来常去那里坐坐,有钱的添点香油,无钱的便上柱香吃顿斋饭。 一年前,这无尘姑子云游到此,不知怎的说动了主事姑子,硬挤出来一块地方给她长住了下来。后来非说无事庵这名号不雅,便怂恿主事姑子改名叫芍药居,又恐众人耻笑他附庸风雅,便寻个日子,把庵外的油菜花尽数铲去,赊了许多芍药的幼苗栽种。 本来,庵外的油菜花春夏能开花结果,榨出油换钱使用,如今铲掉便少了这一大宗进项。主事姑子回过神来,发现事情不对劲,不仅银钱少了一大项,芍药幼苗的账还欠了一堆,按庵里这清汤寡水的收成,就算勒紧腰带喝清水粥,也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还清。于是,主事姑子发起火来,直埋怨着这个外来的姑子多事,将她狠狠地训了一通,让她自去想办法把银钱补上,否则就把她从庵里赶出去。 无尘走南闯北,也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见识在身上。她想,平头老百 2. 谜团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盈小姐一个人默默地回到屋里,开始翻箱倒柜的找春天穿的衣服。 李夫人平时几乎不带她出门玩耍,这次想必是做积功德的事,才会主动开口带她一起。在府里闷久了,盈小姐真想好好出门透个气。 只是翻来找去,这个天气能穿出门的衣服都是前年做的,不是短了一截,便是洗的磨毛发白,跟弟弟妹妹身上的光鲜衣裳相比,她的衣裳都显得灰扑扑的,要是站在一起更显得不体面。 盈小姐叹了口气,呆坐在床上怔怔的发呆。 想当年,她也曾被朱知县抱在膝上逗乐玩耍,也曾被李夫人视如己出呵护备至。这些年她并没有顽劣淘气,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也一向敬重父母爱护弟弟妹妹,究竟为什么被冷落,她是真的一点也想不明白。 其实,这件事另有隐情,盈小姐原来另有一番身世。 这话要说回十六年前,那会儿朱知县年满三十岁,刚刚科举取仕,被派来绩溪做知县。朱知县勤勉爱民,很快对绩溪一方民生物事无事不通无事不晓,处理政事更是手段老练游刃有余。李夫人娘家看知县大人青年才俊又尚未娶妻,便抢在前头托付媒人,成就了这番姻缘。婚后,李夫人性情和顺诗礼皆通,又擅长管家理事,二人真个是夫妻和睦,一唱一随,把日子过的人人艳羡,传成了绩溪县的一段佳话。 只是,这世上的美事啊,虽有却难常有, 朱知县和李夫人成婚六载,一直没有儿女。最初两人顾忌面子,私下遮遮掩掩地求医问药、吃斋念佛,后来经年日久也不免着急起来。 一日,朱老爷心急,在饭局上不小心说漏了嘴,便有一个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好心人站出来,说这儿女之事,看人也看命数,身体无恙却子息艰难的大有人在。观朱老爷面相,面中子女宫略显浅平,想必是命里自带的子息艰难,不过色泽无碍,尚可挽救。说起来,这些年他倒见过一个灵验的法子,名曰“投石引玉”。这法子不需求佛不需吃药,只需收养一个命里有兄弟的孩子,且这孩子的命数强过养父母的命数,便可如同药引子,把养父母的亲生孩子引出来。 朱知县求子心切,当下便顾不得隐私体面,问这人到哪里取寻这样的孩子。 那人便说,说远不远,我府上有一小妾申氏,年方二九,现已身怀六甲。因为与我正妻两人多年不合,家宅不得清净,我正愁无处打发了去,若知县老爷有意,便请人算算这腹中孩子的命数,如果命中有手足,他愿意备足一份嫁妆,将申氏连母带子归属知县,他也可复还家门清净,也算是两全其美。 朱老爷听这人说的真切,当下心动起来,直待酒席散去,径直还家同李夫人商议。李夫人多年未曾生育儿女,对纳妾之事本来就不好说什么,当下听了也只好 3. 家翻宅乱-上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到了出门这天,盈小姐还在穿鞋子,李夫人就派人来催了。 “你在这儿磨磨蹭蹭的什么时候能好,赶紧的,快起身走吧,夫人、公子和二小姐都等着急了,正要发火呢”。 “好了好了,这就好了。”盈小姐顾不得穿好鞋,忙不迭的起身走出门。 她本来一早就穿好了,怎奈衣服浆洗的次数太多,布料已然糟了,抬手梳头的时候,腋下竟然呼啦啦扯出来一个大口子。 前几日,盈小姐已经翻箱倒柜的找了好几次,再也找不出一件可以穿出门的鲜亮衣服,只好小心脱下来,拿出针线仔细缝补一番,确定再不会扯断,才重新穿戴,所以就耽误了功夫。 盈小姐匆匆忙忙跑到大门口,李夫人带着一对儿女已然坐上了马车,看到她瞪了一眼。 盈小姐忙解释,李夫人半听不听的抚摸着儿子的头,说道,“今日带你们仨去供奉神明,都小心着些,不要四处乱看乱跑打闹。无论走路说话还是上香供奉,都跟着我来,千万不能出差错”。 盈小姐忙答应着。 这一路上,草长柳绿,莺鸟轻啼,更有卖糕点果子的小贩沿街欢快叫卖,真个是春景盎然。 城外十里,在一大片稻田和村居之间,空出来一块地,上面有个小小院落的,便是过去的无事庵,如今的芍药居了。 里面的四个姑子远远地听见马车声响,便一齐跑出来迎接。 那无尘姑子最是殷勤的紧,先跑在头里道了万福,接着便笑盈盈的对李夫人说道,“阿弥陀佛,终于等到今日贵人临福地,我佛欢喜的紧,小僧晨起添香油时,灯花爆了又爆,可见我佛欢喜”。 李夫人闻言欣喜,便道,“那日听师父说是普贤菩萨诞辰,今日特携家中小儿们也来观礼,烦请师父们教引,莫使佛祖怪罪”。 无尘口中连说“无妨”,便引众人入佛堂。 且看那佛堂,左右不过五六步,前后不过两三步,空间极为狭小,随便哪个七尺男儿跳一下,便能戳穿房顶,中间立有观音、普贤、文殊三位菩萨,前面供有香油香烛纸扎等物。 许是佛堂局促的缘故,三位菩萨的金身都比正常尺寸偏小一号,无尘姑子说是几日前刚粉饰过,其实看着依然半新不旧。若说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不过是屋角的蜘蛛网尽数扫去了。 李夫人以前只是低头上香祷告,从未注意过金身,如今也对比不出来个所以然,口中只赞道,“佛堂洒扫的极好,诸位师父们用心了”。然后从袖中拿出来一锭银子,递给无尘。 无尘看见白花花的银子,更加心花怒放,便邀请李夫人和三位哥儿姐儿到后院坐坐。 她说今日除了斋饭,还特为李夫人准备了鲜花流心蜜饼,这蜜饼由蜂蜜、桂花、红枣和时令鲜花烘烤制成,是都城里官宦人家的女眷们春季最爱吃的点心。 众人走进后院,厨房里一个姑子正在烧火,可能没想到众人会进来,神色看起来有些慌张。便丢下柴火给无尘,自己去切菜,把案板剁的咚咚响。 盈小姐往日常往厨房行走吃饭,今日本想着出来玩耍的,如今便觉得十分无趣,便站在厨房门口四处张望,看看这小小后院里,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物件儿。 此时,几步外的柴房门口,落下来几只黄口小鸟,它们在地上跳来跳去的捉虫子吃。 想来是因为佛门净地从不杀生,所以就算几步外明显有若干生人,这些小鸟也全然不怕,自顾自的蹦跳玩耍。 盈小姐往柴房门口走了走,想给黄口小鸟搭把手捉虫子。 不料,才走了三五步,就听见柴房里传出来一些声音,只是那姑子切菜的声音太大,听不太真切。 盈小姐仔细听了听,觉得像是女子的叫声,听起来有几分痛苦。有次家里的丫鬟被诬陷偷了东西,被打的半死不活时,便是这种若隐若现痛苦的□□声。 “难道这尼姑庵里,也会偷偷摸摸打人?”盈小姐决心上前去看个究竟。 她踮起脚尖走近柴门,觑起眼睛从门缝儿里看,只见一个男人上身光不溜秋的,正在气喘吁吁的揍一个女人。那男人后背上被女人抓出来几道深深的血痕,看着令人触目惊心,而那女人头发散乱,一直气若游丝的□□着。 “便是往你身上抓了血印子,也不能把人打死吧。” 盈小姐看着这女人太可怜了,于是小跑回厨房,看见屋里两个姑子还在,想着这姑子也许是那男人的同谋,便贴耳告诉李夫人这般。 李夫人唬了一跳,她是万万不相信佛门之地会有偷摸打人的事,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身为知县夫人,在知县不在身边的时候,遇事便应当和知县一样,即便不能杀伐决断,也该前去一探究竟。宁可白跑一趟,不能漏事一件,于是便起身出来。 李夫人按盈小姐所指,也踮起脚尖往门缝觑着眼看。 这一看不打紧,佛门净地,竟然有男女光天化日行苟且之事,李夫人顿时怒从心头起。喝令无尘过来打开房门。 无尘战战兢兢,不知道李夫人所怒何事,紧张的半天摸不到钥匙。 那切菜的姑子试图上前阻拦,盈小姐早悄悄的把赶马车的小厮叫进来,此时看切菜姑子不懂规矩,便一脚将她踹倒在地上。 李夫人正要进屋捉人,扭头看到盈小姐三人还在围观,便令丫鬟过来,带三个孩子上马车等着,然后方令小厮踹开房门,且捉住这对在佛门净地菩萨诞辰之日行苟且之事的狗男女。 那男人见一堆人进来,先自慌起手脚,忙不迭的穿衣蹬靴。 女人却丝毫不以为意,云鬓不拢,青丝不挽,听见众人进来,仍旧袒胸露乳,翘起一对雪白玉腿,一边笑一边慢腾腾的穿衣服,竟然丝毫不避讳。 李夫人定睛一看,这男人不陌生,应当是东街开生药铺的封大郎。这女人脸颊绯红,眉目生情,不是旁人,竟是申小娘。 李夫人又惊又气,惊的是万万想不到二人中竟有申小娘,气的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捉了自己家的奸,气血翻涌,几乎要晕过去。 不过,李夫人好歹当了十六年的知县夫人,多少腌臜古怪事儿没 4. 家翻宅乱-中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且说朱知县去徽州府议事,本来说好两日后回家,结果一直等到子时也没听见人马声音,李夫人只好胡乱睡下。徽州府离绩溪不远,想是朱知县公务未了,此前到日子没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李夫人并不以为意。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夫人觉得天气又热了几分,想来冬衣彻底是用不上了,便吩咐丫鬟仆妇们把冬日厚重的棉衣棉被以及春日轻薄的衣衫裙裤都拿出来,该拆洗的拆洗、该晾晒的晾晒,又命小厮去绸缎铺子取上月新定的马车帘儿。春日和暖,想必过几日便有财主士绅的太太小姐们邀去郊外踏青,要是还乘着挂棉布厚门帘的马车去,恐怕有些不合时令了。 早饭刚过,外头放账钱的掌柜来交付利钱,李夫人坐下来噼里啪啦算盘珠子打一通,便将利钱算的清清楚楚,当下收了银子,另回了礼给放账钱的掌柜带走。 忙活了半天,李夫人口干舌燥,便倒了一盏热茶来喝。才刚呷了一口,便又有人进来。 李夫人看见人影子,头也也不抬的问道,“又有什么事?” 那人不答话。 李夫人心想,“最近家里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下人连应声答话的规矩竟都混忘了,便抬起头,看是谁这么不懂规矩,打算好生教训一番给家里重新立立规矩。“” 这抬头一看不要紧,竟然是个光头男人。 李夫人更心塞无语了,“怎么最近出家人总是不请自来,上次来了个尼姑,这次又来了个和尚,大门上也没个人通报就给放进来了,带上申小娘的事,看来下人们是该好好严加管束了,真是不像话。” 这时,那人却冷不丁的开口了,“夫人,是我。” 声音听起来好生熟悉,李夫人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这身量,这胡子,这衣服,这靴子。 这不是和她同床共枕十六年的朱知县吗! 李夫人怔住了,朱知县怎么剃成光头了,她有些大脑空白,是哪个同僚恶作剧,还是被哪个贼人擒住故作羞辱,堂堂一方父母官知县竟然变成这般模样。 “官人,你怎么了。”李夫人回过神来,问道。 “夫人,我已剃度,就要出家了,多年夫妻一场,回来和你告个别。” 李夫人又呆住了。 官人?和尚?出家?她一时间无法将这些联系到一块儿。 这次过了好大一会儿,;李夫人才又缓过神来,猛地站起来往朱知县身上扑去,声音里带着哭腔。 “官人,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出家啊。” 她的官人朱知县,十六年为官清明,十六年与她恩爱有加,如今突然要落发为僧,这中间必定有难言的隐情,她一定要知道,然后尽己所能的帮他。 李夫人盯着朱知县一动不动,生怕从他嘴角漏听去一个字。 “夫人,我偶然遇到了一位女子,可恨我与她今生无缘,只有去佛门修行,才有可能来世再相见。” 这时,李夫人因受惊多次,已有些站不稳,朱知县扶着她坐下,自己也在旁边坐了下来,然后缓缓说道,“夫人,你我夫妻多年,一直无话不谈。更养育儿女一双,于情于理我都不能瞒着你,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看李夫人不答话,朱知县接着说,“那日我本因公务赶赴徽州,面见知府大人,很快便把事情敲定。晚间,知府大人邀我赴宴,本是寻常宴饮,哪想到知府大人酒至酣处,便指着我和其他几位知县,说我们几个久处乡间,常和莽夫村妇打交道,一定忘了人间至味为何物。我和其他几位知县面面相觑,以为知府是说我等视野浅窄,要给我们看什么稀罕吃食,哪想到知府大人命人唤进来一个女子,那女子正当妙龄,且不说体量纤纤,肤白如牛乳,声音似莺蹄,体态娇柔,眉目婉转,真个是赏心悦目,美丽非常。” 李夫人听到这里,面中起了愠色。朱知县为官为夫,一向言语有度,如今用这样香艳的词句描述一位女子,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朱知县自己却浑然不觉,仍旧自我陶醉的说道,“夫人,你知道我为官多年,一心无非公务与家事,上至官绅小姐,下至烟花女子,花容月貌者我见过不少,远观有之,亲近爱慕之心从无。这女子容貌虽 5. 家翻宅乱-下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看着朱知县那可恨的背影远去,李夫人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她满腔的怒气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泄力,便只能在体内四处流窜,拱的气血翻涌,头晕目眩。 这些年,她一心一意佐助夫君,操持家务,养育儿女,把家里经营的红红火火,方圆百里有口皆碑,绩溪和周边几个县的女流,无不把她当做效仿和教养闺阁女儿的典范。 没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夫君离心,小娘通奸,好好的一个家竟然轰然倒下,成了一个烫手的烂摊子。 而这令人憎恨的烂摊子,她还无处丢弃,只能忍气吞声的扛起来。 李夫人走出门外,让风吹一吹气得发烫的脑子,好尽快冷静下来。 之所以这样,并不是因为她是个理智到极致的人,而是她打小受到的教养,以及她十几年当家主母的修为。 她自己的一双儿女好说,都是亲生骨肉,只要带在身边就好了。虽然少了朱知县的俸禄银子,但是靠着娘家陪嫁和这些年攒下的田亩商铺,她一个人养育起来就算多辛苦几分,却也吃喝不愁。 可是盈小姐,既非她亲生,又非朱知县骨肉,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本来朱知县在时就不亲近,往后带在身边只怕相处会更加尴尬。 况且,过几年还免不了谈婚论嫁之事。若是薄待于她,好歹做了她几年母亲,她又是儿女的长姐,说出去名声太过难听。若是视如己出,她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做不到。想到这里,李夫人长长的叹了口气,实在是有些不知所措。 还有申小娘那个贱人,当年本是因为自己长年不育,理亏在前,才不得已让她进了门。本来想着养着就养着罢了,如今朱知县出家做了和尚,她又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出这样丑事,若不是此事牵扯上本县有钱有势的财主封大郎,以至于不好草草收场,本可一纸文书发卖了事,如今且看他二人作何打算,只求快快了结。 当下李夫人主意打定,先叫来管家,命其清点家中现留的官府公物,整理封存,预备上面来人查验,然后便来后院寻那恬不知耻的三人。那三人看见李夫人身影,挣扎不已。 李夫人让人拔出三人封口的布条,还没待问话,那姑子先磕头如捣蒜,浑身抖如筛糠,口中不住地喊叫着“罪孽深重,只求夫人饶命”。 李夫人冷笑道,“你这腌臜东西,本以为你在庵里好好清修,这些年少说给了你们多少银钱,便是买了香油,也足够你们过活了,却为财物做出这等不堪的丑事,白白的污染了佛门净地,你日夜念经,也不怕到了地狱上刀山下油锅。如今我要你这贱命有何用,不如便卖了你换些银钱来,好另买些干净的香油供奉神明,且消一消神明的怒气。”当下便令人叫来牙婆,要发卖这姑子。 牙婆进来,围着姑子前前后后转了两三圈,捏了捏胳膊腿儿,又看了看五官模样。且笑道:“夫人,不是老身我藏奸,这姑子皮黑肉糙,四肢粗笨,又是个龅牙眯缝眼儿,只怕卖不上价呢。” 李夫人不耐烦的抬手一挥,“啰嗦什么,你只说卖多少。” 那牙婆往常从不来知县府做营生,今天本是头一次来。看李夫人态度冷淡淡的,摆出当家夫人的架势,以为是不好说话,便低头想了一想,小心翼翼的赔笑道,“老身头回来夫人府上,权当混个脸熟,若是旁人只能给三两银子,如今就五两银子罢,以后有买卖还请夫人照顾老身则个。” 李夫人并不议价,当面现银收付两讫,卖走了这姑子。 申小娘看见牙婆前后脚领着姑子走了,顿时瑟瑟发起抖来。 这么多年来,李夫人一向温和持重,很少发火,卖人更是没见过,如今不知道要怎么处置她。 李夫人见状冷笑道,“你看我竟是忙昏了头,刚才忘了问你的价钱。”又让人叫牙婆回来,问申小娘可卖多少钱。 牙婆没想到才走几步,生意又找上门来,于是掰着指头欢欢喜喜的说道,“这位小娘子生的白净标致,可卖的地方就多些。只是已经有过生育,比不过大姑娘家。若是卖给寻常庄户人家生儿育女,可得二十两;若是卖给城里大户人家做陪酒打玩的侍妾,可得三十两;若是卖到那烟花柳巷的去处,便可得五十两。这些地方我都有路子,不知夫人想卖到哪里。” 申小娘闻言,吓得直哭起来。她虽然两番做过人家家里的小妾,只是李夫人这样宽宏大量,日常衣食供应不缺,只是不爱搭理她的主母,怕是打着灯笼也再难寻得。若是卖到青楼瓦舍做卖身卖笑、伺候八方主顾的花娘子,那下半生必定是苦楚不堪了。 李夫人看向封大郎,自打她进来他便一直不言语。李夫人冷笑道,“怎么,封大爷不想着安置安置你这位相好的小娘子吗?” 那封大郎是个生意人,往常无论做什么事都先在肚子里过一过轻重厉害。 刚才牙婆说话时,他已思忖上了,“如今家里妻妾虽有三四位,也长得白皮嫩肉,却都不如这位申小娘风流多情,且这申小娘有过生育,买回家里也可再度生儿育女添添香火,而且听牙婆口气,买个人回去左不过五六十两银子,这点钱对于他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反正以后都要往家里添新人,这钱比重新买个小妾可要划算得多。” 于是便开口道,“我与小娘子一见钟情,一时情热操之过急,不想反倒伤了夫人和府上的体面,如今既然夫人宽厚开恩,我情愿出六十两银子奉与夫人,只求夫人将小娘子赏赐与我,我愿日日称颂夫人仁厚。” 那申小娘听到封大郎愿意出钱买她,自以为得遇良人,于是感激的望了他一眼,恨不得立马跪下来好生服侍他一番。又想起来李夫人还没应声,旋即扭头眼巴巴的望向她,祈盼她能开口答应。 李夫人只嫌屋里这两个狗男女烫手,只想赶紧甩了开了事,便一口应承下,命人拿笔墨纸砚来,写定文书签字按手印,放了这二人。 处理完毕,李夫人一口气走到中堂,坐下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刚刚一盏茶功夫,她一口气就料理了三个人,这几天堵在胸口的一窝气总算有了个豁口,只觉得心情舒畅了不少,肚子也饿了,便命人传午饭。 这时候,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战战兢兢的挪进来。 这正是盈小姐,此刻她已知父亲朱知县出家,亲生娘亲申小娘也刚被卖了。偌大一个府院,竟无一个至亲之人了。 盈小姐径直跪下,给李夫人行了个大礼,可怜巴巴的说道,“母亲,您打算把我也卖了吗?” 李夫人才想起来盈小姐还没归宿,只是这会儿她也没头绪,一时不知道如何答话。 盈小姐看李夫人不说话,只当作接下来就是要卖了她,便连磕了几个头,哭道,“盈儿知道父亲舍家而去,小娘行为不端给母亲蒙羞,母亲一个人持家艰难。盈儿自知没有大用,只求母亲不要卖我,我愿一辈子给母亲和弟弟妹妹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为奴为婢,母亲权当给家里省一份丫头的月钱,只求母亲留我在家,不要卖了我。” 李夫人虽然和盈小姐感情疏淡,但看她说的凄切,心里早已生出百般不忍,只是她们多年情分淡薄,留下她便多一处嚼用,真拿她当丫头,让一对儿女看到长姐被苛待,也不像样子, 这话却不好同盈小姐明说。李夫人便起身扶起她,让她安心先回去,这事她自有打算。 次日,盈小姐起来,看李夫人叫了牙婆和当铺掌柜的过来,卖丫头的卖丫头,卖家私的卖家私,预备着搬回她娘家陪嫁的小宅子住。 盈小姐看见这满院子的凌乱,便知自己也在这里呆不长久了,她想了想,便趁乱跑出来,往街上走去。 盈小姐虽然常在衙门和知县内宅之间往返送东西,却对街面方向一无所知,她一路走一路问,一直走到封大郎的宅院后门,看 6. 柳家之宠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话说李夫人打发管家去徽州府打听柳老爹家况真假,那管家一连去了三日,把柳老爹家几辈子都打听的明明白白,回说与牙婆所言一字不差,且又盛赞柳老爹为人义气宽厚。李夫人便遣人送信给柳老爹,请柳老爹择日接盈小姐过去。 那柳老爹接到来信欢喜非常,半夜就忍不住起来套马车往绩溪赶。 柳老爹看盈小姐生的乖巧可爱,比自己想象的女儿模样还要好上十分,更是喜得合不拢嘴,除了原定一百两银子外,又额外给了二十两喜银替盈小姐谢李夫人养育之恩。 李夫人百般推辞,说好歹母女一场,怎么都不肯收下。竟又把这一百二十两银子归拢,另取出四十两,拢共一百六十两银子用大红纸包好,交给柳老爹,说是添一分盈小姐将来出阁的嫁妆。 盈小姐没想到李夫人竟然做如此打算,再三拜谢洒泪泣别不题。 话说这柳老爹,浓眉方口,心宽体胖,生就一副宽厚相貌。他和柳娘子一起操劳数十年,挣下两间旺铺,一份家私,如今两鬓都已半数斑白了。 若说世人偏爱儿子,他两个此生最爱女儿,不想连得两子,弄得两人都有些泄气。后面又过了生育年纪,便是再想生女儿也不能了。此前也几次动过收养一个孩儿的心,只是总遇不上合意的,便一年一年的耽搁下来。 昨日听中人报信说谈下来一个乖巧的女孩儿,两人都激动不已,连夜借了匹脾气温和的小马驹,把轿厢铺的比床还要厚实温软,又装满了好几个点心匣子,只怕盈小姐颠着饿着。 盈小姐随柳老爹上车一看,那轿厢铺的足有一尺厚,都是暄软的棉褥子,坐下便能把人陷进去。四面围着四个大点心匣子,里面肉干果脯花生瓜子,还有各色时令果子和各式点心,便是十个她也吃不完,在马车的一角还单独放了一个小箱子,打开是一个银质小水壶,里面是柳娘子临行前泡的蜂蜜花茶,用棉布包着,是给盈小姐路上解渴用的。虽行路走了半日,却还触手温热,闻着香甜沁人,可见柳娘子细心。 柳老爹令车夫慢慢的赶车,生怕颠着了新女儿。一路上不时的说着家里的事,给盈小姐解闷儿。三个人就这么慢慢的走着,直到天擦黑才到了徽州府。 盈小姐听说到了,便下车来看。 只见左手边三大间铺子,里面摆着各色绫罗绸缎,并有粗布针线等物,右手边两小间插着酒旗子,里面摆着一溜大小罐子,不时的有酒香味飘出来,这正是柳老爹经营的绸缎庄和酒铺子。这会儿两个铺面的伙计们正在忙着点灯笼上门扇,预备着打烊和盘账了。 柳老爹引盈小姐拐过一条小道,打开一扇五尺宽七尺高的小门,便进到了柳家后院。 这后院说大不大,左不过三间正房,两侧几间厢房,一看就是寻常百姓家的样子,是柳老爹柳大娘平日住的。如今这小院里一改往日的简朴,处处张灯结彩,还摆上了五六桌酒席,请来了平日相好的街坊四邻,预备着迎盈小姐进门。 盈小姐走进中间的堂屋,看当中高桌摆着腊肉果子点心,两边放着太师椅,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位五十来岁,眉目和善含笑,身形略有些发福的娘子,这便是柳娘子了。 柳娘子看见柳老爹引着个模样清秀可人的小女孩进屋来,笃定了这必是她的新女儿,忙不迭的从椅子上站起身,一脸欢喜的向盈小姐走来。 柳娘子拉起盈小姐的手,从上到下仔细的看看了一遍又一遍,喜欢得不得了。直把盈小姐看的不好意思起来,又连声问走了几个时辰,累不累,饿不饿,问得盈小姐都来不及答话,直把围上来的街坊们都看的笑起来。 这里中人笑道,“柳娘子,以后姑娘入了你家的门做了你的女儿,有的是天天看,如今到了吉时,倒要快快行了礼数才好。” 这柳娘子拍了拍脑门,也笑道,“看我高兴的,竟都浑忘了,先行了礼数,先行了礼数。” 当下中人发出令去,院子里放起来鞭炮,又燃起了几束彩色烟花,屋里线香燃起,红烛高立,柳老爹和柳娘子端坐中堂。 中人道,“叩土地城隍,百里之隔,巧得相见,谢天赐机缘。” 盈小姐跪地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起身。 中人道,“拜慈父慈母,恭敬侍奉,孝顺为章,谢父母重恩。” 盈小姐对柳老爹和柳娘子行三拜之礼。 中人道,“礼成。” 柳娘子像是等这句话等了许久,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忙不迭的打开手里的锦盒,从里面掏出一副镶粉宝坠金长命锁的掐丝金项圈和一对镶珍珠的花丝金手镯,要给盈小姐戴上。 柳娘子道,“女儿,我和你爹爹盼女儿盼了多年,终于盼来了你,只是没想到事成的这么快,来不及细细准备,只好从金匠铺子里急急的打出这副项圈手镯来,今日权且戴上,若是不喜欢,明日让你爹爹带你去铺子,不拘什么珍珠宝石,想要什么花样尽管挑便是。” 众人笑起来,说道,“别看柳娘子平日连个线头都要捡起来搓成绳儿,如今得了女儿,只怕不能摘星星呢。” 盈小姐看这金项圈金镯子的分量成色花样,便是知县府也很少见到,足见柳家心诚,便道,“这便极好了,女儿谢过爹娘,以后万不能再如此破费了。” 柳娘子看盈小姐说话这样懂事得体,心里的爱怜足足又添了十分。 这里中人说道,“如今还有更易姓名一事,往后姓柳自不必说,姐儿的小名原叫盈儿,二老看是否要换个新的闺阁小名叫着。” 这柳老爹笑道,“路上我早已想好了,盈字正合我女儿盈盈一笑的样子,本就极好,只是我家本姓柳,若叫柳盈,未免拗口一些,不如改做柳莺,春日柳梢闻莺,更兼活泼可爱。” 众人拍手叫好,夸柳老爹改的名字形神兼具。 从此众人皆呼莺儿。 别看柳家不比知县府官绅门户显赫,田庄地亩也没有知县府丰厚,柳老爹和柳娘子平日也是清粥简食节俭度日,如今却恨不得把挣的每一分钱都花在柳莺身上。 且不说肥鸡肥鸭,时令鱼鲜,日日煎炸蒸煮换着花样的做,也不说零食点心一应不缺,就说那绸缎铺子,往日都是先紧着要紧主顾们挑,如今新料子到货,都是先拿来给柳莺做衣服,挑完了才拿到铺子里上架卖。 柳老爹还总嫌女儿身上首饰少,打了金的,又打银的,刚买了珊瑚,又想添宝石,每隔几日便往首饰铺子跑,催着金匠银匠们多想新花样给他女儿打首饰戴。 柳莺才来了柳家三个月,通体上下都换了一番气象。贴身穿花罗,外面穿绸缎,身上金银宝石一个赛一个的精美,就连日常用的杯儿碗儿盘儿筷子勺子,柳娘子也给准备了好几套,有银的有玉的有瓷的,来回倒腾着用,只盼着女儿借着新鲜劲儿多吃几口饭。 寻常人家的女儿,就算是家里殷实的,也要时常做些针线细活,或是拿出去换些脂粉玩具,或者留着自用省一分针线钱。这里柳娘子一应物事全不要柳莺动手,专门买了一个细活丫鬟柳莺做细活儿。 这架势,别说知县家的大小姐,就是知府家的小姐来了,恐怕也要自愧不如。 再说回柳莺,自从进了柳家,衣食丰裕自不必说,更有爹娘万千宠爱在身,养的是肤如凝脂,白里透红,再加上她本来生的杏眼桃腮,体量纤细,如今看着更加娇俏清丽了。 在柳家的日子里,一不让碰家务,二不让做针线,每日不是和丫鬟闲聊,便是去街上闲逛,时日久了,柳莺便觉得有些无聊。 这日,柳莺从花鸟市逛回来,打算抄一条没走过的新鲜小路回家,走到一个巷子里,听见不远处有朗朗的读书声,甚是稀奇。她自从离了绩溪,因久处商肆之间,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读书声了,便问丫鬟是谁家。 丫鬟说,“听说有个教书的阮先生在此附近,想必是他家的弟子在读书。” 柳莺心里一动,想,“虽然爹娘疼惜,舍不得使唤我,可我日日在家闲坐,除了吃便是睡,这日子终究过 7. 拜师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柳老爹从阮先生家出来,一想到这么快就达成了女儿的心愿,便开心得不能自已,笑成了一个眯眯眼,步子也比往常轻快了一倍,他要赶紧回家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爱女。 路过卖油坊,卖油的大娘看他走得风风火火的,便高声笑着问他,“柳大掌柜,今日有什么喜事让你这样开心啊。” 柳掌柜头也不回步子也不停,“我家女儿要上学堂了。” “上学堂?学针线还是学打酒啊,哈哈哈哈。”卖油大娘压根儿想不到是真的上学堂,以为柳老爹是在和她说笑,忍不住打趣他。 柳老爹并不答话,咧着嘴一溜烟儿的家去了。 柳莺和柳娘子闻说阮先生同意收做学生,高兴的拍红了手,好像柳莺刚刚中了状元。 柳娘子抱着柳莺笑成了一朵花,然后一头扎进厨房里,今天她一定要做一顿丰盛的午餐,配上她新酿成的雪梨蜜酒,好好庆贺这个好消息。 柳老爹则坐下来,思考着要不要给女儿添几件上学的新衣裳新首饰,还有要不要买一个陪读丫鬟。 柳莺可没心思想这些,脑子里全是上学的正经事,对柳老爹说道,“爹爹,阮先生说十日后行拜师礼,女儿觉得时间有些紧张,像束脩六礼、同学赠礼、书本文房,须得早些备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遗漏了什么。” 柳老爹从遐思中回过神了来,点头称是,说这几日他会亲自上街,一一挑好,必然妥妥帖帖。 柳老爹问柳莺,过几日上学想穿些什么花样的新衣裳。 柳莺道,“阮先生虽然思想开明,愿意让我做他的学生,但毕竟女儿家上学堂,和男学生同居一室,还是要注意分寸,若是给阮先生添了麻烦,倒反而辜负了他的心意。女儿心想,这在家的闺阁打扮是不宜穿进学堂的,一则裙衫飘动举止多有不便,二则众人都是男子打扮,显得我有些扎眼。不如爹爹就拿一块儿最常见的青布来,给女儿做一身男儿衣袍,专供上学时穿着。” 柳老爹拈着胡须道,“有理,有理。只是咱们家是开绸缎铺子的,虽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可咱们家日日给你穿绫罗绸缎还供的起,我和你娘又怎舍得你穿青布衣裳。况且,你那些同学多是富家子弟,我们穿的寒酸岂不让人笑话了去。” 柳莺知道柳老爹和柳娘子一心只为她好,便劝解道,“女儿此去,只为读书识字,好多明白些道理,若在装束上过于下功夫,反倒失了本心了。爹爹去时,想必也见过同学装扮,若爹爹觉得青布欠妥,另选块素净衣料便是,只不可太过靡费。” 柳老爹觉得女儿说得颇有道理,便起身往铺子里去,左挑右拣,半天才选出一匹淡青色葡萄叶暗纹的花罗来。 这花罗虽不及缎子华丽溢彩,但如今七月流火、暑热难当,花罗触手微凉,行动成风,消汗散热,穿在身上正是清爽宜人,且颜色花纹素雅,看着也不显招摇。 柳老爹看柳莺对这块料子喜欢,当即便量了尺寸,亲手裁成布块,交给柳娘子做针线。 十天很快就过去了。 到了拜师礼这天,柳老爹带着装点好的芹菜、莲子、红枣、桂圆、红豆、干肉等束脩六礼,寓意勤奋、清苦、早中、圆满、鸿运高照和感谢师恩,并赠送同窗同学的糕点等物。 柳莺则背着柳老爹专给她做的镂状元及第纹花梨木书箱,内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并笔墨纸砚,往阮先生家走来。 因着拜师礼的缘故,阮先生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先是仔仔细细地沐浴焚香,又重新换了身崭新的青布衣裳,然后坐得端端正正的候在中堂。 他收的十几个学生也都按照个头高低,整整齐齐的分站在两侧。 堂下还站着一些徽州本地的文人雅客,他们听说阮先生要收一位女学生,都觉得稀奇,纷纷跑过来开眼一观。 柳老爹和柳莺从大门里走进来时,众人的好奇心达到了最盛,身子虽都恭恭敬敬的直直站着,眼睛却都齐刷刷的向柳莺看过来。 只见一个十岁身量的女娃儿,身着淡青衣袍,头顶玉簪束发,脚蹬素纹软鞋,莲步轻移,衣衫微动,自庭院中款款而来。 走近了再细看时,但见柳眉纤长入鬓,杏眼微波流转,唇不画而红,脸无粉而白,气质清雅,神色坚定。 若非举手投足间有些女儿家的姿态,还真会以为是哪个富贵人家仔细教养过的小公子。 柳莺踏入中堂,将书箱轻轻地放在旁边的茶桌上,然后回到阮先生面前,先正了正衣冠,又仔细地抻了抻衣服,这才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开始行拜师礼。 按照礼数,柳莺需得先对着中堂悬挂的先圣孔子和孟子画像行九叩大礼。 九叩之后,需要起身掸去衣服上的灰尘,然后重新跪拜,对老师阮先生行三叩尊师礼。 三叩礼毕,阮先生说“请起”,柳莺方能站起来,在中人端着的水盆里重新净手,然后才能将柳老爹准备好的束脩双手奉上。 阮先生按规矩回赠柳莺大葱一捆、圆葱十二个,寓意“聪慧”,并用朱砂在柳莺眉心处点一个红点,此时才算礼成。 柳莺双手接过大葱和圆葱,交给柳老爹仔细包好,然后将事先准备好的状元饼、福寿糕,并柳娘子亲手做的茶点、蜜腌果子等分赠给一众同学们。 阮先生也一改刚才行拜师礼时的严肃模样,恢复了平日的温和,笑呵呵的对柳莺介绍同学。 上回说过,学堂原有一十五个学生。 这其中,最小的两个才不过五岁,刚刚开蒙,都扎着双髻,一个随身带着不倒翁,另一个每日上学前需得大人拿果子哄着才不哭闹。 最大的十六岁,本来三四岁就开了蒙,原定四年前就参加童子科试手,只是阮先生说他写的文章火候未到,参加科举未免太早,即便去了多半也是泄气,不如再在学堂里好好磨上两年功夫,把底子学扎实了再一举登科。 学堂里还有一些“半出师弟子”,他们都已有过科举入场的经历,不需要每日来学堂上学,但每隔十天半个月来学堂请阮先生指点文章,阮先生说这些人倒是先不需理会。 柳莺注意到,在这一众人群中有一个少年,他穿着一身青布衣装,身材颀 8. 熟识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自打入了学堂,柳莺便一头扎进了读书里,每天鸡叫第二遍便起床,夜半才依依不舍的睡下,这认真刻苦劲儿直把柳老爹和柳娘子心疼的不得了。 柳莺给自己制定了学习计划,每日清早预习今日要讲的功课,下午学习写字,晚间温习前几日讲过的内容,间隙在院中活动活动,看几眼阮先生推荐的杂书。 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这些,柳莺早已背的滚瓜烂熟了。她本就记忆力极好,虽然没到过目不忘的程度,但也只需看个三两遍,就能记个七七八八,加上她日日勤奋,读写同步,因此进步飞快。在阮先生还在教背诵论语的时候,她已经能够熟练默写了。 因此,阮先生布置的作业,她很快就能完成,然后便竖起耳朵,听先生给别的小组上课。 像阮玉衡这样开蒙早进度快的,都在学四书五经和做文章了。 柳莺听下来,相比于《孟子》的晦涩,她更喜欢唐诗宋词。 只是,杜甫夫子总是忧国忧民,未免太过沉重;苏东坡一生漂泊坎坷,壮志难酬,实在有些凄惨;柳三变词律双绝,然寄情太过,有失雅正。若说喜欢的,只有李太白,气象浑厚,旷达出尘...... 柳莺虽然听过的诗不多,但也能从里面分出喜恶来,只是她所学尚浅,还不能全面真切的描述自己的所想所感。 今天上午,阮先生新教了两首唐诗,只要午饭前工工整整默写完成,便能按时吃上饭。 这点作业,对于两个小儿有些难度,对于柳莺来说,字都会写,诗也好背,自然不在话下, 她很快写完交上去,得到了阮先生的赞许。“嗯,学的很快,字也写得工整秀气,这几日你去选一本喜欢的字帖,每日临两篇大字给我。” 柳莺答应着出来了。 如今是正值农历十月,太阳的霸道一日不比一日,带着草木也抵不过凉意,眼看着逐渐凋零了,院中景致所余不多,午饭也还没有烧好,柳莺只好站在廊下随处闲看。 此时,阮玉衡也做完了饭前作业,他正站在院子的东北角,撸起袖子,准备把墙角的大石头搬起来。 那大石头,足足有七八十斤重,虽然形状奇奇怪怪,却看不出有什么稀奇,不过就是块大石头罢了。 过去几个月,柳莺总能在中午饭前,看到阮玉衡走到院子东北角处,弯下腰把这块大石头抱到西北角。 每天都是如此。 柳莺心想,“那大石头又没有长了脚,每天都能从西北角跑到东北角去让他搬。想必是下学后,有人把它从西北角抱回东北角。” 这石头这么大,又没见有什么用,总是这么搬来搬去的,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 一开始,柳莺以为是阮玉衡犯了什么过失,以至于要每天搬石头受罚。结果一天天观察下来,阮玉衡文章通达、诗词皆佳、字迹大气俊美,且他天资聪颖,无论阮先生教什么他都一点就透,学业上实在挑不出什么来。 若说为人吧,他性情温和有度,爽利豁达,从不欺凌弱小,从来没见与同学有过龃龉,有时同学之间起了口角,阮玉衡都会主动上前劝和,并且众人也都服他。 真是想不明白,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总和一个大石头较劲。 柳莺走上前去,这时阮玉衡已经把石头搬到了西北角,正站在那儿擦汗。 柳莺问道,“阮公子,你为什么总把这块大石头搬来搬去。” 这是几个月来,她和他的第六次说话,之前都是请教学业上的疑问,如今没头没脑的问一块大石头,她心里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 阮玉衡拍拍手上的土,放下卷起的袖子。 “父亲让我用这个强身健体,每天午饭前搬一趟,晚饭后搬一趟,既简单又好用。” 原来,阮玉衡自打记事起便受父亲悉心教导,虽然和年龄最大的那个同是三岁正式开蒙,但是因为基础较好,且天资聪颖,因此进度飞快,这些年一直是学堂里最好的学生,做起文章来不仅文从字顺,华采四溢,就连诗词也灵气毕现,比阮先生当年更胜十分。 阮先生原打算让儿子一年前参加童子科试试手,可惜,临近科考日阮玉衡突然夜里受寒,生了场大病,一连四五日头疼欲裂,高热不退,别说进场写文章了,就是起床都十分困难。 因为这件事,阮先生起了警觉,觉得平日只重学业,忘了身体才是万事的根本,以至于耽误了正事。从此,他不但在日常饮食上更加用心,也故意让阮玉衡在课余干些粗活,如挑水?担柴之类,好活泛气血,强健体魄。 这简简单单的搬石头,便是阮先生煞费苦心想出来的健体之法。 阮先生心里的打算是,若找一位武师傅教些棍棒拳脚,阮玉衡年龄尚小,难免沾惹上打打杀杀的江湖之气。若只是在家做些挑水担柴的粗活,那些东西毕竟分量有限,阮玉衡年纪小时还能发挥一些作用,再过几年便无用。思来想去,不如用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这大石头不会与人言语相激,给阮玉衡养出来江湖气,也比水桶柴火分量重,放在院里还能随时搬运锻炼,若是将来阮玉衡承受得住现在这块石头的重量,那就再换块更大的接着搬,如此一举四得,真是再好不过。 不过,这块石头还是太大了。一开始,阮玉衡对着这块石头有心无力,无论怎么使劲石头都纹丝不动,坚持挑了半年水,竟然能把石头抱起来,在原地停一会儿,再后来,挪三步,挪五步,直到现在,阮玉衡能抱着石头两个墙角间轻松行走。 说来也是有效,自打开始每日锻炼承重,他不仅从来没生过病,便是一声咳嗽一个喷嚏也没有。 此时,阮玉衡一边抻着袖口的褶皱,一边同柳莺说话,“适才听到父亲让你临字帖,你可有喜欢的名家。” 柳莺认认真真地答道,“我在这上面,只知颜柳和二王,其余不知。” 阮玉衡笑了,这小姑娘才上过学,居然还知道颜柳,“那这四人你可有喜欢的?” 柳莺摇摇头,“颜柳二人字体筋骨雄健、力沉势足,看着确实大气雄浑,然而我下笔纤弱,且字体偏宽,若临这二人的帖 9. 阮先生出事了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自从开始临字帖,柳莺和阮玉衡二人每日都有些话说。 柳莺每日早间交两篇临好的大字上去,由阮先生圈点出其中写得好的,再返给柳莺揣摩好坏的差异。因为先生并不给评语,有时柳莺也摸不出头脑,便把批完的大字给阮玉衡再看一看。 阮玉衡素来长于书法,虽然不练赵体,但书法相通,他对此也颇有些见解,经常能给柳莺一些独到细致的建议。 柳莺在行笔运笔上有言语理解不到之处,阮玉衡便手把手带着她写,加上柳莺本就勤奋用心,每日除了完成先生布置的两篇大字外,自己还额外写出三篇来,因此每日都有进益。日积月累,柳莺在书法上可谓进步飞快,一年后,就已经是学堂里数一数二的存在了,此是后话。 且说临近年下,徽州府打算选出十二方上好的砚台进献给官家,作为贺年礼中的一部分。 往常,徽州府进献的砚台都以造型为主,或蟠龙飞风、或瑞鸟祥云、或人物山水、或奇花异草,总之,以构图繁复、刀刻精细为美,用来彰显徽州府上下士绅和匠人们对官家的诚挚用心。 今年,徽州府尹突发异想,觉得往常总是富丽花纹,想必官家看多了也容易生腻,且从奏折批复和内廷打听到的秘闻来看,官家应该是喜古朴多于华丽,喜素雅多于繁复,于是便遍邀徽州书法名家,打算以简单的刻字代替复杂的雕花。 阮先生向来以书画静心明志,其中,书法集众家所长,又自成一道,一向声名在外,且阮先生为人清正素雅,颇受当地名流所重。因此,此次留墨刻砚的雅事自然在受邀之列。 这日,阮先生一大早便被徽州府尹用一顶温软小轿接走,快笔逸书,连写了十几幅,惹得在场书画名家连连叫好。 写完字后,府尹说阮先生来一趟不易,且众多徽州书画名家集聚一堂甚是难得,硬是执手不肯放行,并邀阮先生和其他徽州名流一起吟诗作赋,品茗对弈,做尽了文人雅事。晚间,府尹又盛情准备了时鲜佳肴、甘醇美酒款待众人,直到亥时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阮先生因晚间小酌了几杯,肚里有些灼热,不愿乘晃晃悠悠的软轿回来,便辞了众名流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家。 此时,徽州已是腊月天气,到了夜间更是哈气成霜。阮先生走在路上,经肃冷的寒风一吹,便觉得有些头晕头疼,腿脚也绵软起来。阮先生心想强撑着想必走不了几步路,看路边有一人家,台阶洒扫的甚是干净,便坐下来,打算歇一炷香再走。 阮先生先前只顾低头看路,没往别处看。哪想到这台阶上方的墙头上,正骑着一个贼。 此贼黑衣黑裤,五短身材,名叫王二,是本地街面上的一个泼皮无赖。他自小四体不勤、懒散成性,什么正经事也不肯做,每日日上三竿才慢悠悠的起床,四处闲逛至天黑方才回家,整日靠浑家种菜纺布卖些小钱填饱肚子。 若是寻常男人,知道自己生性懒惰,靠浑家养活已是脸面无光,大抵便粗茶淡饭,安心度日。 可这王二偏偏人懒眼又馋,见不得别人家饭桌上有大鱼大肉,看见便走不动道,若是闻见酒味更是恨不得命都不要了。 往常,他闲逛回家,吃着浑家做的粗饭,脑子里总是想着别人家的好饭菜,然后不住口的抱怨,“这杂粮野菜搁别人家,便是狗也嫌拉嗓子,如今你倒吃得香甜,可见生来就是命贱享不住福。想我王二爷也是命苦,明明是富家公子哥儿的身子,却托生到这种土阶漏屋里头,只求老天爷看在我心诚的份上,也让我过上两年财主家酒肉糊嘴的安逸日子,哪怕就现死了也值。” 她浑家初嫁来时,以为王二只是随口发泄几句,还耐心地好言相劝,后来日日听他如此说,也不见下苦力好好种田种菜过日子,便一概不做声,随着他整日满街闲逛不干正事。 这王二情知自己挣不来一个铜板,也不知道瞎眼的老天爷何时能看见受苦的他,看那些有钱的闲散子弟常常剩出许多好饭好菜,便整日跟在后面鞍前马后,好一些残羹剩菜解馋。 这残羹剩菜吃得多了,王二心里又生出几分不知足来。 他也想跟那些有钱子弟一样,穿着鲜亮的长衫,在酒楼里订个雅座,看掌柜和众伙计为他鞍前马后的伺候着,然后阔气的要酒要肉要菜,看心情随便吃上那么几口,用绣花丝帕子抹去嘴角的油,然后三五成群的往勾栏瓦舍里钻,搂着体香身软、描眉画眼的花娘们喝欢酒。 这情景想的多了,以至于王二每夜抱着浑家入睡,梦里都是花娘们的纤纤倩影。 那些有钱子弟能把吃剩的酒菜赏给他,却不能够把玩剩下的花娘给他玩乐。 这王二日日眼馋饥渴,心里像长出来一座火焰山一般灼热难当。他绞尽脑汁,数遍了这世上能想到的来钱路子,不是劳心劳力便是时日漫长,便是赚来钱,等抱上花娘,他都老胳膊老腿了,哪里还有什么快活可言。思来想去,王二便想出来溜门撬锁这种不下力来钱快的下作营生来。 只不过,溜门撬锁虽然听着容易,实际上却要耳听四路,身段敏捷,否则被人抓住小命便呜呼了。王二自小懒散,哪里走得了屋檐爬得上墙,只能从浑家手里骗几个铜板,找江湖郎中买些迷药使唤。 阮先生往台阶上坐的时候,这王二正拿着一根穿透心儿的长竹竿往人家屋里吹迷烟儿。 只要把屋里众人迷晕了,他这笨体拙躯的,就算把人家里偷光了也不会有人发觉,他对自己想出来的这个万无一失的妙法儿甚是得意。 不料这时,阮先生抬起了头,眼角的余光看见墙头上吊着一只腿,他定睛一看,发现竟然是个毛贼。 阮先生一介书生,身上向来没有什么拳脚功夫,制服不了这贼。他便站起身来,用双手死死地抱住吊在墙边的这条贼腿,然后大喊起来。 这王二坐在墙头上,早就看见了阮先生,只是他今晚尚未得手,怎肯就此罢休。本想着阮先生一个醉酒人,等他坐这儿歇够了走远再行贼事便可,没想到他大喊起来,这可怎生了得,王二急中生智,赶紧把另一只腿 10. 元宵节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年下,柳老爹的两个儿子从外地归来,一同携妻儿给二老拜年,也给柳莺这个新妹子带了许多礼物,热热闹闹了一个月,直到过了初十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正月十六这日,因为记得阮家做饭的李大娘回老家过年未归,柳莺想着,阮先生和阮玉衡父子二人在家一定冷清许多,便让柳老爹邀二人过来一同吃元宵热闹热闹。 阮先生看盛情难却,推辞不过,便抱来一瓮学生送的桂花冬酿酒来,与众人一同欢饮。 柳娘子本就是喜热闹的性子,她早在大年初一就想着今日闹元宵的事了,因此,家里早早地张灯结彩,焚香插花。今日午间,柳娘子听见阮家父子要来一同热闹,便一脑袋扎进厨房,亲手热酒烹调,做了满满一桌子好酒菜,把家里布置得别有一番氛围。 阮先生一向不是孤高冷傲之人,进门见此间人多热闹,便也放开了手脚,与柳老爹开怀畅饮起来。 别看阮先生文人出身,平日张口闭口都是学问,其实最不爱掉书袋,肚子里藏了不知道多少的野史乡闻,此时热酒下肚更加不吐不快,讲起故事来一个接着一个,好似糖葫芦串成了一长串儿,把众人听得忘了吃喝。 只听阮先生道,“那年,又到了科举的日子,我背着书箱子赶路考举人,行至两村之间,只觉得烈日炎炎、后背酸痛、腿肚热胀,真真是多一步也走不动了。眼看着到前面驿站还有一段路,我实在是捱不过,就索性把书箱子放下,在路边找了个草堆躺下,打算好好歇上一歇再赶路。正睡得香呢,冒出来一个年青人把我摇起来,非说我碍了他的事,让我赶紧起身给他腾地方。我四面一瞅,到处都是空地方,能碍得了谁的事,且我正躺的舒服呢,便不肯挪身。谁料,那年青人不依不饶,指着我身下的一片草说,他要割这个草,附近只有这一小片了,请我赶紧起来,若磨磨蹭蹭误了他的事,他手里的镰刀便要对我挥一挥了。” 说到这里,阮师傅夹起一片藕,看了一眼,放进嘴里。 “我看他后背的竹篓里装了一大筐草,形状长短看着与我身下的相似,且人家手里拿着镰刀要对我挥一挥,只好站起来让给他,问他急着割这么多草作甚。” “那年青人道,他喜欢上一个姑娘,想和她成亲,但那姑娘嫌他没心眼儿,就跟他说什么时候生出了像莲藕一样的七巧玲珑心,才能答应嫁给他。这年青人苦想无法,只好去庙里对着神佛许愿,说,“佛祖啊,让我生出莲藕一样的七巧玲珑心吧”。本来,他也只是走投无路,随口发个愿,缓一缓内心的焦急,并没在心里当真的。谁成想呢,这话被后头正在擦洗神像的和尚听见了,那和尚走出来告诉他,说此事简单,不需要求佛祖,他就有法子。” 众人不解,问道,“和尚有什么法子?难道这世上还有长心眼子的药不成?” 阮先生继续不疾不徐的说道,“哪里有这样的灵丹妙药,不过是因为这和尚是个懒蛋,师父罚他割十筐灯草,他懒得去,就骗这个年青人,让他替自己割草。只要灯草按时足量的割来,他就把生心眼子的方子告诉这个年青人。” 众人道,“和尚许了人家方子,总得给人家个交代,且听听和尚胡诌了个什么方子。” 阮先生道,“这年青人割完十筐灯草交给和尚,问他到底是什么灵验方子能长心眼儿,和尚告诉他说,你只需不错眼睛的瞪着七孔莲藕连瞪十日,到时候自然就生出来了。” 众人问,“果真?瞪藕还能长心眼子?那挖藕的人日日看藕,岂不生了一肚子心眼子?” 阮先生道,“过了十日,年青人捂着发红的眼睛跑去问和尚,和尚对他说,心眼子已经足数长出来了。这年青人闻言大喜,便一溜小跑儿地去见姑娘,说大师跟我说我长出来心眼子了,是不是可以成婚了。哪知道,姑娘没等他说完,先拍手叫起好来,嚷着三个月内就要和他赶紧成亲。” 众人惊讶道,“这姑娘也不验上一验,怎的突然变得这般心急,却是为何?” 阮先生笑道,“他瞪藕的功夫,那和尚跑去跟姑娘说她面中有黑气,若不在三个月内和这个年青人成婚,便只能一辈子嫁不出去。未婚姑娘最怕当老姑娘,哪里还顾得上验什么真假。” 众人笑起来,说“果然论起最奸滑来,谁也比不过和尚。” 柳老爹这时也想起来一个蹩脚女婿的笑话,便呷了一大口酒,也讲给众人听。 柳莺同众人笑了一回,瞧着今晚上左不过是喝酒说笑,街上还有元宵节的杂耍没看,便悄悄扯了扯阮玉衡的衣袖,让他带自己出去逛逛。 二人悄然离席,去外间穿上棉袄,走到街面上。没想到,天才刚擦黑,外面早已是火树银花、千灯相映了。 只见荷花灯、芙蓉灯层层叠叠,皎洁如月;骆驼灯、青狮灯威武高立、观之肃然;龙虾灯、螃蟹灯大钳怒张,煞有介事;还有诸如姑娘灯、媳妇灯、秀才灯、和尚灯等百样人物,故意做出些怪模样,惹得路过的众人们笑声不断。 因为这两日解了宵禁,大家伙儿便早早吃完晚饭出来逛了。 爷爷们抱了孙孙,嫂嫂们挽着小姑,一应人等披花着锦、穿金戴银的,都跑到街上看热闹来了,这场面,真个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有被扯破了袖口的,挤掉了绣鞋的,头花发簪被人趁乱摸走的,不计其数。因此,这一路上,但见欢笑者有之,怒骂者亦不少见,真个是百趣横生。 因为人多声杂,柳莺站在阮玉衡的身旁,说话互相仍听不见,于是都把双手合成喇叭状,趴在对方耳朵上喊。 一个喊道,“我想吃蜜饯山楂和雪花杏仁酥。” 另一个喊道,“我想去看花灯戏。” 两人用手喇叭大声商议了一番,决定先买吃食再去看戏。 说起这花灯戏,与寻常见到的舞龙狮、扭秧歌、划旱船等相比,又别有一番风味。 这花灯戏一般由三到五人表演,其中一个人主说唱,需要拿一盏花灯边唱边舞,唱的一般是风土小调或民间传说故事;再有两人在两边拿着花灯做杂耍,要求动作奇险而花灯不着不灭;还有两人在最后面,或坐或站,用琵琶、笛子、小鼓等乐器给前面三人伴奏。 有舞有技有乐,在一众节目中,花灯 11. 沈公子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阮先生因为那晚被贼王二往头上狠踢了几脚,从此便落下了头疼的毛病,发作起来颅内如鼓槌重锤,几乎要裂开一般,于是打那儿之后就不常出门。 开春过后,徽州府又常常刮风,头疼病受不得风激,时不时地发作,所有十天里总有两天不得不停课休息。 阮玉衡前年因生病耽误了考秀才,心里一直觉得遗憾。今年恰好徽州府举行院试,阮玉衡想着,院试三年两次,今年若是今年不趁机考一考,只怕白在家耽误了功夫。 于是,元宵后他也跟阮先生一样闭门不出,日日在家苦读磨文章。 二月先去考了县试,过了。 四月又去考了府试,也过了。 两场考试都是第一名,顺利拿到了童生资格,如今便等到了六月上旬去正式考院试了。 也许是两次考试太过于顺利,阮玉衡自打看了榜后便成竹在胸,自认为区区一个秀才不在话下,加上阮先生隔几天停课一次,就连柳莺冷眼看他,也觉得明显有些惫懒了。 有一天课间,学堂里的大小学生都围成一堆,拿纸折兔子玩儿。阮玉衡本来在苦想昨日做了一半的文章,见众人热闹的很,也放下纸笔凑上前去,跟那些开蒙的小儿摞在一起嬉笑。 柳莺在一旁看不过去,便走过去把他拉到没人的角落,小声说道,“他们都是眼下不急着考试的,功课没做完玩上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紧,你最近是怎么了?秀才再怎么简单,也是徽州府几百个童生一起排名次,即便有十足的把握,若不能一击即中,岂不又要白白等上一年?本来明年这时候你在备考举人,若还在考秀才,旁人怎么看倒不打紧,只是可想想,自己吃不吃得住这份难受?” 阮玉衡听得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便把手里捏着的纸兔子丢到一旁,依柳莺所言,定下一份计划来。先定下每两日认真做一篇文章,其余经史诗词,也做了定数。 如此算下来,到考试之日,少说也有三五十篇文章的练手,按照往年院试的难度,几乎是手到擒来。 柳莺还是照旧按时上课、背书、做功课,只是把闲散时间全给了练字。 只要手边有笔和纸,她就忍不住写上几笔。若是没有笔和纸,她就一边想着字帖里的样式,一边在手心里比比划划,一个字总要反复写上几十遍,左看右看实在挑不出毛病,这样才肯罢手。 阮玉衡每天也有事没事也帮柳莺看上几眼,认真给几句品评。 柳莺本就有一些天赋在,经此刻苦联系和细致指导,果然进步飞快。 就连阮先生都说,换谁也想不到这是十一岁女儿家写的字,要是他把柳莺临的《道德经》拿出去,足可以唬一唬徽州府的举人老爷们了。 且说有一日,阮先生早上醒来觉得头疼稍缓,只是口中寡淡无味,吃不下李大娘做的清淡饭菜,就让阮玉衡上街买碗小馄饨来吃。 阮玉衡拎着食盒依言出门,走到馄饨摊儿前,先叫了一碗小份的自己吃着,再另叫一碗大份的,令店家加了虾皮、醋汁等,装入食盒带走。 回来的路上,阮玉衡想着,这些天他和柳莺都在学业上下了不少苦功夫,若遇到柳老爹或柳娘子,便请他们允准,这两日想花上半天功夫,叫上柳莺一起去西郊踏青去。 于是便伸长了脖子,往柳家的方向远远地望过去,直到瞧见绸缎庄和酒铺子都已经卸下了门扇,阮玉衡就加快了脚步,想着一会儿趁机先和柳老爹把这事说了。 不想,阮玉衡还没走到柳家门口,便远远地看见那儿围了一堆人。 阮玉衡走上前去,两手拨开人群,见当中站着一位眉清目秀、面容白净的书生,正拉着一个泼皮理论什么,正好柳老爹也站在旁边帮腔。 阮玉衡拉了拉柳老爹的袖口,问道,“柳老伯,这是怎么一回事,怎的都围在这里。” 柳老爹扭头,看到是阮玉衡,也问道,“阮哥儿,你怎的一早出门了,阮先生好些了吗?” 阮玉衡道,“好些了,今早起来说想吃馄饨,我出来买馄饨来了。”说罢提起来食盒给柳老爹看。 柳老爹点点头,道,“好些就好,想吃东西就说明减轻了。” 说罢,柳老爹指着那泼皮和书生,气愤地说道,“这个腌臜泼皮,不知道打哪儿喝了一宿的烂酒,醉的连这么宽的路也瞅不见,硬撞上这个年轻后生,撞上也就罢了,还吐了人家一身。人家后生今日特地穿了干净衣服要上门做客,如今一身的腌臜物,可怎么做客去。让他赔,他耍赖不赔,让他洗,他又不肯洗,真真是个泼皮无赖,我们几个街坊们看不过去,正帮这个后生讨个公道呢。” 那泼皮听见柳老爹骂他,把一张烂醉的红脸扭过来,梗着脖儿斜楞着眼儿瞅柳老爹,道“老子就不赔,明明是他眼瞎撞了老子,都快把我骨头撞散了,要赔也是他赔我。” 这白净书生闻言,气得紫涨了面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泼皮兀自转着圈儿的叫骂,书生也不肯平白撒手,街坊们不好当街帮忙教训这泼皮,于是场面更加吵嚷起来。 说起这后生,他名叫沈清如,如今已年满十五岁,祖上本是徽州人。 沈清如父亲长年在浙江做知府。一年前,沈父因贪污巨额公款、参与走私丝绸被革职下狱,半年后便被火速问斩,所搜私产全部充公。 家中一众奴仆也一概下狱审问,其中有罪者流放、无罪者遣散。偌大一个沈家,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竟至一败涂地了。 沈清如和沈母二人,本来作为犯官亲眷,也在流放之列,所幸沈父在狱中咬紧牙关,将一应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一个上司也不曾牵连,私下里得到上司保全家人的许诺,这才使他们二人侥幸捡了条性命出来。 沈家被抄家后,沈氏母子无处可去,沈母便只好带着沈清如硬着头皮投靠娘家,靠着娘家的接济勉强熬过了半年。 上个月,沈母因不堪清苦和劳累,已然去世了。沈母娘家早就因收留犯官家眷后悔不已,再不想日夜担心受牵连,自此便抓住机会快刀斩乱麻,将沈清如扫地出门。 沈清如生活在官宦家庭,又是独生子,打小生活富足、父母娇贵。除了读书写字,别的一概不知一概不会。 因外祖家不肯收留,他找不到落脚的去处,便想起来沈父的遗言,往徽州府来寻找一位故旧高大人。 这位高大人当年曾在困顿之时受沈父义言提携,从此官路亨通,扶摇直上,一言可直达天听,成为徽州府一介名流。 去年,他因为担心被卷入沈父走私丝绸的案子,恰逢老母去世,便借着“丁忧”的名头一直避嫌在家。 按说,沈父明知道这位高大人在避嫌,又何必留下遗言,让沈清如长途跋涉来投奔呢,岂不是白跑一趟吗? 其实沈父也没有办法,他沦落到如此田地,能给妻儿留下性命已实属不易,谁又肯冒着风险帮他的儿子呢。 不过是仰仗着早年那一份人情,赌一把罢了。何况高大人位属高官,有些冒风险的事他也不必亲自沾了手去做,有的是门生下属主动站出来为他分忧。 更何况,他深知沈清如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生来只学会了读书。 若不厚着脸皮,请高大人帮忙找一份吃饭的营生,沈清如可怎么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呢。 若不厚着脸皮,请高大人在科举应试前写一封保荐信,沈清如这个犯官之子,哪能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再次中兴他们沈家呢。 沈父临刑前一晚,抱着沈清如老泪纵横,“你父亲我这些年苦心经营,身不由己做出这许多事,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成想一朝事发,如今竟然大限将至了。也罢,也罢,不该自己有的,还回去也罢。” 话音未落,他又仰天长叹道,“只是我沈家世代书 12. 拜访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且说沈清如换上阮玉衡的衣服,生怕误了约定的时辰,便急急的往高大人家走去。高大人记得他今日来,早已吩咐门房好生接待。 当下门房从沈清如手中接过拜帖,从上到下认真看过两遍,又对着沈清如仔细端详了两眼,便躬下半个身子,口中一边道着“沈公子请”,一边恭恭敬敬地引他往前厅走。 沈清如家道败落,已经一年多不曾受人如此尊敬过,此时脑中便回想起往日的富贵悠闲来,又一想马上就要低声下气的求人看顾,心中不免泛起一阵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 往日,无论是帮人家办事,还是上门求人家帮忙办事,都是沈大人一人在其中周旋,从来不带沈清如应酬。 如今为了生计,沈清如也只好硬着头皮舍下脸面了,只是他从来没做过这样的事,一会儿见了高大人,该如何开口呢。 沈清如正苦想如何开口,走进前厅却发现高大人并不在里间,便只好暂坐在下首等着,一边等茶点上来,一边往四处打量。 屋内的桌椅书架,摆放的甚是雅致。虽然看着简朴,但从木头的纹路和隐隐约约的香气判断,应该价值不菲。 门外则是高墙围起,黛砖其上,粉壁耸立,房梁、栏杆、窗棂,无不精雕细刻,极为考究。 沈清如想,若是遇上烟雨天气,从远处往此间远远望来,必定屋舍与烟雨融为一体,与水墨同色,想来应当别有一番韵味。 其实,沈清如这沿途一路,几乎全是官宅所在,都是这样的徽派建筑,只不过他匆匆忙忙的赴约,无心细看罢了。 当下丫鬟端上一碗春日新茶,不待介绍,沈清如已经远远闻到是明前茶独特的香气,不免又是一阵心酸。 他已许久没有喝到如此好的茶了。 这半年多来,别说是这样成色的茶,便是最下等的茶末子,他也舍不得花几文钱买上一壶。如今已经是今非昔比,他哪里还有心思,还有钱,花在这些不充饥的玩意儿上呢。 沈清如好像端着一碗玉露琼浆般,一小口一小口地仔细抿着喝。这时,丫鬟进来报,高大人来了。 沈清如小心放下茶碗,先用眼角余光扫去,瞧见一位身材高大,肩膀宽圆的长袍男子进来,料定这必是高大人了,便赶紧起身,深深地做了一个揖。 “晚生沈清如,拜见高伯父。” “贤侄快快请起”。 高大人的声音威严又和蔼,他轻轻扶起沈清如的肩头,拉着他在最靠近他的椅子上坐下。 沈清如抬眼看向眼前的高大人,圆圆的脸盘,短短的胡子,眉目极为有神却又如冬日暖阳般温和,嘴边还含着一缕和蔼的笑意。虽然总少不了几道皱纹,却看着左不过四十来岁的样子。 “原来父亲口中那样显赫威名的高大人,竟然是如此和善年轻的模样。” 沈清如悬了几日的心,先自放了一半下来。 这时,没等沈清如说话,高大人先开口了,“你从浙江过来,走了多久的路,怎样来的,如今住在哪里,在徽州府可有其他亲旧。” 沈清如忙答道,“晚生步行过来,因认错方向走了岔路,走了约摸有十日。族中人等百年前就已迁往浙江,如今只我一人,在城外寻了一个小店暂且落脚。” 高大人闻言,拍了拍沈清如的肩膀,叹息道,“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他一向精于政务,办事周详能干,年纪上也不算大,本来在仕途上还可以再进一步的,不想一朝糊涂,以至于事发东窗,不仅倒送了一条性命去,还连累了家人。他若泉下知道你如此受苦,必然悔不当初啊。” 言罢,高大人忍不住拉起袖口擦了擦眼角。 “贤侄看你如今左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在咱们这样的人家,本来是锦衣玉食,奴仆环绕,外事不闻,只管读书的,想来因这件事,你这半年多里,必然受了不少的苦吧。” 沈清如在困苦不堪中煎熬了半年,一直闷在心里无人倾诉。听到这样的话,便再也忍不住,当场大恸起来。 高大人坐在一旁抚慰再三,见沈清如止不住,便只好任着他发泄难过。 沈清如情难自已,又哽咽着与高大人说了不少往事,还有沈父在狱中的遭遇,把高大人说得更加感伤。 就这样,沈清如一面哭诉,高大人一面好言抚慰,直到两人对坐了半日,沈清如才从伤心中缓过来,想起来今日的正事。 高大人看他终于止住了啼哭,赶紧叫丫鬟端水来给他洗脸。 沈清如接过丫鬟递来的手绢,用清水仔细净过脸后,几次欲言又止,半天才鼓起来勇气。 他缓缓说道,“晚生今日上门拜访高伯父,本应是专程问候,只是晚生遭遇家中变故,加上长途跋涉,身上值钱之物都已尽数变卖,又不会做什么营生,因此只好厚着脸皮,求高伯父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看顾一下晚生,晚生和泉下父母铭记伯父大恩,他日必当数倍回报。” 高大人闻言,立即令人取来笔墨,手写了一张小纸条,递给沈清如。 原来高大人给徽州府尹写了一句话,请他帮忙给沈清如一份文职。 沈清如接过纸条看了一眼,彷佛看到封赏三公的圣旨一般,当下从椅子上激动地起身,直直的跪在地上,给高大人连磕了好几个头。 久处深夜,如见曙光。这正是沈清如此刻内心最精准的描摹。 高大人见状,连忙起身上前扶起,道“你父亲曾经有恩于我,我一直找不到机会报答。如今他不在了,我帮一帮他的孩子,这本是分内之事,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沈清如站起身,听见这话,便以为可再求一求高大人,于是趁机说了保荐科举的事。 没想到,高大人却一改刚才热络慈爱的神色,回身坐回了中堂高椅,淡淡的说道,“此事不急,你先去徽州府衙门领一份差事干着。” 此时,丫鬟进来通传,说午饭好了。 高大人便道,“贤侄一早赶来,想必早已腹饥,就留下来一起用午饭吧。” 沈清如早上本来没吃什么东西,半路跟王二磨了半天嘴皮子,来了后又痛哭了半晌,其实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了。他正要答应,一抬头,见高大人脸上还是淡淡的,且露出来疲倦之态,就不好意思再留下来,便婉言谢绝了。 高大人果然没有再相留,于是沈清如只好告辞出来。 沈清如揣着高大人写的纸条,心中又激动,又惴惴不安,只想赶紧把事情落定。 于是,他没有直接回城外落脚的小店,而是拐了个弯儿,径直去了徽州府,求见徽州府尹。 徽州府尹处理 13. 学以致用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且说沈清如在徽州府大狱领了份职位,每日早起应卯,下午放衙,兢兢业业,自不必题。 只是他在徽州无亲无故,闲来便只有读书睡觉,总是无聊。又因为那日去阮家还衣服,与阮玉衡相谈甚欢,便在心里把阮玉衡认做一位值得结识的异乡朋友,从此便有事没事往阮家走动。 一开始,阮玉衡见他谦虚有礼,又长于诗词,也很是愿意和他谈天说地。只是院试在即,沈清如每每晚饭必至,过了戌时才回,实在是消磨精神, 这天,阮玉衡才吃过晚饭,正要回书房好生温一温孟老夫子的书,然后补一篇昨日落下没做的功课,李大娘来报,说“沈公子又来了”。 阮玉衡不知道该怎么拒客,只好硬着头皮让进来,烹茶端水,高谈阔论,一直到亥时。 直到阮玉衡忍不住打起一串儿哈欠,沈清如才起身告辞。 阮玉衡送完客回房,也顾不上洗漱,便一脑袋扎进被子里。他实在是太困了,只想赶紧睡觉。 第二天,阮玉衡听到鸡叫过三遍,就迷迷瞪瞪的起床了。 今天本来是学堂正常的休息日,他大可以再睡一会儿的,就算是院试日子快到了,阮先生也不会因为多睡一会儿觉就责怪他。 阮玉衡却着急忙慌的,一边洗脸,一边催着李大娘赶紧做早饭。 “大娘,我一会儿吃完饭就要出去,过了戌时再回。若是有人找我,就说我有事出门去了。” 原来,昨晚上沈清如说今天也是衙门休息的日子,他左右无事,想一早就过来讨教。 阮先生听见阮玉衡这话,便知道他出门是为了避沈清如,也知道多半是去柳家躲着,于是想了想,拿出来一本《祁门簿记法》,让他一会儿带给柳莺。 阮玉衡在家从来没见过这本书,左翻右翻,发现完全看不懂,就问阮先生。 “父亲,这书我怎么一句话都看不懂,柳莺看得懂吗?” 阮先生笑了,“你不懂,人家可懂着呢。” 阮玉衡又翻了两下书,说道,“我不信,这看着与四书五经唐诗宋词也不是一体的,她还能无师自通了吗?” 阮先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脑袋瓜儿,道,“你不信,一会儿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阮玉衡吃过早饭,便背起书箱子往柳家径直走过来,一进门儿,正看见柳莺拿着树枝子蹲在地上比比划划,嘴里念念有词。 阮玉衡见状,猫悄儿的踮脚过去,正要吓她一大跳,没想到柳莺早瞅见地上有个人影子靠近过来,突然抬头瞅着他笑,倒反把阮玉衡吓了一跳。 阮玉衡一边跺脚,一边假装叹气道,“我这算什么,偷鸡不成,还反被鸡啄了一下。” 柳莺笑道,“这你怪谁,谁让你先“居心不良”呢,这也算“恶有恶报”的现世报了。” 柳莺因看见他后面背着书箱子,便问道,“咦?你上我家来,怎么还背着书呢?” 阮玉衡从背上卸下书箱子,一边往中堂走,一边忍不住抱怨道。 “嗐,别提了,我如今在家是没有清净了,只好厚着脸皮上你家来蹭吃蹭喝了。” 柳莺好奇,便问阮玉衡是怎么一回事。 阮玉衡便放下书箱子,从那日买馄饨回来偶遇沈清如讲起,一直说到昨日亥时才分别,今天还要上门来的事。 柳莺摇摇头道,“这人真有意思,就算人家脸上没嫌烦,嘴上也没说烦,自己也该知道个分寸吧。” 又看着阮玉衡说道,“那你也该拐着弯儿告诉他,你要考试了,没时间相陪。” 阮玉衡道,“谁说不是呢,只不过他也是个可怜人,本来父母没了,除了那位高大人,在徽州府又没个熟人,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个能说话解闷儿的,可不就不吐不快吗,我倒不好意思说他什么。” 阮玉衡从书箱子把那本《祁门簿记法》拿出来,递给柳莺,“呶,父亲让我带给你的,说你能看懂,快告诉我这是干什么的。” 柳莺接过来,看了一眼便笑了,“先生真是细心,我才不过提了一下,他就记住了,还专门找了本书给我。” 阮玉衡听不明白,更着急了,“这是什么,你跟他提了什么,快告诉我。” 柳莺笑道,“你瞅你急的。这不是我家绸缎庄的账房伙计,半个月前突然闹着我爹爹涨工钱。我爹涨不到他要的那个数,只好一拍两散了,一时间又招不到上手的人,爹爹只好天天在店里熬大夜对账。我想着,这事儿倒给我提了个醒,我们家是商贾人家,归根结底还是要以生意为主,我进了你家学堂读了书认了字,若再学会算账理账,以后不就可以帮衬上爹娘了?那日我跟先生提了一提,没想到他就记住了,还专门找了本教算账的书给我。” 阮玉衡恍然大悟道,“噢,原来这是一本教算账的书,我说怎么和平时看的书都不一样呢。” 又忍不住感慨道,“你也是有心了,凡事都想着帮衬爹娘,也难怪他们俩疼你。” 柳莺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他们原本就疼我,倒不是因为这个。昨晚吃饭的时候,娘还一个劲儿的说看我太累了,让我辞了学堂回家来养着。他们凡事都记挂着我,我能帮着做些就帮着做些,他俩也一把年纪了,也好让他俩身上轻快轻快。” 阮玉衡看着柳莺,一脸的欣慰。 突然又想起来什么,问道,“先前那个账房伙计要了多少,能让柳老伯宁愿自己熬大夜,也不能留下他。” 柳莺笑道,“这是商贾行里的规矩。咱们徽州府地面儿上,不拘你做什么买卖招什么伙计,每个月的工钱都是有个大致的定数的,比如说一个酒楼跑堂儿的,最末等的就是一贯钱。迎来送往端茶倒水,不须掌柜一一吩咐安排的,约是两贯钱。若是做得好,能让主顾认得脸儿,每回点名要你伺候,不来不肯吃的,跟掌柜商量过,最高可涨到三贯钱。” 阮玉衡不解道,“听起来,只要掌柜的愿意,也是能涨工钱的啊。” 柳莺摆摆手道,“不可,一个跑堂儿的,最高也就涨到三贯钱,再多一个子儿也不可能了。” 阮玉衡道,“为何?” 柳莺道,“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再好的伙计,你给三贯,他出五贯,再有个人出十贯,都互相抢着来,岂不乱了套了。利钱总是那么些,都花大钱雇伙计,生意如何能做得长久,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按规矩来。先前那个伙计,他本来是五贯钱一个月,爹爹年前刚给涨到了六贯,加了逢年过节的年礼,还额外给了脸面,他父母每人每年可在店里免费做一身布衣裳。饶是这样还犹嫌不足,口中嚷着有个大掌柜愿意一个月花八贯钱雇他。爹爹说,徽州府地面上从来没有八贯钱一个月的账房伙计,还提醒他小心被骗,没想到他竟然夜里卷起铺盖悄悄走了。” 阮玉衡问,“会不会是那人破了规矩,偷偷和他说定了,多呆一日就少一日的差价,所以他就急不可耐的走了?” 柳莺摇摇头,道,“哪里有这样的好事。那个说一个月给八贯钱的掌柜,爹爹认得他。他素日专爱以次充好,蒙一蒙不懂面料的普通百姓,回去洗上一水就缩水褪色,再洗两水就发白,洗过又不能退,所以大多是一锤子买卖。他生意做不过人家,就专做这种下作事。你可不知道,去年爹爹从杭州定了一批好料子,运到城门外,眼看着就要落定了,不想被他的人拦住。要不是脚夫和压货的伙计机灵,围在外围的十几匹布,差点儿都被他划伤了。那个伙计去他家,就算他私下里偷摸儿破规矩,最多也就能头个月能领到八贯钱,那店里的生意冷清的进门都直打哆嗦,连掌柜的一家子都不好养活,哪能月月给他开这么高的数儿。” 阮玉衡道,“他悄悄的走,有没有顺走 14. 新伙计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再说回沈清如,他因为每次来阮家都说到漏夜才回,且话实在太多太密,被阮玉衡冷淡了许多日子。 不过,他对此浑然不觉,还觉得自己住的地方离阮家太远,来回路上要花上许多功夫。 于是,在徽州大狱干满一个月的当天,沈清如领完月钱,就急火火的把先前住店的账款一口气结清,然后在离阮家半条街的小巷子里,另单赁了一间小房子住着。 只是阮玉衡实在没空儿陪他闲聊,估摸着差不多到了沈清如放衙的时间点,就跑去柳莺家躲着,直到该睡觉了才回家。 因此,沈清如搬来两个月,两人统共才在街面上匆匆见过一回,还没说上几句话,阮玉衡就找了个借口赶紧溜走了。 直到六月中旬,阮玉衡中了秀才,才肯出来见人。 沈清如日常在衙门行走,最先得了消息,早备了件礼物给他。 学堂里的众位同学们得知阮玉衡高中了第一名,也纷纷跑来相贺,柳莺也跟着大家伙儿凑了份子,买了件礼物。 又过了半个月,有一天下午,本来是不上学的,柳莺却欢欢喜喜地走到阮家,拉着阮玉衡道,“一会儿去我家,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阮玉衡不解道,“什么礼物,不过年不过节的,送我礼物干嘛?” “不是才刚高中了嘛,专送你这个新秀才相公的。” “前段时间不是送过了吗?” “那个是和大家伙儿一起送的,这次是单我家给你的。” 柳莺说罢,就兴冲冲的拉着阮玉衡要出门。 阮玉衡双手把着门,梗着脖子道,“单送可以,你得说清楚是什么东西,不然我不敢去,上次送的那个大鱼头整整吃了五天呢。” 原来,柳娘子先前得着过两个大鱼头,看鱼头十分新鲜,就分给阮家一个熬鱼头汤。 结果阮家人丁太少,吃了两顿都没吃完,又怕糟蹋了好东西,就熬了又熬,足足五天才连汤带肉的吃完,把阮玉衡腻的好几个月都不想看见鱼。 柳莺无可奈何,照着他的肩头使劲儿拍了一下,道,“你看你这人,收个礼还东磨叽西磨叽的,既这样我就告诉你罢。前段时间知道你高中的消息,爹娘就说要重新做两件秀才相公的正经长衫给你,只是当时店里没有看得上眼的好料子,爹爹便在进货的时候,特地挑了几匹好的,今儿晌午才卸的货,所以赶紧叫我过来,请你过去选料子,量尺寸。” 阮玉衡笑道,“原来如此,刚才竟是我不识抬举了,请别见怪。” 柳莺把双手抱在胸前,翻了个白眼。 阮玉衡想了想,道,“只是我还要告诉一声父亲,你们家的心意虽好,还得父亲允准了我才敢要呢。” 说罢走进书房,将柳家送衣裳的事和阮先生说了一遍。 阮先生道,“我们本就是近邻,你和柳莺又是同学,既然你柳老伯柳大娘好心相送,你便去罢。” 阮玉衡答应着,刚转过身要走,阮先生又道,“你去了告诉柳娘子,要是她晚上不忙,我就携一瓮酒过去,辛苦她添两个菜,我们两家人也好几个月没聚聚了。” 阮玉衡答应着,才刚走出书房,便一把拉住柳莺就要走。 柳莺笑道,“刚才还磨磨唧唧的呢,这会儿你倒猴急了。” 阮玉衡也笑道,“谁还嫌礼物多呢。” 话音未落,沈清如清秀的身影便飘飘然进来了。 “玉衡兄,你这是要出门吗?” 沈清如照旧拱手行礼,脚步却是不停,一直走到阮玉衡的面前。他虽比阮玉衡大几岁,却一直出于礼貌称呼他为兄长。 半个多月前,沈清如曾经上门相贺过,不知为何,这半个月竟没有再来,想必是有事在忙,抽不开身。 看此番躲避不过,阮玉衡便也礼貌回了个礼,说道,“是呀,我这位同学家说要送我两身衣服,叫我过去量尺寸呢。” 沈清如道,“那敢情好。要是这位同学不介意的话,我今日左右无事,玉衡兄我跟你一起去罢。” 阮玉衡本来一张喜气洋洋的脸,差点儿没忍住拉下来。 他还没相邀呢,怎么就上赶着要一起来了,跟柳莺又是头回见面,怎么能这样唐突无礼。 于是有些无语,一时间不知道该答应还是拒绝。 还是柳莺机灵,一听见沈清如这话,就想到这必是那位“没眼力见儿”的沈公子。 柳莺想,“左右不过是选块儿料子量个尺寸,他总不会也蹭着要一身衣裳吧。要是干巴巴的拒绝他,反而显得小气,不如就带着他去,想来也没什么。” 于是大大方方的开口道,“这位是哪位相公,以前从未见过,阮兄快介绍一下,好让我认识认识。” 沈清如忙道,“在下沈清如,祖籍徽州,原居浙江,几个月前回到这里,现在徽州府邢狱做事。” 柳莺笑道,“原来是沈公子,我早听玉衡兄说起过,沈公子长于诗词,那一句“鱼于荷下听雨声”,实在生动有趣的很呢。不才柳莺,就在这学堂里念书。既然今日有幸见面,沈公子不妨移动贵步,也到我家铺子里喝碗茶去,顺便给玉衡兄掌掌眼。我家就在隔壁不远的巷子口儿,抬脚就到了。” 沈清如喜道,“那敢情好,叨扰了。” 于是三人一起走到柳家的绸缎铺里,柳莺引二人到内室。桌上果然摞着七八匹布,都是适合年轻男子穿的清亮颜色。 阮玉衡走近了看,这几匹布全是绫罗,且都织成了暗纹。猛一看色彩柔和淡雅,并不觉得华彩照人,仔细看才能发觉到珠光微闪,显得低调又考究。 沈清如一边晃着头,一边不住声的啧啧叹道,“真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子。” 柳莺一脸得意的道,“那是自然,这是爹爹特地从江南最有名的织造纺里定的料子,颜色清亮,花纹精致。最难得的是纺织技法与以往大不同,你们上手摸摸,是不是比平日见到的更为厚实挺括。” 阮玉衡把最上面的一匹布掀起一角,摸了摸,又抻了几下,点点头道,“果然密实。” 又小心问道,“柳老伯定了这许多来,总不能都给我一人穿了罢。” 柳莺噗嗤一笑,道“你想什么呢,这虽然是爹爹送你的,但等你挑完,还要拿到外面架子上卖呢。如今天儿也热了,新中的秀才相公们要做体面衣服,徽州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们也要做新衣裳,这些只怕还不够呢。” 阮玉衡拍手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只怕自己白糟蹋了这么多好东西。” 说罢,柳莺叫店里的伙计进来,先给众人上茶,然后把料子一一展开,给阮玉衡比量着看。 阮玉衡相中了三个,一件是天水碧色如意连云纹,一件是月白色灵芝竹叶纹,还有一个是茶白色缠枝葫芦纹,问柳莺哪个好看。 柳莺道,“本来就要送你两身儿衣裳,你又不常做新的,要做便做个双数,你选一个不太中意的不要了便是。” 沈清如道,“这件如意云纹的,花纹织的有些散,玉衡兄上身比量比量看是不是。” 阮玉衡闻言,便让伙计往身上比量着看,却觉得还好。若是花纹再密些,倒有些像女儿家的裙料了。 柳莺看他犹豫不定,便道,“那件茶白色的别要了罢,颜色太清淡,又是缠枝葫芦纹,看着显老气,像是三四十岁的人穿的。” 阮玉衡便撇了那件茶白的,留下碧色和月白色的料子,让伙计拿笔和尺子记尺寸,他和柳莺、沈清如说着闲话。 沈清如看伙计量了颈中、颈根、臂围等许多尺寸,怕有记错的,就不住眼的往尺寸本子伤瞅,伙计量一个他瞅一眼,最后果然发现了一处不对。 沈清如指着一个数儿道,“这位小哥儿,胸围你多记了两寸,只怕到时候穿着肥大呢。” 那伙计停下手里的尺子,道,“公子有所不知,本店为了让客人穿着更合身,所有放量都比别家铺子小些。阮公子如今还在长个头儿的时候,故而额外多记了两寸,这个料子极好,放大一点儿免得穿一年就显紧了。” 沈清如做恍然大悟状,继续拉着伙计说东说西。 柳莺道,“这离晚饭还远着呢,左右也是闲着,上哪玩儿去?” 阮玉衡道,“我记得前些天柳大娘说要打几个柜子,可曾打好了?” 柳莺道,“没呢,才请来好木工,中午吃饭的时候刚到,想必这会儿在家锯木料呢。” 阮玉衡道,“那就去看他们干活儿吧,我觉着这个还怪有意思的。” 柳莺纳罕道,“平日我只道你总在诗书上下功夫,竟不知道你还爱这些手工玩意儿。” 说罢两人便起身,打算和沈清如告辞,然后去后院儿看木匠们干活儿。 谁料沈清如又是浑然不觉,也跟着一道儿走了出来。 柳莺背过脸儿,跟阮玉衡吐了下舌头,意思是,“这人怎么这样,都说要回家了,还不赶紧走。” 阮玉衡扯了扯嘴角,意思是,“我也很无奈,那会儿就不应该叫他来。” 三人一起在柳家后院看了半天的木匠活儿,一直到晚间柳娘子炒好了菜,阮先生抱了坛酒过来。 没想到,沈清如此时竟然还不相辞,也跟着入了席。 还好柳老爹和柳娘子并不介意生人,赶紧添了副碗筷来。众人在饭桌上礼见完毕,边吃边聊。 阮先生道,“柳莺现在不仅字写得极好,做诗也大有长进了。不过说来,这孩子诗书好倒在其次,最难得的是对你们二老的心思。前些日子跟我说要学着看账本儿,我找了本书给她,昨日考了一考,没想到竟然对答如流,还跟我说了不少书上没写明的技法出来,俨然是一个账房先生了。” 柳老爹得意道,“阮先生有所不知,莺儿已然帮我算了快两个月的账 15. 柳老爹的心思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虽然绸缎庄的生意与大狱账房有所不同,好在沈清如头脑聪明,又兼勤奋谦虚,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就找柳老爹问个明白,因此对账房事务上手极快,喜得柳老爹隔三差五的在饭桌上夸他。 沈清如历尽坎坷与白眼,如今突然备受认可,便越做越有兴致,竟将沈父遗言,以及求高大人保荐科举,中兴沈家的事,全都抛诸脑后,一门心思地做起账房先生来 不知不觉间,沈清如竟然在柳家绸缎庄里做了一年有余。 有一日,沈清如在绸缎庄库房里清点库存布匹的时候,发现数目和银钱似乎跟往日账目都不大对得上,便用笔一一圈出来,去找柳老爹请教。 柳老爹正在招待几位要紧的主顾,哪里顾得上管这个,就随口让他去后院儿找柳莺问。 柳莺从沈清如手中接过账本儿,口念心算了一回,也觉得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有问题,于是两个人合计了一番,一起把旧年账本儿找出来,翻到记着这项的那页,然后分别执笔核算起来。 柳老爹送走主顾,回身便走进院里来,他本想回来洗把脸凉快凉快,结果两脚刚迈进门,正好看到柳莺和沈清如两个清秀小儿,正趴在中堂的高桌上,低着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两人紧挨在一起,看着很是亲密。 其实,柳莺和沈清如本来是为了对账方便,不经意的坐得近了些。两人都是心无旁骛,挨在一起也浑然不觉,没想到柳老爹却看得心里一动,有了其他的心思。 这天晚上,柳老爹听沈清如对完账回来,一屁股坐在床边,一边吧嗒吧嗒的抽着烟袋,一边琢磨着白天看到的那一幕。 “老婆子,你觉得沈清如这个孩子怎么样?” 柳娘子正抱着一床新被子准备铺床,闻言便道,“沈公子做事很是不错,账目理的清楚,写的也明白,那日我看了一眼他写的账本儿,竟是像印的书一样。一开始,我还担心他一副书生模样,可能做不来咱们这个,还有些后悔那天在饭桌上急火火的拍定了他,没想到竟然做的这般好,可见人不可貌相了。” “嗯,做事确实是认真,那人品呢?” 柳娘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想了一想道,“他整日在前面忙活,接触倒不是很多。不过每次见到我时,礼数十分周全,叫的也亲切,待其他伙计们也温和,且素日常和阮哥儿一起玩耍的,我那日看女儿念书,听见有句话叫“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阮哥儿这样好的孩子肯和他相与,想必人品也是不错的。” 柳老爹闻言,便“当当”磕了两下烟灰,笑眯眯的试探着问道,“那你觉得,他可配得上咱们女儿?” 柳娘子被唬了一跳,下意识的瞪了柳老爹一眼,责怪道,“你在胡说什么?” 柳老爹收起笑容,正色道,“咱们女儿现如今也十三岁了,虽然婚嫁的事还没紧到眼跟前儿,单是做父母的,也该往这上面筹划筹划了。” 这话说得柳娘子一下子就红了眼圈儿。 在她心里,柳莺像是前天才来到家里,怎么日子还没怎么过呢,竟然都三年有余了。 柳老爹见状,便婉言说道,“我知道你心里舍不得,我心里也舍不得。咱们这么多年才盼来一个女儿,还这般的好,才养在膝下三两年,我怎忍心这么快就把她嫁出去,我真想让她一辈子都待在咱们跟前。” 柳娘子委屈的抽泣道,“那你刚才还说什么沈公子配不配的话,女儿才十三岁,这才哪到哪儿啊。” 柳老爹解释道,“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咱们女儿一天天的长大,身边总要有个贴心的人儿,咱们做父母的再疼她,总亲不过小两口儿去。我寻思着,与其剜心割肉的让女儿嫁到别家去,日日见不着也看顾不到,不如我们招一个上门女婿来,一个是解决了女儿的婚事,另一个,回头咱们爬不动了,女婿也能这样照应上家里的生意。对女儿,对我们,岂不都两全其美了?” 柳娘子闻言觉得有理,便三下两下擦干眼泪,正色道,“既如此,那为何不招了阮哥儿,阮哥儿人品端方,打小儿众街坊们就看在眼里,待咱们女儿又好,还有同窗几年的情谊在,岂不比那个沈公子强上十倍。” 柳老爹摇了摇头,“阮哥儿的好我怎会不知?我几次三番在肚子里翻炒他和咱们女儿的事,只是总觉得有些不好。原因有三,第一,阮先生尚在家中,阮哥儿又是独生子,怎好让他撇了父亲不要,跑来我们家照应,从来招女婿再好也不能招独生子,断了人家的香火。第二,阮哥儿的才华在于读书做学问,于生意场上一概不知,纵使他聪明上进,我看他的性格,难说会为了多挣些散碎银两而拉下身段去招呼主顾。第三,也是最要紧的,阮哥儿现如今已经中了秀才,看样子,往后还要考举人中进士。且不说日后路走得远,我们一介商贾人家,怎好让一个清贵相公做上门女婿?便是阮先生心境开明,不介意这个,可是世人嘴多话杂,怎能让我们女儿受这样的委屈。” 柳娘子点点头,“这么说起来,沈公子倒是相宜许多了。” 柳老爹捻起胡须,缓缓的道,“这个沈公子,我也曾悄悄打听过,他原来也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因此小小年纪诗书就这般出色。如果不是他家里犯了事,还没有机会到咱家呢。沈公子受家里连累,原来的童生不作数了,往后没人保举的话,也走不了科举的路子。他虽有位高官显爵的故旧伯父高大人,想来终究是曲终人散,不肯冒险帮忙,不然不会到咱们这里来,屈身做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 柳娘子道,“既然如此,也算是一桩缘分了,只是还要问过女儿和沈公子的意思,可别做了强扭的瓜。咱们女儿年岁终究不大,有的是时间挑个好郎君。” 当下两人商议定,便吹了灯,踏踏实实的上床睡了。 次日,柳老爹和柳娘子兵分两路,一个去问柳莺,一个去问沈清如。 柳娘子是个爽快的人,平时无论是料理酒铺子还是伙计家务,一向果断麻利。过去几年,她也曾热心撮合过几对儿姑娘小伙子们,只是到了自己女儿的事上,却犹犹豫豫的不好意思开口。 这一上午,柳莺看账本儿的功夫,柳娘子一会儿过去送盘点心,一会儿又去端壶茶水。三番五次的欲言又止,就连柳莺也觉得她今天有点奇怪,往常她专注做什么事的时候,除 16. 试探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柳莺回房后,本想躺下来好好理一理这件事,结果更加心烦意乱,于是便出门往街上走来,打算透一透气。 才刚走出小巷,一转身,却跟人撞了个满怀。抬手一看,竟然是阮玉衡,原来他来找她玩。 “你怎么也出门了,正好我要找你去。”阮玉衡看见撞上的人是柳莺,露出了满脸的欣喜激动。 “什么事儿,干嘛呀?”柳莺看见阮玉衡,本来就没平复的心,更乱了。 “奇怪,你今天见着我怎么这么冷漠,脸冷冷的,话也淡淡的。”阮玉衡立马把刚才的笑容收起来,假装有些不开心。 “噢,才刚在家里有些闷着,所以才出来走走,还没缓过来呢,就被你看见了。”柳莺忙解释道,这话是客气话,也是实话。 阮玉衡立马恢复了一开始的样子,开心的说道,“我跟你说,东街大柳树底下,挨着那个算卦摊儿的地方,新来了个捏泥人儿的,听人说做的跟真的一样,咱们且去看看去。” “不去。”柳莺把脸一扭,看起来像一只生气炸毛的娇憨小兽,“上次就是那个地方,你非要我捏个小像儿,结果鼻子是歪的,耳朵也一高一低,拿回来都不好意思摆着,见天儿的锁在柜子里。前儿个我寻思着,白搁着也是搁着,不如我自己和点泥修补修补,结果打开一看,都碎成渣了。” 柳莺想起来去年捏的那个丑巴巴的小泥人儿,忍不住有点气呼呼的。 阮玉衡听见泥人儿碎成了渣,忍不住笑了,转眼看见柳莺有点儿生气,又赶紧收起来笑容,说道,“这次不一样,听说新来的这个手艺好的很。反正你都要出门散心,去哪儿不是去,就跟我一起去看看呗。” 柳莺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上哪儿散心,便跟着阮玉衡往东街走去。 东街的尽头靠近一条小河,河边上长着一棵歪脖子大柳树,也不知道在这儿扎根了多少年,看着足足有两个壮汉合抱起来那么粗。 因为这块儿低洼潮湿,大家都不肯在这儿建屋造舍,于是,大柳树周围便空出来十余步见方的宽敞地方。 那些小商小贩们,因看这块儿开阔,并且常年有树荫遮蔽,便三三两两的过来摆摊儿。 时间久了,流动小贩逐渐固定了下来。这柳树底下,便常年扎着一个卖果子的,一个卖烧饼的,一个卖大碗茶的,一个算卦的,还有就是那个给柳莺捏歪了鼻子的小贩儿。 那个小贩儿手艺不精,没在这里捏多久,就干不下去走了,没想到居然又来了一个新的顶了上去。 这会儿柳莺在阮玉衡的指引下,远远的看见算卦摊儿的旁边围了一堆人,想必就是那个捏泥人儿的了。 柳莺的个头儿虽然比之前长高了不少,但一众人群在前面挡得严严实实,还是什么都看不到。于是,阮玉衡一边口中叫着“借过”,一边两臂使劲儿往两边推搡着,硬把柳莺塞到了最前面。 柳莺低头看去,只见面前摆了一张不足三尺宽的小方桌,上面有泥坯、竹刀、竹签等物,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坐在桌后弯着身子忙活着。 只见他右手握着泥坯不动,左手不停地上下翻飞,竟然还是个左撇子。他一会儿左边糊块儿泥巴,一会儿右边糊块儿泥巴,然后小心地捏几下,想了想又揪下来一星半点儿,偶尔停下来皱着眉头端详两眼,又继续翻飞不停。 旁边围观的众人,有的夸赞,有的嘲讽,还有的单纯跟着瞎起哄。这少年倒是恍若未闻,既不应答,也不招呼,一门心思全在手里那团泥巴上。 也就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少年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手心儿里托起一个小像,高高地举给众人看,口中闷声闷气的说道,“捏好了。” 柳莺定睛仔细看去,这少年手里托着的,竟然是一个扎着双髻,正坐在板凳上啃瓜嬉笑的小儿。 只见这小儿通体圆润胖乎,脑袋溜圆,五官端正,坐在小竹凳上,左脚翘到右腿上,十分的憨态可掬。两手还抱着一牙儿西瓜,正歪着头啃得不亦乐乎。 好笑的是,少年不知道怎么点的泥人儿眼睛,竟然能让啃瓜小儿斜着眼儿看着众人,彷佛在说,“嘿嘿,你吃不到吧?” 再加上腮边粘着的那一颗西瓜子,这小儿看起来真是顽皮有趣,栩栩如生。 当下围观众人看的清楚,纷纷喝起采来,不住口的夸这少年“妙手天工”。有围观者先回过神来,抢着要那少年给他先捏一个,众人闻言,也你一个我一个的要买泥人儿。 眼看着就要抢不过,柳莺赶紧抢在头里,告诉这少年给她和阮玉衡各捏一个。 那少年歪着头,仔细端详了两人一番,便仍旧一句话不说,低下头两手翻飞起来。 不多会儿,少年又把手心高高举起,口中闷声闷气的说道,“捏好了。” 柳莺阮玉衡两人凑近一看,果然是两人的小像。只见柳莺手提花灯做低头羞赧状,阮玉衡则像现在这会儿似的,歪着脑袋一脸幸福的往柳莺脸上瞅。 那五官,那神韵,竟与两个真人没有丝毫分别。 逼真,确实是很逼真。 生动,也确实是很生动, 就是有些,太羞人了! 这分明捏的是一对儿眉目含情,恩爱情深的少年夫妻。 当下柳莺桃腮乍红,一把把泥人儿从少年手里抢过来,塞到阮玉衡手里,然后把钱丢在方桌上,自己则飞快的从人群中挤出去了。 阮玉衡也羞红了脸,拿着泥人儿挤出人群,从后面追上柳莺后,却不好意思和她并排走,就默默地跟在后面。柳莺走一步,他跟一步,柳莺停一下,他也停一下。 两人都不知道要往哪儿走,也不知道走了多远,直到柳莺真的停下来,转过头跟他说话。 “阮玉衡,我爹娘给我说亲了。” 柳莺一开口,自己先愣住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她本不想就这么直接这么快的告诉阮玉衡,但她这一路上,脑子里就只有这一句话,不吐不快。 “啊?”阮玉衡以为自己听错了。 于是柳莺又重复了一遍。 这回阮玉衡有一百分的把握确定自己听清了。 “是谁?” 话一出口,他也愣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 17. 合婚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送回柳莺,阮玉衡便回身一口气跑回了家。进门时听见李大娘叫他吃晚饭,却不答话,三步并做两步走回内室躺下了。 他实在是再没有一丝心气儿支撑自己这副沉重的躯壳了。 这夜,阮玉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夜半难眠。 柳莺的亲事,让他心乱如麻。 沈清如,他自认是不如自己的。无论是学问,还是人品性格,就是收敛着说,他觉得自己也比他要至少强上一倍。 是的,他白天同柳莺说的话,一半都是违心的。 什么爹娘疼爱,什么无人赡养,这些招上门女婿的理由,只不过是眼下的对比择优罢了。如果他阮玉衡考中了举人进士,柳家的生意铺子便是可开可不开,他何愁养活不了柳家的一大家子。 可他能这么说吗? 说,“柳莺,你不要嫁给他。” 说,“柳莺,你等等我。” 说,“柳莺,你等我考中举人,有了立业的本事,把你爹娘一起赡养。” 他能开这个口吗? 他有什么资格让别人等他? 他有什么把握,能在六年之内,考中举人迎娶柳莺,给柳家二老一个交代。 便是他腆着脸,上门去苦求,便是柳家二老心地慈善,松口答应了这门亲事。 若是考不中,那岂不是让柳莺白白耗费了大好年华。 “唉,为什么我不能早生几年,早考中官身呢?”阮玉衡看着窗外如水的月光,忍不住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白天的时候,他几次话到嘴边,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后来,又都拼命忍住了。 在柳家招婿这件事上,他不是不想拼命拦一拦。只是,若是他拦得住也就罢了,从此往后,无非是日日苦读,早日考中举人好迎娶柳莺。 可是,若拦不住呢? 虽然他自认为比沈清如好上许多,但是在柳家二老的眼里,沈清如在很多方面要比他有优势。如果他把肺腑之言都说出来,结果沈清如和柳莺又成亲了,那以后自己就会成为他们二人中间的一根刺,这根刺,很有可能让柳莺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他没把握。 所以,他不能说。 如此辗转反侧了大半宿,阮玉衡终于熬不住困意,在月光中昏昏睡去了。 第二天早饭时,阮玉衡听李大娘说柳家定下了沈清如和柳莺的婚事,站在院里先愣了好大会儿,直到李大娘在旁边大声叫他,才回过神儿来,用力洗了把脸,然后换了副欢快的模样,往柳家走去。 “柳老伯,柳大娘,一早听说你们二老喜得佳婿,特地先来恭喜了。”阮玉衡一进门便笑得灿烂至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要定亲了。 “你们消息倒是快,我们几个人才商量好,也就前后脚的功夫,你们就知道了。”柳大娘忙不迭的答道,心想,这阮哥儿笑得跟朵花儿一样,看来与我家女儿果真只是同窗情谊。 “父亲听说了你们家的喜事,也喜的什么似的。又说定亲必是要操办许多事,便让我先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他今天有客要见,恐怕到晚间才能过得来。”阮玉衡随口现编了个来柳家的借口。 “阮先生真是太客气了,我们是招女婿,比不得娶媳妇儿的讲究,且沈公子又日日在我家铺子里,无须计较许多礼数。这六礼之事,我看纳采和问名就可以先免了。”柳娘子口中客气着,然后一口气就先免了头两件事。 “那接下来就是纳吉了,不知可曾办妥了?”阮玉衡笑着问道。 “还不曾办得。我家中父母离世,有些事于礼数上不好操办。玉衡兄与我一向亲厚,形似兄弟,可否就代我家人之名,替我父亲纳吉问卜呢?”沈清如在中堂听见阮玉衡的声音,便走出来答道,然后一脸期待的看向阮玉衡。 “一向亲厚,形似兄弟”这话,虽说显得面上客气,却也是他的肺腑之言。 “这有何不□□幸之至。”阮玉衡看见沈清如俊秀的脸走过来,想着以后他和柳莺同进同出的情景,心里瞬间如刀割一般,不过面上却是一点没显露出来,仍旧含着笑意。 沈清如便拿了红纸和笔墨来,写上了自己的生辰八字,然后折好交给阮玉衡。 阮玉衡也问柳娘子要了柳莺的生辰八字,工工整整的写在纸上折好。 “我这就去了。”阮玉衡把两张红纸小心地揣在怀里,然后往门外走去。 徽州府平日但有嫁娶之事,都由男方的长辈,或祖父,或父亲,在媒人的陪同下,提上礼物先去女方家问过八字生辰,然后去寺观占测问卜。 有只合八字的,也有合完八字,为求稳妥,再抽一次合婚签的。合完不论结果好坏,都由测算先生批注落纸,一式两份,分别交给男女双方的家人,以示结果公正可信。 当下,阮玉衡携了柳莺和阮玉衡的八字,往城外一所众人常去的寺观走来,找到管测算的先生,然后把两张红纸掏出来,请他合算。 测算先生双手接过字纸,看过两眼,便低声喃喃起来。 阮玉衡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就打断问道,“先生,您为何不写上一写,画上一画,也不掐指来算呢?” 这怪不得阮玉衡无礼打断,大家不都这么算吗? 那测算先生闻言却闭上了眼,鼻中重重的“哼”了一声,然后不屑的说道,“那都是些学艺不精的混混儿,自己记不牢,就拿纸笔和手忽悠世人。鄙人所学皆刻于心,不需要这些花里胡哨的表面功夫。” 阮玉衡便放下心来,坐在一旁耐心的等他算完。 过了一会儿,测算先生止住了喃喃,从抽屉中取出两张红纸,快笔疾书一番后,交给了阮玉衡。 阮玉衡接过来一看,只见第一张写道: “此女幼时清苦,少年方显平顺,虽际遇略有坎坷,可喜福星双伴,最终化凶为吉。更有官星高照,此生必得贵婿,福厚绵长。” 再看第二张: “此官幼年生活优渥,然不幸家道中落,父母不存,坎坷历事,心中不平。此生需有贵人相助,才可成就一番事业。若论妻儿福泽,有失有得,自在人心。” 阮玉衡念了两遍,只见其中有好话,也有坏话,心中更加糊涂,便凑上前去问道,“敢问先生,此二人合还是不合?” 测算先生像刚才一样闭上了眼,然后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合。” 阮玉衡无法,只好走进寺中再求一次合婚签。 因为听了测算先生“不合”的话,此时的阮玉衡心里有些没底,便在心中默念了好几遍,才摇出 18. 突变 《柳莺传》全本免费阅读 话说,在柳老爹柳大娘的撮合下,以及阮先生、阮玉衡和一众街坊的帮助下,柳莺和沈清如顺顺利利的定了婚。 婚期在次年三月,那时柳莺已满十四岁,满足朝廷规定的最小婚龄。且三月草长莺飞、花红柳绿,又无农忙琐事,正是一年当中最好的时节。 只是,柳莺和沈清如本来就不常一起说话,以往交谈起来也大多是生意上的事。定亲之后,柳莺的女儿家心思一天天多起来,众人又爱打趣她,她便更加少同沈清如碰面。若是交谈时正好有旁人走来,她反倒先住了口,三步并成两步走开了去。 学堂倒是还依旧上着,只是为了同众同学避嫌,柳莺定亲后便不怎么和大家一起玩耍了。便是往常无话不说的阮玉衡,也时常一个人呆呆的坐着,除非身旁有别人在,才会同柳莺简单地聊上一两句话。 阮玉衡今年已经满十六岁,距离上次考中秀才已有三年之期,待到八月秋闱之期一到,便可去应试大考,冲一冲举人的官身了,因此倒是一日比一日地用起功来。 闲话休题,且说过了正月后,婚期一天比一天临近,柳家上下都紧锣密鼓的着张罗起来。 且不说彩礼嫁妆这些大件,单说酒席上的酒水,柳娘子前前后后亲酿了好几遭,不是嫌太酸了,就是嫌太甜了,总没有一瓮满意的。 “唉,这是怎么说,日子一天比一天近,我怎么连酒都酿不好了。”柳娘子把酒舀子重重的放在酒瓮上,不住口的叹气。 “我尝着倒是不错,要我说啊,柳娘子你这是心里焦躁,失了口里的清正。”隔壁卖油的娘子安慰道,她是柳娘子请来帮忙尝酒的街坊之一,这半年多来,因为柳娘子总觉得酒不好,前前后后都请她来尝过四五回了。 “算了算了,我看再这样下去倒要误事,还是去别家买两瓮好的罢。”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终于磨灭了柳娘子的心气儿,她自认黔驴技穷,宁愿多花点钱买别家的,也不想在女儿成婚的酒席上失了体面。 诸如这样的事还有许多,像是柳莺的喜服,沈清如的喜帽喜靴,还有接亲的轿子、酒席的菜品、婚房的橱柜等等,也是试了换,换了试,直到婚期前半个月,才在柳老爹的强行要求下,妥妥当当的定了下来。 日子很快到了成亲的这天。 绸缎庄和酒铺子的门口,都挂上了的由阮先生亲笔手写囍字的大红灯笼,伙计们也都按照东家的吩咐,在腰间系上了红腰带,袖子里揣着东家赏赐的喜银,喜气洋洋的站在街中央,给路过的老少妇孺们分发喜糖和果子。 柳家还从库房里拿出来数十丈的红毯,趁夜悄悄展开,铺在路面上,几乎把整个西街都铺满了。早起赶集的人们,刚走到西街口,就被这长长的喜庆阵仗惊艳到,纷纷打听是谁家在办喜事。 柳家后院里,红幔高张,红烛高立,由阮先生写的大红囍字和福字贴的满院子都是,柳老爹和柳娘子红光满面的在宾客间来回照应,忙的脚不沾地。 此时已临近午时,阳光煦暖,惠风和畅,真是一个好天气,宾客们大多已经落座,相互打趣闲聊着。 柳莺坐在闺房里,透着窗缝儿观察着外面的景象。她鸡叫第二遍时便被叫起来,由丫鬟和喜娘伺候着梳洗,然后描画上大红的喜妆,换上柳老爹亲手定制的大红色凤鸾福鹿织金缎面喜服。 对于今日即将做成的亲事,她的内心早已是一汪静静的湖水了。 定亲这半年多来,她冷眼看着,沈清如的确如阮玉衡所说,为人正直明理,待人热情温和,有分寸,知进退,就连生意上的事,处理得也愈发得心应手了。 别说是上门女婿,就算是正经女婿,沈清如也是大家心中的上上人选。 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离吉时还有一段时间,柳莺等得无聊,便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来,打算写两张小楷打发时间。 此时,柳老爹正在外面四处喊人,他看见阮玉衡走过来,一把便拉住了他,急急的问道,“阮哥儿,清如在哪里,你可曾在哪儿见过他?” “我也正找他呢,吉时快到了,主婚大人有事要交待他。”阮玉衡此时也一脸着急,忙答道。 “那你多带几个人去找,你是傧相,外面这些事不用你操心,你且去找他来。”柳老爹三言两语的赶紧交待完,便急急的抽身走开了。 阮玉衡便快步走去后院,叫上几个正在门口嗑瓜子的年轻街坊,还有两个正在街上发喜糖果子的伙计,众人四散开来,分头去找沈清如。 阮玉衡先去了沈清如租赁的小屋,“咚咚咚”敲了几下门,除了把抹墙的土都震落了几块下来外,里面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于是他伸出三根手指头,一下子把窗户纸扯出来个大洞,往里看时,里面只有空荡荡的桌椅床铺,依旧是没人。 阮玉衡急得跺了两下脚,心里急得直冒火,口中喊道,“冤家,你这是上哪去了。”原地转了两圈儿,心想在这儿干等着终究是无用,于是便小跑出来,没想到正好与房东大爷撞了个满怀,阮玉衡赶紧把差点儿被撞到的大爷扶正,焦急的问道,“大叔,你家的房客沈公子去哪儿了。” 那房东是个结巴,他伸出一根干巴巴的手指,在阮玉衡的面前抖抖颤颤的摇了摇道,“不......不......” 这下阮玉衡急了,一把把房东丢开,开始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边喊边搜,却始终没看见人影儿。 阮玉衡只好沿街找起来,但凡是常在西街做生意看着眼熟的小贩儿,他都要上去问一问,看人家有没有瞧见沈清如去哪了。 连问了十多个人,都说早上生意忙没留意,就在阮玉衡跑的精疲力竭,差点要瘫坐在地上的时候,终于有一个卖蝈蝈笼的小孩儿走过来,告诉他他看见沈清如往城外去了。 城外? 阮玉衡一头雾水,好好的他去城外干什么. 沈清如在此无亲无旧,也无房产地亩,更无祖宗坟茔祭扫,他去城外干嘛去。 一瞬间,阮玉衡都觉得卖蝈蝈笼的小孩儿在逗他玩儿。 等等,祖宗坟茔? 前段日子,阮玉衡好像听沈清如无意间提到过,他们沈家人有一个规矩,但凡有婚嫁之事,都要先去祖宗陵前告知一番,以示家里添丁进口,请祖宗在地下多加保佑。此地虽然没有沈家祖坟,但是城外有一个寺观,就是上次阮玉衡代为合婚的地方,说起来,去寺观里请神佛代为转达沈家先祖,想来也未可知啊。 想到这里,阮玉衡赶紧打起精神,一溜烟儿跑回家,从马厩里牵出一匹小马驹来,翻身一跃,就往城外的寺观奔去。 阮玉衡一边跑马,一面不住的往路两边扫看,并没有看到沈清如的身影,看来他还没从寺观里回来。 到了山门口,阮玉衡先拴住马,跑进寺观探问了一番,听见大和尚说沈清如才刚走,心里先放了一半心。他想路上并没看见人,想必是还在附近,于是便牵着小马围着寺观转了一圈儿,果然在寺观外后墙的柴火垛边上,发现了沈清如。 此时他身上还是日常在铺子里做伙计穿的灰布衣裳,正半躺在柴火垛边,仰着头呆望着天上。看见阮玉衡找过来,他反倒没有一丝惊讶,还淡淡的打了个招呼。 “玉衡兄,你来了。” “清如,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阮玉衡并不下马,他想着等沈清如起身便能直接带上他一溜烟儿跑回去,好省下一点时间,免得耽误了正事。“你是来告祭父母的吧,主婚大人和柳老伯都在找你,若是事情完了,就赶紧随我上马,别误了吉时。” 沈清如张了张嘴,却没有答话。 阮玉衡见状,只好翻身下马,拉起他的胳膊便要走。 “快起来。” “玉衡兄......”沈清如掰开阮玉衡有力的手,把胳膊挣脱出来。 “怎的?”阮玉衡见他挣扎的厉害,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以为他哪里不舒服,只好顺势放开他,一脸疑惑的问道。 “......”沉默。 “你怎么了?”阮玉衡见他纹丝不动,也不说话,此刻真的是心急如焚,连声音都变了强调。 “你身体不舒服?” 沈清如摇摇头。 “你思念父母,心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