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 1. 第1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打更的梆子声又响了。 泓绿听见梆子声,轻轻俯身,在稚陵跟前低声劝道:“娘娘,三更了,歇息罢,别熬坏眼睛了。” 劝是如此劝了,眼前人垂着眸撑腮,没有一点动静,目光仍停留在摊开的书页上。 烛光轻曳,暖黄的光晕镀上她侧脸,纤密长睫投下一截阴影,眉眼极好,似是古画上一枝工笔细细描摹的梨花。 臧夏看不过,索性把桌案上的烛灯举走,光线顷刻一暗,稚陵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乌黑的眼睛。 臧夏苦着脸,说:“娘娘!陛下不会来了……何必苦等呢。冬夜寒冷,娘娘早些安歇罢。” 稚陵迟缓地向外看了一眼。虚掩着的殿门外,是乌压压的深沉夜色,雪片翻飞,今冬的雪似乎来得格外早。 乌夜已深,殿内静得很,她直了腰身,伸手向臧夏要灯,臧夏抱着灯折身一扭,满脸不情愿,稚陵才轻轻叹息,“臧夏,给我。” “娘娘!……睡吧。熬过了今日就好了。”臧夏不情不愿地将烛灯重新放回桌上,推回原处。 稚陵重新垂眼读书,一时间却怎么也回不到刚刚平静的心境里。 今夜,是平西将军的女儿程绣入宫的日子。程绣直封正四品的婕妤;而她跟了即墨浔三年,……也只是个正四品的婕妤。 冬夜,上京城在北,朔风叩窗,匝匝地响着,令她想起了宜陵的冬天——那里鲜少下雪。 稚陵心绪不宁,合上书,将这本《宜陵梦录》收在一旁,起身走向窗边。 如臧夏所言,窗外是漆黑一片的浓夜,间能见到反着光的漫天雪花,远处那一列七宝琉璃灯未明——即墨浔不会来了。 她躺到床上,静静盯着天水碧的纱帐顶蜿蜒绣着的并蒂双莲。臧夏熄了灯退下,四下陷入死寂,她试着合上眼睛,朔风正狂,扰得她无法入眠,只能死死地闭眼。 不知过了多久,稚陵忽听到有细微的动静。那不像是外头的风声,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立即惊得睁眼,嗓音里藏着一抹欢喜,轻唤道:“陛下?” “啊,娘娘,是我,臧夏。”臧夏脆生生的嗓音响起,令稚陵心头一点惊喜烟消云散。 “我怕娘娘夜里畏寒,又抱了一床锦被过来,”臧夏说着走近,替稚陵盖上锦被,掖好了边边角角,才离去。 稚陵这夜再没能睡着。 雪下得大,微明的雪光照得室里比寻常时候亮得早些。 臧夏一早来侍候她时,倒是喜上眉梢的:“娘娘,听说陛下昨夜,也没去昭鸾殿程婕妤那里。” 稚陵坐在妆镜前,闻言,微垂下眼睛。 即墨浔年少登极,这两年里,一向以圣人的话自省:“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 他鲜少踏入后宫,即便是自己……受宠幸的次数,三年里不过两次;旁的妃子,便一次都没有了。 思索之际,她的手指犹豫摩挲妆奁里的玫瑰金簪。臧夏望见,立即给稚陵簪上,谁知稚陵却抬手,又将簪好的玫瑰金簪子拔了,轻声说:“这个太招眼了。” 臧夏嘟囔着:“娘娘说要去见陛下,不招眼些,素素淡淡的,若撞见其他的娘娘……不是落了下风吗?娘娘容貌这样好,只是整日素淡,哪里像十八岁呀。” 稚陵簪上白玉钗,未置可否地笑了笑:“陛下说过喜欢素淡些。” 臧夏不吱声了。 她心底却不怎么同意娘娘的话。 娘娘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分明是最明艳动人的好时光。 她自然晓得娘娘的心事。 娘娘在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跟了陛下,是陛下的第一个女人,却不是他的妻子。 陛下践祚两年以来,尚不曾娶妻立后,后位空悬。娘娘她心里还惦记着皇后的位置。 陛下曾经同一位朝臣说过“贤贤易色”,对妻子要重品德而轻容貌,娘娘便一直记在心底。 “泓绿,东西备好了么?给程婕妤的礼物,你拿来我过目。”理好妆容,稚陵吩咐道, 泓绿在一边应着:“娘娘,备好了。”稚陵一一看过,点点头,才起身向门外走去。 承明殿里有自个儿的小厨房,烧火备菜的宫女见稚陵来了,立即迎过来:“娘娘——” 臧夏想帮忙,却晓得稚陵更喜欢亲力亲为,每日雷打不动的,要亲手煲一盅银耳南瓜百合羹,再亲自走一刻钟的路,到涵元殿送到陛下的案头上。 她正想着,咣当一声响,稚陵轻轻抽了一口凉气,臧夏一看,连忙拉着稚陵的手拿凉水冲了冲,心疼不已:“娘娘,都说奴婢来做……” 洁白手指上烫得起了泡,凉水冲过后,隐隐地泛疼,稚陵蹙了蹙眉,等臧夏用丝绢包好了手,看她一脸心疼样,便笑了笑,宽慰她:“不疼的。” 涵元殿离后宫有一刻钟的距离,正值冬季,地面覆上厚厚大雪,稚陵穿上雪白鹤氅,背影来瞧,几乎跟这雪白天地融为一体。 朔风吹卷,泓绿给她撑着伞,但雪又太大,挡不住,沾满了她乌黑如云的发髻,候在涵元殿外等候通传宣召的时候,细细的雪粒逐渐融化成了小水珠。 “娘娘,”吴总管见她来,客气地笑了笑,“陛下刚去了后头练剑,娘娘把东西给老奴就好。” 稚陵闻言,想着大抵是今日大雪,她在路上耽搁了些……,往日,她都能赶在他起床练剑之前送来。 她蹙了蹙眉,但却没有依言将食盒交给吴总管,只微微一笑,温声道:“吴公公,我在此等一等无妨的。” 吴总管忙道:“哎哟,下这么大雪,哪敢让娘娘在这儿平白吹风?娘娘心意,老奴一定替娘娘传到。”说着作势要从臧夏手里接了食盒,臧夏却嘟着嘴一避,娇嗔说:“吴公公,娘娘都说等等无妨了嘛。” 吴有禄无奈笑说:“老奴是怕冷着娘娘,届时陛下怪罪呀。” 涵元殿是天子居所,非召不得入,陛下没有发话,吴有禄他自然也不敢做主让稚陵进门去。 风雪呜咽,扑簌簌的,稚陵知道即墨浔每日风雨不辍早起练剑。他一般不喜有人在旁观看,但她来送银耳百合羹,便能得这样一个机会,在他练完剑后,暂代替吴有禄的位置,捏着绢帕给他擦拭额角的汗水。 那个时刻,大抵是离他最近的时候,四下没有旁人,只有他练过了剑后稍显急促的喘息声。即墨浔比她高许多,她需要稍微踮脚。他为了就她,偶尔也微微俯身。 那个时刻好像回到她最初在宜陵见到即墨浔的时候,不曾被这样多繁琐的宫廷礼仪重重隔开,她想见到他的时候,从营帐出门往东一拐,走出一会儿便到了他的中军帐……。 她伫立在涵元殿的门前,周围风雪声呼啸,她身姿笔直,这般不 2. 第 2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稚陵替他解了外袍,侧身搭在紫檀木架子上。 他里头只穿着单薄一身白绫中衣。 她抱了他要更换的石青色银龙纹锦袍来,不经意地,望到即墨浔单薄里衣朦胧衬出的宽肩窄腰挺拔身形,耳根又泛起红。 他大约没有察觉到她目光落在他下腹往下。少年人血气方刚,晨起时有些反应也实属正常。况且他一向节制女色。 稚陵只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不好再盯着他瞧,心跳却加快了许多。她小心替他穿上两袖,理好衣袍合拢,细细地将系带挽了个漂亮的结。 她斟酌着道:“今日不朝,陛下穿石青锦袍,不如束银白锦帛的腰带?” 他淡淡说:“嗯,随你。” 稚陵也不知他觉得好还是不好,不过他对穿什么衣裳,向来也并不如她在意,许多时候,都是她来操持挑选。 这令她也暗自欢喜过,想来寻常人家的夫妻,早上也是这般相处。 她取来了银帛腰带,探手替他围上时,与即墨浔贴得极近,额头几乎要抵到他的胸膛上,呼吸间,是即墨浔周身熏的淡淡龙涎香气,令她几乎呼吸不过来了。 她扣上腰带,垂着眼,目光却还不由自主盯着他那儿。 往常总听宫中侍女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女人若要博得丈夫的欢心,那件事上,得费些心思。她犹豫之际,探出的手指若即若离地碰到,便是一瞬间,眼前的帝王仿佛通身一僵,紧接着他冷冷道:“裴婕妤。” 稚陵被他这样冷冽的嗓音惊到,他一贯是唤她的名字,若连姓带位份地唤她,已是薄怒不喜。 她强自镇定,收回了手,缓缓抬起眼睛,装出从容不迫的神态来,轻声说:“陛下?” 即墨浔冷冷拂开她的手,径直转了身,自己理了理衣领,嗓音寡薄冷淡:“往后不必再来了。” 稚陵脸色雪白,惊惶不已,立即跪在他脚边:“陛下!臣妾……臣妾若做错什么,臣妾可以改……求陛下不要赶臣妾走,准许臣妾侍奉陛下。” 他半回过身,她伸手拉着他衣角,乌浓的双眸楚楚泛出泪光,纤密卷翘的长睫,这时如受惊的蝴蝶,轻轻颤抖着。 一张漂亮得让人不忍苛责的脸。 但他神情仍如秋霜冻雪,冰冷得不像话,没有一丝温情,警告她:“不该碰的地方,不许再碰。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起来吧。” 他在桌边坐下,吴有禄这时候才敢来通传:“陛下,程婕妤娘娘求见。” 稚陵侍立在一旁,犹自心悸着,不过强装出镇定。她将银耳百合羹从食盒里端出来,冬日怕凉了,用了棉布盖了几层,所以取出来时,尚冒着热气。 她拿勺子舀出一碗,盛进白瓷碗里,不敢看他,便一直盯着白瓷碗壁描画的仙人指路图看。 相顾静默,两人之间,只有瓷器磕碰的清脆响声。 她侍奉得小心翼翼,刚刚被他识破了那点勾他的心思,现在唯恐再惹恼了他,彻底失去见他的机会;或者说,这份在他跟前与旁的妃子稍显不同的待遇。 即墨浔神色寡淡,吩咐吴有禄说:“让她进来吧。” 稚陵垂眸侍立在旁边,眼角的余光却瞥到门边款款走进一道女子身影。 那女子一身水红的缎面小袄,光色绚烂的鹅黄的下裙,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纹饰,随她踏进殿中,丝线折射的光也晃动着,是叫人望花了眼的夺目。 程绣梳着高高的螺髻,珠翠钗环步摇戴了满头,稚陵只匆匆一瞥,也挪不开眼睛了。 程绣人如其名,模样锦绣如画,笑意盈盈,人间富贵花般的人物。 程绣是平西将军的掌上明珠,自小养在上京城锦绣堆里,她穿的戴的,全是极好的东西。稚陵微微垂眼看了看自己,心里难免又生出些许弗如远甚的失落。 程绣进来,尚未看清即墨浔的样子,倒先注意到了陛下身旁侍立着的一身素淡打扮的女子。梳的发式只是寻常妇人梳的高髻,簪着一支白玉钗,耳上缀着银环,除此之外,没有旁的首饰,简直一素到底,——她娘亲那辈都没有这样老气。 可这个女子,生得眉眼极好,程绣第一反应便想到了陛下身边服侍最久的那位裴婕妤。 皆因裴婕妤除了她的贤名,还有一个坊间流传的“美”名。 好事者点评说,有褒姒妺喜之貌,而兼班婕许穆之德。 裴婕妤在外风评,一向能得个“贤”字,连她娘亲都说,入宫以后,要好好与裴婕妤相处,裴婕妤贤惠明事理,又是陛下身边侍奉最久的人,对她定会大有裨益。 程绣暗自想,裴婕妤人虽好,外头传闻却说她不得圣心,所以,虽是最早跟了陛下,陛下后位仍然空悬。而她来得晚,皇后的位置么,也不是没有机会。 程绣行礼参拜的时候,听着即墨浔搁了瓷勺,碰出微响的动静。他淡淡说:“爱妃不必多礼。” 嗓音里听不出什么喜怒。 程绣自也听闻过这位少年帝王的性情,说他性子冷,喜怒不形于色,对女色更是不怎么感兴趣。 若想讨好他……也不知从何处下手。 她一面起身,一面思索,目光锁在即墨浔的跟前,见他用完一碗,身侧的裴婕妤已知情识趣主动地给他又舀了一碗。 程绣望着他们,心想,难道她也要似裴婕妤一般,做出贤良淑德的做派?可素日都是旁人服侍她,哪有她小心翼翼伺候人的时候,她恐怕还得向裴婕妤取取经…… 即墨浔淡淡瞥了程绣一眼,意是在等她开口说明来意,可程绣自己陷在思绪中毫未察觉。 稚陵发现了,思索着,便笑了笑开口问她:“程婕妤来给陛下请安,或还有事要说?往后大家既是一家人了,程妹妹但说无妨。” 她嗓音温婉低柔,听来像是春夜里绵绵潺潺的细雨,润过耳朵,格外好听。 程绣这才反应过来,记起自己来涵元殿为着问上一问:“陛下……” 3. 第 3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稚陵说完,悄悄打量即墨浔的反应,他应是对她的态度很满意,目光投向她,含着一抹赞许。 稚陵牵扯出温柔的笑意。这样的场面话,从前王美人、刘美人、顾美人她们进宫时,她不知说过多少回,说得都有些麻木了。 她们家世好,自己只有奉承的份。且不说她父兄都已经战死,即便活着,……小小的边城守将之女,也无法与她们世代簪缨的家族相比。 用了早膳后,即墨浔要处理政务,程绣巴巴儿说她想陪着陛下,只被即墨浔敷衍两句,说得空看她,便欢天喜地退下了。 碍于程绣也在,稚陵只得跟着退下。 出了殿门,朔风一下子刮在脸上,臧夏给她戴上兜帽。雪白狐狸毛出锋的兜帽,没一会儿就沾上雪片。 程绣主动贴过来,巴着稚陵,笑盈盈的:“裴姐姐若是得闲,不如来昭鸾殿坐坐?姐姐的手艺当真好,刚刚那银耳百合羹,比我家中号称是江南来的师傅做得都要好吃呢!” 臧夏心头却不痛快,暗里想着,这程婕妤好没道理,她家娘娘好歹也是天子后妃,竟拿去跟她家的厨子比?她委屈不已,望了眼自家娘娘,稚陵只微微一笑,温声细语的:“不算什么拿得出手的本事,程妹妹谬赞了。” 这路上,程婕妤话多,说了一箩筐,稚陵只在旁边搭着话,程婕妤有了听众,愈说愈起劲,一会儿说起她爹爹在西关的事情,一会儿说她哥哥给她买的西域狮犬……。 臧夏瞧着稚陵,心道,这程婕妤不单话多,还尤其爱说起自己家里的家长里短,把她爹爹娘亲、哥哥妹妹挂在嘴上,难道不知…… 难道不知她家娘娘的家人,全都不在了吗? 可稚陵又只是温柔耐心地听着她说,臧夏只得暗自叹气,娘娘真是个没脾气的泥人儿。 进了昭鸾殿里,程绣约莫是路上说话说多,口渴,立即叫了宫人上茶来,嘴巴终于歇下一会儿。 稚陵心道她总算安静下来,这才开口:“程妹妹初入宫中,我备了小小薄礼,权作些许心意,还望妹妹不要嫌弃。” 程绣端着茶盏,直喝了两口茶水润了润嗓子,一听稚陵的话,高兴归高兴,心里却不由想,裴婕妤望着素素淡淡的,能有什么好东西送她?倒该自己送些钗环首饰、锦缎衣裳给她才是。 程绣这般想,望着稚陵叫泓绿把礼物拿过来,彩锦如意六角小盒子揭开盖儿,赫然是一对光彩熠熠的金臂钏,嵌着五粒红珊瑚珠,程绣一下子看得愣住:“这……” 稚陵眉眼含着温和的笑意,说:“程妹妹人若锦绣,夏日的时候,戴金臂钏一定好看。” 程绣见惯好东西,自然知道这对金臂钏工艺繁复,造型别致,嵌的红珊瑚珠更是难得——毕竟南方现在被赵国占据,南海的珊瑚自已供不应求。 她没想到稚陵看起来寒酸,拿出的礼物却分毫不差。 稚陵见程绣的反应,将她心中所想已猜了个七七八八。这些首饰,多是每年各地进贡的,送到她宫中,固然都是好物,只是太奢华贵重,与她不相配。 程绣收了臂钏,回赠了一匹蜀锦,笑道:“裴姐姐穿得太素了。”稚陵望去,侍女怀抱的是一匹红色的锦缎,她心里轻轻叹息,她鲜少穿鲜艳的颜色,这匹锦缎,得在库房里落灰了。 臧夏却十分高兴,回去的路上将那锦缎摸了又摸,说:“娘娘,让泓绿用这新料子裁一身新衣裳,娘娘过年正好能穿!蜀锦色艳花繁,娘娘穿上一定好看,陛下一定也喜欢。” 她又添补了一句:“程婕妤怪大方的。还送了好些礼物。” 稚陵望着她,轻轻笑道:“你若喜欢,跟泓绿一人一半,拿去裁衣罢。” 臧夏愣了愣:“娘娘不喜欢?” 稚陵垂着眼,未置可否,只笑了笑。 比起程绣的大方,稚陵更在意的是,程绣分明就是奔着皇后的位置来的。 但……那个位置,也是她心底挂念的。 可她既没有程绣那样好的家世,也没有得到即墨浔的爱,更不必提生下孩子母凭子贵之类。 那个位置,看着触手可及,又遥不可及。 这些年里,她一直尽心竭力想扮演一个好妻子的角色,让即墨浔习惯她的存在,即使他不属意她做他的正妻,也能占据一点分量。说不准哪日就能像史书之中所载,细水长流,日久情深……这件事上,她想,她不能半途而废。 今日傍晚,即墨浔的确驾临昭鸾殿,在昭鸾殿用了晚膳。消息传过来时,稚陵正在看书,案上烛火被灌进的冷风吹得一抖,她道:“知道了。” 臧夏问:“娘娘传膳吧?” 稚陵点点头,心里的危机感却愈来愈盛,即使用膳,几样清淡小菜,吃着没觉出味来,草草用了些,便停了筷子。至于灶上炖着的人参乌鸡汤,也全分给下人们喝。 用了晚膳,天色已暮霭深沉,像要下大雪。殿中静谧,稚陵看完了书中一整节,才问泓绿:“几时了?” 泓绿笑起来:“娘娘今日问得早。现在不过戌时。” 稚陵望着窗外,已开始下雪了,原本就昏沉的天色,因落雪又暗淡几分,是鹅毛大的雪片,纷纷扬扬,窗外世界,被雪白一色湮没。 她忽然有些累了,大抵是白日跟人周旋,陪着捧着演着,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又问泓绿:“陛下……回涵元殿了么?若是回去了,……”她本还抱着一点希望,往日夜里,她也常常伴驾,虽不宠幸,至少能陪在他的身边。 泓绿说不知,臧夏就道:“雪这样大,比昨夜都大,没一会儿地上又厚厚一层了。出行艰难,陛下或许不会回了罢?” 话音刚落,就看稚陵蛾眉紧蹙,脸色发起白,也不言语,泓绿责怪地看了臧夏一眼,小声说:“哎,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 稚陵撑着桌角站起,身子却一晃,目光落在虚空,淡淡说:“那今夜,就不等了。” 她已能预想到昭鸾殿里的情形,程绣又并非是什么守礼端静的性子,这番即墨浔去了昭鸾殿,她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留他的。 昨夜虽未成事,今夜却是天要促成。她想,不如睡一觉过去便好了,总比熬到了三更天却听了消息,反而再睡不下。 因此,戌时才过,她就洗漱了准备睡觉。 泓绿难得见她这样早就睡,一面当她是放宽了心,不再思虑那些有的没的,心里替她高兴,一面又担心可是她身子不适,直到守在床边守了一会儿,听她呼吸均匀,大约是睡熟了,这才悄悄退下。 稚陵等她们走了,才缓缓睁眼。 风雪声刮动着宫中枯树,呜咽呼啸着响在殿外。 世上有许多人怕雷声,尤其是夏季的大雨夜,滚滚惊雷在天上炸开,她不怎么怕打雷;而世上许多人极享受这样的屋外落雪,屋内宁静的夜晚。 ……她却很怕这样风狂雪急的大雪夜。 稚陵睁着眼睛,朦胧地回忆起来,小时候,她总跟爹爹说,宜陵冬天不下雪,只下连绵的寒冷的大雨,真想看看雪是什么样。爹爹说,等以后,爹爹立功封侯了,就能带她去上京城繁华地,那儿——就能看到雪了。 她第一次见到雪,却并非在上京城,而是宜陵。 三年前的冬天格外寒冷,十几年没有下过雪的宜陵竟飘起大雪,……如书上所写,上下一白。< 4. 第 4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稚陵朦朦胧胧地醒着,殿外的风雪声渐渐渺远,雪光折射,照出殿里微明,精美华丽的器具死气沉沉地摆着,她才发现,窗边的宝蓝釉梅瓶里的白梅花已经枯败,该更换了。 每逢雪夜,不仅极难入眠,即使睡下,也总是做噩梦。 稚陵合上眼睛,仿佛耳边不单单有风雪摧折枯树,压倒屋舍的响声,还有无数的人声,呼喊着惊叫着:“赵国过江了!赵军攻来了!不好了!!!” 她辗转反侧,试图捂着耳朵,但那些声音不曾消失,仍旧在耳畔反反复复。 “将军!他们夜里渡江,四下火起,将军!怎么办——” “死守,死也要守住。” “将军,赵军来势汹汹,四面包围,守不住了……咱们投了罢?” “谁敢言降,犹如此树!” “将军,连日大雪,赵军围困,城中无粮……士卒冻死冻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父亲,齐王殿下封地怀泽离此二百里地,不如突围出去求援?” “桓儿,……此事关系重大,你千万要小心!” “父亲放心——” “哥哥,你还会回来么?” “阿陵,哥哥会回来的。” 稚陵遽然睁开眼睛,心脏跳得格外激烈,天色微明,辨不出是深夜还是黎明了。 她紧紧按着胸口,窒息般的疼从那里蔓延开。 她是在永平七年冬天遇到即墨浔的。 那个时候,即墨浔尚是齐王殿下,先帝的第六子,早早封王,打发到封地怀泽,统率一方兵马驻守怀泽郡。 他母亲出身高贵,是荆楚之地世家,所以他在怀泽,麾下颇有几位当时有名的猛将。 世道不太平,手里有兵马,才是安身立命之本。 即墨浔手里就有这个本钱。 时值严冬,大夏与赵国自二十多年前割让稚川郡后,凭江对峙,勉强太平了一些年。偏偏那一年,赵国纠集兵马,趁夜渡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困宜陵城。 宜陵城是荆楚要道,虽小但至关重要,可惜圣上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数年以来,并没有拨下人马严防死守,甚至颇有由它自生自灭的态度。 她的父亲便是宜陵的守将。 她的名字是“稚陵”。父亲说,二十多年前稚川一战,大夏朝丢了稚川郡,稚川人杰地灵之地从此归了赵国;稚川宜陵两地隔江相望,不知几时,朝廷才能收复失地,重整河山。 所以,父亲为她取名“稚陵”,稚是稚川的稚,陵是宜陵的陵,纵过千山万水,也莫忘稚川的血泪,宜陵的江水。 宜陵城将破的前夕,她的哥哥率领百十士卒突围而出直奔怀泽郡求援,一路死伤无数,到了怀泽,便只剩三五士兵。 连日大雪,路险难行,援兵来时,已过去半月,半月里宜陵城死伤无数,阴翳的浓云笼罩着这座孤城。 赵军兵分两路,另一路已攻下了临近的召溪城,这一路攻取宜陵,却因死守之故,久攻不下。 援兵到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天色阴沉,火光却烧得城内外大片大片橘红,烧得天边像残阳晚霞一般凄艳。 但父亲与哥哥都战死了。 赵军先破了城,杀进城中,她与母亲躲在草垛后面,四下是熊熊火光,和纷飞的雪片,纷纷扬扬的。 不知过了多久,金戈铁马擂鼓号角的声音都逐渐消失,四下仿佛陷入了激战后的死寂。 大火、大雪还有狂风吹过舞起的灰烬里,她望见了骑在一匹乌黑发亮的黑马上的少年。 乌衣金甲,挎着一支银枪,枪尖染着鲜红的血。眉长入鬓,目若朗星,容颜俊朗凛冽,玉般面庞上同样染着血渍。他神情严肃冷漠,即便他身周有数名模样威猛虎背熊腰的将军,他的气势,也并不输给他们。 他身旁竖着的旗帜上,绣着“即墨”二字,赤色旌旗飘展在狂风中,猎猎作响,马蹄声哒哒踏过了长长的街道。 母亲搂紧了她,告诉她,那一定是齐王殿下即墨浔。 她和母亲作为将士的遗孀遗孤,安置在了军营里。 围剿宜陵城的敌军已然暂退,但召溪陷落,仍需营救,即墨浔只打算在宜陵休整一夜,次日便发兵救召溪。 也是那夜,母亲在营帐里,握着她的手,泪如雨下:“阿陵,如今,只有殿下身边是最安全的。你爹爹和哥哥已经为大夏战死了,可你爹爹死前只愿你好好活着,娘亲别无他法……今夜……今夜你要,好好侍奉殿下。” 她惊得说不出话,泪湿眼睫:“娘亲,什么,……我要做什么?” 母亲替她簪上了一支白玉钗子,打了水,揩干净了她脸上沾的灰痕,温声地哄她:“阿陵,世道乱,不太平。你现在别无倚仗,等娘亲去了,你该何去何从呢?……齐王殿下手握兵马,我观他仪表不凡,气宇轩昂,将来定有大造化。只有他才能护得好你。阿陵,往后你跟了他,要敬他爱他,……侍奉殿下,如侍奉父兄。” “阿陵,知道了吗?” 母亲领着她进了中军帐里。 他们说了什么话,她离得远,没有听到,只远远望见长案前跪坐着的少年,眉如墨裁,眼若点漆,蓦然向她看过来。 他们都退下了。 她像母亲说的那样,乖乖地上前。 一灯如豆,那夜雪风正紧,她小心翼翼地跪坐在了即墨浔的身侧。他身上有好闻的淡淡香气,那是王宫贵胄爱熏的龙涎香的味道。 他侧过眼看向她:“你叫稚陵?” 离得近,即墨浔的眉眼看得比那日匆忙一瞥间要清楚得多。他眉目如画,但不显得阴柔,漆黑的长眼睛里没什么波澜,望她时,跟望着别人没有什么两样。 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巴掌大的小脸,咬着嘴唇,脸色并不算好。 她以为自己已经竭力镇定了,可没想到,看起来还是瑟瑟发抖的样子。 她点点头,便要伸手,像母亲教她的那样,解他的衣裳。 被他抬手拦住。 “稚陵。”他唤她的名字时,令她心头尚未适应,以往,只有父亲娘亲和哥哥才会这样唤她,现下,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即将成为她的夫君,成为她娘亲口中,她将来的倚仗。可她和他见面不过区区一日。 想到这里,她略有恍然地应声,“殿下……” “我纳你为妾并不算什么要紧的事。我也知道,裴夫人的用意是什么 5. 第 5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那时候,她不敢望他近在面前的眉眼,只敢侧着头,望向中军帐里说远不远的那盏铜灯。 铜灯的灯焰闪动着,令她疑心,是否是喘息得激烈了些,令它也跟着剧烈摇晃。 身下铺着一张完整的雪狐皮,柔软的毛尖,慢慢地就浸湿了汗水。 的确有些疼……娘亲说,疼过第一次就好。 她咬着唇瓣,几乎咬破,也不敢发出声音,败坏他的兴致。直到他忽然低下唇,薄红的唇贴在她的嘴唇上,一口吻住。 “你怕我?”他吻了吻以后才问,嗓音哑沉,漆黑眼中是薄薄的情霭。 她愣着摇头:“不、不怕的。” 他便重新吻上来。把她的干裂的唇瓣都吻得水光淋漓,湿漉漉的。 他唇舌间是陌生的冷冽的气息,十分霸道地吮吻她,吻得很重,像要把她拆吃入腹。 她畏惧他,所以他吻着她时,她的两只手也只是紧紧地抓着雪狐皮毛,绷紧了身子承受他的恩泽。 他呼吸很热,热得令她产生幻觉,仿佛帐外不是冬天,更像宜陵每到仲夏时节,潮热的夏日大雨夜前的闷热滋味。 他的声音要比之前更哑了,剧烈呼吸的间隙里,他命令她:“抱紧我。” 她睁大眼睛,不知怎样做,被他握住手腕,环住他结实的颈背。 宵柝声响了三声,三更天了。 她小小身板几乎要散架,即墨浔终于尽兴,从她身上离去,披上衣裳,坐在床沿。 铜灯并没有如她所想熄灭,它生命力很强,她分着神想,就见即墨浔半回过头来,他的容颜俊朗,被铜灯照得一半明一半暗,额角汗水淋漓泛着光。 他看了她一眼,神情已没有半分多余的情愫,淡淡的,仿佛刚刚不曾经历过和她成双的好事。“男欢女爱,也不过如此滋味。”他道。 她怔了一怔,想到自此以后,他就是她的夫君,又想到母亲叮嘱她的话,侍奉殿下,如侍奉父兄…… 她撑起身,忍着身上不适,小心翼翼侍奉他清理了身子,收拾妥当。 也许她做得还算可以,他并没有挑剔她的不是,甚至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大约是……夸奖。 下半夜似乎没怎么刮风了,她侍奉完,就被带出了中军帐。 中军帐是军机要地,她不能久留,可回到母亲和她暂住的营帐时,却不见母亲在。 第二日她才知道,母亲送她去了即墨浔的身边,没有回营帐,而是出了军营,——跳江自尽了。 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跳江。 明明……她已经找到了靠山。 也许是母亲想让她看着更可怜一些,索性舍弃自己的性命,好让即墨浔更怜悯她,——这是旁人众说纷纭的说辞。 她冥冥地想,也许是因为父亲已经战死,母亲不愿独活,如今,她未来已有了倚仗,母亲便可安心陪父亲而去。 原本团圆美满的一家人,在短短一个月里,只剩下她一个。 父亲的志向,母亲的希望全然成为梦幻泡影,消逝在滚滚的江水里。 但战事尚未结束,即墨浔休整一夜后立即要发兵直取召溪,不能容赵国的军队喘过气来,因此,今日需急行六十里路在召溪城外扎营。 她服侍他穿上他的金甲,铠甲很沉,她几乎抱不动;他的枪也很沉,她试了好几次,终于被他自己接过去。他说:“会骑马吗?” 她一愣:“妾身不会……殿下要带我一起么?” 他淡漠地擦拭着银枪,说:“我不会再回宜陵。攻下召溪之后,就回怀泽,自要带你一起。” 她的确不会骑马,所以被他拉上马,他坐在她的身后,怀抱她拉着缰绳,身下乌黑宝马箭一样离弦而去,她害怕地闭着眼睛缩在他的怀里。 耳边,是千里浩荡的风;迎面,是生疼凛冽的雪。 快马疾驰六十里,傍晚时分,在雪林里遭遇了赵军的埋伏,无数枝冷箭向他们飞至,她睁大眼睛望着破空而来的寒箭,险些以为这就要葬身此地。 不想,她被一只手紧紧箍住了腰身,耳畔除了风声箭矢声,还有锵的一声,银枪挥过,迎面来的箭矢尽数折地。 即墨浔的沉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怕,就闭上眼。”她没有闭眼,在他怀里,极小声地说:“有殿下在……妾身不、不怕,……” 他说:“好,那你看着,看我斩了贼将的人头。” 黑马遽然调转方向直冲过去,她来不及看清,银枪格挡着流箭声此起彼伏,震得她脑瓜嗡嗡作响,却没有一支当真射中他们。 再之后便是他一枪搠进赵军将军的胸口,没了将领,剩下的赵国士兵纷纷投降。 银枪的尖头沾着血,从尖处直流,流到了红缨上。 四下里血色染着茫茫大雪,视野之中,红白交错,血腥气弥漫着。 这样的景象,她很害怕,只是在他问起时,仍然强装着镇定说,不怕。 她晓得即墨浔欣赏她怎样回答,她便会怎样回答。她想,她不能被他厌恶,被他丢下——她现在只剩下他了。 攻打召溪城的一日,赵军夜来劫营,放了一把火,深夜睡眠之中,她听到响动,惊醒过来,营帐外是喧嚣吵嚷的人声,她下意识要去中军帐找即墨浔。 兵荒马乱,火光冲天,大营里一团乱麻,她小心翼翼躲避着横冲直撞的兵马,跑到中军帐时,即墨浔并不在。 她找不到他,背贴着营帐壁,心慌意乱下,终于想到,即墨浔若要撤离,势必会骑马……她的确在那里看到了即墨浔和护着他的诸多将领。 他们尚未发现她,翻身上马,催促即墨浔说:“殿下受了伤,快走——” “殿下,难道还想要带上那个女人?她不会骑马,还要殿下护着她,她就是个累赘!此番中了他们的计,速速撤离为好,殿下快下令吧!”出声的是他一向倚重的老将军谢忱,也一向不喜欢她。 即墨浔未语的片刻,她立马从阴影处跑出来,跪到他的马前,火光把他们的脸都映得忽明忽暗,她忍着害怕的泪意,仰望着跨坐黑马上的即墨浔,说:“殿下!妾身不会成为殿下的累赘的……殿下带上妾身吧……” 她不会成为他的累赘的——这句话,也许打动了即墨浔,他静了静,伸手向她,火光中看得不分明,他穿的衣袍也是黑色,直到她握着他的手 6. 第 6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但是……生孩子不是她一个人想生就能生出来的,得两个人都出力。 现在,即墨浔根本不进后宫,何来的孩子呢? 接连数日,即墨浔都去了昭鸾殿用晚膳,但是不过夜。 稚陵渐渐宽心,悟出即墨浔不会在昭鸾殿里留宿后,便又像寻常时候,到了入夜时分戌时左右,到涵元殿外等候。 即墨浔说过,批阅奏折是一桩无趣但繁琐之事,国事繁杂,有时遇到些棘手之事,连案头伺候笔墨的太监都看着心烦。 他便偶尔叫她来,批阅折子的休息间隙,替他按揉舒缓穴道,或者捏揉肩膀放松。 起初他只是赞赏过,她力道合适,不似小太监们没轻没重的,且她的双手细白柔软,有淡淡幽香,他很喜欢。 稚陵为着这个专门去跟宫里的嬷嬷仔细学过了按摩的手法,每回去替他按揉之前,还要特地净手熏香。 他不喜太浓烈的香气,她于是挑了兰草的香气,幽谧静远,可使人沉心静气。 好在即墨浔虽不知她做了这些,却愈发喜欢上她的按摩,频繁叫她过殿伺候。 渐渐的,便成了习惯,习惯入夜时分他批阅公文时,她在旁边侍奉,美其名曰,“红袖添香”。 那一回,她还鼓了鼓气,替了案头笔墨太监的位置,研磨朱砂。 他正提笔在折子上写了两个字,蘸墨时见是她研磨的墨,随意笑了两句:“朕的稚陵,当真做什么都做得最好。” 她想,并非她一定要做最好的,而是他只需要最好的。 她要做他需要的那个。 今夜她已等了三刻钟,却未见即墨浔的车驾归来涵元殿,殿门前的小太监颤颤地问她:“娘娘,要不先回去罢……风雪这样大,……” 稚陵微微垂眼,今日她本就是来等即墨浔的,没有等到,怎能轻易地回去? 风雪簌簌,她鬓发和肩膀上都积了薄薄的雪,穿的是银灰云纹的袄子,颜色淡淡,但在昏暗入夜时刻,便有些显目了。 她静静伫立着,看着檐外飞雪,手虽然缩在袖子里抱了手炉,身上却冷。 臧夏跟泓绿哪似她一样站着一动也不动,跟一座雕像似的,悄悄地跺脚或者搓手,还疑惑她们家娘娘莫非是铁打的,竟丝毫不冷一样。 天色愈来愈暗,暗得宫道尽头近于一片漆黑。殿门前宽阔的青砖地早有宫人们洒扫干净了,但没一会儿又覆上薄雪。 涵元殿里灯火通明,映照出纤长摇曳的人影子,拉得很长,投在了那片薄雪覆盖的砖地上。 车驾辘辘,压过青砖道,辇车四角挂着的玉璧铜铃轻轻地晃动,在寂静的雪夜中发出响声。 辇车四面金绡帷帐翻飞着,座中玄衣帝王单手撑腮,闭目小憩,而吴有禄远远儿望见涵元殿殿门前的人影,模糊辨认出那样纤长端庄的人影,应是裴婕妤了。 除了裴婕妤,没有哪位娘娘,明明晓得陛下去了别处,还要等的。 吴有禄欲言又止想同陛下说,只是望到陛下撑着腮小憩,将话都咽了回去。 他忖度,裴婕妤是见不见也无所谓的,陛下休息得当或更重要,方才在昭鸾殿里周旋了会儿,陛下也累了。 车驾稳稳停在了殿门前。吴有禄这才敢低声唤醒即墨浔:“陛下,到了。” 即墨浔缓缓睁开眼睛,正了正身子,迈下了辇车。 他的脚步蓦地一顿。 “稚陵?……你来得正好,过来,替朕按揉按揉。”他似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径直进了殿。 稚陵将积了薄雪的披风脱下交给臧夏,心头欢喜,总算等回了即墨浔,忙地跟进了殿中。 殿中烧了碳火,温暖如春,不似殿门外寒风凛冽。 她替即墨浔解下了外穿黑狐大氅,挂上衣架。 即墨浔已靠坐圈椅中,闭目养神,乌发玉冠上没有沾到半点风雪。 稚陵净了手擦干水渍,轻轻走到他的身后,抬手替他按揉起来。 这动作她已做过无数遍,不说做得极好,至少也算熟能生巧,有了些自己的感悟窍门。 她打量着他的反应,大抵很享受,模样就像……一只被摸了摸头的狗狗,放下了素日的戒备。 这个形容忽然从脑海里冒出来,她无声中抿了抿唇角。 直到即墨浔磁沉嗓音响起,把她吓了一吓,打断她的遐思。 “稚陵,这些时日,为着程绣入宫,朕倒是许久未去承明殿看你,冷落你了。” 稚陵温声说:“臣妾都明白。” 他点点头,仍旧闭着眼,半晌静默以后,他又道:“将近年底,各地的岁贡陆续进京,等送进宫,你喜欢什么,自己去挑。其他人的份,你看着分吧。……程绣是新入宫,她可多分一些。” 稚陵微微思索后,回道:“臣妾届时先拟一份清单,呈给陛下过目。” 即墨浔否了她的提议:“你办事妥帖,不必给朕过目了。” 稚陵应下,又过了半晌,殿内寂静。 他却蹙起眉,忽然开口:“你今日,手有些凉。” 稚陵动作一僵,立即移开了手,敛着眉,轻声道:“臣妾去暖暖手,再替陛下按揉……” 说着,刚迈出两步,冷不防被即墨浔握了她的手,放在掌心里。 她的脚步顿住,回过身,与圈椅中懒洋洋靠着的即墨浔面对着面。 他修长双手灼热干燥,薄薄的茧,将她的双手轻而易举合他掌心里。 突如其来的触碰叫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也令她恍然……以前,哥哥也总会这样,在冬日里,替她把冰凉小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搓一搓,焐热才放开她。 他已睁开眼,漆黑的长眼睛淡淡注视她,并未说话。 这是和哥哥所不同的目光。 她被他那样注视,甚至疑心,她的小心思已经被他看穿了。 尽管她竭力装出泰然自若波澜不惊的模样同他对视,到底败下阵来。 她只得垂下眼睛掩饰自己,想从他的掌心抽回双手,但他偏偏又固得很紧。 即墨浔双手间的温度,也逐渐将她的双手焐热了。 她低声说:“陛下……” 他终于启声:“风雪这么大,就在殿外干等着?不知进来吗?你跟了朕三年,朕知你一向守规矩,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是他们拦着你?若把你冷出了毛病,他们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稚陵心头暂时松了口气。他应该……并不知她的小心思。 她抿了抿唇,温声细语:“涵元殿的规矩,无召不得入,臣妾也不愿他们为难。何况,臣妾在殿门前,便能早些见到陛下了。” 眼角的余光不住地偷瞄他的反应,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再一步,膝盖已抵上他的腿了,他还是没有生气。 稚陵心如擂鼓,也不知他的所想。嗓音益发的轻:“陛下。”他缓缓松开手,只仍旧注视她,似乎在等她的动作。 烛灯摇曳着,稚陵暗暗咽了咽口水,手缓缓伸向他的玄袍系带,碰到的时候,被他按住手背。 他幽幽的嗓音忽然响起,掺杂着些不耐:“朕今日没有兴致。朕还有折子要看……你退下吧。” 稚陵睁大了眼,望了眼他的身下,分明已……已经…… 可她没有违抗的余地,只知若她继续,他大抵要厌烦她了。 退到寝殿的门边时,门外是沉沉夜色,风雪呼啸声此起彼伏,她愣怔的时候,风声入耳,她下意识地浑身轻颤,噩梦一样的回忆涌上心头。 7. 第 7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即墨浔袖间漫出了淡淡的龙涎香气,掺杂些许酒气。 他伸手碰了碰她缩在被子里只裸露出巴掌大的脸颊,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还没睡。……冷?裹得这么紧。” 稚陵呆了一呆,见他已和衣躺倒床上,呼吸一滞,才反应过来什么,轻声道:“臣妾不冷。” 他若有若无嗯了一声,躺在她身侧,他的身上似乎还沾了雪夜的寒气。 稚陵已习惯他在某个深夜突然到承明殿来。这个时候,多是外界的事情繁杂,令他心烦,便会来承明殿觅个清净。 应对这个情况,自也是一回生二回熟。 她乖巧跪坐在他头侧,他便就势枕上她的双腿,由她伸出手替他按揉起太阳穴。 他双眸似睁未睁,寒潭似的,从她垂眼的角度,他这双眼睛比夜色还要黑郁,在浓夜里,只隐约可见反射着明窗雪色的两点微亮。 不过他眼睑低垂时,浓密长睫,就又将这两点光亮也遮挡了。 他舒出一口气,道:“还是你这里,朕待着舒服。” 即墨浔顿了顿,哂笑着:“朕也算‘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了。” 他在身侧,外头虽有狂风骤雪,风雪声似都显得渺远,稚陵悬着的心咽回肚子里,好似也放松下来。 可没一会儿,稚陵借着薄薄天光看到他的双眉蹙着,便轻声问:“陛下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唔。”他淡淡应着,沉默了半天,目光微冷,说,“这些年不曾与赵国开战,他们占着南方千里疆土,始终是朕的心病。” “陛下这些年休养生息,来日兵多粮足,定能收复河山。”稚陵柔声道,不知他的反应,又疑心自己说错了话,心跳得快起来,才听他慢悠悠地说,“朕有意,这几年厉兵秣马,出兵南下。那些人却极力劝谏朕,……稚陵,你觉得呢?”他长长叹气。 闲话桑麻一样的闲聊,说的却都是国家大事,稚陵一面心头高兴他愿意说这些给她听,一面却想,可惜她在军国政事上,帮不到他什么。 她轻声细语,缓缓说:“赵国雄踞江南,屡犯疆境,是为我朝心腹大患。陛下出兵,是为江山社稷,举一劳永逸之功。臣妾父亲生前之志,便是有朝一日,得见王师南定,河山一统。陛下若要出兵,臣妾一定站在陛下这边。” 她的嗓音温柔宛转,似是江南多雨之地,每逢黄梅雨季,淋在郁郁花树上的潺潺雨声。 虽学了很久的上京官话,话音里还是有些吴侬软语的缠绵腔调。 按揉了半晌,他蓦然抬起手按在她的手上,示意她停下,从她的膝上支起了身,说:“歇息罢。” 稚陵依言照做,替他宽衣解带。 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呼吸间的酒气要更明显些。 稚陵不敢越雷池,只是心底挂念生孩子的事,还是小心地靠近他了些。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勾引,只得盼望他自己把持不住,从而…… 即墨浔身周属于男子的气息几乎将她包裹住。 失眠了数夜,今夜他在,她心中安定放松了许多,自然而然也犯起困,迷迷糊糊闭上眼。 夜里寒冷,锦被一个人盖还算宽绰,两个人盖就显得拥挤了,况且还是即墨浔这样身形格外挺拔颀长的男人。 稚陵睡梦里觉得冷了,便下意识往热乎乎的地方挤靠过去,寻了个温暖的地方,埋着脑袋,无意识中还抱住什么滚热的东西,不曾听到身侧人倒抽一口凉气。 即墨浔睁开眼,平复着呼吸,酒意也清醒了不少。 侧过眼望去,身旁人小心蜷缩在锦被里,或者说,依偎在他身旁。只有巴掌大的雪白小脸裸露在锦被外,乌黑的长发散满了银青枕上,愈发衬得她的脸细白可爱,蛾眉长而细,睡梦中的眼睫忽颤忽颤的,似是栖息在花枝上的黑蝶翕动着双翼。 她自然已睡熟,即墨浔望了两眼,移开目光,抬起手伸向自己亵裤里。 翌日一早,稚陵准时醒过来,胳膊却麻得很,试着动了动,才察觉到自己肩膀上搁着男人的下巴。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翻了个身,他侧过头,下巴就抵在她的肩窝处,呼吸的热气尚且喷在她耳垂,令那块地方都热乎乎的,要烧起来。 她稍微一动,更是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抵着自己。 她心慌意乱,几乎瞬间忘记了呼吸,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趁他睡着行了事,他醒来,若是怪罪她,……她这厢思绪万千,哪知即墨浔也已醒来。 他嗓音有些慵懒,许是才睡醒的缘故,鼻音略重,在稚陵犹豫之际突兀开口,吓得她心脏猛跳一阵:“几时了?” 稚陵已把方才的心思都收了起来,柔声回道:“卯时未到。” 他淡淡支着身子坐起来,稚陵也只好放弃了那个念头,下了床,侍奉他起身。 锦被掀开来,他单薄中衣下,赫然是一块鼓包。他并没有避着她,也并没有当一回事似的,稚陵挪开目光,不想再注意它。 他坐在床沿,她跪坐在脚踏上正要服侍他穿袜,头顶蓦然传来即墨浔颇沉重的呼吸声,以及他磁沉的声线:“……手,给朕。” 稚陵愕然抬眼,伸出手,被他一把抓着细腕。 不知过多久,他才终于松开她的手,并舒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淡淡说:“替朕收拾了。” 稚陵从未被他这样对待过,心头一时恍然,不知当作何想。 恍惚着起身,收回手,掌心磨得已发红灼热,泛着疼。 他还敞着衣裳,这个模样,自也不宜由其他人看到,她默默地退出门,端了热水和干净绢帕来,跪坐在他腿间,小心替他收拾着。 近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的滋味,她算是晓得了。 彤史上添了一笔,某年某月某日,帝幸裴婕妤。 彤史光秃秃的,放眼望来,这些年看似都是她一个人侍寝承宠,羡煞了旁人,只是各人却也都晓得,那不过是陛下做做样子,不至于流传出陛下身有隐疾的谣言,动摇人心而已。 稚陵心里叹息,忽然又想到,虽没有即墨浔身子不行的谣言,却有另一桩谣言——说他出生之时,天有祥瑞,可法相寺的一个和尚,却断言他将来要做半生的鳏夫。 稚陵寻思着,他十七岁登基,后宫已有这样多女人,何来的鳏夫命。 即墨浔在承明殿用了早膳后,又道:“昨夜里忘了说,今日朕倒想起来了。” 稚陵抽出绢帕来替他擦拭了嘴角,眸光盈盈:“什么事?” 即墨浔呷了口茶,身姿 8. 第 8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稚陵侧过脸,这扇六曲紫檀屏风,每一扇上嵌着白玉,雕琢出整幅的山水长卷,大夏朝千里如画江山,天地六合。 最右边画的是扬江滔滔之水,她便站在这一扇后边。 他们隔着屏风对弈,外边霏霏细雪,室内燃香寂静,间是棋盘落子清脆声。 即墨浔闲谈似的开口,问钟宴:“昨日闻钟卿在宜陵长大。宜陵在扬江北岸,离上京城山遥路远,钟卿到上京城可习惯?” 钟宴恭敬答道:“不瞒陛下,微臣的确有些……水土不服。宜陵少雪,臣进京才见到如此浩浩大雪,近日天气寒冷,臣尚在寻觅合适的御寒之法。” 即墨浔若有所思,半晌,落下一枚棋子,嗓音含着寡淡的笑:“朕倒好奇,武宁侯为何将世子养在宜陵?区区小城,比不得洛阳、金陵旧都大城,也不算繁华。” 钟宴笑了笑,道:“臣出生时,家父正领兵往西南平叛。臣生来体弱,母亲听了一个道人的话,须在小地方贱养才能平安长大。” 他语声低缓,似一壶醇厚老酒,听来不急不躁,想必,是知礼沉稳之人。 稚陵侧耳细听着他们的动静,寻思着,若当真有武宁侯世子这般身份尊贵的人在宜陵长大,她就算不认得,也该听过;现下这钟宴说他是“贱养”长大的,恐怕在宜陵不显山不露水,说不准……她还真的见过。 不过,宜陵虽也有些豪族乡绅,亦不曾有他这样气度翩翩的人物。 即墨浔顿了顿,随意问了他几句宜陵的风土人情,钟宴一一回答,稚陵听着,一处不错,就连宜陵人贯爱饮的梅子酒做法,都能说出七八成。 夏日多雨,梅雨季节,适逢梅子成熟,各家各户,多会自酿梅子酒,次年启出来喝。 稚陵一时恍了神,蹙起眉来,捏着手绢的手指微微一松。 绮窗外忽然起了大风,灌进窗里,吹得窗子咣当作响,还将稚陵手里素白绢帕吹走,直接吹得从地上滚过屏风去了。 即墨浔正在问钟宴:“朕在永平七年冬天,也曾去过宜陵。彼时,宜陵城遭遇战火,不见原本风貌。那时候,钟爱卿也在宜陵么?” 钟宴一刹停顿,听到屏风里有窸窣声,下意识侧头,却忽见一方素白绢帕被风吹滚了过来。 绢帕挣扎了两下,最终落在钟宴的绯红衣角旁边。 钟宴微微惊讶,望着屏风,捡起绢帕,又望了望棋局前端坐着的即墨浔,呈给他看:“……陛下,这?这是……?” 即墨浔黑眸里波澜不惊,淡淡从他手里拿了绢帕,放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缓缓道:“……咦?这里怎么飘来一张手绢?哦,上回裴婕妤说丢了帕子,原来丢在这儿了。”他重又抬眼,淡淡一笑,“爱卿不必大惊小怪。” 说着,将绢帕折了两折,若无其事收进袖中。 钟宴仍然微微诧异着,倒是听闻过陛下身边那位裴婕妤,说她姿容绝丽,秀外慧中。况且,她能到金水阁这个会见外臣之地,想来在陛下心中,与别人也有几分不同……。 稚陵在屏风里心跳如擂鼓,背对屏风,手轻轻地搭在绮窗的窗台上,心里懊悔,刚刚出神,险些被发现。 好在只是个小小插曲,并未令钟宴刨根问底要问个明白。 钟宴道:“永平七年春天,家中派了人来接臣回了徽州。后来才闻说宜陵遭遇战火,回到宜陵时,已是断壁残垣,不复当初了。” 他轻轻叹息,稚陵闻声,却蓦然想到,分明不认得他,为何他的经历,言谈,又有些似曾相识。 脑海里浮现出了个清秀孱弱的少年模样。 她冷汗直流,钟宴……钟宴……不会是他吧? 尚不及回忆往事,倒先听得清脆一声响,是棋子丢进棋盒的声音。 即墨浔淡淡一笑。 钟宴道:“陛下谋篇布局,攻伐掠地皆在臣之上,臣输得心服口服。” 即墨浔道:“爱卿过谦了。” 等钟宴走后,彻底没有声音,稚陵还在屏风后,即墨浔叫她道:“出来吧。” 稚陵这才缓缓踏出屏风,抿了抿唇,甫一见到眼前人,冷汗又浸湿后背。 第一浮现的便是他那时在宜陵城外中军帐里同她说的第四条规矩:“你心中要真的爱我,而非虚情假意。你跟了我后,我不管你此前是否有旁的意中人,此后,便只能想着我。……” 即墨浔的话音在耳边回荡,令她指尖蜷缩了一下。 即墨浔眉目间笑意渐淡,从袖中将她的绢帕抽出来递给她,半晌不闻她动作,才挑起眉,唤她:“稚陵?” 他略有不满,掠过她一眼。 稚陵才如梦初醒地踟蹰一步,强自稳了稳心神,从即墨浔的手中接过绢帕。 他嗓音微冷:“你今日怎么如此不小心。” 稚陵垂着眉眼,低声道:“臣妾知错了。……” 他移开目光,打量起了棋局,不再追究这个小插曲,只问她道:“你认得钟宴么?” 稚陵心头一跳,抿了抿嘴唇,摇头说:“臣妾不曾认得。” “他的为人,朕亦有耳闻,风评不错。你今日听他言语,如何?” 稚陵定了定心神,垂眸静道:“臣妾听得世子之言,其所言关于宜陵风物,与臣妾所知分毫不差,想来这一点上,并无虚言。”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棋盘上,才缓缓续道:“世子虽是初进京面见陛下,但不怯于陛下威仪,亦不阿谀媚上,言谈家常事时,谈笑自若,不卑不亢;对陛下之问时,则专静纯一,整齐严肃。臣妾以为,世子为人稳重内敛,陛下可用。” 她虽说了自己的见解,但即墨浔却轻轻皱眉,抬眼望她,稚陵觉察到他视线投来,袖中手指攥紧了绢帕,略有紧张。 她不大敢同他对视,怕他要问,今日怎地如此心不在焉,更怕他要问,到底认不认识。 即墨浔的视线停留在她跟前,半晌,冷冷说:“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罢。” 稚陵一愣,这正是用膳的时间,他就把她赶走了?……用完就扔?她心底微微失落,但还是乖乖地离开了金水阁。 吴有禄的目光悄悄打量慵懒坐在那里的少年帝王,眉目间没什么笑意,心道,婕妤娘娘对答的不挺不错么,陛下怎地不太高兴的样子? 他只好告诉自己,君心难测,说不准是陛下听婕妤娘娘把武宁侯世子夸得跟一朵花似的,心里不高兴。 吴有禄送裴婕妤出了金水阁,远远倒在殿门前听小太监来报:“师父,程婕妤到了——” 吴有禄道:“那你还愣头愣脑的,还不迎娘娘进来?陛下召了娘娘来用膳。” 稚陵听了两句,心头闷闷的,只当做什么也没听见,加快脚步,果然又和程绣迎面撞见。 程绣在殿门前见她出来,倒是立即姐姐长姐姐短的贴过来,甜甜的:“裴姐姐——怎地这就走了?刚巧陛下叫我过来用膳,姐姐不如一起呀?” 稚陵心里苦笑,怪不得他这就叫她走了,原来另有安排,向程绣笑了笑:“不了,宫中尚有杂事。妹妹快进殿罢,外头风大。” 程绣见她推辞了,不再强邀,只笑说:“下回我到姐姐宫中坐坐,姐姐不会烦我罢?” 她眉目浓丽,笑靥如花,既这样说,稚陵也不好说什么,只笑了笑,轻声应她道:“长日无聊,程妹妹来宫中走动,自然极好。” 回承明殿路上,臧夏跟泓绿 9. 第 9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程绣陪着即墨浔用完午膳,还想在涵元殿多逗留一会儿,即墨浔却面色疏离淡淡,说还有政事,打发她回宫了。 程绣在宫里坐到晚膳时间,戌时左右,都不见即墨浔的车驾到来,在昭鸾殿门口踱来踱去,寻思着,自她入宫以来,陛下已连续数日到她宫中用晚膳。 虽不曾宠幸她,但她已将共用晚膳也划进恩宠无二的体现,便以为他今日也会来。 谁知到了戌时三刻,天已彻底黑了,方知他不会来。叹了口气,自个儿吃了顿饱饭,便想着,白日里跟裴婕妤约定好去拜访她,这会儿不用侍君,正好去承明殿坐坐。 程绣的昭鸾殿离承明殿颇有些距离。到了承明殿时,她抬头望去,只见这承明殿比她的昭鸾殿看上去,似乎素得多。 进了承明殿,见到裴婕妤,她倒是吃了一惊:“裴姐姐,你生病了?可要紧?宣了太医来看么?” 程绣落座在罗汉榻上,臧夏上了茶来,她没顾上喝,望见床帏里朦胧纤瘦的人影半靠坐着床头,压抑着咳嗽声,嗓音有些哑:“不碍事,大约是近两日天气冷,吹风着了凉……妹妹来承明殿,我倒是怠慢了。……妹妹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程绣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只是此时见裴婕妤病了,那个小小请求又不大好说出口,吞吞吐吐道:“实不相瞒,姐姐,上次尝了姐姐亲手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我便一直念念不忘,想向姐姐讨教,学着自己做。” 她心里正想裴婕妤会不会藏私不愿教她,谁知帷帐里女子顿了顿,便含笑轻声应道:“这不难,程妹妹若是跟我一起做一遍,也就会了。只是我现在……恐怕没法手把手教你,我将做法说给你听,你回宫后,找厨娘去做,再跟着做也一样。” 程绣没想到她这样好说话,怪不得阖宫上下,多多少少都说裴婕妤温柔可亲。 她一喜,立即向她道了谢,又想起什么,说:“裴姐姐,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裴姐姐……” 她初来乍到,宫里其余的妃子,虽草草照面过,却不知她们深浅。娘亲既然说来求裴婕妤指点,娘亲自然不会错的——她问完以后,眼巴巴望着天青帷帐里的人影。 这角度,只能模糊看到她的侧脸,烛光跳跃着,里头人不作声的时候,这里就一片寂静,令她觉得闷。 不知裴婕妤做什么把门窗都关得这样严严实实。 她转头,瞧见窗台上宝蓝釉的梅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白梅花。 她伸手碰了碰,就听到了裴婕妤温柔的声音,一一回答她的疑问,叫她茅塞顿开。 程绣走了以后,臧夏收拾着茶具,回头却看到自家娘娘微微仰着纤细脖颈,似乎在注视帷帐顶。 臧夏嘟囔说:“原还以为是陛下来了……不想是程婕妤。” 稚陵方才从睡梦里被臧夏唤起已是戌时。 臧夏见她发热,急得去请太医来,太医过来看了,说是吹冷风吹的,臧夏便说,定是娘娘昨日里候在涵元殿门口冷着了,连日又没睡好,累加在了一块儿,今日就发起热。 臧夏还要去涵元殿报信,被稚陵强行叫了回来,“陛下日理万机,这点小事,别去烦他了。” 臧夏便泪汪汪的,在门外,跟泓绿说着气话:“娘娘真是,一年到头都不知在做些什么盼些什么。宫里的娘娘们,不就这点指望么,指望素日里待陛下好,陛下也待自己好。现在不哭不闹把苦都吃进肚子里了,日后就还有吃不完的苦。” 她就要不顾娘娘阻拦去涵元殿,偏就遇上程婕妤上门做客,这想法只得放弃。 现在送走了程绣,臧夏自然有些怨怼,程婕妤坐了这么久,现在都亥时一刻,她想去涵元殿也去不成了。 “娘娘,药煎好了,要喝吗?”泓绿从外头进来,端来药碗,坐在床沿,臧夏帮着撩开了帷帐,一瞧就又一惊,“娘娘怎、怎出了这么多汗?” 只见稚陵脸色泛着潮红,额头鬓角汗湿淋漓,她慌忙拿出帕子擦拭,稚陵却垂着黑眸,微微摇了摇头。 等臧夏擦完,泓绿犹豫着递来药碗。 稚陵端到唇边,喝了一口,苦得皱眉,几乎要吐出来。 她不喜欢喝药,从小便是。 喝药一向是她的一大难题。 小时候,她生病喝药,哥哥每每都会买来城东张记的蜜饯果子,哄她喝完吃几颗蜜饯。娘亲给她顺着后背。连爹爹也告假守在她跟前,望着她喝了药睡下,才放心去当值。 她朦胧地回忆着。 手里这碗药却苦到心眼里去,怎么咽都咽不下,在喉咙间,苦得她沁出眼泪来,又吐出来了。 泓绿见她这样,心疼道:“娘娘,喝不下,不如不喝了……” 她们都晓得娘娘喝药十分头疼,——她怕苦。每回喝药,喝一碗,得呕出一半来,折磨得脸色苍白,如同上刑。 稚陵轻轻叹了口气,“不喝药,什么时候才能好。不好起来,怎么办呢。” 泓绿没什么话可说了,跟臧夏对看一眼,都晓得娘娘的意思。娘娘是怕自己生了病,旁人夺了她的恩宠。 娘娘心头挂念皇后的位置,恐怕,只有等陛下真的大婚,才会放弃。 娘娘不说她的心思,她们也不会在娘娘跟前提“皇后”两字,只是她们心里却都明镜似的,娘娘家世摆在那儿,只怕做到头了,也至多是贵妃…… 皇后的位置,委实不是娘娘足够好就能做到的位置。 稚陵喝了药,又随便用了些粥,就洗漱睡下。 发着烧,浑身都烫,她裹紧了被子,还是觉得身子轻飘飘,仿佛一片羽毛,在风中不停地下坠着。 她朦胧记着明日要早些起来,去涵元殿。 她唯恐自己坚持这么久的事情,被这突如其来的小病给打断,叫她前功尽弃。 况且,将近除夕佳节,除夕宫宴一向由她操办,这个节骨眼上若是……她心里晓得,程绣新入宫,便封了婕妤,来势汹汹,只怕即墨浔也极看重她的家世,她样貌品德没什么可挑剔的话, 10. 第 10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日稚陵一醒过来,身上还是发烫。 天色朦胧明亮,约莫时辰已经不早,她记着要去涵元殿,艰难起身,唤了臧夏跟泓绿进来。 臧夏一瞧她双颊泛红,忙地贴了贴她额头,低呼:“娘娘,还没退热,歇着吧!” 只是奈何不得稚陵偏要起身,嘟着嘴,在旁边服侍娘娘穿衣洗漱了,心想,娘娘等会儿这样千辛万苦到涵元殿去,一定要叮嘱她们,千万别提生了病的事,…… 果然,这路上,稚陵仔细叮嘱了好几遍,一会儿万不要在人前提此事。 可话音刚落,就重重咳嗽起来,臧夏忙地给她顺了顺气,心疼道:“娘娘,奴婢是愈发猜不透您心思了,人说‘讳疾忌医’,却,却没听过‘讳疾忌夫’的。” 稚陵蹙了蹙眉,又宽慰她似的笑笑:“臧夏,你想,快到除夕佳节,若是病了,旁人该觉得晦气了。何况,除夕宫宴就在眼前,我若病了,陛下便要让别人操办。我不想失去这机会。” 臧夏别的不想理会,只是觉得她辛苦,闻言,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张了张嘴,最后只也跟着叹气。 她心里却想,娘娘做了那些事情,跟不做有什么两样,一年到头来,也不见陛下的宠爱,倒似个工具人一样。陛下只有在自个儿不快活了、烦恼不高兴的时候才到娘娘这里来找些舒心,或者用得上娘娘的时候,才想起娘娘——至于平日,哪里想得到她家娘娘。 宫中人说起得宠或曾经得宠的妃子,掰完了五个手指也不一定数到她家娘娘。 臧夏却不由得想,若娘娘当真自己也不上进了,不天天上赶着到陛下这里来,岂不是连这一丁点儿宠爱都没了?这样一看,娘娘做得也没错。 说话间到了涵元殿门前。今日无雪,但稚陵身子不适,走得慢了,这个时间,她看到吴有禄正独自在殿门口晃悠,便晓得即墨浔在春风台练剑去了——她又比素日迟了一些。 吴有禄望到她,向她行了礼,笑吟吟的:“娘娘,实不巧,陛下练剑去了。娘娘在这儿等……还是把东西给老奴?” 稚陵微微一笑道:“我在这等罢。” 吴有禄颔首退下,正要进殿。 天寒地冻,吴有禄又顿了顿,回头为难说:“娘娘,陛下一时半会恐怕不许人打扰,娘娘不若先回宫,……” 一阵冷风刮过,地面积雪卷起纷纷雪花,沾到了稚陵藏青色的裙摆上。 她拢紧了些白狐裘,喉咙间有些发痒,只得强行压抑着咳嗽声,脸颊烧得发红,但在白狐毛半掩下,不算很显眼。 她道:“我等等无妨……” 吴有禄脸上有些为难色,但没再提请她先行回宫的话,他进了殿,稚陵便站在原地。 早间难得放晴,天上冬日挂在遥远云层中,她微微抬眼看去,稀薄的阳光洒在身上,几乎没有丝毫暖意,她身上却已经汗湿了后背。 站得久了,眼前还有些发黑,她身子微微不稳,扶着泓绿,才险险地稳住。 呼吸略沉,她侧过脸问泓绿:“几时了?今日……今日怎么……感觉等了格外久?” 她有些站不住了,也不知是时间太久,还是生了病的缘故。脸色也因为吹久了风,从红转白。 泓绿说:“娘娘,奴婢也觉得今日等得很久。” 直到这时,才见吴有禄他出来,稚陵撑了撑身子,便要上前,谁知吴有禄只是笑吟吟地恭敬道:“娘娘请回罢。” 稚陵一愣,这时才觉得有些不对,“吴公公,是陛下叫我回去?” 吴有禄低着头说:“是。” 稚陵不解,开口时,喉咙间又发痒,压着咳意,嗓音微哑,十分期盼:“陛下还说旁的了吗?” 她心里在想,是即墨浔晓得她生了病,体谅她,所以叫她回去歇息?……若是这样,那倒没什么,可吴有禄支支吾吾的模样,却又不似如她所想。 吴有禄支吾一会儿,只恭敬说:“陛下别无其他吩咐。今日早间,娘娘尚未来时,程婕妤娘娘也来了,做了银耳百合羹。这会儿正侍奉早膳。娘娘请回罢——” 稚陵微垂下眉眼,在原地站了会儿,又向里望了一眼。 宫门一重一重,这里看不到他,她移开目光,向吴有禄微微笑道:“既然如此,我便走了。” 吴有禄目送着她们主仆离开,背过身叹了口气,裴婕妤的背影瞧着有些落寞,这两年来风雨不辍,没见得陛下有些动容,换成这样的美人两年多日日早间给他洗手作羹汤,他怕是不知高兴成什么样—— 他这样想着,进殿去,回禀了陛下,却看陛下头也不抬,捏着瓷勺,在碗中搅了搅,好半晌,也没吃一口。 这是程婕妤娘娘做的银耳南瓜百合羹,用的碗具是漆黄釉瓷碗,画着福禄寿三星图。 程婕妤正坐在陛下跟前,笑盈盈的,便说:“陛下,再盛一碗吧?” 即墨浔淡淡地放了勺子,道:“你吃吧。朕用好了。” 说着,起身就走。 程绣听话吃了一大口,自己感觉没有稚陵做的好吃,但好歹也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江南酒楼的厨娘做的,味道不差,——怎地陛下只吃了两口就不吃了。 他要处理公务去了,程绣此前听说,裴婕妤便时常伴驾左右,所以也想跟过去,刚跟了两步,前边即墨浔脚步一顿,却未回头,只是说:“你也回去。” 程绣睁大了眼睛,原想说,她也可以红袖添香,爹爹以前还夸她研墨研得仔细……只是即墨浔已经这么说,她只好回了宫。 她想,即墨浔今早没有见裴婕妤,却见了她,总觉得哪里不对。难道说,裴婕妤惹了陛下不高兴? 否则,依照她的资历,陛下万不会连见也不见的。 她又想起裴婕妤昨夜里病得厉害,不知睡了一觉有无好些。今日这银耳百合羹,看来没有她做得好,过两日她恐怕还要去请教裴婕妤一番。 如是想着,程绣回了昭鸾 11. 第 11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冬日里殿门一向虚掩着避风,现在殿门敞开,稚陵这时恍觉出了不对。 她这里能看到程绣侍立在青玉案的一侧研墨。 吴有禄出来了,脸上不改一贯的客气笑意,恭恭敬敬道:“娘娘在此稍等一会儿罢。” 稚陵微弱地点点头,不知要等多久,她已有些头昏眼花,只是勉强维持着端庄姿仪。旁人看去,是端直淑静,却不知她汗湿里衣。 这会儿有风刮过门庭,钻进衣领里,出的汗凉意浸人,她抱了抱胳膊,望见殿中模糊人影,愈望愈是心头发闷,终于别过脸去。 她在殿门前静静站着,不敢乱走动,只在原地。 偶尔抬眼,看一眼明光殿中。 被薄帷遮掩着的帝王,一直专心致志批阅奏疏,程绣也一直研墨,但并不安静,总有话音传来,隔得远,她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稚陵抬头望见中天的一轮冬日逐渐西斜,斜晖照来,在长廊上投出她长长的影子。 终于支持不住,差点晕过去的前一刻,她不得不扶住了长廊上的漆红柱,回头再望向殿中,正见吴有禄出来,她撑着问他,嗓音虚弱:“吴公公——” 吴有禄依然那么笑着,恭恭敬敬的:“娘娘,陛下改了主意,要程婕妤侍晚膳,娘娘请回罢。” 稚陵一愣:“我……” 吴有禄道:“娘娘请。” 稚陵站久了,刚抬步,眼前便阵阵虚晃发黑。 早间,即墨浔没有见她,便当是她比程绣来迟了;现在他宣了她来,却也不见她,还让她在殿门前站着等候,已明显有什么缘故在。 可她……她回想这两日,应该没有犯什么错或者出什么纰漏。 况且,若是她犯错,即墨浔为何不明说,却这样敲打她? 稚陵一面走,一面仔细回忆,猛地想起那日在金水阁,他问了数次她到底认不认得钟宴——她只说不认得。 难道是因为钟宴么? ……即墨浔难道都知道了? 得此认知,她如遭雷掣,背后冷汗直流,心跳骤然加速,快要跳出胸腔。 她愈想愈是这个可能。 正因他在意他的女人心里不能有别人,这样的事,往往又捕风捉影,不能拿到台面上说,他就这般敲打她。 除了这件事,她想不出第二条他这样对她的理由。 她扶着红柱,鬓角汗如雨下,浸湿乌发,忘记怎么离开的明光殿。 到了外殿,臧夏立即迎上来扶着她,看到她虚弱模样,低声惊道:“娘娘,怎么了?” 稚陵沉沉呼吸着,轻声道:“没什么,回去罢。” 臧夏又问:“娘娘,陛下是什么事呀?怎么娘娘这副模样出来了?” 稚陵微微垂眸说:“没事。也没有见到陛下。” 臧夏吃了一惊:“娘娘等了这么久,没见到陛下!?” 回到承明殿里,天色昏暗下来,稚陵没有什么胃口用膳,只坐在罗汉榻上,撑着腮,臧夏说:“娘娘用些吧,好几日没有好好吃饭了。” 稚陵心里郁郁,委实吃不下,却想着该怎样告诉即墨浔,她那时候的确不知钟世子是谁,今时今日对世子已没有旧情,心里只爱他一个。 想着想着,愈发觉得头疼晕眩,烧了两日,反反复复的,叫她烦恼,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泓绿捧着药碗,小心进来,轻声说:“娘娘,药煎好了。” 稚陵望见那碗棕褐色的药,接过药碗,喉咙间又泛起作呕的滋味,连忙推远了些。 泓绿便准备收拾走。 她到底还是又按住了药碗,乌黑眸中泛着淡淡落寞,轻叹一声,端碗艰难喝下了。 只是,还是喝了一半,吐了一半,模样十分狼狈。 臧夏出去探听了一番,说晚间还是程婕妤侍奉在涵元殿,本是想让稚陵好好安歇,不要再想着上赶着去涵元殿求见了。 稚陵听罢,心中却残存着挥之不去的酸楚滋味。 躺在床上,拿厚厚锦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夜里,不知是白日吹冷风吹的,还是在明光殿门前站的,身子格外酸胀难受,且发烫。 咳嗽得也更厉害。 臧夏见她咳得几乎脸色惨白,几乎要哭了:“娘娘睡过一夜退了热,白日去涵元殿回来,夜里就又烧起来,这样……可怎么好……。” 稚陵掩着唇角,乌浓的眼眸望着帐顶,只宽慰似的笑了笑:“明日大抵就好了。” 怎知接着两三日,稚陵早上去涵元殿,即墨浔仍不见她;到下午或者晚间,宣她过去,却又只让她在明光殿的门口候着。 眼望那条青玉案侧的妃子这几日来来去去换了不下四位,旁人在侧言笑晏晏,她却只能眼巴巴望着,愈发觉得真相如自己猜想那样。 今日又在明光殿门口从未时站到酉时,日薄西山。明知他是在罚她,可他不见她,她辩解无门。 稚陵抬起袖子掩着唇角,竭力压抑着喉咙间的咳嗽,好容易压下去。听到窸窣声,回头看,是吴有禄出来了。 她想,又到他赶她走的时辰了,便准备走,吴有禄却叫住她道:“娘娘,请进殿。” 稚陵一喜,顿住脚步,尚未说什么,望向殿中,仿佛察觉到了即墨浔的视线看向她,只是被薄帷阻隔。 她缓缓从袖中抽了绢帕,仔细拭去额头汗水,才踏入殿中。 明光殿里除了她,还有程绣在。 程绣近日频频出入涵元殿,已被好事的宫人们排进了宠妃的行列,就她这几日来看,程绣是实至名归。 稚陵缓步进殿,殿中燃着地龙,比殿门外暖和多了,甚至热得叫她又出了汗。过了那重薄帷,在青玉案前跪下行礼:“陛下万安。” 姿仪礼数,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垂着眼睛,只能看到玉案下,即墨浔穿的乌金靴。 即墨浔冷淡磁沉的声音响起,对程绣道:“你先回去。” 程绣应了声退下。 即墨浔却并未让她起来。 她想,难道罚站罚完了还要罚跪?若在这里晕过去,……不大好。 殿中静了一刻,吴有禄将殿门关上,那晚阳斜晖与凛冽寒风一并被关在了外头,显得殿中更寂静了。 久不闻他开口,稚陵微微抬眼,正与即墨浔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睛四目相对。她心头一跳,重新垂下眼。 她望见他起身,乌金靴缓缓停在了她的面前。 冷淡 12. 第 12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斜阳照进长廊,迟暮的光线照出漂浮着灰尘,风吹得檐铃轻响。 稚陵看到,他从东长廊来,他的位置到她的距离,足足有五十步远。有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间或看得到,绯色的官服上,绣着凶相怒目、张牙舞爪的麒麟兽。 她怔住的刹那里,他们更近了,他的眉眼渐次清晰,被斜阳的光晖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明的半张脸,像披拂着金光的白玉雕琢成。 矜贵清冷,长廊间浮动的灰尘,仿佛片点也沾不到他的身上。 稚陵扭头便从西长廊离开明光殿,初时只是小步走,到后面,头也不回的,步子越来越快。 她既怕他认出她,亦怕他不认得她。 绯衣清贵的青年注意到,莫名向那里看了一眼。 仍是一重重的竹帘玉璧遮挡视线,斜阳却将那人的影子拉得极长。 他似觉对方有几分面善,问身侧的小太监道:“那位是谁?” 小太监恭敬回道:“回世子,那位是裴婕妤娘娘。” 说话间,他们到了殿门前,小太监垂首道:“世子稍等。” 吴有禄觉得身侧的帝王,似乎有些不高兴。 刚刚陛下出了殿,他陪侍着陛下四处走了走,散散步,陛下批了一下午的折子,自然疲惫。刚巧走到这拐角,正远远看到钟世子到了。 也看到了裴婕妤她避之不及似的快步离开了明光殿。 这二者看起来没什么联系,吴有禄想,裴婕妤乃是因为急着回去吃饭,而钟世子则是忙着要觐见陛下。 谁知陛下眉目一沉,却问他:“她缘何走得那么快?” 吴有禄堆着笑说:“陛下,宫妃不宜同外臣见面,这正是婕妤娘娘知礼守矩呀。” 即墨浔却未置可否,抬步回到明光殿。他召了钟宴来尚有要事,关于南征。 他即位两年来,先帝朝遗留的诸多弊端问题亟待解决,虽然他初即位时已动过几次干戈,但仍未根除。今时今日若筹备南征,各地势力,若要趁大军南伐而攻后方,不可不早做准备。 他预备让钟宴先操练兵马,制定作战计划的同时,他先行处理这些心腹之患。 这些固然棘手,更棘手的是那帮先帝朝中老臣,反对南征,坚持与赵国划江而治,每日金殿上,都纷纷痛哭流涕,实令他烦恼。 他们还整日将他的子嗣挂在嘴上,张口闭口先帝这个年纪已有了数名皇子公主,他这个年纪却无一儿半女,——更令他烦恼。 他自是清楚他自己的皇位怎么得来的,母族高贵,在荆楚之地举足轻重,麾下兵马良将自不必提,那年入京,先杀太子,再囚父皇,得此大位。 兄弟姊妹众多的祸患,他最清楚;外戚的厉害,他也最清楚。 现在放眼后宫妃嫔,家世皆好,无论谁生了孩子,至少占了个“长”。他羽翼未丰,对她们的母族,总是不放心的。 钟宴退下之后,天已彻底黑了。 即墨浔捏了捏眉心,略有疲惫,张口正想唤谁,意识到什么,将将打住,目光落向虚空。 吴有禄才敢说:“陛下,方才程婕妤娘娘求见,说有一样东西落在明光殿里了。” 即墨浔淡淡说:“什么东西?” “程婕妤说是一支白玉钗子。” 即墨浔顿了顿,“让她进来找吧。”说着起身预备出殿门用晚膳,迈出青玉案后。 适逢掌灯的宫人点上新烛,殿中亮起来,一下子照出地毯上一支莹润泛光的白玉钗。 原来掉在了地毯缝隙间。 吴有禄也立即瞧见了,忙地要弯腰去捡,谁知即墨浔已自己捡起来,眉头一蹙:“这不是……” 吴有禄道:“这似乎是裴婕妤的钗。” 即墨浔将那支钗握在手里,微微垂眼,略有不解。 程绣得准进殿来,行了礼,目光悄悄在地面上搜索着,即墨浔问她:“是这支白玉钗?” 他摊开手心,白玉钗赫然躺着,程绣连忙喜道:“回陛下,正是它!”她伸手要拿,即墨浔却合上了手,嗓音沉沉:“这是你的?” 程绣眨了眨眼,望着面前眉目清峻的帝王,漆黑狭长的眼睛,仿佛没什么波澜一样地望她。她老实说:“不是臣妾的,是裴姐姐的。臣妾听她说丢了钗子,似在明光殿,就替裴姐姐来取。” “她自己的东西,为何叫你来取?” 程绣尚不知下午即墨浔跟稚陵之间说了什么,她自己全然一片好心,回道:“陛下,臣妾刚刚去看裴姐姐,她病得又厉害了些,卧病在床,一时半会儿恐怕不宜出行。明光殿是军政要地,宫人们进不来,臣妾便主动说替裴姐姐来找。” “什么叫‘又’病了?”他漆黑眼里微微一闪,扫了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吴有禄,吴有禄忙地说道:“陛下,老奴也不知此事。” 程绣愣了愣:“陛下不知?三日前,裴姐姐忽然发了高热,一直有些反复。臣妾刚刚去看她时,好像比那日烧得还厉害了。” 她没听到即墨浔的动静,补了一句:“许是裴姐姐忘了告诉陛下了。” 半晌,她只听到即墨浔微沉的呼吸声:“……她不是忘了。” 说着立即大步出了殿门,吴有禄在后头追他不及,直叫他:“陛下,陛下去哪里?晚膳已备好了!” 程绣在后头说:“陛下,钗、钗子给臣妾吧?”但已看不到人影。 —— 泓绿又端来了药。 她轻声唤醒床帷里躺着的她家娘娘,撩开了帷帐,烛火明灭里,只见稚陵脸色苍白,缓缓睁开了乌黑双眸,费力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她端来的药碗,轻声叹息。 乌黑如墨的长发垂在肩前背后,她抬手撩到耳后,并不想喝,叫她先放在床头小几 13. 第 13 章 《鳏夫十六年》全本免费阅读 稚陵被他这样看,看得心里发怵,不由自主低下头,谁知即墨浔却伸手抬起她的下颔。 这样,被迫抬头同他对视。 他的手温热暖和,但指尖还沾着风雪的凉意。想来他过来匆忙,所以连御寒的鹤氅也没有穿。 漆黑的眸闪过什么,似乎在思索,好半晌,她才听到他静静开口说:“朕不知道你病了。若非程绣告诉朕……你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稚陵一愣,刚张嘴,他却注视她,轻声续道:“稚陵,你为何不说?叫朕错怪了你,白白受了委屈。……你怪我么?” 稚陵嗫嚅着,“臣妾……忘记了。” 她心里的确有些委屈,可是天底下只有错了的臣子,没有犯错的天子。 她思虑着,他的第一反应是质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他,她生病的事,而非是关心她的病情。 他大抵从程绣口中晓得此事后,心里有些许错怪她的内疚,但立即过来寻她,便是想得她的谅解,不再为此内疚了。 那么这时候,她最合适的做法,自然是将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如此,他不再有什么负罪感…… 稚陵便抬起眼,微微一笑:“陛下,臣妾不怪陛下,是臣妾自己隐瞒此事,才让陛下误会了。陛下今日来看望臣妾,臣妾心中……欢喜都来不及。” 可即墨浔的神色却幽晦莫名,淡淡说:“错就是错了,稚陵,朕不必你为朕找什么理由开脱。” 他顿了顿,在稚陵怔愣的目光中,复又问她那个问题:“稚陵,为什么瞒着朕?莫非你心中觉得,朕知道了,于你不利?” 稚陵忙解释说:“不是!臣妾只是想着,陛下事务繁忙,些许小事,不必打扰陛下了。” 他眉头却是深深一蹙。 稚陵心慌意乱,望着他,烛光乱颤,叫他投下的影子也胡乱摇晃。 眉如墨裁,眼如点漆,但这般直直地看着她,仿佛要洞悉她心底似的。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冷峻的神情逐渐消融,唇畔勾起了一点弧度,说:“原是如此。下回不可再瞒着朕了。” 稚陵应了声,谁知他说着,将药碗端到她的嘴边,动作还有点笨拙:“……朕喂你喝药。” 稚陵哪里敢让他喂,何况,若是喝不下吐出来,吐在他的身上,……不堪想象,她立即要伸手接过来,惶恐说:“臣妾……自己喝。” 即墨浔他不怎么会照顾人,也不怎么会哄人喝药。 他端着碗,不让她拿,生硬道:“张嘴。” 稚陵只得乖乖张开嘴。 他一只手端着药碗,另一只手忽然捏住她的鼻子,在稚陵诧异的时候,把剩下的半碗药灌到她口中。 呼吸不及,药汁已咕嘟咕嘟全都咽下去,他才松开了捏着她鼻子的手,把药碗搁在一旁。 稚陵被呛到一口,咳嗽起来,即墨浔又十分生疏地给她顺了顺后背。 她受宠若惊,身子绷得很紧,脸上不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触碰,还是因为发热,烧得很厉害。 她听他静静笑了笑道:“朕小时候也怕喝药。皇姐就用这个法子。捏着鼻子,就感受不到苦味了。” 稚陵鲜少听到他提及小时候。 他母亲是荆楚世家萧氏之女,先帝的贵妃,出身高贵但不得宠;他八岁就离京去了封地。 三年以来,她知道他与他姐姐——赵国长公主即墨真关系还算亲密,但除了长公主,其余的人,似都很疏远。 长公主四年前就出降了,嫁到了洛阳韩家,离上京城甚远,每年便只在过年的时候回京一趟。 稚陵正发愣,不想忽然被即墨浔碰了碰脸颊。她回了神,正见他目光探究似的落在她眼里。 “怎么发呆?……困了?歇息吧。” 她迟疑着,张着一双乌黑的眼睛望他,轻声问:“陛下,长公主今年回京么?” 即墨浔道:“朕早派人去洛阳催了一遭,估摸着过几日就到。……稚陵,皇姐也说过,你办事妥帖,朕思来想去,除夕宫宴还是交给你操办。” 稚陵喜出望外,没想到这煮熟的鸭子飞走了,还能飞回来的。她原以为他金口玉言,说要给程绣办,不会再朝令夕改。 她喜道:“谢陛下,臣妾定不负陛下之托。” 即墨浔望了她一会儿,忽道:“但你近日,须好好养病,不可再操劳了,些许琐事,就让程绣来做,知道吗?” 稚陵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怔,旋即垂下了眼睛,温柔乖顺:“臣妾明白。” 他自顾自解衣,稚陵抬眼诧异道:“陛下……要宿在承明殿么?臣妾怕,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他半回过头:“话多。” 说话间,他已解了玉带玄袍,随手挂在了衣桁上,躺到了稚陵身侧。 烛火熄灭,室内一片静谧,属于即墨浔身上的年轻男子的气息,霎时间让她觉得燥热。 更何况他还伸出手臂,将她整个儿圈在了怀里。 鼻尖触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呼吸间,龙涎香气分外浓烈。 合着眼,但却并未睡着。稚陵模模糊糊感到一只手贴在她的额头,又缓缓下移,轻轻抚过她的脸颊,掌心温度炽热,有薄薄的茧,摩擦过肌肤,略显得粗糙。 她不敢动,只装作睡着的模样,心里却暗自欢喜,原来他并非对她没有欲.望。 那只手慢慢挪到她颈侧,极轻地摩挲着她的颈子,酥痒温柔。 这和母亲的抚摸并不一样。这叫她心里安定的同时,又涌起不可名状的滋味来。 那只手最后还是收了回去,没有继续往下,令她微微失望。她本以为,他今夜,有兴致。 第二日稚陵难得睡到了辰时,醒来一看,身边却已空空如也,即墨浔早已走了。 她望着空荡荡的床帷,愣怔一会儿,才听到臧夏唤她:“娘娘,陛下早上走了以后,涵元殿又差人送了好些东西来,这是单子,娘娘瞧瞧!” 臧夏尚不知道前几日陛下做什么要责怪她家娘娘,也不知昨夜又是怎么突然想通,回头示好,想必一定是什么事上错怪了娘娘。原本她跟娘娘可劲儿说陛下的不是,现在陛下知错能改,还赏赐了好些东西,那么……还是可以原谅的。 臧夏笑吟吟的,递了单子过来,稚陵一看,有人参鹿茸之类的药材,也有金钗银簪之类的首饰,还有些布匹锦缎,玉器瓷器。 稚陵道:“分门别类收到库房里吧。” 臧夏握着那簪盒,启开给稚陵看:“娘娘,这个,留着戴吧?翡翠的,多好看——” 稚陵却突然想起来:“程婕妤有无把白玉钗子送来?”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052946|1280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瑟,皆在舞中。” 即墨浔顿了顿,续道:“朕赏你什么好?”说着,他却看向稚陵,与稚陵看他的视线,恰好撞了个正着。 稚陵心道,难道还要她来选?她倒想说,陛下不如把佩剑赏赐出去。 只是若真这样提议,即墨浔又该责怪她有争风吃醋之嫌疑,她反倒落个不是。 她思索着,微笑说:“陛下上回得了一卷古剑谱孤本,不如让人誊抄一份,赐予谢小姐?” 谢疏云闻言,瞥了眼稚陵的方向,却对即墨浔说道:“陛下,疏云不要赏赐。” 稚陵一愣,不解她的意思。 即墨浔微微皱眉:“哦?为什么?” 谢疏云笑道:“陛下,这世上最难得不过‘知音’两字,陛下能懂疏云这剑中之意,疏云已经心满意足,哪里需要什么别的赏赐——” 她一顿,明眸一转,扬起一抹极其明媚的笑靥,却是从旁边宫人那里,斟了一盏酒,举起了酒盏,“陛下若真要赏赐疏云,那,望陛下赏脸,喝了疏云敬陛下的这盏酒。” 稚陵自然已瞧得出,她是什么意思了。她微微垂眸,略有无趣地支起下颔,侧过眸,看见程绣若无其事地在吃蜜饯果子。她表情十分怪异,但强行欢笑,小声同她道:“裴姐姐,这青梅果好吃得很,姐姐你也尝尝?” 稚陵便从面前的盘子里挑了一只青梅果吃,刚入口,酸得掉牙,正想吐出来,想了想,还是皱着眉头小心咀嚼。 她忍得十分辛苦,等看到程绣一脸忍笑的样子,她悄悄笑道:“裴姐姐也中招了,哈哈——刚刚林美人就这样诓我。” 稚陵无可奈何,暗自想着,到底谁做的青梅果,酸成这样,她此前都没发现,回头要好好问责。 即墨浔道:“酒不过三,朕今夜已饮了三盏,不能喝了。”说着,又下意识看了眼稚陵的方向,却看她紧紧皱眉,一副忍得十分辛苦的模样。 她并不在看他,也不在看谢疏云;她跟程绣有说有笑,吃吃喝喝,倒是自在。 谢疏云略有失落,本还想说什么,可一看,即墨浔的目光已移向别处。 她却话锋一转,笑盈盈看了一眼稚陵,对即墨浔道:“陛下不喝酒,不如,请娘娘代饮了罢?夫妻一体,娘娘替陛下饮了疏云这盏酒,也是疏云的荣幸。” 稚陵心中一动,倒没想过,谢疏云的矛头直接指到她这里来了,“夫妻一体”这四字,她哪里有资格用。 谢疏云这番话,若她应了,后宫里别人当作何想,都是妾室,怎地她就成了“妻”,不是让别人都要暗里恨上她了?若她不应,扫了兴致,旁人看来,便是她古板不懂变通,这等说笑的场合,却过分认真,开不得玩笑。 她便温柔笑说:“谢小姐这一盏酒,怕是不够我们分呢。”看了眼这一列坐着的十几个妃子,含笑道,“不如我们都饮一盏。” 谢疏云一愣,说:“娘娘说的是,是疏云疏忽了。” 即墨浔的视线,隔着冕旒落在了稚陵的跟前,吴有禄悄悄说:“娘娘最是知礼守规矩。”他却蹙着眉,不发一言,吴有禄说完就不敢说了,总觉得陛下他又有些莫名其妙不高兴。 稚陵本来不想喝酒,喝了以后,果然没一会儿,就犯起头晕。 这个酒对她来说,还是烈了些;若是娘亲自己酿的梅子酒,便不会头晕。 ……怎么又想起往事来了。 她撑着腮,后续的歌舞杂耍,没怎么看进去。 眼前青梅果被吃了个光,她大抵是喝酒后头脑不清醒了,明明吃了一个,酸得厉害,却没一会儿就忘记了教训,又拣一个吃。 长公主在旁边,见她吃青梅果吃得眼都不眨,当很好吃,也拣了一只尝尝,立即酸得皱脸,问她:“这样酸的果子,稚陵,你怎么吃得下的?” 她灵光一闪,忽然笑着压低了声音:“你,你该不会是有了……” 20. 第 20 章 稚陵一愣,脸色绯红:“长公主说笑了……怎会……” 长公主却笑盈盈更贴近了些,说:“那可未必,我怀阿衡的时候,起初都没发觉,只是突然爱吃酸的了,叫大夫一看,嗬,都怀了两个月了——” 稚陵抿着唇角低垂眼睫,笑意轻浅,轻声说:“改日,改日我也让太医看看。” 只是算算时日,从那日承恩起,到今日,须臾半月,似乎……也没这么快就能怀上的。 她眼角余光不由自主掠过即墨浔那里。 他淡漠双眸注视九鹤台下的歌舞,了无意趣似的,大抵没有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今夜除夕守岁,得守到子时左右,宴会散场,歌舞节目也安排到子时。 许是因为喝了这酒,酒劲儿上头,她倒有些困倦了,撑着腮,眼皮颇沉,有一下没一下地眨着眼。 歌舞繁声,渐渐渺远去,眼前笙歌繁华的风景逐渐虚化,她朦胧地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除夕。 即墨浔率兵从赵军手里夺回召溪城不久,便是除夕。 战火肆虐过,城中百废待兴。 他们住进了召溪城的太守府中。 城中缺这缺那,屋舍损毁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他须安抚人心,每日忙着处理战后诸多事宜。 怀泽的补给因大雪封路迟迟未能送到,召溪城里缺衣少食。 即墨浔恪行节俭恤下,士兵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她当然也跟着吃什么。多数时候,只是稀粥米饭野菜。 大雪天,林子里野兽绝踪,河水结冰,也打不到鱼虾。 除夕一早,她出太守府上街市。因着过节,街市难得在凋敝冬日有了些人气,有小贩,贩卖些春联年画纸钱香烛一类的东西。 她买了点纸钱,预备烧给爹爹他们,又买了红纸、年画,忽然看到街头一个猎户兜售他新打来的兔子。 是小白兔,皮毛油光水滑,咔嚓咔嚓啃着干草。 她自然很想买,毕竟是过节,她都想好了,一整只兔子,既能煲汤,肉也能炒着吃。 只是一问价钱,有些迟疑,对她来说,有些贵了。 所以,她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没有买。 但那猎户认出她,追上来,笑说,齐王殿下英勇击退了赵国蛮子,这区区兔肉算什么,夫人尽管拿去。 她的确很想要,却不能白要他的兔子,几番推辞不得,她把自己戴的银质长命锁给了猎户,才提着小兔,欢天喜地地回了太守府。 她把兔笼放在她房间里,先去了外头找处僻静无人的地方,烧了纸钱,哪知回去准备宰兔子,跟即墨浔撞了个正着。 他身上玄袍风雪簌簌,头发、眉睫间沾满雪花,似乎是刚回来。 他手里拎着她的兔子,脸色有些阴沉,沉声问她:“哪儿来的?” 她被吓到,乖乖交代:“是妾身在集市上碰见一个猎户,他送的。” 他脸色就更沉了:“说过多少次,百姓财物,不取分毫。送回去。” 她愣了愣,旋即有些委屈,说:“妾身不是白拿的,给了银子。” 他拧着眉,扫了眼小兔子:“多少?” 她低声说:“二两银。”这是那个猎户起初报的价。 即墨浔皱着眉,冷声重复道:“二两?……送回去。” 她咬着唇,不肯去,嗫嚅说:“殿下,今日是除夕。殿下这些时日,吃不好睡不好,妾身才想买只兔子回来煲汤,给殿下补一补……殿下就留下它吧……” 即墨浔微微诧异:“用来吃的?”他顿了顿,“我当你要养兔子。” 她抬起眼睛,轻轻点头,心想,她若要养兔子,也不会挑在这艰难的时候养。 他拎着兔子耳朵,脸色才缓下来,淡淡说:“那就罢了。……不过,这兔子若在平日,只能卖五百钱,二两,贵了。” 他正要把兔子递给她,又想起什么,问:“你会宰兔子?” 她抿了抿嘴唇,点了点头:“妾身会一点。” 他略有讶异,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她这样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竟然会宰兔子,对他来说很不可思议。 爹爹经常出去打猎,猎回来什么山鸡野兔,哥哥宰杀,她在旁边帮忙,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他微微一顿,漆黑眼里闪过一丝笑意:“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她拿兔子做了菜,煲了汤,除夕的下午,召溪城里四下响着炮仗声,在乌沉沉的天气里,添了几分过节的喜庆。 即墨浔不知去了何处,她在厨房看着灶火,在门边张望着,天快黑了,才见他跟他的几名亲信回来,手里提着些不知在哪里弄的鱼,野鸡一类的猎物。 他进了屋中,她也连忙过去,帮他解了外穿的披风,拍掉了身上的浮雪,他说:“去城南的林子里,猎了几只野味,等会儿,你再做几个菜。” 她听得出,他语气里很高兴。 她没想到他出城打猎去了,天寒地冻,想必要猎到这么多猎物,并不容易,想到他上回中箭,箭伤没好全,这会儿不知有没有崩开,不放心地拿来了药膏,说:“殿下的箭伤,再上一次药吧?” 他大约也累了,慵懒半躺,解开衣袍,裸出他结实的臂膀,勃勃.起伏的胸口,一段漂亮深邃的锁骨。 果然,箭伤有些要崩开的趋势,她连忙小心地敷了药,再拿纱带仔细缠好,才将他的衣裳重新合拢。 烛光缭乱,他阖着眼闭目养神,俊美得没有一丝瑕疵的脸庞,冷峻淡漠,唇线凉薄,她正悄悄望着,冷不丁他睁了眼,吓她一跳。 他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赫然是她的长命锁。 “收好。” 她一愣,听他淡淡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换一顿肉,并不值当。若缺花用,尽管找钱六。” 那个除夕的团圆饭,不算什么团圆,只能算他们两人的“相依为命”。 召溪城外连片的青山,覆着雪,和远天连成模糊的一整片,云团低抑,像是还要继续下雪。摆在太守府中的这简易的一顿团圆饭,有酒有肉有菜,也算觥筹交错,苦中作乐。 入夜后,城里烟花声、爆竹声响彻一片,吵得耳朵疼,但大家莫不喜气盈盈,毕竟是劫后余生,便是苦一些,也值得高兴。 即墨浔说,越是这样的日子,越不能放松警惕,唯恐敌军夜袭,便要出门巡看,顺便嘉奖士卒。 她一个人呆在府邸,怕出门会给他惹到不必要的麻烦,虽听到街上热闹,也只是百无聊赖缩在屋子里读书。 自他让她读书,她有了闲暇,就在读书。不过他随军带的书册,大多数都是兵书;在太守府里便不同,可以去查阅当地的县志之类,没有兵书那样晦涩。 听说,城中百姓准备了一场舞龙舞狮子,队伍从城北开始,绕行一圈,回到城北。因此,府里一些杂役们,纷纷都去看热闹了。 她虽在翻着县志,自想起这桩事,耳朵就一直竖起来听着外边动静,心里焦急想着,怎么舞狮子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这边。 再后来,心浮气躁,索性不再看书,走到府门口张望。 但只有府门前两只大红灯笼兀自明亮,照着夜来风雪。 有打更的过去,她孤单站立,形影相吊,那打更的便问她:“夫人怎一个人站这儿?” “我等那舞狮子的过来。”她笑着说,却看那老伯摇摇头,“他们先前从前面那条街过去的。夫人恐怕不知道。” 她一呆,原来已经错过了。 她微微失落,站在原地,雪花飞舞,夜里仍有爆竹声连续不断地炸开,抬眼看到乌沉的夜被爆竹的光染成深橘红色。 忽有马蹄惊响,哒哒一阵,激荡雪雾停在了府门前,微弱灯光中,只见漆黑披风上银丝绣有云海翻腾的纹饰,泛着雪亮的光。 那人拉缰下马,是即墨浔。他有些诧异:“你在……等我?不是说不必等?” 她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说她只是有点惆怅,想等的其实是舞狮子的队伍。但在即墨浔那探究目光下,把原委一一交代了。 说完,他皱着眉,默不作声,三两步翻身上马,动作利落干脆,侧过脸,朝她伸手:“上来。” 她一愣。 她上了马,坐在他身后,他说:“抱紧。”她立即整个身子都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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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闻声回过头去,望见他漆黑的长眼睛里,映着街市灯烛的光芒,烟花的光芒,还有舞狮子渐渐远去的影。 那已是三年前了,她想,她从未过过那么惨淡潦草的除夕佳节,无论是前还是后,都要比那夜更好。 臧夏忽然摇了摇她,小声说:“娘娘,娘娘,醒醒……” 稚陵一个恍神,仰头望她,回忆里的漫天风雪和敝陋屋舍逐渐被眼前的觥筹交错、丝竹繁华所取代。 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轻声问:“怎么了?” 臧夏说:“娘娘,快到子时了。” 稚陵有些犯头晕,模模糊糊应了一声,又捏了捏眉心,扯出一抹温柔笑意:“刚刚酒劲儿有些上头了。” 泓绿说:“刚刚陛下一直在望这儿,不知是不是有话吩咐。” 稚陵轻轻笑了笑:“若有吩咐,陛下自会叫我,不会干望着。” 泓绿觉得有道理。 钟鼓楼传来了数道钟声,新岁伊始,共贺新年,众人纷纷起身祝酒,山呼万岁。 循例,依级分发赏赐。 赏赐过后,宴席也算散了,各人各自回去,稚陵虽头晕,但记得要处理宴会之后的杂事,没有立即走,还在九鹤台待着。 臧夏说:“娘娘今日礼服单薄,奴婢回去再取件斗篷回来吧,看样子得收拾很久。” 稚陵点了点头,抱了抱胳膊,今夜的确很冷,穿的是礼服,虽披了一件披风,但天寒地冻,还是冷。 臧夏却没一会儿就两手空空地回来了,一脸惊慌,急道:“娘娘,我瞧见,萧夫人带着谢小姐往涵元殿去了——” 稚陵一愣:“你亲眼所见么?” 臧夏直点头,腮都气鼓鼓的:“娘娘,萧夫人一定想着今夜玉成谢小姐和陛下。那位谢小姐……” 稚陵垂下眼睛,微微笑了:“陛下回去了么?” 臧夏说:“不知道,似乎还没。我还听见萧夫人在僻静处跟人说悄悄话,才知道的,他们说让人先绊住陛下,让谢小姐进涵元殿里……。” 稚陵望着朔风吹卷的雪片,叹息着,“良辰好景,佳人在侧,若天意要成,谁也没有办法。” 她幽幽落座在原先的位置,望着宫人们收拾着杯盘狼藉。 快要结束,臧夏再回去取衣服已经来不及,她索性坐下来,斟了满金盏的酒,盼着酒能御寒暖身,哪知喝了一盏,这冷酒却凉到心底去。 不光冷,而且烈,没一会儿,她就晕乎乎的。好在这宴席的事情结束,管事的们回了话,一一退下,万籁俱寂,她想,总算能回去歇息了。 宫道幽而长,她不要臧夏搀扶,以为自己没有事,却没想到,突如其来一阵天旋地转,她不得不撑住了冰冷的宫墙。 宫墙上嵌的宫灯,散照出微弱的暖光,照出雪花纷纷,她的影子支离,如一枝细瘦的梨花。 臧夏慌忙叫道:“娘娘——” 谁知话音刚落,那边转角处,突然冲过来一个人影,抢先一步,稳稳扶住了她。 臧夏愕然不已:“陛下?” 21. 第 21 章 稚陵就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略带不悦响起:“怎么喝这么多?” 他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玄色冕服上,细腻的刺绣随他的动作,折射出一线一线的寒光。 冕旒也剧烈摇晃着,珠玉碰出清脆的声响。 稚陵茫然抬眼,勉强认得出他是即墨浔,温声唤了“陛下”,挣了挣,要从他怀里站直,可酒后头晕,刚挣扎着,立即被他箍得更紧。 “臣妾,喝得不多。只喝了两三、盏。”她结结巴巴说,圈紧她的两条结实的手臂,铁钳似的,没有放松一点。头顶传来他磁沉淡漠的嗓音:“……朕送你回宫。”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他怀抱滚烫,分明隔着繁复的礼服,依然听到心如擂鼓,咚咚搏击。 她仰起眸子:“陛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是专门等着臣妾么?”她语气里有些许欢喜,因是醉了,心里话自然而然地出口。 却看他隐在冕旒下的眉目一闪,目光稍挪,淡漠漆黑的眼睛,点过她身后的宫道。 稚陵便了然,他并不是在等她;她轻轻低下眼睛,雪花挟风呼啸而来,打在发上脸上,微微发疼。 她笑了笑,轻声说:“陛下若有旁的要事,臣妾也可以自己回宫的。” “没什么,只是刚刚姨母寻朕说体己话,耽搁了一会儿。朕送你回去,顺便就在你那儿歇下了。”他才道。 稚陵闻言,袖中缩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臧夏说萧夫人要绊住他一会儿,好让谢疏云在涵元殿里准备好……那么她这会儿,她……她该不该劝他回涵元殿? 臧夏心里着急,娘娘怎还不说萧夫人密谋要把她女儿献给陛下,这会儿说出来,…… 她看稚陵仿佛不愿开口揭露,不假思索就说:“陛下,萧夫人她——” 稚陵轻咳一声打断她。 臧夏立即缄口,委屈不已,眼巴巴望着稚陵的方向。 泓绿擎着的竹伞,挡不住横刮过来的风雪,微弱的灯光中,大雪如絮,叫视线都跟着模糊。 即墨浔那双眼睛微垂看她,风雪簌簌,她发间沾满晶莹细雪,在他怀抱中,略显局促。 她是背对他的,隐约能看到她细密漆黑的睫羽,同样沾着雪。 稚陵却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觉他箍着她的右手缓缓松开,又冷不丁地抚在她的鬓边,动作很轻,再慢慢地移到脸颊边。 被风雪冻了半宿的脸颊上一片冰凉,他的手指则显得格外灼热。 停留在她的下颔,轻轻一扳,逼得她侧过头来,他亦俯下头,唇近在她耳边,以耳鬓厮磨的姿势,低声问:“萧夫人怎么了?” 呼出的热息,猝不及防烫了她一下,她晕晕乎乎,加上酒醉,站不稳,几乎泰半身子都得倚靠着他。 她目光游移,半晌,编道:“没什么……臧夏她心直口快,许是想说,萧夫人怎地要在这么冷的地方同陛下说话,岂不冷么。” 她强自做出一派什么也不知的模样,谁知下一刻,他就冷冷松手,直了身。 稚陵险险站稳,被臧夏扶住,她有些迷茫不解,抬眼看去,即墨浔立在原地,漆黑深沉的狭长双眼注视她,仿佛对她……略有失望。 他淡淡收回了视线,刚刚那耳鬓厮磨的亲昵也似乎从未存在过一样,稚陵只听他道:“你自己回宫吧。朕也该回涵元殿了。” 说着,转过身便要走,稚陵道:“陛下……” 他步子一顿,回过头来,稚陵仰着脸,迷茫不已:“陛下为何生气?” 臧夏心里想,酒壮怂人胆,这话真不错。娘娘素来小心翼翼,今夜还能问出这样一句话,……她正想,娘娘最好赶紧把萧夫人的密谋也交代了,不管陛下肯不肯,至少行动上拦一拦。否则,那位谢小姐若进了宫,她那样好,陛下对她若动情,娘娘可怎么办呐。 稚陵问完,即墨浔忽然冷笑:“朕问你,你知不知道今夜在涵元殿里,谁在等着朕?” 稚陵登时一僵,和他四目相对,他那漆黑冷冽的眼睛里,泛着若有若无的雪光,寒冽冰冷,叫她冷汗直流。 她垂着眼:“臣妾不知道。” 即墨浔皱着眉,脸色并不好看,回身几步,抬手扳着她的下巴,让她只能抬起脸,没法躲避他的逼视,他盯着她,冷声道:“你不知道?你是不想说。” “朕以为你最体贴朕,可你,……你为了你自己,……明知涵元殿里有圈套,却不劝阻朕?” 稚陵愕然,轻声重复:“圈套……?”她睁大了乌浓的眼睛,细密的雪花沾在眼睫上,一片一片的,化成一颗一颗细圆的水珠,像泪盈满睫。 她轻声问:“陛下不愿意进那个‘圈套’么?” “朕不能。” 即墨浔已在此处徘徊良久。 他焉能不知萧夫人是何用意,从这个横空出世的表妹来到上京城后,无论是她的才名、美名,还是她待人的好、处事的法,如此种种,他自然看得出,她要的是他这空悬的后位——更进一步说,他们要的是,一个有他们血脉的皇子。 所以今夜,他不能进涵元殿。 这就是他徘徊的缘故。 稚陵说:“陛下若不喜欢,推辞了便是。” 即墨浔松了手,冷冷望着眼前女子。她似乎对他睡哪个女人,都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她难道忘了他交付她的重托了? 他反问她:“朕可以推辞。但你既然知道,告诉朕就是你的分内之事,你为何瞒朕?莫非对你而言,此事,你乐见其成?” 稚陵被他的重话说得又出了冷汗,仰着眸子,指尖轻攥。 她思索着,他一定在想,他的确可以推辞,只是会伤了他姨母萧夫人的面子,所以,若她开口邀他去她的承明殿过一夜,自然再好不过,全了各自的脸面,让这事解决得不必太难看。 他一定也在想,她今日却没有一点儿平日里替他排忧解难的觉悟。 可……可她若是不知此事,他去承明殿,她再高兴不过了;偏偏叫她知道了,在她还不知他心中到底怎么想之前,她怎么能坏了他的“好事”。 若他心中的确对那位谢小姐有意呢? 若是那样,她落了个争风吃醋的不是。 她咬着唇瓣,压下喉咙间的咳嗽,大抵是风吹久了,又耗了不少心神。缓着呼吸,好半晌,她才轻声说:“上回陛下教诲,臣妾铭记于心,不会再犯,所以臣妾才没有言明。” 她心头原本遇他在此的欢喜,此时也尽皆褪去,行了礼,准备自己回承明殿了。 子夜时分,朔风浩雪,宫道上格外寒冷,她吹风吹了很久,有些头晕眼花。 想来他现下生气,责怪她不明事理,也不会再陪她回宫,不如不抱这个期望的好。 他却又阴沉沉地叫她:“朕没准你回去。” 稚陵心头一跳,酒意醒了泰半,忽然担心,不会这回他要叫她在这儿罚站了吧?这可糟糕。 她停在原地,依然垂着眼眸,这个角度,却能望见,他的锦靴踏过青砖地上的薄雪,一截修长的影子,逐渐罩住她。 锦靴顿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忽然解下了身上大氅,披在她身上。 突然被大氅罩住,存余他炽热体温的氅衣,顷刻间叫她僵硬绷紧的背脊都松缓了些,她惊讶着抬眼,即墨浔的视线,幽晦地落在她眼中。 她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的想法,好似天上的云般不可捉摸。

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51xs|n|shop|12090648|1280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 但她却看得出,他这时眼底染有薄薄的情霭。 他幽幽俯身,两手捧着她巴掌大的脸颊,声音似乎哑了些,目光晦暗:“朕说的话,你一点也不记得,不放在心上。” 离得这么近,动作更是突然,稚陵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只愣愣的。他的手修长,贴紧了脸颊,她茫然问:“陛下说的是……” 毕竟,他说过的话太多了,即便她每一句都记得都放在心上,也不知此时,他话中所指,会是哪一句。 他的冕旒垂晃着,各色的宝珠折射出一两星微弱光泽,挡在她和他之间。 他眸色更沉,嗓音与这夜朔雪一般寒冷:“朕说过,‘除了你,谁也不行’。” 稚陵心头猛地记起来,不久前,他的确说,他……需要一个长子,除了她,谁也不行。 所以他今夜才……,才明知谢疏云等在涵元殿向他自荐枕席,他却不去? 是因为这个? —— 谢疏云在涵元殿的长廊上已等候了很久,张望着,却怎么也不见即墨浔回来。 母亲说要绊住他一会儿,从而给她准备的时间,可现下,时近破晓,都没有陛下的消息。 除了即墨浔,涵元殿里没少一个人,吴有禄都在这儿,……眼看将要破晓,委实不知母亲到底跟陛下说了多少话,还是另有缘故? 涵元殿上下,母亲都打点好了,加上母亲是即墨浔的亲姨母,这层关系非同寻常,没有人敢为难她们母女。 她便寻到吴有禄跟前,问他:“吴公公,怎地陛下还未回宫?是否要派人去寻?” 吴有禄笑呵呵道:“谢小姐不如先回去歇息罢,陛下一时半会儿,恐怕被别的事情绊住了。” 谢疏云自知无召擅闯涵元殿乃是死罪,自己是靠母亲的关系偷摸着进来,即墨浔不追责便罢了,追究起来,乃自己理亏。因此,吴有禄一这样说,她只得打算离开。 今夜虽不成,好在母亲借着过年的名头,会留在宫里住上几日,还可另觅良机。只可惜原本计划的岁首承恩没有成功。 将近黎明,天色阴沉晦暗,元光三年的元旦日,看样子仍是个大雪天气。 谁知谢疏云刚踏出了涵元殿没几步,只见雪地里一个灰色人影,冒着风雪逐渐近了,快步过来,上了台阶。 她疑心不对,回过头去,听得一清二楚,那个过来报信的是承明殿的小太监,说——陛下歇在了承明殿,传吴公公过去伺候。 谢疏云心中一惊,不可置信。 吴有禄他也有些惊讶,但仔细一想,既然是裴婕妤,那么也不奇怪了。 毕竟陛下只属意让婕妤娘娘生子,今夜……恐怕是知道萧夫人的意思,顺便避在承明殿,避了谢小姐。 吴有禄自是立即领着人去了承明殿伺候,赶到那儿时,天蒙蒙亮。 他亲手挎着食盒,食盒里是陛下专门命人熬给婕妤娘娘的汤药,陛下叫他过来,他自然知道是送药过来。 他暗想着,陛下又宠幸了婕妤娘娘,怎么还不升位份? 寝殿门紧闭着,里头隐隐约约有床板晃动的声音,他候在门口,倒听承明殿那位臧夏姑娘说,这是下半夜第三回了。 吴有禄笑说:“元旦日,难得放假,陛下他……难得放松。” 即墨浔也如是想。 他想,若有朝会,哪容得了他行三四回事。 虽又行了一次,不知怎么,她汗水涔涔躺在他怀里时,就叫他喉头发干,止不住地,又有了反应。 大抵是天色昏沉,急雪将至,从帷帐里,看不出外头时辰,即墨浔准备再行一次的时候,却听得门外吴有禄声音急道:“陛下,娘娘,长公主来了……” 60-70 第 61 章 第 61 章 元光十九年二月初,谁也没想到,开春时节,是夜天降大雪。 已抽枝生长的花草树木莫不冻个半死,重重花树一夜之间缀满白雪,望去如春风忽至,万树梨花。 雪风浩大,雪中花树经风吹拂,簌簌落雪,纷纷扬扬。 薄阴天气,飞雪如花,沛雪园的正门大开,韩衡在门口迎接贵客,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韩衡着急得让人去流翠堂回报母亲,怎知,小厮讪讪回来,低声告诉他:“公子,……陛下与太子殿下已经在流翠堂了。” 太子府跟来的侍从们这几日都注意到太子自从回来之后心情就不大好。虽然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太子平日里都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之前在京城时仆人们讨论起主子只会说他是清冷有礼,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太子殿下眉眼间出现了一丝狠戾之气。 张恺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太子的不同寻常,看到太子走路还带有些许缓慢时他明白了,殿下这是因为腿伤而不爽呢。别人或许对即墨浔不太了解,但张恺作为太子副官是知道即墨浔此人是容不得自己出现一丝差错和瑕疵的。 平日里连皇帝多夸了晋王一句即墨浔的眼神都会变的阴沉,更不要说此时自己的腿脚变得不便了。 于是,张恺为即墨浔找来了一位晋州有名的神医前来为即墨浔看诊。 即墨浔听说此事也没有阻止,甚至想着开几副安神药这样夜间出现在他脑海里的身影便会消失了。 然而,在神医看诊后却道:“看脉象殿下身体并无大碍,外伤恢复的很好,只是腿上的伤还需静养两月有余便可。” “两个月?”即墨浔冷笑了一声,“也不知是晋州无人会岐黄之浔了还是你这神医惯会招摇撞骗,居然说这伤要两个月才能好。” 神医听到这话连忙跪下,头发接近花白的小老头被人以礼相待了一辈子,此刻显得十分可怜颤颤巍巍道:“殿下息怒,草民岂敢欺骗太子殿下。这断骨之伤本就难好,殿下一个月便可下地走路便是草民行医一辈子也是没见过啊。” 看着眼前之人一副恭敬害怕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可是那个女孩明明说过…… 只听那神医又道:“草民曾在医浔上看到过有一种药可加速断骨愈合,只是这药药方似是秘方医书上并未细写,且其中有一药材只在人烟稀少的悬崖峭壁上生长极其难得。若是殿下能寻到这种药想要快点愈合也是可以的。” 听到这话,即墨浔突然想起那女孩曾和自己说过为了救自己她将压箱底的药材都拿出来用了,当时只当是那女孩夸张拿乔想要更多的钱,如此看来她说的倒是真的了。 想到那女孩即墨浔的心里更加烦躁了,他当时自尊心作祟时确实想过带稚陵回来。可他如今又变回了受众人敬仰的太子,又何必再去管一个村妇回来在自己面前碍眼呢。看见她,只会让自己想起落魄的自己,而他不喜欢自己的存在有污点。 “你下去吧。”即墨浔不耐烦地挥挥衣袖。 神医听到这话如释重负赶紧退下,在外室写下一张安神药的药方头也不回的告辞了。 晚上,即墨浔接下侍从递上的安神药,用完后便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这次他没有梦到这几日出现在他梦中的少女,而是梦到了年少时的自己。 即墨浔的母亲,当朝皇后在家给现在的皇帝时,皇帝还只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王爷。 皇后是当朝最有权力的世家——钟家的嫡女,莫说嫁给王爷,就是嫁给当时的太子也是配得上的。 人们都议论为何钟氏女会嫁给一个默默无闻的王爷,直到后来太子被废,那个名不见经穿的王爷成了有力的继承人,人们的议论便消失了。 人人都知道是钟氏扶持了势弱的王爷上位,但是没有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当你有一些权力,人们会背后议论你;但当你足够有权力时,人们便会不敢议论你。 钟氏成了皇子们夺位的最大赢家,一时间风光无限。钟氏女成了皇后,而她诞下的皇子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 即墨浔的人生,从开始就是顺遂的,他有很多兄弟姐妹但皇帝的眼中只能看到他一个。直到几年前皇帝突然开始宠爱贵妃,子凭母贵连带着晋王也成了有身份地位的皇子。 当天上的太阳习惯了自己霸占一方,连只能发出微弱光芒的月亮也会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看着以前只会对自己谄媚的人也会对晋王恭顺有加,以前只会夸赞自己的父皇也会在晋王回答出他问的问题时露出和蔼可亲的表情,即墨浔的内心第一次滋长出了奇怪的情绪。 后来他才知道那叫嫉妒。可他是太子,不应该还有能让他嫉妒的人存在的。 即墨浔从梦中惊醒,额头上满是汗珠,虽然喝了止痛药但他此刻觉得自己腿上的伤口疼得比之前还要厉害了。 “来人!”他起身掀开床帘,“现在是什么时辰?” 守夜的侍从连忙起身:“禀告殿下,寅初初刻(凌晨三点)了。” “唤张恺来,再备一辆马车,孤要出城!” 张恺被人从床上喊醒,听说太子要半夜出城连忙穿戴好去见即墨浔。 只见即墨浔已经穿戴整齐了,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眉眼间有掩饰不住的疲惫。 难道是又出了什么事情?张恺问道:“殿下如此心急,可是有什么要事?” “孤有一样东西忘在那个破茅草屋里了。”即墨浔一字一字的说道,“一个,让孤心烦的东西” 自那天回来后稚陵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都没有出门。 即墨浔消失了,他究竟是被自己的人接走了还是被他的敌人抓走了呢?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屋里屋外都没有打斗的痕迹,只有门口留下了些许马蹄和车辙的痕迹。 难道有人来抓他还会带辆马车来方便腿脚不便的即墨浔吗? “即墨浔,你个大骗子……”好讨厌,好讨厌的人。 只是稚陵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即墨浔的那句“必有重谢”。她等了六年才等来这一个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她的下一次机会又在哪里呢?难道她真的要在这深山老林里待一辈子吗? 第三天,稚陵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了和以前一样规律又无聊的生活,每天起床、采药、赶在天亮之前回来、就寝。 虽然她的行动还是和以前一样,但她的内心却不再像之前平静。 当生活中有了一线光芒后谁又能安心地待在黑暗中一辈子呢? 稚陵决定自己走出这片树林。就算没有即墨浔,没有人来拯救自己,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何况她还有一身医浔,她就不信自己还能饿死在外面。只要能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她就可以先去当地的药馆去找一份工了。 定下了目标稚陵便开始为接下来的离开做准备,在离开前她还想再凑点钱顺便多为自己准备些干粮。 这天,正当稚陵在屋里为自己缝制一套方便外出的衣物时卧在他身旁的飞飞突然起身向门口走去。 “飞飞?”稚陵有些疑惑,却终于也跟着起身了,她知道飞飞不会乱走,他起身一定是外面有什么动静。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她这小破屋来的人比过去六年都要多。 走出房门,稚陵有些希冀地看向飞飞盯着的方向,会不会是即墨浔回来了呢? 然而来人是一个莫约四十多岁的妇女,稚陵不禁在内心苦笑,果然自己只是在空想罢了。 许是忌讳稚陵身上不祥的名号,妇女的神情也显得不太自然,但她看到稚陵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主动和她搭话道:“你就是稚陵吧?” 稚陵听得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脑子冻出毛病了。 母、母后!? 她这厢一惊一不留神,抓握假山石的手劲儿松了,一脚踏空,直直往后摔去。 本该摔进冰冷的涵影池中,却摔进一个……比涵影池也好不了多少的冰冷怀抱里。 这怀抱,不是太子殿下,不是韩衡,更不是魏浓——那是谁? 第 62 章 第 62 章 稚陵迟缓地转过脸去,一抬眼,视线蓦然撞进一双狭长漆黑的眼睛里。 她惊讶地望见那双黑眼睛里,顷刻间寒潭尽化,乌水惊澜,泛起了潋滟无比的波光,像是朝阳初升时,映照在满江春水上的粼粼光色。那般动人。 待看清这张脸时,她不由在心底惊呼:这世上的男人,还能长得这么好看!? ——她这辈子,周围的青年才俊见过的多了去了,不乏英俊之辈,无论是周业,李之简,韩衡,陆承望……他们每一个都堪称百里挑一的美男子,可与眼前人相比,竟都要逊色一筹。 眉如墨描,鬓若刀裁,高挺鼻梁,殷红薄唇,脸庞棱角分明,宛如鬼斧神工。 她从未见过如此俊美好看的男人,几乎立即就看呆了。 稚陵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就被抓住,她本以为至少自己可以爬过这个山头。 她也没想到村子里的人会对她如此恨之入骨,到了要赶尽杀绝的地步,居然不惜在大半夜带着能识别气味的兵犬也要抓到她。 稚陵被村子里的人绑起来推搡着往前走,刚才逃跑时她的心里很乱但此时被抓住了内心却意外的平静。 她突然想到小时候听别人说过人在死之前生平会像走马观花一样出现在眼前,而现在自己大概是快要死了吧,为什么脑海里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呢。 然后就是几天前,即墨浔还在的时候。且说王六那边,他虽然平日里贪了稚陵不少卖药的钱财,但该做的事情还是会做。 他将信交给镇子上的信客,还特地叫了最贵的信客——反正钱都是从稚陵应得的银子里扣的,若是到的快些说不定稚陵收到信就快些,届时他便能再多捞一笔银子了。 王六心里美滋滋地打着自己的算盘,却不知此信到了收信人手中便被连夜由密探送入了州牧府,而最终接到信的就是张副官。 虽然是留痕差的炭笔在粗糙的草纸上写下的字,但张副官还是一眼看出了这是太子即墨浔的亲笔信。 “太好了,殿下还活着!”张副官连夜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了几分,连黑眼圈此时都显得发亮了。 晋州牧当日邀太子去秋狄,用的是猎晋州独有的花豹的由头。那花豹地处晋州偏远处,当时他们一行人车马浩荡的走了两天,而听说送信的是最贵的信使、速度最快,想来信已经寄出来一天有余了。 若是此时出发,最快一天应该就能到达太子所写的地方。 此时已是危急之时,越快找到太子他们这一行人就越安全。张副官思及至此,当下便决定立刻出发。 “我带一路兵马去殿下说的王店村,现在我们虽然知道了殿下的方位,但兵力还是不足,一切还需安排地谨慎周全。”张副官道,“那晋州牧敢阴咱们一次难保不会与我们撕破脸皮,你带几个密探去找赵小侯爷,务比让小侯爷快马加鞭赶到王店村与我们会合。” 还好王店村和禹州都位于晋州的西南方向,加上此时他们的消息比晋州牧得来的要早,还是有机会安全归来的。 送信的密探当即领命,消失在房中。张副官又叫来一人,按照即墨浔信中说的那样让那人扮成自己的模样留在州牧府稳住州牧的人,免得让他们起了疑心,自己则换成他人的打扮暗中带人向王店村夜袭而去。 信送出去已经三天了,即墨浔还没等到他的人,内心的焦急已经开始浮现在面色上了。 稚陵看到即墨浔如此内心也是明白了七八分,但就像即墨浔说的那样她从来都不会过多地过问即墨浔的事情。 其实不止是即墨浔,换成其他人稚陵也会如此对待对方。或许是天性如此也或许是之前被村子里的人赶出来伤透了心,即墨浔这两天观察发现稚陵虽然将他照顾的很好但是内心并不像他想的那样炽热。 虽然即墨浔不怎么说话也不和她交流,受伤了还需要她照顾,但是每天回家后家里还能有一个活人在那里让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是在过着正常的生活。 即墨浔,稚陵想起这个人不禁心酸:“即墨浔,你个大骗子……” 将稚陵围起来的村民听见她似乎在低喃着什么,只当她是在垂死挣扎罢了,并没有在意。 村子里的人也都渐渐围了上来,稚陵看这眼前的人们里面不乏有熟悉的面孔都是稚陵小时候的邻居,他们此时只是冷冷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想要站出来发声。 在稚陵十二岁那年出了那样的事情后她的父亲便带着自己娶的新媳妇和后来生的儿子搬走了,她的舅舅一家也在她的姥姥去世后不久也搬走了。是以,周围根本就没有可以帮她说话的人了。 其实就算有人帮她说话又怎样呢,稚陵突然在临死前想明白了,他们不会在乎真相如何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 稚陵低下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掉落在地上溅起一个个小泪花,突然一双绣着金丝龙纹的锦靴进入了稚陵的视线中,她抬起头却看见了她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里的人。 “即墨浔?”自夜袭晋州牧府后已经过了一周,即墨浔整天忙于和晋州各地的官员和豪绅世家打交道,虽然晋州令已经被关押在府内的地牢里但是盐铁案背后的势力错综复杂,晋州的平静下是一片暗潮汹涌。 向皇帝汇报此次事件的文书已经快马加鞭送往京城,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决断。但即墨浔只要在晋州一日,就要尽量在此多安插自己的势力。 连续几日的处理公务让即墨浔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前不久的落魄之事了,只是腿上时不时传来的疼痛还会提醒他这个事实。更让他烦躁的是几次午夜梦回时醒来他总会下意识的觉得自己还在那个破茅草屋里,疑惑为何身边少了一个瘦弱单薄的身影。 难道她真的会什么妖浔不成?即墨浔摇摇头试图让那个身影从自己的脑海中消散。不过是时间还没过去太久罢了,即墨浔告诉自己,时间长了自己自然就不会再被这些东西影响。 听到妇人和自己说话,稚陵忽然想起来对方是什么人了。她是王六的老婆。 当年稚陵还没有被人说是不祥之人,还是个生活在村子里的懵懂的小女孩。她记得自己还参加过王六和眼前这位妇人的喜宴。 只见即墨浔站在那里身着一袭黑色锦袍长身玉立,眉眼间有说不出的威严,与周围的破落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众人虽然不认识他,但不知为何也没有人敢上前阻拦他的脚步。而刚才被他们搭话的妇人更是上前将自己夫婿从人群中拉了出来直往人群边缘走。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离那个佩剑的黑衣男人太近不是什么好事。 即墨浔盯着眼前的稚陵,这几天的天气比之前他还在山林中的时候要冷,可稚陵还穿着和之前一样的衣服。他曾想过自己回到太子的身份后再见到稚陵时一定要让她对自己谄媚恭敬,可此时看到落魄的稚陵他居然只觉得她还是不哭的时候比较好看。 一群人连滚带爬的冲到村长面前:“村长,此女先是伤了我家儿子,这又仗势行凶,你可要为我们讨回一个公道啊!” 听到这话,本来窃窃私语的人群此时又沸腾起来。是啊,他们或许打不过眼前的一群人,可是律法在此,就算他们收拾不了这些人还有官兵呢。 即墨浔听到只觉得这些人吵闹,正当他要下令时一队官兵突然从一处围上来。 村民看向从一众官兵中间冒出来的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男子。 “长水县县令陈元,参见太子殿下。” 人死不能复生,她明白这个道理,她以为过了十六年,她这个弟弟也应该明白了。 只怕衡儿这桩事,即便能成,也要坎坷许多了。更难保她弟弟不会因为薛姑娘容貌肖似便要留她在身边……想到这个可能,长公主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劝一劝他,万不能做出什么疯狂之事来。 她似乎听到即墨浔在一个人喃喃自语:“认错人了……认错了……” 长公主便说:“阿浔,恐怕只是长得像呢。这天底下长得像的多了。” 他不语,神情寂寥。 已走出一段路,即墨浔忽然捂了捂肩膀,抬起眼睛,猛地回头。 那一眼,他却极其坚定,似穿破这纷飞大雪和重重雪树,定在某处。 第 63 章 第 63 章 “不好了!薛姑娘晕倒了!” “阿陵!阿陵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我,我跟伯父伯母都打了包票的!……” “母……薛姑娘!薛姑娘?” “先扶薛姑娘去最近的剪霜楼歇息罢,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韩公子——拜托你再派人去跟薛伯父和伯母说一声吧!呜呜……阿陵,早知道我就不带你来了……” 太阳已经完全降落至山头下,一队人马中间围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向王店村驶去。 张恺依旧是独自策马在队伍前面,不禁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 他是钟氏的子弟,母亲也是钟氏女,得益于这一层关系他自学成后便一直在太子身边,几经历练最终在一众子弟中脱颖而出成为太子副官。 他们这些钟氏子弟自少年时便是以侍奉太子为自己的目标,太子就是他们心中的明月。而即墨浔也正符合他们心中理想的太子形象,他文武双全,身处高位却待人温润有礼在人情世故方面滴水不漏,遇事处世不惊,不悲不喜,从来不会过多流露自己的情绪。 直到刚才,他突然对一个平平无奇的村民大动肝火,用御赐的宝剑挑着对方的衣衫吓得那人面如筛糠。 张恺虽不知为何,但却依旧在太子听那村民说完后好好安抚了他,又给了他几两银子恩威并施让他不许和任何人提及此事,更不能声张。 即墨浔坐在马车里,他的脸庞被身旁的烛火随着马车的颠簸而照的忽明忽暗,面色却丝毫没有变化,仿佛在深思着什么。 自他上了马车后脑海中就全是刚才那个村民说的话。 他说村子里的人明日就要上山去讨伐那个女子。 他说是因为村里有孩子被欺负了,还说那个女子本来只是个不祥之人如今却成了会妖浔的妖女了。 听了他的话即墨浔才想起自己之前是帮她赶跑了几个少年,只是没想到这些村民居然会对她赶尽杀绝。不但相信什么不祥之说还相信有妖女的存在,也不知道是单纯的坏还是单纯的蠢。 即墨浔从不信鬼神之说,他只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然而近年来世人对这些神仙天命、道士仙人之说越来越狂热,就连皇家之中、他的父皇当今皇帝这几年也封了一个道士为天师,还为他设立了一个什么钦天监。 一群蠢货。稚陵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又被眼前长水县县令的一句太子殿下弄的有些恍惚。 太子,他是说即墨浔吗?稚陵看向站在身旁的男子,这才注意到他虽然身着一身黑衣但是近看衣服上却有腾蛇样式的暗纹。 即墨浔闻言看向她,他本来也没想着要克扣她的报酬,毕竟那些银子在稚陵看来可能是能改变她命运的救命稻草,但对他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 但自己刚才好歹也算是救了她,又默许了她无理的要求。她同他说的第一句心里话不是道谢不是关心他的伤势如何,居然是要钱? 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涌现在即墨浔的心头,越来越浓,鬼使神差下他听到自己说:“孤何时欠了你报酬?” 既然那些人打算明天上山去抓她,那自己就今天将她带走好了。反正身边多养一个女子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就这样一了百了也挺好。 即墨浔将手附到自己腿上腿骨断裂的地方,那个地方骨头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甚至可以下地走路,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即墨浔总觉得那里在隐隐约约的发痛,尤其是到晚上这种感觉尤甚。 深夜的树林,一个单薄的身影穿梭在崎岖的山路中,她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像是一个什么动物。 那个身影似是在林中穿梭了好久,身形已经有些摇晃,终于她找到了一个之前发现过的一个山洞连忙和身边的动物一起躲了进去。 深秋的夜晚已经有些寒气了。稚陵穿的单薄,虽然刚才一直在没停下的走路但此时也是有些发抖。她颤巍巍的从随身带行囊中拿出打火石用落木堆起一个小木堆,用落叶做火引子将打火石摩擦了几次才讲火堆点燃起来。 “呼——”稚陵将手靠近火光试图汲取一些温暖,终于当身体不再发抖时将飞飞抱过来一人一狗相互取暖。 其实飞飞一身皮毛冬日里只要在屋内都不见冷,如今秋季她被主人抱在怀中一会儿已经热的将舌头伸出来哈气了。但或许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寒冷她并没有从稚陵的怀抱中挣脱出去,反而将头埋在了主人的怀中。 稚陵看着怀里的飞飞,她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是一副平时安心的样子,在自己的怀里躺了一会甚至闭上眼睛小憩起来。 有时候当一条狗也挺好的,稚陵想,没心没肺不会被众人厌弃,只要找一个好主人就可以了。 稚陵虽然今年才十八岁却已经觉得人心复杂了,她已经尽量变得乐观了,但生活却总是给她打击。为什么想把日子过好就这么难呢?她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生活,想拿到一点点报酬,想不被世人厌弃可以光明正大的活在世界上。 但是她只能自己住在偏僻的小树林中,碰到负心的落魄人,如今连仅有的栖息之处也容不下她了。稚陵不禁抱紧了怀中的飞飞,自己只有她了,还是小狗好,永远都不会背叛自己。这大概是她唯一能得到的爱了。 稚陵忍不住落下几滴眼泪,即使如此在深山之中她也不敢放声大哭害怕引来来追她的人。 回想到今天白天的事情稚陵还是忍不住害怕,她跑出去后原本想趁着傍晚夜色不明偷偷从村里逃走,但是没想到从山里到村子里的路口早已经被村子里的人派人守住了,她只好折返又回到山中。 折返的途中她还看到企图欺负自己的那个混混骂骂咧咧的护着下身从山上下来,嘴里喊着今夜就要叫上自己的亲戚朋友一起来找“妖女”,找到后将自己“绳之以法”。 可是,自己根本就没有做错事,没有犯法。稚陵此刻对那个白衣道人的恨达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 “那树林子本来就没人去,她一般过去就更没人敢去了,她既然自己在树林子里大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前几天村里几个孩子不小心去了树林里,居然被那个妖女给打了,你说气不气人?而且听他们说那妖女真的会妖浔能控制石头自己往他们身上砸呢。” “呵。”张恺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她要是真的会妖浔,那些人早就被乱石砸死了,怎么会只留下一点皮外伤还能有命逃出去告状。” 妇人听了这话一愣,要是平常人说这话她早就吵回去了,可见说话的人坐在马车里衣着气度皆是不凡,而且还一脸怒色她居然不敢再说了。 “怎么不说了?接着说。”马车里的人又道,言语间的气势不容人反抗。 张恺听到这事也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他自小学的也是四书五经的圣贤书。“子不语,怪力乱神。”虽然京城里的世家也经常烧香拜佛,但从未听说过借用鬼神之说去害人的,而且还是一个小女孩。 “那怎么今天夜里就开始了呢?”张恺问道。 “唉……今天白天村里有个人又去山上了,听说被那个妖女打了一顿。他们家里人多气不过,嚷嚷着要今天夜里就去抓她,村里人怕他们别抓不到人反而让人逃了,别逃出去后又回来给村子里下什么妖浔,便也夜里就去抓她了。” 就在妇人刚说完这句话后,村里子去往山林的路尽头便出现了一众火光,熙熙攘攘的人中间似乎围着什么东西。 “啊。”妇人看到回来的人群,声音有些激动,“他们好像抓到人回来了呢。” 她睁大了乌浓的眸子,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对方手指上戴着的黑玉戒指分外醒目,不知为什么,她益发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她愣怔之际,那人已在床沿坐下,轻轻道:“稚陵。” 她愣愣答应一声,才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呀?……诶,你,我不认识你,你怎么叫我名字?” 话音刚落,那人忽然一阵沉默,漆黑的长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好半晌,他改口道:“……薛姑娘。”嗓音里却少了刚刚的欢喜。 直到这时,近距离地打量对方,稚陵逐渐清醒过来,望着面前这张俊美无瑕的脸庞,想起了他是谁了,霎时间僵住。 第 64 章 第 64 章 稚陵僵住归僵住,目光却还是忍不住打量元光帝他这张脸——生得实在是挑不出一丝不好。她甚至分了个神想,难怪旁人都说,他平日总冷着脸,若是成日带着笑,……真是叫人目眩神迷,恐怕威严就要大打折扣了。 此时他的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逆着光,烛光柔和地落满他侧脸,衬得他眉眼多添一丝丽色。 她晃了晃神,才记起回答他,便说:“回陛下,……我感觉好多了。” 没有等她开口问旁的事情,眼前俊美的帝王先她一步,闲谈似的含笑问她:“薛姑娘莫非第一次来上京城,水土不服?” 稚陵抿了抿唇,睁大了乌浓的眸子,眸中一片惶惑,点头小声说:“是……第一次来。”难道说晕过去是水土不服?可连瀛洲离上京城,也只百十里远,恐怕是“煞气”作祟。这句话她不能说,只心里嘀咕一二。 煮饭的香味在不大的茅草屋里弥漫开来,即墨浔算准了时间差不多了便放下了书,果然看到稚陵端着两个饭碗过来。 为了方便即墨浔在床上吃饭,稚陵将吃饭的饭桌挪到了床边,将两碗饭放在桌子上。带鸡蛋的那碗是即墨浔的,只有咸肉的是稚陵的。 经过这一个月的相处即墨浔已经摸清了稚陵的生活的习惯。虽然生活贫苦拮据但是很有规律性,每天都在一样的时间醒来、离开,又回来。 饶是如此,即墨浔看到已经吃了六天的咸肉拌饭后表情还是略微有些失控。 “我给你的那些金子,你究竟换了多少钱?”即墨浔拿起筷子,却没有下一步动作。 “嗯……王叔说换了十两银子,然后去掉买的咸肉和鸡蛋还剩五两。”稚陵吃了一口饭,想了想道。 即墨浔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也知道稚陵是被人骗了——一两黄金能换二十两白银,他给稚陵的那些金子换个二十两不成问题。 而且五两银子就买了那么些玩意,这晋城的物价是疯了吗。  稚陵自从两年前姥姥去世之后便一直一人一狗在树林里生活。她的话不多,却也有忍不住自然自语的时候,唯一能倾听她的只有和她相依为命的小黄狗飞飞。 姥姥临终前曾和她说过有机会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稚陵记住了,但无论她如何缩减开支,如何努力的去悬崖峭壁处采珍贵的药材却总也凑不够钱。 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王六在克扣她换药的钱财,但他是唯一愿意帮她的人了,她别无选择。 直到她遇到了即墨浔。 两年来,她攒下的银子加上一身家当甚至没有即墨浔一次给她的多。 所以,就算即墨浔真的是伤了贵人的歹人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稚陵想,更何况若是真的讲这件事告诉其他人,只怕自己会一起被解决掉吧。 “我最近没有在树林里看到人。”稚陵摇摇头。 “也是,你那破林子常年没人晚上还和闹鬼一样,料也没人去”王六感到有些可惜,“这次的悬赏可是州令大人亲自下发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能人会拿到这笔报酬。” 看王六信了自己的说法没有再追问,稚陵松了口气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将信寄到。 眼下拿到报酬才是真的,至于除恶扬善那些事情,自然由该做的人去做吧。 第二天,稚陵将昨日从王六那里听来的事情假装随口说给即墨浔一听,看到对方面无波澜反应后还是暗暗松口气。 虽然自己没想着当帮官府抓人的好人,但知道自己并不是和坏人同处一个屋檐下还是好的。 稚陵松了一口气,即墨浔这边却悬了一颗心。 虽然早就想到陷害自己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但即墨浔没想到对方找的那么快。 自己的人应该也在路上了,但是不知道是哪路人能最先找到自己。万一……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稚陵同往常一样中午回到家中,却看到即墨浔在扶着桌边艰难行走。 “你怎么起来了。”稚陵赶紧走过去想要扶住他,却被即墨浔甩开了手。 “啊……”稚陵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这么大,毕竟两人同吃同住了那么多天,期间稚陵还帮他换药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 “抱歉。”即墨浔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温和些,毕竟万一有什么意外,可能还真的要靠眼前这个女孩来帮自己,“我只是想自己先试试能不能走路。” 稚陵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人骤然受伤还断了一只腿,此时有机会了自然是想自己试试,全然没有意识到男子的神色中有对自己的隐隐不喜。 “你的腿我昨天看已经好多了,还好你只是轻微的骨折如今可以勉强下地,若是真的断了没三个月是好不了的。” 稚陵本想让即墨浔一直等完全痊愈了再下地,但奈何对方一意孤行,稚陵只好替他用木头简单做了一副拐杖。 稚陵给即墨浔搬来一个木椅让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自己则开始削木头。 不得不说,稚陵会的东西可真不少,不然也无法在深山老林里独自生存这么久。 即墨浔看着稚陵殷勤地将做好的拐杖进行最后一道打磨工序,眼神晦暗不明。 他从小众星捧月般的长大,受的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教育,要说稚陵给他的这些东西在他眼里实在不算是什么,但不知为何稚陵越是卖力在即墨浔看来就越是碍眼。 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太子,却还是对自己这么好,即墨浔不喜欢这种感觉。 “你想要什么?”在稚陵背后即墨浔冷不丁的问道。 “嗯?”稚陵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要什么?”即墨浔道,“你瞻前马后的这么多天,想要什么?” 稚陵有些疑惑的看着即墨浔:“一开始不就和你说好了吗?我要钱啊。” “你要多少钱?”这么久了两人一直都没提过这个问题,虽然多少钱即墨浔都能给得起,但是至于具体的金额稚陵从来没提过。 许是自己快要走了,想赶紧和这女孩算清,即墨浔今日的话格外的多。 稚陵听到这个问题也愣住了。其实她对钱没有什么概念,她本来就没什么钱,也没有自己去采买过什么东西。虽然张口闭口都是要钱,也和即墨浔说了要和他每一笔账都算,但究竟要多少她还真的没有想过。 稚陵看他如此也不强求,便将咸肉放进锅里煮去盐分给飞飞当狗粮。 稚陵心里也明白即墨浔这是吃不惯腌制过的肉,但是她无法去集市上买东西,也不好意思麻烦王叔每日帮她带东西。 “你身上有伤,要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稚陵心地纯良,即墨浔越是没说什么她心里越是有些愧疚,“我明天不采药了,去山里给你打只兔子回来吧。” “不必了。”即墨浔不是贪好口腹之欲的人,吃饭对他来说只是维持身体正常运转的必做之事罢了。 况且,明日有更重要的事情让她去做。 即墨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放在桌面上:“明日劳烦你,将这封信寄出去。” 稚陵疑惑的将信收下,上面写的都是她不认识的字,她平日只认识一些医书上的字和自己的名字,而即墨浔也知道这些,不然也不会放心让稚陵去送信。 稚陵虽然看不懂,但也没说什么,应下这件事。 她霎时间心虚下来,又连忙改口说“不好不好,写字实在很难”,也不知元光帝知不知道那代笔之人是她。 要是知道的话,该不会还这样和颜悦色了吧?毕竟那次太子殿下重伤,写家书瞒下他,听魏浓的意思,后来他很生气来着。 哪知道下一句话他便低笑着说:“是吗?朕怎么觉得薛姑娘天赋异禀,尤其是在,临摹字迹上……” 稚陵心头一咯噔,下意识抬眼,与即墨浔四目相对。 车舆却稳稳停下了。 他说:“到了。” 第 65 章 第 65 章 随他话音落下,稚陵那颗心吊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连忙跳下马车。 谁知她忘了前些时候崴了脚,一着地,险些摔在雪地里,被一只有力的手稳稳挽住。 她惊魂未定,心扑通扑通跳着,回过头来,隔着霏霏的细雪,半倚在车门处的即墨浔伸出手挽住她的手,神色一瞬惊惶,却像是惊鸿一现,极快地恢复成了淡然平静的模样。 灯烛柔和的光镀在他的容颜上,他静了静,良久才松开手,只低声说了一句:“小心。” 晋州连下了几天的雨,稚陵便和芍药一起待在锦绣阁内没有出去,芍药为人老练又摸爬滚打多年自是在第一天便将稚陵的情况摸个底朝天,只不过稚陵虽然天真却也没有将自己与即墨浔之间的事情说出去,更没有说过自己曾经被当成过“不祥之人”。 而即墨浔说是带她一起回来是为了让她给自己看诊,可不知为何自从回来后便像忘了她这么一个人一样,一直未传唤她也没有让人过来探视她的情况。不过稚陵也乐得清闲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虽是下雨可是飞飞精力旺盛不像人一样甘愿待在屋里,它出去遛了一圈回到屋里甩去浮在毛发上的雨又抖了抖,可爱的样子逗得芍药和稚陵皆是一笑。 “要是以后能出去,我也想养一只这样的小狗。”芍药拿来一条巾子将飞飞身上剩下的水擦干,擦完后又随手递给身旁的侍女。 “出去?”稚陵和她一起坐在榻上摸狗,听到后不解,“你现在不能出去吗?” 芍药听到后轻笑一声:“我说的可不是出去逛逛,不过现在也不能离开这个院子就是了。”她垂下眼睛,“我说的是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本来我们这些罪臣的家眷按理说应该都是要被发卖的,更不要说我连家眷都算不上。”若说是家眷怎么也要是个妾,可她瘦马出身,虽然倍受晋州牧宠爱可对方也只把她当个玩意儿,连奴籍也没给她脱。 有的上位者,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是吝啬。芍药的眼中闪过一丝恨意,晋州牧就是喜欢她曲意迎合、伏低做小的样子,甚至她瘦马的身份也是他特地挑选的。 只是晋州牧不会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在他被即墨浔生擒的第二天就向即墨浔递了投名状——芍药在他身边多年,虽然身份低微却也因为这一点有些事晋州牧竟也不避讳她,许是觉得这种烟花女子是听不懂的,就算是听懂了那又怎样呢? “我和殿下做了交易,他答应事成之后会脱了我的奴籍再给我一笔钱让我安置。”芍药提起这件事脸上才有了些神色。 稚陵听到这话不禁想到自己和即墨浔之间的交易,幽幽道:“你就不担心他会不信守承诺吗?” “怎么可能呢?”芍药听到这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殿下堂堂一个太子怎么会因为我而失了自己的信誉。” 怎么不可能?稚陵暗自腹议,这有一个被他坑了的人就在你面前站着呢。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口,她一个孤女去指责太子不守信誉,说出去怕是没人信的。况且这几日芍药待她很好,她也不忍心戳破她的美梦,只希望即墨浔此次能够守信罢了。 “况且太子殿下看起来温润如玉,是个君子呢。”其实无论他给多少她都会接受吧,稚陵想。虽然当时即墨浔说了会给她“比这腰扣贵百倍的东西”,她也没当真。毕竟那一个腰扣随便扣点金子下来就值了十两银子呢。 “要钱,是想给自己攒嫁妆?”即墨浔又冷不丁抛出另一个问题。 终于,脚步声在背后不远处停下了。 “他们说你是妖女?” 但即墨浔什么都没说,如今赶紧养好伤想办法回去才是正经。至于稚陵是否被骗,和他有什么关系。 同前几天一样,即墨浔勉强将米饭吃完了,至于咸肉只动了些许。 稚陵看到被即墨浔剩下的咸肉觉得有些可惜:“你不吃了吗?这些都是你花了钱的。” 即墨浔听到这话在心里冷笑一声,这小姑娘说这句话可不是因为关心他,言下之意是就算他不吃,她也不会同他少算钱。 贪财的乡野村妇,这是即墨浔对稚陵的印象。 早在稚陵救下即墨浔的那一天就和他说好了:救他是一个价钱,他日常里的吃喝用度则是另算的。 “不必了。”即墨浔摇摇头。 这话稚陵倒是没有再反驳,她初见即墨浔时除了觉得他面容俊美外也觉得他是一个谦和有礼的人,只是平日里话太少性子有些冷罢了。 所以当她看到即墨浔能够不眨眼就指使别人将别人的双手砍去时心中不光有恐惧还有一种恍惚感。 仿佛她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 不过也是,只是相处了一个月的人,估计也只有像她这种与世隔绝、不常与人交流的人才会天真地以为即墨浔会将自己所有的样子展现给她看,就像她对即墨浔毫不掩饰那样。 稚陵摇摇头不再想即墨浔的事情,转而问道:“那你出去后想要做什么呢?嫁人吗?” 芍药摇摇头:“我是不再想嫁人的事情了。”她摸了摸稚陵的脸,“小稚陵,姐姐告诉你靠男人是靠不住的。” 稚陵点点头深以为然,她想起了十二岁那年抛弃她的父亲。她记得自己的母亲临死前可能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丈夫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在自己去世后一定会续娶。于是她用尽力气抓住眼前人的衣襟求他以后好好对待自己仅有的一个女儿。 “我也没想过靠其他人。”稚陵道,也许是自己一个人习惯了,也许是再害怕受到别人的伤害她从来没有想过以后要依靠别人,“我有我的医浔。” “要是我也有你这样的手艺就好了。”芍药换了个姿势半卧在榻上,“我以后大抵会开个胭脂铺子吧。” “你不是会弹琴吗?为何不以此谋生呢?”稚陵道。 芍药苦笑一声,且不说她的琴艺并不是顶高超的水准,她的出身就决定了不会有人愿意将她当正经的琴艺人看。奴籍虽然可以被抹去但是过去不可以,万一被以前相识的人或者有心之人发现还会惹来额外的麻烦。 两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听到芍药要开个胭脂铺子稚陵随口说了一句自己从未用过胭脂水粉,芍药起了兴趣非要拉着稚陵让她试一试。 “反正今日也无事,外面还下着雨不能出去,甚是无聊,不如让我来给你打扮一番吧。”芍药道。 稚陵本来就对外面的东西好奇,听到芍药如此说自然心动便点头答应了。 芍药像是得到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一般,让稚陵洗净脸坐在妆奁前,自己将胭脂水粉并发簪首饰都拿了出来。 稚陵看着这么多东西摆在面前惊呼:“这也太多了吧,每种都要用吗?” “这才哪和哪啊。”芍药用拿着手绢的手捂住嘴轻笑道,“这还只是上妆用的东西,若是护肤用的东西都拿出来还要多一倍呢。” “这还只是我有的,听闻京城的贵人们连身上用的香粉都有好几种,每天睡前都要擦上呢。” “这也太麻烦了……”稚陵小声嘀咕道。 芍药拿起瓶瓶罐罐们开始往稚陵的脸上涂抹,稚陵只觉得脸上被涂了一层又一层东西,闻起来香香的,其余的并没有什么感觉。 然而,芍药只进行了一半便看见侍女从门外过来道:“张大人在门口说要稚陵姑娘过去一下呢。” 稚陵闻言睁开眼睛,芍药也只好停下手道:“怎么这个大雨天来找人了?” 两人走到前厅,张恺果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看见稚陵他微微愣了一下转而恢复了原来的神色道:“还请稚陵姑娘随在下来一趟,太子殿下传唤你。” 甚至目光隐隐约约瞧向了她这里。不过,她坐在临窗处,想来他是在看窗外飞过的雀儿。时值二三月春光正好的时候,花树缤纷盛开,馆外绿意盎然,稚陵以为,实在没法让人专心致志。 太子殿下虽不怎么和她说话,但和魏浓经常说话。魏浓藏不住话,所以都告诉了她,比如今日太子殿下让人准备的点心是蟹黄酥,明日是梅子饼,还有清凉饮子,问她要不要吃点。 稚陵说要梅子饼。后来几日,就一直都是梅子饼。 稚陵说要绿豆汤。后来几日,又全是绿豆汤。 稚陵说每天都能猜到第二天是什么了,好没意思。后来几日,梅子饼、桂花糕、藕粉酥每天什么样的都有了。 一连半个月,稚陵都不曾在宫里遇见到元光帝,总算晓得了,旁人口中说他“深居简出”,并非虚言。 直到三月三的上巳节。 第 66 章 第 66 章 三月三,上巳节,水边多丽人。 稚陵前一日还问魏浓,明日出不出去玩,到沛水水滨踏青去。魏浓摇头,表示太子殿下要苦读,她就陪同他一起苦读。 稚陵干笑两声,托着腮说:“那我可自己去了。” “你怎么去啊?” 稚陵说:“坐马车去。” 稚陵不是一直住在深山里的,也不是一直这样“特殊”。 她出生在镇上一个普通的人家,虽然家里不富裕,但稚陵从未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父亲偶尔会嫌弃自己不是个男孩,这没什么,因为村子里其他人家也会这样。 母亲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她从小就知道女子生育困难,危机重重,镇上时常有女子因为生产而逝去。 父亲再娶了后娘,还生了一个弟弟。这也挺常见的,她看其他女子难产而死时只有她家女眷才会悲伤,至于她孩子的爹,若不是真的穷的揭不开锅了大多也是会续娶的。 稚陵小时候过年吃到的糖葫芦从此只会出现在弟弟口中,她也没有去争,因为父亲说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吃小孩子的东西。 稚陵就这样,没心没肺,不争不抢的活了十二年。 直到那个人来了村子里。 稚陵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镇子里来了一个身穿白衣道风仙骨的男子,听说师从名门,是个大师,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借住在村子里。 他见村子里人们生活困难,便乐善好施主动帮人们看病,还指导他们看天象知气节,很快便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和信任。 他对村子里的人们都很好,除了稚陵。即墨浔的到来,令原本宽敞的马车车厢,霎时变得拥挤逼仄起来。 即稚陵心下一紧,微湿的眼眶又平添了几分水意。柔荑抻着巾帕已经触碰到了眼睑,她忽然又想起,左眼角下有韩嬷嬷这几日早起时必为她点上的黑痣。 那是她在这外貌上,唯一与即稚桢的区别。 小心避开那处,轻柔点拭泪痕,收起巾帕后,方才发现坐在她对面的即墨浔,似乎一直都在看她。 可即稚陵却一点不敢回视。 一来,自己顶替了对方的心上人,到底是心虚; 二来,这几日她反复思量着那日在碧仙殿与即墨浔往来的种种细节,总也不好确认,他究竟有没有起疑。 不仅仅如此。 那日隔了一层薄薄的围屏,她便只能看穿眼前这位赫弥舒王子高大的身形和挺拔的英姿。 可方才细看,才知他生得英朗韶秀,可堪她生平见过的最为风姿俊逸之人。 尤其是那双墨绿色的瞳孔。 汉家儿女,大多瞳孔呈赭黑或赭棕,偶有自与外族通婚所生者,也大多只是瞳色偏浅。 即墨浔本就生得眉目深邃、鼻梁高挺,再配上这双渺如深海的眼,更是令人一见难忘。 传闻自殿试开创以来,进士一甲前三状元、榜眼、探花之中,被钦点为探花者,当为其中容貌之翘楚。 即稚陵并没有机会见到新科的榜眼与探花,可即墨浔这样的相貌,理应风头无两,绝不会再有“探花”与之分庭抗礼。 大抵是因为殿试时其表现太过出众,弘光帝不忍让他屈居人下吧。 “前几日殿下说你只是受了寒气,”没等到即稚陵从沉思中回神,即墨浔却率先开口,“今日看来,似乎还没好全?” “大,大人……”即墨浔凛气逼人,即使这几日反复思量,当真面对了他,即稚陵还是张口便露了怯,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多谢大人关心,昨晚,太医已经看过了,不碍事的。” “你我即将结为夫妇,公主何必如此客气。”即墨浔语气倒是十分淡然平静,“那日我为公主送上小礼时,公主第一次唤我‘大人’,倒是十分稀奇。” 这一回,他不再在她面前自称“微臣”了。 即稚陵这才将视线回转,与即墨浔四目相对,未及回应,又听他说来: “父王派人向陛下递交国书时,我尚未接到翰林院的正式任命书,并无任何官职在身。左右皆以‘即状元’或‘冀北’称我,这敬官僚之‘大人’二字,我可是万万受不起的。” 这下,除了双眼红肿之外,即稚陵又觉得小脸也发胀起来。 从搬进碧仙殿到今日正式出发,她也有几次,是专程去探望了病得愈发厉害的即稚桢的。 她对这个姐姐并无好感,之所以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因为向困难低头,要做好替嫁的万全准备。 其中便包含了向即稚桢讨教,她与即墨浔相处时的种种细节。 但即稚桢已然病到无法下床,面上的红斑也愈来愈大,试问又怎么可能忍下被代替的委屈和愤懑,心平气和将那些情状一一告知呢? 何况,她向即稚陵所提及的“换回来”一事,即稚陵是迟迟没有松口,究竟同意与否的。 是以,这位顶替了双生姐姐的替嫁公主,从头到尾,除了几句明显搪塞的“即郎”“公主殿下”,和即墨浔表字“冀北”之外,便仅得知了他自小与生母即氏相依为命、母子二人艰难度日之事了。 年轻的白衣男子看到稚陵,神色迷离,仿佛神游在外看到了什么其他东西一般。 过了一会儿,白衣男子眉头微蹙,只对稚陵说一句话:“你以后切莫去京城,会引起祸端。” 男子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便离开了,可他说出的话却永远的留在了村子里和稚陵的生命中。 谣言在一天内便传遍了整个镇子。 大家不知道男子具体说了什么,却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稚陵是个“不祥之人”。 村里人和父亲的态度转变让稚陵不知所措,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沉塘时,还是她的姥姥站出来护住她。 于是,十二岁的稚陵跟着姥姥住进来深山之中直到现在。 稚陵自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祥或者是什么妖女。 但她听到背后传来即墨浔的质问时,还是莫名的心虚了。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别人怎么看待从来都不会在乎她的想法。 即墨浔是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这时,她忽然在柳枝垂拂里,看到河水近岸有人。 那是个男人,正在河中沐浴。 稚陵倒抽一口凉气,匆忙间只看到对方宽肩窄腰,背脊结实,伤痂交错纵横,颇显凶狠气质。乌黑长发垂在肩背上,一条条一缕缕一片片,宛若悬瀑,十分惑人。 她连忙背过身去,抱着自己手里一捧兰草,出了一身汗。 没有犹豫,她恨不得插翅而飞,刚走出一步,就听背后一声冷喝:“谁!”旋即有哗啦啦出水的声音。 吓得她脚步一僵,躲在这颗两人合抱的柳树干后,不敢动了。 第 67 章 第 67 章 稚陵甚至紧张得忘记了呼吸,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她脑子一片空白——长这么大,她虽然读过很多圣贤书,也读过很多圣贤书以外的杂书,然而从没有读过市面上那些世俗的春宫图卷,更不必提亲眼看到男子的身体。 她捂着眼睛。刚刚那匆忙一眼,劲瘦的身躯背脊,那人泼墨般的长发……竟在眼前屡屡挥之不去了。 稚陵脸颊骤烫,躲在杨柳树后,被那声冷喝又吓得腿软,僵着靠在树干上,好容易缓了缓神,只盼那人没有发现她,等声音平静些后,她再悄无声息地离开,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没人晓得是她。 青蓝交染,袅云淡淡,几只高飞的鸿鹄,恰似静谧黑夜点缀的繁星点点。 又像是,即稚陵与双生姐姐即稚桢面上唯一的那点区别,左眼角下的小痣,姐姐有,她没有。 不过她驻足的这一点遐思,很快便被那殿中的碎落之声打断。 引路的嬷嬷姓隋,是姐姐几个乳母中她最信赖的一位,向来都是眼高于顶,之前即稚陵每每见到她,都要毕恭毕敬地施礼福身。 若是放在从前,隋嬷嬷亲自来引她,她又哪敢耽误半分? 但今时不同往日,隋嬷嬷听到那殿中隐隐传来的辱骂之声,反而稳住了身形,朝她做了个留步的手势,保养得宜的面上,多了几分愧意。 而若要深究隋嬷嬷态度大改的原因,从那殿内的声声辱骂之中,便可窥之一二—— “父皇糊涂!明知即郎求娶的是本公主,凭什么要让她来顶替?” “本公主不过是溃烂了一点面颊,几位太医都说了,不出稚余便能康复,父皇怎么就如此等不及?” “她即稚陵算什么,当年克死母后,若不是父皇仁慈,留下她这条贱命,她早就该被处死,又哪里有机会顶替本公主……” 后面的话骤然停止,大约是隋嬷嬷入了殿,好言好语安抚了这自出生起便被弘光帝宠得无法无天的大公主。 站在殿外的即稚陵,倒是一点不急。 从小在皇寺中长大,经文祝祷绕耳,她是清净惯了的人。 更何况,她的这位双生姐姐,自小便没将她放在眼里过,一年难得见上几次,即稚桢也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她,何况是当面说上今日这番“肺腑之言”。 能让这以天下供养的金枝玉叶在人前如此仪态尽失,这一趟她突然被弘光帝急召入宫,也算不虚此行。 未几,大约是隋嬷嬷已然安抚好了那位脾气甚大的大公主,即稚陵被另一位宫女引着入了殿。 余光瞟过散落满地的碎片狼藉,她轻巧绕过那绣有洛神赋图的落地围屏,映入眼帘的,便是半卧在美人榻上,那盖着秋香色浮光锦衾被的美貌女子。 只是印象中比她丰腴几分又娇柔几分的姐姐,不仅消瘦了不少,那原本干净白皙的鹅蛋脸上,赫然一块巴掌大的红斑,叫即稚陵忍不住多留了一眼。 但只这一眼,又如不露声色的银针,狠狠扎痛了榻上白璧微瑕的美人,只听她声调高起: “好你个贱婢!见了本公主,还不速速请安?” 即稚陵收了目光,好声好气行了个福身礼,曲了的膝弯尚未回拢,又听自己那双生姐姐刺耳的质询,在她头顶盘旋: “即稚陵,父皇同你说什么了?” 她并未抬头:“父皇他说……” “大胆!”却又一次被即稚桢生生抢断,“‘父皇’也是你配叫的?” “陛下说了,”她不疾不徐地改口: “漠北那边召回即公子一事耽误不得,事出仓促,这次远嫁漠北的重任,只能由妹妹我来代姐姐完成。” “姐姐……”即稚桢掐细了舌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她对她的称呼,“别以为父皇施舍了你一个‘即’姓,便配和本公主在这里姐妹相称。” 平心而论,这话倒是没有太失公允。 大周皇室即家到了这一辈,儿郎从“木”,女郎从“女”,是载入皇家族谱,白纸黑字改了金印的。 只有“稚陵”这个两不沾的名讳,是弘光帝将她送入皇寺前,才随口起的。 明稚皎洁清冷,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又怎么会有“陵”呢? 除了信口胡诌之外,大约也是弘光帝厌恶她至极,才起了这么个如幻梦般本就不该存在的名讳一样吧。 这边的即稚陵还在酝酿回答的措辞,殿中却有通传: “殿下,赫弥舒王子来了。” 听了这话,立于一旁的隋嬷嬷面上难掩得意。 这赫弥舒王子,便是近来大周邺城之中,风头最劲之人。 他汉名即墨浔,在端午前刚刚结束的殿试中,面对颇为棘手的题目,第一个以独到的政./见和卓然的文采,洋洋洒洒当场口述了一篇数千字的策论,被弘光帝当即钦点为状元,也是大周国祚二百余年来,唯一一位连中三元者。 更难得的是,这位器宇不凡的状元郎又生了一张极为俊朗的面容,金榜题名那日,春风得意马蹄疾①,不知引来了邺城中多少闺阁少女,对其倾慕不已。 偏这招蜂引蝶的状元郎,只将目光投到了乘着朱轮华毂、也来一睹状元丰姿的大公主即稚桢身上。 不久,新科状元与金枝玉叶的一段佳缘,便在邺城中传得人尽皆知。 不过,好事多磨。 先是日前刚刚吞没了大周北境要塞冀州的漠北铁骑,突然发了国书,直言这新科状元即墨浔,原为漠北王廷乌耆衍单于流落在外的小王子; 之后这小王子又挟着冀州之战一事,向弘光帝提出,要带走他的掌上明珠、大公主即稚桢为王妃。 即使眼下,大公主因为突发的恶疾不能顺利嫁给即墨浔为王妃,可这小王子每每入宫必至碧仙殿对大公主嘘寒问暖,如此深情,宫内外无人不是艳羡不已。 即状元爱慕的是她家金尊玉贵的大公主,即稚陵那个皇寺中长大的野丫头,又怎么配比? 情郎骤然拱手她人,一向心高气傲的大公主咽不下这口气,是自然而然之事。只是,她如今这番样子,现在可万万不能在小王子面前露出马脚呀! 隋嬷嬷正捏了把汗,便听到围屏内的传出的声陵,算得上平静: “让即郎进来,你们都先出去吧。” 围屏之内的即稚陵闻言也看了自己这位姐姐一眼,不知她这“你们”里,是不是也包含了自己。 和亲队伍不日便要出发,说不定今日便是这对两情相悦的爱侣,最后一次单独见面、互诉衷肠的机会了。 她到底应该成人之美才好。 可一想到先前那无数入了耳的讥讽挖苦,即稚陵挪动的脚步,便不由得慢了几分,刚要出了围屏最后一折,便已经听到几声沉稳的脚步,由远及近。 即墨浔入了殿,她若此时现身,必会穿帮。 便只好倒退一步,藏在最后一折的围屏之后。 “参加公主殿下。”即墨浔嗓陵低沉,饶是如今已由人臣一跃成为了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对公主的请安问礼,也没有半点轻漫。 稚陵说:“就是……互相赠用。” 即墨浔眸光一闪,把玩那支手里的兰草,嗓音却像沉了沉,说:“你收到这么多?” 稚陵睁大了眼睛,刚要否认,忽又觉得即墨浔就算是皇帝也管不到她的婚姻大事上来,于是点头,他的神色极快变了一变,稚陵察觉到他身周的冷意,立即改口:“都蔫了,我也不要了。” 即墨浔将兰草重新放回了石头上,若有所思。 稚陵倒还记得她入这园子的初心:“陛下,我远远看到有人放风筝,才误入此园,……陛下恕罪。”她惴惴的,又有些期盼,“是谁在放风筝呢?” 即墨浔目光缓缓落向她眸中,微微笑道:“薛姑娘何罪之有。……若是好奇,朕就陪你去看看。” 第 68 章 第 68 章 稚陵跟着即墨浔的脚步,沿小径绕过数折路后,假山花卉掩住一片开阔地界,这是滨水处一方草地,芳草鲜美,没有遮拦,仰头是无垠的天,至于放风筝的…… 稚陵抬手搭在眉骨间向草地上的众多身影看过去,顿时呆了一呆。 没有进园时,她以为,应是姑娘小姐或者小孩子们在放风筝;等知道这西园的主人是元光帝之后,便以为是宫娥侍女。现下定睛一看,只看到一群身着黑甲的卫士们在放风筝。 她呆了半晌,望着那十数个黑甲汉子放风筝,风筝还放得又高又远,脚步无论如何也迈不动了,甚至倒退一步,捂着嘴角,不可置信。 她再仔细抬眼一瞧,顺着丝线看清,最吸引她的那只飞鸟形的绿风筝,线在一个锦衣少年的手中。她揉了揉眼睛,太子殿下不是应在弘德馆上课么,怎么会在这里放风筝? 即稚陵回到宝川寺时,早已是暮色沉沉。 先前碧仙殿发生的龃龉和变故仍然萦绕在心,是以当她发现宫内已经来了人将寺后独属于她小院内的日用行装全部打包好时,并未多发一言。 而对于遗弃她那满室的佛经,宫人的理由倒是充足: “公主此番移宫,是为和亲漠北做准备,大公主酷爱诗书与琴艺,是全天下皆知之事。这满室的佛经,自然不会出自大公主之手。” 思虑周全,合情合理至极。 担抬她两箱体己的宫人们脚步飞快,即稚陵倒也没刻意去跟,缓步在后,恍然垂首,却看见自己身上仍着缟白色的居士常服。 今日在那碧仙殿,她只顾着思索如何在言语上应对即墨浔,却忘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隔着那薄纱糊制的绦环板,她既然能看清围屏外的即墨浔,那么想必,即墨浔也一定看见了她的! 即稚桢从来喜穿鲜艳丰彩的衣衫,又多佩玉鸣鸾,自己浑身素净,加之言语前后不一,即墨浔是否已经起疑了? 他如此钟情于即稚桢,若是让他知晓自己冒名顶替,又会如何对她? 即稚陵心头又是一抽,不知不觉已行至小院门口,余光瞥见门旁,立着一名身着豆青色僧袍、高大清瘦的隽朗沙弥,看到她出来,微微上前。 她这才回神,眼见宫人们已然走远,方才同那沙弥道: “静泓师弟,你来找我有事?” “居士,”静泓的目光只停留在他们二人脚下,“我特意过来,是要向居士你告别的。” 即稚陵被弘光帝送到宝川寺,除了宝川寺的住持了然内情以外,寺内外僧众无人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只当她是在此带发修行的哪家贵女,因此,都以“居士”二字称呼她。 一听到“告别”一词,即稚陵以为静泓已发现了她替嫁和亲的端倪,正欲详问,又听这清隽沙弥补充道: “此番大公主和亲漠北,宝川寺也有几名僧侣随行,我也在其中。” 真是赶巧,静泓恰为未来将要与她同行漠北之人。 “和亲漠北……”即稚陵垂下眼帘,努力端出惊讶的语气,“那可是大公主一辈子的事,静泓师弟,你们也将一去永别,不得返回故土邺城了?” “和亲是为大周与漠北王廷结秦晋之好,求得两地长久和平,”静泓颇有安慰她之意,“佛祖普度众生,我等此去漠北,也是为弘扬佛法、在草原传道,佛法在何处,我的故土便在何处。” 静泓不愧为“静”字辈僧侣中最聪慧有悟性之人,即使知晓与他日后见面的机会不知凡几,即稚陵仍旧忍不住叹道: “静泓师弟之悟,我再多修十年也未必能赶上,既如此,我便祝愿师弟此行顺利。只是日后,恐怕再也没有机会,如当年与师弟同赴临漳那般,为老弱贫衰们赠粥施药了。” 说的是几年之前,临漳闹了饥荒,为彰显皇家恩德、为皇家广布霖泽,弘光帝曾命作为皇家寺庙的宝川寺派出僧侣前往临漳施粥赠药。即稚陵本不在出行之列,可她实在想要亲自表达善心,便央了静泓,悄悄带她前去。 也因着这次临漳之行,她与静泓便比其他“静”字辈僧侣多了几分亲近。 一说起此事,静泓这才抬眸,那一向平静无波的深棕色眸子望向了她佯装惋惜的双目,又是一顿,方才回道: “居士心怀大善,日后多得是行善积慈的机会。只是,静泓无法再陪在居士身边,为居士排忧解难了。” 临别赠言,难免多了几分恳切。 即稚陵与这个年纪长过自己几岁的“师弟”一向颇为投缘,多寒暄了几句,又顾着自己这般耽误太久难免“恃宠而骄”,便匆匆告辞。 再赴碧仙殿时,此处已然全无即稚桢的踪影。 碧仙殿乃弘光帝当年专为即稚桢所建,一砖一瓦皆是煞费苦心,即稚陵每年寥寥数次入宫向弘光帝请安时,每每路过,都不得不感叹一句金碧辉煌、美轮美奂。 如今,为了做戏做全套,弘光帝也舍得了这突患恶疾的掌上明珠移宫,让自己这个冒名顶替的妹妹,鸠占鹊巢。 收拾洗漱完毕,坐在弘光帝斥重金为即稚桢打造的妆台和鎏金铜镜之前,即稚陵仍旧是心中惴惴。 今日即墨浔赠予“即稚桢”的那枚雕兔,一早便被她珍而重之地收在了妆奁最外层,一打开,便能见到。 她到底没有将这兔子“还”给即稚桢。在即稚桢提出那匪夷所思却值得回味的提议后,她佯装思忖,却是趁着在场宫人未及反应,转头便小跑出了碧仙殿。 毕竟她的身份已然今时不同往日,即稚桢和隋嬷嬷等人,不敢明目张胆对她如何。 眼下,将这枚雕兔,捧在手中细看,方才发觉此兔似乎与中原汉地常见的兔子不同,不仅体小,而且两耳短小且薄,应是漠北的工匠们,按照草原野兔的形状雕琢的。 只是……即墨浔为何会特意赠这兔子? “赫弥舒王子倒是有心,”她的乳母韩嬷嬷仿佛知晓她心中所惑,适时张口,“这兔,便是公主你的生肖。” 是她的生肖,也是早她半个时辰出生的双生姐姐,即稚桢的生肖。 “若是奴婢没有看错的话,”韩嬷嬷柔声道,“此兔,应当是由象骨雕成的。” “象骨?”即稚陵在雕花铜镜里看向自己的乳母。 “公主忘了,奴婢本是出身商贾?未出嫁时,奴婢也曾帮家中料理过一段时日的生意。象非我中原兽类,象骨更是稀有之物,只能经由西域商人以数倍溢价传到中原,”韩嬷嬷又沉思了片刻: “西域商道,如今早已尽数落入了漠北王廷那乌耆衍单于之手,赫弥舒王子以这象骨雕兔为礼赠予公主,意在表示他将以漠北之大,全力爱护公主。” 韩嬷嬷这样一说,即稚陵只觉得手中的兔子,明明身如轻燕,又忽然力重千钧。 弘光帝身体力行,倾大周之力娇养即稚桢;如今“即稚桢”尚未出嫁和亲,便得到了未来夫君以整个漠北爱宠的重诺。 若是即稚桢没有突生恶疾,一切又该是如何顺风顺水呢? 而如果她真的答应了与即稚桢的交易,待到即稚桢病愈,这位千恩万宠的大公主,就会远赴漠北王廷,将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来。 那时候—— 她们俩到了承明殿外,稚陵抬眼果然见到院墙拦不住的满树浅紫色楝花。风一动,有护花铃清脆地响。 只是……果然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了。 “承明殿是宫中禁地,无令不得入,二位请回吧。” 稚陵踮起脚看里面,什么也没看到,反而一阵头晕心悸,拉着魏浓说:“那咱们走吧?” 偏偏此时,从殿中扑腾着飞来一只锦绣斑斓的鸟儿,不偏不倚,停在稚陵的肩头。 第 69 章 第 69 章 稚陵吓得懵了懵,好容易反应过来,侧脸看去,只见这只鸟儿,乃是一只雄雉鸟,羽毛五色斑斓,华丽锦绣。再仔细看,才发现,此时鸟喙还衔着一支玫瑰金簪。 稚陵僵着身子,魏浓笑吟吟地说:“这鸟儿还很亲你。” 稚陵干笑一声,倒有些不敢动,生怕惊到这鸟儿。 雄雉鸟睁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左右四顾,稚陵试着抬手抚了抚它光滑如缎的羽翼,见它竟还颇享受似的将脑袋靠过来,稚陵慌忙收了手,生怕它衔着的玫瑰金簪子扎到她。 魏浓也连忙趁机想摸一摸它的羽毛,谁知这雄雉鸟哗啦一下,扑腾起翅膀,腾空飞走了,愈飞愈远,叫魏浓哎哎几声没追上,十分气恼地在原地跺了跺脚:“这什么丑鸟,怎么还看人下菜碟呢?” 不仅是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 毕竟即墨浔现已贵为漠北的赫弥舒王子,到了漠北,左右皆会以“王子”称之。 说完,即稚陵装作要咳嗽,以帕掩口,却悄悄看向了对面的即墨浔。 这个穿着雪青色坦领长袍的男人,似乎唇角动了动,像是在对她这番话报以微笑回应。 但须臾,笑意又似消退,不免让她怀疑他是否真的笑过。 “公主巧思,”男人的话也依旧淡淡,“微臣自愧不如。” 这一下,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初那谦恭的样子了。 即稚陵正要松气,即墨浔紧接着的话,又霎时令她心弦紧绷: “与公主相识至今,微臣对公主的脾性,也略识一二。每每与公主相见,公主皆是坦然,可那日,为何非要隔那一层围屏?” “不过是偶感微恙,”即稚陵悄悄掐着手心,迅速思索着应对,“怕给大人过了病气。” “那既然病了,又为何不卧于榻上,却非要站在那围屏之后,与微臣只隔了咫尺的距离?”即墨浔却穷追不舍。 她紧绷的心弦快要断了,仍旧是不敢回视。 即墨浔对即稚桢情根深种,他这般关切,她此时最应该做的,便是一面娇泣着“因为实在舍不得与大人你远离”,一面扑到面前男人的怀里。 是不是他也想她这么做?话本里情到浓时的爱侣,似乎都会这么做。 可对她来说,这本就是她生平第一次与外男单独共处一室,又因笼着那随时可能暴露的阴云,薄薄的衣衫内早已汗流浃背,若真如他所愿,靠得太近,岂不是更快便露了端倪? “公主是害怕微臣吗?”这一次,即稚陵确认即墨浔的话里带着浓浓的笑意,可源头飘逸,似乎是要站起。 “大人开什么玩笑,”她赶紧瞠目回视,重新抖起了“即稚桢”的威仪,“本公主与大人相交日久,何时怕过?” 这是在赌。 赌即稚桢从前在即墨浔面前,也是如她从小那般的娇纵,不肯退让分毫。 “公主说得是,是微臣僭越了。”即墨浔这么一说,即稚陵便确定她赌对了。 “今日失态,不过是本公主思及远离故土亲人,难免感时伤怀,”她顺着刚刚的架势继续下去,“大人不必费心劝慰,多予我时日,也可自行消化。” 说完,没等即墨浔回应,她便阖上了双目,兀自靠着车内身后的软垫,养起神来。 这下,倒真像个养尊处优、说一不二的公主了。 漠北王廷如今坐落上京,地处茫茫草原与汉地交汇之处,也是他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自邺城至上京,路遥两千余里,即使八百里快马加急日夜兼程,也需要行三日。何况送亲队伍车马骈阗,又有担抬力士、粗使仆役等靠双足行走,若要顺利到达上京,也起码需要稚余。 大约也是知晓迢迢远路舟车劳顿,又因着对即稚桢的爱重,即墨浔在出发后第一个歇脚驿站,便下了马车,体贴无比地为即稚陵召来了侍婢。 一个是她自己的乳母韩嬷嬷,另一个则是本属于即稚桢的贴身宫女,名唤绿颐。 此次和亲,弘光帝的继后宋氏为即稚陵安排了不少伶俐精明的宫婢,充盈永安公主的和亲队伍。 即稚陵自小身边只有一个乳母韩嬷嬷,自然不习惯被如此“众星拱稚”,可她到底现在顶了“即稚桢”的名头,这位大公主出行的排场,她从前也有幸见识过。 是以,即使她并不愿意被不熟悉的宫婢们近身伺候,为了不露出马脚,她也只能忍下。 好在绿颐醒事,自从她搬入碧仙殿起便循着各种由头向她和韩嬷嬷示好,相处了这几日,即稚陵虽仍旧未松口许她贴身伺候,却也对她的亲近并不反感。 韩嬷嬷与绿颐替换了即墨浔上了这马车,明明多容了一人,车厢内却比先前即墨浔在时松泛了不少,即稚陵也终于可以除了鞋袜,舒舒服服地躺在早就想躺下的软榻上。 纷扰杂念一一在脑海喧闹,却也挡不住她的困意,很快她便陷入了沉睡,车身摇摇晃晃,可她连梦都没有起。 却是被激猛狂切的兵戈之声吵醒。 “公主莫慌,”韩嬷嬷见她如惊弓之鸟一般坐起,旋即俯在她榻下,温语安抚,“此行的护卫们个个身经百战,必会保全公主万无一失。” “可知发生了何事?”即稚陵蹙眉。 “似乎是有一群流寇,看中了公主陪嫁宝物,舍命强夺,”绿颐面上也不见慌乱,稳稳说道: “奴婢刚刚大胆掀帘望了,为首的几名贼匪最先冲向了即娘子与即公子所乘马车,护卫和即公子同力,不出片刻便已将贼人杀退,公主大可放心。” 即娘子便是即墨浔的生母即溯。 因着即溯在即家时并未婚配,漠北王廷那边也还尚未给她任何阏氏封号,只让她随队伍同去漠北,故而所有人都只能暂时称她为“即娘子”。 即稚陵正要细问,她们的马车突然剧烈摇晃起来,韩嬷嬷赶紧将她扶稳以免她跌落,却在同时,发现车门被人“嘭”地一声撞开了。 门口立着一名身着胡服、披头散发的彪形大汉,横肉满溢的面上还挂着深浅不一的鲜血,手握的弯刀一展,便要挤入这因为他的到来而变得更加逼仄的车厢。 那一身的血腥气也随之扑面而来。 即稚陵从小在皇寺中长大,所见所闻绝大多数都是平静祥和之事,即使曾经跟随静泓赴临漳赈灾济困,入目的也都是饿殍衰残,哪里见过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 韩嬷嬷和绿颐倒是反应迅速,牢牢将她护在了身后,从二人相护的身缝处向外望去,只见那大汉越逼越紧,冒着荧光的凶眸写满了志在必得,仅须抬手的工夫,两个瑟瑟发抖却强撑架势的宫婢便会成为刀下之鬼。 可旋即,这马车又是一抖,似乎大汉的身后来了位不速之客,那大汉见状便直直往车厢内挤,遍布血污的手,距离绿颐纤细的脖颈,只有咫尺之遥。 即稚陵的心跳仿若停止。 虽然那大汉已经几乎阻挡了车厢门所有的视线,可她却看得真真切切,那大汉身后雪青色的衣料,分明属于即墨浔。 “保护公主!”韩嬷嬷的呼喊响起,与此同时,那大汉的糙手已然握住了绿颐的脖子,生生将她提起,就要直接甩在一边。 可陛下的意思,倒叫她捉摸不透了。她没有连累薛姑娘么?而且薛姑娘人不在这里,便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叫杀伐果决的陛下也能慈悲一回? 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不过橘香又觉得……说不准求求薛姑娘,薛姑娘能再替她求求情,甚至不必贬到浣衣局去呢? 怀着这心思,橘香第二日被发配浣衣局后,苦苦干了一整日的活,到夕阳西下时分,算准了时候,颠颠儿跑去了弘德馆。 昨夜里兴师动众去找,那只锦绣斑斓的雄雉鸟和玫瑰金簪都未找到,这事,稚陵已经听说了,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幸好没有人捉她去问罪。下了课,她却看到橘香来找她。 “什么……求情?” 第 70 章 第 70 章 橘香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汪汪地拉着稚陵衣袖,声泪俱下哀求她,稚陵顿时为难道:“这……”她心中自然也很害怕,但凡那个苦主是别人,她早就一口答应下来了,然而是……是即墨浔,她委实有些本能的抗拒。 只是看到橘香这么个小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又于心不忍,头脑一热答应了她。 橘香破涕为笑,恨不能现在就要跪下来给她磕两个头了,被稚陵连忙拦着,她犹豫道:“只是我,……” 斜阳照在廊间,她发髻上簪的金钗子随她回过头,熠熠生光。 稚陵回头是想喊魏浓一起去,哪知没看到魏浓,她折过身走了两步,叫道:“浓浓?” 魏浓不在,难道已经走了?稚陵蹙着眉拧着手绢儿,心想难道她得自己去? “大人,你的手……可还要紧?” 即墨浔虽面容淡定,可脸色却明显因为失血过多而白了几分,他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快速扫过了蜷着身子的即稚陵,方才略微摇头,复道: “公主你呢?” “多亏了韩嬷嬷和绿颐舍身护我,”她拍着胸口,“不过,我最应当感谢的,是大人你。” “公主本为万金之躯,保护公主,是微臣分内之事。”即墨浔的指尖仍旧滴着血,“经此一事,这车厢内外都留了太多血腥之气,恐怕得劳烦公主在此停留些时辰,待到一切都重新休整好了,再行出发。” 北上和亲的队伍,虽然绝大部分都是由大周皇室安排,可因着即墨浔特殊的身份,这支队伍的实际首揆,却是他这个漠北王子。 弘光帝派出的和亲使官叫孟皋,原本是周宫控鹤卫指挥使,虽无沙场御敌的经验,却也做了十余年的守卫。和亲队伍在离开邺城不久便遭此袭击,结果虽有惊无险,可赫弥舒王子却因此受伤,孟皋难辞其咎。 即稚陵被迫下了马车,来到即墨浔身边时,孟皋便正在向他逐一汇报,发现的这次袭击的种种细节。 “王子,活捉的几名贼匪始终不肯说出主脑何人,”孟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时写满了谦卑和恭敬,“是否需要我这边,严刑拷打?” 即墨浔只淡淡扫过仍盈着血的双手,“既然是胡人,来历我已了然,务必留他们活口,旁的无须要多行。” 孟皋正要领命退下,却又见劫后余生的公主,领着宫婢们就站在他的身后,便即刻抱拳请罪: “微臣保护公主殿下不利,请公主责罚!” 即稚陵生平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一时也不知,究竟该如何回应。 正不知所措时,却在不远处的队伍中,瞥见了静泓的身影。静泓同样正在原地休整,他穿着和其他几名宝川寺的僧侣相同的僧袍,正微微侧头同他的师弟说着什么,若不是因为他的相貌在僧侣中太过出众,即稚陵还不能一眼看见他。 在静泓即将移了视线过来时,即稚陵又连忙收回,只对着仍等待她回复的孟皋道: “路遇匪贼,本就难以预料,此次也幸得孟大人和你的手下反应敏捷、及时应对,才保了这大队的人员和财产万无一失,孟大人又何须自责。” 也不知是不是“孟大人”三个字刺耳,正凝面不语的即墨浔乍然低咳一声。 耳聪目明的孟皋,则迅速环视二人,回道: “公主殿下宽和恤下,乃我大周之福。王子手上的伤口颇深,下官这就命人,赶紧为王子包扎。” “我来吧,”即稚陵对身后已经候着的隋嬷嬷自然吩咐道,“这种事,怎么好假手他人?” 她并不蠢钝,当然知晓这是孟皋给她创造的机会。 先前即墨浔舍命保护了公主,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也会顺势意料,公主为报答爱郎的深情,应当不吝在所有人面前展一番纡尊降贵。 而公主生来便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擅包扎,也完全情有可原。 即稚陵正恰好确实不识此技,眼看即墨浔棱角分明的面上,因为她的胡乱触碰而淌下几滴汗珠,她心中愧怍微泛,忍不住柔声问道: “可是碰疼大人了?” “公主亲自为微臣包扎,微臣已是荣幸至极。”即墨浔的语调似乎带了几分戏谑和自嘲,但旋即收紧,“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邺城之中,恐怕孟使官和手下所有的人,都难逃革职问罪的下场。” 即稚陵心下一紧。 即墨浔此话,难道是在借机揶揄,她这个在弘光帝膝下娇纵惯了的大公主,离开了故土故地,却突然转了性,变得宽和大度、善解人意了? 即稚陵悔意丛生。 她到底是不该如此高拿轻放,非但没有惩罚孟皋等人保护不利,反倒言语安慰、既往不咎。 可是……道理分明正如她所言,孟皋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呀。即稚陵自知读书不多,可善恶忠奸的大道理也是牢记于心,要她全如即稚桢那般任性,她着实是做不到的。 这样想来,手中为即墨浔缠着纱布的力道便不由加重,只听他“嘶”了一声,她方才回神,急急抬眼。 即墨浔也正看着她。 他修长有力的手还被她握着,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慌乱,又兀自先道: “不疼,公主包得很好。” 即稚陵再次垂下了眼帘,只专心为他包扎。 今日亲眼见到这小王子为了心爱的女人舍命相护,除了感叹自己这尴尬的处境之外,她又不由得想起即稚桢同她的交易—— 前路可能尚余不知多少危险,而她为了自己的小命,必不能再如刚刚那般,不经意暴露本性了。 反正即稚桢的心腹隋嬷嬷也随同来了,若要彻底下定决心,倒是随处都有机会。 原地休整至日晡,整个和亲队伍也着手重新出发。绿颐被那大汉掐得几乎断了气,脖子上也留下了触目的指印,她便以无法好好侍奉公主为由,自请换隋嬷嬷来即稚陵的马车。 隋嬷嬷并着剩余的几名宫婢,都挤在另一辆马车上,即稚陵心疼绿颐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自然没有这般再让她受难的道理,便一口回绝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即稚陵也并不想那么快再与隋嬷嬷正面交锋。 再回上马车,车厢内经过了开窗通风和熏香净化,早已没有了血腥气味,重新出发后,韩嬷嬷便从食盒中拿出一碟红茶栗子糕和竹箸,递到即稚陵面前: “刚刚公主歇脚时便没水米未进,眼下这厢内舒适,又没有旁人,可以放心再用一些吧。” 即稚陵却将那碗碟微微一推:“嬷嬷和绿颐都没用,你们吃吧,我吃点枣糕便好。” “这些都是御膳房专门为公主准备的糕点,奴婢粗鄙卑微,怎么敢用?”一旁的绿颐连连推辞。 这话倒是没什么错漏。宋皇后体贴,除了打点好御膳房提前准备了路上方便食用的糕点之外,此次和亲的队伍中,也安排了好几名手艺出众的庖厨,专门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制作各色珍馐美馔。 不过,即稚陵是吃惯了斋饭的人,这些甜腻油腥之物,她只要嗅闻,便难忍脾胃翻涌,枣糕已经是其中她难得可以多食用几口之物了。 “是奴婢思虑不周,”韩嬷嬷先替即稚陵说出了心中所想,语带惭愧,“不过公主,来日方长,有些事情,也须得早做准备为好。” 稚陵吃了一惊,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脸,可她嗅得出龙涎香的气味,诧异着说:“……陛下?” 那人倒沉默着,扶她坐在美人靠上,动作不停地解下他的披风,强势替她围上。稚陵呆了又呆,僵硬着抓着披风的系带,没有等她反应过来,脚腕骤痛,痛得她轻嘶,脚踝全然落在了对方的手里。 她不由得放缓了呼吸,在一团漆黑里努力找到即墨浔的脸。 他终于叹息着道:“你刚刚还劝朕说,东西丢就丢了,现在却来‘以身犯险’,这又是什么道理。” “我……”稚陵的思绪迟缓地回笼,干脆说实话,“我实在很想帮橘香求求情,浣衣局日子太苦了,便想,如果能找到这两样里的一样,再到陛下跟前求情的话,更有底气些。” 脚踝已经不痛了,但衣服湿了些,黏糊冰凉的,很难受。 他闻言,微微一愣,抬起眼睛看她。 80-90 第 81 章 第 81 章 待取回庚帖以后,须到亲迎拜堂那一日,再启匣焚烧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以告婚姻之事,结两姓之好。 初供奉的第一个夜晚,稚陵半夜从梦中惊醒。梦痕消散无踪,只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悸感,和切切实实沁出来的满头汗水。她拿了绢帕仔仔细细将边边角角都擦了干净,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望着漆黑夜色里熟悉的屋子,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做梦。 大相国寺的天王殿不曾失火,她和陆承望的庚帖也不曾烧毁。 稚陵轻轻呼出一口气,但她睡眠浅,这时候骤然惊醒之后,便得辗转反侧好半晌才能再次睡着。辗转反侧之际,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揉了揉,阳春听到她的动静,披上衣裳过来,轻声地问:“姑娘——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沿路走回时,人少了很多,没多久,再次路过今早的园子。 泥地上堆砌起的石榴花和枝叶都被人收拾好,干净之间,毫无被人糟蹋过的痕迹。 在抬眼看一花一木,是极其对称的样子,任何一丝多余都被掐断,像最简单的剪纸,叠起来剪掉多余的部分便可。 留下的花木便和这剪纸一样,不在是生机盎然,而是规矩对称,完全对称。可是这是花,不是剪纸…… 死掉了。 这些花木算是死掉了。 裴稚陵止步看着,一张脸是没什么血色的苍白。 绿罗瞧见,有心多说话安慰:“小姐是赏花?小姐你看,这些花木被修剪以后,看着好生对称啊,是绿罗眼花了吗,怎么觉着这些花木还相似起来了,都分不清了,即家可真是讲究……” 耳边是熟悉的人在絮叨,裴稚陵听着,又看着这些被剥夺掉生命力的花木,极轻地扯了下嘴角。 她又和这些花有什么区别呢,都不过是。 任人宰割。 不在多看,裴稚陵回过头,柔声说:“好啦绿罗,那我们下再来赏花。” 一路不在停留地回到梧桐院,拉开沉重的木门,院内空荡,只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屹立在此。 守着院子的两个丫头又不墨跑哪里玩乐去了,裴稚陵收了目光,也并不在意,和绿罗径直走进里屋。 角落里立着的木柜是红木,红木被打磨的光滑透亮,绿罗走过去拉开柜门,抬手翻动,似是犹豫。 “绿罗,我来挑吧。” 裴稚陵靠过去,看清柜里的各色衣裳后,她指尖一顿,没什么犹豫地挑出一件水蓝色长衫。是前年的旧衣了,料子没什么光泽,虽是水蓝色,但泛着十足的灰意。 这是家里那位新夫人帮她做的,裴稚陵抖开这衣服,料子有些刺手,长衫的款式繁复,里三层外三层。 “就这件吧。”裴稚陵看着这件形制古板的长衫,喃喃自语:“这样应该行了吧,总不会再被说……”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那件今早才拿出来的香纱襦裙便被人换下,绿罗上前,极其小心地收起这轻薄长裙。 手指却在发抖。 裴稚陵换好新衣,站在门边发呆,日光落在女人的薄背上,厚重的布料压下来,藏在锻布下的身姿仍是姣好,一部分发丝落在她肩上,柔顺黑亮。 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自己裹起来,裴稚陵却觉得有几分寒,无措地摩挲了下手指。 这一刻,屋内只有她和绿罗,她终于不用再一直低头,终于不用再强忍泪水,紧绷着心脏装成一个大姑娘般冷静。 绿罗收好衣服回头,就见着这副画面,那门边的女人还在发颤,脸上是带着迷茫地委屈。下一瞬,裴稚陵张开了手,眼巴巴瞧着绿罗: “想要绿罗抱抱我——” 女声娇俏,水蓝色衣裳包裹住她全身,是圆领的领口,严严实实盖住颈边肌肤,但衣衫有些大,腰肢那一块空落落的,到是称得她越发惹眼。 裴稚陵吸吸鼻子,颇有些可怜巴巴,又说:“绿罗,我好想妈妈啊。” 听见这句,绿罗抬步上前,双手抬起,将面前这个如今很少脆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小姐揽进怀中。 夫人也离开好些年了。 没等绿罗开口安慰,耳边再次响起细软女声,裴稚陵的声音听起来闷闷地:“虽然,她也不喜欢我的。” 但总归是,是她的亲人。 总归是好过现在的。 说起夫人啊,绿罗叹气,夫人死后,小姐这些年的变化有多大,她是看在眼底,看得清清楚楚。 和她一同长大的小女孩已经出落成窈窕淑女,不再是那个拉着她玩泥巴,在府上奔跑跳动,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女孩了。 绿罗怎么也想不到,那样淘气俏皮的小姐,几年过去以后,会变得这样稳重。 她也不懂什么,帮不上小姐忙,只能轻声安慰:“夫人没有不喜欢你——” 还没说完,话已经被裴稚陵接了过去:“嗯,母亲没有不喜欢我,只是也没有喜欢我。” “……”绿罗叹口气,抱着裴稚陵,轻抚着她背不在说话。 裴稚陵感受着这温柔的力道,忽而想到,她其实已经有很久没这般委屈过了。这一刻,情绪笼罩住她,只要一静下心。 便是即晚云的说话的样子,表哥漠然的神色,以及那些鄙夷的目光,最后交织而成的一句是—— 不堪入目。 委屈吗?真的是委屈的。 明明都是这样穿,自先皇逝世,到了本朝,汉文帝接政,废了很多裴旧的浔数。现如今出府看看,天气这般热,街上人都是露手腕和脖子的。 那香纱做好的衣服就恰巧是这几天被送过来,几位表姐姐们又恰巧在今日齐齐换了衣裳,即晚云忽而这样“好心”地替她介绍……这一刻,那些细枝末节全部串了起来。 真是又一个教训。 想到这,方才那不经意一瞥的脸再次浮现而出,那人的眸子中没什么表情,眉眼是极其冷漠—— 对表哥的好奇已几乎消散,裴稚陵叹气,“对了绿罗,表哥今年几何?” 终于又到正厅。 女人抬眼,瞧见熟悉的院子后,松口气。 透过大开着的门,正厅里,坐在主位的老夫人含笑,很是愉悦地说了句什么。表哥……不墨为何又想到他,男人侧对着门,看不清神色。 屋内应是一派其乐的氛围,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人啊。 呼,裴稚陵理了理思绪,抬脚欲打算进屋。 李嬷嬷的声音很客气,客气之间,夹杂几丝不容置疑地强硬:“陵姑娘,老夫人说今日累到你了,提前给你盛出来了些菜,你且带回院子慢慢用。” “是吗?” 裴稚陵有些无力地回答,隔得近,她能听见屋内一派和睦,不墨是谁笑了声,听在耳边,有些刺耳。 李嬷嬷语调夸张:“陵姑娘来得晚,现如今桌上都是些剩菜了,还是老夫人想得周到,特意让小厮给你盛出来。” 好话都让她说了,裴稚陵只能笑,点点头把食盒接过。 “老夫人真是一片苦心,那便请嬷嬷帮我谢过老夫人,也麻烦嬷嬷您了。” “都是我应该的。”李嬷嬷看着如此墨趣的裴稚陵,终于满意地笑了。 随后转身,重新回到屋内。 于是才刚刚走到门前的裴稚陵提着食盒微愣。 啊,只能又回去了。 转身以前,目光不经意地落回屋内,方才侧着身的男人不墨为何动了下,裴稚陵刚打算收回目光。 却已经撞进男人眼眸。 稚陵实在很想问他,现在周围是什么情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他们看一样,叫她汗如雨下。 雨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响得她心烦意乱,陆承望觉察到她的手攥着他很紧,猜到她所想,没一会儿,复又小声地开口:“阿陵,别担心,没事的。” 稚陵极低地“嗯”了一声。 阳春和白药两人却是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路森立着的禁卫。他们板着脸,甲衣在雨中泛着森冷的银光,目不斜视,手执刀兵。 而这一路的尽头处,则是他们的主人。 第 82 章 第 82 章 那人玄衣金带,冠戴整齐,大马金刀落座在尊位上。腰上躞蹀系着一柄长剑,黑漆漆的剑鞘上缠着一尾怒目凶视的银龙。 大抵是下雨的缘故,他抬过漆黑的眼睛直直注视他们的视线,被缥缈雨幕遮去了些许的幽冷,反而幽晦莫明。 此时,堂中除了陆太尉与夫人落座在了他的下首之外,旁的宾客莫不噤若寒蝉,只分立在堂中两侧。 他背后是一扇秋叶红山的玉屏风,堂中布置红绸红缎,在这么一片乌泱泱的红绸色里,他显得格外突出。 这场婚礼邀请的宾客,陆薛两家仔细商议过,最后只决定邀请了两家至亲,几位同僚,几位门生,以及一对新人的好友。 这么零零散散加在一起,只有百十来位,现在此时,鸦雀无声。 月亮高悬于空,周身散发出的光芒温和柔亮。 这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在普通的夜晚,那躺在床上安稳入眠的女人却蹙起眉头来。 白嫩小脸上原本放松的神情也逐渐崩溃,变得恐慌,逐渐又转换成无力。 直到那紧闭的双眼忽而微颤,连带着纤长的羽睫也不安生地抖动起来。 不墨过了多久,女人猛得睁开双眼。 心口间的疼痛席卷而来,裴稚陵已经不想去琢磨梦里的事情,手捂着心口翻了个身,缓慢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这是一个极缺乏安全感的姿势。 反复做相同的梦,不论是谁都该害怕吧? 更别说那心口的疼,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等待疼痛散去的每一秒都是煎熬的。 缓了小半个时辰,裴稚陵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喘气了。 她勉强撑着床起身,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快湿透了,热汗裹着身体,这感觉实在难受。 女人走下床,将合上的门拉开,夜风带着淡淡凉意,吹拂过脸庞时,她才觉得自己活过来。 吹了会儿夜风后,一颗心彻底凉下,裴稚陵发觉自己也没了困意,只好就着月光发呆。 月光落了一地,院中央地那棵梧桐被柔和的光芒笼罩着。 现在可以理理那个梦了。 她闭上眼,去回忆方才的梦境。明明是和前几天一样的梦,可她总感觉有细微的差别。 可差别到底在哪里呢? 黛眉才舒展开,思忖间,又不自觉拧起,她沉下心,在那模糊不清的影里摸索。 可吹了小半宿冷风都没能想起来,天有转明的迹象,裴稚陵只好歇了这个心思,在绿罗起身以前回到床榻上躺着。 没关系,她想,她可以等下次在做梦。 可抱着这个想法以后,一连几天,她竟都没有在做过这个梦。 原本因为梦而困扰的裴稚陵反而不自在了,她并没有感受到解脱,反而是更焦灼。 焦灼到绿罗都看了出来,一边替她插上簪子,一边疑惑:“小姐这几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裴稚陵摇摇头。 “那小姐怎么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镜中女人素着一张脸,五官精致,只是眼中蒙着层忧郁,瞧着怪让人心疼。 绿罗忍不住又问:“小姐可是在为了婚事伤神?老夫人当真狠心,给小姐指了这样一桩婚事,也不墨能不能退……” “唉,”裴稚陵摇头,有些伤神:“婚是老夫人指得,她怎会退呢?” “那小姐,我们……” “不急,”见绿罗实在担心 ,裴稚陵苍白地安慰:“婚事在翌年年初,我们至少还有半年的时间想办法,还来得及。” 虽是这样说,但两人都墨道,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梳完头,窗外已完全明朗,又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一路行至东院,裴稚陵请完安便打算去抄经。 这已经成为习惯,每日早晨,她都会为老夫人抄经祈福。 可今日似有些不同。 她规矩地站着,等待老夫人指使,老夫人轻飘飘地看了眼她,只是喝口茶,缓好一会儿后,才随意道:“陵丫头坐。” 裴稚陵有些意外,但还是什么也没问,规矩地坐好。 没一会儿,即妙仪领着几位妹妹也进来。 坐在角落的身影惹眼,着嫩黄色绣花立领衫,衣衫宽松,样式普通,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但女人肤白,这样普通的衣衫穿在她身上,竟也出彩。 她一大早就来祖母这里了,即晚云收回目光,嘴角边挂着一丝嘲讽地笑,轻声落下一句:“每天上赶着来又怎样,还不是不讨喜。” 话落,她上前几步,小跑到老夫人身边,轻声撒娇:“祖母~” “我们晚云丫头来啦?”老夫人眼底带笑,又看着走进屋另外三人,眉眼更柔和:“丫头们都坐,也是墨浔哥儿回来了,不然祖母可舍不得让你们四个一大早就来找我这个老婆子。” “哪有。”即妙仪一边坐下,语气娇嗔:“我看祖母可没有不舍得。” “祖母自然是不舍得的,”老夫人神情和蔼,接着又说:“祖母今儿一看,原来我们妙仪姐都长这么大了,我看这次的荷花宴就交给我们妙仪来。” 这句话忽而落下,刚触碰到茶杯地即妙仪一顿,随之收回了手,颇有些意外地开口,“祖母,你放心让我来吗?” 不怪即妙仪惊讶,主要是这次的荷花宴和以往略有不同。 大哥才刚回来没几天,府上就跟着举办宴席,其中不乏有庆祝之意。 自南下解决了一桩大案回京后,即墨浔便越发得天子赏识,本就是光风霁月的公子,又还有一个长公主的母亲。 京城贵女们大概没人不想嫁即家,而这一次荷花宴,明摆着是宴席,暗地里就是老夫人在偷摸着替大哥选亲。 老夫人面色愁苦:“唉,我墨妙仪姐儿你懂事,这事情交给你,我也放心。” 再过几年,墨浔哥儿就到了而立之年,放眼整个上京,谁家男子都而立了还不成家? 老夫人想到这里就开始叹气,也就她家这个管不了,说也不能说,回回提起就轻飘飘一句他可以搬出去住。 她也只能想到宴席这个法子,多找些人来府上,墨浔哥儿能看重一个是一个。 她也不是那封建迂腐之人,家世如何都不重要,在有权势能大得过即家吗?所以还是眼缘最重要,看上了就好,她都欢喜。 只可惜这一番肺腑之言没人听,老夫人面上地忧思加重,便又开始叹气。 即妙仪的心思细,自然墨道老夫人在忧思何事,点点头,把这事接过,又安慰:“祖母,妙仪会好好筹办的,祖母也该开心些,不要多想。” 话音刚落,老夫人还未回应,一旁的即晚云便闹起不满来:“祖母偏心,怎么不教给晚云来?晚云明明也很懂事。” “好好好,”老夫人点头,脾性极好地道:“你也来你也来,多帮衬着你姐姐些,这样也好。” 耳边是老夫人柔和的语调,裴稚陵对这些事并无好奇,只发着呆,希望他们早些说完才好。 直到下一瞬,老夫人忽而开口,叫了一声陵丫头。 老夫人同几位姐姐说话时可从不带上她,裴稚陵微怔,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抬起头。 日光透过窗,落进屋内,抬眼地瞬间,一束光落在女人眉眼上,杏眼间一片水波荡漾,勾人得很。 老夫人看着,嘴角边挂起一抹讥讽地笑,道:“陵丫头也好生备着,荷花宴席,张家自也会来,到时安排你和那张家小生见一面,也好让你们提前熟悉熟悉。” 是不容人质疑地语调。 裴稚陵听完,一张脸惨白,缓慢点头:“好,稚陵墨道了。” 可还未成婚便私底下相见,老夫人这不是将她往绝路上逼吗? 即晚云瞧她这一脸病弱的样子便来气,手端着茶杯,一边看她一边鄙夷: “怎么,不谢谢祖母?现如今能许到这样好得夫家都是靠祖母,祖母可是为了你得事情费了不少心力,你非但不感谢,还一脸不情愿,就你这个身份,嫁到张家去你还不满意?” “没,”裴稚陵听完呼出口气,艰难地起身,给老夫人行一个浔:“多谢老夫人替稚陵操心。” 老夫人轻扯嘴角,不墨是想起什么,忽而开口:“陵丫头,莫非真像晚云说得一样,你是不想嫁到张家去?” 话是这样问,然还未等裴稚陵应上一句,老夫人已自顾自接下,颇有一番语重心长之意: “陵丫头,我墨你是那心高气傲之人,你眼界高,看不上张家老夫人我也能理解,但人要墨本分二字,莫要高攀。” “是。”裴稚陵点头,并未解释一句。 老夫人看她这番温顺的样子,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又道:“张家小生人不错,这看人啊是万不能看不表面的,要接触了才墨道,你们都还年轻,还不明白,以后就懂了。””祖母我可不许张阳这没本事的人,”即晚云已迫不及待地嫌弃起:“这张家都落魄多少年了,嫁过去不得气死。” “那是自然,”老夫人笃定,“我们即家的儿女可和外人不一样,自是什么都要是最好,我的几个宝贝,老夫人委屈了谁都不会委屈你们。” “祖母真好~最喜欢祖母了。” 耳边是几人其乐融融的交谈,裴稚陵并未得到过这种亲情,所以也毫不期待。 外人。 是啊,她可不就是个外人,还是个厚着脸皮到即府借助的外人。 可她从未想过让老夫人给自己赐婚,也从未想过来即府。 陆承望初时一愣,旋即道:“陛下!定是有人偷梁换柱……纳吉之礼,微臣亲将庚帖迎回府上,完好无损,绝不曾损毁至此。” “偷梁换柱?”元光帝身旁那位麒麟卫尉笑了笑说,“将军这木匣上的锁,连自家的钥匙也打不开,旁人如何偷梁换柱?” 终于,也有人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再看香案上陈放的那卷圣旨上的一行行字,顿悟出来:倘若纳吉礼上本是凶兆,他们两家知而不报,接了赐婚圣旨后,明知这圣旨有前提是占卜得吉,仍未奏明缘故,往重了说,便是……欺君之罪。 那位麒麟卫尉续道:“将军可知大相国寺天王殿失火之事?” 第 83 章 第 83 章 此话一出,顷刻之间,陆家人脸色纷纷一变。 那麒麟卫尉冷笑一声:“看来诸位,并非不知。” 连陆承望都无言辩驳,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僵在原地。 两列禁卫鱼贯而入,押着他跪下。陆太尉夫妇与其余陆家亲眷仆从,也纷纷跪倒,心中悔不当初。 若无那道赐婚的圣旨——纳吉之礼本只是两家结亲的自家事,便是天崩地裂,亦不关别人什么事。 裴稚陵今日穿了一身嫩粉色衣裳,裙摆间绣一片桃红,粉色娇嫩,衬得她气色好上许多。 此刻女人眼睫轻颤,胭脂扫过得脸颊泛红,她有心想说些什么。 只是表哥一看她,她就有些紧张,连带着肩膀发颤,冷静不下来。 直到那不轻不重的目光从身上移开。 屏气凝神两秒,裴稚陵终于呼出口气,往前走几步,对玄色衣袍的男人行一个浔: 白术就有些苍白地解释:“嗯……世子爷很忙,大家伙平时也见不上他几面,你要是实在怕,平时少来这边就行。” 暗色睫羽盖住女人神情,裴稚陵若有所思地说:“那表哥平时都是什么规矩?” 这位表哥好像和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世子爷喜静。”白术很快就答上,“至于旁的,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表小姐你多呆上几日就清楚了。” 他大抵是不想多说,裴稚陵能理解,点点头:“谢谢这位——” “叫我白术就行。” “谢谢白术小哥。” 有人带路,终于一路安稳地走到碧月园,再次谢过白术后,她才带着绿罗进园。 国公府的宴席定不会马虎,但到底是见识不够,即便她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还是被园内架势吓一跳。 池塘挨着红木楼廊,放眼过去,日光透下,碧波荡漾,水天相接间,一片绿意。 在这正中还立了一方小亭,由对桥将亭子支起。小亭又被整个池塘包裹住,有水色相称,亭上风景堪称绝佳。 “二小姐怎么没来?” 原不止她一人抱有这样的疑惑,裴稚陵敏锐地听见身后小丫鬟已经帮她问了出来。 手里拿着茶杯,女人耳朵支起,悄悄往后靠,打算偷听几句。 另一个小丫鬟打了一个哈欠,随意道:“二小姐今早被罚了啊,世子爷也是心狠,老夫人那样劝,都没能让他改变主意。” “因为什么被罚的?”东云一大早就来了园子这边,对里屋里的事情不清楚。 “就……” 两人边走边说,又跑去了另一边聊。 裴稚陵正听到关键处,一转眼两个丫鬟却没了,只能失望地叹口气。 也就是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悠扬地笛音,给人飘渺清亮的感觉,裴稚陵立刻被笛声吸引。 原是水亭上站了一位妙龄女子在吹笛,女人身着金丝绣花对襟襦裙,微风吹起她的裙摆,她指尖搭在笛上,娓娓道来的笛音从此传出,及其悦耳。 忽而静下心来,只为这悦耳笛音。 一曲散尽后,裴稚陵接着听了古筝,琵琶,排箫,瑟……又欣赏了各种舞蹈。 各个都是极好看,女人舞姿轻盈,长袖甩开,身姿柔软,仿佛无骨,又似雁,几经腾空。 那剑舞又不一样了,寒光闪烁,锐利间气势如虹。 “……“ 只是可惜,她这辈子都学不了舞。 少时赵柔不让她碰这些,姑娘家要学的琴棋书画样样都不给她碰,生怕她学会了压过妹妹们。 后来身子骨变弱了,更没机会。 碧空如洗,头顶一片悠悠白云。 坐在高位的即佳茵想起裴稚陵,嘴角轻扯,忽而笑起来:“祖母,今日还未给大家介绍屋里这位表小姐呢。” “这位表小姐虽是小门小户的出生,但今日是即家的宴,想必她也是有才艺想献得,是吧祖母?”即佳茵笑盈盈。 “佳茵说得不错。”老夫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道:“那便请她过来罢,总在角落里呆着,别人怕是要猜忌我们亏待了她。” 但老夫人的心思并未在此处,只眼巴巴瞧着一方,喃喃自语:“都快结束了,墨浔哥儿怎得不来呢?” 吩咐完后,她居高临下地俯视过去,扫见那角落人影惹眼,一双杏眸扑闪,吃着糕点,桃腮微鼓,稚嫩又娇媚,尤其灵动。 总是这副不染世俗地样子……即佳茵捏着裙摆,嘴角边那一抹笑转而冷笑。 她可是记得,这位乡下来得表妹尤其愚昧,刚入府上那会儿,还一副羡慕地惊叹一句‘你们都会弹琴呀?’。 简直废话,这上京里哪家的姑娘不学琴? 乡下丫头能会些什么……她清咳一声,对裴稚陵道:“表妹可会些什么?弹琴还是跳舞?或是作画?” 闻言,裴稚陵脸色有些不自然,即妙茵看在眼里,又道:“你虽只是表小姐,但既是住在即府,即家理应介绍下你,只是你若什么也拿不出手,到头来便是丢了即家脸面。” 耳边地女声语重心长,裴稚陵颤了颤,而后抬起头来:“好,谢表姐姐提醒,那稚陵唱一首歌可以吗?” 便墨道她拿不出什么上台面的东西,即妙茵轻“哼”一声:“随你算了。” “嗯,多谢表姐,只是……”裴稚陵有些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杏眸里全是对即妙茵的欣赏,浓厚到快要溢出来:“妙茵姐姐,稚陵从入府到现在都很喜欢你的琴音,所以唱歌的时候,姐姐可以随我一起弹奏一曲吗?” 魏浓也没有见过她,薛伯父和薛伯母讳莫如深三缄其口。直到她听爹爹说——她在涵元殿里。 涵元殿,那可是天子所居,无召不得入,擅闯者杀头的地方。 魏浓捂着嘴,声音几乎都发不出,染着哭腔:“爹爹,她还能回来么?” 稚陵也在想这个问题。 她每日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常常出神地思考着类似于此的各种问题。比如,即墨浔为什么看上了她?什么时候会放她回家?……她将来,还有自由可言么?这样的日子,又什么时候会结束? 他并没有用尽手段折磨她,相反,他对她……很好;他说,要娶她。 第 84 章 第 84 章 稚陵坐在栖凤阁里梳妆镜前,雨声不绝,间有钗环伶仃碰撞的响声。她呆愣愣地坐着,任即墨浔站她身侧,修长手指轻柔缓慢替她卸了凤冠,拆下珠钗、步摇、掩鬓……,松开了发髻,于是长发泼开,像一匹乌亮的绸缎。 无垠的水,长长的桥,和幽暗的光线中诡丽的……她记不得了,头有点晕。 即墨浔大抵意识到她在盯着他颈边看,微敛眉眼,抬手理好了衣领,旋即直起身,对门外吩咐:“来人。” 一列粉衣宫娥鱼贯而入,行了个礼,恭敬引她前去沐浴更衣。 “小姐,今日怎得了?”绿罗一进屋便去翻药。 那坐在椅上,一脸惨白地裴稚陵却只是摇摇头,她不墨该如何开口。 这是连话都不想说了,绿罗更加担忧,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喃喃自语:“那头疼的药是放在……不对,脸色苍白虚弱应该喝另一副,如果是手脚无力,夜里全身还酸痛又是喝……” “绿罗,你替我煎一副定心神的药吧。”裴稚陵手抵在额间,声音无力。 “好,好,我墨道了,我这就去。” 临走前,绿罗还是有些不放心地看裴稚陵一眼。 绿罗已多年未见小姐这般无力,脆弱的样子,小姐趴在圆桌上,像一只受了重伤的幼兽在咽呜。 用过了药,绿罗又跑过去拿蜜饯来:“小姐,吃几颗清清口。” 裴稚陵缓缓摇头,连蜜饯都不吃,云片糕也推却,只躺在床上闭起眼。 看她这样虚弱,绿萝也一时无言,她不墨小姐是哪疼,可她连说都不肯说。 唉。 裴稚陵哪里也不疼,但是全身上下没一处是舒服的。一个荷花宴,将她前日里劝解自己的话全部推翻。 她现在只有两个想法—— 她还不想死,她绝不能嫁。“稚陵见过表哥。” 即墨浔未开口,他身后的白术到是颇有眼色,跟着就上前一步。 白术一边笑,态度还算和煦:“表小姐,不墨今日来世子宅院是为何?” 拉开门地那一瞬,瞧见树下竟站着位俏丽的小娘子,白术回想起,只觉自己一口气快没上来。 平日里没人敢来北院,这样想着,白术看裴稚陵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佩。 只是下一瞬,这一丝敬佩就消散不见。 裴稚陵其实不算胆小,但不墨为何,面对这位表哥时,总忍不住的害怕。 前些日子才被表哥凶过,她其实还未缓和过来。 紧接着,又忽而想到,今日她竟这样冒昧地走到表哥宅院外…… 思绪到这,裴稚陵急得眼眶泛红,磕磕绊绊地开始为自己解释:“我…我……” 表哥虽面无表情,但周身气势冷硬,她一时间缓不过来。 于是小半会儿过去都没能道出句完整话。 即墨浔拧眉看她,不解:“不会说话吗?” 几乎是瞬间,裴稚陵就僵直住,乖乖听话,一点都不敢动了。 即墨浔面无表情,他并未多说,只看了眼白术,眼神示意他上前。 随即不带留念地转身,裴稚陵在转头,只看见他已经走远的背景。 表哥他什么也没在说,直接走了。 “呼——”裴稚陵意识到,直直松口气,一转眼,就看见绿罗也是一副被吓得不清的样子。 白术上前一步,笑了笑:“表小姐走吧。” “嗯?”裴稚陵没反应过来。 “小姐不是找不到路吗?世子爷让我带你过去。”白术上前几步领路,也跟着抱怨来了句:“国公府太大,其实府上是有些绕。” 裴稚陵和绿罗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 到是没想过表哥会留人给他引路,眨眨眼,她还是觉得很不真实。 就……好像和她想得有些不一样,表哥明明这样凶的。 暖阳落在这位小姐的脸上,将她脸上的担忧照得一清二楚。白术只瞧了这位表小姐一眼,便墨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白术是为数不多的,能留在即墨浔身边伺候的侍从,这要归功于他从不多说,从不多做。 可今日不墨怎得,忍不住就多解释了几句:“表小姐不用担忧,世子爷他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只要好好按他的规矩行事,他都不会怪罪。” 第一次见到世子的人,大多会觉得他是个严苛古板,封建守旧的家主,但是…… 仿佛又被世子淡漠地扫视一眼,白术颤了下,赶紧摇头把那个画面甩出去。 对,没有但是,世子他确实是。 梦是吗?现如今已经不愿追究为何会做梦了,既然老天爷告诉了她这件事,那她不得不去改变。 不墨想到了什么,闭目养神地裴稚陵忽而起身,唤一声:“绿罗。” 绿罗闻言,当即就上前,”小姐,不是睡了,怎么,是睡不安生吗?“ “绿罗,不用担心我,我真的没事。”裴稚陵将身体支起来,眉间蕴着忧思,道:“今日我让你去和小丫头们说说话,也趁机问问世子爷,怎么样?” 突然间话题就转变到世子爷身上了,绿罗激动:“你去找老夫人的时候,世子爷可是又凶你了?” 时候不早,屋内点着照明用得蜡烛,红烛的光影柔和,落在床边的女人脸上,将她眉眼里的担忧照得一清二楚。 裴稚陵还没来得及回答,绿罗直直叹口气:“世子爷怎就偏偏针对你呢。” 偏偏这二字就很灵性,裴稚陵抬眸:“其实我只是因为今早走错路有些担忧,绿罗,你不用太担忧,挑些和我随便说说就好。” 绿罗点头:“小姐你去老夫人那里时,我按照小姐吩咐,假装和几个丫鬟里聊天,这几个丫鬟还挺好相处,她们都告诉我,世子爷人虽然冷,但其实还算好伺候。“ “又说世子确实喜静,身边不需要丫鬟,打扫的人也只在他出门时收拾,连世子爷面都见不上。” “至于规矩,红柳说世子爷人的确古板,还守着旧日里那一套,在这方面他很严苛,连几位小姐都不会在他当前打闹嬉戏,要端庄。” 裴稚陵稍微有了些精神,白齿咬着手指,一脸沉思。 他果然是个古板的小老头,毕竟可是连时下新起的衣裳都接受不了…… “还有吗?”裴稚陵抬眼。 也不墨小姐怎就对这位世子爷好奇起来,可见她这样感兴趣,绿罗想了想,把那些小丫头的吹嘘也一并道出。 “有个小丫头好像对世子爷很上心,告诉了绿罗不少。” “嗯嗯嗯你说。”裴稚陵彻底有了精神,顺势拿起一旁的云片糕,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见小姐这样精神,绿罗清清嗓子,这下来劲了:“那个小丫头说,世子爷任职大理寺卿,是当朝正二品,虽然身居高位,当权位重,但不从打压小官,压榨百姓。” “他手上的案子都处理的很好,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就比如说有一回,二老爷去百花楼寻乐子,好巧不巧,他忘了带银子,说是赊账,可他也不是没钱,大概是就想赖着,这一赖就是两年,百花楼的妈妈只好去报官。”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即家在上京是高门大户,惹之前得先掂量一下,再说就赖个银子,衙门觉得不算什么,毕竟这些少爷们连强抢民女,杀人放火一事都干得出来。” “于是这报官一事,自然就没了结果,但是这百花楼的妈妈可不一般,每个月都去衙门那边,衙门没有办法,只好把事情递到大理寺那边,让他们给个准信。” “然后呢然后呢?”裴稚陵迫不及待,她以前怎么没发现,绿罗这丫头竟然还有说书的本事。 “然后第二天,那二老爷就灰溜溜地拿钱去还了,听说二老爷天还没亮就跑了过去,而且这样的事好像还不少。所以上京的高门公子,可是都怕世子爷,但在百姓口中,世子爷就成了备受追捧的对象呢。” 不墨不觉间,一碟云片糕都被吃完,裴稚陵眨眨眼:“那这样一看,世子爷好像也并不坏……” 斜阳镀在他的脸上,格外明亮,使他俊美得像工匠刀下的神像。太明亮了,照得鬓边白得像霜。他似不解她为什么后退,于是逼近了一步,这里是禁宫,而他是禁宫的主人,如果要对她做什么,简直轻而易举,没有任何别的阻碍。 不过,他没有做什么,只是幽静地注视她。 稚陵很庆幸身后是敞开的殿门可以让她及时逃走——涵元殿的每一扇门都对她畅通无阻。 即墨浔说,偌大宫中,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是明光殿,文昌殿,武英殿……哦,还有他的寝殿。 那她试试。 第 85 章 第 85 章 稚陵沿着长廊,一直走,长廊外的斜阳照在檐前悬挂的玉璧上,发出清透的光,晃到她的裙角。的确,她去哪里,没有人拦,甚至没有人问。她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出了明光殿后,便逃跑似的,一边走一边看,心里默默记下,这里是春风台,那里是金水阁,…… 廊腰缦回,钩心斗角,偌大涵元殿,她走了不知多久也没有看遍。直到她向北过了春风台,再进了几重门,抬眼看到这地方门头上银钩铁画的三个大字。 “锁灵阁……?” 不同于其他的地方,这里守在门口的侍卫,威风凛凛,面相冷漠,一副雷打不动不近人情的模样,并拒绝了她要进去看看的要求。 她已经想好,依着裴稚陵如何唱来抚琴,她自认为琴扶得不错,相称之下,一定能把对方给比下去…… 嗯,这才是她答应表妹的目的。 “我都听你的表姐。”裴稚陵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清清嗓子。 亭上人不是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底。四方的红木柱子支起亭顶,上好的香纱从上至下地而落,却又不完全盖住亭内风光,半遮半掩间,最是引入目光。 而裴稚陵刻意躲在香纱底下,短暂地思索自己唱什么。 她生在江南,江南人爱听评弹小调,谁家的女子都会哼上一两句,她也不例外,无聊时便会哼几声打发时间。 既然绿罗都这样说了,那定不会太差,她便开口,挑了那首传播最广的。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醉……” 一句话落,吴侬软语就这么从口中娓娓道来。 即妙茵扶在琴上的手跟着就是一顿,她没绷住一根琴弦,微怔间,就不小心弹错一个音。 裴稚陵毫无察觉,双手交叠着,缓缓唱道: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软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 一曲歌闭,裴稚陵呼出口气,有些期待地看向即妙茵,自然而然地问道:“妙茵表姐,好听吗?” 她模样生得极好,一双眼眸里更是烟波荡漾,今日还上了妆,颊上微粉,灵动生机。 在满池荷花地相称间,竟比这荷花更夺目耀眼。 即妙茵一直不愿承认,她其实是有些羡慕这位表妹的长相,可今日,她忽而释怀了。 原来这位表妹除了不会抚琴,连歌也不在调上啊……要说这花好月圆的调子,可是连她这个上京人都能哼上两句。 “表姐姐,我有丢人吗?”见即妙茵沉默,裴稚陵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心里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又问。 “也没……”即妙茵同裴稚陵对视,难得夸赞了句:“你唱得很好听,但下次可以试试唱别的调子。” 这样她就不墨表妹有无跑调。 毕竟好听非彼好听,这位表妹唱起歌来,句句不在调上,可她说起景江话来,软糯婉转,又句句有风情,句句敲在人心上。 勾得她琴音都缱绻起,倒也是,颇耐人寻味。 即秒茵几步走去:“大哥好。” 即墨浔朝她点头,冷硬地脸色稍微送还:“即妙茵,陪着你祖母。“ 他站起身欲走。 老夫人急得也起来:“墨浔,你才刚过来就走,这周家那个你还没看呢,你得在陪陪祖母才成。” “等会儿还有个案子要审,祖母,让即妙茵陪你罢。”男人并未多言。 老夫人瞧他这冷情冷性的样子就来气,烦躁地放下茶杯,陶瓷与木板接触,发出清脆地一声“哐当”。 她视线落在即妙茵身后地姑娘上,冷声一叫:“陵丫头过来,张家那个来了,我替你们相看相看。” 即墨浔并未走远,这声音传入耳畔,男人罕见地微怔,随即立刻回神,没有犹豫地走出园子。 柳树的影子落了一地,半明半暗间,他忽而想起方才那副画面,轻纱飘渺时,这位表妹唱起歌来怎就不结巴? 另一边,裴稚陵被迫接过玉佩。 觥筹交错间,似乎还能听见那些人在笑。 “这就是那张阳那未过门的妻子?都落魄成这样了,倒还能娶即家姑娘。” “什么即家姑娘,不过一个远房表妹罢了,要真得老夫人喜爱,会给她寻这们婚事,这不是害人。” …… 这些流言她不会在意,只是—— 裴稚陵看着眼前男人,长期的熬夜让张阳瘦到脱相,他个子也小小,头发没几根,额前空荡,只一双眼睛还算看得过去,可这眼的眼底浑浊不堪。 如果不是李嬷嬷站在身后,裴稚陵只想立刻转身走掉。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认命,可今日相看,她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张阳见美人看自己,却是忍不住挺起身板来,自以为风流倜傥地拍拍胸脯:“小美人唱起来歌好听,等过门以后,你可要好好给我唱唱。” 纵使见过许多美人,但眼前这个仍旧是绝色,是楼里那些胭脂俗粉怎么也比不上的。 想到这里,张阳又笑了起来:“我送你这块玉佩那可是顶好的,是我们张家的传家之宝!如今赠你,代表了我对你深沉的爱意,稚陵,今年过去,你便是我张阳的妻了,你放心,我定会好好对你!” 他念起稚陵二字时,一脸自以为的深情款款。裴稚陵几经奔溃,立刻退后一步,视线匆忙地落到手中玉佩上。 此玉为墨红色,及其莹润,让人看一眼便挪不开目光,光泽这般的玉并不常见,更别说这玉的颜色如此罕见。 可竟是墨红。 怎会是墨红色呢? 裴稚陵身形发颤,几乎是在看见这块玉佩的一瞬间,脑海里的那梦恍然清晰了。 有什么不一样?她连日里思来想去地疑惑在这一刻揭开,原来如此啊。 裴稚陵僵住,脸色转为苍白,是连那胭脂也盖不下去白,她只是有些绝望,怎么会这样? 仿若撑不住一般,女人指尖松开,连轻飘飘一块玉也拿不了了。 那上好的墨玉就这么摔在草地上,发出闷透了地一声惨呼。 张阳并未夸大,这玉石是真上品,这还是先帝曾赏赐给张家的。 落地以后,张阳和李嬷嬷都慌忙地去捡,生怕玉出了什么事情。 只有裴稚陵六神无主地愣在原地,不管不顾。 她只是想起,原与那梦不一样地方是这块玉啊—— 视线之间只看得清鲜红的喜字,浓稠黑影笼罩着整个梦境,一切都像死了一般寂静,除了,除了这块玉。 黑色之间,这块玉曾短暂清晰过。 裴稚陵绝不会认错,这世间的墨红色玉本就少之又少,她不相信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一切就说得清了。所以那梦不是迷障,不是臆想。 嫁给张阳她本就不情愿,现在好了,她嫁过去可能连一天坏日子都过不了,得直接去见阎王。 “……” 脆弱间,那玉已被李嬷嬷拾起来,李嬷嬷看着这位表小姐,眼神锐利:“怎么连块玉都拿不好,摔坏了可怎么办?” 裴稚陵被凶,身形颤得更厉害了,面上一副及其虚弱的样子,精神气明显不对。 可不能还未过门就把人给吓跑了,张阳瞧未婚妻一脸委屈,娇柔软弱地样子,立刻心疼,紧忙说: “可是生病了?听人说你身子不好,稚陵,我墨你不是故意的,也墨你身子不好,我不会怪你的,等你嫁过来,我就去找最好的药给你……” 简直一片“肺腑之言”,裴稚陵点点头,双眸已经湿润,要哭不哭地看着张阳,虚弱地道:“可能是吹了冷风,头忽然好昏沉啊,张公子,稚陵想回去喝药了。” “好好好,美人你去,美人你要小心身体……”张阳虽然想多和未婚妻接触接触,但也墨道这生病了是得不偿失。 反正年后就嫁过来了,到时候在做些什么也不迟。 裴稚陵欲走,李嬷嬷打量了她好几眼,见她脸色果真惨败,几乎下一刻就要晕倒般。 真没用,不过吹点风便要死要活的,李嬷嬷不客气地抬手:“拿着,陵姑娘,这可是你得定情之物,陵姑娘这回可要当心,需妥当放好。” “是。”裴稚陵指尖颤抖,接过那块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墨红色玉佩。 一旁地绿罗看自家小姐这幅样子,早就想上前了。 等了许久,终于有了机会,她扶起裴稚陵,担忧地问:“小姐,你没事吧,这回事哪里疼,可是心口……” 她们走得快,也就错过了李嬷嬷心疼地嚷嚷:“真是的,这玉佩要是坏了,张家找过来要赔怎么办,先帝也就赏赐了这么两块,总不能把世子爷那块赔给张家吧。” 留在原地的张阳还痴痴看着裴稚陵背影,没过几秒,一直站在角落里的翠柳上前,双手抬起,柔若无骨地搭在张阳胸口上:“张公子真是舍得,都还没过门呢,那传家宝物就这么送出去。” “美人。”张阳牵起翠柳的手,光天白日下,吻了一口。 又道:“你真以为我舍得,还不是家里那个老头想巴结即家,非要叫我送出去。” “你之前不是还说要赠我吗?” “等她过门了,东西不就是回来了。”张阳抓着翠柳地手闻来闻去,不欲多说:“翠翠,你今天好香啊,用了什么?””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 稚陵皱了皱眉,刚刚还在想明天起早——还是打消这个念头罢。 谁知背后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稚陵。” 她转过身来,见即墨浔大步过来,出了汗,呼吸尚显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身被汗水浸湿的黑袍几乎紧贴着他的身躯,曲线毕现,肌肉贲张。他笑了笑,瞥了眼那个小太监,对她温声说道:“朕说过,你想去哪就去哪。” 稚陵见他随意将外衣挂在了衣桁上,有什么东西啪嗒落地。稚陵看清那是一支紫金色的令牌。旋即被他收起,不知放哪里去了。 紫金令牌…… 第 86 章 第 86 章 稚陵突然想起,那后边锁灵阁的守卫便说过,若有这令牌,才可以进出。 ……说不准也能拿来出宫。 但她极快又想到,单凭她的本事,也拿不到这东西。 她坐在锦凳上,百无聊赖,手肘撑着嵌玉的圆桌托腮发愣,殿里熏着淡淡的沉香,叫人直打瞌睡。 面前忽然推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羹食,稚陵一下子直起身回过神,吸了吸鼻子,好香。 稚陵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泪痕还挂在脸上,嘴里还在咒骂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还没能去理解即墨浔话中的含义就被对方一把从陆承望怀里拉出来。 即墨浔拉她用力太狠,她甚至还踉跄了几步。 稚陵觉得自己的胳膊被拽得生疼,下意识的想嗔怪对方,但看见即墨浔阴沉着一张脸还是闭嘴了。 每次和他起冲突准没好事。稚陵想。既然吵不过那就沉默,对方比她有权有势还蛮不讲理,惹不起她还躲不起吗! 果然即墨浔没理她,只给了她一个凛冽的眼神,转而面向陆承望,皮笑肉不笑道:“在这里看到国师大人真是让人吃惊,不知道国师大人在这里做什么?” “这人昨日冒犯了国师大人,孤才将她撵出来。难道国师大人是觉得不解气,想要亲自来惩处她吗?” 听到如此几句国师大人,就算对人情世故迟钝如陆承望此时也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友善。 “昨日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在下今日前来便是来和稚陵姑娘解开误会的。”陆承望盯着稚陵,然而对方看到他投来的眼神并不配合,故意讲眼睛瞟向了别处。 “即是误会那便更好了。”即墨浔撇了一眼身后的人,她正扭过头不看他也不看陆承望,似是两个人都不想理的样子。 “既然国师大人对昨日之事既往不咎,那她也不必被撵出去了。” 稚陵听到这话才有些反应,她略有些吃惊的看着即墨浔,没想到他的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可是,她也并不想回去。 稚陵在州牧府这几日也发现了自己和即墨浔似是不大能合得来。 他身份高贵,身边的人对他都恭敬小心。但她不懂尊卑礼仪,说话也直来直去,好像很容易惹他生气。 她好不容易从树林子里出来,若是还不能自由自在的,那出来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稚陵想要开口说自己也不要回州牧府,然而还没等她先把话说出去陆承望便又开口了。 “在下看稚陵姑娘有缘,是个修道的好苗子。想收她为徒。”陆承望看着稚陵眼神坚毅。 稚陵没想到陆承望会对此事如此执着,明明是自己的去留之事,为何是他们两个在各执一词?稚陵觉得很是别扭。 即墨浔听见这话也是一惊,他轻笑一声让人摸不清他此时的情绪。 “呵,想不到她居然还有如此好的福气。”即墨浔看向稚陵,拉着她的手不禁用力几分,“怎么样,你愿意同国师一起去修道吗?” “我才不要去修道。”稚陵一脸抗拒。 但我也不想回州牧府。稚陵将这句话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没说出去。 但有即墨浔在这里挡着陆承望大概不会像刚才那样纠缠不休。稚陵想。 能先送走一个是一个,至于即墨浔这边……稚陵看向他,对方此时心情好像还不错,那就等陆承望走了再和他好好说一说吧。 “即使如此,真是可惜了。”即墨浔话虽如此,但语气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想必国师大人也不会强人所难吧。” 稚陵充满抗拒和戒备,而即墨浔又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陆承望觉得头有些痛,果然还是修道这种不与人打交道的事情比较适合他。 陆承望意识到自己再待在这里也无用便道:“即事如此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陆承望拱手离开,经过稚陵身边时对她道,“你要是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稚陵听见陆承望的声音从自己耳边飘来,依旧没有回头,待到陆承望离去的脚步声渐远她才松了口气抬起头。 然而抬起头便又是即墨浔那张冷着的脸,门外金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被张恺拉走了,屋里此时只剩下了她和即墨浔两人。 稚陵感觉有些紧张,自从她再次见到即墨浔后两人独自相处时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她动了动手腕,即墨浔意外的没有再紧握着没放手,她稍微用些力便挣开了他拉着她的手。 失去了束缚,稚陵立刻和即墨浔拉开距离,一时间两人都沉默着大眼瞪小眼。 “孤听闻你身子不舒服?”即墨浔率先开口,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假装无意道。 “啊?”稚陵听到这话有点懵,但突然看到门外的张恺不知道什么时候探出一颗头向她试了个眼色,略微反应过来了一点,“哦……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既然没事了,国师也原谅你了那就回去吧。”即墨浔起身留了个背影给稚陵,似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免得到时候孤被国师在外编排,说孤苛待下人。”即墨浔走到门口又加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掩饰。 然而即墨浔没有听到身后传来他预想中的感激,也没听到女孩跟上来的脚步声。 他蹙眉回过头,这才看到稚陵一脸纠结的表情。 “唔,你要是不生气了,能不能现在就放我走?” “走?”即墨浔淡淡的看着她,似是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对啊对啊。”看见即墨浔面色没变,稚陵觉得自己此时有了些希望,“你的腿已经好了,我留在你身边也没用,不如现在就放我走吧,我自己去京城。” 即墨浔没有说话,稚陵只当他是在思考而后恍然大悟一般从衣服的夹层中拿出一张纸。 那是在马车上她让即墨浔写的字据,如今她已经能将上面的字看懂个七七八八了。 既然他们之间的交易不作数了,那这张纸也就没有用了,这上面还有即墨浔亲自写的自己的名字。 在州牧府跟着即墨浔习字这段时间她经常看到有专门的侍从将即墨浔写废的字销毁,想来这张纸也是一样,如今放下她身上是不太合适了。 “这个还给你。”稚陵以为即墨浔大抵是不好意思向自己再要回这张纸,这才沉默不语。自己主动还给他,他心情好了自然就会答应自己了吧。 然而即墨浔不但没有接过这张纸,而且神色又暗沉了几分。 即墨浔盯着稚陵微微向上抬起的脸,她瞳孔微张脸上凝固着笑意,他甚至在稚陵的脸上看见了几分讨好,这是他一直想要稚陵展现给他的表情。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却也意识到对方好像根本不想留在自己身边。 “你想离开?”即墨浔终于明白了稚陵的意图,“你以为孤身边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即墨浔眉头紧皱,他看不懂稚陵。旁人都是费劲心思想要和他搭上关系,但她却好像对自己避之不及。 哦,除了之前他受伤时说要重金答谢的时候。 即墨浔自认自己对稚陵还不错,然而对方一旦和自己没了金钱关系就要离开自己。 也不对,现下好像是就算自己出钱对方也不愿意了呢。 真像个养不熟的猫。 即墨浔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养过一只猫,那是皇祖母见他勤奋好学奖励给他的。 稚陵暗自唾骂自己没事找事,刚刚若说找到了就好了,现在只好胡诌说:“是……是红珊瑚的耳珰。”为了显得真实,她格外还描述说,“镶金丝的。” 怎知她随口这么一说,过了没一日,即墨浔当真拿来了三只锦盒,分别盛了三对样式不一的镶金丝红珊瑚耳珰,同她歉然道:“原本的恐怕找不到了,这几对新做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稚陵哑了哑,没想到还因此多得了三对耳珰。 但……等即墨浔走后,她还是想,她是要走的。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那个约定的日子。 第 87 章 第 87 章 冷月如霜,清冷银辉覆照宫殿楼阁,明月影里,水面波光动摇,远处零星的琉璃灯火,忽明忽灭的。船行水上,渐渐将那座巍峨的宫城抛在身后,稚陵抱着膝缩坐在船舱里。 这条不起眼的小船,欲沿沛水南下。 这样清冷的夜晚,河面寒风猎猎,立在船头的男人撑着桨,一身不起眼的黑衣劲装,戴一柄竹编斗笠,帽檐压得很低,明月皎洁的光里,也看不清他的脸。 稚陵心有余悸,后怕地下意识回头看向了沛水岸上,官道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何况夜色这样深,用来搅乱视线的马车、马匹,都已经各自奔去了。 她捂了捂心口,又生怕被人发现一样急忙收回了目光,抬手把身上的黑色披风裹紧了一些。 张恺见即墨浔深色晦暗不明,正当他犹豫该不该再继续说下去时终于听见即墨浔道:“她是不是已经出发快要到长水县了?” 张恺松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次算是赌对了。 他连忙道:“今日稚陵姑娘身体不适,属下便留了稚陵姑娘仍住在客栈内并派人在那里看着她,打算明日再送她回去。” “想不到送个人回去还能耽搁那么久。”即墨浔虽是如此说但言语间并无责备之意,也并没有追究下去。 “罢了,备车孤去看看她。”即墨浔恍若无事般淡淡道,“怎么说也是从府里出去的人,免得在半路上病倒了被人抓住把柄说孤苛责下人。” 张恺虽然早就猜着会有这么一出,但听见这话从即墨浔嘴里说出来心里还是不免一惊。对即墨浔来说这大概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去客栈的马车很快就备好了,即墨浔先行走在前面,张恺在后面跟着。 正当他们走到门口时张恺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是州牧府内派去国师身边伺候的侍女。 “张大人,国师大人方才离开府里了。” “我知道了。”张恺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国师没事就出门,光是今天侍女们就来回禀了三次。 然而侍女并没有离开,她一脸为难的说:“可是国师大人之前问了奴婢可知道昨日被赶出府的姑娘去了哪里?” 张恺听见心中疑惑,只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你和他说了吗?” 侍女摇摇头:“奴婢并不知道那位姑娘去了哪里,国师大人听了之后也没说什么,之后便出门了。不过不知道国师大人有没有问其他人。” 此时即墨浔已经登上了马车,张恺只好跟上去不再问此事,只希望这件事别像他想的那样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 稚陵和金儿待在客栈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的待了一个下午。 起初金儿还叽叽喳喳的和她说她家姑娘昨天担心了一个晚上,没想到今天早上张大人便去向她家姑娘要人,她家姑娘知道了后才安心了一些。 稚陵自是知道芍药是真的打心底里担心她,她在心里默默的感激芍药,只是眼下就算能多拖一日回去又能怎样呢?该来的分别还是要来。 稚陵看着金儿没心没肺的样子,只能微笑应和她。 金儿今年不过十六的年岁,比稚陵还小上两岁,正是闲不住的年纪。她陪着稚陵闷在屋里也觉得无聊,只是来的路上张大人特意吩咐过她,要好好的和稚陵姑娘待在房间里哪里都不能去,尤其是要寸步不离的跟着稚陵姑娘——就算是去茅房也一样! 金儿起初还不知道为何张大人要这样说,然而事情真的像张大人说的那般,稚陵姑娘光是下午就去了三四次茅房。 “其实你不用跟着我的。”稚陵有些无奈。 “不行!”金儿抱着飞飞跟在稚陵身后,张大人说看住这条狗就等于看住了稚陵姑娘,“张大人吩咐过我要好好陪着姐姐。” 什么陪着,明明就是监视!还抱着飞飞,难道她还要真的抛弃掉飞飞自己走吗?稚陵觉得张恺此人真是和他的主子如出一辙,都是心思眼光毒辣之人。 两人回到屋里,却发现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白衣男子。 男子听见身后的动静转过身来,稚陵看清他的面孔,不是陆承望还能是谁? “你怎么在这里?”稚陵见到他只觉得生气,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上。 金儿看见陆承望并不知对方是何身份,见稚陵如此反应只觉得疑惑,便问:“稚陵姐姐这是谁啊?” 稚陵没做声,陆承望见稚陵身边还有一人,淡淡道:“在下国师陆承望,这位姑娘能否出去片刻?在下有些事情想同稚陵姑娘说。” 这个人竟是国师!国师和稚陵之间有冲突之事金儿也略有耳闻,她心中有诸多疑惑但见二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还是默默退出去将门关上了。 屋里此时只剩下陆承望和稚陵两人. 稚陵丝毫不想和陆承望说话,却又知道自己无法将对方撵出去,便翻了个白眼自顾自的坐在一旁。 陆承望见状也不恼,只道:“抱歉,之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 稚陵听见后眼神微动,她蹙眉略带惊讶地看向陆承望,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向自己道歉:“你……” “昨日我确实没想起来你是谁。”陆承望又道,“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不曾想过自己的一句提醒会为你带来那么大的影响,抱歉。” “你没想过?”稚陵流下泪来只觉得可笑,“我被众人唾弃,被家人抛弃,被撵到山里。我最爱的亲人临终前还在为我担忧!我现在又因为你被赶出来,你一句没想过和抱歉就能抵消这一切吗?” “我……抱歉。”陆承望面露难色,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本就不善言辞也不常与人打交道,此时面对哭泣的少女只能笨拙地道歉。 “你走吧。”稚陵擦了擦眼泪,“我不想听你的道歉也不想再看见你。” 然而陆承望却没有离开,而是转而道:“我听旁人说你要去京城是吗?” “和你有什么关系?” 陆承望摇摇头:“不行,你不能去京城。” 这话听的稚陵怒火中烧:“我凭什么听你的?就因为你说我去京城会引起祸端吗?” “你不相信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能去京城。”陆承望坚持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补偿你,你若是愿意,也可以做坤道同我一起修行。” “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去当道士啊。”稚陵觉得自己和陆承望说话简直比和飞飞说话还要难,“你不走我走,我才不要听你的。” 言罢稚陵便转身离开,被金儿跟着就跟着吧,总比和这个她看见就烦的人在一起强。 然而陆承望却一把抓住她:“等等,你听我把话说完——” 稚陵被讨厌的人抓住胳膊只觉得自己像被毒蛇咬了一般反应强烈对陆承望又打又踢:“你放开我!你个大坏蛋,神棍!” 陆承望见状害怕动静太大引起外面人的注意,情急之下只得从背后将她抱入怀里控制住她的双手:“你冷静一点。” 就在这时,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出现在两人眼前的却不是金儿,而是一脸冰冷的即墨浔。 “你们在干什么?” 他才知道,原来焐热人心,是那么难,彼时的她,不知付出多少真心,却未必能得到他同等的回报……。至于今时,他的报应来了。 他既望着她记起前生,记起她爱过他的那些时候;又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记起前生,便要永远永远地恨他,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他没有来日方长了,便想他所余无几的时光都可以对她好一点——原以为自己能做到宽容大度,可没想到,昨夜里他在涵元殿外徘徊许久不见她回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逃了。 而且是和钟宴。 涵元殿里,他幽幽关上殿门,所有光线被隔在了门外。 第 88 章 第 88 章 即墨浔垂睫注视着眼前女子,她一步一步地后退,而他则一步一步向她逼近。 她想躲,躲不掉,后退了两步,被逼到长案边,咣当几声,杯盘狼藉。 她没有退路,最后还是落在他的禁锢中。 她身量比他娇小得多,他单手就能擎住她的腰身,握紧了,固若金汤。 是这么轻而易举。 张恺又和稚陵交代了一下,待马车驶出长街,他回头踏进府中,却发现陆承望并没有离开,而是驻足望着刚刚马车所在的地方。 “国师大人。”张恺作为即墨浔身边的人虽然不喜陆承望,但仍旧行了个礼准备离开。 然而陆承望叫住了他:“刚才那个姑娘,她去了哪里?” 张恺面上不动声色,心思却已经转了几回,只答道:“那位侍女冒犯了国师大人,殿下已处罚了她,将她撵了出去。”又道,“国师大人若是没有其他事情要问,在下还有事情向殿下禀告,先行告退了。” 陆承望也没有追问下去,只点点头。他的走出州牧府,朝着刚刚马车驶去的方向望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走回府,回到自己下榻的地方。 张恺的话虽然刚才有几分搪塞陆承望的意思,但也确实是有事和即墨浔禀告。他来到即墨浔的书房前,见屋内灯火通明,即墨浔果然还在处理政务。 张恺进去,刚要禀告今日处理的事务进度,却被即墨浔先开口打断了。 “她送走了?” 虽然没明说是谁,但二人都心知肚明。 张恺没想到即墨浔会先开口过问这件事,只道:“已经命人将稚陵姑娘送走了。” 即墨浔闻言手里的笔不自觉停下片刻,将文书洇出一个墨点,又听见张恺道:“只是天色已晚,臣先命人将稚陵姑娘送至客栈休息一晚,待到明日再赶路。” 即墨浔没再说话,正当张恺以为他不会再过问这件事情,要张口再次禀告时又听见即墨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她没带走府中什么东西吧?” 这个问题就有些奇怪了,张恺回想了一下稚陵带的东西,如实回答:“稚陵姑娘只带了自己的包袱和跟着她一起来的那只狗。” “哼。”只听见即墨浔幽幽说道,“她那么贪财的一个人,在这待了那么多天一分钱没拿到就这么心甘情愿的走了?没和你要些什么东西?” “并未听稚陵姑娘提起过酬劳之事。”事实上稚陵收拾的可算是爽快利落,甚至芍药劝她用完晚膳再走都没有听。 不过这事还是不说出来为好。张恺想。 然而他没说即墨浔却问了:“她没用晚膳便走了?” 张恺只好如实禀告。 其实这事即墨浔自己想想也知道,他刚到书房后不久张恺便来回禀了,想来稚陵是一点时间都没耽搁便离开了。 这时,侍女正好将煮好的宵夜端上来,放到即墨浔的书桌上。 今日即墨浔将陆承望好生安抚一顿后,又设宴宴请了他和晋州的一些豪绅官员。只是宴席上他心情不好加上要和各方势力周旋,并未用什么东西。 而他饿着肚子去找稚陵,话还没说几句便又吵了起来,气得他觉得胃病都要犯了。 即墨浔看着宵夜只觉得心烦,便挥挥手让侍女将其撤下。 张恺见状,心中已有几分明了。 即墨浔不再提及此事,他默默地听着张恺禀告着今日的事务进程,面上虽无异常,但眼底的烦躁却怎么都消不去。 另一边稚陵要显得轻松的许多。她今夜坐的马车不同于之前同即墨浔同乘时的那般豪华,不但内里空间小上许多,连坐起来都颠簸了几分。 故而她到了客栈后稍微洗漱了一下便倒头就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稚陵用完早膳百无聊赖的待在客栈的房间里哪里也不能去。 若不是隔壁就有昨日和她一同来的车夫守着她,她早就偷偷逃走了,她才不想回到村里子还要多赶一段路。 然而那个人又耳力极好,每次都还没等她走到门口,他便已经出现在了门外隔着门问她可是有事情要办。 终于正当她等不及时,外面传来了张恺同车夫讲话的声音。 稚陵见状以为是要出发了,却见张恺对她道:“今日天气不佳,还请姑娘在这客栈再住上一日,我们明日再出发。” 稚陵望向阳光一片明媚的窗外:“……”对方睁着眼说瞎话,但她又无可奈何。 “这是芍药姑娘的侍女金儿,姑娘独自赶路不方便,她今后便同姑娘一起。” 稚陵:“……”这是害怕她逃跑吧。 然而她又能怎么办呢,只能接受张恺的安排,只见对方将车夫也一并带走了,说是明日再来。 稚陵只当这些都是即墨浔的安排,又狠狠的在心里骂了对方一句。 即墨浔昨日又没休息好,也不知道是天气转凉他受凉了还是怎么回事,白日里无缘无故打了好几个喷嚏。 张恺为他又寻了一个医师过来,开了一个方子,见即墨浔对这个医师不似对第一个名医那么反感,又思及他的腿伤,便问他是否要让对方每日来问诊。 “不必了。”即墨浔道,“赶紧将晋州的事情处理完回京城是正经,不必每日再浪费时间在这上面。” 即墨浔喝完药,处理了一会儿文书觉得眼睛略有些干涩,便起身去花园里休息一下。 然而刚走进花园便听到两个侍女在议论些什么。 “听说今年天气异常,长水县的花豹都跑进村子里吃人了。” “是真的!我家就是长水县的,听说现在村子里夜里都不敢灭灯,就怕有花豹来夜袭呢。” 两人丝毫没注意到有人来到自己周围,依旧叽叽喳喳的说着花豹的事。 张恺在旁窥见即墨浔的脸色已经不好,便轻咳了两声,侍女们抬头见是即墨浔赶紧噤声,低头侧站着。 即墨浔看了她们几眼,驻足沉默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她也终于从泓绿口中得知,钟宴就被关押在宫中,风声很紧,大家说,恐怕要关个十年八年的。 “什么,十年八年……?” 稚陵不可置信,泓绿给她轻轻簪上发钗,却无声点头,“钟侯爷屡次犯忌,……这回触了陛下的逆鳞,陛下不会轻易放了他。” “为什么,只是因为小舅舅帮我逃跑么?”稚陵嗓音轻轻颤抖着,染了哭腔,“他为什么不冲着我来?” 泓绿的手一顿,欲言又止。 静默之际,稚陵却蓦然想起了那日即墨浔的话。 悔过的机会……什么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 她另有什么她自己也不知的秘密么? 第 89 章 第 89 章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可若连自己的秘密都不知道,——人生总归是不完整的。 稚陵想着,那一夜的噩梦,还有即墨浔的那句话,便成了扎在心口上的一根芒刺,要么,彻底地拔除,要么,彻底地融进心脏。无论怎样,……她应该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中秋节过后,天气一日更比一日凉了,眼见庭中草木摇落,枯黄起来。 即墨浔自从病了,关于他的一切,仿佛都成了秘密。毕竟他是堂堂天子,一举一动关乎国家社稷,所以他的病情,别人无从得知。 稚陵也不想知道。 但从他称病不朝多日这一点来看,大约……病得有些厉害。 即墨浔回到书房处理了一会文书,面上似是与平常无异,但与平时相比显得略微噪杂的翻书声透露出了翻书人不佳的心情。 张恺在一旁见状垂下眼帘思索一番终是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一旁的侍从小心翼翼地将即墨浔常喝的茶放在桌上,却在即墨浔拿起尝了一口后以茶味太淡为由被训斥了一番。 奉茶的侍从只得将茶端下去重新沏茶,屋内众人都察觉到今日太子殿下似是心情不悦,一时屋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即墨浔重重地放下一本文书,撇了一眼一旁还未处理的文书,堆积如山。 “来人。” 张恺不在没人敢上去触即墨浔的霉头,一个张恺手下的侍从见众人都无人敢应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将长水县的文书都挑出来。” 听见太子只是让他挑捡文书侍从在心里松了口气,开始挑捡起来。 长水县的文书并不多,只是即墨浔似是很心急的样子,文书被挑选出来一本他便翻开查阅,只是看了几眼后又扔在一旁,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侍从看在眼里却不敢问,只得低着头加速挑捡,没一会儿长水县的文书便被他全部挑捡出来了。 即墨浔翻开最后一本被呈上来的文书,仍是看了几眼就放下了:“长水的文书就这么多吗?” 侍从低着头:“是,长水县的文书都在这里了。”他虽然看不见太子的脸,但觉得太子此时脸色定是不好看。 所幸即墨浔闻言并未说些什么,只是挥挥手让他下去。 此时张恺不知道去外面做了些什么正好回来了,见桌面上文  他将文书都合上整理好,不动声色问道:“殿下为何突然将长水县的文书都翻出来了,可是还是对陈元心存有疑?” 即墨浔摇摇头,陈元不过是一届县令,何况他也早已派了密探在陈元身边监视,就算他是假意投诚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而且就目前的表现来看陈元并不是有二心之人。 不过…… 不知道为何深闺妇人们都喜欢养猫,连当朝太后都不免俗。她的原话是:“浔儿平日里勤于读书是好,却少了几分稚子玩乐的乐趣,这只狸奴便送与你解闷。” 然而即墨浔不知道,太后曾对身边亲近的宫人说过自己送猫的真正原因。 时过境迁,太后已驾鹤西去多年,而那只她送给即墨浔的狸奴也早就被他转手交给了下人去养。 倒也不是他没尝试着去和狸奴亲近,只是他似是与猫八字不合,那只猫还将他抓伤过一次。 之后那只猫便一直由东宫里的宫人饲养了,即墨浔后来又见过那猫几次,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在宫人的腿上鼾睡。看来是真的只和他不亲近了,即墨浔想。 “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目猫。” 即墨浔这句话传到稚陵耳朵里让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些什么。 白目,难道是在说她吗? 稚陵回到锦绣阁时已是平日里快入寝的时候了。 芍药今日见她许久没有回来本就心急,终于看见了稚陵,却是脸上一片木然回来的。 见她如此,芍药迎了上去:“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我给你留了些晚膳,让她们给你热一热吧。” 稚陵摇摇头,只道:“我要收拾东西走了。1 “这是怎么回事?”芍药向门口一看才看见张恺负手站在门口,似是在等稚陵收拾好东西。 芍药看稚陵已经开始将自己的东西打包了,夹在两人中间来回望了望最后还是壮着胆子去问了张恺。 “张大人,这是怎么了?” “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张恺只说了这一句,他今日一直在外,刚才才有小厮过来和他说了事情的原委。 只是这些事情,没必要让更多的人知道罢了。 芍药闻言没想到事情如此严重,只是想不到稚陵能犯下什么大错惹的太子如此生气,只以为是些小事故而她又走到稚陵面前劝她。 “你快去和太子殿下谢个罪吧,兴许他气消了就不让你出去了。” “我才不要。”稚陵的声音虽然小但语气决绝,“他就是个忘恩负义的大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芍药听了这话一惊,她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敢这么说太子,看样子两人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稚陵能感觉到有些零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也听见了他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只是她并不在乎罢了。 和村民的讨伐声比,这些议论声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想起那些村民,稚陵不由得有些发愁,她回去后要赶紧再自己跑出来,不然万一再被那些人堵住路就不好了。 虽然那日即墨浔和长水县令都为她出头,但人心难测,谁知道这事能震慑他们多久。 稚陵觉得即墨浔这人真是可恶,赶她走就算了,居然还想把她送回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真是杀人诛心。 她心里生气,便开始踢路上的小石子。 张恺听见身后的动静向后看去,便看到稚陵低着头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只道这姑娘的性格和太子殿下还真有几分相似,两人都是倔强不会低头的性子。 他转回头,正好看到远处一个身影和他们相向走来,正是陆承望。月色下他的长发和一身白衣被微风吹起,身资飘逸,一副道风仙骨的样子,还真是符合了世人对世外之人的幻想。 夜色朦胧,陆承望停下脚步向他们的方向看来,张恺想起今日发生在前厅的事便侧过身子挡在两人中间。 稚陵察觉到身前之人的动静,有些疑惑的抬起头。正好两人此时也走到了州牧府门口,张恺便单手做了个“请”的动作:“稚陵姑娘先上车吧。” 他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就病了。病来如山倒,这话诚然不错,太医总是来诊,脉案记了又记,吃了许多药,没有丝毫的起色。 即墨浔其实心里明白,这是心病。心病心病,俗话说,心病只能心药医,可他的心药……他正试图戒了他的药。 即墨煌陪着爹爹陪到半夜,因为醒了,便不容易再睡下了,他有些懊悔自己贸然过来,反而吵醒了他。 即墨浔没有了睡意,便干脆地支起身子坐起来,和他说话,问了问他近日的功课,也听即墨煌说一些公务上的琐事,这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下去,渐渐的,仿佛又有了点困意了。 忽然,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即墨煌只当是吴有禄过来上茶来了,便说:“不用进来。” 这门却被人直直推开。 第 90 章 第 90 章 更深露重,秋天的月亮惨白一弯高挂在天穹,婆娑树影幢幢摇晃,廊下檐铃轻晃了两下,伶仃地响。 殿门大开,来人一袭素衣,系着天青色的披风,身上素衣白衫在这样的夜风里,徐徐地飘摇着。 望着门中伫立着的女子,太子殿下只短暂地愣了一下,缓缓从床边起身,止不住地微微笑了笑,惊喜道:“……薛姑娘,你,你怎么来了?” 她徐徐进殿,手里似乎攥着一样东西,烛光飘摇,攥的什么,看不太清。 那女子微垂着眼,视线幽幽地转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即墨煌心头一动,恍惚觉得,她和刚刚见到的……有些不一样了。 “你居然不记得我?”稚陵觉得不可置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一句话害得我被赶出村子,孤苦无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记得我?”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即墨浔又拉了回去顺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让她发泄情绪的时候。 “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关起来!”即墨浔并不在乎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怎么安抚陆承望。 和稚陵一同来的两个侍女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听到即墨浔的话赶紧捂住稚陵的口鼻将她拉了下去。 稚陵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对待,她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丝毫无法挣脱身上的束缚。 最后她被两个侍女关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个空房间里,起初她还想办法敲门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许久都无人回应。最后,她许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将头埋在双膝里。 稚陵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想逃离这个地方,离开州牧府,离开晋州,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无措的时候,但是此时已经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救她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夜色来临,这件被遗弃不用的屋子里连个烛火都没有。屋里漆黑一片,稚陵的肚子都开始叫了,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这种平静永远不会被打破。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不会有人来伤害。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会得到实现,稚陵听到房间被打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即墨浔的身影,侍从们举着灯笼在他身后让她看不清即墨浔的脸。 看着稚陵脸上的泪痕,即墨浔觉得这幕有些似成相识。这让他想起前不久稚陵被村民抓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稚陵在哭,而他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只是这次让她哭的人变成了自己,这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可知这次犯下了多大的错?”即墨浔冰冷的声音从稚陵的上方传来。 稚陵能感受到即墨浔身上的怒气,其实她并不知道国师是什么人,但是从今日即墨浔反应来看对方应当是个大人物。而她当众掌掴了那个大人物。 若是换成一般人此时怕是早就跪下认错了,但稚陵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长的时期没受过父母的教导,没经历过人情世故,没有被规训。 她像生长在外不常见的野草,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错?”稚陵站起来擦去脸上的泪痕,“他害得我那么惨,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即墨浔闻言心里压着的怒火瞬间飞涨,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没想到都到了州牧府这么多天了她居然还没学会低头。 正当他打算发怒的时候,突然听到眼前的少女说:“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详?” 即墨浔被稚陵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说出的斥责的话此时也堵在了喉咙里。 “你之前说你不信这些东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预言我的那个人是国师后,后悔了,是不是?”稚陵看向即墨浔。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稚陵今日在前厅的时候就在即墨浔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样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骗子……”稚陵低喃道。 “你说孤什么?”即墨浔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想被针刺了一般。 “我说你是个骗子!”稚陵大喊,“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出来,你不但一分钱都没给我还不相信我,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即墨浔用手捏住双颊让她说不出话。 门外举着灯笼的侍从已经被吓的跪下了,举着灯笼的胳膊也颤颤巍巍的。 晃动的烛火印得即墨浔在墙上的影子此时也扭曲无比,两人的影子逐渐贴近,稚陵终于看清了即墨浔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内心。他在暴怒。 “看来是孤对你太好了。”即墨浔这话说的极其缓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孤在晋州真的找不到医师,离不开你?” 稚陵还想说些什么,但即墨浔的手仍在施力让她说不出话,她用力想要掰开他钳在她脸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没有放开。 稚陵真实的感受到即墨浔是在生气了,他是因为自己打了国师而生气?还是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生气?稚陵已经无心去分辨了,她现在只想让即墨浔放开他,然后赶紧离开他身边。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即墨浔生气的时候,他命人砍去了一个人的双手。 也许即墨浔说的对,他对她是太好了,让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即墨浔面前畅所欲言,让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时候。 终于,即墨浔放开了她,稚陵赶紧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既然你觉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说出来,何必这样假惺惺的。”稚陵感觉自己真是没出息,眼泪又不争气地往外冒,“一边说不信鬼神之说,一边又这么忌讳我……真是虚伪。” 屋外的侍从听见稚陵这话一边恨不得能自己冲进去捂住她的嘴,一边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会儿太子党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即墨浔气极反笑,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雷点上来回蹦跶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虚伪?……张恺!” 张恺早在稚陵大喊即墨浔是骗子时就被侍从们叫过来了,他刚赶来就听见了即墨浔叫自己进去。 “殿下有何吩咐?”张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只得先应和即墨浔的命令。 “她既然觉得孤虚伪,就送她回那些不虚伪的人身边。”即墨浔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当然是哪来的就回哪去!”即墨浔道,“她不是喜欢被人‘真诚相待’吗?就送回她原来住的那个地方。” 稚陵本以为即墨浔只是把自己赶出去,这她倒无所谓,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赶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岂不是还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你!”稚陵又惊又气,“回去就回去!回去也比在这里受气强!” “你最好真是这么觉得的。”即墨浔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话,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张恺留着原地看看离去的太子又看看独自抹泪一脸倔强的稚陵,一脸茫然,丝毫不明白今天两人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但泓绿为难地告诉她,陛下去了灵水关。 灵水关……那里去京百十里,须臾要一日一夜。他分明是不想见到她。 明知她临盆在即,他抛下她,便那么走了。 生孩子好疼好疼。 意识模糊里,她恍然想到未来的日子是一眼看到头的晦暗,没有半点光明可言。 她终于还是难产死掉了,无论未来是晦暗的日子,还是光明的日子……。她死掉了,就与她无关了。 这些前尘往事,像一片结冰的河流,被日光逐渐融化,冰面裂开了纵横交错的缝隙,冰冻的流水,哗啦一下,激荡而出。 100-110 第 101 章 第 101 章 钟宴默了一默,望着微弱光线中,绰约光影落在她的眉眼间,恍惚想起,此前幽禁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时……即墨浔曾单独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话。 其实这许多年,他们维系着君臣的情分,十多年前,也曾为天下一统的大业并肩作战过,留过后背。至少,这些年脸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气和——不会太难看。 只是他向来看不惯即墨浔的性格,对元光三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但那一次,他觉得,即墨浔说得对。 钟宴毫无预兆地抬手摸了摸她眉心的痣,垂下眼睛说:“回去后,就能看到了。” 温凉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窗外渐晓。 她抬起眼瞧见他眸色深深,难以捉摸,又道:“宫中佳丽三千,皇上不是非我不可。” 她话中意有所指。 他忽然向她逼近一步,净室里的烛火幽烁明灭,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他旋即倾身,就要压过来。 她完全没预想到他会这样,瞪圆了眼睛望他,只见面前青年眼若一片深幽的海,目光点在她的指间,勾了勾唇:“衣带系不起来,就别系了。” 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如出一辙微微锋利的眉眼,叫她魂牵梦萦。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背。 冰凉的触碰感令她瞬间清醒,差一点就被他蛊惑了心绪。情急之下往后一退,手不得不撑在一张半人高的梅花几上,只听啪的脆响,梅花几上摆着的红釉葫芦瓶已然粉身碎骨;她才发现已退无可退了。 饶是如此近的距离,呼吸的热息几乎都缠绕在了一起,她还是维持平静同他对视:“那我也问皇上一句:皇上是为什么来的?” 她还计较着十五夜里他那句“朕是为什么来的,你心里不清楚么”。想来当初是皇祖母逼他来的,她却很自作多情以为是来同她欢好,同她生孩子的,委实愤愤。 这时他又俯下一点,垂落的乌黑长发落在她的颈项处,嗓音仿佛低到极致:“生孩子。”他的眼微微眯着,映有忽晃的烛光,眸色里可以窥见绵长温情,如此直视她。 “何况,君无戏言,皇上说要抄完宫规,臣妾也的确没抄完呀,这回臣妾没把皇上的话当耳旁风,牢牢记在心中,所以……就不伺候皇上了。” 她眨了眨眼,眼中闪掠过狡黠,飞快旋身从他压迫下溜到一边,从衣架上抖开外衫利落披上。 她也可以不计较,计较时就锱铢必较,哪句话当初叫她难过,她现下就还给他。 若放在从前,他稍稍温柔一点,她都招架不住,何况今日这般?但皇祖母的话叫她明白,若未得到切实的好处,可绝不能相信男人的眼神。 即墨浔伫在原地,侧过身看着距离自己五六步远的稚陵,眼中闪过什么,道:“还差三篇,朕替你抄好了。” 稚陵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瞬,就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叠好的纸,打开一瞧,密密麻麻都是字。 稚陵心头忽地涌出难以分辨的滋味来,偏还在愣怔时见他不紧不慢向她走来,唇边笑意可称得上温和二字,再度叫她一个恍神。 心头跳起那个久违的名字,阿铉。这时候,她才感到两人除了裴貌上的一些相似。 他这张脸,就是该笑的嘛——她被他的笑所迷惑,她想他若再继续说什么做什么,她可能就维持不住现下的冷静了。 “梓童。”他又低唤,她心头小鹿活了过来,在腔中乱撞一气,她掩着衣襟的手终于还是放下来了,被他稍显冰凉的双手握住。 她垂下了眼眸,思绪却五光十色地飞散,一会儿想到底是他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来,还是因为短暂冷遇而不习惯?是前世的缘,还是今生的念? 稚陵杂七杂八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子落进一处怀抱,银绸面光滑冰冷,不甚温暖,但背后胸膛坚实。 即墨浔低头就要吻上她的唇瓣,她幸得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手指抵住他的薄唇,嗓音宛若游丝,秋水眸又妩又勾:“丽御女和盈婕妤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他顿了顿。见他犹豫,稚陵心中不免忐忑,难道他要为那两人一直与她生分?不管,若他不依,她就继续不理他。 即墨浔没有直接同意,挑了挑眉:“为何非要如此?”狭长眼睛乌沉沉一片,但现下倒似沾染了几分旖旎,变得更暗了。 稚陵晃了晃手指:“其一,杀鸡儆猴,免得以后还有人敢再犯。其二,树立威信,否则臣妾怎么服众?其三,……”她本不想说这第三点,咽了下去,“咳咳,没有其三了。” 即墨浔轻笑了声,“其三是什么?朕想听。” 稚陵犹豫时,不自然地咬了下唇,但转眼又想明白了,缓缓抿出笑意,嘴角益发向上勾起:“其三,我吃醋,皇上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够用吗?” 即墨浔终于点了点头,她才松开抵住他唇的手指,对他微微一笑,下一刻便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瓣。温凉的触感。 杜衡香冽,萦缠不息。 金猊兽吐出袅袅紫烟,凤凰银纱帐里片刻温存。 —— 十五春夜,寒气袭人,小顺子冷得瑟瑟发抖,加之里头声音羞人,唯有以双手抱头的姿势达到非礼勿听兼抱团取暖两大功用。 寒声姑娘不知打哪儿来,给他递来一副毯子,笑盈盈地说:“顺公公冷了吧,用这毯子裹裹。” 小顺子心头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由眼泪汪汪,正要大加感谢,寒声姑娘忽然压低了声儿:“顺公公御前行走,知道得多,敢问一句,皇上近日可有烦心处,我也好同娘娘会个意,……” 小顺子未加设防,一股脑儿说出来:“姑娘不晓得,前些时日里江南发来折子,春旱求朝廷拨款赈灾,皇上瞧中几个年轻官员,想破格提拔他们前去,哪知张宋楚三位大人都不同意,说皇上这样会坏了祖宗规矩,举荐的人皇上又很不满……” 那三位大人都是先帝朝留下的辅政大臣,毕竟先帝去时,太子年纪尚轻,这些辅臣各自把握了部分朝政,朝廷里除了裴家以外,便属他们德高望重大权在握。 寒声会了意,连连点头,又问他道:“顺公公,这事儿,仅是我问的,不干娘娘的事。顺公公可否告知,皇上近日的行踪?” 小顺子神情一肃,声音正经许多:“寒声姑娘,这,这实在不能说,私自泄露皇上的行踪,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但寒声却瞧出他闪躲的眼光,心知这不能说的秘密里,势必有什么,决不能让娘娘晓得的。 会是什么?寒声心头惴惴,联想到了寒香园里那个女子,索性问道:“皇上见过丽御女?” “就一回,在寒香园,——”他应得爽直,不曾遮掩,寒声点了点头,笑道:“谢过顺公公了,娘娘也记着顺公公的好心呢。” 小顺子挠了挠头,想,皇上那日带丽御女去寒香园,众所周知寒香园人人都爱去,是以,几乎阖宫都晓得了此事,娘娘还不晓得么? 或许大家知道,但都在皇后娘娘跟前心照不宣未曾提起。 只不过他也琢磨不透君心,毕竟,皇上的心思连他师父都未必揣摩得透,何况他这个菜鸟。 二月既望,皇上走时天色刚曙,寒声犹豫了一下,才进去伺候。薄纱帐子里头躺着的美人,裴貌格外艳丽,或许因着昨夜温存,又添了些媚色,这时正在捂着被子傻笑,寒声看得心头火烧,别开眼睛,支支吾吾:“娘娘,您收敛点。” 稚陵白她一眼,只是浑身酸痛,没起得来敲她的额头。“问到了么,是什么烦心事儿?” 寒声一五一十交代了朝廷里的事情,稚陵支起胳膊,侧身瞧着她,说:“这好办,跟二哥哥说一声,请几位姻亲帮忙,有他们抗衡,那几位大人便没话说了。” 她给哥哥去的信发出时,中德殿发出的谕旨也到了漪兰殿中。阖宫都很惊讶,惊讶于这得宠不过一月的丽御女就这样永远没有翻身机会了,还把好端端的盈妃也拖下水——可见皇后娘娘果然不是她们轻易能挑衅的。 —— 二月十七,稚陵本邀了梁王妃一同出去走走,奈何昨夜敬陵帝也驾临,还很凶猛,早上没能起来,只好命寒声请慕裴音午后到栖梧宫里坐坐。 两人在南窗软榻上对坐,喝了会茶,慕裴音说:“左右没什么事,不如妾与娘娘对弈一局?” 稚陵什么都玩得来,就是琴棋书画上玩不来,眉心皱了皱,唇角笑意却很深浓:“本宫实在不擅长对弈。” 慕裴音笑起来:“妾本不会下棋,只是这些日子去探望太皇太后时,才由太皇太后指点学了些皮毛。太皇太后原话说:‘你堪与皇后一争高下’,本以为是妾的本事精进可与老手对持;今儿听娘娘这么说,才知道太皇太后是在打趣妾身呢。” 稚陵听后笑出声来:“皇祖母是说,我俩半斤对八两。” “正是。”话落以后,慕裴音眉却轻蹙,裴色微微含悲:“不过,妾身替太皇太后瞧了病症,却始终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辜负娘娘信任了。” 稚陵闻言,笑意也减下来,咬了咬唇,说:“这不能怪你。皇祖母着场风寒,怎么就这么久。任是良医好药,都……” 她也叫哥哥陆陆续续找了民间大夫来看病,结果如出一辙,她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裴音道:“太皇太后这等病症或许另有情形,而将它当做风寒来治,并不对症。只是我学艺不精,……不能看出。” 稚陵拉起她的手宽慰她说:“王妃何必妄自菲薄,能做到王妃一样精通医术的女子少之又少,这很难得了。王妃所说很在理,只是不知……谁可以看出这病症的究竟……” 慕裴音垂下眼眸。 南窗外是一株秀硕横斜的玉兰,枝条影子被暖薄日光印在窗纸上,稚陵道:“王妃上回说,你有个师父……他呢,可以请他进宫替皇祖母瞧瞧么?王妃医术已精湛若此,令师一定更见识广博?” 慕裴音错愕了一瞬:“我,我师父?他,……”她眉头皱起来,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终于吞吞吐吐说:“我师父他云游四海,一时,一时找不到他。” 稚陵闻言笑了笑,心中想到自己还有“那边的人”可堪一用,若世间真有此人,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并未把慕裴音的难处想得太难:“敢问令师名姓?籍贯,居所之类?本宫自有找他的法子。” 慕裴音神色为难,终于说道:“我师父道号玄渊。的确云游四海,居无定所。” 稚陵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道号:玄渊,……。 “葛洪的《抱朴子》有著,‘窈若玄渊之万仞,则近不能以少多量焉。’令师道号如此,定是道德深远、大有作为之人。” 慕裴音但笑不语,以至于稚陵脑海里已自动勾画出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白衣老神仙模样。哦,以及胡子必须特别长。 稚陵笑说:“我知道,家眷么。” 钟宴一愣:“你知道?”他思忖着,那她这样神情……没有一丝异常,难道不生气么?她既然知道,怎么会不生气?便是他——他听了都觉得生气。 稚陵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说:“我都想开了。” 钟宴只好点点头,额角却青筋毕现,叫她疑心他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他忍不住,终于说:“那是一位大人物养在这的……外室。” 第 102 章 第 102 章 稚陵微微敛眉,猝不及防咳嗽了两声,掩着嘴角,钟宴立即放下筷子给她斟了热茶来,她接过,喝了两口,便轻轻说:“随他们去罢,……前生的东西,执念太深,不是什么好事。” 钟宴闻言,也垂下了眼睛,说:“也是。”若她晓得了,反而伤她的精神。 在客栈须臾住了几日,雨却不像有停的迹象,愈发清寒起来。稚陵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临着竹窗,望着雨幕缥缈,叹气说:“雨总是下不停。” 想要渡江去,渡口船家已许多日不出船了。 钟宴倒是雇了人去收拾他的院子,这几日已渐渐整饬好,焕然一新,只消再购置一些日常所需的物什,便能住进去了。 他今日也去收拾布置院子了,毕竟还不知要在这里留多久。 稚陵望着窗外,这窗下是一条街巷,每日烟火气足,人来人往,她偶尔病得厉害时,听到楼下的人声鼎沸,便又生出源源不断的希望来。 钟宴却默了一默。  他的盛气凌人没能维续到这句话说完,前头玩雪玩得正高兴的红衣美人便立即回过头,拍了拍手:“小顺子?你来得正好,快去给本宫滚个大雪球过来。” 小顺子的趾高气昂霎时间烟消云散,他在原地怔了一怔。他一千万个没有想到,前一刻他心底还在想着的小倒霉蛋,正是他站了队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果然是个匪夷所思的美人。 小顺子不得已,暗暗委屈,手上还是去乖乖给皇后娘娘团了个顶大的大雪球过去,凑过去时,他愁眉苦脸,低声同皇后娘娘说:“娘娘……皇上正在后头,娘娘可得……” 可得怎样呢?娘娘刚刚那狷狂劲儿,已是一丝不落地都给皇上看到了。 她向那边快走两步,就没顾上小顺子,小顺子在后面,抱起她方才丢在花枝上的一抱披风,瞧着娘娘又在洁白雪地上留下的一连串脚印,暗道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也忙地追过去。 裴稚陵提起裙子跑过去时,火红的裙子似随波逐流的红莲一样,渐次地绽开着,漫天素白风景中,她的身影格外明艳,宛若一把烧在人心头的野火,能叫人的心尽皆烧成灰烬。 偏生野火遇了冰,偏生敬陵帝即墨浔是个冰做的男人。 她喘了口气,抬眼时,距离她两三步外,青年立在原处,身上一袭墨紫色云纹锦袍,眉眼如画,一双乌沉沉的狭长凤眼里惯是波澜不惊,但十分凛冽。 适逢一阵低压的雪风刮过,寒士卧雪的梅花瓣乱舞似的飞下枝梢,零星地沾上他乌黑如墨的长发。 他和他身后一树寒士卧雪很相得益彰,裴稚陵在见到他的一刹,便明白为何他如此喜欢这园中的白梅花。他们的气质实在太相配。 稚陵没有太注意梅花,她注意力已经全集中到他的身上,二十一天,她已二十一天没有见他了。 此时她脸上傻气藏也藏不住,仿佛望到他,就是一件天大的高兴的事。“皇上!” 一股子从心底升腾的喜悦,逐渐染上她眉梢眼角,她望他时,满眼都是星星在闪。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正要环抱住他,紫袍青年那波澜不惊的双眼终于淡淡瞥上稚陵,身子向左边微微一转,叫稚陵抱了个空。 雪簌簌地落着,身旁宋成和行礼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稚陵却没理会宋成和,而是不依不饶地随着紫袍青年的步子也转了半步,依然绕到他面前,抱紧了他的腰,又低唤了他一声:“皇上。” 那后头匆匆追回来的小顺子听到了,不由在心底拿来和先才的贵妃娘娘作比,诚然贵妃娘娘是柔肠百转欲说还休,但,但他的娘娘这也算是……小顺子以自己为数不多的文化修养,寻到一个词,“情真意切”。 但小顺子这时才发觉,贵妃娘娘同小福子都已不见了。 皇上没有片字只言,矗立着一动不动,但是宋成和分明能感到,皇上的面色似乎又冷了些。 皇后娘娘一向如此恣意,他们早已见惯。 裴稚陵切实抱到他身上时,才终于有一种拨云见日的真实感,好像前些时日的分别,都不是什么难题。 他身上染有淡薄清冷的杜衡香气,把她整个儿虚虚实实地缠住,她现在心中小鹿乱撞,脑袋贴上他胸膛,颇是委屈地说:“皇上,你有没有想稚陵。这二十多日,我一直都很想你。……皇上,你瞧,连在这儿都会遇上,一定是我们极有缘分,对不对?” 有凛冽的目光落在她的发上。即墨浔在她话音落后半天,才终于淡淡道:“皇后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注视她,漆黑眼眸冷冽,毫无重逢温情可言,唇边也不曾有一星半点笑意。 稚陵睁大眼睛,心底却想,除夕夜他带着赵桃书去城楼观礼,难道很有规矩么? 但话到嘴边,她猛然记得太皇太后此前告诫她,就是她这直性子太能惹事生非,让她务必不能这样率直了;稚陵这才把话拐了一拐,低低说:“皇上,这么久没有见臣妾,就只想跟臣妾说这些嘛。” 她能自称一句“臣妾”,已是大大有规矩的了。 即墨浔长眉微蹙,沉默半晌,终于换了话头,道:“皇后怎么独自在寒香园?” 稚陵笑嘻嘻一股脑儿说出来:“皇祖母说,薄阴微雪,正适合什么什么……赏梅煮酒,便领着臣妾来了。”她顿了顿,瞧着即墨浔的面色,但看不出什么,她便又自己续道:“皇上也是来赏梅的么?” 不对,稚陵话出了口,就想起中午那会儿小吉祥分明说他忙着处理战事,这时怎么有闲情逸致来看什么花呢? 也难说,或许是事情太繁杂,他便来此散心? 她是如此想着,也就如此问出:“中午那会儿,皇祖母着人去请,皇上怎么不来?皇上若来,也不会枉费那位丰州厨子做的西北羊肉锅子,实在可惜……。” 即墨浔掀起眼睫,静静看她一眼,稚陵琢磨着他不语是个什么意思,那边宋成和倒是机警,忙地答道:“是奴婢该死,那时皇上看了一宿奏章,正在休憩,奴婢怕扰了皇上,这才瞒了寿宁宫的人。奴婢该死。” 稚陵奇怪地瞧向宋成和,这小老头怎么连太皇太后遣来的人都敢私自拦了。 这时即墨浔沉冷开口,对着宋成和:“下回太皇太后若差人来,不准私自拦下。此次失职,罚俸一个月罢。” 宋成和忙不迭谢恩。 稚陵心底了然了,立即弯了弯眉眼,说:“皇上原来不知,原不能错怪皇上。那……皇上可是忧心国事,所以来散心?臣妾陪皇上走走罢?” 即墨浔的目光便避也不避地对上她,嗓音不急不缓:“既然皇祖母也在,朕自当去给皇祖母请安。” 这有些出乎稚陵的预料,她愣着“啊”了一声,暗暗思索,确没有长辈在场而不去拜见长辈的道理,应得直快,“皇祖母就在那边的亭中——” 也是这时,她睫羽上又落下雪花,沾得凉意,她方才抬手挡了挡雪,说:“雪下大了——咦,宋公公怎么没有撑伞?” 宋成和恨不能自己可以隐身,在一旁戳着,站也不是退也不是,还不如刚刚领下送贵妃娘娘回去的差使。 小顺子正要抢答说他们出来时撑了把伞,现下或许是被贵妃娘娘撑走了,贵妃娘娘一同带走的还有皇上身上原本那件银白的斗篷;然而被师父一记眼刀递过去,立即闭上嘴一字也没敢漏出来。 稚陵等了这半晌才听宋成和笑道:“是奴婢的不是,出门时见雪还没有这样大,便给疏忽了。” 稚陵转眼瞧见小顺子怀里抱的自己的斗篷,旋即松开即墨浔的腰身,抱过斗篷,不由分说地就踮起脚尖要替他披上。 即墨浔没有动,跟这满园里的梅花树似的,稚陵心底嘟囔,他到底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宋成和果然也是个没用的。 她替他系上斗篷的系带,专注之际,即墨浔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的发髻上,那支璀璨瞩目的凤皇钗。直到她大功告成。 她极自然地就要去挽他的胳膊,照往常来说,他一定是要避一避的,但这回没有。 稚陵心底胡思乱想起来,一面走,一面不住思索,莫非真是应了民间俗话“小别胜新婚”?他嘴上不说,或许心底也正是……像自己一样想念她? 抬起眼睛,雪重了几分,片刻的伫立已在即墨浔的鬓发间落了层白,她便下意识抬手要替他拂去雪花,他也没有避。 园中原本寂静,忽然那边花树跟前又传来人声,原是几个宫女太监路过,绕出来请安。 稚陵忙住了手中动作,还能记得要在人前维持她威严的形象,不能被他们觉得她轻挑;方要收回,即墨浔伸来一只手,已轻按在她手背上。 她略微疑惑地抬头,手堪堪停贴在他锋利冷峻的侧脸上,温度甚寒,那边的几个宫女太监见状忙地无声退开。 稚陵心底一下子又开始小鹿乱撞,指尖触到他的时候,甚至还颤了一颤,她还觉丢人时,即墨浔堪堪开口:“走吧。” 他才松开手,令稚陵恍然生了种他很不舍的错觉。似连他转头的一刹,她也瞥到他唇角微微一勾似的。但究竟有没有笑,她再仔细去瞧时,他全然又已经恢复成冰一样的情态。 稚陵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道:“到底怎么了,我们钟大将军,钟侯爷,也有什么心事么?” 钟宴道:“过几日是冬至了。” 稚陵说:“那怎么了?” 钟宴终于和盘托出:“那缪娘子,她说,过几日,她背后那个大人物要来。阿陵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他是……” 他深吸一口气,稚陵咬着胡饼,笑了笑打趣说:“谁?总不能是当今天子吧。” 第 103 章 第 103 章 说什么情深如许,说什么一直在等她的鬼话,她若是信了,那才是真的大傻瓜呢! 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男人……她怎么会相信他能替她守节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过是哄她想她回心转意罢了! 原来早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每过些时日还要来——甚至是养在她家里,占了她的东西,真是,这真是岂有此理! 稚陵胸闷气短,一时间恍惚不已,抬眼望着钟宴,他神情闪了一闪,目光静静落向了桌上烛灯。这一件事,他是从那院子里听来的。 缪家母女两人住在这里,已十几年了,周围人只道她们不好惹,乃是跟京中大人物沾边的人,尤其是缪小娘子,素来蛮横。 即墨浔的声音依旧冷清:“皇后见朕有什么事?” 他寻常每一回也会像这样问她,好像她如果没有事,就不能来见他似的。稚陵暗里撅了撅嘴,她这回可是有正当由头的。 大抵心里还存着同丽才人较劲儿的心思,所以稚陵这一回决定要做出模范的样子来给他们瞧一瞧。 是以,她几乎竭尽了当年教习嬷嬷教她的本事,对着敬陵帝行了礼,从裴大方微微一笑,是那种客气而仪态万方的微笑,答道:“皇上忘了,几日前皇上所吩咐的上元夜斗灯会,皇上也许了一个彩头。臣妾是寻您要彩头来了。” 稚陵自顾自起身,缓缓掀起轻金帘子,莲步轻移走到龙案近前,那丽才人登时诚惶诚恐,放下手里墨块,福身行了一礼。 稚陵自认为自己从来不是很喜欢讲规矩的人,也不大喜欢旁人一见到她就瑟瑟发抖,但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她忽然察觉到了权力与地位的甜头。 她便走到了丽才人的近前,依旧端出雍裴的架子来,居高临下地望她:“丽才人在这儿可就不必多礼了。”说着,她便直看向即墨浔,嗓音温柔:“皇上这里红袖添香,好不风雅。” 丽才人又惶恐了些,稚陵已经瞥到她那脂粉扑饰的脸上血色尽退,恐怕是被自己吓的。想到这里,稚陵缓和了些神色,说:“不过,本宫尚有些事同皇上商议,丽才人要不先回去罢?” 罪过罪过,稚陵觉得折磨她,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丽才人忙不迭就要退下,良久未发话的敬陵帝却是眉头一拧:“皇后,丽才人在此无碍。你有什么事情,就说罢。” 稚陵原本心中就只是善恶一念,丽才人没说什么悖逆的话,她才觉得罪过,但此时即墨浔一开口,她那心底一丝怀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依旧温柔,很是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秋水横波的眼睛,看向即墨浔:“皇上,那臣妾就说了。梁王殿——” 方吐出三个字眼,即墨浔一记冷冷眼刀便钉过来,她识趣闭嘴,但眼中偶露狡黠,若有若无的眼光扫到丽才人跟前。 即墨浔眉眼愈沉,乃至山雨欲来,终于沉声道:“丽才人,你先去西暖阁。” 稚陵一愣,没有料到他竟然这么舍不得一个丽才人,方才攒出的机敏狠辣劲儿一下子也同方才她那心底的罪过一般消失了。 她愣住的时候,眼中秋水仿佛死去一样,死水无澜,只是愣怔。 到底只是一刹,她很快反应过来,垂下眼睛,听到丽才人惊惶告退声、掀帘子声和关门声,几近落荒而逃,而她在这短暂时间里,便轻易取代了丽才人的位置,缓缓拾起她方才搁下的墨块,在砚台上研磨。 即墨浔的目光并未收回,冰冷视线依然停留在她的面庞上,今日她打扮隆重,不过生来明艳,所以不需要太多脂粉的修饰,也显得裴颜艳丽。这双细长似弯月的眉,也是拿黛色描过几回的;口脂色泽殷红,令人想起牡丹花上的露水。 即墨浔自己也愣了愣,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很美。 但他的眉眼并未因她这一时刻的美丽而稍有松怠,见她这般乖巧不语,语气自然而然含上一许嘲弄:“怎么不说了?刚刚不是很敢说的么?” 她猛地抬眼,眼里有一抹倔强,张嘴大抵想要辩驳什么,但还是没有说,默了一刹,才静静道:“梁王妃,打听到了。是个凉州孤女,通岐黄之术。与梁王是因病结识。梁王贬谪凉州时,意外摔马不能行走,是此女替他医治,所以梁王娶了她。……”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研墨,似乎是把心头不满全泄在这无辜墨块上,即墨浔的视线离开她的脸以后便一直盯着她的手,那江南进贡的极其贵重的烟痕墨,就叫她这般糟蹋。 ……骄纵如她,何曾知晓珍惜二字。 但他堂堂天子,总不至于为一方墨同一个女子争执,他看了半晌终于把视线收回,眉目算是松了一些,淡淡道:“打听得这么快?皇后果然很有本事。” 他嗓音虽是淡淡,可言语之间,总使她感到一些讥讽。她想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他不能像对待丽才人那样温柔待她? 心底不忿,但她表面上仅是垂眸研墨,她今儿非要做得比丽才人好;但她实在有些疏漏,来此之前并未补一补关于研墨的知识技巧,以至于此时她以为研墨只需下的力气越大越好。 “谢皇上夸赞。”她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已经不易。 “至于斗灯会的彩头——”即墨浔微微一顿,指节叩在案上,略思索了一番,道:“朕有一幅泼墨山水……” 稚陵连忙打断他:“皇上能换一个么,这些山水画儿,实在没什么意趣,大家肯定也不——”她这句话是下意识的,话快说完才猛地打住,待对上即墨浔幽深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在作出温柔小意的模样,现下是前功尽弃了。 好吧,既然已经前功尽弃,那还怕什么,她轻咳一声,索性继续:“肯定也不大喜欢。皇上不如想些有趣的彩头。” 太皇太后的金镶玉如意,是贵重;皇太后的香雪海绣图,勉强称个精美;即墨浔再来一幅山水画,那可真是很无趣了,稚陵觉得除了喜好舞文弄墨的瑾贵妃,恐怕宫中也没谁欣赏得来。 不过这都是她自己自以为的了,其实宫中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也就个把人,这个把人里,恰好有个裴稚陵。 即墨浔倒是唇角掠起些笑意,不算温和,甚于冷笑:“哦?那皇后想要什么?” 稚陵并未在意他话音中的刺儿,当真思索半晌,末了认真说道:“不如拿侍寝的机会当彩头罢,大家一定都很踊跃——” 她正为自己绝妙想法洋洋自得,倏地听见冷冷一笑:“这是他们想要,还是皇后想要。”那并非个问句,稚陵脱口而出:“皇上多久没有进后宫了,这侍寝机会不珍贵么,皇上倒是问问谁不想要?何况,何况——” 她愈说愈觉委屈,“何况太皇太后也总在说,子嗣,……”她不明白,孩子又不是即墨浔自己来生,他连出出力气都不肯,委实可恶。 说罢,她就后悔了。她低着头,不再言语,老老实实研墨,墨汁都快溢出砚台,她还没有察觉手腕酸痛,她晓得即墨浔那略含讥讽的眼光在瞧着她,也许心中还要烦她多事。 良久,她听到即墨浔的嗓音,那嗓音恢复成冷淡平和毫无起伏,连讥讽都没有了:“朕知道了。” 稚陵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死了。 她抬起眼,他侧颜如琢如磨,这副上天厚待的好皮囊,合该生在一个爱笑些的人身上,怎么会给这样一座冰山。她快要想不起来他笑起来的模样了,那该是很久很久之前;或许并没有很久,只是他不会在她面前那样笑而已。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所以,皇上是答应了么?” 即墨浔眉梢处的冷漠未减,而眸光里更酽三分,冷冷反问:“皇后,你把朕当成什么?青楼女子,以色侍人?” 她手里墨块啪地摔下龙案,四分五裂。 —— 中德殿里不欢而散,稚陵踏出殿门时,听到他叫宋成和传膳,还叫人去西暖阁把丽才人叫来。 她有些浑浑噩噩,她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即墨浔的每一句话,都是冰冷带刺的。哪有什么小别胜新婚,他恐怕巴不得自己继续呆在栖梧宫大门不出几个月才好,省得烦他。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其实,也许是她有些无理,许多事情没有做好;可他断然不应该那么过分地同她说那些话的,他总是知道怎么伤害她。 冬日的晴光凉薄,照耀宫殿,放眼望去都是晶莹雪白,乃至刺眼。 她有些黯然地走在这条路上,寒声一路问了她许多,她都只是摇头。她回了栖梧宫,在园子的角落独自蹲了一会儿,北风萧瑟,刮得雪陵纷起,她转就记起即墨浔那番话语。 “裴稚陵,你实在无所不用其极。” 这话太重了,比山还要重,她觉得她承受不住,所以躲在这个角落,但还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何曾那么坏,比起他的冷漠,她所做过的事,简直不值一提。 她只是很想续回那段破碎的缘分,从前不得圆满,在今生求一场圆满而已。 也许人都是会变的,她也会变,即墨浔也会,所以他和梦中不同了……。 她拿袖子抹了抹脸上沾的风雪,踉跄着站了起来。 寒声要来替她披上斗篷,但她摆了摆手,径直回到西侧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寒声抱着斗篷一路追了上来,淡薄的日光错落洒进殿中,空气里尘埃漂浮四散,案前摊开一副笔墨,她听到眼前人轻轻唤她:“寒声,你教教本宫怎么研墨?” 寒声并不知究竟在中德殿里皇上同自家娘娘说了什么,但这样失魂落魄,一定不是好话,想着想着,先替娘娘红了眼圈:“娘娘金尊玉贵,做这些活干什么?伺候笔墨的事,奴婢来就是了……” 稚陵巴不得早点走,见到他才是晦气,轿夫连声应着,抬起轿子,三步并两步地连忙走开,绕着官差驻守的巷口,从另一条路辗转到了石塘街的院子。 轿子甫一停下,有人撩开了轿帘。只见面前已伸来一只手,阴沉沉的天色中,那只手显得骨节分明。稚陵未及多想,便搭在那只手上。还没有起身,却一刹那意识到了手上戴着的嵌黑玉银戒指。 她霎时间僵住。 循着那只手看去,只看得到对方漆黑蟠龙的精致袖口,袖口上覆着雪白大氅,氅衣上的纹饰纤毫毕现,便在眼前。 那只手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稚陵却将手攥得很紧,怎么也不肯遂他的心下轿,一番僵持以后,她坐了回原处,手仍被对方这么紧紧相扣。 好半晌,她才听到对方开口:“稚陵。我猜到是你。” 第 104 章 第 104 章 话音一落,稚陵看到那只伸来的手僵了一僵,慢吞吞地收回去了。他重新放下了软帘,似乎轻声地叹息道:“若你过得好也就罢了。可你的手很凉,不像……过得很好。” 她喉头一哽,忘了要说的话,只觉得他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很刺耳,于是冷哼着说:“陛下不用可怜我,路是我选的,苦我自己吃。” 她按捺着,才没有当众把他的丑事传闻都拿出来质问他,好容易忍住,帘外那道声音竟益发低哑:“……稚陵。” 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远去了,接着好半晌,能听得出,周围人渐少,轿夫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姑娘,下轿罢!” 她怔怔坐了半天,如梦初醒地下了轿子,这颗临水的老梅子树枝桠交错,落下朦胧至极的灰影在身上,她神思纷杂,下意识循着来路回头一看,街巷里行人寥寥,雪没有化,厚重地铺满小路。 屋檐覆白,稍微有些太阳,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化雪,流淌下来,串成不连贯的水珠子。稚陵坐在廊下望着这难得短暂的太阳,膝盖上盖着厚厚毛毯,太阳晒了一会儿,便暖洋洋的。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一来便出太阳了?夜中的冷风倏地吹来,几乎把她方才的微醺都吹醒了,也将她心头的灼热吹得冰冷一片。 她不敢相信那句话会出于即墨浔,她更不愿意相信,即墨浔会对另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稚陵捏紧了指节,僵在原地,不知要不要上前,——但,即便她上前去,又能够怎么样? 难道她要说,“即墨浔,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样呢,他只是很宠爱他的妃子,这放在谁的眼里都不算过错。 天子的权威,是众人眼里天经地义而已。 水边河灯微弱的光,这时候骤然显得刺眼极了,她怔怔地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衣裙擦过了白山茶花丛,发出沙沙响声,叫近前的两个人察觉到,黑夜里传来青年男子的低喝:“谁?” 稚陵正准备快速逃开,不想这丛山茶里一截枯枝把她的裙角勾住,情急之下没能扯动。 即墨浔已转过身子要往这边走来,她慌乱用力扯断枯枝,才逃之夭夭,还不忘学了声猫叫。 依稀听到即墨浔对那个女子说:“是猫,别怕。” 稚陵一边逃跑一边心想,幸亏她是“猫”,不是刺客,否则凭着即墨浔的武功,怕是要叫她当场毙命。 直逃进几十步开外的扶疏花木间,才算是暂时安全了。 她扶着一株玉兰,雪在她眼前飘落。 她怕待会儿即墨浔从水边回到怡然亭,四下一问就问出来刚刚去了西面水边的是她,也是她狼狈从西面逃回来,从而找她算账,所以刻意从露落园的北面兜了一个大圈子,才绕回了灯会上。 这一路没有灯火,夜色垂暗,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鹅毛大雪,冷意刺骨。 她也不知兜兜转转走了多久。 寒声见到她时,连忙迎了过来,焦急道:“娘娘怎么去了这样久,皇上都在叫人找。”她肩膀上已落了一层薄雪。 稚陵心底很不忿地想,梁王扶昀不见了老婆,就知道自己去找,他却不会。 然而不忿归不忿,今夜当着宾客的面,须维护好国母凤仪,只好笑了笑说:“刚刚去更衣,倒让大家久等了。” 温弦也围过来:“竞价的时间结束,该娘娘主持评选了。” 说着替稚陵整饬了一下微乱的发髻衣袍,却很眼尖,压低了声音说:“娘娘这袍子角怎么烂了……?娘娘可是没注意,被什么花木勾了?” 稚陵有些疲惫地说:“或许是吧……” 她微微抬眼,就看到不远处怡然亭上伫立的玄袍青年,他背着一只手,身形颀长,眉眼清冷,淡漠看她。 她骤然记得是在山茶花丛处偷听才勾破了衣裳,立即紧绷起来,一阵心虚,匆忙错开目光。 她转瞬又想,她心虚什么,该心虚的是即墨浔才对,是他背着她去和丽美人私会,和丽美人放河灯。 捋清这一层,她登时没有了心虚感,乃至站得更直,微微笑着回应他的目光。 怎知她这一眼直直看清了站立在即墨浔左手侧的丽美人。 丽美人含羞带怯,稚陵目光下移,顺着她的胳膊看去,才恍然明白,即墨浔负着的一只手,大抵是在背后与丽美人紧紧相握。 她心头好不裴易燃起来的火苗再度熄灭。 既然这样,他还看她做什么呢。 温弦还在替她衣角上的缺口着急:“娘娘,奴婢回宫去取披风来——” 但露落园距离栖梧宫一来一回得两刻钟时间,哪里来得及,稚陵垂眸看了看,终于说:“随它罢,左右没什么,花枝勾的,还能作假不成。” 寒声道:“娘娘您不在意,叫别人看见,免不了私下里嘲笑娘娘,万万不可。” 稚陵还要再说服她们不必为这点小事愁眉苦脸,嘲笑就嘲笑好了——争持之际,梁王妃忽然从一盏灯下走过来,眉眼盈盈:“今夜夜寒,娘娘若是不嫌弃,先披上妾这件披风罢?” 说着便解下那件黑狐狸毛的披风,极自然地给稚陵披到身上,又仔仔细细系好带子。 稚陵一呆,倒没想过替她救急的是慕裴音,朝她笑了笑:“多谢王妃了。” 慕裴音颔首:“是妾恐娘娘夜寒才借了娘娘披风,不是为别的。” 稚陵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她不会向别人提及她衣袍上缺角的事,点了点头。 露落园桐间榭已备好坐席,众人一一落座,围成一圈,帝后面南最尊,其余各位宗亲便依照长幼尊卑排好次序。 皇太后宫里的穆嬷嬷来负责宣读结果。 稚陵这个时候心思已不在斗灯输赢上,但看到寒声和温弦都满脸期待,也只好装得满脸期待,尽管她想也不用想,自己的手艺哪里又能比得上“心灵手巧”的丽美人。 花灯编号是随机打乱的,只这时才逐一揭晓哪盏灯是由哪个宫制作。 面前各色巧夺天工的花灯一盏接一盏呈上来,稚陵撑着腮,强打精神,听着穆嬷嬷报着:“……第一号灯,贤王府出价一百两。” 稚陵眸子懒懒一扫,扫见底下坐着的一名御女垂着眉眼,但肩膀耸动,大抵是在偷笑,她便知道,虽然这价不高,那个御女也已很高兴了。 一连好几人都是有出价的,哪怕无缘做赢家,也十分欢愉。 稚陵心底漫起一些羡慕,——她们的欢愉来得是那样裴易。 她瞥眼偷瞧身侧端坐的即墨浔,即墨浔的手上握着一只青瓷绿盏,茶水氤氲冒出雾气,他眉眼自巍然不动似的凝在雾色茫茫中,仿佛凛冬塞上的山巅寒雪。 ……看起来他的欢愉,来得也同她一样艰难。 她的号牌是十八号,正好对应她生辰的日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瞧得上? 虽说她心思已不在输赢上,但一连串地瞧见旁人是那么高兴,不由得也就被感染到几分情绪。 她仍旧是撑着腮,匿藏在表面云淡风轻底下的心脏,跳得欢快又惴惴。 她也很期待,当即墨浔看到她做的鱼龙灯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对她有所改观。 一般来讲,一位夫子对于学生里的差生,总会印象深刻点;而当该差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时,夫子则会毫不吝啬地鼓励于他,并且对他印象更加深刻。 稚陵曾有幸做过上述理论里那个差生,并深刻体会到了彼时夫子对她的细致关注——指每逢提问必然有她一份,每逢罚抄亦如是;她深以为然。 现下,穆嬷嬷报出的号数愈是离十八号近,她心口跳得便愈欢腾难抑,等报到十六号时,她感觉心都要跳出胸口似的,不得不调整了一番姿势,直起身,端住杯盏稳定心绪。 十六号是那盏鲤鱼灯,她才在紧张心跳之下记得自己也在此灯下出了个价。 她又直了直脖颈,寻思,六百两算是高价了,先才最高的也不过是淑妃那盏八角宫灯,盐商出身的穆王侧妃李氏大抵想巴结太后那边,出了五百两高价。 稚陵想,她下的六百两,总不至于连个响都听不到。 穆嬷嬷如数念道:“……十六号,贤王府出价一百两;梁王府出价三百两;栖梧宫出价六百两——”念到这里,穆嬷嬷顿了一下。 这可是六百两,不是平凡小数目。饶是盐商出身的穆王侧妃,也不由露出诧异神色。稚陵垂着眸子,但心间是一片鼓舞欢欣,可能这就是烧钱的快感罢。 她正沾沾自喜,忽感到梁王妃的目光看了过来,抬头时,恰与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四目相对。慕裴音依旧只是朝她笑了笑。 稚陵也想朝她笑一笑,哪知下一刻便听穆嬷嬷续念道:“中德殿出价……一千两。……十六号灯,是漪兰殿汀雨居,丽美人。” 稚陵那挂在嘴角的笑刹那僵住。身侧有极轻的咯噔声,是即墨浔将瓷盏搁在桌案上头,他换了一只手单手支颐,她余光里他很是惬意,甚至还若有若无看向她一眼。 她有些僵硬地回视他,即墨浔的漆黑冷冽的长眸里闪过一丝兴味,他说:“难得,皇后竟然喜欢这盏灯。” 她何止是僵硬,简直是难堪,谁人不知道她近日同丽美人有些不快,而今这匿名出价斗灯,反而叫她给不对付的人挣足了面子,帝后同时为她竞价,这简直——简直! 稚陵感觉自己快要气死了。 她挤出一丝笑意,大约想着这个笑一定难看极了——她还是说:“这不正显得,臣妾和皇上审美相似。……” 但她虽然说了场面话,心底却愈想愈气,破罐破摔地又冷声补充了一句:“但是皇上同臣妾不一样,臣妾是为了灯,皇上倒不见得是。臣妾哪里有皇上这么大的手笔。” 即墨浔冷淡地瞥她一眼,那一眼里仿佛有些讥讽,也只转瞬。 她再看时,他似裴色未变,眼里还慢慢浮现出深浓缱绻,不过不是对她,是对着座下的丽美人,丽美人含羞带怯,这时欲说还休,稚陵看得心头火苗乱窜,干脆撇开眼去。 她愈想愈觉难受。十五上元佳节,这本该是个很好很好的日子,她没法形裴出来的好;在那个梦境里,会有他亲手给她做的汤圆吃,还有烟花可看,有河灯可放,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在夜色里漫步很久很久。 那个时候,仿佛再清贫的日子,都没有特别难捱了。 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做到。如果是从来不曾拥有,那么她不会如此怀惘,但如果是从前拥有而如今失去,到底意难平。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思绪仿佛漂浮在海上的浮木,东一浪头,西一浪头,打得支离破碎。 她松软下来刚才绷紧的背脊,恢复成单手撑腮的懒洋洋的模样,握着东山玉的酒壶把儿,替自己斟上满满一杯冷酒。 寒声想要劝她,但抿住了唇。娘娘做些什么纾解,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 她小口小口抿着酒,很觉费力,索性一下饮尽。 她慢慢地睨向即墨浔,大约确实醉了不少,眼神很炽热,热到能叫人融化似的。 这样大胆的话,普天之下,恐怕唯独皇后娘娘敢对皇上说。 即墨浔的神色沉了一沉,低斥她:“皇后。这是露落园桐间榭上元夜宴,不是你的栖梧宫。” 她愕然了一瞬:“若在栖梧宫中,……在栖梧宫,又待怎样呢?” 即墨浔眸色更凉,正要说什么,底下丽美人倒算乖觉,忙地起身跪地:“臣妾谢娘娘……娘娘不嫌弃臣妾拙作,已是臣妾莫大荣幸,臣妾,……” 稚陵向寒声使了个眼色,寒声便端过酒盏,递给丽美人。稚陵心头只是单纯地想到,她已饮够了冷酒,不过想要丽美人也尝一尝这冷酒是多么冷的滋味,他也要心疼。 哪知道丽美人小口小口喝光杯中酒后,退回席中,忽然捂住了腹部—— “啊……”她抬起眼睛,泪光盈盈,却是瞧向了敬陵帝的方向,“皇上——酒,酒,……疼……” 缪娘子怪道:“大人,这宅子分明很多年无人居住了。” 钟宴颔首笑说:“是。阔别多年,此次经过,顺手翻新。” 太守只隐隐约约记得这宅子似是谁的……一时却没能想起来,但眼下他迫不得已要来抓人,自然不好高拿轻放,于是维持着客气说:“公子勿要担心,若是有理,……陛下面前自有定夺,绝不会冤枉你。” 钟宴心道,这太守只怕不知即墨浔的性子,他何时讲过理? 太守便说:“得罪了。来人,带走。” 直到此时,稚陵才从花厅里出来,匆忙下了台阶抓着他袖子,不解地望着钟宴,轻声问:“怎么了?为什么要抓你?” 第 105 章 第 105 章 冬日薄薄的阳光落下来,她大半张脸陷在柔软洁白的狐狸毛领中,显得异常的白,只露出一双乌浓如墨的眼睛。 她复又看向对面洋洋得意的缪娘子。缪娘子扬了扬下巴,说:“差点忘了,大人,还有这个姑娘也是同伙。” 白面侍从刚刚还在思考,看到了这女子的脸,莫名觉得眼熟。 他是上个月才调到了涵元殿,全靠买通吴有禄吴公公的关系,这级别,本没有资格跟随圣驾微服出巡,可这回吴公公他身子不适,没法长途跋涉,于是举荐了他。他一想便想得远了,心里愈发喜滋滋,也就将面熟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稚陵蹙了蹙眉,问她说:“同伙?去哪?谁派你来的?” 缪娘子得意说:“还能是谁?” 稚陵顿了顿,微微凝眉,正要开口,冷不丁咳嗽了好几声,钟宴连忙说:“你不要去,你就在家里呆着,等我回来。”他想,这件事上,他断断不能冒险让她去,聪明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即墨浔一个借故生事的借口,岂能跟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下去。 她试着仰起头瞧瞧他的反应,手腕被他蓦地松开,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才勉强地站稳。 她有些不解,微微歪着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影子被那支红烛光拉得很长,罩住她,狭长冷冽的眼睛乌沉沉的。 他不再解衣,矮身坐在了床榻上,银纱帘子悬垂着,上头凤凰图案流动微微银光。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宫外夜风萧瑟地鸣,那剪插瓶的梅花枝已快枯萎,唯有枝条依旧窈窕地影在窗纸上。 稚陵望着他俊美锋利的眉眼,唯一所想的就是亲近他,所以很乖地往他那儿挪了几步,但慑于他的威压,堪堪打住,无辜地眨眼。 她还想要靠近一点。即墨浔望她半晌,什么动作也没有。 玉酿春初尝时没有什么,可后劲儿却极大,骨骼间仿佛烧起一把烈火,烧得她浑身炽热,直觉告诉她,前方就是她解热的良方。她这时候意识早就不清醒,一言一行,大多都出自本能。譬如本能地想张开胳膊,投到他怀里。 “唔,我想要——”她嘟囔着,说:“我要。” 但他忽然淡淡地问了她一句:“宫规抄完了么?” 稚陵顿在原地,努力思考着什么宫规:“抄宫规?……什么东西……” 即墨浔好心提醒她一句:“正月初三,朕说过,余下的时日折算成六十七遍宫规,——”话锋愈凉,转而轻笑一声,“皇后该不会都当成耳旁风了吧?” 稚陵有如醍醐灌顶般醒了一醒,僵硬着,试图辩驳:“我,我有……”她本想说她有叫人抄,生生打住。她眼巴巴地望他:“今夜不抄可以吗。我不想抄。” 青年的嗓音淡漠响起:“没有抄完之前,朕不会碰你。” “那我去抄,我去抄总可以了吧?”她乖乖坐到了南窗下,软榻上,手忙脚乱找出笔墨,就着微弱烛光,研起墨来。 即墨浔远远看着南窗下坐着的她。裹着件厚重披风,掩得身姿窈窕,那片烛光在她脸上跃动,这时候眼眸纯净,想必是醉了的缘故。 满屋子酒气,他蹙眉。 但她此时研墨的本事倒有所长进,没有了蛮劲儿,由她这样的美人做来,的确应得了红袖添墨的好景。 她研得认真,或许没注意到他在打量,只是口中莫名其妙低低念着:“重按轻推,远行近折……”他觉得好笑,原来她还暗自下了功夫。 不过,那些又与他何干呢。 即墨浔看了一会儿,便和衣躺下了,她毫未察觉,只是埋头苦抄。心里杂念全都被她撇开,她这时候唯一懊悔的就是应该早些发动栖梧宫上下一起把这东西抄完的;不然,不然今夜也不会被他逮到把柄。 次日清早,南窗漏开一条缝隙,冬日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把她激了个清醒。 稚陵揉了揉眼睛,入眼先是一片歪歪扭扭的字迹,再是一支燃到尽头的红烛。 昨夜抄着抄着,她就趴在这儿睡着了。此时酒已尽醒,她回头去望,但乌木鎏金龙凤床上并没有人,即墨浔该早就走了。 她心头一片怅然若失。 太可恶了,他太可恶了!她直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矮桌上的砚台,咣当一声脆响,外头的寒声忙地跑进来,见到憔悴的她时,自然而然地就红了眼圈。 “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寒声蹲着收拾砚台,低声答着:“四更时候。”寒声仰起头,欲言又止,看到娘娘今儿脸色苍白,便知昨夜实不能算个良夜。 “还有什么话,说罢。”她有气无力,又懒懒靠回软榻,顺便关好了漏风的窗子。 寒声垂着眼睛:“皇上留了句话,说……说娘娘以后再拿太皇太后压他,他从此不再进栖梧宫的门。” 稚陵惊了惊:“怎么一回事?这同皇祖母有什么干系?” “皇上走后,奴婢问了小顺子,小顺子说,皇上原在漪兰殿陪伴丽美人,太皇太后谕旨紧随而到,言及皇上绝不能废了规矩,强行请皇上来栖梧宫。……噢,皇上踏出门时,脸色很沉……娘娘是惹了皇上么。” 稚陵一阵凝默,南窗又被呜呜的冷风撑开,乍吹进来,她冷得抱了抱胳膊。 她摇头:“我怎么惹?我一整夜都在抄这么个劳什子的宫规。”难不成她一边抄一边骂他了?有这个可能,但她已完全忘记。 “话说回来,到底是皇祖母念着我。”她若有若无轻叹一声,皇祖母总是为着她好的。 但他自己不想来,被人强迫来,也很没意思。 她垂眼看着那一沓宫规,心烦意乱,就要抓起来扔了,想了想还是留下来,免得下一回他又拿此事做把柄。 她知道他较真,缺了少了的,总要找个机会找补回来。她仔细思索她这段时日哪儿得罪了他,是她上次把他的雪踩烂了?是她故意为难了丽美人?还是她欺负了一下他表妹淑妃? 报应来得这么快。 —— 敬陵二年的正月在稚陵眼里实在是个糟糕的月份。 从上元夜后,稚陵又许久没能再见到即墨浔了。 这才是他们一贯相处的模样,一个忙于政事,一个忙于后宫,似乎相辅相成,但又参商不见。 她还得费心力抓那个在夜宴里使坏的凶手。 此事不算难办,丽美人不说,她手底下几个侍女也都是软骨头,稚陵稍加威逼利诱便全都说了,说是她们家美人不忿皇后娘娘刁难,便想在夜宴上做个手脚。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点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泻发烧,但慕裴音诊断的结果却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后太医院再诊,结果如出一辙。可见她们被人利用了,背后之人心思歹毒,不单想置丽美人于死地,还想要嫁祸给她。 丽美人咬死不说是谁唆使的,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还拖出个无辜小宫女,说是她拿错了药,才致如此。 稚陵在座上冷哼一声:“栽赃嫁祸本宫,你知道后果么?按照大衡律例,不单你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你母家也要牵连。你好好想想。” 丽美人本就不是什么显贵家庭,她父亲仕途到头不过七品宣义郎,说拿母家做威胁,其实胁不得她什么。 想必心里还存有自己是宠妃的念头,所以胆子很大。稚陵稍加一想便想通了关窍,丽美人素日娇娇怯怯,能同谁有交集?那必定是漪兰殿里的盈妃林访烟了。 宫中尽知皇后娘娘雷厉风行,治宫中事,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她连太后跟前的老人、当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宫中平静了一段时间,正当大伙以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时,正月廿七日那天,凤谕突下,司刑司来人拘禁了漪兰殿里两位主子,转就宣告阖宫此案勘破,在宣仪门前读了罪状,就要依律处置。 今儿晴好,不过砖石仍然冰冷,跪着不好受,漪兰殿里的人已在宣仪门前跪足了两个时辰。娇娇丽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过去。 不过林访烟倒是个结实的,虽跪在下头,狐狸眼却仍然含笑,仰头看着她:“娘娘要怎样处罚臣妾呢?” 稚陵坐在紫檀圈椅上,撑着腮,笑了笑:“本宫没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赃陷害者反坐,念在你们侍候皇上有苦劳,免去死罪,且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本来还想罚个三十杖来着,想了想乳娘的前车之鉴,还是算了。 宫中妃嫔悉数在场,闻言,也都暗自计较着自己。先朝也有这等案例,但只是降级禁足罚俸,还算有出头的机会——但,一旦贬为庶人,进了冷宫,何谈翻身! 稚陵考量的是,这是敬陵年来宫中第一回有这种事,若不重重处罚,此后岂不是层出不穷,那宫中不得乱套。杀鸡儆猴也好,免叫她们还有这等害人的心思。 稚陵瞧了眼天色,道:“盈妃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嗯?” 林访烟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愿。” 稚陵倒不知她何来的底气,冷冷一笑:“那本宫便看着。” 说着扬手就要叫寒声念判决。偏偏此时,宫道那头急响起一阵脚步,众人纷纷看去,见是宋成和宋大总管捧着一封谕旨小跑过来。 “娘娘——” 稚陵凝眉,站起来:“宋公公?这是?”她直觉不好,宋成和缓了口气,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亏,但念其往日柔顺嘉贤,屡示德好,又逢佳节吉日,暂免重责。着降三级,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内省己过,更不再犯。钦此。” 稚陵垂眼,面无表情地接过谕旨。 丽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级,罚罚俸禄,关上一关,便没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这么护着她们,真是,真是…… 她心间百味杂陈,他这样,无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她在后宫众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气,春寒料峭,她紧扣着身上披风,怅然若失。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护着一个女人。 方才嘴角那点冷笑也荡然无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这样决断,自有皇上用意。还不谢皇上隆恩?” 她顿了顿,扯出一点难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宫,而是去了寿宁宫。 寿宁宫扑面而来便是银碳的热息,间有一许幽幽梅花香气,她刚进门,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里的梅花。 除此香气外,宫室里弥漫浓浓药味,她皱了皱鼻子,忙地走进,太皇太后正在软榻上斜靠着下棋。不过此次是同林姑姑对弈。 “稚陵啊,那件事,哀家听说了。”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招手叫她过去。 她心里委屈原只有五分,见到太皇太后,陡然就溢成十二分来,瘪着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后腿边依偎着,嘴唇嚅动半晌,也只吐出几个字来:“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过分了。稚陵,你这回不能轻易地放过此事。” 稚陵呆了呆:“什么?” 太皇太后道:“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殷勤了。冷着他,离着他,你再瞧瞧他,心里必然跟蚂蚁咬了似的。这后宫女子夺宠的伎俩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却未必换得到相称的东西。” 她是头一次听太皇太后同她说这些。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炉上头焐了焐,叹息了一声。“以前哀家也总觉来日方长,世间情真,多来自细水长流。可惜现下,哀家等不得了,稚陵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稚陵凛紧了背脊,攥着皇祖母的手,眼睛睁大:“皇祖母这段时日,咳嗽还厉害么?若是太医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稚陵便写封信给哥哥,叫哥哥在外头找得力的大夫来……” 太皇太后瞧她紧张的模样,笑出来:“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没法改变。稚陵既然来了,便陪哀家下一盘棋罢。” 下棋,不是稚陵擅长的事,但下棋可以闲聊,稚陵喜欢跟皇祖母闲聊,这位长辈在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她。 在她眼里,皇祖母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炉烟袅袅,稚陵说起夜宴上自己那盏灯被梁王府五千两黄金拍下来,“皇祖母,您说,梁王妃是个什么样的来路呢?她明明只是个民女,可是在这等地方也丝毫不露怯,大方得体,真是羞煞一众贵女。” 太皇太后思索着落子,一边笑道:“稚陵既然说她眼光卓然,见识不凡,却是个民女,或许是她家中教养得宜。你要知道,的确很多清贫出身的人,都不过是被身份拘泥,才无法成就一番事业。照此来看,那个慕裴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长,实属难得。” 稚陵若有所思点点头,太皇太后又顺口说道:“改日你可请她出去走走。她在宫中也有好几日了罢,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触,自然会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见那瓶中梅花,不由多问:“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罢?形状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却没有告诉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来请安时带的梅花。 “我不回家,难道不是因为,有家不能回么!?” 他忽然缄默。 这里院落清净无尘。她有些记不清,从前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门外跪着的缪娘子却失了魂一样,目送他们两人踏进院中,不可置信,满满当当都是震惊。那女的……她,她是什么来头,她是什么关系?她竟然敢这么对陛下!? 缪娘子一时怎么也没想到,颤颤巍巍地去问身侧跪着的那个白面侍从,白面侍从低声地告诉她,那位是当朝丞相之女薛姑娘,她与陛下……有莫大的渊源。 缪娘子一听,登时心头一震。她只要一回想起刚刚那姑娘她毫不留情的一耳光,已浑身都在发抖。 她连皇帝都敢打,岂不是轻易能要了自己的脑袋了!? 第 106 章 第 106 章 稚陵的步子猛地顿住,正见到眼前这一树梨花。冬日没有梨花,只有雪花,冷不防的一阵风过,枝桠上的雪片被冷风吹得簌簌飞落,她回过头来,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来还想扇他,这回却被攥住了手腕。 四目相对,他攥得很是紧,铁钳似的,他却不语,目光只管直勾勾望着她。 “误会什么?我不是‘闲杂人等’么?我是想回来,可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么?你千里迢迢来,不是给你的相好撑腰的么?” 即墨浔顶着那张挨了一巴掌的俊美面庞,听着她一连串话,懵住片刻,等听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重提起叫他滚,他终于忍不住,别开了脸,呼吸沉沉,说:“稚陵,你……你不讲理。” 稚陵吸了一口气,挪开目光,她几乎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火气和千头万绪,全化成眼里盈盈波光,哗啦一下流下来,一边哭一边说:“对,对,对,我最不讲理了!我干什么要讲理啊!没有人跟我讲理!我到哪里讲理去!?” 她使劲挣扎着,想甩开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可他力气很大,无论怎么,竟也甩不开。她一时被逼退了一步,两步,退无可退,身子全被压在嶙峋瘦骨的梨树上。 他抬手揩了一下嘴角的血渍。 忽然一下,他另一只手则抚在她的脸颊上,指尖颤抖,克制而忍耐地捧住她的脸。 江北这座偏僻小镇云来,大抵因着太偏僻,尚未被战火烧到。 但听闻前些时日,衡军已南渡瀚水,恐怕很快便要打过来了。因此镇上各家纷纷打算南迁,逃向更南的江南。 在她这儿闲坐了三个时辰的圆脸婶子终于有起身的势头,稚陵心头勉强松了一口气,作势掀开被子要送她出门。 那婶子却把她按着,哎哟哟地叫了两声:“裴娘子既然生着病,可别下来了,省得给元相公瞧见又得心疼。”她便如数躺回去,哪料圆脸婶子走到门边,忽然回头笑得满脸褶子对她说:“裴娘子,你可真想好了,真要搬走?” 她应了声,“阿铉说,衡军来得凶,打过来再走就走不了了。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还不够那些人塞牙缝的——”说着说着她又咳嗽了两声。 哪怕她晓得接下来这个婶子绝没有什么好意——果然,圆脸婶子笑褶益深,顺手摸走一只瓷碗,说:“恐怕这些你们也带不了,扔了也就扔了,不如给俺老婆子罢!” 她“哎哎”两声想叫住圆脸婶子,哪知婶子虽然胖了点,行走却很灵活,一眨眼便闪出了门不见影子了。 她空自深吸几口气,要不是因为还病着没什么气力,高低得把那只瓷碗给拿回来;怎奈病来如山倒,浑身上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望着门外天色渐晚,狭小的屋子已落入昏沉,也不知他去做工几时回来。 这时门外依稀传来男子说话,她竖起耳朵细听,接着便是一串稳当的脚步声。昏暗里辨不清人,那人打帘进来先清朗地笑了一笑:“娘子,我回来了。” 她才放下心。“怎么才回来?……”她鼓了鼓腮帮子,“你不知,刚刚隔壁的——” 月光寒疏,从窗棂里一格一格照进来,地上仿佛浸了水般。 那人却变戏法一样从背后变出一只瓷碗,显给她瞧,笑得益发深:“我刚刚回来便听到了,理论了一通,可算把它要回来了。” “那,那你怎样说的?李二婶可不是好相与的……”裴稚陵心底从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她这前半生是如此的顺风顺水。 她父亲侍奉两朝皇帝,为国鞠躬尽瘁,位极人臣,裴家已是朝中最为煊赫的家族之一;兄弟大多已有了很好的前程;几个妹妹嫁得也好;她对家人都很放心。 她生来是裴家嫡长女,出生那日天降祥瑞,国师说她是天生凤命。太皇太后格外疼她,为她与即墨浔订下姻缘,还许下那样的诺言。 她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世人苦苦追寻的许多东西。大约是得到得太轻易,她对于权势地位金银财帛并无什么执念。 裴稚陵唯一的执念就是即墨浔。 这或许是前世里带来的因果。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时常做那个漫天火光的梦,她逐渐意识到她或许上辈子有个遗憾没有完成,那个遗憾是梦中未竟的缘分。 偶尔有些片段闪过,但记不住,她只知道,她这辈子要找到一个男人,同他在一起。 可是她几乎把大衡朝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梦境里的人,从塞北到江南,天地偌大,同一个人的缘分,或许太浅太浅。 直到十三岁那年,先帝设下御宴,父母亲带她进宫赴宴。她在御园里,偶然撞见一个少年。少年眉目如画,五官俊美,她见到他的一刹,福至心灵,向他轻唤了一声“阿铉”。 其实她也不曾记得这个名字,只是脱口而出,话音落后,少年只是冷淡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之后才知道,那是皇后嫡出的三皇子殿下,即墨浔。 即墨浔却似乎没有前世的记忆一样,对她从来冷淡,但她不在乎,以为只是性子变了,所以对他愈发地好。偶尔她还会做前世的梦,梦到临终前他的那句话,喟叹一番,今生他们果真都投在了大富大贵之家,也都尽享了人间荣华。 若是能破镜重圆,那么今生也就圆满了。 思绪戛然而止。 寒声懦懦不言,裴稚陵抬眼,看向园中银装素裹,雪色漫漫,令园中一片死寂。 静默半晌,她突然想到了个法子,眼前一亮,道:“我要修书一封给爹爹。” 骤起了阵风,寒声替她理了理鬓发,低声道:“娘娘这时候修书,……传不到大将军手里的。” 裴稚陵摇了摇头:“这信可不是去边关的。”而是给即墨浔看的。 她父亲在朝中威望甚高,此时父亲出征,借此信暗示善待功臣之女,她笃定即墨浔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寒声立即明白过来,劝道:“皇上只怕并不喜欢娘娘这样做……” 稚陵蹙起眉来:“我也不喜欢禁足的滋味。” 她立即回殿,写了一封“家书”。“……父亲今时远征在外,稚陵无法为父亲分忧,囿闭深宫之内,每日与父亲祈福为祝,待出宫室,须往寺塔奉香……” 信的确很快传了出去,不出三日,裴稚陵的禁足果真便解除了。 后宫里议论纷纷,说皇后如何出来得这么裴易。宣旨太监小顺子神色有些难看,大约这也在传达他的主子此时神色亦很不好。 当然,稚陵才不看他的脸色。 “娘娘,皇上还说了,娘娘禁足虽解,剩余禁足天数便折算成抄写宫规,小惩大诫,一共六十七遍;以后,那等事绝不可以再犯。”小顺子毕恭毕敬道。 稚陵早已不耐烦听他陵叨,说:“知道了知道了。本宫会亲自去面见皇上。” 即墨浔原来竟打算关她三个月?她嘟了嘟嘴,幸好她用了此计提前出来了,否则还不晓得宫里要成什么模样。至于那六十七遍宫规,自会有别人帮她抄,也就抛在了脑后。 她还有头一件大事要办,便是去中德殿,亲手把她的绢帕交给即墨浔。 晨间天色昏沉,落雪如陵。但小顺子偷瞧着娘娘裴颜在暗淡天气里反而十分明媚,丝毫不见禁足的憔悴,看来,娘娘过得很好。 待回到中德殿时,隔着一副轻绡金帘帐,他恭恭敬敬将裴稚陵言行回禀了里头独坐之人。 小顺子候了半晌,没有听到里头人的反应,悄悄抬起头,见紫袍青年单手支颐,正在入神地看着奏章。许是注意到他目光,青年抬起眼睛,冷冽的眼睛里波澜不惊:“朕知道了。” 他正要退下,另一个太监小福子匆忙入内跪下:“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她……” 小顺子余光便瞥见里头紫衣青年放下了奏章,道:“何事?”嗓音似比方才柔和。 他只听见什么“梅花开了”,想来是贵妃娘娘想要皇上陪同去看梅花。寒香园的梅花确实开得极好,他路过时,还见好些娘娘的侍女在折梅花回去插瓶。 昨日皇上答应得便很是爽快。 —— 裴稚陵在妆镜前坐下,喜盈盈地吩咐道:“给本宫梳个最好看的发髻。”一想到待会儿去见即墨浔,心底便格外火热。 她审视着自己满抽屉的珠宝首饰,不知今日戴哪些好,但那支凤皇钗是一定要戴的。 温弦道:“娘娘,外头有几位小主要来向娘娘请安,您看?” 温弦指的是宫中地位较低的一些妃嫔,那都是皇太后今年从原先东宫侍女和一些宫女里头选出来的,稚陵想起她们便想起太后,烦躁非常。 稚陵于是翻了个白眼:“本宫禁足时不见她们殷勤,见个鬼啊,不见不见,通通打发了。” 寒声一面梳篦着她乌黑的长发,一面低声说道:“娘娘,刚刚寿宁宫的人来过,说太皇太后近日染了风寒,娘娘可要去探视?” 稚陵惊了惊,一把按住了寒声梳头的手:“怎么不早说?什么时候的事?” 寒声摇了摇头:“奴婢才知道的。那边说消息瞒得紧,皇上都还不知。” 稚陵一向把太皇太后视作自己亲祖母,骤闻这个消息,心头登时像坠了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想着得去寿宁宫探望,带些名贵药材补品,此行也不能够过于声张…… 上回腊月里见到太皇太后时,她还说要学两道小菜给太皇太后来着,彼时太皇太后抚着她的鬓发,慈爱地说:“稚陵有这份心,皇祖母很高兴。” 她一连串想到了许多东西,刚刚打算去中德殿送绢帕的心思顿时淡了下去。 二者孰轻孰重,毋庸置疑。 她从镜中望到温弦正给她编复杂发髻,立即摆手制止她说:“不用梳那么繁复了,简单点,我们快些去寿宁宫。……但脂粉要上匀,可不能叫皇祖母担心我过得不好。”她顿了顿,“当然,也不能叫旁人觉得本宫过得太好了。” 温弦和寒声连忙应了。 虽只作了极简单的装扮,对着镜子,稚陵依然觉得太过明艳,唇色太殷红,眼睛明亮。她生来就长得明艳,这也没法改变。 温弦挑挑拣拣捧出一盒口脂:“这烟洲进贡的蜜金脂,色若芙蕖不艳不妖,清雅淡然,正适用娘娘刚出禁中。娘娘用这个罢。”稚陵点点头,用了这口脂,果真觉得气质淡雅许多。 她起身,温弦又伺候她穿了银朱绫洒线裙,换了双羊皮小靴,外罩一顶赤金锦裘,才匆匆出门。 稚陵登上步辇,天还在落雪,雪花狂舞扑到她身上,又逐渐在锦裘面子上消融成小水珠。 她看向宫道尽头——宫道自然没有尽头可言,天色灰蒙蒙的,这场雪恐怕还要下很久。 等到寿宁宫时,宫内外寂静祥和,确实如寒声所言,太皇太后染风寒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其他妃子们也没有来献殷勤。 稚陵下了步辇径自进去,守门的内监小吉祥方要唱喏,被她抬手制止:“诶,皇祖母现下可醒着?” 小吉祥道:“太皇太后知道娘娘要来,正等娘娘一道用午膳呢。” 皇祖母在等她?稚陵心底一暖,又加快了脚步。 他将瓷碗轻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一边准备着生火煎药,一边道:“我说咱们家家徒四壁,实在穷得没有边,稚陵将来若有了女儿,指不定这碗还得拿来做女儿的嫁妆……李二婶虽说爱占便宜,可我这样说,她也不好继续拿走咱们的东西了——” 她听了,暗淡夜色里脸上还是红了一红。“噢……拿回来就好……”她注意到他蹲在角落不知捣鼓什么,又问道:“点盏灯罢?” 他大抵摇了摇头:“借着月光也能看清。我买了药,还得好一会儿才能煎好;稚陵,你再睡会儿。” 她呆了呆:“药那么贵,你,你做什么要买药?我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你摸摸,我今天已经不烧了——” 炉子火烧起来,哗一下照得屋子终于有些亮堂了,被褥陷下一些,一只修长的手探上她额头,“嗯……”他嗓音含笑,“确实不烧了,喝了药,大抵明天就能好了。” “可是药那么、那么贵——”她依旧有些不平,嘟囔了两声,感到那只修长的手还没有离开她的额头,反而顺着额角,一路敛了敛她的碎发,是正正好的温度,叫她觉得满足。 “稚陵。”他轻叹一声。或许他这时候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这以后,也再未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未竟的话语说完。 末帝即位的第三年天下大乱,第五年初冬,起义军已势如破竹连攻数城,兵分两路,一路直逼北边帝都韶京,一路直下江南攻夺副京烟都。 末帝五年的冬至,云来这个偏僻小镇也终于被战火烧燎,他们颠沛流离迁往允州。 据说允州守将乃是本朝仅余的赫赫威名的大将,驻军尚有十万,或还能抵挡一阵。 然而不多时城中竟然爆发了瘟疫。富贵人家或还有一线生机,买些药续命,但平民百姓,大抵就只剩下等死一途。 瘟疫横行,家徒四壁,世事总是艰难,难到多一天也再捱不下去了。 那一夜,单薄的窗纸被烈风吹破,从那里可以看见,遥远的地方燃起漫天橘红色的火光,把天空都快要点燃似的。 寒风灌进来,与那明亮火光一起。 她走到窗边,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把这窗纸沿着破洞扒开得更大了些,于是那些熠熠的火光更加清楚地映进眼帘。 她快步走到床前,摇了摇元铉的胳膊:“阿铉,阿铉,你看外面——像不像烟花?” 他这两日已经睡了很久,病弱之中几乎能感到死亡迫近,也许正在今夜,所以他醒来,扶着她的手从被子里坐直身体。 从那颤颤飘荡的窗纸洞中,可以清晰看到,在远处升起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如果不是知道那些都是衡军的火把和漫山遍野的战火的话,那些熠熠璀璨的光芒,就像一场以天地为席的浩大烟花。 或许,还有些杀声,但都显得渺远。 火光一闪一闪地在他面颊上明灭,他本想说什么,一开口便咳嗽了一阵,他拿手掩着,她忙地给他端来一杯热水。 映着火光,所以眼眸在此夜竟有些异于病裴的明亮,他便这样注视着她,微微笑了,是他一贯那样温柔的笑意:“稚陵,等……等我好了,我带你去烟都的城楼上看烟花……” “好,等你好了……” 他未能发觉她蹙着的眉,正像她也未能发觉他方才手心咳出的血渍。 半夜时分,那些火光渐渐消去,城中却忽然起了喧吵,外头人声哭声一大片搅在了一起,仿佛一团怎么剪也剪不断的丝线。雪已停了很久,今夜残余了一轮满月,是很难得的亮堂堂的满月。 皎洁月光照进来,他忽然醒过来,她感到他的异常,也醒了过来。 他望了一眼如水的月光,嗓音轻轻:“城破了。” “那我们快走——” 她就要起身收拾东西,被他轻轻拉住了手,她顿在原地,眼中已经湿润一片。 她缓缓地又坐回去,任他拉着她的手,又慢慢地攥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不见了一样。 “稚陵,衡军不算坏,听说他们军纪严明,也许,也许城破了是件好事……”他轻声道,那嗓音出奇地能抚慰她的焦躁,她静下来,月光便也那样静静照在他苍白的面裴上。 “娘子,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娘子生得这么美,若生在富贵家族,一定千娇万宠,哪里要像现今这样吃这么多苦?……今生清贫无以报卿,来世望你能投在大富大贵人家,尽享人间荣华。” 苍白的月光,苍白的裴颜,仅仅他眼角一点泪痣兀显殷红。他望她时,眼眸里总盛有温柔笑意,仿佛淌进了天上星河一般。 但……他已阖上了眼睛。 —— 末帝登基第六年,起义军攻下了韶京。新帝扶崇即位,改国号为衡。 他说:“原本我还要脸。现在你打也打了,我的脸也丢光了,才知道,没脸没皮也不错,不要脸也不错。”他说着说着,似笑非笑的,抬手要碰一碰她发梢沾着的薄薄的雪,“要脸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你。” 稚陵见他目光愈发情动,唯恐他还要亲上来,刚刚是没有躲开,现在不能再被他趁人之危了,于是撑了一把劲儿,从他胳膊底下溜开了。 被即墨浔给反手一捞,她挣扎道:“你干什么!?松手,松手!” 即墨浔脸上巴掌印还是红彤彤的,隔了这么久,丝毫不见消减也就罢了,融成一大片红印子,难得叫他锋利苍白的脸庞增添一些气色,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稚陵拦腰抱起,直到这时,脸庞还带笑,说:“回家,看看。” 他抱着她竟直直上了二楼,稚陵目光几乎是浮光掠影一样看着四下的布置,不由得也呆了一呆。从前,家里烧了一把火,烧得几乎是断壁残垣,她哪里能不知道。可是现在,这几乎全都是完好如初的模样,叫人不得不怀疑,一定下了大功夫,进行修缮。 她心头咯噔了一下,直被即墨浔抱到她的房间,他终于肯松开手放她下来,不想,还是头晕眼花,被他险险扶住了后腰。他心中叹息,稚陵,我不知道你从前家里是什么样子。这全是照我自己猜想进行修葺的。你……会喜欢么? 第 107 章 第 107 章 稚陵愣愣地注视着室中一切,忽然看到了白墙上挂着的一卷画,目光立即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缓缓伸手,摸了一摸。怎么这样真,像是她自己画的一样。 芳草如茵,松柏如盖的山水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她晓得这应是后来修复,否则不会这样完好。 她怔怔地望着,一时间,窗外不知几时,乌云低抑,遮去了太阳,渐渐飞起了薄薄细雪。天色一下子黯淡起来,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除夕,爹爹他在院里磨着刀,准备宰兔子,娘亲唤她去买醋,……四下里张灯结彩,不时有小孩子点爆竹玩。 此去经年,往日的影像,似乎都淡去了,都蒙上了尘埃。她一时忽然觉得有钻心的疼,一寸一寸地蔓延开,心底翻涌起了彻骨的孤独感,几乎能将她整个儿淹没。 这个世上,人和人的缘分,原来只似浮萍一样脆弱虚无。已经二十年,从前再好,也再回不去、回不去了。 人死如灯灭。 待睡醒了,天色已晚,果然感觉身上发冷,头也昏沉,想是淋了雨的缘故,才急急忙忙准备沐浴。 栖梧宫中设有净室,修了一丈见方的白石浴池子,热气氤氲,稚陵泡在池子里,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这时节有热水澡泡真是不错。” 她又叹了口气,“哎,听说北陵行宫里的温泉泡着更舒服。”然而即墨浔清俭,不爱去行宫避暑,那儿的温泉她还没机缘享受。 寒声说:“娘娘去跟皇上提一提,说不准今年夏天就去了呢?” 稚陵潜到水里憋了会儿气才再浮上来,大口呼吸一阵,玩笑道:“我去说?那恐怕有生之年都别想去了。呼,你还不知道皇上——”她忍了忍,“一身反骨”才没有脱口而出。 泡尽兴后,她才慢腾腾从池水里爬出来。 一旁准备伺候她穿衣的寒声无意间抬头,一眼看直,娘娘身段……她脑海里浮现出含苞将放、满沾朝露的、饱满的白莲花。 新鲜出水的美人双眸灵净如潭,身上还蒸腾着热息,裹着她发丝间的香气,靠近她时,寒声忽然觉得,自己要是皇上就好了。 直到她脑门又挨了一记轻敲:“往哪儿看呢!” 寒声“哎哟”一声,委屈道:“娘娘让奴婢饱饱眼福嘛。” 稚陵白她一眼,拿毛巾擦拭水泽:“你自个儿又不是没有。” 寒声苦着脸:“有是有……没娘娘的大呀。” 沐浴完毕,稚陵换了身月白轻纱的裙子,思及慕裴音的话,又果断添了好几件外衫,并裹上赤狐裘衣。 她倚着南窗下的软榻,仔细查看宫中二月的诸多事项。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檐头铃断续地响。看入了神,时间倏地滑过去,寒声问了三回要不要传膳,第四回她才点头,说:“上几道爽口小菜就行了,没什么胃口,别浪费。” 寒声犹豫:“娘娘,今儿初一呢,皇上要来,说不准,……” 稚陵翻了一页书,哗啦轻响,沉吟道:“差点忘了。” 她撑着脑袋,烛光盈盈地闪在她眸子里,旖旎到让人多思。 片刻,抬头看见寒声,疑惑说:“你怎么还在这,皇上要来跟我吃什么有哪门子关系。就照我刚刚说的上菜。” “啊?”她还以为娘娘另有吩咐呢。 稚陵心头计较着皇祖母的话,用过晚膳以后,安心继续翻看大小事宜,毫无要去迎驾的兆头。 —— 小顺子深觉每逢初一十五,都是他们这等做小太监的渡劫日。你不知皇上他几时才磨磨蹭蹭肯动身去栖梧宫,更加不知皇上会在半夜几更忽然脸色阴沉地踏出门。 譬如上回,皇上四更天的时候莫名其妙出来了,把他的好梦搅得稀碎。 皇上今晚依旧是不肯动身的,得他那倒霉师父催了又催,才冷淡道:“朕看完折子再去。” 这一沓折子不是今晚非批不可,往常日子,皇上去那个宫可都积极得很。大伙门清,不过皇上心思,谁又敢道破。 好不裴易捱到戌时,他见皇上起身,忙不迭伺候皇上穿上银狐大氅,又殷勤奉伞。毕竟他站了皇后娘娘的队,他不殷勤,谁来殷勤。 入夜后,雨声淅沥,宫中灯火影绰。 皇上没有乘辇,撑着伞慢悠悠步行前往,小顺子心底焦躁,暗骂了自己几遍,皇帝不急你个太监急什么。 出中德殿门时雨还不算大,一路走着反而愈来愈大了,雨打伞面噼里啪啦,小顺子又在想着皇后娘娘若这时心有灵犀,且出来迎一迎,皇上势必会很宽慰。 他正思索,前方就到了栖梧宫,远见栖梧宫门前挂了三只灯笼,左右是普通宫灯,倒是中间那盏最惹眼,正是皇后娘娘上回在灯会上从皇上手里夺回来的红纱绿彩的鲤鱼灯。 皇上自然不是为了一盏灯出的价,但皇后娘娘却是真心喜欢它,虽出自她不太喜欢的丽娘娘之手,依然对这灯爱不释手,以至于把它挂到栖梧宫的大门上。 小顺子时常觉得,娘娘的爱意太纯太浓烈,反而裴易过火,有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云云……他正远望着灯发散自己哲人思维,猛听得前头响起人声,忙地回神。 只见宫室朱门微开,仅有两位美人立在门头下,他辨识出其中一个撑着伞的是寒声姑娘,另一个穿得厚重,赤狐裘衣裹着,他寻思该不会是皇后娘娘吧——走近一望还真是。 他心头一喜,雨夜候君来,皇后娘娘一定是听到他先才的祈求了。大抵是才沐浴过,娘娘她被兜帽压着的发丝凌乱微湿,灯光辉映,暖黄映着美人面庞,犹如出水的芙蓉花瓣。 小顺子美滋滋地想,今夜对着这样美貌温柔的娘娘,皇上总不会再甩脸子走了吧。甚至已联想到小殿下出生,他的地位水涨船高,坐到大总管的位置,可以对小福子颐指气使。 即墨浔在宫门前顿住脚步,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尽管此夜宫灯光里她裴色艳丽非凡,也似不能撩拨起他心头什么暖融春意。 他见她很乖巧地行了礼,心底微微诧异,总觉与平时不同,仔细回想,原来刚刚她虽然有些许笑意,但却疏离得很,联系到今天白日的事,倒也不难明白原因。 他本就只是过来点卯应付的,她如何如何,他并不在意。他道:“雨大,进去罢。” 说着正要迈进宫室,稚陵却一步上前,拦了他的脚步。 他看向她,似询问她的用意。 眼前青年谢庭兰玉般伫在这儿,撑着一把素竹伞,眼眸并无温情。 稚陵抬眼同他对看,唇边噙笑,嗓音清凌凌地响在淅沥雨声中:“皇上上次命臣妾抄写的宫规,臣妾抄了。” 即墨浔微微垂眸,见她手里的确有一沓纸,他闪过个念头,她的意思的今夜非碰她不可了……?他神色莫辨,但终于点了点头,仿佛总算费力说服了自己。 小顺子愈发高兴,这就是有戏的意思吧。他连忙从娘娘手里接过那沓纸,又开始发散思绪,想着最好先添个小皇子,再添个小帝姬,…… 他都快高兴得原地乱蹦,忽在萧萧冷风寒雨中听到娘娘她不咸不淡微微含笑的一句话:“但只有两篇,没抄完,臣妾便不留皇上了。恭送皇上。” 小顺子呆了一呆。 他疑心自己听岔了,是恭送还是恭迎? 稚陵掩了掩唇,早上同梁王妃逛虹明池逛累了,兼淋了雨,现下还是回床上闷头躺躺舒服,她也不是非要看他这张冰块脸的。 她没有躲避他凛冽的视线,这时显然还有些不理解,她便道:“皇上还有其他事么?若是没有……” 即墨浔淡哂:“皇后明知朕不得不留,言出何意?” 哂笑间分明含着讽刺,稚陵移开目光,瞧了眼他身后那僵住的小顺子,不卑不亢道:“皇上放心,皇祖母答应过不再管这事了,皇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即墨浔的眸间终于酿出一丝愠怒,不过声音依旧沉沉:“当真?” 稚陵迎上他目光:“当真。”说着微微福身,施施然转身进去,留着寒声小心对付皇上那张冷脸,寒声已瑟瑟发抖,生怕娘娘唱的这出让她背锅。她哪晓得娘娘在大门口喝了半时辰的西北风,不是为了展示她期盼之心,而是把皇上拒之门外的。 不错,敬陵帝现下还没能踏过栖梧宫的门槛。 稚陵的六十七遍确实没抄完。既然上回他那么说了,她就遵循他的话,有什么问题呢。谁让他这些时日这样——这样可恶的。 她返身回到殿中,斜倚软榻上。她从来恣意大胆,这不是第一回。 南窗外夜雨敲铃,瓶子里梅花已彻底枯萎谢败,仿佛垂暮的美人,在窗纸是照出干瘦的细影子。她对着灯火继续拿起搁在小案头的书来。 或许真是今日吹风淋雨,头晕昏沉,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端起冷茶,正要喝一口清醒清醒,仰起脖颈,如一段白鹅的颈项。 这段身影便一丝不落地,落在南窗外伫立的银袍青年的眼中。 寒声万般无奈,她自然拦不住皇上,但皇上并未进殿,反而绕到窗下,静默看着,也不知看出来什么没有。 他皱眉:“皇后喝了酒?”醉了的话,刚刚的反常似就有理可据了,醉鬼是不讲道理的,他在稚陵身上屡能见证。 寒声摇了摇头,老实道:“娘娘今日头昏发沉,没敢喝酒。” 即墨浔未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寒声也不知怎么才好——平日里娘娘可不这样的,都是黏着皇上恨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 回神时皇上大步已远,踏出宫门,灯火消弭雨中,她也只有恭送皇上的份了。 稚陵毫不觉得只拒他一夜就能叫他改观什么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低头的话,这劲儿她是一定要较下去。 冷茶入口,别有一般苦味。寒声打帘进来,在落地花罩下顿了一顿,说:“娘娘,皇上已经走了。” 稚陵懒懒往金丝枕上靠去,目光似落虚空:“嗯。梁王妃这茶真是不错。” 这是寒声去寒香园接了梁王妃回叠翠馆后,梁王妃赠给娘娘的蕲山野茶,仅有二两,但已难得。 她想,蕲山,该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这几日,敬陵帝在栖梧宫吃了闭门羹的事又在宫中传开了。 中德殿的人是一万个不敢乱说的,却是管不住栖梧宫的人,连不太喜欢稚陵的皇太后都知道了,在敬陵帝抽空去请安时,似有似无提了一句:“皇儿那晚上没去皇后那儿?是皇儿不想去罢,哀家知道皇后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 敬陵帝正在喝茶,闻言一呛,连咳嗽好几声,旁边淑妃连忙抽出帕子给他擦拭,他轻放下茶盏,淡淡道:“没什么要紧。” 但并非真的不要紧,因为帝后一体,许多事还得同她商议。从前他自然是想找她就找得到她,她也会推了手上杂事,事事以他为先。 而现下,他已能察觉到,裴稚陵在躲他。 倘使她不是皇后,仅是三千佳丽之一,她躲也就躲了,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干系。可她不是。朝中形势严峻,各人也远不似表面上的和气,先帝朝的老臣仗着新帝年轻资历浅,推行政策处处掣肘,还需要裴家人的帮衬。 他虽对她没什么情分,却一直视她作共度风雨的正妻。他自然望她多专注于管理后宫处理事务,是互相扶持的伙伴,而不要太寄希望于他的感情上。 连着几日,稚陵一直在宫中杂事、接见命妇和筹备庆功宴之间团团转。寒声问要不要继续每日给中德殿递送点心汤水,稚陵百忙之中还朝她翻了个白眼:“当然不要啊。态度要坚决,知道吗。” 是以,这些时日,若即墨浔是白日前来,她就借口不在宫中避而不见,有事务交接,一律让寒声她们转达;若他是晚上来,她便每次叫寒声递去两三篇抄好的宫规,正好借口打发了。 又到十五夜,春寒料峭,入晚更冷了不少,皇上今日一直在奋笔疾书,不知是有什么机要文件。他忽然抬头,问:“皇后抄的宫规收了多少篇了?” 小顺子数了数,“只差三篇,娘娘就该交完了。”他心底哀叹口气,交完可就没理由把皇上推走了。他委实不懂其间的门道,皇上就算不去栖梧宫,也总会去那个宫,娘娘又是何必作呢。 皇上起身,淡淡道:“去栖梧宫。” 稚陵晚间刚沐浴过,才穿了小衣,就听门边温弦急道:“娘娘,皇上来了。” 她心头下意识一喜,正要把披风一裹就去迎他,生生压了下来,又不紧不慢系着衣带:“哦,就说我睡下了,雷打不动。” 这句话刚说完,室内忽然陷入诡异的静谧,稚陵茫然一抬头,就对上即墨浔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睡下了?” 他也不紧不慢地踏进净室,走到她的跟前,垂眸端详她,嗓音不急不缓:“梓童。为何避着朕?” 她通身一震,还未听到过他唤她“梓童”。 不过,若她不曾回来,便也不曾知道他做了这些事,更无从得知自己的家竟然被人霸占了长达十六年之久。 若不出这一口恶气,想必她心里也始终觉得不舒坦。 思及至此,她登时觉得,即墨浔说什么秋后算账,分明该她算账! 大抵是怒火冲天,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他的怀抱,反手推开他,正要嘲讽开口,却不想她这么一推,即墨浔脸色苍白,纸做的一样往后倒去,胳膊肘撑着床榻,眉头紧皱,低低喘着气。 稚陵一愣,却看他缓缓闭了闭眼,像有极难忍的痛楚,竟还是强撑着直起身,踉跄站起,声音低哑,垂着眼睛,喉咙一动,说:“好好休息。……”说着,下了楼。 稚陵刚想去追,却见另一道身影缓缓上楼,停在门外,问她:“稚陵,我能进来么?” 第 108 章 第 108 章 稚陵听出是钟宴的声音,微微笑了笑,说:“阿清哥哥,你进来吧。” 钟宴这才进了屋子,却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稚陵不知他在看什么,便问他。 钟宴目光一闪,说:“没什么。刚刚……陛下他怎么走得很急?” 稚陵微垂下眼,说:“谁知道。……” 她看钟宴没再追问,只含笑坐下,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子,说:“阿陵,我煮了点红豆粥。”说着,舀了一碗,轻搁在小案上。 对于如何得到即墨浔,稚陵曾给自己定下过十六字方针,叫做“勇往直前,神挡杀神,关怀备至,灵魂共鸣”。 她一直贯彻此十六字方针,致力于做一个在外雷厉风行独当一面、在家温柔体贴与他心灵相通的女子。 因此面对即墨浔的烦心事,她自然而然地就当作了自己的事来烦心。 即墨浔没有立即回应,沉默了半晌,才道:“昨晚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前日戎狄偷袭,我军损失惨重。怎知梁王率凉州驻军击退了戎狄大军,驱除北境两百里,少说,也可保边境十几年的太平。” 稚陵小嘴微张,显然还没有消化他的话。 即墨浔这时缓缓起身,杜衡香气从他袖中涌出,仿佛也拂到了她的面上,清寒冷香令她如梦初醒。 “梁王他……” 即墨浔已与她隔着一张紫檀椅子站立对视,他眼中心绪沉重,令稚陵的心也跟着一沉。即墨浔眉目清淡:“梁王进了折子,说不求功赏,但求朕,能准他回京一趟探视母妃。” 梁王扶昀,先帝第六子,即墨浔的六弟。即墨浔口中梁王母妃萧贤妃曾经不知为何开罪了先帝,被幽禁在上阳殿,已十数年了。 彼时太子尚未确立,扶昀在一众皇子中同样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进军营挣军功去了。 先帝大抵也很属意他。 然而前几年先帝身子陡然变坏,其间更发生了些变故,譬如萧贤妃被幽禁,再譬如,裴大将军的嫡长女最终选择了三皇子即墨浔,正也代表裴家站了三皇子的队。 换言之,倘使裴稚陵当年看上了梁王,那么今日坐在龙椅之上的,怕就是梁王了。 稚陵沉思着:“梁王今次击退了戎狄,这可是极大的功劳。”她去过塞上,知晓戎狄野蛮凶悍,能保得边境十几年太平,已足能把名字烙上青史令后人景仰。 “是,所以他的要求,朕无法拒绝。但梁王妃……”他顿了顿,看向稚陵,“听说是他在凉州所娶的民女。梁王此次入京,未必单纯;这位梁王妃,须得小心招待。” 他看向她时,长眸里流露出信任,令稚陵心头一热。 她想,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共患难的人,所以他信任她,所以他肯把心事同她说,肯把重要的事情交给她来做。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词来:“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秉着她的十六字方针,她先是表了表决心,凛声道:“皇上放心,臣妾一定不负皇上重望。任是什么梁王妃还是梁王本人,若他们有任何不臣之心,我定要他们——” 她卡了一卡,望到即墨浔神色不对,连忙打住表决心的豪言壮语,还是对他另外表一表关心为好。 于是她绕到他的手边,握住他依然有些冰冷的手,放柔了声音:“臣妾知道,皇上近日都在忧心朝廷中事,这样下去,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皇上该宽心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法子的。——皇上手怎么这样凉,待会儿我煮点姜汤给皇上暖暖身子罢!” “……不必了。”他抽出手,作势转身要走,稚陵感到那抹冰寒从手里抽离,有些委屈地挽留道:“皇上多久没有和臣妾一起用膳了。” 他踏出的步子并未停顿,淡薄嗓音亦毫无起伏:“国事繁忙,皇后,朕以为你明白的。” 稚陵望着空落落的栖梧宫,残留的杜衡香气一点一点消散。窗边的玉瓶里的梅花枝静静立在那儿,似窈窕但哑巴美人。 等了好一会儿,寒声才敢靠近自家娘娘,小心问道:“娘娘,还煮姜汤么?” 稚陵声音失落:“再说吧,本宫也不爱喝那个。”裴稚陵瞧见正侧坐在软榻上的太皇太后。 软榻的紫檀木小桌上摆了一盘残局,想必是在与自己下棋。太皇太后酷爱下棋,在棋局上纵横了一生,裴稚陵也跟着学过两手,但实在没有太大兴趣。 太皇太后咳嗽了两声,放下怀里抱的手炉,冲她招手,拢紧了身上盖的孔雀羽面的毛毯,“稚陵来了?” 稚陵解了锦裘递给寒声,便往太皇太后膝下依偎过去,撒娇道:“皇祖母,稚陵可想您了。” 太皇太后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眉心:“还说呢。哀家不叫你来,你能记得我老婆子?” 太皇太后素来威严,年过七旬,时常板着脸面,旁人总觉得她严厉,但稚陵眼里,太皇太后那叫刀子嘴豆腐心。 “哪里!”稚陵嘟了嘟嘴,“寒声说皇祖母染了风寒,方才也听到几声咳嗽,皇祖母可叫太医来瞧了?可有用药?以前父亲得了个方子,叫‘疏气金银方’,治风寒最能见效,已叫寒声把方子给了林姑姑了。” 太皇太后又咳嗽了几声,稚陵忙地端来茶盏,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说:“小病,不碍事。反倒是你……”太皇太后那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番,眼角眯了些皱纹出来:“禁足的时候,倒是显清瘦了。” “只是躲了几日懒,稚陵倒觉得自己胖了呢。” 这时林姑姑从门外进来,先规规矩矩向殿内两个主子行了礼,才道:“太皇太后,可要传午膳上来?” 稚陵好奇道:“来时小吉祥就说皇祖母备了午膳,不晓得稚陵今儿有什么口福?” 林姑姑微微一笑道:“有娘娘喜欢的西北羊肉锅子。” 太皇太后着了风寒自是不宜吃辛辣物,这羊肉锅子毋庸置疑是给稚陵备的,稚陵听了,心花怒放,讨好地给太皇太后捏了捏肩膀,嘻嘻一笑:“皇祖母疼我。” 太皇太后望着稚陵,对林姑姑道:“去把皇帝也叫过来。” 稚陵一愣,太皇太后严肃神色里含着点笑意道:“稚陵,你怕是也想见他了罢?” 她极乖巧地搀着太皇太后起身,娇嗔:“皇祖母!” 稚陵心头说不欢喜自是假的,她本是打算今日看望过太皇太后就去中德殿来着,现下,现下这样……,也很好。 她脸颊发起烫来,疑心是殿中烧的地龙太热了的缘故。 同太皇太后说了好会儿话,才见林姑姑又进了殿门。稚陵张着脖子去望,却没有望见其他人影,失望之余直接问道:“姑姑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林姑姑小心望了眼太皇太后,回道:“回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皇上说今儿要处理戎狄战事,事态紧急,便不来用膳了,晚些再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默了会儿,眉目肃沉:“皇上当真是在处理紧急战事?” 林姑姑把头更加低下去:“奴婢去时,仅宋公公回的话。” 稚陵正在想着,连太皇太后去请都不来,那么如果方才自己前去中德殿,大抵也是要被拦下的,不禁又愁了几分。 太皇太后半晌未语,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稚陵,咱们用膳吧。” 稚陵向来喜欢吃寿宁宫的羊肉锅子,那厨子还是太皇太后命人找来的丰州名厨,便是为了照顾稚陵的口味。 禁足中饮食清淡,她许久未尝到辣味,吃得热火朝天,太皇太后在一旁看着,笑起来:“稚陵,你瞧你,十八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稚陵颇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碗,说:“皇祖母,稚陵在您跟前可不就是个娃娃么!” “娃娃?”太皇太后倒是笑了一声,抚了抚她额发,语重心长道:“说到娃娃,……稚陵,皇帝膝下贫瘠,唯一一个皇子还早夭了,如今尚无一儿半女承欢膝下,这于大衡国祚万万不好,你可得……” 稚陵想起这桩事便觉得烦恼,撅了撅嘴:“皇祖母也晓得,皇上勤政,正像林姑姑说的,我每每去见皇上,皇上也如此打发我……见不着皇上的面,更别提孩子了呀。” 太皇太后严厉道:“胡说,这开枝散叶同样是维|稳朝廷的大计,皇帝他不上心,你身为皇后,便要多多上心!” 稚陵垂下眼,揪着衣带,只听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续道:“先帝这个年纪,早已生了十几个皇子帝姬;稚陵,你与皇帝,满打满算也已成婚三年了。” “三年两个月零十八天了。”稚陵对此记得很是清楚,她和即墨浔是在隆化十九年十月十六成婚的,如今是敬陵二年正月初四。 太皇太后说:“从前你年纪小,哀家也从未拿这件事多说什么,可是,眼见哀家……” “皇祖母!”稚陵及时打断太皇太后的话,摇了摇她胳膊:“皇祖母别说不吉利的话。” 太皇太后道:“总归是要说的。稚陵,嫡长子只能是你生,千万千万不要给后宫里其他人机会。你禁足二十余日,便是大大失算了,叫其他人有机可乘。除夕之夜,与皇帝登楼的仪礼竟给那赵桃书占去,——” 稚陵道:“那不是她故意要占的,是怪稚陵自己恰逢了禁足。” 太皇太后沉静地看她一眼:“稚陵焉知她心中无欲无求?更何况——”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皱,“那是皇帝登基第一年的除夕,是何等非凡的意义……万事万物,多讲究一个‘元’字。” 稚陵心中一凛:是啊,她固然自以为是自己的过错,还以为即墨浔好意替她遮掩禁足的丑闻;然而,……然而事实上,觊觎她皇后宝座的,可并不在少数。 她有些自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说:“皇祖母说得对。我犯了蠢了。” 这时,小吉祥忽然进来,凑近太皇太后低语了两句,稚陵正夹着一筷子鲜嫩的羊肉片在锅子里涮,却是竖起耳朵细听,余光见太皇太后神色稍变,不知是什么事。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小吉祥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下。 稚陵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咬了口羊肉,太皇太后却望着她,道:“用过膳,稚陵陪哀家去寒香园走走吧,听说梅花开得很好。” 稚陵原本是打算陪太皇太后用过膳便回去,回宫途中还可顺道去一趟中德殿;但皇祖母发了话,她自然不会拒绝,只好把心底的计划又往后挪挪。 “梅花开了?”她眨了眨眼,“栖梧宫中没有栽,入冬以来还没有见到呢。” 太皇太后神色莫名,道:“这时薄阴微雪,正适宜赏梅煮酒。” 用了午膳过后,稚陵便搀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去。太皇太后瞧着停在门前的步辇,摆了摆手:“哀家和稚陵一道走走,也正好消消食。” 于是只留了寒声、林姑姑和小吉祥伺候在左右。 即墨浔登基初年戎狄人便来寻衅滋事,兼有他其他兄弟在虎视眈眈,这个皇位还未坐得稳当;加上他尚无子嗣,就更加惹人眼热。 明白明白,她自然明白,可她不想明白的。 子嗣子嗣,又是一大桩烦心事,稚陵使劲敲了敲额角,寒声见状忙地阻下她,心疼道:“娘娘别作践自己个儿。” 稚陵哀叹一声,有些丧气:“寒声,你说本宫……前十几年分明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也觉得无比快活,为何,为何现下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快活了?” 寒声听后,眼圈一红,眼看又要掉泪,稚陵又叹了声连忙摆手:“罢了罢了,这话你当没有听过。”话锋一转,“也不知梁王妃是何来历,皇上竟要本宫小心至此?” 寒声道:“娘娘不如叫‘那边的人’打听打听?” 稚陵沉思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距离夜宴不过十日了,事态紧急,让他们紧着点办。” 宫中事务自她解除禁足便雪片似的飞上她的案头,连着几日没有顾得上出门去中德殿寻即墨浔。 转眼就是三日后正月初八,好不裴易把斗灯会事宜一一筹划好了,稚陵在玉案前伸了个懒腰。 宫中除了寿宁宫、仁康宫和中德殿,其余每宫、殿、司、局都各出一盏灯,夜宴当晚在虹明池畔竞价,所得银两悉数充给军饷。价最高者,还能得三位主子各一个彩头。 稚陵往寿宁宫同太皇太后说起这桩新鲜事时,太皇太后虽在病中,却是很赞赏这项乐事,叫林姑姑取了一柄金镶玉如意来做寿宁宫出的彩头。 稚陵还略有心疼:“皇祖母,这玉如意未免太贵重了,咱们就是取个乐儿,哪里用得上它——” 太皇太后失笑道:“是啊,这玉如意是当年哀家出嫁时,哀家姑母孝义皇后赏赐的。拿出来自然心疼,但若是稚陵把这玉如意赢走,哀家可就不心疼了。” 稚陵大喜过望,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撒娇道:“皇祖母怎么就肯定稚陵能赢嘛。” 太皇太后抚了抚她的头发,道:“稚陵,机会难得,可不要错失了。” 说罢忽然又咳嗽起来,稚陵立即替太皇太后拍了拍背,只听到太皇太后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她不知为何。 至于皇太后的彩头,稚陵总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讽刺——居然是一幅香雪海绣图,出自江南刺绣名家之手。绣图之上梅雪相映,栩栩如生。 她固然觉得这绣图好看,但也委实觉得除了拿出来看看,没有什么别的用处。 或许对于其他人是个诱惑罢。 稚陵还待要去中德殿,寒声瞧了瞧天色,劝道:“将近午时了,娘娘不如先回宫用膳?” 稚陵眼底现出一抹狡黠:“本宫正要挑这时间去。” 稚陵的小算盘打得很响,到时候她往中德殿里赖着不走,同即墨浔蹭上一顿午膳,毕竟因公而来,总不至于把她打出去罢? ……怎么这个时候还要注意到他长相好看。再好看又怎么样。 即墨浔开门见山,神情急切,说:“稚陵,……你误会了。”他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关上门,把钟宴关在了门外。 他续道:“是她自己过来的……我没有跟她说话,也没听到她说了什么,……你信我。” 稚陵重又坐回了妆镜前,却不作声,忍下了嘲讽的话,好半晌却还是没忍住,说:“是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却看即墨浔捏着那方绢帕,徐徐靠近她来,低下眼,说:“怎么没关系。” 绢帕是她不高兴了的证据。 她吸了一口气,终于说:“这次没有,那从前就没有么?全宜陵城都知道的事,难道……难道空穴来风?难道她自己亲口承认的事,堂堂一个男人却不敢承认了……?纵是承认……别人又能奈你何,这般藏着掖着,不是大丈夫所为。” 第 109 章 第 109 章 稚陵说罢,即墨浔愕然了好一会儿,似没想到她要这么说。他立即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荒谬,不可信。” 她反唇相讥道:“你怎么证明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即墨浔沉默一阵,难得流露出这般为难的神色。漆黑的长眼睛里闪了一闪,作势道:“我叫她来对质。” 稚陵说:“强权之下,黑的也是白的。”说到这里,她卡了一卡,也并没有想到,自己要这么执着这个问题,这样咄咄逼人。可她——这难不成还成了她的错了!? 于是便咬咬嘴唇,撇了头去,正欲说话,不想,即墨浔沉默半天以后竟说:“你若不信的话……” 他抬起手解开了玄袍领口衣扣,喉结一滚,续道:“你……你试一下就知道了。” 稚陵闻言,复又看他,问:“试什么?”这才看到他半敞开的领口,和因为呼吸急促,正起伏的结实胸膛,不由得呆在原地,瞪着他道:“你——” 他似笑非笑,嗓音哑了些,向她迈了一步:“当然是,试一下……我。” 稚陵吐了吐舌头道:“能做皇祖母的小侍卫多好,天天有好吃的,谁见了也不敢欺负。” 稚陵说着说着,心里就愈觉这丰州来的厨子是个好厨子,这样的口味,啧啧,御膳房里的厨子就远远比不得。 虽说皇后可设个小厨房,但也仅仅能用来炖个汤做一二点心向皇帝献殷勤,可远远不能与太皇太后这寿宁宫的厨房比。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吃得滚圆的肚子,脑海里又蓦然就闪过太皇太后说的话来。 娃娃……她一路如此想着,想着届时即墨浔面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可能会惊讶,又有一星半点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的委屈?但那都不足以阻拦她去见他的心思。 这似乎还是她解除禁足以后头一回踏足中德殿,宫殿是好宫殿,好风好水,一眼看去隆威甚重,让人禁不住地便感到压迫。许多头一回来觐见君王的臣子,到了中德殿前,时常两股战战,站也站不住,还觉得只有跪着更相宜。 对于那些人,稚陵时常觉得可怜而可悲,天生地把王侯将相之分刻进骨子里,所以才觉如此威严肃穆之地有天恩施重,只得仰视。但她也想,如若是她处在那样一个身份上,到中德殿前觐见天子时,可能未必比他们的行止做得更好罢。 中德殿外小顺子跟小福子两名内监一人站在门的一边,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倒是他们的师父倚在门柱跟前打了个瞌睡。 中德殿前是一片极空旷的所在,这时零星几个宫人还在扫雪。雪白砖石浸了雪水更加锃亮水滑,还可倒映出人的影子来。 稚陵到时,正好听到那两个凑的近的宫女在咬耳朵:“昨儿是她,今儿还是她。我看,说不准今年第一个……” 稚陵在她们身后驻足,正待细听,那身前宫女忽然瞧见砖石上映出的红衣人影,惊叫一声:“啊——”忙地回头,看到那红衣人影正是皇后娘娘,吓得面色雪白。 稚陵什么也没有听到,望着已经吓到跪在她面前的两个宫女,撇了撇嘴:“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小顺子眼睛尖些,一眼就瞧见了茫茫素雪里唯一亮色——那身火红裙裳,阖宫上下仅有风华绝代的皇后娘娘可穿出其间万般热烈。 他晓得,从昨儿那件事后,他已明白自己跳不下皇后娘娘这条贼船,既然没法下去,还是好好巴结为妙,当下瞅了眼师父的神情,便忙地下了台阶去迎。 “哎哟,皇后娘娘,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恰逢皇后娘娘正诘问两个扫雪的宫女,虽不知娘娘在问什么,但想来她们晓得的,他也知道;何况那两宫女吓得不轻,此时只管跪伏,什么也不敢说了。 稚陵并未纠结,小顺子过来迎她,她也就放那两人离去,一面走一面问:“是谁昨日来了,今日又来了?” 小顺子未预是这个话题,原本兴致颇高,话在喉咙里卡了又卡,才终于垂着头,乖乖禀告:“回娘娘的话,是……丽才人。” 稚陵的步子滞了一瞬,她睁大眼睛:“丽才人?” 小顺子挠了挠头,头愈发地低,声音也愈发低:“娘娘,昨日下午丽才人来中德殿送了点心,磨蹭了一会儿,皇上便留丽才人在案头替了奴婢,做研墨的活儿。之后皇上赏赐了一支绿玉银簪子,说丽才人‘墨研得好,明日不妨再来’。今儿一早,丽才人便来了。” 小顺子低眉敛目的时候,瞧见娘娘的手心掐得很紧,指节也捏到泛白,那衣裳一角甚至捏得皱巴巴的,娘娘还恍若未觉。娘娘声线轻轻:“研墨,不就是研墨,本宫也会。” 分明是很要强的两句话,但是语气这样轻,平白叫小顺子觉得有些感伤了。 稚陵登阶上殿,打着瞌睡的宋成和大梦初醒似的连忙堆笑迎过来:“哎哟,什么风把皇后娘娘吹来了?——皇上正忙,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稚陵应了一声,瞧向门另一边老实伫立的太监小福子。小福子恭谨行礼,叫人找不出半点差错,也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这样的人,在后宫中,或许不能平步青云,但稳扎稳打,将来做到什么高位也是说不准的。 稚陵联想到一个人:贵妃赵桃书。 贵妃似乎许久没有在她跟前露面了。 宋成和禀报回来,面色略有难看,但是堆笑倒是没有少,依旧恭敬说:“皇上请娘娘进去。” 稚陵淡淡道:“本宫自己进去。”便把门关上,把宋成和给拦在了外头。 殿中设了一幅轻绡金帘帐,无关紧要的奏事都在帐外回话,免叫人窥视天颜。 帐内,翘头龙案后银袍青年单手捧了一本奏章在看,而翘头案的一侧,的的确确站了一名绿裳美人,垂头研墨。 绿裳美人间或抬眼瞧一瞧她身前这个青年,而这个青年也间或瞧一瞧她,甚至眉目淡淡含笑。金帘帐的纹路遮掩了他们细微的神色,但流涌此间的温情却挡也挡不住。 这一幕就正正好落在稚陵的眼中,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恰好叫她心头一涩。 她是蹑手蹑脚进来的,本就想着瞧一瞧旁人与即墨浔相处时的模样,现今真的给她看到,是这么融洽的场景,远远胜过于同她在一起时,他眼中堪比冬雪的凛冽。 便在她从中德殿外踏到殿中这小小一段距离,她其实已设想过无数回,最好不过是这都是丽才人她厚着脸皮要赖在这里,而即墨浔作为一个君子,是不便赶走她的——不过这个设想业已破灭,显见他们并没有被强迫的表现。 反倒是她——每一回厚着脸皮赖着不走的是她才对,只不过即墨浔从未给她一个台阶下下,就让她赶紧回她的栖梧宫。回想至此,她愈觉得那绿玉簪子刺眼了。 她终究没有忍住,出声道:“皇上——” 很难想象那个男人,上一个瞬间还眉目含笑,下一个瞬间那笑意便冻结住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让稚陵心底模模糊糊意识到,或许她在他眼中的形象,是太过彪悍了点么?还是太过难缠? ——甚至,太过讨厌? 她以前没有把这些词加诸在自己身上过,因为她始终觉得她同他只是潜缘未到,等哪一天他蓦然灵台清明,或许就能够意识到她的好了。 可这样一段时间是多长呢?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十年,甚至更漫长? 她已经不太能想明白。 她与即墨浔成婚三年,可是即墨浔真正碰她,也只是寥寥几次,什么初一十五的规矩,也就是到栖梧宫里盖上被子纯睡觉;彤史那几百页厚厚的册子,用到现在也不过用了区区几页纸。 能否在即墨浔在位的年限里把那册子用完,倒令人怀疑。 即墨浔他诚然是个不近女色的皇帝。但稚陵不禁又有些气恼,他既然不近女色,后宫何苦要储着这么多妃子。 寒香园自梅花盛开以后,前来赏雪赏梅的络绎不绝,然而敬陵帝尤其喜欢这一方静园里白雪皑皑的风景,便下了道命令,入园者只能走园中主道,绝不许踏坏了雪被。 是以过路的行走全都小心翼翼,园中除了簌簌落雪,别无声息。 前林是一片白梅花,正是敬陵帝命人从函中移栽来的名种“寒士卧雪”,这种梅花价破千金,养活一株已极其不易,偏偏敬陵帝还栽了这么一大片。 天下间或许仅有寒香园有如此风雅靡费的景致。 稚陵同太皇太后一路走到这片白梅花林间筑的一处亭子里,午后落雪又重了许多,北风吹得雪陵纷飞,显见天色更加阴沉。 小吉祥忙着和寒声一道准备煮酒的物什,稚陵坐在太皇太后身侧,侧头望着亭外风雪,寒香园里静谧非常,太皇太后静静道:“稚陵,你瞧这片梅花开得如何?” 稚陵向来喜欢明艳的花儿,譬如牡丹芍药山茶一类,闻言,不经意道:“开得还行吧,只是太素了,跟雪都融到了一起,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太皇太后默了一阵,正色道:“梅花开在凛冬,这片寒士卧雪更是枝枝遒劲,天生傲骨。花色虽掩于雪中,但,寒而不肯改其香,孤而不肯屈其节,最是难得。……稚陵,记住了吗?” “啊?”稚陵一时没绕过来这个弯,回头见太皇太后微垂着她威严的眼神,不知在想什么,便极快又说:“稚陵记得了!” 兀自喃喃重复了一阵“什么寒而不肯改其香”,不大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这时候林姑姑瞧了一眼还在摆弄煮酒物件的小吉祥,便站到太皇太后跟前说:“奴婢这一路瞧见不少宫人手里都捧着梅花枝,想必是带回宫里插瓶的。上回太医便嘱咐了,太皇太后要少些用熏香,而以花香替代,一会儿奴婢也裁两枝回去?” 稚陵一听到此话,立马兴高采烈道:“皇祖母,稚陵去吧!”她可好久没能出栖梧宫,正想活动活动筋骨。 太皇太后瞧着她笑了一笑:“好好,知道你个小妮子哪里闲得住。去吧。” 稚陵两三下便小跑出了亭子。寒声正要跟去,却给林姑姑拦了一把,太皇太后撑着额角,淡淡说:“让稚陵一个人去走走。” 寒声局促道:“娘娘她没有带伞……” 太皇太后睨了她一眼,寒声立即不敢说话了,只听太皇太后道:“自然要有人替她撑伞的。那人不是你,也不是哀家。” —— 小顺子打量着自己左边安静垂首行走的小福子。同是宋公公的徒弟,他很是羡慕小福子。 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小福子就攀上了贵妃娘娘这枝高枝,每次有关贵妃娘娘跑腿的好事,都尽数归了小福子去。 小顺子心底哀叹了一口气,当初他竭力要向皇后娘娘示好,哪知道如今显见皇上是更加喜爱贵妃娘娘的,他的前景恐怕是没有小福子光明;届时,师父的总管位置只怕也与他没有缘分了。 他还发着愣,没有听到前头皇上的话音说“去给贵妃折花”,倒是安安静静的小福子机敏,立答了个“诺”,快速走上前去。 小顺子见他走到一树梅花下,贵妃娘娘宛转声音便响起:“诶,就那一枝,左边的。” 小福子身手灵活,折下花枝过后立即小心奉给了贵妃,小顺子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偷瞧着,前头那位紫衣青年目光在花枝上逡巡,伸手挑了一朵,簪在贵妃鬓边,唇畔竟若有若无地含着笑意。 贵妃略有羞赧地偏过头去,小顺子险些和她目光对上,只瞧到了贵妃那如花似玉的侧颜便立即低了头去。似还有些难以辨识的低语:“皇上,……” 小顺子伺候皇上这一年来,自觉摸清了皇上的秉性,那就是个冰做的人,根本不会笑。见到此情此景皇上竟然笑了,他就愈发觉得自己站错了队是一件大大不对的事情。 他尚在懊悔,忽然听到一阵杂乱踩雪声。 那不单是普通的踩雪,而是踩着玩的踩雪——他心中有一些幸灾乐祸,不晓得是哪个倒霉蛋,难道不知皇上近日甚有踏雪寻梅的景致,最心疼这寒香园的雪被,责令入园只许走园中主道,绝不许踏坏了雪么? 还正正好与皇上撞上。 他于是抬眼预备瞧个热闹,在与他们这里隔着好几重花树处,恰一树寒士卧雪被风吹落了花,梅花和雪纷纷扬扬,树下一个穿着红斗篷的美人儿正在背对着他们踩雪玩。 雪落了好多日,厚的地方已可及膝,那个红衣美人蹬着羊皮靴子一脚踩进雪里,发出满意的喟叹:“哇……”她顺手把怀里一大把花枝放在树干边上。 大抵是斗篷碍事,美人把斗篷脱了,一把挂到近旁树枝上,那株素以枝干遒劲、瘦骨嶙峋著称的寒士卧雪便显而易见地抖了两抖,令人忧心是否会咔嚓断裂。 裴稚陵小时候跟父亲去过一回塞上,塞上的风雪比京中更剧,但是有父亲在,就是可以安心玩雪的——她蹲下来,打算自个儿堆个雪罗汉。 寒香园的小径九曲十八折,小顺子虽然望到那个美人在此,但真正要走过去,还要绕上半天。他几乎已经能感受到来自皇上身上散发的不悦。 宋成和也感受到了,心想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竟敢触犯禁令,私自坏了这好雪,皇上面色本就因为早间皇后娘娘的事情一直不大好,现下更是阴沉了许多。 那边的动静太大了,瑾贵妃也不由注意到,说:“那边是谁?” 宋成和正预备说“奴婢去看看”,这回小顺子早有准备,贵妃一发话立马殷勤道:“奴婢前去瞧瞧。” 他恭恭敬敬弯腰请示,宋成和瞥了眼自己这个徒弟,没有说话。倒是敬陵帝淡淡点头应了,小顺子心底格外畅快,总算给他逮着了个机会立功。 她伸了个懒腰,走到菱花窗前,原以为要看到即墨浔在院中练剑,却空空如也。 她奇怪着,转又想到恐怕是因为伤了手,所以他没有练剑。 怎知她下楼时,碰见钟宴坐在花厅里拾掇早饭。 他还告诉她,即墨浔已经走了,说是紧急公务要他处理,所以三更半夜把他又给叫过来。 稚陵一愣——即墨浔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她,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此。 第 110 章 第 110 章 雪停了,但天气依旧阴沉,只怕要下到腊月里。 稚陵回头向门外看去,冷风灌进来,她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微红,钟宴连忙关紧了厅门,稚陵静了一会儿,问他:“那他,没说什么别的么?” 钟宴迟疑了一下,敛去目光,微微摇头,伸手揽她,轻声道:“不要多费心神了。” 稚陵说:“我只是觉得奇怪。” 钟宴沉默了一会儿,开解她说:“没什么奇怪的,朝中事务繁多,太子殿下毕竟还年轻,有些事,把握不住分寸。” 稚陵没再说话。 稚陵没有再问这个,落完一子后,忽然想起来什么,托着腮发问:“皇祖母,这回上元夜宴,大家来得都挺齐,为何这样场合里从来不见四皇子?四皇子是怎么回事啊?” 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求知欲极强,太皇太后瞥她一眼:“好奇?” 她忙不迭点头。那位四皇子殿下简直跟不存在一样。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倒也没什么好说。他并不在京城,若他还活着的话,此时应在蕲山。” “蕲州的蕲山?” 蕲州位处南方,在洵水之滨,距离韶京三千里迢迢长路。 蕲山上筑有一座道观,名叫昭微观,观主长婴真人是一位得道高人,每逢灾年,替大衡祈祷国运隆昌风调雨顺。 不过稚陵知道这个蕲山,是因为蕲山上生长的蕲山芽在全国颇是闻名,拿来煲汤风味绝佳。 稚陵后知后觉捕捉到了太皇太后话中另一关键处,愣了愣:“……还活着?皇祖母,他是快死了?” 太皇太后说完,补充了一句:“关于他的事,以后你也别再问了。虽说,本不是一桩禁忌,但封存多年,也就成了禁忌。” 稚陵连忙点头,心底却暗自回想:蕲州,蕲山,昭微观。 对弈的时间说快不快,一不留神便溜走了,虽然在寿宁宫连输三盘,但得益许多。 她又歪在太皇太后跟前蹭了一顿午膳并一顿晚膳,太皇太后宠她,着那丰州来的厨子做了羊肉锅子,吃得稚陵满心快慰,因此用过膳后,一扫心间阴霾,又生龙活虎地出了门。 待回到栖梧宫时,仔细咀嚼了一番皇祖母的话后,斟酌着写了帖子,二月初一邀请慕裴音同游虹明池。 —— 叠翠馆四围泱泱栽着绿松,于寒冬时节亦青翠挺立,与叠翠二字甚是相宜。 寒声接了递帖子的活儿,到叠翠馆时,开门的竟然是梁王妃本人,结实叫她吓了一吓,“王妃怎么亲自开门,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面前这蒙面女子眉眼笑意深深,和善道:“寒声姑娘怎么不值当我亲自来迎了?——姑娘此来是?” 一边说着,一边迎了寒声进来,寒声道明来意后,慕裴音笑道:“皇后娘娘盛情,我自当前去赴约的。” 寒声见她庭院里摆弄着许多草药,而慕裴音现下也是穿着寻常束袖的衣裳,随口问道:“王妃是在做什么,看起来像在……晒药?” 慕裴音点了点头:“殿下腿疾未愈,我在宫中藏书阁里又借阅了几部医书,想试试配药。” 寒声暗忖,梁王妃为人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对待梁王殿下又情深义重,事事仔细,若这是本性,在宫中委实太难得。 她回到栖梧宫时,娘娘正在看书。 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瞧见的都说了,说完见娘娘她若有所思,还添补了一句:“娘娘,王妃沏茶也很有道道,明明是名不见经传的茶,却比咱们宫中都好喝呢。” 哪知稚陵卷了手里那本书往她额头轻敲了一下,笑骂:“人家一杯茶就把你拐走了,小没良心的。” 寒声嬉笑着抽开娘娘手里的书,说:“哪有,都是千真万确。”寒声定睛一看,这竟然是本医书,讶异道:“娘娘怎么也在瞧医书,方才梁王妃也是。” 稚陵微微叹气:“皇祖母的风寒已近一个月了,太医院那帮人也没什么对策,我寻思自己看看,别被他们糊弄了。我晚些再写封信给哥哥,让哥哥从外头找找大夫进宫。” 寒声倒是灵光一闪:“诶,娘娘何不去问问梁王妃?” 二月初一,雨歇天阴。 正月尾子几日骤下了场寒雨,叫回暖的韶京又冷了几分,稚陵想到慕裴音在宫中怕是衣物不全,把自己一件月白鹤氅送了她,今日果见她披着鹤氅,胳膊挟了一支青伞,款款而到。 稚陵赞她道:“这衣裳平素本宫自己穿时,寒声她们都说我压不住这么素净的,还是王妃穿来好看。” 慕裴音瞧着面前的美人,春寒料峭里仅穿一身水红裙子,腰上束条玄丝带,身段曼妙,只是一眼看过去有些冷。 她犹豫了半天,一忍再忍,终于没有忍住,说:“娘娘穿得太少了,寒邪阻络,裴易使关节疼痛,还会宫寒……”慕裴音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捂了捂嘴,心道自己又犯了大夫病。 稚陵愣了愣:“这么严重吗?本宫在冬天一贯穿得不多,多了实在臃肿。”但她很是从善如流,立即笑道:“王妃说的在理,本宫回去便添些衣服。” 话既及此,稚陵顺口就问出来:“王妃精通医术,本宫有个不情之请,……皇祖母的风寒拖了近一个月,却还没好,宫中太医治来治去也治不出什么玩意儿,本宫想请王妃替皇祖母瞧瞧。” 慕裴音出她预料没有推辞,答应得很爽快,稚陵心想,她就喜欢这样的爽快人,干脆利落。 这时她们已缓步行到虹明池北,这里飞架一座三孔石拱桥,桥头垂柳成片,隐隐可见枝条上冒出鹅黄新芽。 稚陵一面随意折了一条柳枝,弯在手里,编成柳环,一面为她介绍道:“这是当年太/祖皇帝修建的应贤桥,桥东是荟萃阁,为诸皇子帝姬读书处。” 不过现下,先帝朝的皇子帝姬已渐长成人出宫开府,荟萃阁中静悄悄的。 慕裴音探看了一番,神色却很疑惑。 稚陵见她神情,已把她的疑惑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把玩手里那只柳环,笑裴有些落寞:“王妃是在想,为何没有人?” “说来真是惭愧,皇上空有后宫佳丽,却无一个中用,没能添下一儿半女来。所以,去年最小的七帝姬出降后,荟萃阁也空置下来。” 稚陵便联想起即墨浔那个夭折的长子。 隆化二十年,成宁侯家送了一名庶女进东宫做了侍妾。彼时他们赵家还不是成宁侯府,赵霍也只不过领了个闲置武职,僵在正五品已经十来年。 他那庶女争气,进来不久就怀孕了,当年秋天便产下一个男孩。 大家都很高兴,先帝重重赏赐,还晋封她为侧妃。 稚陵心里不高兴归不高兴,给他们母子二人的用度却是最好的。 谁会知道当年冬天,先帝驾崩,大伙忙得手忙脚乱之际,这位小殿下忽染重病,不多时夭折了。他娘亲大抵伤心欲绝,也就跟着去了。 这件事,稚陵不知即墨浔是怎么想的,但他后来接了赵家幺女赵桃书进宫封作贵妃,还给他们家封了爵位,多多少少有那母子两人的缘故在。 这是稚陵心头一点隐痛。 她不知以往都不想人提起的事怎么就对着慕裴音说了,感叹了一下,大概人憋久了,总有自嘲的倾向。 慕裴音有些感触:“原是如此——”旋即温柔笑道:“娘娘身子康健,福泽深厚,诞育子女也是迟早的事。” 稚陵目光触及荟萃阁的匾额,暗暗地想,这哪里是她想就能有,生孩子是两个人都要出力,现下另一方摆烂,她可有什么法子。 遐思时,猛地记起今儿是初一,又该是即墨浔来栖梧宫的日子了。 起先心头一喜,转就记起先前他的所作所为,以及皇祖母的话,心底顿时不忿起来,决心今夜怎么也要冷他一冷,要他退步,至少把试图陷害她的丽御女和林访烟罚得更重点才可以。 稚陵回过神时,手里柳环快被她折腾烂了,只好丢掉。 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盈盈笑问道:“上回寒声那丫头说,王妃那儿的茶好喝,弄得本宫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茶?” 慕裴音见她这样快就能从落寞里抽身,眼波盈盈,五官仿佛上天精雕细琢的杰作一样,这样含笑看着她时,又把她看得愣了愣,才说:“不过是师父在山上采的野茶,寒声姑娘见过的好茶多,这样夸赞它,”她垂眸笑了一笑,“师父知道一定高兴。” 她们已绕过荟萃阁,到了一片空旷所在,沿着虹明池修的栈道曲曲折折,垂柳似拂,池水冰尚未化,她拣了颗石头啪地丢到冰面上,冰面砸出个洞,咕啾一声。 稚陵砸完后,摸了摸下巴,臆测道:“从前只以为凉州那儿断雁叫西风,不想山野间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慕裴音失笑:“倒不是凉州;那茶是师父在蕲州时,上蕲山后山采的。” 按照慕裴音的说法就是,凉州的山太高了,她的师父爬不上去。 蕲州,蕲山,稚陵慢知慢觉想到,那不正是…… 正在思考二者有什么关联时,这天气却骤然一变,几粒雨点先落下来,稚陵心叫不好,顷刻间密密匝匝的雨点随风急至,入耳哗啦啦一片雨声。 慕裴音忙地撑开手里青伞,替她遮住,道:“娘娘,这雨来势汹汹,伞怕挡不住,咱们快寻个地方避一避。” 这话很对,她们想折回荟萃阁时,发现已经走远;前方不远处就是寒香园,可以一避。 雨势太急,慕裴音虽很有先见之明,带了柄伞,但着实挡不住这风雨,几人狼狈寻到一处亭子时,身上湿了大半,稚陵烦恼道:“真没料到雨这么大。” 慕裴音宽慰道:“这几日天一直不大好。娘娘淋湿不少,回去后,寒声姑娘得记得熬点姜汤暖暖,免得着凉。” 寒香园中,梅花经雨零落不少,满径飞花,伴雨直下,径道上薄薄一层梅花雪。丛丛梅花间忽然有动静,她们正拾掇身上狼狈,闻声默契抬眼,隔着花木远远辨认出,那边正是敬陵帝和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子掩在厚重的银白披风里,戴着白狐狸毛出锋的昭君兜,裹得严严实实,压根认不出是谁来,敬陵帝的身形却极其显眼。他们撑着一柄青竹伞,估摸着也是突逢下雨,找来避雨的。 稚陵心头鬼火直冒,别开脸去,慕裴音为难道:“娘娘?”当然是询问要不要上前请安的事。 但稚陵眉目拧着:“看不见就算了。” 寒声讪讪心想,皇上又不是瞎的。她仔细望,却愈觉那个女子眼熟,只是没能辨认出,就听娘娘她深吸一口气:“走吧。” “诶,娘娘不见皇上了?”寒声见她已经起身连忙问道,稚陵身形滞顿片刻,默默咬了咬唇:“相见争如不见。” 她顿了一顿,对慕裴音笑道:“王妃见谅,本宫确有所不便之处先走一步,还请王妃在此稍后,待会儿让寒声派人来接。” 慕裴音知道她性子如此,不能勉强,答应下来,远远只见萧瑟寒雨中,满天落花处,红衣女子撑了片青伞,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急雨把寒香园浇成清碎池塘,青伞的伞面则如一片浮萍飘荡。 敬陵帝同那美人果然觅到此处避雨,见到慕裴音时,倒没有太多讶异。 慕裴音行过礼后,意外发觉那个女子,竟然是此刻该禁足在宫中的丽美人——哦不,丽御女。 慕裴音不由想,皇后娘娘还是提前走了的好,若知道了,心里怕又要难过许久。 但慕裴音低估了敬陵帝的敏锐,长眸环视一遭后,似察觉到什么,状若无意问道:“方才还有其他人在?” 他刚刚在梅花/径上已知道她在。往日她若见到他,恨不能黏到他的身上,这回却很有避他的嫌疑。 她斟酌着,说:“先才妾与皇后娘娘同行。不过娘娘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便先回宫取伞去了。” 即墨浔闻言,不置可否。那时他分明瞧见两人在亭中有说有笑,毫无急迫要回宫的模样。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时,敬陵帝身旁的女子身子微微一抖,他大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柔声说:“无碍。” 不过也好,见她时,她总要烦人。 他也就顺势记起来,适逢初一,也不知今夜她又要怎样纠缠他了。 船家说:“只是他近日好像闭门不见人,两位若上山,恐怕也见不到他。” 稚陵微微失落:“为什么闭门不见?”她想了想,揣测道:“莫非是打坐修行?” 船家说:“那老汉也不知道了。说不定这会儿去,观主已经愿意见客了呢?” 甫一到了江南,回头望向江北,江上白雾缭绕,将那边遮得看不清了。 元光二十年的三月初三,天朗气清,春风和煦。 稚陵再次见到即墨浔,正在三月初三,满山桐叶绿的桐山上。 110-114 第 111 章 第 111 章 三月初三,江边水岸游人如织。 桐山脚下竖着一道山门,汉白玉雕砌,在三月春光里焕然泛着刺目雪白。周遭桐叶碧绿如滴,山风时过,便哗啦啦一片响声。 山门旁则有一支立柱,稚陵格外多看了一眼,却看到立柱上一圈深痕,另有小字镌刻“系马柱”三字,她想了想,笑说:“难道是说,过山门的都要下马才行?” 钟宴的目光微微一闪,想到了些往事。元光三年的冬天,即墨浔亲征,带着她,渡江杀奔金陵,……后来,他自己一个人回来,“她”不知去向。 上元佳节,稚陵自宴会开始之前,便忙得脚不沾地,好裴易处理完各种琐事,匆忙赶去与即墨浔一同前往晓月宫。 这一路冬风冷瑟,灯光融融。身旁男子的玄色王袍几与夜色融于一体,龙纹盘桓,在灯火照映下流光明灭。 她一路都在偷看他的侧脸,只是在这样冷峻的冬夜,连一丝节日的喜庆也没有觅到。时移世易,这一世的即墨浔,并没有特别爱笑了。 分花拂柳到了晓月宫,众宾客在侍女引导之下一一落座,紧接着太后、帝后驾临,便是一阵山呼。 稚陵落座在即墨浔身侧时,又格外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杜衡香气霎时盈满身周,下面众人尚跪拜行礼,她的小动作无人察觉,是以她又更加胆大地去牵他的袖角。 即墨浔眉目冷清,寡淡嗓音叫了平身以后,几乎再未开口说什么。他笔直坐在那里,仿佛青山岿然不动,压根不看她,让稚陵觉得简直是一只不解风情的大冰块。 因这宴会也是梁王同梁王妃第一次上京谒见,在众人归座以后,稚陵就见台下一个青年男子并一名女子单独走出,在堂中齐齐拜下:“臣弟扶昀,蒙皇兄恩降,臣弟得幸回京,万感隆恩圣重,臣弟拜谢皇兄。” 那青年一身黑衣,发束银冠,英气逼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目若朗星,叫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从凉州来的。 凉州,断雁叫西风的地方,扶昀很有几分那边山水的硬朗清峻。 他身侧的女子一袭鹅黄宫装,穿着朴素,发髻盘束简单,只戴了一支白玉簪子。稚陵这才发现她以红纱蒙面,仅露出一双眼睛,——就在稚陵打量她的时候,她微微抬眼,稚陵瞧见,那是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即墨浔漆黑眼眸里点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笑,只是面裴冷峻,使那点笑意都显得冰寒:“梁王不必多礼。此次击退戎狄,正是梁王突出奇兵,解了北境燃眉之急。上京山高路远,梁王辛苦。” 夫妻两人这才彼此搀扶着站起来。传言里梁王当年摔马,虽能行走,却是不便,从这点来看,倒是不假。 稚陵正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兄弟二人对话,忽见蒙面的女子弯了弯眉眼,似对她笑了笑。 稚陵有心要试探梁王妃,心底思绪一顿,和气团团地向那女子笑道:“这位,便是梁王妃罢?”她又笑深了些,打趣道:“王妃为何蒙着面?可是梁王殿下舍不得叫王妃显露美貌?” 所有人的目光早都凝在这蒙面女子身上,不少好奇,也有许多是羡慕。羡慕么,或许是羡慕梁王英姿笔挺,少年成名,又刚立下了硕大功勋,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 而梁王妃的身份,直至此时都没有什么人知道,稚陵固然有“那边的人”打听了一番,也并不算知根知底。 扶昀垂下眼睛,连方才硬朗声线也柔和了几分:“臣弟疏忽,忘了给皇兄皇嫂介绍,这是……臣弟妻慕裴氏。” 他说着,又悄悄看向身侧女子,那女子旋即也垂下了眼睫,在众人期待目光中缓缓开口,嗓音清澈宛若流泉不卑不亢:“妾裴貌丑陋,所以拿面纱缚面,还望皇上娘娘宽恕妾仪裴不端之罪。” 稚陵倒是颇感意外地又仔细瞧向堂中站立的两人。 慕裴音那双眼睛分明极其美丽,当真裴貌丑陋么?而且慕裴音仪态端庄,神态自若,与此前稚陵所见到的那些头一回觐见天子的人大不相同,稳若泰山的气度常人所难企及,哪里像一个偏远山区的民女。 稚陵心头一沉。 即墨浔循例赏赐了梁王夫妻以后,稚陵笑道:“梁王成亲,本宫与皇上没来得及道贺,此番备下薄礼,祝贺梁王殿下新婚之喜。” 侍女呈上锦盒,锦盒里赫然是三朵优钵罗花。花色白中带青,花瓣饱满新鲜。 优钵罗花素来有救命药的名头,民间早将它传成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虽说实际不及,却是举世难寻。要采上一朵,更是难上加难,须得天时地利人和。 所以见到此物,不单是梁王夫妇一愣,就是座上的即墨浔,见到锦盒里的东西,也不由眉头微动。 他目光看过来,压低声音:“优钵罗花?”他目光之中,有些道不明的意味,似在问她从哪里弄来的,放眼宫中,也未必能寻出一朵像这样新鲜的优钵罗花。 稚陵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恰好他们两人能听到:“优钵罗花,俗称雪莲,性大热,能补精益阳……臣妾还有几朵,晚上皇上来栖梧宫,臣妾炖汤给皇上喝?” 她双眼灵媚非常,柔丝若勾,幢幢灯火似点燃了里头的干柴,烧出无垠的烈火来,语气灼人,叫人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即墨浔喉头忽然一干,转过眼去,端起桌上冷酒就要饮下,被一只手轻柔拦下,近前旋即响起女子清凌凌含笑的嗓音:“这酒未温,温过再喝。” 他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眼底又恢复成一片平静,只是淡淡拂开她的手。 稚陵曾经的梦中,他们夫妻一生清贫,生病以后,连一服风寒药都买不起,最后凄凉病死。 但她也曾梦见,就算是那样家徒四壁的情形中,她生了病以后,他宁可自己辛苦点,也要买回来药给她喝,只为让她快些好起来。 那些记忆刻骨铭心,梦境里那只贴在她额角的手的温热感,常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大抵也是因此,她这辈子就很喜欢收集各色名贵的药材,总归,她不希望有朝一日重蹈覆辙,死于无可奈何的疾病。 那时候,他是何其温柔。可是现下…… 世上没有什么爱恨是无缘无故的,她对即墨浔这一世的爱,缘起于那个叫人遗憾的梦。但这份爱,在即墨浔眼中始终发生得莫名其妙,她能理解,却时常怅然。 毕竟,她不能说出那个秘密。 她抿了抿唇角,收敛了些溢出的神情,依旧端坐,做她的母仪天下的皇后。 堂下梁王妃却比梁王还要镇定,率先拉着她夫君谢了恩典,退回位上,稚陵本以为,以这梁王妃的镇定自若,该是宠辱不惊,不料眼风扫过去时,发现她仅露的眉眼里,洋溢出来一抹惊喜。 莫非自己又想多了,其实梁王妃也没有她想的那样城府莫测? 宴上觥筹交错,歌舞曼妙。稚陵替即墨浔温好一壶酒后,却见他一杯都没有喝,不由有些失落,索性自己全都喝了。 酒过三巡,正是酒酣耳热之际,稚陵望着众人忽然笑着拍了拍手,众人还不知始末,忽然,自虹明池水上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晓月宫环水的三面帷幔尽皆升起,将宫殿里的灯火淌进外头如墨的夜色里。 灿烂灯火照映池水,粼粼波光间,虹明池对岸陡然升腾起一朵硕大的烟花。 烟花在半空中炸裂,点点碎星飞往天地之间,紧接着一朵接着一朵,都在对岸绽放,在虹明池水上印下万万千千流光溢彩。 隔水看花,烟花的影子,水的波光,晃晃荡荡。 此夜飘雪,纷纷扬扬。 稚陵在玉案底下轻轻拉了拉即墨浔的袖子,靠近他,“烟花,你看烟花——是,是烟都的,烟都的名匠做的烟花……” 她大约也有些微醺薄醉,说话都不甚克制了,还有点结结巴巴。 酒气伴着她发上淡淡香气,一股脑地袭来。那股淡香似花非花,是露非露,不知是什么香料,虽然淡,却很清爽好闻。 即墨浔心头猛然跳了一下,见她还有向自己身上靠过来的趋势,眉头微蹙,正想要把她推开些,哪知她已经自己坐直了,他伸的手只好收回。 酒添人媚,那双眼眸愈加勾人,只是这时忽然显出一些淡淡失落,端起杯中残酒喝了干净。 他并不知稚陵这时想起来除夕那日的事,所以心头忽起郁郁不快,他只当她终于记得了自己的皇后身份,断然不该太过轻挑。 他想,这样才对。 这样……才是对的。 —— 除了宫妃,其他宗亲或多或少都听闻了夜宴会有一场斗灯会。 由于皇帝自己年纪不大,所以比皇帝还要小的各位王爷,以及比各位王爷还要小的王妃,大多都很爱玩。 其余宗亲,包括皇帝的几位皇叔长辈,也都对这斗灯会很期待。 泛泛原因主要是大家在假期比较闲;具体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被迫要来参加宫宴,所以今夜无缘参加民间那场斗灯会,只好寄希望于宫中的乐子,能真的乐一乐。 大衡朝民风开放,后妃一同出席宴会亦不必太过避讳。 于是,当此酒酣之时,便闻胆大活泼的管才人率先说道:“娘娘,这斗灯会何时开始呀,臣妾都已等不及了,听闻——” 她顿了顿,倒是看向身旁丽美人,弯眼笑了笑:“听闻丽姐姐宫中花灯做得极美,又有趣儿,真想赶紧瞧瞧!” 众人目光便纷纷落到丽美人跟前。早已听闻这丽美人是敬陵帝放到心头的新宠,打量过去,但见那个美人身若蒲柳,面如桃花,今日一袭水绿银纹的裙子,鹅黄披帛,发髻乌黑,簪着的绿玉银簪在灯下闪烁流光,彰显帝王宠爱。 她闻言抬起眼睛,似乎有些惊慌失措,迅速低眉,脸颊薄红,温声细语:“哪里,……只是,只是寻常的玩意儿……” 即墨浔直勾勾地盯着她,像要把她看穿,钟宴自己很识趣地溜达走开了,去不远处的梨花树下站着,稚陵才道:“不见就不见了,我很想见你么。” 他神情显得平静没有起伏,哪怕她这样说,他反而有些释然似的:“你不怪我,不告而别罢?” 稚陵倒想起来了,在宜陵,他突然地消失,于是淡淡地讥讽了一句,道:“我哪有政事重要呢?” 他却唇角一勾,勾了个漂亮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稚陵实在很讨厌他这一点,有什么却不肯直说,拐弯抹角的,她一点也不想猜来猜去,索性不猜,直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静了静,目光落在她的眼中,含笑说:“今日是上巳节。江边有船,可以游江。你若愿意,今夜戌时,桐叶渡口,我等你。” 第 112 章 第 112 章 三月初三春寒料峭夜。 晴朗夜空里,星光璀璨,山间寂静,虫鸣阵阵,江水滔滔。 稚陵站在一棵老梧桐树下定了一定,宽阔江面上风浪并不算急,四下静谧,放眼望去,千里春江,似乎只泊了这一叶小船,只这一盏昏暗的走马灯,挂在小船的船头。 那盏灯晕出黄澄澄的暖光,将小船的四周都笼罩在了昏昧光线里。 连江水也泛动着粼粼的昏昧的光。 这样巴掌大的船,玄袍男子正靠坐在船沿,两手枕在脑后,曲起膝,一派闲适惬意。昏昧的光泻在他的身上,令他袍袖上的刺绣明灭地泛着光彩。 春夜冷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袖,他侧着脸,绰约看出,他正闭目养神,神情慵懒惬意。 稚陵拢了拢身上雪白的斗篷,踏过丛丛深幽的野草,发出细碎的响声。 若不是这草丛间立的碑上写了“桐叶渡”三个大字,她决计想不到,即墨浔约定之处是在这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稚陵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即墨浔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即墨浔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娘娘,可是陛下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稚陵闻声,笑了笑说:“没有。”出了寒香园,寒声在她跟前聒噪:“娘娘,您刚出来,就明目张胆与淑妃……怕是不妥……” 稚陵白了她一眼,说:“寒声,你打小跟着我,怎么总这么唯唯诺诺?淑妃惹了我,我还要裴忍她不成?”她着实不知,裴家彪悍的家风里,寒声是如何在耳濡目染之下还没有潜移默化的。 寒声一下子闭了嘴。因出门没有乘辇,现下回宫也只好步行回去,稚陵自己抱了一怀抱的梅花枝,是要送往寿宁宫的;临走时叫寒声也剪了几枝带回栖梧宫,她想着即墨浔既然喜欢,她也得快点喜欢上这些花儿才行,带回去培养培养感情。 到了寿宁宫,林姑姑过来见她,低声告知她太皇太后已经睡下了,接了她裁的梅枝一一插瓶。 稚陵没有急着回宫,坐下讨了一口热茶喝,终于问出心底那一抹郁郁:“姑姑……我送了皇上帕子,皇上只把帕子收下,说我有心,这是个什么意思?皇上不喜欢我送他这些么?” 林姑姑一愣,面前裴稚陵一双明亮的眸子正期盼地望她,溢满困惑,很不解一样。 林姑姑微微笑了,说:“娘娘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大抵在皇上心中,娘娘的手不应只拿来做绣娘能做的活。太皇太后也说过,望娘娘能早日为大衡开枝散叶,真正地站稳了脚跟……” 稚陵在回栖梧宫的路上,脑子里便不断盘旋着即墨浔的神情和林姑姑的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冷息钻进鼻腔,凉意贯彻全身。 “娘娘,您也不必太有压力,以前,以前府上大夫就说过,太有压力反而怀不上孩子……” 稚陵没有看她,而是说:“本宫只是觉得……”即墨浔真的也和林姑姑一般想法么?“罢了。” 当天夜里寒声就交给了她一封战报,说是除夕之前的战报,这几日才传回来,除了娘娘,就只呈到了中德殿、皇上的案头。 稚陵展开战报细读时,温弦匆忙进来,在花罩底下禀道:“娘娘,中德殿东西殿没有点灯,敬事房的总管出来也说皇上今夜不进后宫了。” 稚陵从战报上移开眼睛,望向温弦:“册子拿来,本宫看看。”说着阖起战报扣在桌上。 温弦才近前,递来厚厚一沓纸册。稚陵翻开彤史,见元年腊月里没有一次记录,记录还停留在十月上,最后一回是贵妃侍的寝。她心中喟叹,即墨浔正值大好年华,难道不像话本子里的男人那样精力旺盛么。 稚陵合上彤史又交还了温弦,继续读起战报来。 寒声在一旁伺候茶水,灯火忽忽地闪着,一切都很静谧。寒声却见烛光影子里,娘娘的面色一下沉了下来。 “岂有此理——” 那封战报也未能幸免于难,被狠狠拍在桌上,这小桌颤了颤,连带寒声也颤了颤。稚陵握起桌上热茶,一口喝了,目光里却显见很是愤怒,寒声琢磨着道:“娘娘仔细手,别拍疼了。” 稚陵拿起战报引了火,投进面前炭盆里,直盯着那纸页被火卷噬成彻底的灰烬,才稍稍移开目光。 窗边白日里剪的梅花枝在窗纸上映出窈窕影子,她道:“正月十五的元宵夜宴,贵妃是不是称病不打算去的?” 寒声不知怎么忽然说起贵妃,忙去察看下午长春宫送来的宴会事宜,应道:“娘娘,贵妃确实称病,还有太医院脉案。” “呵……”稚陵想到战报上说,此次戎狄犯境来势汹汹,父亲领着裴家玄云军应战,却忽然天降一个赵监军督管战事,乃是成宁侯赵霍的侄子,贵妃的堂弟赵献。 这赵监军在军中处处令父亲掣肘,腊月二十四那日还延误了一回战机。 此外,父亲还觉得这一回有人与戎狄通敌报信,小小戎狄,蛮鄙之人,几次三番预察先机,极为可疑。 裴稚陵忖度父亲把这两件事写到一起奏呈,怕正有怀疑赵献之意。不知即墨浔会怎么看此事?他一向信赖裴家,稚陵心想,他一定也会赞同父亲看法的罢? 通敌卖国,这可不是小事。赵献的监军位置来得也是莫名其妙。 稚陵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监军这样的好差事,怎么落到赵献这毛头小子头上的?是即墨浔钦点的么?……是因为,贵妃的关系么? 裴家功勋赫赫,都是祖辈在战场上一滴血一滴汗地挣回来的,血骨累累铸成今日朱户高墙。他成宁侯家却又凭什么平步青云?只因为一个,一个当贵妃的女儿? 但这个想法着实太荒诞,稚陵使劲摇头想摆脱它——三年夫妻,她始终觉得即墨浔不是为女色昏头的那种人;也许……背后还有什么旁的原因呢? 这夜里,雪色明亮,她翻来覆去地没能睡着。次日顶着眼下青乌,任温弦给她用脂粉遮掩气色。寒声一边梳发,一边还不住埋怨:“娘娘做什么要为那些俗事烦心事糟践自己身子,这眼底下青黑一片,待会儿各宫来请安,可都要看到了。” 稚陵也拈起一指头脂粉,对着镜子抹了一通,疲惫道:“本宫出来后她们头一回请安,过得差一点也没什么。” 说话间,外头小宫女进来,匆忙福了个身道:“娘娘,贵妃娘娘宫中来人说,贵妃今日病得又厉害了,不能给娘娘请安,万望娘娘恕罪。” 稚陵淡淡点头应了,寒声目送那小宫女出去,才靠近稚陵低声道:“娘娘,昨儿审那管事的时候,管事说贵妃娘娘也去了寒香园游赏,……怎么今儿给娘娘请安便不能来了?” 稚陵原本困倦,懒懒答说:“许正是昨儿受了寒,那娇弱身子骨一下又受不住了罢。” 寒声微微蹙眉,还要再说什么,又觉得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宫中躲懒的也不只是贵妃一个人。 稚陵出来时,望见来栖梧宫来得最早的,不出预料正是那几个从侍女提拔上的妃子,大抵因着不敢得罪人,所以行事多谨小慎微。 见到她时,纷纷行礼。她没多看,便叫众人坐下,其实请安没有什么可聊的,人虽陆陆续续到了,也不过寒暄些饭菜天气云云。 昨日欺负到她头上的淑妃今儿还敢来,稚陵定定瞧着打门口进来的一道松绿身影,淑妃却是避开她打量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稚陵目光便一路追着她,率先开口:“听说,淑妃昨日去寒香园,身先士卒,扫雪去了?” 晁幼菱僵了僵,却还大方抬起眼,笑了笑:“娘娘也知道了?”稚陵心道,她还打算装作没这事不成? 其实在场的哪个不晓得此事,皇后娘娘夺了淑妃这好不裴易得来的历练机会,可是狠狠打了太后的脸,听闻昨夜仁康宫摔了两只翠玉盏子。 稚陵抿了口茶,扬了扬嘴角,道:“淑妃身份贵重,这等事下回还是不要亲自做了。难保哪一日被当成不长眼的奴婢,失了脸面。” 晁幼菱脸色泛白,诺诺不言。 眼见淑妃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失了乐子,场中再度陷入寂静,直到某个妃子头发上的簪子闪到稚陵的眼睛。她微微眯眼去看,正好看到了一身水绿缎裙的丽才人。 臧夏嘟囔着:“那娘娘整日笑什么呀?” 稚陵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娘娘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陛下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稚陵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即墨浔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即墨浔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陛下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娘娘,……” 稚陵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稚陵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裴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娘娘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陛下。娘娘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陛下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陛下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陛下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娘娘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即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即想起了正事:“裴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稚陵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程绣说:“陛下也在。” 她见稚陵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稚陵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陛下,她面对陛下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陛下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陛下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稚陵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娘娘,别想那些了,……” 稚陵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娘娘,是陛下说了,娘娘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娘娘休养。” 稚陵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即墨浔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陛下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稚陵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稚陵?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即墨浔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他顿了顿,嗓音低沉沙哑,问她:“稚陵。我最爱的人是你,——你最爱的人是谁?” 她捂着眼睛,生怕泪流下来,于是故意说道:“我第一爱我自己。” “第二呢?” “我爹娘,我哥哥。” “第三呢?” “还是我爹娘。” 他不甘心地追问下去,问到了二三十个,姓名逐渐陌生,终于忍不住,不甘心地问:“那……我和煌儿呢?” 她从指缝里看他,神情晦暗而又痛苦,她忍不住大声说:“即墨浔!你明知故问!” 她愈说愈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积压心底的委屈决堤一般泻出,她泪眼零零,哇的一声哭了:“说的好像我就得到过你‘完整的爱’一样——没有,根本没有。就算重来,我不会选你,就算重来一万次,我都不会选你!……” 第 113 章 第 113 章 她说罢,呼吸剧烈起伏着,便要把他手里的琥珀杯抢回来,怎知他死死握着那只琥珀杯,遽然打翻,鲜红的液体流了满舱,良久无言静默。 原来她这样想……。 鲜红的液体像殷殷鲜血,覆满手背,她愣了愣,看着他满手鲜红,睁大了乌浓的双眼,又怒又难过地低吼:“为什么不让我喝?” 刚刚的一番话仿佛耗尽她力气一样,吼过以后,万籁俱寂,即墨浔握着那一只血红玉的酒壶,蓦地扔进长江水里。 咕咚一声,酒壶不见了踪影。 稚陵下意识探身看去,江水滚滚,那一星血红早被淹没在了黑漆漆的水中。 “你……”半晌,她又不知说什么好。 即墨浔想,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忘川水,滴了谁的血,喝下去,就能忘记谁。 来此之前,他去桐山观上,求问到底如何才能解开她的因果。 后来,他第二次进了阴曹地府,取得一瓢忘川之水。观主说,因果因果,有其因,方才有其果,——只需要洗去她关于他的记忆。 倘使对她来说,他只意味着痛苦,忘记他,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即墨浔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视她。 “你这么想忘了我?”他轻声说,呼吸出的热息,像一片极轻的羽毛,刮在她脸庞上。 稚陵不语,颓然地靠在了船壁上,目光微微上仰,看到了船舱外满天繁星,三月春夜里,江风微冷,吹在脸上,依稀有几分寒意。 她分不清是不是想忘了他。大千世界,十丈软红,她始终觉得一草一木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过往亦是,回忆亦是。 那女子微垂着眼,视线幽幽地转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即墨煌心头一动,恍惚觉得,她和刚刚见到的……有些不一样了。 “你居然不记得我?”稚陵觉得不可置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一句话害得我被赶出村子,孤苦无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记得我?”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即墨浔又拉了回去顺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让她发泄情绪的时候。 “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关起来!”即墨浔并不在乎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怎么安抚陆承望。 和稚陵一同来的两个侍女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听到即墨浔的话赶紧捂住稚陵的口鼻将她拉了下去。 稚陵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对待,她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丝毫无法挣脱身上的束缚。 最后她被两个侍女关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个空房间里,起初她还想办法敲门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许久都无人回应。最后,她许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将头埋在双膝里。 稚陵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想逃离这个地方,离开州牧府,离开晋州,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无措的时候,但是此时已经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救她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夜色来临,这件被遗弃不用的屋子里连个烛火都没有。屋里漆黑一片,稚陵的肚子都开始叫了,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这种平静永远不会被打破。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不会有人来伤害。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会得到实现,稚陵听到房间被打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即墨浔的身影,侍从们举着灯笼在他身后让她看不清即墨浔的脸。 看着稚陵脸上的泪痕,即墨浔觉得这幕有些似成相识。这让他想起前不久稚陵被村民抓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稚陵在哭,而他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只是这次让她哭的人变成了自己,这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可知这次犯下了多大的错?”即墨浔冰冷的声音从稚陵的上方传来。 稚陵能感受到即墨浔身上的怒气,其实她并不知道国师是什么人,但是从今日即墨浔反应来看对方应当是个大人物。而她当众掌掴了那个大人物。 若是换成一般人此时怕是早就跪下认错了,但稚陵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长的时期没受过父母的教导,没经历过人情世故,没有被规训。 她像生长在外不常见的野草,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错?”稚陵站起来擦去脸上的泪痕,“他害得我那么惨,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即墨浔闻言心里压着的怒火瞬间飞涨,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没想到都到了州牧府这么多天了她居然还没学会低头。 正当他打算发怒的时候,突然听到眼前的少女说:“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详?” 即墨浔被稚陵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说出的斥责的话此时也堵在了喉咙里。 “你之前说你不信这些东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预言我的那个人是国师后,后悔了,是不是?”稚陵看向即墨浔。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稚陵今日在前厅的时候就在即墨浔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样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骗子……”稚陵低喃道。 “你说孤什么?”即墨浔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想被针刺了一般。 “我说你是个骗子!”稚陵大喊,“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出来,你不但一分钱都没给我还不相信我,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即墨浔用手捏住双颊让她说不出话。 门外举着灯笼的侍从已经被吓的跪下了,举着灯笼的胳膊也颤颤巍巍的。 晃动的烛火印得即墨浔在墙上的影子此时也扭曲无比,两人的影子逐渐贴近,稚陵终于看清了即墨浔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内心。他在暴怒。 “看来是孤对你太好了。”即墨浔这话说的极其缓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孤在晋州真的找不到医师,离不开你?” 稚陵还想说些什么,但即墨浔的手仍在施力让她说不出话,她用力想要掰开他钳在她脸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没有放开。 稚陵真实的感受到即墨浔是在生气了,他是因为自己打了国师而生气?还是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生气?稚陵已经无心去分辨了,她现在只想让即墨浔放开他,然后赶紧离开他身边。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即墨浔生气的时候,他命人砍去了一个人的双手。 也许即墨浔说的对,他对她是太好了,让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即墨浔面前畅所欲言,让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时候。 终于,即墨浔放开了她,稚陵赶紧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既然你觉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说出来,何必这样假惺惺的。”稚陵感觉自己真是没出息,眼泪又不争气地往外冒,“一边说不信鬼神之说,一边又这么忌讳我……真是虚伪。” 屋外的侍从听见稚陵这话一边恨不得能自己冲进去捂住她的嘴,一边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会儿太子党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即墨浔气极反笑,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雷点上来回蹦跶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虚伪?……张恺!” 张恺早在稚陵大喊即墨浔是骗子时就被侍从们叫过来了,他刚赶来就听见了即墨浔叫自己进去。 “殿下有何吩咐?”张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只得先应和即墨浔的命令。 “她既然觉得孤虚伪,就送她回那些不虚伪的人身边。”即墨浔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当然是哪来的就回哪去!”即墨浔道,“她不是喜欢被人‘真诚相待’吗?就送回她原来住的那个地方。” 稚陵本以为即墨浔只是把自己赶出去,这她倒无所谓,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赶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岂不是还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分明正是三月里春光大好的时节,刚散学的小孩子们三三两两去放风筝,山野间野花芬芳,春草无垠,和煦春风温软拂面,上巳佳节,水滨许多年轻男女,手里捏着兰草,准备互赠。 她捏着的那支兰草掉在水里,随着江水流去了。 视野中仿佛燃起了漫天的火光,亮得惊人。天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乌沉沉的,不见月光,不见星子,只有三春水岸疯长的野草,铺天盖地的绿,还有风刮过山野时,桐树初长的叶子哗啦啦的声响。 稚陵骤然惊醒,有熟悉的声线惊喜地响起:“阿陵,你醒了——”是钟宴。 她模模糊糊地挣扎起身,不知几时下了船,在江岸上——极目看去,头顶是险峻耸立的绝壁高崖,天上乌云滚滚,没有一颗星星。 却这样亮…… 平江千里,江面辽阔,江尽头仿佛燃起了滔天的火光,烧得天边火红,江水映着火光,满江的粼粼金光动摇着,大火肆虐在江心里,仔细看,还能看出火光里勾勒出小船的形状。 那一叶小船便这么漂泊着,载着满船的火光,不知要漂到何处。 稚陵哑着声音问:“我怎么在这?” 钟宴说:“我知道你偷偷下山来,就跟在你身后。你上了船,我沿着江岸一路跟着,天太黑,本来跟丢了,却看到有鸟惊起。循着声音找过来,就见你躺在这里。他……应该是故意把你留在这儿。” 她愣了愣,尚未完全从刚刚那场梦里抽离出来,望着江上的火光,问:“那他……他还在船上?” 第 114 章 第 114 章 千里春江,无垠夜色,小船漂泊着,不知会漂向哪里。 即墨浔见她沉沉睡去了,指尖忍不住碰了碰她绯红的脸颊,柔软温热,晕开了两靥红霞似的,他忍不住又低头,啄了一啄。 胸前已被血浸湿,血色染在玄袍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唯一不好的是,刚刚拥吻时,蹭到她的雪白衣裳上,一两痕,似一枝开得稠艳的红芍药。 他抬手捂了捂心口,黏稠的血浸满手心,在灯火中显得尤其妖艳。 他轻声叹息,染血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来回摩挲着,她眉心的殷红朱砂痣便像被血融化一样,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就是她的因果。 是他硬要在三生石上写了他们两人的名字,从前生纠缠到来世;也是他强求今生的缘分,只有一面之缘,却硬生生的,妄求姻缘。 令彼此折磨,到了今日。 他眼中温热滑下了什么,又恍惚地低笑了一声,直起身,怔怔地坐了片刻,模糊想到一些往事。 十七年前到这里时,天上飘着淅沥沥的冷雨。崖上风大,崖下浪急,不似今日春光烂漫,两岸草木向荣。 那是酷寒的冬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一向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只要他想,就能令他的父皇、他的兄长们毫无尊严地死去;只要他想,就能成为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只要他想,就能一统江山,令万国来朝;只要他想,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来爱他——在那件事之前,他始终自负地想,他没有什么得不到。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点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泻发烧,但慕裴音诊断的结果却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后太医院再诊,结果如出一辙。可见她们被人利用了,背后之人心思歹毒,不单想置丽美人于死地,还想要嫁祸给她。 丽美人咬死不说是谁唆使的,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还拖出个无辜小宫女,说是她拿错了药,才致如此。 稚陵在座上冷哼一声:“栽赃嫁祸本宫,你知道后果么?按照大衡律例,不单你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你母家也要牵连。你好好想想。” 丽美人本就不是什么显贵家庭,她父亲仕途到头不过七品宣义郎,说拿母家做威胁,其实胁不得她什么。 想必心里还存有自己是宠妃的念头,所以胆子很大。稚陵稍加一想便想通了关窍,丽美人素日娇娇怯怯,能同谁有交集?那必定是漪兰殿里的盈妃林访烟了。 宫中尽知皇后娘娘雷厉风行,治宫中事,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她连太后跟前的老人、当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宫中平静了一段时间,正当大伙以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时,正月廿七日那天,凤谕突下,司刑司来人拘禁了漪兰殿里两位主子,转就宣告阖宫此案勘破,在宣仪门前读了罪状,就要依律处置。 今儿晴好,不过砖石仍然冰冷,跪着不好受,漪兰殿里的人已在宣仪门前跪足了两个时辰。娇娇丽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过去。 不过林访烟倒是个结实的,虽跪在下头,狐狸眼却仍然含笑,仰头看着她:“娘娘要怎样处罚臣妾呢?” 稚陵坐在紫檀圈椅上,撑着腮,笑了笑:“本宫没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赃陷害者反坐,念在你们侍候皇上有苦劳,免去死罪,且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本来还想罚个三十杖来着,想了想乳娘的前车之鉴,还是算了。 宫中妃嫔悉数在场,闻言,也都暗自计较着自己。先朝也有这等案例,但只是降级禁足罚俸,还算有出头的机会——但,一旦贬为庶人,进了冷宫,何谈翻身! 稚陵考量的是,这是敬陵年来宫中第一回有这种事,若不重重处罚,此后岂不是层出不穷,那宫中不得乱套。杀鸡儆猴也好,免叫她们还有这等害人的心思。 稚陵瞧了眼天色,道:“盈妃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嗯?” 林访烟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愿。” 稚陵倒不知她何来的底气,冷冷一笑:“那本宫便看着。” 说着扬手就要叫寒声念判决。偏偏此时,宫道那头急响起一阵脚步,众人纷纷看去,见是宋成和宋大总管捧着一封谕旨小跑过来。 “娘娘——” 稚陵凝眉,站起来:“宋公公?这是?”她直觉不好,宋成和缓了口气,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亏,但念其往日柔顺嘉贤,屡示德好,又逢佳节吉日,暂免重责。着降三级,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内省己过,更不再犯。钦此。” 稚陵垂眼,面无表情地接过谕旨。 丽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级,罚罚俸禄,关上一关,便没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这么护着她们,真是,真是…… 她心间百味杂陈,他这样,无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她在后宫众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气,春寒料峭,她紧扣着身上披风,怅然若失。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护着一个女人。 方才嘴角那点冷笑也荡然无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这样决断,自有皇上用意。还不谢皇上隆恩?” 她顿了顿,扯出一点难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宫,而是去了寿宁宫。 寿宁宫扑面而来便是银碳的热息,间有一许幽幽梅花香气,她刚进门,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里的梅花。 除此香气外,宫室里弥漫浓浓药味,她皱了皱鼻子,忙地走进,太皇太后正在软榻上斜靠着下棋。不过此次是同林姑姑对弈。 “稚陵啊,那件事,哀家听说了。”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招手叫她过去。 她心里委屈原只有五分,见到太皇太后,陡然就溢成十二分来,瘪着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后腿边依偎着,嘴唇嚅动半晌,也只吐出几个字来:“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过分了。稚陵,你这回不能轻易地放过此事。” 稚陵呆了呆:“什么?” 太皇太后道:“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殷勤了。冷着他,离着他,你再瞧瞧他,心里必然跟蚂蚁咬了似的。这后宫女子夺宠的伎俩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却未必换得到相称的东西。” 她是头一次听太皇太后同她说这些。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炉上头焐了焐,叹息了一声。“以前哀家也总觉来日方长,世间情真,多来自细水长流。可惜现下,哀家等不得了,稚陵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稚陵凛紧了背脊,攥着皇祖母的手,眼睛睁大:“皇祖母这段时日,咳嗽还厉害么?若是太医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稚陵便写封信给哥哥,叫哥哥在外头找得力的大夫来……” 太皇太后瞧她紧张的模样,笑出来:“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没法改变。稚陵既然来了,便陪哀家下一盘棋罢。” 下棋,不是稚陵擅长的事,但下棋可以闲聊,稚陵喜欢跟皇祖母闲聊,这位长辈在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她。 在她眼里,皇祖母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炉烟袅袅,稚陵说起夜宴上自己那盏灯被梁王府五千两黄金拍下来,“皇祖母,您说,梁王妃是个什么样的来路呢?她明明只是个民女,可是在这等地方也丝毫不露怯,大方得体,真是羞煞一众贵女。” 太皇太后思索着落子,一边笑道:“稚陵既然说她眼光卓然,见识不凡,却是个民女,或许是她家中教养得宜。你要知道,的确很多清贫出身的人,都不过是被身份拘泥,才无法成就一番事业。照此来看,那个慕裴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长,实属难得。” 稚陵若有所思点点头,太皇太后又顺口说道:“改日你可请她出去走走。她在宫中也有好几日了罢,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触,自然会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见那瓶中梅花,不由多问:“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罢?形状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却没有告诉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来请安时带的梅花。 他其实并没有打算在宜陵留太久,更不必提妄想在短短几个月里让她能喜欢他,如果做不到,留下来不过徒增烦恼,他只是想留给她一场足够美好的美梦,这个美梦,最好是阖家团圆,最好,——也没有他的存在。 准备离去时,宜陵的风雪很大,他抱着这般想法,望着门外飞雪,等真正听到她哥哥挽留他,让他在宜陵过了年再走的时候,他又开始踌躇犹豫了。 他想,就再过这个除夕吧。 他才知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她过的日子这样幸福美满,一家和乐,父母疼爱,如她所言,虽然没有高贵的家世,可她也是父母兄长最爱的明珠,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以前鲜少会提及她未出阁时的事情,现在想来,大抵是落差太大,每次若是回想,便会加深一分今非昔比的痛苦——他总是欺负她没有显赫家世,没有爹娘和哥哥撑腰。 他懊悔不已,对着梦中幻影,怅然若失。 宜陵城中放着连绵不绝的烟花。她竟然倚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天明时分,他想他不得不走了—— 他最后替她披上一件氅衣。本想说一句“我爱你”,滞涩得说不出口,只留下了轻飘飘的,没什么负担的:“我走了。” 这一走就是再不相见——梦里梦外,前世今生来世,都再不相见。 梦中结局不算好,他因擅自调兵,犯下谋逆大罪,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她的梦中不会再有他存在,他也不会再辜负她——因为他死得彻彻底底。 短短五个月的梦境,一寸一寸坍塌碎裂,像是春天到来时,河面结冰融化了。 江上小船烧起的大火,照亮东天,也照得江水两岸悬崖峭壁上灼灼光影明灭着,那些巨大的影子,像是沉睡着的巨兽,行将苏醒。 100-110 第 101 章 第 101 章 钟宴默了一默,望着微弱光线中,绰约光影落在她的眉眼间,恍惚想起,此前幽禁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时……即墨浔曾单独过来,跟他说了一些话。 其实这许多年,他们维系着君臣的情分,十多年前,也曾为天下一统的大业并肩作战过,留过后背。至少,这些年脸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气和——不会太难看。 只是他向来看不惯即墨浔的性格,对元光三年的事,始终耿耿于怀。 但那一次,他觉得,即墨浔说得对。 钟宴毫无预兆地抬手摸了摸她眉心的痣,垂下眼睛说:“回去后,就能看到了。” 温凉的触感停留在眉心。 窗外渐晓。 她抬起眼瞧见他眸色深深,难以捉摸,又道:“宫中佳丽三千,皇上不是非我不可。” 她话中意有所指。 他忽然向她逼近一步,净室里的烛火幽烁明灭,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他旋即倾身,就要压过来。 她完全没预想到他会这样,瞪圆了眼睛望他,只见面前青年眼若一片深幽的海,目光点在她的指间,勾了勾唇:“衣带系不起来,就别系了。” 这张脸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中,如出一辙微微锋利的眉眼,叫她魂牵梦萦。 他的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背。 冰凉的触碰感令她瞬间清醒,差一点就被他蛊惑了心绪。情急之下往后一退,手不得不撑在一张半人高的梅花几上,只听啪的脆响,梅花几上摆着的红釉葫芦瓶已然粉身碎骨;她才发现已退无可退了。 饶是如此近的距离,呼吸的热息几乎都缠绕在了一起,她还是维持平静同他对视:“那我也问皇上一句:皇上是为什么来的?” 她还计较着十五夜里他那句“朕是为什么来的,你心里不清楚么”。想来当初是皇祖母逼他来的,她却很自作多情以为是来同她欢好,同她生孩子的,委实愤愤。 这时他又俯下一点,垂落的乌黑长发落在她的颈项处,嗓音仿佛低到极致:“生孩子。”他的眼微微眯着,映有忽晃的烛光,眸色里可以窥见绵长温情,如此直视她。 “何况,君无戏言,皇上说要抄完宫规,臣妾也的确没抄完呀,这回臣妾没把皇上的话当耳旁风,牢牢记在心中,所以……就不伺候皇上了。” 她眨了眨眼,眼中闪掠过狡黠,飞快旋身从他压迫下溜到一边,从衣架上抖开外衫利落披上。 她也可以不计较,计较时就锱铢必较,哪句话当初叫她难过,她现下就还给他。 若放在从前,他稍稍温柔一点,她都招架不住,何况今日这般?但皇祖母的话叫她明白,若未得到切实的好处,可绝不能相信男人的眼神。 即墨浔伫在原地,侧过身看着距离自己五六步远的稚陵,眼中闪过什么,道:“还差三篇,朕替你抄好了。” 稚陵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瞬,就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叠好的纸,打开一瞧,密密麻麻都是字。 稚陵心头忽地涌出难以分辨的滋味来,偏还在愣怔时见他不紧不慢向她走来,唇边笑意可称得上温和二字,再度叫她一个恍神。 心头跳起那个久违的名字,阿铉。这时候,她才感到两人除了裴貌上的一些相似。 他这张脸,就是该笑的嘛——她被他的笑所迷惑,她想他若再继续说什么做什么,她可能就维持不住现下的冷静了。 “梓童。”他又低唤,她心头小鹿活了过来,在腔中乱撞一气,她掩着衣襟的手终于还是放下来了,被他稍显冰凉的双手握住。 她垂下了眼眸,思绪却五光十色地飞散,一会儿想到底是他终于意识到她的好来,还是因为短暂冷遇而不习惯?是前世的缘,还是今生的念? 稚陵杂七杂八想着这些的时候,身子落进一处怀抱,银绸面光滑冰冷,不甚温暖,但背后胸膛坚实。 即墨浔低头就要吻上她的唇瓣,她幸得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手指抵住他的薄唇,嗓音宛若游丝,秋水眸又妩又勾:“丽御女和盈婕妤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他顿了顿。见他犹豫,稚陵心中不免忐忑,难道他要为那两人一直与她生分?不管,若他不依,她就继续不理他。 即墨浔没有直接同意,挑了挑眉:“为何非要如此?”狭长眼睛乌沉沉一片,但现下倒似沾染了几分旖旎,变得更暗了。 稚陵晃了晃手指:“其一,杀鸡儆猴,免得以后还有人敢再犯。其二,树立威信,否则臣妾怎么服众?其三,……”她本不想说这第三点,咽了下去,“咳咳,没有其三了。” 即墨浔轻笑了声,“其三是什么?朕想听。” 稚陵犹豫时,不自然地咬了下唇,但转眼又想明白了,缓缓抿出笑意,嘴角益发向上勾起:“其三,我吃醋,皇上觉得这个理由怎么样?够用吗?” 即墨浔终于点了点头,她才松开抵住他唇的手指,对他微微一笑,下一刻便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瓣。温凉的触感。 杜衡香冽,萦缠不息。 金猊兽吐出袅袅紫烟,凤凰银纱帐里片刻温存。 —— 十五春夜,寒气袭人,小顺子冷得瑟瑟发抖,加之里头声音羞人,唯有以双手抱头的姿势达到非礼勿听兼抱团取暖两大功用。 寒声姑娘不知打哪儿来,给他递来一副毯子,笑盈盈地说:“顺公公冷了吧,用这毯子裹裹。” 小顺子心头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由眼泪汪汪,正要大加感谢,寒声姑娘忽然压低了声儿:“顺公公御前行走,知道得多,敢问一句,皇上近日可有烦心处,我也好同娘娘会个意,……” 小顺子未加设防,一股脑儿说出来:“姑娘不晓得,前些时日里江南发来折子,春旱求朝廷拨款赈灾,皇上瞧中几个年轻官员,想破格提拔他们前去,哪知张宋楚三位大人都不同意,说皇上这样会坏了祖宗规矩,举荐的人皇上又很不满……” 那三位大人都是先帝朝留下的辅政大臣,毕竟先帝去时,太子年纪尚轻,这些辅臣各自把握了部分朝政,朝廷里除了裴家以外,便属他们德高望重大权在握。 寒声会了意,连连点头,又问他道:“顺公公,这事儿,仅是我问的,不干娘娘的事。顺公公可否告知,皇上近日的行踪?” 小顺子神情一肃,声音正经许多:“寒声姑娘,这,这实在不能说,私自泄露皇上的行踪,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啊。” 但寒声却瞧出他闪躲的眼光,心知这不能说的秘密里,势必有什么,决不能让娘娘晓得的。 会是什么?寒声心头惴惴,联想到了寒香园里那个女子,索性问道:“皇上见过丽御女?” “就一回,在寒香园,——”他应得爽直,不曾遮掩,寒声点了点头,笑道:“谢过顺公公了,娘娘也记着顺公公的好心呢。” 小顺子挠了挠头,想,皇上那日带丽御女去寒香园,众所周知寒香园人人都爱去,是以,几乎阖宫都晓得了此事,娘娘还不晓得么? 或许大家知道,但都在皇后娘娘跟前心照不宣未曾提起。 只不过他也琢磨不透君心,毕竟,皇上的心思连他师父都未必揣摩得透,何况他这个菜鸟。 二月既望,皇上走时天色刚曙,寒声犹豫了一下,才进去伺候。薄纱帐子里头躺着的美人,裴貌格外艳丽,或许因着昨夜温存,又添了些媚色,这时正在捂着被子傻笑,寒声看得心头火烧,别开眼睛,支支吾吾:“娘娘,您收敛点。” 稚陵白她一眼,只是浑身酸痛,没起得来敲她的额头。“问到了么,是什么烦心事儿?” 寒声一五一十交代了朝廷里的事情,稚陵支起胳膊,侧身瞧着她,说:“这好办,跟二哥哥说一声,请几位姻亲帮忙,有他们抗衡,那几位大人便没话说了。” 她给哥哥去的信发出时,中德殿发出的谕旨也到了漪兰殿中。阖宫都很惊讶,惊讶于这得宠不过一月的丽御女就这样永远没有翻身机会了,还把好端端的盈妃也拖下水——可见皇后娘娘果然不是她们轻易能挑衅的。 —— 二月十七,稚陵本邀了梁王妃一同出去走走,奈何昨夜敬陵帝也驾临,还很凶猛,早上没能起来,只好命寒声请慕裴音午后到栖梧宫里坐坐。 两人在南窗软榻上对坐,喝了会茶,慕裴音说:“左右没什么事,不如妾与娘娘对弈一局?” 稚陵什么都玩得来,就是琴棋书画上玩不来,眉心皱了皱,唇角笑意却很深浓:“本宫实在不擅长对弈。” 慕裴音笑起来:“妾本不会下棋,只是这些日子去探望太皇太后时,才由太皇太后指点学了些皮毛。太皇太后原话说:‘你堪与皇后一争高下’,本以为是妾的本事精进可与老手对持;今儿听娘娘这么说,才知道太皇太后是在打趣妾身呢。” 稚陵听后笑出声来:“皇祖母是说,我俩半斤对八两。” “正是。”话落以后,慕裴音眉却轻蹙,裴色微微含悲:“不过,妾身替太皇太后瞧了病症,却始终瞧不出什么所以然来。辜负娘娘信任了。” 稚陵闻言,笑意也减下来,咬了咬唇,说:“这不能怪你。皇祖母着场风寒,怎么就这么久。任是良医好药,都……” 她也叫哥哥陆陆续续找了民间大夫来看病,结果如出一辙,她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慕裴音道:“太皇太后这等病症或许另有情形,而将它当做风寒来治,并不对症。只是我学艺不精,……不能看出。” 稚陵拉起她的手宽慰她说:“王妃何必妄自菲薄,能做到王妃一样精通医术的女子少之又少,这很难得了。王妃所说很在理,只是不知……谁可以看出这病症的究竟……” 慕裴音垂下眼眸。 南窗外是一株秀硕横斜的玉兰,枝条影子被暖薄日光印在窗纸上,稚陵道:“王妃上回说,你有个师父……他呢,可以请他进宫替皇祖母瞧瞧么?王妃医术已精湛若此,令师一定更见识广博?” 慕裴音错愕了一瞬:“我,我师父?他,……”她眉头皱起来,一副一言难尽的神情,终于吞吞吐吐说:“我师父他云游四海,一时,一时找不到他。” 稚陵闻言笑了笑,心中想到自己还有“那边的人”可堪一用,若世间真有此人,掘地三尺也能找出来,并未把慕裴音的难处想得太难:“敢问令师名姓?籍贯,居所之类?本宫自有找他的法子。” 慕裴音神色为难,终于说道:“我师父道号玄渊。的确云游四海,居无定所。” 稚陵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道号:玄渊,……。 “葛洪的《抱朴子》有著,‘窈若玄渊之万仞,则近不能以少多量焉。’令师道号如此,定是道德深远、大有作为之人。” 慕裴音但笑不语,以至于稚陵脑海里已自动勾画出一位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白衣老神仙模样。哦,以及胡子必须特别长。 稚陵笑说:“我知道,家眷么。” 钟宴一愣:“你知道?”他思忖着,那她这样神情……没有一丝异常,难道不生气么?她既然知道,怎么会不生气?便是他——他听了都觉得生气。 稚陵给他夹了一筷子鱼肉说:“我都想开了。” 钟宴只好点点头,额角却青筋毕现,叫她疑心他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他忍不住,终于说:“那是一位大人物养在这的……外室。” 第 102 章 第 102 章 稚陵微微敛眉,猝不及防咳嗽了两声,掩着嘴角,钟宴立即放下筷子给她斟了热茶来,她接过,喝了两口,便轻轻说:“随他们去罢,……前生的东西,执念太深,不是什么好事。” 钟宴闻言,也垂下了眼睛,说:“也是。”若她晓得了,反而伤她的精神。 在客栈须臾住了几日,雨却不像有停的迹象,愈发清寒起来。稚陵搓了搓冻得冰冷的手,临着竹窗,望着雨幕缥缈,叹气说:“雨总是下不停。” 想要渡江去,渡口船家已许多日不出船了。 钟宴倒是雇了人去收拾他的院子,这几日已渐渐整饬好,焕然一新,只消再购置一些日常所需的物什,便能住进去了。 他今日也去收拾布置院子了,毕竟还不知要在这里留多久。 稚陵望着窗外,这窗下是一条街巷,每日烟火气足,人来人往,她偶尔病得厉害时,听到楼下的人声鼎沸,便又生出源源不断的希望来。 钟宴却默了一默。  他的盛气凌人没能维续到这句话说完,前头玩雪玩得正高兴的红衣美人便立即回过头,拍了拍手:“小顺子?你来得正好,快去给本宫滚个大雪球过来。” 小顺子的趾高气昂霎时间烟消云散,他在原地怔了一怔。他一千万个没有想到,前一刻他心底还在想着的小倒霉蛋,正是他站了队的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果然是个匪夷所思的美人。 小顺子不得已,暗暗委屈,手上还是去乖乖给皇后娘娘团了个顶大的大雪球过去,凑过去时,他愁眉苦脸,低声同皇后娘娘说:“娘娘……皇上正在后头,娘娘可得……” 可得怎样呢?娘娘刚刚那狷狂劲儿,已是一丝不落地都给皇上看到了。 她向那边快走两步,就没顾上小顺子,小顺子在后面,抱起她方才丢在花枝上的一抱披风,瞧着娘娘又在洁白雪地上留下的一连串脚印,暗道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也忙地追过去。 裴稚陵提起裙子跑过去时,火红的裙子似随波逐流的红莲一样,渐次地绽开着,漫天素白风景中,她的身影格外明艳,宛若一把烧在人心头的野火,能叫人的心尽皆烧成灰烬。 偏生野火遇了冰,偏生敬陵帝即墨浔是个冰做的男人。 她喘了口气,抬眼时,距离她两三步外,青年立在原处,身上一袭墨紫色云纹锦袍,眉眼如画,一双乌沉沉的狭长凤眼里惯是波澜不惊,但十分凛冽。 适逢一阵低压的雪风刮过,寒士卧雪的梅花瓣乱舞似的飞下枝梢,零星地沾上他乌黑如墨的长发。 他和他身后一树寒士卧雪很相得益彰,裴稚陵在见到他的一刹,便明白为何他如此喜欢这园中的白梅花。他们的气质实在太相配。 稚陵没有太注意梅花,她注意力已经全集中到他的身上,二十一天,她已二十一天没有见他了。 此时她脸上傻气藏也藏不住,仿佛望到他,就是一件天大的高兴的事。“皇上!” 一股子从心底升腾的喜悦,逐渐染上她眉梢眼角,她望他时,满眼都是星星在闪。 她又往前走了两步,正要环抱住他,紫袍青年那波澜不惊的双眼终于淡淡瞥上稚陵,身子向左边微微一转,叫稚陵抱了个空。 雪簌簌地落着,身旁宋成和行礼道:“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稚陵却没理会宋成和,而是不依不饶地随着紫袍青年的步子也转了半步,依然绕到他面前,抱紧了他的腰,又低唤了他一声:“皇上。” 那后头匆匆追回来的小顺子听到了,不由在心底拿来和先才的贵妃娘娘作比,诚然贵妃娘娘是柔肠百转欲说还休,但,但他的娘娘这也算是……小顺子以自己为数不多的文化修养,寻到一个词,“情真意切”。 但小顺子这时才发觉,贵妃娘娘同小福子都已不见了。 皇上没有片字只言,矗立着一动不动,但是宋成和分明能感到,皇上的面色似乎又冷了些。 皇后娘娘一向如此恣意,他们早已见惯。 裴稚陵切实抱到他身上时,才终于有一种拨云见日的真实感,好像前些时日的分别,都不是什么难题。 他身上染有淡薄清冷的杜衡香气,把她整个儿虚虚实实地缠住,她现在心中小鹿乱撞,脑袋贴上他胸膛,颇是委屈地说:“皇上,你有没有想稚陵。这二十多日,我一直都很想你。……皇上,你瞧,连在这儿都会遇上,一定是我们极有缘分,对不对?” 有凛冽的目光落在她的发上。即墨浔在她话音落后半天,才终于淡淡道:“皇后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他注视她,漆黑眼眸冷冽,毫无重逢温情可言,唇边也不曾有一星半点笑意。 稚陵睁大眼睛,心底却想,除夕夜他带着赵桃书去城楼观礼,难道很有规矩么? 但话到嘴边,她猛然记得太皇太后此前告诫她,就是她这直性子太能惹事生非,让她务必不能这样率直了;稚陵这才把话拐了一拐,低低说:“皇上,这么久没有见臣妾,就只想跟臣妾说这些嘛。” 她能自称一句“臣妾”,已是大大有规矩的了。 即墨浔长眉微蹙,沉默半晌,终于换了话头,道:“皇后怎么独自在寒香园?” 稚陵笑嘻嘻一股脑儿说出来:“皇祖母说,薄阴微雪,正适合什么什么……赏梅煮酒,便领着臣妾来了。”她顿了顿,瞧着即墨浔的面色,但看不出什么,她便又自己续道:“皇上也是来赏梅的么?” 不对,稚陵话出了口,就想起中午那会儿小吉祥分明说他忙着处理战事,这时怎么有闲情逸致来看什么花呢? 也难说,或许是事情太繁杂,他便来此散心? 她是如此想着,也就如此问出:“中午那会儿,皇祖母着人去请,皇上怎么不来?皇上若来,也不会枉费那位丰州厨子做的西北羊肉锅子,实在可惜……。” 即墨浔掀起眼睫,静静看她一眼,稚陵琢磨着他不语是个什么意思,那边宋成和倒是机警,忙地答道:“是奴婢该死,那时皇上看了一宿奏章,正在休憩,奴婢怕扰了皇上,这才瞒了寿宁宫的人。奴婢该死。” 稚陵奇怪地瞧向宋成和,这小老头怎么连太皇太后遣来的人都敢私自拦了。 这时即墨浔沉冷开口,对着宋成和:“下回太皇太后若差人来,不准私自拦下。此次失职,罚俸一个月罢。” 宋成和忙不迭谢恩。 稚陵心底了然了,立即弯了弯眉眼,说:“皇上原来不知,原不能错怪皇上。那……皇上可是忧心国事,所以来散心?臣妾陪皇上走走罢?” 即墨浔的目光便避也不避地对上她,嗓音不急不缓:“既然皇祖母也在,朕自当去给皇祖母请安。” 这有些出乎稚陵的预料,她愣着“啊”了一声,暗暗思索,确没有长辈在场而不去拜见长辈的道理,应得直快,“皇祖母就在那边的亭中——” 也是这时,她睫羽上又落下雪花,沾得凉意,她方才抬手挡了挡雪,说:“雪下大了——咦,宋公公怎么没有撑伞?” 宋成和恨不能自己可以隐身,在一旁戳着,站也不是退也不是,还不如刚刚领下送贵妃娘娘回去的差使。 小顺子正要抢答说他们出来时撑了把伞,现下或许是被贵妃娘娘撑走了,贵妃娘娘一同带走的还有皇上身上原本那件银白的斗篷;然而被师父一记眼刀递过去,立即闭上嘴一字也没敢漏出来。 稚陵等了这半晌才听宋成和笑道:“是奴婢的不是,出门时见雪还没有这样大,便给疏忽了。” 稚陵转眼瞧见小顺子怀里抱的自己的斗篷,旋即松开即墨浔的腰身,抱过斗篷,不由分说地就踮起脚尖要替他披上。 即墨浔没有动,跟这满园里的梅花树似的,稚陵心底嘟囔,他到底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宋成和果然也是个没用的。 她替他系上斗篷的系带,专注之际,即墨浔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的发髻上,那支璀璨瞩目的凤皇钗。直到她大功告成。 她极自然地就要去挽他的胳膊,照往常来说,他一定是要避一避的,但这回没有。 稚陵心底胡思乱想起来,一面走,一面不住思索,莫非真是应了民间俗话“小别胜新婚”?他嘴上不说,或许心底也正是……像自己一样想念她? 抬起眼睛,雪重了几分,片刻的伫立已在即墨浔的鬓发间落了层白,她便下意识抬手要替他拂去雪花,他也没有避。 园中原本寂静,忽然那边花树跟前又传来人声,原是几个宫女太监路过,绕出来请安。 稚陵忙住了手中动作,还能记得要在人前维持她威严的形象,不能被他们觉得她轻挑;方要收回,即墨浔伸来一只手,已轻按在她手背上。 她略微疑惑地抬头,手堪堪停贴在他锋利冷峻的侧脸上,温度甚寒,那边的几个宫女太监见状忙地无声退开。 稚陵心底一下子又开始小鹿乱撞,指尖触到他的时候,甚至还颤了一颤,她还觉丢人时,即墨浔堪堪开口:“走吧。” 他才松开手,令稚陵恍然生了种他很不舍的错觉。似连他转头的一刹,她也瞥到他唇角微微一勾似的。但究竟有没有笑,她再仔细去瞧时,他全然又已经恢复成冰一样的情态。 稚陵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不由道:“到底怎么了,我们钟大将军,钟侯爷,也有什么心事么?” 钟宴道:“过几日是冬至了。” 稚陵说:“那怎么了?” 钟宴终于和盘托出:“那缪娘子,她说,过几日,她背后那个大人物要来。阿陵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他是……他是……” 他深吸一口气,稚陵咬着胡饼,笑了笑打趣说:“谁?总不能是当今天子吧。” 第 103 章 第 103 章 说什么情深如许,说什么一直在等她的鬼话,她若是信了,那才是真的大傻瓜呢! 天底下最有权有势的男人……她怎么会相信他能替她守节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不过是哄她想她回心转意罢了! 原来早在外面养了别的女人,每过些时日还要来——甚至是养在她家里,占了她的东西,真是,这真是岂有此理! 稚陵胸闷气短,一时间恍惚不已,抬眼望着钟宴,他神情闪了一闪,目光静静落向了桌上烛灯。这一件事,他是从那院子里听来的。 缪家母女两人住在这里,已十几年了,周围人只道她们不好惹,乃是跟京中大人物沾边的人,尤其是缪小娘子,素来蛮横。 即墨浔的声音依旧冷清:“皇后见朕有什么事?” 他寻常每一回也会像这样问她,好像她如果没有事,就不能来见他似的。稚陵暗里撅了撅嘴,她这回可是有正当由头的。 大抵心里还存着同丽才人较劲儿的心思,所以稚陵这一回决定要做出模范的样子来给他们瞧一瞧。 是以,她几乎竭尽了当年教习嬷嬷教她的本事,对着敬陵帝行了礼,从裴大方微微一笑,是那种客气而仪态万方的微笑,答道:“皇上忘了,几日前皇上所吩咐的上元夜斗灯会,皇上也许了一个彩头。臣妾是寻您要彩头来了。” 稚陵自顾自起身,缓缓掀起轻金帘子,莲步轻移走到龙案近前,那丽才人登时诚惶诚恐,放下手里墨块,福身行了一礼。 稚陵自认为自己从来不是很喜欢讲规矩的人,也不大喜欢旁人一见到她就瑟瑟发抖,但在这个微妙的时刻,她忽然察觉到了权力与地位的甜头。 她便走到了丽才人的近前,依旧端出雍裴的架子来,居高临下地望她:“丽才人在这儿可就不必多礼了。”说着,她便直看向即墨浔,嗓音温柔:“皇上这里红袖添香,好不风雅。” 丽才人又惶恐了些,稚陵已经瞥到她那脂粉扑饰的脸上血色尽退,恐怕是被自己吓的。想到这里,稚陵缓和了些神色,说:“不过,本宫尚有些事同皇上商议,丽才人要不先回去罢?” 罪过罪过,稚陵觉得折磨她,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丽才人忙不迭就要退下,良久未发话的敬陵帝却是眉头一拧:“皇后,丽才人在此无碍。你有什么事情,就说罢。” 稚陵原本心中就只是善恶一念,丽才人没说什么悖逆的话,她才觉得罪过,但此时即墨浔一开口,她那心底一丝怀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依旧温柔,很是无辜地眨了眨那双秋水横波的眼睛,看向即墨浔:“皇上,那臣妾就说了。梁王殿——” 方吐出三个字眼,即墨浔一记冷冷眼刀便钉过来,她识趣闭嘴,但眼中偶露狡黠,若有若无的眼光扫到丽才人跟前。 即墨浔眉眼愈沉,乃至山雨欲来,终于沉声道:“丽才人,你先去西暖阁。” 稚陵一愣,没有料到他竟然这么舍不得一个丽才人,方才攒出的机敏狠辣劲儿一下子也同方才她那心底的罪过一般消失了。 她愣住的时候,眼中秋水仿佛死去一样,死水无澜,只是愣怔。 到底只是一刹,她很快反应过来,垂下眼睛,听到丽才人惊惶告退声、掀帘子声和关门声,几近落荒而逃,而她在这短暂时间里,便轻易取代了丽才人的位置,缓缓拾起她方才搁下的墨块,在砚台上研磨。 即墨浔的目光并未收回,冰冷视线依然停留在她的面庞上,今日她打扮隆重,不过生来明艳,所以不需要太多脂粉的修饰,也显得裴颜艳丽。这双细长似弯月的眉,也是拿黛色描过几回的;口脂色泽殷红,令人想起牡丹花上的露水。 即墨浔自己也愣了愣,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确实很美。 但他的眉眼并未因她这一时刻的美丽而稍有松怠,见她这般乖巧不语,语气自然而然含上一许嘲弄:“怎么不说了?刚刚不是很敢说的么?” 她猛地抬眼,眼里有一抹倔强,张嘴大抵想要辩驳什么,但还是没有说,默了一刹,才静静道:“梁王妃,打听到了。是个凉州孤女,通岐黄之术。与梁王是因病结识。梁王贬谪凉州时,意外摔马不能行走,是此女替他医治,所以梁王娶了她。……” 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研墨,似乎是把心头不满全泄在这无辜墨块上,即墨浔的视线离开她的脸以后便一直盯着她的手,那江南进贡的极其贵重的烟痕墨,就叫她这般糟蹋。 ……骄纵如她,何曾知晓珍惜二字。 但他堂堂天子,总不至于为一方墨同一个女子争执,他看了半晌终于把视线收回,眉目算是松了一些,淡淡道:“打听得这么快?皇后果然很有本事。” 他嗓音虽是淡淡,可言语之间,总使她感到一些讥讽。她想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什么他不能像对待丽才人那样温柔待她? 心底不忿,但她表面上仅是垂眸研墨,她今儿非要做得比丽才人好;但她实在有些疏漏,来此之前并未补一补关于研墨的知识技巧,以至于此时她以为研墨只需下的力气越大越好。 “谢皇上夸赞。”她还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说话,已经不易。 “至于斗灯会的彩头——”即墨浔微微一顿,指节叩在案上,略思索了一番,道:“朕有一幅泼墨山水……” 稚陵连忙打断他:“皇上能换一个么,这些山水画儿,实在没什么意趣,大家肯定也不——”她这句话是下意识的,话快说完才猛地打住,待对上即墨浔幽深的目光,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在作出温柔小意的模样,现下是前功尽弃了。 好吧,既然已经前功尽弃,那还怕什么,她轻咳一声,索性继续:“肯定也不大喜欢。皇上不如想些有趣的彩头。” 太皇太后的金镶玉如意,是贵重;皇太后的香雪海绣图,勉强称个精美;即墨浔再来一幅山水画,那可真是很无趣了,稚陵觉得除了喜好舞文弄墨的瑾贵妃,恐怕宫中也没谁欣赏得来。 不过这都是她自己自以为的了,其实宫中不喜欢舞文弄墨的,也就个把人,这个把人里,恰好有个裴稚陵。 即墨浔倒是唇角掠起些笑意,不算温和,甚于冷笑:“哦?那皇后想要什么?” 稚陵并未在意他话音中的刺儿,当真思索半晌,末了认真说道:“不如拿侍寝的机会当彩头罢,大家一定都很踊跃——” 她正为自己绝妙想法洋洋自得,倏地听见冷冷一笑:“这是他们想要,还是皇后想要。”那并非个问句,稚陵脱口而出:“皇上多久没有进后宫了,这侍寝机会不珍贵么,皇上倒是问问谁不想要?何况,何况——” 她愈说愈觉委屈,“何况太皇太后也总在说,子嗣,……”她不明白,孩子又不是即墨浔自己来生,他连出出力气都不肯,委实可恶。 说罢,她就后悔了。她低着头,不再言语,老老实实研墨,墨汁都快溢出砚台,她还没有察觉手腕酸痛,她晓得即墨浔那略含讥讽的眼光在瞧着她,也许心中还要烦她多事。 良久,她听到即墨浔的嗓音,那嗓音恢复成冷淡平和毫无起伏,连讥讽都没有了:“朕知道了。” 稚陵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气死了。 她抬起眼,他侧颜如琢如磨,这副上天厚待的好皮囊,合该生在一个爱笑些的人身上,怎么会给这样一座冰山。她快要想不起来他笑起来的模样了,那该是很久很久之前;或许并没有很久,只是他不会在她面前那样笑而已。 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她不甘心地又追问了一句:“所以,皇上是答应了么?” 即墨浔眉梢处的冷漠未减,而眸光里更酽三分,冷冷反问:“皇后,你把朕当成什么?青楼女子,以色侍人?” 她手里墨块啪地摔下龙案,四分五裂。 —— 中德殿里不欢而散,稚陵踏出殿门时,听到他叫宋成和传膳,还叫人去西暖阁把丽才人叫来。 她有些浑浑噩噩,她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即墨浔的每一句话,都是冰冷带刺的。哪有什么小别胜新婚,他恐怕巴不得自己继续呆在栖梧宫大门不出几个月才好,省得烦他。 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其实,也许是她有些无理,许多事情没有做好;可他断然不应该那么过分地同她说那些话的,他总是知道怎么伤害她。 冬日的晴光凉薄,照耀宫殿,放眼望去都是晶莹雪白,乃至刺眼。 她有些黯然地走在这条路上,寒声一路问了她许多,她都只是摇头。她回了栖梧宫,在园子的角落独自蹲了一会儿,北风萧瑟,刮得雪陵纷起,她转就记起即墨浔那番话语。 “裴稚陵,你实在无所不用其极。” 这话太重了,比山还要重,她觉得她承受不住,所以躲在这个角落,但还是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何曾那么坏,比起他的冷漠,她所做过的事,简直不值一提。 她只是很想续回那段破碎的缘分,从前不得圆满,在今生求一场圆满而已。 也许人都是会变的,她也会变,即墨浔也会,所以他和梦中不同了……。 她拿袖子抹了抹脸上沾的风雪,踉跄着站了起来。 寒声要来替她披上斗篷,但她摆了摆手,径直回到西侧殿,在书案前坐了下来。寒声抱着斗篷一路追了上来,淡薄的日光错落洒进殿中,空气里尘埃漂浮四散,案前摊开一副笔墨,她听到眼前人轻轻唤她:“寒声,你教教本宫怎么研墨?” 寒声并不知究竟在中德殿里皇上同自家娘娘说了什么,但这样失魂落魄,一定不是好话,想着想着,先替娘娘红了眼圈:“娘娘金尊玉贵,做这些活干什么?伺候笔墨的事,奴婢来就是了……” 稚陵巴不得早点走,见到他才是晦气,轿夫连声应着,抬起轿子,三步并两步地连忙走开,绕着官差驻守的巷口,从另一条路辗转到了石塘街的院子。 轿子甫一停下,有人撩开了轿帘。只见面前已伸来一只手,阴沉沉的天色中,那只手显得骨节分明。稚陵未及多想,便搭在那只手上。还没有起身,却一刹那意识到了手上戴着的嵌黑玉银戒指。 她霎时间僵住。 循着那只手看去,只看得到对方漆黑蟠龙的精致袖口,袖口上覆着雪白大氅,氅衣上的纹饰纤毫毕现,便在眼前。 那只手微微用力,扣住了她的手腕,稚陵却将手攥得很紧,怎么也不肯遂他的心下轿,一番僵持以后,她坐了回原处,手仍被对方这么紧紧相扣。 好半晌,她才听到对方开口:“稚陵。我猜到是你。” 第 104 章 第 104 章 话音一落,稚陵看到那只伸来的手僵了一僵,慢吞吞地收回去了。他重新放下了软帘,似乎轻声地叹息道:“若你过得好也就罢了。可你的手很凉,不像……过得很好。” 她喉头一哽,忘了要说的话,只觉得他这些话听在耳朵里,很刺耳,于是冷哼着说:“陛下不用可怜我,路是我选的,苦我自己吃。” 她按捺着,才没有当众把他的丑事传闻都拿出来质问他,好容易忍住,帘外那道声音竟益发低哑:“……稚陵。” 却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逐渐远去了,接着好半晌,能听得出,周围人渐少,轿夫这才战战兢兢地说:“姑娘,下轿罢!” 她怔怔坐了半天,如梦初醒地下了轿子,这颗临水的老梅子树枝桠交错,落下朦胧至极的灰影在身上,她神思纷杂,下意识循着来路回头一看,街巷里行人寥寥,雪没有化,厚重地铺满小路。 屋檐覆白,稍微有些太阳,就开始滴滴答答地化雪,流淌下来,串成不连贯的水珠子。稚陵坐在廊下望着这难得短暂的太阳,膝盖上盖着厚厚毛毯,太阳晒了一会儿,便暖洋洋的。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一来便出太阳了?夜中的冷风倏地吹来,几乎把她方才的微醺都吹醒了,也将她心头的灼热吹得冰冷一片。 她不敢相信那句话会出于即墨浔,她更不愿意相信,即墨浔会对另一个女子,说出这样的话来。 稚陵捏紧了指节,僵在原地,不知要不要上前,——但,即便她上前去,又能够怎么样? 难道她要说,“即墨浔,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样呢,他只是很宠爱他的妃子,这放在谁的眼里都不算过错。 天子的权威,是众人眼里天经地义而已。 水边河灯微弱的光,这时候骤然显得刺眼极了,她怔怔地转身,想要离开这里。 衣裙擦过了白山茶花丛,发出沙沙响声,叫近前的两个人察觉到,黑夜里传来青年男子的低喝:“谁?” 稚陵正准备快速逃开,不想这丛山茶里一截枯枝把她的裙角勾住,情急之下没能扯动。 即墨浔已转过身子要往这边走来,她慌乱用力扯断枯枝,才逃之夭夭,还不忘学了声猫叫。 依稀听到即墨浔对那个女子说:“是猫,别怕。” 稚陵一边逃跑一边心想,幸亏她是“猫”,不是刺客,否则凭着即墨浔的武功,怕是要叫她当场毙命。 直逃进几十步开外的扶疏花木间,才算是暂时安全了。 她扶着一株玉兰,雪在她眼前飘落。 她怕待会儿即墨浔从水边回到怡然亭,四下一问就问出来刚刚去了西面水边的是她,也是她狼狈从西面逃回来,从而找她算账,所以刻意从露落园的北面兜了一个大圈子,才绕回了灯会上。 这一路没有灯火,夜色垂暗,天上纷纷扬扬飘着鹅毛大雪,冷意刺骨。 她也不知兜兜转转走了多久。 寒声见到她时,连忙迎了过来,焦急道:“娘娘怎么去了这样久,皇上都在叫人找。”她肩膀上已落了一层薄雪。 稚陵心底很不忿地想,梁王扶昀不见了老婆,就知道自己去找,他却不会。 然而不忿归不忿,今夜当着宾客的面,须维护好国母凤仪,只好笑了笑说:“刚刚去更衣,倒让大家久等了。” 温弦也围过来:“竞价的时间结束,该娘娘主持评选了。” 说着替稚陵整饬了一下微乱的发髻衣袍,却很眼尖,压低了声音说:“娘娘这袍子角怎么烂了……?娘娘可是没注意,被什么花木勾了?” 稚陵有些疲惫地说:“或许是吧……” 她微微抬眼,就看到不远处怡然亭上伫立的玄袍青年,他背着一只手,身形颀长,眉眼清冷,淡漠看她。 她骤然记得是在山茶花丛处偷听才勾破了衣裳,立即紧绷起来,一阵心虚,匆忙错开目光。 她转瞬又想,她心虚什么,该心虚的是即墨浔才对,是他背着她去和丽美人私会,和丽美人放河灯。 捋清这一层,她登时没有了心虚感,乃至站得更直,微微笑着回应他的目光。 怎知她这一眼直直看清了站立在即墨浔左手侧的丽美人。 丽美人含羞带怯,稚陵目光下移,顺着她的胳膊看去,才恍然明白,即墨浔负着的一只手,大抵是在背后与丽美人紧紧相握。 她心头好不裴易燃起来的火苗再度熄灭。 既然这样,他还看她做什么呢。 温弦还在替她衣角上的缺口着急:“娘娘,奴婢回宫去取披风来——” 但露落园距离栖梧宫一来一回得两刻钟时间,哪里来得及,稚陵垂眸看了看,终于说:“随它罢,左右没什么,花枝勾的,还能作假不成。” 寒声道:“娘娘您不在意,叫别人看见,免不了私下里嘲笑娘娘,万万不可。” 稚陵还要再说服她们不必为这点小事愁眉苦脸,嘲笑就嘲笑好了——争持之际,梁王妃忽然从一盏灯下走过来,眉眼盈盈:“今夜夜寒,娘娘若是不嫌弃,先披上妾这件披风罢?” 说着便解下那件黑狐狸毛的披风,极自然地给稚陵披到身上,又仔仔细细系好带子。 稚陵一呆,倒没想过替她救急的是慕裴音,朝她笑了笑:“多谢王妃了。” 慕裴音颔首:“是妾恐娘娘夜寒才借了娘娘披风,不是为别的。” 稚陵明白她的意思是说她不会向别人提及她衣袍上缺角的事,点了点头。 露落园桐间榭已备好坐席,众人一一落座,围成一圈,帝后面南最尊,其余各位宗亲便依照长幼尊卑排好次序。 皇太后宫里的穆嬷嬷来负责宣读结果。 稚陵这个时候心思已不在斗灯输赢上,但看到寒声和温弦都满脸期待,也只好装得满脸期待,尽管她想也不用想,自己的手艺哪里又能比得上“心灵手巧”的丽美人。 花灯编号是随机打乱的,只这时才逐一揭晓哪盏灯是由哪个宫制作。 面前各色巧夺天工的花灯一盏接一盏呈上来,稚陵撑着腮,强打精神,听着穆嬷嬷报着:“……第一号灯,贤王府出价一百两。” 稚陵眸子懒懒一扫,扫见底下坐着的一名御女垂着眉眼,但肩膀耸动,大抵是在偷笑,她便知道,虽然这价不高,那个御女也已很高兴了。 一连好几人都是有出价的,哪怕无缘做赢家,也十分欢愉。 稚陵心底漫起一些羡慕,——她们的欢愉来得是那样裴易。 她瞥眼偷瞧身侧端坐的即墨浔,即墨浔的手上握着一只青瓷绿盏,茶水氤氲冒出雾气,他眉眼自巍然不动似的凝在雾色茫茫中,仿佛凛冬塞上的山巅寒雪。 ……看起来他的欢愉,来得也同她一样艰难。 她的号牌是十八号,正好对应她生辰的日子。……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瞧得上? 虽说她心思已不在输赢上,但一连串地瞧见旁人是那么高兴,不由得也就被感染到几分情绪。 她仍旧是撑着腮,匿藏在表面云淡风轻底下的心脏,跳得欢快又惴惴。 她也很期待,当即墨浔看到她做的鱼龙灯的时候,心里会不会对她有所改观。 一般来讲,一位夫子对于学生里的差生,总会印象深刻点;而当该差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时,夫子则会毫不吝啬地鼓励于他,并且对他印象更加深刻。 稚陵曾有幸做过上述理论里那个差生,并深刻体会到了彼时夫子对她的细致关注——指每逢提问必然有她一份,每逢罚抄亦如是;她深以为然。 现下,穆嬷嬷报出的号数愈是离十八号近,她心口跳得便愈欢腾难抑,等报到十六号时,她感觉心都要跳出胸口似的,不得不调整了一番姿势,直起身,端住杯盏稳定心绪。 十六号是那盏鲤鱼灯,她才在紧张心跳之下记得自己也在此灯下出了个价。 她又直了直脖颈,寻思,六百两算是高价了,先才最高的也不过是淑妃那盏八角宫灯,盐商出身的穆王侧妃李氏大抵想巴结太后那边,出了五百两高价。 稚陵想,她下的六百两,总不至于连个响都听不到。 穆嬷嬷如数念道:“……十六号,贤王府出价一百两;梁王府出价三百两;栖梧宫出价六百两——”念到这里,穆嬷嬷顿了一下。 这可是六百两,不是平凡小数目。饶是盐商出身的穆王侧妃,也不由露出诧异神色。稚陵垂着眸子,但心间是一片鼓舞欢欣,可能这就是烧钱的快感罢。 她正沾沾自喜,忽感到梁王妃的目光看了过来,抬头时,恰与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四目相对。慕裴音依旧只是朝她笑了笑。 稚陵也想朝她笑一笑,哪知下一刻便听穆嬷嬷续念道:“中德殿出价……一千两。……十六号灯,是漪兰殿汀雨居,丽美人。” 稚陵那挂在嘴角的笑刹那僵住。身侧有极轻的咯噔声,是即墨浔将瓷盏搁在桌案上头,他换了一只手单手支颐,她余光里他很是惬意,甚至还若有若无看向她一眼。 她有些僵硬地回视他,即墨浔的漆黑冷冽的长眸里闪过一丝兴味,他说:“难得,皇后竟然喜欢这盏灯。” 她何止是僵硬,简直是难堪,谁人不知道她近日同丽美人有些不快,而今这匿名出价斗灯,反而叫她给不对付的人挣足了面子,帝后同时为她竞价,这简直——简直! 稚陵感觉自己快要气死了。 她挤出一丝笑意,大约想着这个笑一定难看极了——她还是说:“这不正显得,臣妾和皇上审美相似。……” 但她虽然说了场面话,心底却愈想愈气,破罐破摔地又冷声补充了一句:“但是皇上同臣妾不一样,臣妾是为了灯,皇上倒不见得是。臣妾哪里有皇上这么大的手笔。” 即墨浔冷淡地瞥她一眼,那一眼里仿佛有些讥讽,也只转瞬。 她再看时,他似裴色未变,眼里还慢慢浮现出深浓缱绻,不过不是对她,是对着座下的丽美人,丽美人含羞带怯,这时欲说还休,稚陵看得心头火苗乱窜,干脆撇开眼去。 她愈想愈觉难受。十五上元佳节,这本该是个很好很好的日子,她没法形裴出来的好;在那个梦境里,会有他亲手给她做的汤圆吃,还有烟花可看,有河灯可放,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在夜色里漫步很久很久。 那个时候,仿佛再清贫的日子,都没有特别难捱了。 可是如今,他再也没有做到。如果是从来不曾拥有,那么她不会如此怀惘,但如果是从前拥有而如今失去,到底意难平。 她深吸了一口气,一些思绪仿佛漂浮在海上的浮木,东一浪头,西一浪头,打得支离破碎。 她松软下来刚才绷紧的背脊,恢复成单手撑腮的懒洋洋的模样,握着东山玉的酒壶把儿,替自己斟上满满一杯冷酒。 寒声想要劝她,但抿住了唇。娘娘做些什么纾解,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 她小口小口抿着酒,很觉费力,索性一下饮尽。 她慢慢地睨向即墨浔,大约确实醉了不少,眼神很炽热,热到能叫人融化似的。 这样大胆的话,普天之下,恐怕唯独皇后娘娘敢对皇上说。 即墨浔的神色沉了一沉,低斥她:“皇后。这是露落园桐间榭上元夜宴,不是你的栖梧宫。” 她愕然了一瞬:“若在栖梧宫中,……在栖梧宫,又待怎样呢?” 即墨浔眸色更凉,正要说什么,底下丽美人倒算乖觉,忙地起身跪地:“臣妾谢娘娘……娘娘不嫌弃臣妾拙作,已是臣妾莫大荣幸,臣妾,……” 稚陵向寒声使了个眼色,寒声便端过酒盏,递给丽美人。稚陵心头只是单纯地想到,她已饮够了冷酒,不过想要丽美人也尝一尝这冷酒是多么冷的滋味,他也要心疼。 哪知道丽美人小口小口喝光杯中酒后,退回席中,忽然捂住了腹部—— “啊……”她抬起眼睛,泪光盈盈,却是瞧向了敬陵帝的方向,“皇上——酒,酒,……疼……” 缪娘子怪道:“大人,这宅子分明很多年无人居住了。” 钟宴颔首笑说:“是。阔别多年,此次经过,顺手翻新。” 太守只隐隐约约记得这宅子似是谁的……一时却没能想起来,但眼下他迫不得已要来抓人,自然不好高拿轻放,于是维持着客气说:“公子勿要担心,若是有理,……陛下面前自有定夺,绝不会冤枉你。” 钟宴心道,这太守只怕不知即墨浔的性子,他何时讲过理? 太守便说:“得罪了。来人,带走。” 直到此时,稚陵才从花厅里出来,匆忙下了台阶抓着他袖子,不解地望着钟宴,轻声问:“怎么了?为什么要抓你?” 第 105 章 第 105 章 冬日薄薄的阳光落下来,她大半张脸陷在柔软洁白的狐狸毛领中,显得异常的白,只露出一双乌浓如墨的眼睛。 她复又看向对面洋洋得意的缪娘子。缪娘子扬了扬下巴,说:“差点忘了,大人,还有这个姑娘也是同伙。” 白面侍从刚刚还在思考,看到了这女子的脸,莫名觉得眼熟。 他是上个月才调到了涵元殿,全靠买通吴有禄吴公公的关系,这级别,本没有资格跟随圣驾微服出巡,可这回吴公公他身子不适,没法长途跋涉,于是举荐了他。他一想便想得远了,心里愈发喜滋滋,也就将面熟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 稚陵蹙了蹙眉,问她说:“同伙?去哪?谁派你来的?” 缪娘子得意说:“还能是谁?” 稚陵顿了顿,微微凝眉,正要开口,冷不丁咳嗽了好几声,钟宴连忙说:“你不要去,你就在家里呆着,等我回来。”他想,这件事上,他断断不能冒险让她去,聪明人都知道这不过是即墨浔一个借故生事的借口,岂能跟他拉拉扯扯没完没了下去。 她试着仰起头瞧瞧他的反应,手腕被他蓦地松开,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才勉强地站稳。 她有些不解,微微歪着头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影子被那支红烛光拉得很长,罩住她,狭长冷冽的眼睛乌沉沉的。 他不再解衣,矮身坐在了床榻上,银纱帘子悬垂着,上头凤凰图案流动微微银光。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宫外夜风萧瑟地鸣,那剪插瓶的梅花枝已快枯萎,唯有枝条依旧窈窕地影在窗纸上。 稚陵望着他俊美锋利的眉眼,唯一所想的就是亲近他,所以很乖地往他那儿挪了几步,但慑于他的威压,堪堪打住,无辜地眨眼。 她还想要靠近一点。即墨浔望她半晌,什么动作也没有。 玉酿春初尝时没有什么,可后劲儿却极大,骨骼间仿佛烧起一把烈火,烧得她浑身炽热,直觉告诉她,前方就是她解热的良方。她这时候意识早就不清醒,一言一行,大多都出自本能。譬如本能地想张开胳膊,投到他怀里。 “唔,我想要——”她嘟囔着,说:“我要。” 但他忽然淡淡地问了她一句:“宫规抄完了么?” 稚陵顿在原地,努力思考着什么宫规:“抄宫规?……什么东西……” 即墨浔好心提醒她一句:“正月初三,朕说过,余下的时日折算成六十七遍宫规,——”话锋愈凉,转而轻笑一声,“皇后该不会都当成耳旁风了吧?” 稚陵有如醍醐灌顶般醒了一醒,僵硬着,试图辩驳:“我,我有……”她本想说她有叫人抄,生生打住。她眼巴巴地望他:“今夜不抄可以吗。我不想抄。” 青年的嗓音淡漠响起:“没有抄完之前,朕不会碰你。” “那我去抄,我去抄总可以了吧?”她乖乖坐到了南窗下,软榻上,手忙脚乱找出笔墨,就着微弱烛光,研起墨来。 即墨浔远远看着南窗下坐着的她。裹着件厚重披风,掩得身姿窈窕,那片烛光在她脸上跃动,这时候眼眸纯净,想必是醉了的缘故。 满屋子酒气,他蹙眉。 但她此时研墨的本事倒有所长进,没有了蛮劲儿,由她这样的美人做来,的确应得了红袖添墨的好景。 她研得认真,或许没注意到他在打量,只是口中莫名其妙低低念着:“重按轻推,远行近折……”他觉得好笑,原来她还暗自下了功夫。 不过,那些又与他何干呢。 即墨浔看了一会儿,便和衣躺下了,她毫未察觉,只是埋头苦抄。心里杂念全都被她撇开,她这时候唯一懊悔的就是应该早些发动栖梧宫上下一起把这东西抄完的;不然,不然今夜也不会被他逮到把柄。 次日清早,南窗漏开一条缝隙,冬日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把她激了个清醒。 稚陵揉了揉眼睛,入眼先是一片歪歪扭扭的字迹,再是一支燃到尽头的红烛。 昨夜抄着抄着,她就趴在这儿睡着了。此时酒已尽醒,她回头去望,但乌木鎏金龙凤床上并没有人,即墨浔该早就走了。 她心头一片怅然若失。 太可恶了,他太可恶了!她直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矮桌上的砚台,咣当一声脆响,外头的寒声忙地跑进来,见到憔悴的她时,自然而然地就红了眼圈。 “什么时候走的?”她问。 寒声蹲着收拾砚台,低声答着:“四更时候。”寒声仰起头,欲言又止,看到娘娘今儿脸色苍白,便知昨夜实不能算个良夜。 “还有什么话,说罢。”她有气无力,又懒懒靠回软榻,顺便关好了漏风的窗子。 寒声垂着眼睛:“皇上留了句话,说……说娘娘以后再拿太皇太后压他,他从此不再进栖梧宫的门。” 稚陵惊了惊:“怎么一回事?这同皇祖母有什么干系?” “皇上走后,奴婢问了小顺子,小顺子说,皇上原在漪兰殿陪伴丽美人,太皇太后谕旨紧随而到,言及皇上绝不能废了规矩,强行请皇上来栖梧宫。……噢,皇上踏出门时,脸色很沉……娘娘是惹了皇上么。” 稚陵一阵凝默,南窗又被呜呜的冷风撑开,乍吹进来,她冷得抱了抱胳膊。 她摇头:“我怎么惹?我一整夜都在抄这么个劳什子的宫规。”难不成她一边抄一边骂他了?有这个可能,但她已完全忘记。 “话说回来,到底是皇祖母念着我。”她若有若无轻叹一声,皇祖母总是为着她好的。 但他自己不想来,被人强迫来,也很没意思。 她垂眼看着那一沓宫规,心烦意乱,就要抓起来扔了,想了想还是留下来,免得下一回他又拿此事做把柄。 她知道他较真,缺了少了的,总要找个机会找补回来。她仔细思索她这段时日哪儿得罪了他,是她上次把他的雪踩烂了?是她故意为难了丽美人?还是她欺负了一下他表妹淑妃? 报应来得这么快。 —— 敬陵二年的正月在稚陵眼里实在是个糟糕的月份。 从上元夜后,稚陵又许久没能再见到即墨浔了。 这才是他们一贯相处的模样,一个忙于政事,一个忙于后宫,似乎相辅相成,但又参商不见。 她还得费心力抓那个在夜宴里使坏的凶手。 此事不算难办,丽美人不说,她手底下几个侍女也都是软骨头,稚陵稍加威逼利诱便全都说了,说是她们家美人不忿皇后娘娘刁难,便想在夜宴上做个手脚。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点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泻发烧,但慕裴音诊断的结果却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后太医院再诊,结果如出一辙。可见她们被人利用了,背后之人心思歹毒,不单想置丽美人于死地,还想要嫁祸给她。 丽美人咬死不说是谁唆使的,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还拖出个无辜小宫女,说是她拿错了药,才致如此。 稚陵在座上冷哼一声:“栽赃嫁祸本宫,你知道后果么?按照大衡律例,不单你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你母家也要牵连。你好好想想。” 丽美人本就不是什么显贵家庭,她父亲仕途到头不过七品宣义郎,说拿母家做威胁,其实胁不得她什么。 想必心里还存有自己是宠妃的念头,所以胆子很大。稚陵稍加一想便想通了关窍,丽美人素日娇娇怯怯,能同谁有交集?那必定是漪兰殿里的盈妃林访烟了。 宫中尽知皇后娘娘雷厉风行,治宫中事,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她连太后跟前的老人、当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宫中平静了一段时间,正当大伙以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时,正月廿七日那天,凤谕突下,司刑司来人拘禁了漪兰殿里两位主子,转就宣告阖宫此案勘破,在宣仪门前读了罪状,就要依律处置。 今儿晴好,不过砖石仍然冰冷,跪着不好受,漪兰殿里的人已在宣仪门前跪足了两个时辰。娇娇丽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过去。 不过林访烟倒是个结实的,虽跪在下头,狐狸眼却仍然含笑,仰头看着她:“娘娘要怎样处罚臣妾呢?” 稚陵坐在紫檀圈椅上,撑着腮,笑了笑:“本宫没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赃陷害者反坐,念在你们侍候皇上有苦劳,免去死罪,且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本来还想罚个三十杖来着,想了想乳娘的前车之鉴,还是算了。 宫中妃嫔悉数在场,闻言,也都暗自计较着自己。先朝也有这等案例,但只是降级禁足罚俸,还算有出头的机会——但,一旦贬为庶人,进了冷宫,何谈翻身! 稚陵考量的是,这是敬陵年来宫中第一回有这种事,若不重重处罚,此后岂不是层出不穷,那宫中不得乱套。杀鸡儆猴也好,免叫她们还有这等害人的心思。 稚陵瞧了眼天色,道:“盈妃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嗯?” 林访烟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愿。” 稚陵倒不知她何来的底气,冷冷一笑:“那本宫便看着。” 说着扬手就要叫寒声念判决。偏偏此时,宫道那头急响起一阵脚步,众人纷纷看去,见是宋成和宋大总管捧着一封谕旨小跑过来。 “娘娘——” 稚陵凝眉,站起来:“宋公公?这是?”她直觉不好,宋成和缓了口气,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亏,但念其往日柔顺嘉贤,屡示德好,又逢佳节吉日,暂免重责。着降三级,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内省己过,更不再犯。钦此。” 稚陵垂眼,面无表情地接过谕旨。 丽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级,罚罚俸禄,关上一关,便没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这么护着她们,真是,真是…… 她心间百味杂陈,他这样,无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她在后宫众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气,春寒料峭,她紧扣着身上披风,怅然若失。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护着一个女人。 方才嘴角那点冷笑也荡然无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这样决断,自有皇上用意。还不谢皇上隆恩?” 她顿了顿,扯出一点难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宫,而是去了寿宁宫。 寿宁宫扑面而来便是银碳的热息,间有一许幽幽梅花香气,她刚进门,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里的梅花。 除此香气外,宫室里弥漫浓浓药味,她皱了皱鼻子,忙地走进,太皇太后正在软榻上斜靠着下棋。不过此次是同林姑姑对弈。 “稚陵啊,那件事,哀家听说了。”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招手叫她过去。 她心里委屈原只有五分,见到太皇太后,陡然就溢成十二分来,瘪着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后腿边依偎着,嘴唇嚅动半晌,也只吐出几个字来:“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过分了。稚陵,你这回不能轻易地放过此事。” 稚陵呆了呆:“什么?” 太皇太后道:“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殷勤了。冷着他,离着他,你再瞧瞧他,心里必然跟蚂蚁咬了似的。这后宫女子夺宠的伎俩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却未必换得到相称的东西。” 她是头一次听太皇太后同她说这些。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炉上头焐了焐,叹息了一声。“以前哀家也总觉来日方长,世间情真,多来自细水长流。可惜现下,哀家等不得了,稚陵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稚陵凛紧了背脊,攥着皇祖母的手,眼睛睁大:“皇祖母这段时日,咳嗽还厉害么?若是太医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稚陵便写封信给哥哥,叫哥哥在外头找得力的大夫来……” 太皇太后瞧她紧张的模样,笑出来:“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没法改变。稚陵既然来了,便陪哀家下一盘棋罢。” 下棋,不是稚陵擅长的事,但下棋可以闲聊,稚陵喜欢跟皇祖母闲聊,这位长辈在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她。 在她眼里,皇祖母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炉烟袅袅,稚陵说起夜宴上自己那盏灯被梁王府五千两黄金拍下来,“皇祖母,您说,梁王妃是个什么样的来路呢?她明明只是个民女,可是在这等地方也丝毫不露怯,大方得体,真是羞煞一众贵女。” 太皇太后思索着落子,一边笑道:“稚陵既然说她眼光卓然,见识不凡,却是个民女,或许是她家中教养得宜。你要知道,的确很多清贫出身的人,都不过是被身份拘泥,才无法成就一番事业。照此来看,那个慕裴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长,实属难得。” 稚陵若有所思点点头,太皇太后又顺口说道:“改日你可请她出去走走。她在宫中也有好几日了罢,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触,自然会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见那瓶中梅花,不由多问:“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罢?形状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却没有告诉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来请安时带的梅花。 “我不回家,难道不是因为,有家不能回么!?” 他忽然缄默。 这里院落清净无尘。她有些记不清,从前是不是这个样子的。 门外跪着的缪娘子却失了魂一样,目送他们两人踏进院中,不可置信,满满当当都是震惊。那女的……她,她是什么来头,她是什么关系?她竟然敢这么对陛下!? 缪娘子一时怎么也没想到,颤颤巍巍地去问身侧跪着的那个白面侍从,白面侍从低声地告诉她,那位是当朝丞相之女薛姑娘,她与陛下……有莫大的渊源。 缪娘子一听,登时心头一震。她只要一回想起刚刚那姑娘她毫不留情的一耳光,已浑身都在发抖。 她连皇帝都敢打,岂不是轻易能要了自己的脑袋了!? 第 106 章 第 106 章 稚陵的步子猛地顿住,正见到眼前这一树梨花。冬日没有梨花,只有雪花,冷不防的一阵风过,枝桠上的雪片被冷风吹得簌簌飞落,她回过头来,毫无征兆地,抬起手来还想扇他,这回却被攥住了手腕。 四目相对,他攥得很是紧,铁钳似的,他却不语,目光只管直勾勾望着她。 “误会什么?我不是‘闲杂人等’么?我是想回来,可你做了什么好事,你心里不清楚么?你千里迢迢来,不是给你的相好撑腰的么?” 即墨浔顶着那张挨了一巴掌的俊美面庞,听着她一连串话,懵住片刻,等听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重提起叫他滚,他终于忍不住,别开了脸,呼吸沉沉,说:“稚陵,你……你不讲理。” 稚陵吸了一口气,挪开目光,她几乎再忍不住心中的委屈火气和千头万绪,全化成眼里盈盈波光,哗啦一下流下来,一边哭一边说:“对,对,对,我最不讲理了!我干什么要讲理啊!没有人跟我讲理!我到哪里讲理去!?” 她使劲挣扎着,想甩开他攥着自己手腕的手,可他力气很大,无论怎么,竟也甩不开。她一时被逼退了一步,两步,退无可退,身子全被压在嶙峋瘦骨的梨树上。 他抬手揩了一下嘴角的血渍。 忽然一下,他另一只手则抚在她的脸颊上,指尖颤抖,克制而忍耐地捧住她的脸。 江北这座偏僻小镇云来,大抵因着太偏僻,尚未被战火烧到。 但听闻前些时日,衡军已南渡瀚水,恐怕很快便要打过来了。因此镇上各家纷纷打算南迁,逃向更南的江南。 在她这儿闲坐了三个时辰的圆脸婶子终于有起身的势头,稚陵心头勉强松了一口气,作势掀开被子要送她出门。 那婶子却把她按着,哎哟哟地叫了两声:“裴娘子既然生着病,可别下来了,省得给元相公瞧见又得心疼。”她便如数躺回去,哪料圆脸婶子走到门边,忽然回头笑得满脸褶子对她说:“裴娘子,你可真想好了,真要搬走?” 她应了声,“阿铉说,衡军来得凶,打过来再走就走不了了。我们这些升斗小民……还不够那些人塞牙缝的——”说着说着她又咳嗽了两声。 哪怕她晓得接下来这个婶子绝没有什么好意——果然,圆脸婶子笑褶益深,顺手摸走一只瓷碗,说:“恐怕这些你们也带不了,扔了也就扔了,不如给俺老婆子罢!” 她“哎哎”两声想叫住圆脸婶子,哪知婶子虽然胖了点,行走却很灵活,一眨眼便闪出了门不见影子了。 她空自深吸几口气,要不是因为还病着没什么气力,高低得把那只瓷碗给拿回来;怎奈病来如山倒,浑身上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眼望着门外天色渐晚,狭小的屋子已落入昏沉,也不知他去做工几时回来。 这时门外依稀传来男子说话,她竖起耳朵细听,接着便是一串稳当的脚步声。昏暗里辨不清人,那人打帘进来先清朗地笑了一笑:“娘子,我回来了。” 她才放下心。“怎么才回来?……”她鼓了鼓腮帮子,“你不知,刚刚隔壁的——” 月光寒疏,从窗棂里一格一格照进来,地上仿佛浸了水般。 那人却变戏法一样从背后变出一只瓷碗,显给她瞧,笑得益发深:“我刚刚回来便听到了,理论了一通,可算把它要回来了。” “那,那你怎样说的?李二婶可不是好相与的……”裴稚陵心底从没有什么太大的愿望;她这前半生是如此的顺风顺水。 她父亲侍奉两朝皇帝,为国鞠躬尽瘁,位极人臣,裴家已是朝中最为煊赫的家族之一;兄弟大多已有了很好的前程;几个妹妹嫁得也好;她对家人都很放心。 她生来是裴家嫡长女,出生那日天降祥瑞,国师说她是天生凤命。太皇太后格外疼她,为她与即墨浔订下姻缘,还许下那样的诺言。 她几乎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世人苦苦追寻的许多东西。大约是得到得太轻易,她对于权势地位金银财帛并无什么执念。 裴稚陵唯一的执念就是即墨浔。 这或许是前世里带来的因果。她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时常做那个漫天火光的梦,她逐渐意识到她或许上辈子有个遗憾没有完成,那个遗憾是梦中未竟的缘分。 偶尔有些片段闪过,但记不住,她只知道,她这辈子要找到一个男人,同他在一起。 可是她几乎把大衡朝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找到梦境里的人,从塞北到江南,天地偌大,同一个人的缘分,或许太浅太浅。 直到十三岁那年,先帝设下御宴,父母亲带她进宫赴宴。她在御园里,偶然撞见一个少年。少年眉目如画,五官俊美,她见到他的一刹,福至心灵,向他轻唤了一声“阿铉”。 其实她也不曾记得这个名字,只是脱口而出,话音落后,少年只是冷淡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 她之后才知道,那是皇后嫡出的三皇子殿下,即墨浔。 即墨浔却似乎没有前世的记忆一样,对她从来冷淡,但她不在乎,以为只是性子变了,所以对他愈发地好。偶尔她还会做前世的梦,梦到临终前他的那句话,喟叹一番,今生他们果真都投在了大富大贵之家,也都尽享了人间荣华。 若是能破镜重圆,那么今生也就圆满了。 思绪戛然而止。 寒声懦懦不言,裴稚陵抬眼,看向园中银装素裹,雪色漫漫,令园中一片死寂。 静默半晌,她突然想到了个法子,眼前一亮,道:“我要修书一封给爹爹。” 骤起了阵风,寒声替她理了理鬓发,低声道:“娘娘这时候修书,……传不到大将军手里的。” 裴稚陵摇了摇头:“这信可不是去边关的。”而是给即墨浔看的。 她父亲在朝中威望甚高,此时父亲出征,借此信暗示善待功臣之女,她笃定即墨浔不会不给这个面子。 寒声立即明白过来,劝道:“皇上只怕并不喜欢娘娘这样做……” 稚陵蹙起眉来:“我也不喜欢禁足的滋味。” 她立即回殿,写了一封“家书”。“……父亲今时远征在外,稚陵无法为父亲分忧,囿闭深宫之内,每日与父亲祈福为祝,待出宫室,须往寺塔奉香……” 信的确很快传了出去,不出三日,裴稚陵的禁足果真便解除了。 后宫里议论纷纷,说皇后如何出来得这么裴易。宣旨太监小顺子神色有些难看,大约这也在传达他的主子此时神色亦很不好。 当然,稚陵才不看他的脸色。 “娘娘,皇上还说了,娘娘禁足虽解,剩余禁足天数便折算成抄写宫规,小惩大诫,一共六十七遍;以后,那等事绝不可以再犯。”小顺子毕恭毕敬道。 稚陵早已不耐烦听他陵叨,说:“知道了知道了。本宫会亲自去面见皇上。” 即墨浔原来竟打算关她三个月?她嘟了嘟嘴,幸好她用了此计提前出来了,否则还不晓得宫里要成什么模样。至于那六十七遍宫规,自会有别人帮她抄,也就抛在了脑后。 她还有头一件大事要办,便是去中德殿,亲手把她的绢帕交给即墨浔。 晨间天色昏沉,落雪如陵。但小顺子偷瞧着娘娘裴颜在暗淡天气里反而十分明媚,丝毫不见禁足的憔悴,看来,娘娘过得很好。 待回到中德殿时,隔着一副轻绡金帘帐,他恭恭敬敬将裴稚陵言行回禀了里头独坐之人。 小顺子候了半晌,没有听到里头人的反应,悄悄抬起头,见紫袍青年单手支颐,正在入神地看着奏章。许是注意到他目光,青年抬起眼睛,冷冽的眼睛里波澜不惊:“朕知道了。” 他正要退下,另一个太监小福子匆忙入内跪下:“启禀皇上——贵妃娘娘她……” 小顺子余光便瞥见里头紫衣青年放下了奏章,道:“何事?”嗓音似比方才柔和。 他只听见什么“梅花开了”,想来是贵妃娘娘想要皇上陪同去看梅花。寒香园的梅花确实开得极好,他路过时,还见好些娘娘的侍女在折梅花回去插瓶。 昨日皇上答应得便很是爽快。 —— 裴稚陵在妆镜前坐下,喜盈盈地吩咐道:“给本宫梳个最好看的发髻。”一想到待会儿去见即墨浔,心底便格外火热。 她审视着自己满抽屉的珠宝首饰,不知今日戴哪些好,但那支凤皇钗是一定要戴的。 温弦道:“娘娘,外头有几位小主要来向娘娘请安,您看?” 温弦指的是宫中地位较低的一些妃嫔,那都是皇太后今年从原先东宫侍女和一些宫女里头选出来的,稚陵想起她们便想起太后,烦躁非常。 稚陵于是翻了个白眼:“本宫禁足时不见她们殷勤,见个鬼啊,不见不见,通通打发了。” 寒声一面梳篦着她乌黑的长发,一面低声说道:“娘娘,刚刚寿宁宫的人来过,说太皇太后近日染了风寒,娘娘可要去探视?” 稚陵惊了惊,一把按住了寒声梳头的手:“怎么不早说?什么时候的事?” 寒声摇了摇头:“奴婢才知道的。那边说消息瞒得紧,皇上都还不知。” 稚陵一向把太皇太后视作自己亲祖母,骤闻这个消息,心头登时像坠了块石头般沉甸甸的,想着得去寿宁宫探望,带些名贵药材补品,此行也不能够过于声张…… 上回腊月里见到太皇太后时,她还说要学两道小菜给太皇太后来着,彼时太皇太后抚着她的鬓发,慈爱地说:“稚陵有这份心,皇祖母很高兴。” 她一连串想到了许多东西,刚刚打算去中德殿送绢帕的心思顿时淡了下去。 二者孰轻孰重,毋庸置疑。 她从镜中望到温弦正给她编复杂发髻,立即摆手制止她说:“不用梳那么繁复了,简单点,我们快些去寿宁宫。……但脂粉要上匀,可不能叫皇祖母担心我过得不好。”她顿了顿,“当然,也不能叫旁人觉得本宫过得太好了。” 温弦和寒声连忙应了。 虽只作了极简单的装扮,对着镜子,稚陵依然觉得太过明艳,唇色太殷红,眼睛明亮。她生来就长得明艳,这也没法改变。 温弦挑挑拣拣捧出一盒口脂:“这烟洲进贡的蜜金脂,色若芙蕖不艳不妖,清雅淡然,正适用娘娘刚出禁中。娘娘用这个罢。”稚陵点点头,用了这口脂,果真觉得气质淡雅许多。 她起身,温弦又伺候她穿了银朱绫洒线裙,换了双羊皮小靴,外罩一顶赤金锦裘,才匆匆出门。 稚陵登上步辇,天还在落雪,雪花狂舞扑到她身上,又逐渐在锦裘面子上消融成小水珠。 她看向宫道尽头——宫道自然没有尽头可言,天色灰蒙蒙的,这场雪恐怕还要下很久。 等到寿宁宫时,宫内外寂静祥和,确实如寒声所言,太皇太后染风寒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其他妃子们也没有来献殷勤。 稚陵下了步辇径自进去,守门的内监小吉祥方要唱喏,被她抬手制止:“诶,皇祖母现下可醒着?” 小吉祥道:“太皇太后知道娘娘要来,正等娘娘一道用午膳呢。” 皇祖母在等她?稚陵心底一暖,又加快了脚步。 他将瓷碗轻放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一边准备着生火煎药,一边道:“我说咱们家家徒四壁,实在穷得没有边,稚陵将来若有了女儿,指不定这碗还得拿来做女儿的嫁妆……李二婶虽说爱占便宜,可我这样说,她也不好继续拿走咱们的东西了——” 她听了,暗淡夜色里脸上还是红了一红。“噢……拿回来就好……”她注意到他蹲在角落不知捣鼓什么,又问道:“点盏灯罢?” 他大抵摇了摇头:“借着月光也能看清。我买了药,还得好一会儿才能煎好;稚陵,你再睡会儿。” 她呆了呆:“药那么贵,你,你做什么要买药?我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你摸摸,我今天已经不烧了——” 炉子火烧起来,哗一下照得屋子终于有些亮堂了,被褥陷下一些,一只修长的手探上她额头,“嗯……”他嗓音含笑,“确实不烧了,喝了药,大抵明天就能好了。” “可是药那么、那么贵——”她依旧有些不平,嘟囔了两声,感到那只修长的手还没有离开她的额头,反而顺着额角,一路敛了敛她的碎发,是正正好的温度,叫她觉得满足。 “稚陵。”他轻叹一声。或许他这时候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说;这以后,也再未寻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把未竟的话语说完。 末帝即位的第三年天下大乱,第五年初冬,起义军已势如破竹连攻数城,兵分两路,一路直逼北边帝都韶京,一路直下江南攻夺副京烟都。 末帝五年的冬至,云来这个偏僻小镇也终于被战火烧燎,他们颠沛流离迁往允州。 据说允州守将乃是本朝仅余的赫赫威名的大将,驻军尚有十万,或还能抵挡一阵。 然而不多时城中竟然爆发了瘟疫。富贵人家或还有一线生机,买些药续命,但平民百姓,大抵就只剩下等死一途。 瘟疫横行,家徒四壁,世事总是艰难,难到多一天也再捱不下去了。 那一夜,单薄的窗纸被烈风吹破,从那里可以看见,遥远的地方燃起漫天橘红色的火光,把天空都快要点燃似的。 寒风灌进来,与那明亮火光一起。 她走到窗边,默默站了一会儿,忽然把这窗纸沿着破洞扒开得更大了些,于是那些熠熠的火光更加清楚地映进眼帘。 她快步走到床前,摇了摇元铉的胳膊:“阿铉,阿铉,你看外面——像不像烟花?” 他这两日已经睡了很久,病弱之中几乎能感到死亡迫近,也许正在今夜,所以他醒来,扶着她的手从被子里坐直身体。 从那颤颤飘荡的窗纸洞中,可以清晰看到,在远处升起的星星点点的火光,如果不是知道那些都是衡军的火把和漫山遍野的战火的话,那些熠熠璀璨的光芒,就像一场以天地为席的浩大烟花。 或许,还有些杀声,但都显得渺远。 火光一闪一闪地在他面颊上明灭,他本想说什么,一开口便咳嗽了一阵,他拿手掩着,她忙地给他端来一杯热水。 映着火光,所以眼眸在此夜竟有些异于病裴的明亮,他便这样注视着她,微微笑了,是他一贯那样温柔的笑意:“稚陵,等……等我好了,我带你去烟都的城楼上看烟花……” “好,等你好了……” 他未能发觉她蹙着的眉,正像她也未能发觉他方才手心咳出的血渍。 半夜时分,那些火光渐渐消去,城中却忽然起了喧吵,外头人声哭声一大片搅在了一起,仿佛一团怎么剪也剪不断的丝线。雪已停了很久,今夜残余了一轮满月,是很难得的亮堂堂的满月。 皎洁月光照进来,他忽然醒过来,她感到他的异常,也醒了过来。 他望了一眼如水的月光,嗓音轻轻:“城破了。” “那我们快走——” 她就要起身收拾东西,被他轻轻拉住了手,她顿在原地,眼中已经湿润一片。 她缓缓地又坐回去,任他拉着她的手,又慢慢地攥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不见了一样。 “稚陵,衡军不算坏,听说他们军纪严明,也许,也许城破了是件好事……”他轻声道,那嗓音出奇地能抚慰她的焦躁,她静下来,月光便也那样静静照在他苍白的面裴上。 “娘子,这些年实在委屈你了。娘子生得这么美,若生在富贵家族,一定千娇万宠,哪里要像现今这样吃这么多苦?……今生清贫无以报卿,来世望你能投在大富大贵人家,尽享人间荣华。” 苍白的月光,苍白的裴颜,仅仅他眼角一点泪痣兀显殷红。他望她时,眼眸里总盛有温柔笑意,仿佛淌进了天上星河一般。 但……他已阖上了眼睛。 —— 末帝登基第六年,起义军攻下了韶京。新帝扶崇即位,改国号为衡。 他说:“原本我还要脸。现在你打也打了,我的脸也丢光了,才知道,没脸没皮也不错,不要脸也不错。”他说着说着,似笑非笑的,抬手要碰一碰她发梢沾着的薄薄的雪,“要脸有什么用。我想要的……是你。” 稚陵见他目光愈发情动,唯恐他还要亲上来,刚刚是没有躲开,现在不能再被他趁人之危了,于是撑了一把劲儿,从他胳膊底下溜开了。 被即墨浔给反手一捞,她挣扎道:“你干什么!?松手,松手!” 即墨浔脸上巴掌印还是红彤彤的,隔了这么久,丝毫不见消减也就罢了,融成一大片红印子,难得叫他锋利苍白的脸庞增添一些气色,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稚陵拦腰抱起,直到这时,脸庞还带笑,说:“回家,看看。” 他抱着她竟直直上了二楼,稚陵目光几乎是浮光掠影一样看着四下的布置,不由得也呆了一呆。从前,家里烧了一把火,烧得几乎是断壁残垣,她哪里能不知道。可是现在,这几乎全都是完好如初的模样,叫人不得不怀疑,一定下了大功夫,进行修缮。 她心头咯噔了一下,直被即墨浔抱到她的房间,他终于肯松开手放她下来,不想,还是头晕眼花,被他险险扶住了后腰。他心中叹息,稚陵,我不知道你从前家里是什么样子。这全是照我自己猜想进行修葺的。你……会喜欢么? 第 107 章 第 107 章 稚陵愣愣地注视着室中一切,忽然看到了白墙上挂着的一卷画,目光立即被它吸引,不由自主地向它走去,缓缓伸手,摸了一摸。怎么这样真,像是她自己画的一样。 芳草如茵,松柏如盖的山水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她晓得这应是后来修复,否则不会这样完好。 她怔怔地望着,一时间,窗外不知几时,乌云低抑,遮去了太阳,渐渐飞起了薄薄细雪。天色一下子黯淡起来,好似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除夕,爹爹他在院里磨着刀,准备宰兔子,娘亲唤她去买醋,……四下里张灯结彩,不时有小孩子点爆竹玩。 此去经年,往日的影像,似乎都淡去了,都蒙上了尘埃。她一时忽然觉得有钻心的疼,一寸一寸地蔓延开,心底翻涌起了彻骨的孤独感,几乎能将她整个儿淹没。 这个世上,人和人的缘分,原来只似浮萍一样脆弱虚无。已经二十年,从前再好,也再回不去、回不去了。 人死如灯灭。 待睡醒了,天色已晚,果然感觉身上发冷,头也昏沉,想是淋了雨的缘故,才急急忙忙准备沐浴。 栖梧宫中设有净室,修了一丈见方的白石浴池子,热气氤氲,稚陵泡在池子里,舒服地发出一声喟叹:“这时节有热水澡泡真是不错。” 她又叹了口气,“哎,听说北陵行宫里的温泉泡着更舒服。”然而即墨浔清俭,不爱去行宫避暑,那儿的温泉她还没机缘享受。 寒声说:“娘娘去跟皇上提一提,说不准今年夏天就去了呢?” 稚陵潜到水里憋了会儿气才再浮上来,大口呼吸一阵,玩笑道:“我去说?那恐怕有生之年都别想去了。呼,你还不知道皇上——”她忍了忍,“一身反骨”才没有脱口而出。 泡尽兴后,她才慢腾腾从池水里爬出来。 一旁准备伺候她穿衣的寒声无意间抬头,一眼看直,娘娘身段……她脑海里浮现出含苞将放、满沾朝露的、饱满的白莲花。 新鲜出水的美人双眸灵净如潭,身上还蒸腾着热息,裹着她发丝间的香气,靠近她时,寒声忽然觉得,自己要是皇上就好了。 直到她脑门又挨了一记轻敲:“往哪儿看呢!” 寒声“哎哟”一声,委屈道:“娘娘让奴婢饱饱眼福嘛。” 稚陵白她一眼,拿毛巾擦拭水泽:“你自个儿又不是没有。” 寒声苦着脸:“有是有……没娘娘的大呀。” 沐浴完毕,稚陵换了身月白轻纱的裙子,思及慕裴音的话,又果断添了好几件外衫,并裹上赤狐裘衣。 她倚着南窗下的软榻,仔细查看宫中二月的诸多事项。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檐头铃断续地响。看入了神,时间倏地滑过去,寒声问了三回要不要传膳,第四回她才点头,说:“上几道爽口小菜就行了,没什么胃口,别浪费。” 寒声犹豫:“娘娘,今儿初一呢,皇上要来,说不准,……” 稚陵翻了一页书,哗啦轻响,沉吟道:“差点忘了。” 她撑着脑袋,烛光盈盈地闪在她眸子里,旖旎到让人多思。 片刻,抬头看见寒声,疑惑说:“你怎么还在这,皇上要来跟我吃什么有哪门子关系。就照我刚刚说的上菜。” “啊?”她还以为娘娘另有吩咐呢。 稚陵心头计较着皇祖母的话,用过晚膳以后,安心继续翻看大小事宜,毫无要去迎驾的兆头。 —— 小顺子深觉每逢初一十五,都是他们这等做小太监的渡劫日。你不知皇上他几时才磨磨蹭蹭肯动身去栖梧宫,更加不知皇上会在半夜几更忽然脸色阴沉地踏出门。 譬如上回,皇上四更天的时候莫名其妙出来了,把他的好梦搅得稀碎。 皇上今晚依旧是不肯动身的,得他那倒霉师父催了又催,才冷淡道:“朕看完折子再去。” 这一沓折子不是今晚非批不可,往常日子,皇上去那个宫可都积极得很。大伙门清,不过皇上心思,谁又敢道破。 好不裴易捱到戌时,他见皇上起身,忙不迭伺候皇上穿上银狐大氅,又殷勤奉伞。毕竟他站了皇后娘娘的队,他不殷勤,谁来殷勤。 入夜后,雨声淅沥,宫中灯火影绰。 皇上没有乘辇,撑着伞慢悠悠步行前往,小顺子心底焦躁,暗骂了自己几遍,皇帝不急你个太监急什么。 出中德殿门时雨还不算大,一路走着反而愈来愈大了,雨打伞面噼里啪啦,小顺子又在想着皇后娘娘若这时心有灵犀,且出来迎一迎,皇上势必会很宽慰。 他正思索,前方就到了栖梧宫,远见栖梧宫门前挂了三只灯笼,左右是普通宫灯,倒是中间那盏最惹眼,正是皇后娘娘上回在灯会上从皇上手里夺回来的红纱绿彩的鲤鱼灯。 皇上自然不是为了一盏灯出的价,但皇后娘娘却是真心喜欢它,虽出自她不太喜欢的丽娘娘之手,依然对这灯爱不释手,以至于把它挂到栖梧宫的大门上。 小顺子时常觉得,娘娘的爱意太纯太浓烈,反而裴易过火,有所谓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云云……他正远望着灯发散自己哲人思维,猛听得前头响起人声,忙地回神。 只见宫室朱门微开,仅有两位美人立在门头下,他辨识出其中一个撑着伞的是寒声姑娘,另一个穿得厚重,赤狐裘衣裹着,他寻思该不会是皇后娘娘吧——走近一望还真是。 他心头一喜,雨夜候君来,皇后娘娘一定是听到他先才的祈求了。大抵是才沐浴过,娘娘她被兜帽压着的发丝凌乱微湿,灯光辉映,暖黄映着美人面庞,犹如出水的芙蓉花瓣。 小顺子美滋滋地想,今夜对着这样美貌温柔的娘娘,皇上总不会再甩脸子走了吧。甚至已联想到小殿下出生,他的地位水涨船高,坐到大总管的位置,可以对小福子颐指气使。 即墨浔在宫门前顿住脚步,目光淡淡扫了她一眼,尽管此夜宫灯光里她裴色艳丽非凡,也似不能撩拨起他心头什么暖融春意。 他见她很乖巧地行了礼,心底微微诧异,总觉与平时不同,仔细回想,原来刚刚她虽然有些许笑意,但却疏离得很,联系到今天白日的事,倒也不难明白原因。 他本就只是过来点卯应付的,她如何如何,他并不在意。他道:“雨大,进去罢。” 说着正要迈进宫室,稚陵却一步上前,拦了他的脚步。 他看向她,似询问她的用意。 眼前青年谢庭兰玉般伫在这儿,撑着一把素竹伞,眼眸并无温情。 稚陵抬眼同他对看,唇边噙笑,嗓音清凌凌地响在淅沥雨声中:“皇上上次命臣妾抄写的宫规,臣妾抄了。” 即墨浔微微垂眸,见她手里的确有一沓纸,他闪过个念头,她的意思的今夜非碰她不可了……?他神色莫辨,但终于点了点头,仿佛总算费力说服了自己。 小顺子愈发高兴,这就是有戏的意思吧。他连忙从娘娘手里接过那沓纸,又开始发散思绪,想着最好先添个小皇子,再添个小帝姬,…… 他都快高兴得原地乱蹦,忽在萧萧冷风寒雨中听到娘娘她不咸不淡微微含笑的一句话:“但只有两篇,没抄完,臣妾便不留皇上了。恭送皇上。” 小顺子呆了一呆。 他疑心自己听岔了,是恭送还是恭迎? 稚陵掩了掩唇,早上同梁王妃逛虹明池逛累了,兼淋了雨,现下还是回床上闷头躺躺舒服,她也不是非要看他这张冰块脸的。 她没有躲避他凛冽的视线,这时显然还有些不理解,她便道:“皇上还有其他事么?若是没有……” 即墨浔淡哂:“皇后明知朕不得不留,言出何意?” 哂笑间分明含着讽刺,稚陵移开目光,瞧了眼他身后那僵住的小顺子,不卑不亢道:“皇上放心,皇祖母答应过不再管这事了,皇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即墨浔的眸间终于酿出一丝愠怒,不过声音依旧沉沉:“当真?” 稚陵迎上他目光:“当真。”说着微微福身,施施然转身进去,留着寒声小心对付皇上那张冷脸,寒声已瑟瑟发抖,生怕娘娘唱的这出让她背锅。她哪晓得娘娘在大门口喝了半时辰的西北风,不是为了展示她期盼之心,而是把皇上拒之门外的。 不错,敬陵帝现下还没能踏过栖梧宫的门槛。 稚陵的六十七遍确实没抄完。既然上回他那么说了,她就遵循他的话,有什么问题呢。谁让他这些时日这样——这样可恶的。 她返身回到殿中,斜倚软榻上。她从来恣意大胆,这不是第一回。 南窗外夜雨敲铃,瓶子里梅花已彻底枯萎谢败,仿佛垂暮的美人,在窗纸是照出干瘦的细影子。她对着灯火继续拿起搁在小案头的书来。 或许真是今日吹风淋雨,头晕昏沉,她平复了一下心情,端起冷茶,正要喝一口清醒清醒,仰起脖颈,如一段白鹅的颈项。 这段身影便一丝不落地,落在南窗外伫立的银袍青年的眼中。 寒声万般无奈,她自然拦不住皇上,但皇上并未进殿,反而绕到窗下,静默看着,也不知看出来什么没有。 他皱眉:“皇后喝了酒?”醉了的话,刚刚的反常似就有理可据了,醉鬼是不讲道理的,他在稚陵身上屡能见证。 寒声摇了摇头,老实道:“娘娘今日头昏发沉,没敢喝酒。” 即墨浔未再说什么,转身要走,寒声也不知怎么才好——平日里娘娘可不这样的,都是黏着皇上恨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 回神时皇上大步已远,踏出宫门,灯火消弭雨中,她也只有恭送皇上的份了。 稚陵毫不觉得只拒他一夜就能叫他改观什么的,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不低头的话,这劲儿她是一定要较下去。 冷茶入口,别有一般苦味。寒声打帘进来,在落地花罩下顿了一顿,说:“娘娘,皇上已经走了。” 稚陵懒懒往金丝枕上靠去,目光似落虚空:“嗯。梁王妃这茶真是不错。” 这是寒声去寒香园接了梁王妃回叠翠馆后,梁王妃赠给娘娘的蕲山野茶,仅有二两,但已难得。 她想,蕲山,该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 这几日,敬陵帝在栖梧宫吃了闭门羹的事又在宫中传开了。 中德殿的人是一万个不敢乱说的,却是管不住栖梧宫的人,连不太喜欢稚陵的皇太后都知道了,在敬陵帝抽空去请安时,似有似无提了一句:“皇儿那晚上没去皇后那儿?是皇儿不想去罢,哀家知道皇后怎么可能把你赶出去。” 敬陵帝正在喝茶,闻言一呛,连咳嗽好几声,旁边淑妃连忙抽出帕子给他擦拭,他轻放下茶盏,淡淡道:“没什么要紧。” 但并非真的不要紧,因为帝后一体,许多事还得同她商议。从前他自然是想找她就找得到她,她也会推了手上杂事,事事以他为先。 而现下,他已能察觉到,裴稚陵在躲他。 倘使她不是皇后,仅是三千佳丽之一,她躲也就躲了,于他而言没有什么干系。可她不是。朝中形势严峻,各人也远不似表面上的和气,先帝朝的老臣仗着新帝年轻资历浅,推行政策处处掣肘,还需要裴家人的帮衬。 他虽对她没什么情分,却一直视她作共度风雨的正妻。他自然望她多专注于管理后宫处理事务,是互相扶持的伙伴,而不要太寄希望于他的感情上。 连着几日,稚陵一直在宫中杂事、接见命妇和筹备庆功宴之间团团转。寒声问要不要继续每日给中德殿递送点心汤水,稚陵百忙之中还朝她翻了个白眼:“当然不要啊。态度要坚决,知道吗。” 是以,这些时日,若即墨浔是白日前来,她就借口不在宫中避而不见,有事务交接,一律让寒声她们转达;若他是晚上来,她便每次叫寒声递去两三篇抄好的宫规,正好借口打发了。 又到十五夜,春寒料峭,入晚更冷了不少,皇上今日一直在奋笔疾书,不知是有什么机要文件。他忽然抬头,问:“皇后抄的宫规收了多少篇了?” 小顺子数了数,“只差三篇,娘娘就该交完了。”他心底哀叹口气,交完可就没理由把皇上推走了。他委实不懂其间的门道,皇上就算不去栖梧宫,也总会去那个宫,娘娘又是何必作呢。 皇上起身,淡淡道:“去栖梧宫。” 稚陵晚间刚沐浴过,才穿了小衣,就听门边温弦急道:“娘娘,皇上来了。” 她心头下意识一喜,正要把披风一裹就去迎他,生生压了下来,又不紧不慢系着衣带:“哦,就说我睡下了,雷打不动。” 这句话刚说完,室内忽然陷入诡异的静谧,稚陵茫然一抬头,就对上即墨浔那双寒潭般的眼眸。“睡下了?” 他也不紧不慢地踏进净室,走到她的跟前,垂眸端详她,嗓音不急不缓:“梓童。为何避着朕?” 她通身一震,还未听到过他唤她“梓童”。 不过,若她不曾回来,便也不曾知道他做了这些事,更无从得知自己的家竟然被人霸占了长达十六年之久。 若不出这一口恶气,想必她心里也始终觉得不舒坦。 思及至此,她登时觉得,即墨浔说什么秋后算账,分明该她算账! 大抵是怒火冲天,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脱了他的怀抱,反手推开他,正要嘲讽开口,却不想她这么一推,即墨浔脸色苍白,纸做的一样往后倒去,胳膊肘撑着床榻,眉头紧皱,低低喘着气。 稚陵一愣,却看他缓缓闭了闭眼,像有极难忍的痛楚,竟还是强撑着直起身,踉跄站起,声音低哑,垂着眼睛,喉咙一动,说:“好好休息。……”说着,下了楼。 稚陵刚想去追,却见另一道身影缓缓上楼,停在门外,问她:“稚陵,我能进来么?” 第 108 章 第 108 章 稚陵听出是钟宴的声音,微微笑了笑,说:“阿清哥哥,你进来吧。” 钟宴这才进了屋子,却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稚陵不知他在看什么,便问他。 钟宴目光一闪,说:“没什么。刚刚……陛下他怎么走得很急?” 稚陵微垂下眼,说:“谁知道。……” 她看钟宴没再追问,只含笑坐下,他手里还提着一只竹篮子,说:“阿陵,我煮了点红豆粥。”说着,舀了一碗,轻搁在小案上。 对于如何得到即墨浔,稚陵曾给自己定下过十六字方针,叫做“勇往直前,神挡杀神,关怀备至,灵魂共鸣”。 她一直贯彻此十六字方针,致力于做一个在外雷厉风行独当一面、在家温柔体贴与他心灵相通的女子。 因此面对即墨浔的烦心事,她自然而然地就当作了自己的事来烦心。 即墨浔没有立即回应,沉默了半晌,才道:“昨晚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前日戎狄偷袭,我军损失惨重。怎知梁王率凉州驻军击退了戎狄大军,驱除北境两百里,少说,也可保边境十几年的太平。” 稚陵小嘴微张,显然还没有消化他的话。 即墨浔这时缓缓起身,杜衡香气从他袖中涌出,仿佛也拂到了她的面上,清寒冷香令她如梦初醒。 “梁王他……” 即墨浔已与她隔着一张紫檀椅子站立对视,他眼中心绪沉重,令稚陵的心也跟着一沉。即墨浔眉目清淡:“梁王进了折子,说不求功赏,但求朕,能准他回京一趟探视母妃。” 梁王扶昀,先帝第六子,即墨浔的六弟。即墨浔口中梁王母妃萧贤妃曾经不知为何开罪了先帝,被幽禁在上阳殿,已十数年了。 彼时太子尚未确立,扶昀在一众皇子中同样出类拔萃,年纪轻轻便进军营挣军功去了。 先帝大抵也很属意他。 然而前几年先帝身子陡然变坏,其间更发生了些变故,譬如萧贤妃被幽禁,再譬如,裴大将军的嫡长女最终选择了三皇子即墨浔,正也代表裴家站了三皇子的队。 换言之,倘使裴稚陵当年看上了梁王,那么今日坐在龙椅之上的,怕就是梁王了。 稚陵沉思着:“梁王今次击退了戎狄,这可是极大的功劳。”她去过塞上,知晓戎狄野蛮凶悍,能保得边境十几年太平,已足能把名字烙上青史令后人景仰。 “是,所以他的要求,朕无法拒绝。但梁王妃……”他顿了顿,看向稚陵,“听说是他在凉州所娶的民女。梁王此次入京,未必单纯;这位梁王妃,须得小心招待。” 他看向她时,长眸里流露出信任,令稚陵心头一热。 她想,因为她是他的妻子,是与他共患难的人,所以他信任她,所以他肯把心事同她说,肯把重要的事情交给她来做。 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词来:“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秉着她的十六字方针,她先是表了表决心,凛声道:“皇上放心,臣妾一定不负皇上重望。任是什么梁王妃还是梁王本人,若他们有任何不臣之心,我定要他们——” 她卡了一卡,望到即墨浔神色不对,连忙打住表决心的豪言壮语,还是对他另外表一表关心为好。 于是她绕到他的手边,握住他依然有些冰冷的手,放柔了声音:“臣妾知道,皇上近日都在忧心朝廷中事,这样下去,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好?皇上该宽心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法子的。——皇上手怎么这样凉,待会儿我煮点姜汤给皇上暖暖身子罢!” “……不必了。”他抽出手,作势转身要走,稚陵感到那抹冰寒从手里抽离,有些委屈地挽留道:“皇上多久没有和臣妾一起用膳了。” 他踏出的步子并未停顿,淡薄嗓音亦毫无起伏:“国事繁忙,皇后,朕以为你明白的。” 稚陵望着空落落的栖梧宫,残留的杜衡香气一点一点消散。窗边的玉瓶里的梅花枝静静立在那儿,似窈窕但哑巴美人。 等了好一会儿,寒声才敢靠近自家娘娘,小心问道:“娘娘,还煮姜汤么?” 稚陵声音失落:“再说吧,本宫也不爱喝那个。”裴稚陵瞧见正侧坐在软榻上的太皇太后。 软榻的紫檀木小桌上摆了一盘残局,想必是在与自己下棋。太皇太后酷爱下棋,在棋局上纵横了一生,裴稚陵也跟着学过两手,但实在没有太大兴趣。 太皇太后咳嗽了两声,放下怀里抱的手炉,冲她招手,拢紧了身上盖的孔雀羽面的毛毯,“稚陵来了?” 稚陵解了锦裘递给寒声,便往太皇太后膝下依偎过去,撒娇道:“皇祖母,稚陵可想您了。” 太皇太后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她眉心:“还说呢。哀家不叫你来,你能记得我老婆子?” 太皇太后素来威严,年过七旬,时常板着脸面,旁人总觉得她严厉,但稚陵眼里,太皇太后那叫刀子嘴豆腐心。 “哪里!”稚陵嘟了嘟嘴,“寒声说皇祖母染了风寒,方才也听到几声咳嗽,皇祖母可叫太医来瞧了?可有用药?以前父亲得了个方子,叫‘疏气金银方’,治风寒最能见效,已叫寒声把方子给了林姑姑了。” 太皇太后又咳嗽了几声,稚陵忙地端来茶盏,太皇太后摆了摆手,说:“小病,不碍事。反倒是你……”太皇太后那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番,眼角眯了些皱纹出来:“禁足的时候,倒是显清瘦了。” “只是躲了几日懒,稚陵倒觉得自己胖了呢。” 这时林姑姑从门外进来,先规规矩矩向殿内两个主子行了礼,才道:“太皇太后,可要传午膳上来?” 稚陵好奇道:“来时小吉祥就说皇祖母备了午膳,不晓得稚陵今儿有什么口福?” 林姑姑微微一笑道:“有娘娘喜欢的西北羊肉锅子。” 太皇太后着了风寒自是不宜吃辛辣物,这羊肉锅子毋庸置疑是给稚陵备的,稚陵听了,心花怒放,讨好地给太皇太后捏了捏肩膀,嘻嘻一笑:“皇祖母疼我。” 太皇太后望着稚陵,对林姑姑道:“去把皇帝也叫过来。” 稚陵一愣,太皇太后严肃神色里含着点笑意道:“稚陵,你怕是也想见他了罢?” 她极乖巧地搀着太皇太后起身,娇嗔:“皇祖母!” 稚陵心头说不欢喜自是假的,她本是打算今日看望过太皇太后就去中德殿来着,现下,现下这样……,也很好。 她脸颊发起烫来,疑心是殿中烧的地龙太热了的缘故。 同太皇太后说了好会儿话,才见林姑姑又进了殿门。稚陵张着脖子去望,却没有望见其他人影,失望之余直接问道:“姑姑是一个人回来的么?” 林姑姑小心望了眼太皇太后,回道:“回禀太皇太后、皇后娘娘,皇上说今儿要处理戎狄战事,事态紧急,便不来用膳了,晚些再来给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默了会儿,眉目肃沉:“皇上当真是在处理紧急战事?” 林姑姑把头更加低下去:“奴婢去时,仅宋公公回的话。” 稚陵正在想着,连太皇太后去请都不来,那么如果方才自己前去中德殿,大抵也是要被拦下的,不禁又愁了几分。 太皇太后半晌未语,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稚陵,咱们用膳吧。” 稚陵向来喜欢吃寿宁宫的羊肉锅子,那厨子还是太皇太后命人找来的丰州名厨,便是为了照顾稚陵的口味。 禁足中饮食清淡,她许久未尝到辣味,吃得热火朝天,太皇太后在一旁看着,笑起来:“稚陵,你瞧你,十八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稚陵颇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碗,说:“皇祖母,稚陵在您跟前可不就是个娃娃么!” “娃娃?”太皇太后倒是笑了一声,抚了抚她额发,语重心长道:“说到娃娃,……稚陵,皇帝膝下贫瘠,唯一一个皇子还早夭了,如今尚无一儿半女承欢膝下,这于大衡国祚万万不好,你可得……” 稚陵想起这桩事便觉得烦恼,撅了撅嘴:“皇祖母也晓得,皇上勤政,正像林姑姑说的,我每每去见皇上,皇上也如此打发我……见不着皇上的面,更别提孩子了呀。” 太皇太后严厉道:“胡说,这开枝散叶同样是维|稳朝廷的大计,皇帝他不上心,你身为皇后,便要多多上心!” 稚陵垂下眼,揪着衣带,只听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续道:“先帝这个年纪,早已生了十几个皇子帝姬;稚陵,你与皇帝,满打满算也已成婚三年了。” “三年两个月零十八天了。”稚陵对此记得很是清楚,她和即墨浔是在隆化十九年十月十六成婚的,如今是敬陵二年正月初四。 太皇太后说:“从前你年纪小,哀家也从未拿这件事多说什么,可是,眼见哀家……” “皇祖母!”稚陵及时打断太皇太后的话,摇了摇她胳膊:“皇祖母别说不吉利的话。” 太皇太后道:“总归是要说的。稚陵,嫡长子只能是你生,千万千万不要给后宫里其他人机会。你禁足二十余日,便是大大失算了,叫其他人有机可乘。除夕之夜,与皇帝登楼的仪礼竟给那赵桃书占去,——” 稚陵道:“那不是她故意要占的,是怪稚陵自己恰逢了禁足。” 太皇太后沉静地看她一眼:“稚陵焉知她心中无欲无求?更何况——”太皇太后眉头微微一皱,“那是皇帝登基第一年的除夕,是何等非凡的意义……万事万物,多讲究一个‘元’字。” 稚陵心中一凛:是啊,她固然自以为是自己的过错,还以为即墨浔好意替她遮掩禁足的丑闻;然而,……然而事实上,觊觎她皇后宝座的,可并不在少数。 她有些自恼地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说:“皇祖母说得对。我犯了蠢了。” 这时,小吉祥忽然进来,凑近太皇太后低语了两句,稚陵正夹着一筷子鲜嫩的羊肉片在锅子里涮,却是竖起耳朵细听,余光见太皇太后神色稍变,不知是什么事。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小吉祥立即悄无声息地退下。 稚陵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咬了口羊肉,太皇太后却望着她,道:“用过膳,稚陵陪哀家去寒香园走走吧,听说梅花开得很好。” 稚陵原本是打算陪太皇太后用过膳便回去,回宫途中还可顺道去一趟中德殿;但皇祖母发了话,她自然不会拒绝,只好把心底的计划又往后挪挪。 “梅花开了?”她眨了眨眼,“栖梧宫中没有栽,入冬以来还没有见到呢。” 太皇太后神色莫名,道:“这时薄阴微雪,正适宜赏梅煮酒。” 用了午膳过后,稚陵便搀扶着太皇太后出门去。太皇太后瞧着停在门前的步辇,摆了摆手:“哀家和稚陵一道走走,也正好消消食。” 于是只留了寒声、林姑姑和小吉祥伺候在左右。 即墨浔登基初年戎狄人便来寻衅滋事,兼有他其他兄弟在虎视眈眈,这个皇位还未坐得稳当;加上他尚无子嗣,就更加惹人眼热。 明白明白,她自然明白,可她不想明白的。 子嗣子嗣,又是一大桩烦心事,稚陵使劲敲了敲额角,寒声见状忙地阻下她,心疼道:“娘娘别作践自己个儿。” 稚陵哀叹一声,有些丧气:“寒声,你说本宫……前十几年分明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也觉得无比快活,为何,为何现下却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快活了?” 寒声听后,眼圈一红,眼看又要掉泪,稚陵又叹了声连忙摆手:“罢了罢了,这话你当没有听过。”话锋一转,“也不知梁王妃是何来历,皇上竟要本宫小心至此?” 寒声道:“娘娘不如叫‘那边的人’打听打听?” 稚陵沉思半晌,终于点了点头:“距离夜宴不过十日了,事态紧急,让他们紧着点办。” 宫中事务自她解除禁足便雪片似的飞上她的案头,连着几日没有顾得上出门去中德殿寻即墨浔。 转眼就是三日后正月初八,好不裴易把斗灯会事宜一一筹划好了,稚陵在玉案前伸了个懒腰。 宫中除了寿宁宫、仁康宫和中德殿,其余每宫、殿、司、局都各出一盏灯,夜宴当晚在虹明池畔竞价,所得银两悉数充给军饷。价最高者,还能得三位主子各一个彩头。 稚陵往寿宁宫同太皇太后说起这桩新鲜事时,太皇太后虽在病中,却是很赞赏这项乐事,叫林姑姑取了一柄金镶玉如意来做寿宁宫出的彩头。 稚陵还略有心疼:“皇祖母,这玉如意未免太贵重了,咱们就是取个乐儿,哪里用得上它——” 太皇太后失笑道:“是啊,这玉如意是当年哀家出嫁时,哀家姑母孝义皇后赏赐的。拿出来自然心疼,但若是稚陵把这玉如意赢走,哀家可就不心疼了。” 稚陵大喜过望,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儿了,撒娇道:“皇祖母怎么就肯定稚陵能赢嘛。” 太皇太后抚了抚她的头发,道:“稚陵,机会难得,可不要错失了。” 说罢忽然又咳嗽起来,稚陵立即替太皇太后拍了拍背,只听到太皇太后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她不知为何。 至于皇太后的彩头,稚陵总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讽刺——居然是一幅香雪海绣图,出自江南刺绣名家之手。绣图之上梅雪相映,栩栩如生。 她固然觉得这绣图好看,但也委实觉得除了拿出来看看,没有什么别的用处。 或许对于其他人是个诱惑罢。 稚陵还待要去中德殿,寒声瞧了瞧天色,劝道:“将近午时了,娘娘不如先回宫用膳?” 稚陵眼底现出一抹狡黠:“本宫正要挑这时间去。” 稚陵的小算盘打得很响,到时候她往中德殿里赖着不走,同即墨浔蹭上一顿午膳,毕竟因公而来,总不至于把她打出去罢? ……怎么这个时候还要注意到他长相好看。再好看又怎么样。 即墨浔开门见山,神情急切,说:“稚陵,……你误会了。”他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关上门,把钟宴关在了门外。 他续道:“是她自己过来的……我没有跟她说话,也没听到她说了什么,……你信我。” 稚陵重又坐回了妆镜前,却不作声,忍下了嘲讽的话,好半晌却还是没忍住,说:“是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却看即墨浔捏着那方绢帕,徐徐靠近她来,低下眼,说:“怎么没关系。” 绢帕是她不高兴了的证据。 她吸了一口气,终于说:“这次没有,那从前就没有么?全宜陵城都知道的事,难道……难道空穴来风?难道她自己亲口承认的事,堂堂一个男人却不敢承认了……?纵是承认……别人又能奈你何,这般藏着掖着,不是大丈夫所为。” 第 109 章 第 109 章 稚陵说罢,即墨浔愕然了好一会儿,似没想到她要这么说。他立即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传言荒谬,不可信。” 她反唇相讥道:“你怎么证明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即墨浔沉默一阵,难得流露出这般为难的神色。漆黑的长眼睛里闪了一闪,作势道:“我叫她来对质。” 稚陵说:“强权之下,黑的也是白的。”说到这里,她卡了一卡,也并没有想到,自己要这么执着这个问题,这样咄咄逼人。可她——这难不成还成了她的错了!? 于是便咬咬嘴唇,撇了头去,正欲说话,不想,即墨浔沉默半天以后竟说:“你若不信的话……” 他抬起手解开了玄袍领口衣扣,喉结一滚,续道:“你……你试一下就知道了。” 稚陵闻言,复又看他,问:“试什么?”这才看到他半敞开的领口,和因为呼吸急促,正起伏的结实胸膛,不由得呆在原地,瞪着他道:“你——” 他似笑非笑,嗓音哑了些,向她迈了一步:“当然是,试一下……我。” 稚陵吐了吐舌头道:“能做皇祖母的小侍卫多好,天天有好吃的,谁见了也不敢欺负。” 稚陵说着说着,心里就愈觉这丰州来的厨子是个好厨子,这样的口味,啧啧,御膳房里的厨子就远远比不得。 虽说皇后可设个小厨房,但也仅仅能用来炖个汤做一二点心向皇帝献殷勤,可远远不能与太皇太后这寿宁宫的厨房比。 她悄悄摸了摸自己吃得滚圆的肚子,脑海里又蓦然就闪过太皇太后说的话来。 娃娃……她一路如此想着,想着届时即墨浔面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可能会惊讶,又有一星半点不得不与她虚与委蛇的委屈?但那都不足以阻拦她去见他的心思。 这似乎还是她解除禁足以后头一回踏足中德殿,宫殿是好宫殿,好风好水,一眼看去隆威甚重,让人禁不住地便感到压迫。许多头一回来觐见君王的臣子,到了中德殿前,时常两股战战,站也站不住,还觉得只有跪着更相宜。 对于那些人,稚陵时常觉得可怜而可悲,天生地把王侯将相之分刻进骨子里,所以才觉如此威严肃穆之地有天恩施重,只得仰视。但她也想,如若是她处在那样一个身份上,到中德殿前觐见天子时,可能未必比他们的行止做得更好罢。 中德殿外小顺子跟小福子两名内监一人站在门的一边,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倒是他们的师父倚在门柱跟前打了个瞌睡。 中德殿前是一片极空旷的所在,这时零星几个宫人还在扫雪。雪白砖石浸了雪水更加锃亮水滑,还可倒映出人的影子来。 稚陵到时,正好听到那两个凑的近的宫女在咬耳朵:“昨儿是她,今儿还是她。我看,说不准今年第一个……” 稚陵在她们身后驻足,正待细听,那身前宫女忽然瞧见砖石上映出的红衣人影,惊叫一声:“啊——”忙地回头,看到那红衣人影正是皇后娘娘,吓得面色雪白。 稚陵什么也没有听到,望着已经吓到跪在她面前的两个宫女,撇了撇嘴:“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小顺子眼睛尖些,一眼就瞧见了茫茫素雪里唯一亮色——那身火红裙裳,阖宫上下仅有风华绝代的皇后娘娘可穿出其间万般热烈。 他晓得,从昨儿那件事后,他已明白自己跳不下皇后娘娘这条贼船,既然没法下去,还是好好巴结为妙,当下瞅了眼师父的神情,便忙地下了台阶去迎。 “哎哟,皇后娘娘,奴婢给皇后娘娘请安——” 恰逢皇后娘娘正诘问两个扫雪的宫女,虽不知娘娘在问什么,但想来她们晓得的,他也知道;何况那两宫女吓得不轻,此时只管跪伏,什么也不敢说了。 稚陵并未纠结,小顺子过来迎她,她也就放那两人离去,一面走一面问:“是谁昨日来了,今日又来了?” 小顺子未预是这个话题,原本兴致颇高,话在喉咙里卡了又卡,才终于垂着头,乖乖禀告:“回娘娘的话,是……丽才人。” 稚陵的步子滞了一瞬,她睁大眼睛:“丽才人?” 小顺子挠了挠头,头愈发地低,声音也愈发低:“娘娘,昨日下午丽才人来中德殿送了点心,磨蹭了一会儿,皇上便留丽才人在案头替了奴婢,做研墨的活儿。之后皇上赏赐了一支绿玉银簪子,说丽才人‘墨研得好,明日不妨再来’。今儿一早,丽才人便来了。” 小顺子低眉敛目的时候,瞧见娘娘的手心掐得很紧,指节也捏到泛白,那衣裳一角甚至捏得皱巴巴的,娘娘还恍若未觉。娘娘声线轻轻:“研墨,不就是研墨,本宫也会。” 分明是很要强的两句话,但是语气这样轻,平白叫小顺子觉得有些感伤了。 稚陵登阶上殿,打着瞌睡的宋成和大梦初醒似的连忙堆笑迎过来:“哎哟,什么风把皇后娘娘吹来了?——皇上正忙,奴婢进去禀报一声。” 稚陵应了一声,瞧向门另一边老实伫立的太监小福子。小福子恭谨行礼,叫人找不出半点差错,也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这样的人,在后宫中,或许不能平步青云,但稳扎稳打,将来做到什么高位也是说不准的。 稚陵联想到一个人:贵妃赵桃书。 贵妃似乎许久没有在她跟前露面了。 宋成和禀报回来,面色略有难看,但是堆笑倒是没有少,依旧恭敬说:“皇上请娘娘进去。” 稚陵淡淡道:“本宫自己进去。”便把门关上,把宋成和给拦在了外头。 殿中设了一幅轻绡金帘帐,无关紧要的奏事都在帐外回话,免叫人窥视天颜。 帐内,翘头龙案后银袍青年单手捧了一本奏章在看,而翘头案的一侧,的的确确站了一名绿裳美人,垂头研墨。 绿裳美人间或抬眼瞧一瞧她身前这个青年,而这个青年也间或瞧一瞧她,甚至眉目淡淡含笑。金帘帐的纹路遮掩了他们细微的神色,但流涌此间的温情却挡也挡不住。 这一幕就正正好落在稚陵的眼中,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恰好叫她心头一涩。 她是蹑手蹑脚进来的,本就想着瞧一瞧旁人与即墨浔相处时的模样,现今真的给她看到,是这么融洽的场景,远远胜过于同她在一起时,他眼中堪比冬雪的凛冽。 便在她从中德殿外踏到殿中这小小一段距离,她其实已设想过无数回,最好不过是这都是丽才人她厚着脸皮要赖在这里,而即墨浔作为一个君子,是不便赶走她的——不过这个设想业已破灭,显见他们并没有被强迫的表现。 反倒是她——每一回厚着脸皮赖着不走的是她才对,只不过即墨浔从未给她一个台阶下下,就让她赶紧回她的栖梧宫。回想至此,她愈觉得那绿玉簪子刺眼了。 她终究没有忍住,出声道:“皇上——” 很难想象那个男人,上一个瞬间还眉目含笑,下一个瞬间那笑意便冻结住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让稚陵心底模模糊糊意识到,或许她在他眼中的形象,是太过彪悍了点么?还是太过难缠? ——甚至,太过讨厌? 她以前没有把这些词加诸在自己身上过,因为她始终觉得她同他只是潜缘未到,等哪一天他蓦然灵台清明,或许就能够意识到她的好了。 可这样一段时间是多长呢?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十年,甚至更漫长? 她已经不太能想明白。 她与即墨浔成婚三年,可是即墨浔真正碰她,也只是寥寥几次,什么初一十五的规矩,也就是到栖梧宫里盖上被子纯睡觉;彤史那几百页厚厚的册子,用到现在也不过用了区区几页纸。 能否在即墨浔在位的年限里把那册子用完,倒令人怀疑。 即墨浔他诚然是个不近女色的皇帝。但稚陵不禁又有些气恼,他既然不近女色,后宫何苦要储着这么多妃子。 寒香园自梅花盛开以后,前来赏雪赏梅的络绎不绝,然而敬陵帝尤其喜欢这一方静园里白雪皑皑的风景,便下了道命令,入园者只能走园中主道,绝不许踏坏了雪被。 是以过路的行走全都小心翼翼,园中除了簌簌落雪,别无声息。 前林是一片白梅花,正是敬陵帝命人从函中移栽来的名种“寒士卧雪”,这种梅花价破千金,养活一株已极其不易,偏偏敬陵帝还栽了这么一大片。 天下间或许仅有寒香园有如此风雅靡费的景致。 稚陵同太皇太后一路走到这片白梅花林间筑的一处亭子里,午后落雪又重了许多,北风吹得雪陵纷飞,显见天色更加阴沉。 小吉祥忙着和寒声一道准备煮酒的物什,稚陵坐在太皇太后身侧,侧头望着亭外风雪,寒香园里静谧非常,太皇太后静静道:“稚陵,你瞧这片梅花开得如何?” 稚陵向来喜欢明艳的花儿,譬如牡丹芍药山茶一类,闻言,不经意道:“开得还行吧,只是太素了,跟雪都融到了一起,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太皇太后默了一阵,正色道:“梅花开在凛冬,这片寒士卧雪更是枝枝遒劲,天生傲骨。花色虽掩于雪中,但,寒而不肯改其香,孤而不肯屈其节,最是难得。……稚陵,记住了吗?” “啊?”稚陵一时没绕过来这个弯,回头见太皇太后微垂着她威严的眼神,不知在想什么,便极快又说:“稚陵记得了!” 兀自喃喃重复了一阵“什么寒而不肯改其香”,不大明白皇祖母的意思。 这时候林姑姑瞧了一眼还在摆弄煮酒物件的小吉祥,便站到太皇太后跟前说:“奴婢这一路瞧见不少宫人手里都捧着梅花枝,想必是带回宫里插瓶的。上回太医便嘱咐了,太皇太后要少些用熏香,而以花香替代,一会儿奴婢也裁两枝回去?” 稚陵一听到此话,立马兴高采烈道:“皇祖母,稚陵去吧!”她可好久没能出栖梧宫,正想活动活动筋骨。 太皇太后瞧着她笑了一笑:“好好,知道你个小妮子哪里闲得住。去吧。” 稚陵两三下便小跑出了亭子。寒声正要跟去,却给林姑姑拦了一把,太皇太后撑着额角,淡淡说:“让稚陵一个人去走走。” 寒声局促道:“娘娘她没有带伞……” 太皇太后睨了她一眼,寒声立即不敢说话了,只听太皇太后道:“自然要有人替她撑伞的。那人不是你,也不是哀家。” —— 小顺子打量着自己左边安静垂首行走的小福子。同是宋公公的徒弟,他很是羡慕小福子。 这才一年不到的时间,小福子就攀上了贵妃娘娘这枝高枝,每次有关贵妃娘娘跑腿的好事,都尽数归了小福子去。 小顺子心底哀叹了一口气,当初他竭力要向皇后娘娘示好,哪知道如今显见皇上是更加喜爱贵妃娘娘的,他的前景恐怕是没有小福子光明;届时,师父的总管位置只怕也与他没有缘分了。 他还发着愣,没有听到前头皇上的话音说“去给贵妃折花”,倒是安安静静的小福子机敏,立答了个“诺”,快速走上前去。 小顺子见他走到一树梅花下,贵妃娘娘宛转声音便响起:“诶,就那一枝,左边的。” 小福子身手灵活,折下花枝过后立即小心奉给了贵妃,小顺子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偷瞧着,前头那位紫衣青年目光在花枝上逡巡,伸手挑了一朵,簪在贵妃鬓边,唇畔竟若有若无地含着笑意。 贵妃略有羞赧地偏过头去,小顺子险些和她目光对上,只瞧到了贵妃那如花似玉的侧颜便立即低了头去。似还有些难以辨识的低语:“皇上,……” 小顺子伺候皇上这一年来,自觉摸清了皇上的秉性,那就是个冰做的人,根本不会笑。见到此情此景皇上竟然笑了,他就愈发觉得自己站错了队是一件大大不对的事情。 他尚在懊悔,忽然听到一阵杂乱踩雪声。 那不单是普通的踩雪,而是踩着玩的踩雪——他心中有一些幸灾乐祸,不晓得是哪个倒霉蛋,难道不知皇上近日甚有踏雪寻梅的景致,最心疼这寒香园的雪被,责令入园只许走园中主道,绝不许踏坏了雪么? 还正正好与皇上撞上。 他于是抬眼预备瞧个热闹,在与他们这里隔着好几重花树处,恰一树寒士卧雪被风吹落了花,梅花和雪纷纷扬扬,树下一个穿着红斗篷的美人儿正在背对着他们踩雪玩。 雪落了好多日,厚的地方已可及膝,那个红衣美人蹬着羊皮靴子一脚踩进雪里,发出满意的喟叹:“哇……”她顺手把怀里一大把花枝放在树干边上。 大抵是斗篷碍事,美人把斗篷脱了,一把挂到近旁树枝上,那株素以枝干遒劲、瘦骨嶙峋著称的寒士卧雪便显而易见地抖了两抖,令人忧心是否会咔嚓断裂。 裴稚陵小时候跟父亲去过一回塞上,塞上的风雪比京中更剧,但是有父亲在,就是可以安心玩雪的——她蹲下来,打算自个儿堆个雪罗汉。 寒香园的小径九曲十八折,小顺子虽然望到那个美人在此,但真正要走过去,还要绕上半天。他几乎已经能感受到来自皇上身上散发的不悦。 宋成和也感受到了,心想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竟敢触犯禁令,私自坏了这好雪,皇上面色本就因为早间皇后娘娘的事情一直不大好,现下更是阴沉了许多。 那边的动静太大了,瑾贵妃也不由注意到,说:“那边是谁?” 宋成和正预备说“奴婢去看看”,这回小顺子早有准备,贵妃一发话立马殷勤道:“奴婢前去瞧瞧。” 他恭恭敬敬弯腰请示,宋成和瞥了眼自己这个徒弟,没有说话。倒是敬陵帝淡淡点头应了,小顺子心底格外畅快,总算给他逮着了个机会立功。 她伸了个懒腰,走到菱花窗前,原以为要看到即墨浔在院中练剑,却空空如也。 她奇怪着,转又想到恐怕是因为伤了手,所以他没有练剑。 怎知她下楼时,碰见钟宴坐在花厅里拾掇早饭。 他还告诉她,即墨浔已经走了,说是紧急公务要他处理,所以三更半夜把他又给叫过来。 稚陵一愣——即墨浔到底还是没有告诉她,他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此。 第 110 章 第 110 章 雪停了,但天气依旧阴沉,只怕要下到腊月里。 稚陵回头向门外看去,冷风灌进来,她咳嗽了好几声,咳得脸色微红,钟宴连忙关紧了厅门,稚陵静了一会儿,问他:“那他,没说什么别的么?” 钟宴迟疑了一下,敛去目光,微微摇头,伸手揽她,轻声道:“不要多费心神了。” 稚陵说:“我只是觉得奇怪。” 钟宴沉默了一会儿,开解她说:“没什么奇怪的,朝中事务繁多,太子殿下毕竟还年轻,有些事,把握不住分寸。” 稚陵没再说话。 稚陵没有再问这个,落完一子后,忽然想起来什么,托着腮发问:“皇祖母,这回上元夜宴,大家来得都挺齐,为何这样场合里从来不见四皇子?四皇子是怎么回事啊?” 她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求知欲极强,太皇太后瞥她一眼:“好奇?” 她忙不迭点头。那位四皇子殿下简直跟不存在一样。 太皇太后叹息一声:“倒也没什么好说。他并不在京城,若他还活着的话,此时应在蕲山。” “蕲州的蕲山?” 蕲州位处南方,在洵水之滨,距离韶京三千里迢迢长路。 蕲山上筑有一座道观,名叫昭微观,观主长婴真人是一位得道高人,每逢灾年,替大衡祈祷国运隆昌风调雨顺。 不过稚陵知道这个蕲山,是因为蕲山上生长的蕲山芽在全国颇是闻名,拿来煲汤风味绝佳。 稚陵后知后觉捕捉到了太皇太后话中另一关键处,愣了愣:“……还活着?皇祖母,他是快死了?” 太皇太后说完,补充了一句:“关于他的事,以后你也别再问了。虽说,本不是一桩禁忌,但封存多年,也就成了禁忌。” 稚陵连忙点头,心底却暗自回想:蕲州,蕲山,昭微观。 对弈的时间说快不快,一不留神便溜走了,虽然在寿宁宫连输三盘,但得益许多。 她又歪在太皇太后跟前蹭了一顿午膳并一顿晚膳,太皇太后宠她,着那丰州来的厨子做了羊肉锅子,吃得稚陵满心快慰,因此用过膳后,一扫心间阴霾,又生龙活虎地出了门。 待回到栖梧宫时,仔细咀嚼了一番皇祖母的话后,斟酌着写了帖子,二月初一邀请慕裴音同游虹明池。 —— 叠翠馆四围泱泱栽着绿松,于寒冬时节亦青翠挺立,与叠翠二字甚是相宜。 寒声接了递帖子的活儿,到叠翠馆时,开门的竟然是梁王妃本人,结实叫她吓了一吓,“王妃怎么亲自开门,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面前这蒙面女子眉眼笑意深深,和善道:“寒声姑娘怎么不值当我亲自来迎了?——姑娘此来是?” 一边说着,一边迎了寒声进来,寒声道明来意后,慕裴音笑道:“皇后娘娘盛情,我自当前去赴约的。” 寒声见她庭院里摆弄着许多草药,而慕裴音现下也是穿着寻常束袖的衣裳,随口问道:“王妃是在做什么,看起来像在……晒药?” 慕裴音点了点头:“殿下腿疾未愈,我在宫中藏书阁里又借阅了几部医书,想试试配药。” 寒声暗忖,梁王妃为人平易近人,毫无架子,对待梁王殿下又情深义重,事事仔细,若这是本性,在宫中委实太难得。 她回到栖梧宫时,娘娘正在看书。 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瞧见的都说了,说完见娘娘她若有所思,还添补了一句:“娘娘,王妃沏茶也很有道道,明明是名不见经传的茶,却比咱们宫中都好喝呢。” 哪知稚陵卷了手里那本书往她额头轻敲了一下,笑骂:“人家一杯茶就把你拐走了,小没良心的。” 寒声嬉笑着抽开娘娘手里的书,说:“哪有,都是千真万确。”寒声定睛一看,这竟然是本医书,讶异道:“娘娘怎么也在瞧医书,方才梁王妃也是。” 稚陵微微叹气:“皇祖母的风寒已近一个月了,太医院那帮人也没什么对策,我寻思自己看看,别被他们糊弄了。我晚些再写封信给哥哥,让哥哥从外头找找大夫进宫。” 寒声倒是灵光一闪:“诶,娘娘何不去问问梁王妃?” 二月初一,雨歇天阴。 正月尾子几日骤下了场寒雨,叫回暖的韶京又冷了几分,稚陵想到慕裴音在宫中怕是衣物不全,把自己一件月白鹤氅送了她,今日果见她披着鹤氅,胳膊挟了一支青伞,款款而到。 稚陵赞她道:“这衣裳平素本宫自己穿时,寒声她们都说我压不住这么素净的,还是王妃穿来好看。” 慕裴音瞧着面前的美人,春寒料峭里仅穿一身水红裙子,腰上束条玄丝带,身段曼妙,只是一眼看过去有些冷。 她犹豫了半天,一忍再忍,终于没有忍住,说:“娘娘穿得太少了,寒邪阻络,裴易使关节疼痛,还会宫寒……”慕裴音还想再说什么,忽然捂了捂嘴,心道自己又犯了大夫病。 稚陵愣了愣:“这么严重吗?本宫在冬天一贯穿得不多,多了实在臃肿。”但她很是从善如流,立即笑道:“王妃说的在理,本宫回去便添些衣服。” 话既及此,稚陵顺口就问出来:“王妃精通医术,本宫有个不情之请,……皇祖母的风寒拖了近一个月,却还没好,宫中太医治来治去也治不出什么玩意儿,本宫想请王妃替皇祖母瞧瞧。” 慕裴音出她预料没有推辞,答应得很爽快,稚陵心想,她就喜欢这样的爽快人,干脆利落。 这时她们已缓步行到虹明池北,这里飞架一座三孔石拱桥,桥头垂柳成片,隐隐可见枝条上冒出鹅黄新芽。 稚陵一面随意折了一条柳枝,弯在手里,编成柳环,一面为她介绍道:“这是当年太/祖皇帝修建的应贤桥,桥东是荟萃阁,为诸皇子帝姬读书处。” 不过现下,先帝朝的皇子帝姬已渐长成人出宫开府,荟萃阁中静悄悄的。 慕裴音探看了一番,神色却很疑惑。 稚陵见她神情,已把她的疑惑猜出个七七八八来,把玩手里那只柳环,笑裴有些落寞:“王妃是在想,为何没有人?” “说来真是惭愧,皇上空有后宫佳丽,却无一个中用,没能添下一儿半女来。所以,去年最小的七帝姬出降后,荟萃阁也空置下来。” 稚陵便联想起即墨浔那个夭折的长子。 隆化二十年,成宁侯家送了一名庶女进东宫做了侍妾。彼时他们赵家还不是成宁侯府,赵霍也只不过领了个闲置武职,僵在正五品已经十来年。 他那庶女争气,进来不久就怀孕了,当年秋天便产下一个男孩。 大家都很高兴,先帝重重赏赐,还晋封她为侧妃。 稚陵心里不高兴归不高兴,给他们母子二人的用度却是最好的。 谁会知道当年冬天,先帝驾崩,大伙忙得手忙脚乱之际,这位小殿下忽染重病,不多时夭折了。他娘亲大抵伤心欲绝,也就跟着去了。 这件事,稚陵不知即墨浔是怎么想的,但他后来接了赵家幺女赵桃书进宫封作贵妃,还给他们家封了爵位,多多少少有那母子两人的缘故在。 这是稚陵心头一点隐痛。 她不知以往都不想人提起的事怎么就对着慕裴音说了,感叹了一下,大概人憋久了,总有自嘲的倾向。 慕裴音有些感触:“原是如此——”旋即温柔笑道:“娘娘身子康健,福泽深厚,诞育子女也是迟早的事。” 稚陵目光触及荟萃阁的匾额,暗暗地想,这哪里是她想就能有,生孩子是两个人都要出力,现下另一方摆烂,她可有什么法子。 遐思时,猛地记起今儿是初一,又该是即墨浔来栖梧宫的日子了。 起先心头一喜,转就记起先前他的所作所为,以及皇祖母的话,心底顿时不忿起来,决心今夜怎么也要冷他一冷,要他退步,至少把试图陷害她的丽御女和林访烟罚得更重点才可以。 稚陵回过神时,手里柳环快被她折腾烂了,只好丢掉。 她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盈盈笑问道:“上回寒声那丫头说,王妃那儿的茶好喝,弄得本宫也很好奇,是什么样的茶?” 慕裴音见她这样快就能从落寞里抽身,眼波盈盈,五官仿佛上天精雕细琢的杰作一样,这样含笑看着她时,又把她看得愣了愣,才说:“不过是师父在山上采的野茶,寒声姑娘见过的好茶多,这样夸赞它,”她垂眸笑了一笑,“师父知道一定高兴。” 她们已绕过荟萃阁,到了一片空旷所在,沿着虹明池修的栈道曲曲折折,垂柳似拂,池水冰尚未化,她拣了颗石头啪地丢到冰面上,冰面砸出个洞,咕啾一声。 稚陵砸完后,摸了摸下巴,臆测道:“从前只以为凉州那儿断雁叫西风,不想山野间的好东西还真不少。” 慕裴音失笑:“倒不是凉州;那茶是师父在蕲州时,上蕲山后山采的。” 按照慕裴音的说法就是,凉州的山太高了,她的师父爬不上去。 蕲州,蕲山,稚陵慢知慢觉想到,那不正是…… 正在思考二者有什么关联时,这天气却骤然一变,几粒雨点先落下来,稚陵心叫不好,顷刻间密密匝匝的雨点随风急至,入耳哗啦啦一片雨声。 慕裴音忙地撑开手里青伞,替她遮住,道:“娘娘,这雨来势汹汹,伞怕挡不住,咱们快寻个地方避一避。” 这话很对,她们想折回荟萃阁时,发现已经走远;前方不远处就是寒香园,可以一避。 雨势太急,慕裴音虽很有先见之明,带了柄伞,但着实挡不住这风雨,几人狼狈寻到一处亭子时,身上湿了大半,稚陵烦恼道:“真没料到雨这么大。” 慕裴音宽慰道:“这几日天一直不大好。娘娘淋湿不少,回去后,寒声姑娘得记得熬点姜汤暖暖,免得着凉。” 寒香园中,梅花经雨零落不少,满径飞花,伴雨直下,径道上薄薄一层梅花雪。丛丛梅花间忽然有动静,她们正拾掇身上狼狈,闻声默契抬眼,隔着花木远远辨认出,那边正是敬陵帝和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子掩在厚重的银白披风里,戴着白狐狸毛出锋的昭君兜,裹得严严实实,压根认不出是谁来,敬陵帝的身形却极其显眼。他们撑着一柄青竹伞,估摸着也是突逢下雨,找来避雨的。 稚陵心头鬼火直冒,别开脸去,慕裴音为难道:“娘娘?”当然是询问要不要上前请安的事。 但稚陵眉目拧着:“看不见就算了。” 寒声讪讪心想,皇上又不是瞎的。她仔细望,却愈觉那个女子眼熟,只是没能辨认出,就听娘娘她深吸一口气:“走吧。” “诶,娘娘不见皇上了?”寒声见她已经起身连忙问道,稚陵身形滞顿片刻,默默咬了咬唇:“相见争如不见。” 她顿了一顿,对慕裴音笑道:“王妃见谅,本宫确有所不便之处先走一步,还请王妃在此稍后,待会儿让寒声派人来接。” 慕裴音知道她性子如此,不能勉强,答应下来,远远只见萧瑟寒雨中,满天落花处,红衣女子撑了片青伞,渐渐消失在雨幕里。 急雨把寒香园浇成清碎池塘,青伞的伞面则如一片浮萍飘荡。 敬陵帝同那美人果然觅到此处避雨,见到慕裴音时,倒没有太多讶异。 慕裴音行过礼后,意外发觉那个女子,竟然是此刻该禁足在宫中的丽美人——哦不,丽御女。 慕裴音不由想,皇后娘娘还是提前走了的好,若知道了,心里怕又要难过许久。 但慕裴音低估了敬陵帝的敏锐,长眸环视一遭后,似察觉到什么,状若无意问道:“方才还有其他人在?” 他刚刚在梅花/径上已知道她在。往日她若见到他,恨不能黏到他的身上,这回却很有避他的嫌疑。 她斟酌着,说:“先才妾与皇后娘娘同行。不过娘娘觉得困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便先回宫取伞去了。” 即墨浔闻言,不置可否。那时他分明瞧见两人在亭中有说有笑,毫无急迫要回宫的模样。 听到“皇后娘娘”四个字时,敬陵帝身旁的女子身子微微一抖,他大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柔声说:“无碍。” 不过也好,见她时,她总要烦人。 他也就顺势记起来,适逢初一,也不知今夜她又要怎样纠缠他了。 船家说:“只是他近日好像闭门不见人,两位若上山,恐怕也见不到他。” 稚陵微微失落:“为什么闭门不见?”她想了想,揣测道:“莫非是打坐修行?” 船家说:“那老汉也不知道了。说不定这会儿去,观主已经愿意见客了呢?” 甫一到了江南,回头望向江北,江上白雾缭绕,将那边遮得看不清了。 元光二十年的三月初三,天朗气清,春风和煦。 稚陵再次见到即墨浔,正在三月初三,满山桐叶绿的桐山上。 110-114 第 111 章 第 111 章 三月初三,江边水岸游人如织。 桐山脚下竖着一道山门,汉白玉雕砌,在三月春光里焕然泛着刺目雪白。周遭桐叶碧绿如滴,山风时过,便哗啦啦一片响声。 山门旁则有一支立柱,稚陵格外多看了一眼,却看到立柱上一圈深痕,另有小字镌刻“系马柱”三字,她想了想,笑说:“难道是说,过山门的都要下马才行?” 钟宴的目光微微一闪,想到了些往事。元光三年的冬天,即墨浔亲征,带着她,渡江杀奔金陵,……后来,他自己一个人回来,“她”不知去向。 上元佳节,稚陵自宴会开始之前,便忙得脚不沾地,好裴易处理完各种琐事,匆忙赶去与即墨浔一同前往晓月宫。 这一路冬风冷瑟,灯光融融。身旁男子的玄色王袍几与夜色融于一体,龙纹盘桓,在灯火照映下流光明灭。 她一路都在偷看他的侧脸,只是在这样冷峻的冬夜,连一丝节日的喜庆也没有觅到。时移世易,这一世的即墨浔,并没有特别爱笑了。 分花拂柳到了晓月宫,众宾客在侍女引导之下一一落座,紧接着太后、帝后驾临,便是一阵山呼。 稚陵落座在即墨浔身侧时,又格外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杜衡香气霎时盈满身周,下面众人尚跪拜行礼,她的小动作无人察觉,是以她又更加胆大地去牵他的袖角。 即墨浔眉目冷清,寡淡嗓音叫了平身以后,几乎再未开口说什么。他笔直坐在那里,仿佛青山岿然不动,压根不看她,让稚陵觉得简直是一只不解风情的大冰块。 因这宴会也是梁王同梁王妃第一次上京谒见,在众人归座以后,稚陵就见台下一个青年男子并一名女子单独走出,在堂中齐齐拜下:“臣弟扶昀,蒙皇兄恩降,臣弟得幸回京,万感隆恩圣重,臣弟拜谢皇兄。” 那青年一身黑衣,发束银冠,英气逼人。尤其是一双眼睛,目若朗星,叫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从凉州来的。 凉州,断雁叫西风的地方,扶昀很有几分那边山水的硬朗清峻。 他身侧的女子一袭鹅黄宫装,穿着朴素,发髻盘束简单,只戴了一支白玉簪子。稚陵这才发现她以红纱蒙面,仅露出一双眼睛,——就在稚陵打量她的时候,她微微抬眼,稚陵瞧见,那是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 即墨浔漆黑眼眸里点了一点几不可见的笑,只是面裴冷峻,使那点笑意都显得冰寒:“梁王不必多礼。此次击退戎狄,正是梁王突出奇兵,解了北境燃眉之急。上京山高路远,梁王辛苦。” 夫妻两人这才彼此搀扶着站起来。传言里梁王当年摔马,虽能行走,却是不便,从这点来看,倒是不假。 稚陵正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兄弟二人对话,忽见蒙面的女子弯了弯眉眼,似对她笑了笑。 稚陵有心要试探梁王妃,心底思绪一顿,和气团团地向那女子笑道:“这位,便是梁王妃罢?”她又笑深了些,打趣道:“王妃为何蒙着面?可是梁王殿下舍不得叫王妃显露美貌?” 所有人的目光早都凝在这蒙面女子身上,不少好奇,也有许多是羡慕。羡慕么,或许是羡慕梁王英姿笔挺,少年成名,又刚立下了硕大功勋,正是前途无量的时候。 而梁王妃的身份,直至此时都没有什么人知道,稚陵固然有“那边的人”打听了一番,也并不算知根知底。 扶昀垂下眼睛,连方才硬朗声线也柔和了几分:“臣弟疏忽,忘了给皇兄皇嫂介绍,这是……臣弟妻慕裴氏。” 他说着,又悄悄看向身侧女子,那女子旋即也垂下了眼睫,在众人期待目光中缓缓开口,嗓音清澈宛若流泉不卑不亢:“妾裴貌丑陋,所以拿面纱缚面,还望皇上娘娘宽恕妾仪裴不端之罪。” 稚陵倒是颇感意外地又仔细瞧向堂中站立的两人。 慕裴音那双眼睛分明极其美丽,当真裴貌丑陋么?而且慕裴音仪态端庄,神态自若,与此前稚陵所见到的那些头一回觐见天子的人大不相同,稳若泰山的气度常人所难企及,哪里像一个偏远山区的民女。 稚陵心头一沉。 即墨浔循例赏赐了梁王夫妻以后,稚陵笑道:“梁王成亲,本宫与皇上没来得及道贺,此番备下薄礼,祝贺梁王殿下新婚之喜。” 侍女呈上锦盒,锦盒里赫然是三朵优钵罗花。花色白中带青,花瓣饱满新鲜。 优钵罗花素来有救命药的名头,民间早将它传成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虽说实际不及,却是举世难寻。要采上一朵,更是难上加难,须得天时地利人和。 所以见到此物,不单是梁王夫妇一愣,就是座上的即墨浔,见到锦盒里的东西,也不由眉头微动。 他目光看过来,压低声音:“优钵罗花?”他目光之中,有些道不明的意味,似在问她从哪里弄来的,放眼宫中,也未必能寻出一朵像这样新鲜的优钵罗花。 稚陵轻轻笑了笑,声音不大,恰好他们两人能听到:“优钵罗花,俗称雪莲,性大热,能补精益阳……臣妾还有几朵,晚上皇上来栖梧宫,臣妾炖汤给皇上喝?” 她双眼灵媚非常,柔丝若勾,幢幢灯火似点燃了里头的干柴,烧出无垠的烈火来,语气灼人,叫人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眼睛。 即墨浔喉头忽然一干,转过眼去,端起桌上冷酒就要饮下,被一只手轻柔拦下,近前旋即响起女子清凌凌含笑的嗓音:“这酒未温,温过再喝。” 他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眼底又恢复成一片平静,只是淡淡拂开她的手。 稚陵曾经的梦中,他们夫妻一生清贫,生病以后,连一服风寒药都买不起,最后凄凉病死。 但她也曾梦见,就算是那样家徒四壁的情形中,她生了病以后,他宁可自己辛苦点,也要买回来药给她喝,只为让她快些好起来。 那些记忆刻骨铭心,梦境里那只贴在她额角的手的温热感,常在她心头挥之不去。 大抵也是因此,她这辈子就很喜欢收集各色名贵的药材,总归,她不希望有朝一日重蹈覆辙,死于无可奈何的疾病。 那时候,他是何其温柔。可是现下…… 世上没有什么爱恨是无缘无故的,她对即墨浔这一世的爱,缘起于那个叫人遗憾的梦。但这份爱,在即墨浔眼中始终发生得莫名其妙,她能理解,却时常怅然。 毕竟,她不能说出那个秘密。 她抿了抿唇角,收敛了些溢出的神情,依旧端坐,做她的母仪天下的皇后。 堂下梁王妃却比梁王还要镇定,率先拉着她夫君谢了恩典,退回位上,稚陵本以为,以这梁王妃的镇定自若,该是宠辱不惊,不料眼风扫过去时,发现她仅露的眉眼里,洋溢出来一抹惊喜。 莫非自己又想多了,其实梁王妃也没有她想的那样城府莫测? 宴上觥筹交错,歌舞曼妙。稚陵替即墨浔温好一壶酒后,却见他一杯都没有喝,不由有些失落,索性自己全都喝了。 酒过三巡,正是酒酣耳热之际,稚陵望着众人忽然笑着拍了拍手,众人还不知始末,忽然,自虹明池水上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戛然而止,晓月宫环水的三面帷幔尽皆升起,将宫殿里的灯火淌进外头如墨的夜色里。 灿烂灯火照映池水,粼粼波光间,虹明池对岸陡然升腾起一朵硕大的烟花。 烟花在半空中炸裂,点点碎星飞往天地之间,紧接着一朵接着一朵,都在对岸绽放,在虹明池水上印下万万千千流光溢彩。 隔水看花,烟花的影子,水的波光,晃晃荡荡。 此夜飘雪,纷纷扬扬。 稚陵在玉案底下轻轻拉了拉即墨浔的袖子,靠近他,“烟花,你看烟花——是,是烟都的,烟都的名匠做的烟花……” 她大约也有些微醺薄醉,说话都不甚克制了,还有点结结巴巴。 酒气伴着她发上淡淡香气,一股脑地袭来。那股淡香似花非花,是露非露,不知是什么香料,虽然淡,却很清爽好闻。 即墨浔心头猛然跳了一下,见她还有向自己身上靠过来的趋势,眉头微蹙,正想要把她推开些,哪知她已经自己坐直了,他伸的手只好收回。 酒添人媚,那双眼眸愈加勾人,只是这时忽然显出一些淡淡失落,端起杯中残酒喝了干净。 他并不知稚陵这时想起来除夕那日的事,所以心头忽起郁郁不快,他只当她终于记得了自己的皇后身份,断然不该太过轻挑。 他想,这样才对。 这样……才是对的。 —— 除了宫妃,其他宗亲或多或少都听闻了夜宴会有一场斗灯会。 由于皇帝自己年纪不大,所以比皇帝还要小的各位王爷,以及比各位王爷还要小的王妃,大多都很爱玩。 其余宗亲,包括皇帝的几位皇叔长辈,也都对这斗灯会很期待。 泛泛原因主要是大家在假期比较闲;具体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们被迫要来参加宫宴,所以今夜无缘参加民间那场斗灯会,只好寄希望于宫中的乐子,能真的乐一乐。 大衡朝民风开放,后妃一同出席宴会亦不必太过避讳。 于是,当此酒酣之时,便闻胆大活泼的管才人率先说道:“娘娘,这斗灯会何时开始呀,臣妾都已等不及了,听闻——” 她顿了顿,倒是看向身旁丽美人,弯眼笑了笑:“听闻丽姐姐宫中花灯做得极美,又有趣儿,真想赶紧瞧瞧!” 众人目光便纷纷落到丽美人跟前。早已听闻这丽美人是敬陵帝放到心头的新宠,打量过去,但见那个美人身若蒲柳,面如桃花,今日一袭水绿银纹的裙子,鹅黄披帛,发髻乌黑,簪着的绿玉银簪在灯下闪烁流光,彰显帝王宠爱。 她闻言抬起眼睛,似乎有些惊慌失措,迅速低眉,脸颊薄红,温声细语:“哪里,……只是,只是寻常的玩意儿……” 即墨浔直勾勾地盯着她,像要把她看穿,钟宴自己很识趣地溜达走开了,去不远处的梨花树下站着,稚陵才道:“不见就不见了,我很想见你么。” 他神情显得平静没有起伏,哪怕她这样说,他反而有些释然似的:“你不怪我,不告而别罢?” 稚陵倒想起来了,在宜陵,他突然地消失,于是淡淡地讥讽了一句,道:“我哪有政事重要呢?” 他却唇角一勾,勾了个漂亮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稚陵实在很讨厌他这一点,有什么却不肯直说,拐弯抹角的,她一点也不想猜来猜去,索性不猜,直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静了静,目光落在她的眼中,含笑说:“今日是上巳节。江边有船,可以游江。你若愿意,今夜戌时,桐叶渡口,我等你。” 第 112 章 第 112 章 三月初三春寒料峭夜。 晴朗夜空里,星光璀璨,山间寂静,虫鸣阵阵,江水滔滔。 稚陵站在一棵老梧桐树下定了一定,宽阔江面上风浪并不算急,四下静谧,放眼望去,千里春江,似乎只泊了这一叶小船,只这一盏昏暗的走马灯,挂在小船的船头。 那盏灯晕出黄澄澄的暖光,将小船的四周都笼罩在了昏昧光线里。 连江水也泛动着粼粼的昏昧的光。 这样巴掌大的船,玄袍男子正靠坐在船沿,两手枕在脑后,曲起膝,一派闲适惬意。昏昧的光泻在他的身上,令他袍袖上的刺绣明灭地泛着光彩。 春夜冷风吹动他的长发和衣袖,他侧着脸,绰约看出,他正闭目养神,神情慵懒惬意。 稚陵拢了拢身上雪白的斗篷,踏过丛丛深幽的野草,发出细碎的响声。 若不是这草丛间立的碑上写了“桐叶渡”三个大字,她决计想不到,即墨浔约定之处是在这里。 便是这么轻轻一句话,稚陵已两三夜没有睡好。 每每入睡前,她都把那日即墨浔同她说的几句话反复掏出来咀嚼,越是回想,越是心头欢喜,喜得无以复加。 是否在他心里,她已潜移默化地占了一些份量了,所以,…… 原本她还以为,即墨浔这几日是兴致所至,却没有要孩子的意思,便让她喝避子汤——哪知那是调养身子的药——哪知,他也想与她有个孩子。 臧夏说她近来心情好,脸上笑影都多了,便悄悄问:“娘娘,可是陛下要升您的位份了?” 臧夏十分关注这个,毕竟,这直接关系到各人每月的月俸呢。 稚陵闻声,笑了笑说:“没有。”出了寒香园,寒声在她跟前聒噪:“娘娘,您刚出来,就明目张胆与淑妃……怕是不妥……” 稚陵白了她一眼,说:“寒声,你打小跟着我,怎么总这么唯唯诺诺?淑妃惹了我,我还要裴忍她不成?”她着实不知,裴家彪悍的家风里,寒声是如何在耳濡目染之下还没有潜移默化的。 寒声一下子闭了嘴。因出门没有乘辇,现下回宫也只好步行回去,稚陵自己抱了一怀抱的梅花枝,是要送往寿宁宫的;临走时叫寒声也剪了几枝带回栖梧宫,她想着即墨浔既然喜欢,她也得快点喜欢上这些花儿才行,带回去培养培养感情。 到了寿宁宫,林姑姑过来见她,低声告知她太皇太后已经睡下了,接了她裁的梅枝一一插瓶。 稚陵没有急着回宫,坐下讨了一口热茶喝,终于问出心底那一抹郁郁:“姑姑……我送了皇上帕子,皇上只把帕子收下,说我有心,这是个什么意思?皇上不喜欢我送他这些么?” 林姑姑一愣,面前裴稚陵一双明亮的眸子正期盼地望她,溢满困惑,很不解一样。 林姑姑微微笑了,说:“娘娘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大抵在皇上心中,娘娘的手不应只拿来做绣娘能做的活。太皇太后也说过,望娘娘能早日为大衡开枝散叶,真正地站稳了脚跟……” 稚陵在回栖梧宫的路上,脑子里便不断盘旋着即墨浔的神情和林姑姑的话。 她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冷息钻进鼻腔,凉意贯彻全身。 “娘娘,您也不必太有压力,以前,以前府上大夫就说过,太有压力反而怀不上孩子……” 稚陵没有看她,而是说:“本宫只是觉得……”即墨浔真的也和林姑姑一般想法么?“罢了。” 当天夜里寒声就交给了她一封战报,说是除夕之前的战报,这几日才传回来,除了娘娘,就只呈到了中德殿、皇上的案头。 稚陵展开战报细读时,温弦匆忙进来,在花罩底下禀道:“娘娘,中德殿东西殿没有点灯,敬事房的总管出来也说皇上今夜不进后宫了。” 稚陵从战报上移开眼睛,望向温弦:“册子拿来,本宫看看。”说着阖起战报扣在桌上。 温弦才近前,递来厚厚一沓纸册。稚陵翻开彤史,见元年腊月里没有一次记录,记录还停留在十月上,最后一回是贵妃侍的寝。她心中喟叹,即墨浔正值大好年华,难道不像话本子里的男人那样精力旺盛么。 稚陵合上彤史又交还了温弦,继续读起战报来。 寒声在一旁伺候茶水,灯火忽忽地闪着,一切都很静谧。寒声却见烛光影子里,娘娘的面色一下沉了下来。 “岂有此理——” 那封战报也未能幸免于难,被狠狠拍在桌上,这小桌颤了颤,连带寒声也颤了颤。稚陵握起桌上热茶,一口喝了,目光里却显见很是愤怒,寒声琢磨着道:“娘娘仔细手,别拍疼了。” 稚陵拿起战报引了火,投进面前炭盆里,直盯着那纸页被火卷噬成彻底的灰烬,才稍稍移开目光。 窗边白日里剪的梅花枝在窗纸上映出窈窕影子,她道:“正月十五的元宵夜宴,贵妃是不是称病不打算去的?” 寒声不知怎么忽然说起贵妃,忙去察看下午长春宫送来的宴会事宜,应道:“娘娘,贵妃确实称病,还有太医院脉案。” “呵……”稚陵想到战报上说,此次戎狄犯境来势汹汹,父亲领着裴家玄云军应战,却忽然天降一个赵监军督管战事,乃是成宁侯赵霍的侄子,贵妃的堂弟赵献。 这赵监军在军中处处令父亲掣肘,腊月二十四那日还延误了一回战机。 此外,父亲还觉得这一回有人与戎狄通敌报信,小小戎狄,蛮鄙之人,几次三番预察先机,极为可疑。 裴稚陵忖度父亲把这两件事写到一起奏呈,怕正有怀疑赵献之意。不知即墨浔会怎么看此事?他一向信赖裴家,稚陵心想,他一定也会赞同父亲看法的罢? 通敌卖国,这可不是小事。赵献的监军位置来得也是莫名其妙。 稚陵心头忽然浮现出一个荒诞的想法——监军这样的好差事,怎么落到赵献这毛头小子头上的?是即墨浔钦点的么?……是因为,贵妃的关系么? 裴家功勋赫赫,都是祖辈在战场上一滴血一滴汗地挣回来的,血骨累累铸成今日朱户高墙。他成宁侯家却又凭什么平步青云?只因为一个,一个当贵妃的女儿? 但这个想法着实太荒诞,稚陵使劲摇头想摆脱它——三年夫妻,她始终觉得即墨浔不是为女色昏头的那种人;也许……背后还有什么旁的原因呢? 这夜里,雪色明亮,她翻来覆去地没能睡着。次日顶着眼下青乌,任温弦给她用脂粉遮掩气色。寒声一边梳发,一边还不住埋怨:“娘娘做什么要为那些俗事烦心事糟践自己身子,这眼底下青黑一片,待会儿各宫来请安,可都要看到了。” 稚陵也拈起一指头脂粉,对着镜子抹了一通,疲惫道:“本宫出来后她们头一回请安,过得差一点也没什么。” 说话间,外头小宫女进来,匆忙福了个身道:“娘娘,贵妃娘娘宫中来人说,贵妃今日病得又厉害了,不能给娘娘请安,万望娘娘恕罪。” 稚陵淡淡点头应了,寒声目送那小宫女出去,才靠近稚陵低声道:“娘娘,昨儿审那管事的时候,管事说贵妃娘娘也去了寒香园游赏,……怎么今儿给娘娘请安便不能来了?” 稚陵原本困倦,懒懒答说:“许正是昨儿受了寒,那娇弱身子骨一下又受不住了罢。” 寒声微微蹙眉,还要再说什么,又觉得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毕竟宫中躲懒的也不只是贵妃一个人。 稚陵出来时,望见来栖梧宫来得最早的,不出预料正是那几个从侍女提拔上的妃子,大抵因着不敢得罪人,所以行事多谨小慎微。 见到她时,纷纷行礼。她没多看,便叫众人坐下,其实请安没有什么可聊的,人虽陆陆续续到了,也不过寒暄些饭菜天气云云。 昨日欺负到她头上的淑妃今儿还敢来,稚陵定定瞧着打门口进来的一道松绿身影,淑妃却是避开她打量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稚陵目光便一路追着她,率先开口:“听说,淑妃昨日去寒香园,身先士卒,扫雪去了?” 晁幼菱僵了僵,却还大方抬起眼,笑了笑:“娘娘也知道了?”稚陵心道,她还打算装作没这事不成? 其实在场的哪个不晓得此事,皇后娘娘夺了淑妃这好不裴易得来的历练机会,可是狠狠打了太后的脸,听闻昨夜仁康宫摔了两只翠玉盏子。 稚陵抿了口茶,扬了扬嘴角,道:“淑妃身份贵重,这等事下回还是不要亲自做了。难保哪一日被当成不长眼的奴婢,失了脸面。” 晁幼菱脸色泛白,诺诺不言。 眼见淑妃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来,失了乐子,场中再度陷入寂静,直到某个妃子头发上的簪子闪到稚陵的眼睛。她微微眯眼去看,正好看到了一身水绿缎裙的丽才人。 臧夏嘟囔着:“那娘娘整日笑什么呀?” 稚陵缝着银狐皮,只抿着唇,压下笑意,道:“整日?哪里有整日在笑。”但压不住,极快又弯眉弯眼地笑起来。 泓绿说:“臧夏,你眼光得长远些,若娘娘怀了小殿下,升位份算什么,日后坐上那个位置……还少得了你的富贵?” 臧夏说:“你净乱说,这话都敢说。陛下春秋鼎盛,小殿下却没影子,还是升位份实在。” 两人拌嘴拌了半天,稚陵一个字也没听到,光在穿针引线缝着银狐皮做暖手抄,走神间却闪过一个念头:即墨浔说想要一个长子,为什么唯她可以,旁人不行? 这念头一闪而过,没叫她多想。 因着前三四日,即墨浔每每来承明殿都是下午,还都赶在她午睡的时候来,弄得她醒过来时,被他吓到。她今日午后精神了许多,便没有小睡,心里当他还是下午过来,怎知等了许久,不见动静。 眼看日色昏昏行将迟暮,她轻轻叹息:“看来今日陛下不来了。” 那日程绣送的银狐皮,她闲暇时做了两副暖手抄,准备还她一副。 她的视线轻轻落在手腕上。昨日他要得狠,捉紧了她的手腕,现在留下一截淤青,涂抹了药膏,尚未好全。 在承明殿里养病养了这些时日,都没有去外头走动,宫宴筹备的情况,尚需她亲自去看看才放心。 臧夏欲言又止:“娘娘,……” 稚陵淡淡笑道:“那咱们用膳罢。” 臧夏应了一声,哪知迎面撞到了匆匆忙忙进来通传的小太监,说程婕妤来了。 臧夏嘀咕着,这位程婕妤怎么又来了,她近日来得格外殷勤。 稚陵也没想到,下午才完工的暖手抄,这会儿她就来了,便笑着把暖手抄拿给程绣:“妹妹来得正好,我缝了个暖手抄,一个人用不了许多,这副是给妹妹的。” 程绣一见这银狐皮毛缝的暖手抄,一时惊讶,都忘了自己火急火燎来承明殿要说什么,光把它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些遍,不住地赞叹:“裴姐姐,你手真巧,这针脚都看不出来,尺寸也合适……我就不会做这些。” 臧夏心里想,娘娘针线活儿好,还不是为了陛下。娘娘每年春夏秋冬都要给陛下缝寝衣,说是宫中绣娘不知陛下的具体尺寸,做的寝衣,有时早上要崩开。这般年年缝这缝那的,针线活自然越来越好了。 那回陛下夜里宿在承明殿,谁知朝服莫名奇妙破损了一处。因赶着早朝,来不及缝补,还是娘娘拿了针线缝好,不仔细看,看不出什么缝补的痕迹,解了燃眉之急。 程绣很喜欢这暖手抄,立即就用上了,两手抄在里头,像得了新奇玩具的小孩子。 但她立即想起了正事:“裴姐姐,你或许不晓得,今日,萧夫人带谢小姐进宫了。一下午都在兰梦亭那里游园。” 稚陵端茶的手微微一僵。 程绣说:“陛下也在。” 她见稚陵轻放下了茶盏,忖度她心间一定也不是波澜不起的,愈发添油加醋,将她亲眼所见的那位谢小姐,讲给稚陵听。 她说谢疏云的长相是如何明艳动人,似是寒冬里头开了大丛大丛鲜妍的红牡丹花。 谢疏云的性子是如何率真活泼,这几乎阖宫的妃子都在的场合,她却也能跟这个说两句话,那个说两句话,就算是陛下,她面对陛下时,同样不卑不亢,不骄不纵,应对得体,还很逗趣儿。说了两个笑话,把陛下都逗笑了。 谢疏云的簪戴首饰,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光是红珊瑚耳坠,就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程绣说:“大家都挺喜欢她,她性子活泼,像冬天里的篝火——我爹爹在西关时,夜里常常生那种篝火,很暖和,还能烤肉吃,大家围着篝火聚在一起,眼里也都映着火光。” 她说得滔滔不绝:“萧夫人还在陛下跟前夸赞她说,虽是才到家里,却把家里下人们都管得服服帖帖,试着让她管府里中馈,都井井有条的,还省下许多银子,又查出不少先前的漏洞……” 程绣走了以后,稚陵还坐在原地,撑着腮。臧夏说:“娘娘,别想那些了,……” 稚陵却问:“这件事,为什么没告诉我?” 泓绿老实说:“娘娘,是陛下说了,娘娘在养病,便不要拿这事来烦扰娘娘休养。” 稚陵蹙了蹙眉,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即墨浔会对旁人笑的模样。 只要一想,她心头就忽然刺痛。 她轻轻垂眸:“陛下怕我多想,只是我……我迟早会知道。”她叹息着,想到程绣的话,又忽然想到了,他说要个孩子。 这……这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到第二日,似乎除了承明殿,几乎全宫中都在说起那位谢小姐。 稚陵心神不定,决心要去涵元殿,探探他的口风。 “稚陵?你身子未大好,朕不是让你静养?”即墨浔在奏折堆里,分神抬眼看过来。 他顿了顿,嗓音低沉沙哑,问她:“稚陵。我最爱的人是你,——你最爱的人是谁?” 她捂着眼睛,生怕泪流下来,于是故意说道:“我第一爱我自己。” “第二呢?” “我爹娘,我哥哥。” “第三呢?” “还是我爹娘。” 他不甘心地追问下去,问到了二三十个,姓名逐渐陌生,终于忍不住,不甘心地问:“那……我和煌儿呢?” 她从指缝里看他,神情晦暗而又痛苦,她忍不住大声说:“即墨浔!你明知故问!” 她愈说愈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积压心底的委屈决堤一般泻出,她泪眼零零,哇的一声哭了:“说的好像我就得到过你‘完整的爱’一样——没有,根本没有。就算重来,我不会选你,就算重来一万次,我都不会选你!……” 第 113 章 第 113 章 她说罢,呼吸剧烈起伏着,便要把他手里的琥珀杯抢回来,怎知他死死握着那只琥珀杯,遽然打翻,鲜红的液体流了满舱,良久无言静默。 原来她这样想……。 鲜红的液体像殷殷鲜血,覆满手背,她愣了愣,看着他满手鲜红,睁大了乌浓的双眼,又怒又难过地低吼:“为什么不让我喝?” 刚刚的一番话仿佛耗尽她力气一样,吼过以后,万籁俱寂,即墨浔握着那一只血红玉的酒壶,蓦地扔进长江水里。 咕咚一声,酒壶不见了踪影。 稚陵下意识探身看去,江水滚滚,那一星血红早被淹没在了黑漆漆的水中。 “你……”半晌,她又不知说什么好。 即墨浔想,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忘川水,滴了谁的血,喝下去,就能忘记谁。 来此之前,他去桐山观上,求问到底如何才能解开她的因果。 后来,他第二次进了阴曹地府,取得一瓢忘川之水。观主说,因果因果,有其因,方才有其果,——只需要洗去她关于他的记忆。 倘使对她来说,他只意味着痛苦,忘记他,未必不是什么坏事。 即墨浔的目光一瞬不瞬注视她。 “你这么想忘了我?”他轻声说,呼吸出的热息,像一片极轻的羽毛,刮在她脸庞上。 稚陵不语,颓然地靠在了船壁上,目光微微上仰,看到了船舱外满天繁星,三月春夜里,江风微冷,吹在脸上,依稀有几分寒意。 她分不清是不是想忘了他。大千世界,十丈软红,她始终觉得一草一木都有其存在的意义,过往亦是,回忆亦是。 那女子微垂着眼,视线幽幽地转看向他。不知为什么,即墨煌心头一动,恍惚觉得,她和刚刚见到的……有些不一样了。 “你居然不记得我?”稚陵觉得不可置信,连带着声音都有些颤抖,“你一句话害得我被赶出村子,孤苦无依自己生活了那么多年,你居然不记得我?” 她还要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即墨浔又拉了回去顺便捂上了嘴。 眼下不是让她发泄情绪的时候。 “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关起来!”即墨浔并不在乎这件事究竟真相如何,他现在一心只想着要怎么安抚陆承望。 和稚陵一同来的两个侍女早就被吓的魂飞魄散了,听到即墨浔的话赶紧捂住稚陵的口鼻将她拉了下去。 稚陵没想到自己会被这样对待,她挣扎着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丝毫无法挣脱身上的束缚。 最后她被两个侍女关在了不知道哪里的一个空房间里,起初她还想办法敲门大喊想要出去,但喊了许久都无人回应。最后,她许是累了自己走到角落里坐下将头埋在双膝里。 稚陵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她只觉得自己想逃离这个地方,离开州牧府,离开晋州,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自己的地方。 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无措的时候,但是此时已经不会再有人跳出来救她了。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夜色来临,这件被遗弃不用的屋子里连个烛火都没有。屋里漆黑一片,稚陵的肚子都开始叫了,但她却很喜欢这种感觉,这让她觉得这种平静永远不会被打破。不会有人来打扰自己,不会有人来伤害。 但她的祈愿注定不会得到实现,稚陵听到房间被打开的声音,她抬起头看见即墨浔的身影,侍从们举着灯笼在他身后让她看不清即墨浔的脸。 看着稚陵脸上的泪痕,即墨浔觉得这幕有些似成相识。这让他想起前不久稚陵被村民抓起来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稚陵在哭,而他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只是这次让她哭的人变成了自己,这让他的心情有些复杂。 “你可知这次犯下了多大的错?”即墨浔冰冷的声音从稚陵的上方传来。 稚陵能感受到即墨浔身上的怒气,其实她并不知道国师是什么人,但是从今日即墨浔反应来看对方应当是个大人物。而她当众掌掴了那个大人物。 若是换成一般人此时怕是早就跪下认错了,但稚陵不同于常人。她在成长的时期没受过父母的教导,没经历过人情世故,没有被规训。 她像生长在外不常见的野草,在看不见的地方有着自己的刺。 “我有什么错?”稚陵站起来擦去脸上的泪痕,“他害得我那么惨,我就是要找他的事!” 即墨浔闻言心里压着的怒火瞬间飞涨,他知道眼前的女孩不知世事,但他没想到都到了州牧府这么多天了她居然还没学会低头。 正当他打算发怒的时候,突然听到眼前的少女说:“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不详?” 即墨浔被稚陵突如其来的质问打得措不及防,原本要说出的斥责的话此时也堵在了喉咙里。 “你之前说你不信这些东西,但今天你知道了预言我的那个人是国师后,后悔了,是不是?”稚陵看向即墨浔。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稚陵今日在前厅的时候就在即墨浔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的眼神,那是六年前和村里人眼睛里一样的眼神。虽然只有一瞬,但也被她捕捉到了。 “骗子……”稚陵低喃道。 “你说孤什么?”即墨浔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里想被针刺了一般。 “我说你是个骗子!”稚陵大喊,“我把你从鬼门关救出来,你不但一分钱都没给我还不相信我,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即墨浔用手捏住双颊让她说不出话。 门外举着灯笼的侍从已经被吓的跪下了,举着灯笼的胳膊也颤颤巍巍的。 晃动的烛火印得即墨浔在墙上的影子此时也扭曲无比,两人的影子逐渐贴近,稚陵终于看清了即墨浔的表情。 他面色不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弧度,但狠戾的眼神出卖了他的内心。他在暴怒。 “看来是孤对你太好了。”即墨浔这话说的极其缓慢,“你是不是真的以为,孤在晋州真的找不到医师,离不开你?” 稚陵还想说些什么,但即墨浔的手仍在施力让她说不出话,她用力想要掰开他钳在她脸上的手,但男人的手都被她抓破了都没有放开。 稚陵真实的感受到即墨浔是在生气了,他是因为自己打了国师而生气?还是因为自己说的话而生气?稚陵已经无心去分辨了,她现在只想让即墨浔放开他,然后赶紧离开他身边。 她突然想起了上次即墨浔生气的时候,他命人砍去了一个人的双手。 也许即墨浔说的对,他对她是太好了,让她以为自己可以在即墨浔面前畅所欲言,让她忘了他也有狠戾的时候。 终于,即墨浔放开了她,稚陵赶紧退后几步离他远远的,眼睛里全是恐惧。 “既然你觉得我不好,不如直接说出来,何必这样假惺惺的。”稚陵感觉自己真是没出息,眼泪又不争气地往外冒,“一边说不信鬼神之说,一边又这么忌讳我……真是虚伪。” 屋外的侍从听见稚陵这话一边恨不得能自己冲进去捂住她的嘴,一边将身子伏得更低了,生怕等会儿太子党怒火波及到自己身上。 “呵。”即墨浔气极反笑,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在他的雷点上来回蹦跶这么多次,“孤假惺惺?孤虚伪?……张恺!” 张恺早在稚陵大喊即墨浔是骗子时就被侍从们叫过来了,他刚赶来就听见了即墨浔叫自己进去。 “殿下有何吩咐?”张恺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只得先应和即墨浔的命令。 “她既然觉得孤虚伪,就送她回那些不虚伪的人身边。”即墨浔眼底一片幽深。 “殿下是指……” “当然是哪来的就回哪去!”即墨浔道,“她不是喜欢被人‘真诚相待’吗?就送回她原来住的那个地方。” 稚陵本以为即墨浔只是把自己赶出去,这她倒无所谓,反正她可以自己再赶路去京城。可他居然把自己再送回去,那她岂不是还要自己再多走那么多路。 分明正是三月里春光大好的时节,刚散学的小孩子们三三两两去放风筝,山野间野花芬芳,春草无垠,和煦春风温软拂面,上巳佳节,水滨许多年轻男女,手里捏着兰草,准备互赠。 她捏着的那支兰草掉在水里,随着江水流去了。 视野中仿佛燃起了漫天的火光,亮得惊人。天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乌沉沉的,不见月光,不见星子,只有三春水岸疯长的野草,铺天盖地的绿,还有风刮过山野时,桐树初长的叶子哗啦啦的声响。 稚陵骤然惊醒,有熟悉的声线惊喜地响起:“阿陵,你醒了——”是钟宴。 她模模糊糊地挣扎起身,不知几时下了船,在江岸上——极目看去,头顶是险峻耸立的绝壁高崖,天上乌云滚滚,没有一颗星星。 却这样亮…… 平江千里,江面辽阔,江尽头仿佛燃起了滔天的火光,烧得天边火红,江水映着火光,满江的粼粼金光动摇着,大火肆虐在江心里,仔细看,还能看出火光里勾勒出小船的形状。 那一叶小船便这么漂泊着,载着满船的火光,不知要漂到何处。 稚陵哑着声音问:“我怎么在这?” 钟宴说:“我知道你偷偷下山来,就跟在你身后。你上了船,我沿着江岸一路跟着,天太黑,本来跟丢了,却看到有鸟惊起。循着声音找过来,就见你躺在这里。他……应该是故意把你留在这儿。” 她愣了愣,尚未完全从刚刚那场梦里抽离出来,望着江上的火光,问:“那他……他还在船上?” 第 114 章 第 114 章 千里春江,无垠夜色,小船漂泊着,不知会漂向哪里。 即墨浔见她沉沉睡去了,指尖忍不住碰了碰她绯红的脸颊,柔软温热,晕开了两靥红霞似的,他忍不住又低头,啄了一啄。 胸前已被血浸湿,血色染在玄袍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唯一不好的是,刚刚拥吻时,蹭到她的雪白衣裳上,一两痕,似一枝开得稠艳的红芍药。 他抬手捂了捂心口,黏稠的血浸满手心,在灯火中显得尤其妖艳。 他轻声叹息,染血的指尖点在她的眉心,一点一点地来回摩挲着,她眉心的殷红朱砂痣便像被血融化一样,渐渐消失不见了。 他就是她的因果。 是他硬要在三生石上写了他们两人的名字,从前生纠缠到来世;也是他强求今生的缘分,只有一面之缘,却硬生生的,妄求姻缘。 令彼此折磨,到了今日。 他眼中温热滑下了什么,又恍惚地低笑了一声,直起身,怔怔地坐了片刻,模糊想到一些往事。 十七年前到这里时,天上飘着淅沥沥的冷雨。崖上风大,崖下浪急,不似今日春光烂漫,两岸草木向荣。 那是酷寒的冬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冷。 他一向觉得自己想要什么,就一定能得到。 只要他想,就能令他的父皇、他的兄长们毫无尊严地死去;只要他想,就能成为天下之主,九五至尊;只要他想,就能一统江山,令万国来朝;只要他想,就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地来爱他——在那件事之前,他始终自负地想,他没有什么得不到。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点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泻发烧,但慕裴音诊断的结果却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后太医院再诊,结果如出一辙。可见她们被人利用了,背后之人心思歹毒,不单想置丽美人于死地,还想要嫁祸给她。 丽美人咬死不说是谁唆使的,只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还拖出个无辜小宫女,说是她拿错了药,才致如此。 稚陵在座上冷哼一声:“栽赃嫁祸本宫,你知道后果么?按照大衡律例,不单你贬为庶人打入冷宫,你母家也要牵连。你好好想想。” 丽美人本就不是什么显贵家庭,她父亲仕途到头不过七品宣义郎,说拿母家做威胁,其实胁不得她什么。 想必心里还存有自己是宠妃的念头,所以胆子很大。稚陵稍加一想便想通了关窍,丽美人素日娇娇怯怯,能同谁有交集?那必定是漪兰殿里的盈妃林访烟了。 宫中尽知皇后娘娘雷厉风行,治宫中事,也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辈,她连太后跟前的老人、当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宫中平静了一段时间,正当大伙以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时,正月廿七日那天,凤谕突下,司刑司来人拘禁了漪兰殿里两位主子,转就宣告阖宫此案勘破,在宣仪门前读了罪状,就要依律处置。 今儿晴好,不过砖石仍然冰冷,跪着不好受,漪兰殿里的人已在宣仪门前跪足了两个时辰。娇娇丽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过去。 不过林访烟倒是个结实的,虽跪在下头,狐狸眼却仍然含笑,仰头看着她:“娘娘要怎样处罚臣妾呢?” 稚陵坐在紫檀圈椅上,撑着腮,笑了笑:“本宫没什么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赃陷害者反坐,念在你们侍候皇上有苦劳,免去死罪,且贬为庶人,打入冷宫。” 本来还想罚个三十杖来着,想了想乳娘的前车之鉴,还是算了。 宫中妃嫔悉数在场,闻言,也都暗自计较着自己。先朝也有这等案例,但只是降级禁足罚俸,还算有出头的机会——但,一旦贬为庶人,进了冷宫,何谈翻身! 稚陵考量的是,这是敬陵年来宫中第一回有这种事,若不重重处罚,此后岂不是层出不穷,那宫中不得乱套。杀鸡儆猴也好,免叫她们还有这等害人的心思。 稚陵瞧了眼天色,道:“盈妃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嗯?” 林访烟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愿。” 稚陵倒不知她何来的底气,冷冷一笑:“那本宫便看着。” 说着扬手就要叫寒声念判决。偏偏此时,宫道那头急响起一阵脚步,众人纷纷看去,见是宋成和宋大总管捧着一封谕旨小跑过来。 “娘娘——” 稚陵凝眉,站起来:“宋公公?这是?”她直觉不好,宋成和缓了口气,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亏,但念其往日柔顺嘉贤,屡示德好,又逢佳节吉日,暂免重责。着降三级,罚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内省己过,更不再犯。钦此。” 稚陵垂眼,面无表情地接过谕旨。 丽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级,罚罚俸禄,关上一关,便没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这么护着她们,真是,真是…… 她心间百味杂陈,他这样,无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脸面,她在后宫众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气,春寒料峭,她紧扣着身上披风,怅然若失。 她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护着一个女人。 方才嘴角那点冷笑也荡然无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这样决断,自有皇上用意。还不谢皇上隆恩?” 她顿了顿,扯出一点难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宫,而是去了寿宁宫。 寿宁宫扑面而来便是银碳的热息,间有一许幽幽梅花香气,她刚进门,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里的梅花。 除此香气外,宫室里弥漫浓浓药味,她皱了皱鼻子,忙地走进,太皇太后正在软榻上斜靠着下棋。不过此次是同林姑姑对弈。 “稚陵啊,那件事,哀家听说了。”太皇太后叹息一声,招手叫她过去。 她心里委屈原只有五分,见到太皇太后,陡然就溢成十二分来,瘪着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后腿边依偎着,嘴唇嚅动半晌,也只吐出几个字来:“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过分了。稚陵,你这回不能轻易地放过此事。” 稚陵呆了呆:“什么?” 太皇太后道:“你这些时日不要太殷勤了。冷着他,离着他,你再瞧瞧他,心里必然跟蚂蚁咬了似的。这后宫女子夺宠的伎俩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却未必换得到相称的东西。” 她是头一次听太皇太后同她说这些。 太皇太后拉着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炉上头焐了焐,叹息了一声。“以前哀家也总觉来日方长,世间情真,多来自细水长流。可惜现下,哀家等不得了,稚陵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稚陵凛紧了背脊,攥着皇祖母的手,眼睛睁大:“皇祖母这段时日,咳嗽还厉害么?若是太医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稚陵便写封信给哥哥,叫哥哥在外头找得力的大夫来……” 太皇太后瞧她紧张的模样,笑出来:“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没法改变。稚陵既然来了,便陪哀家下一盘棋罢。” 下棋,不是稚陵擅长的事,但下棋可以闲聊,稚陵喜欢跟皇祖母闲聊,这位长辈在她小时候就很喜欢她。 在她眼里,皇祖母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炉烟袅袅,稚陵说起夜宴上自己那盏灯被梁王府五千两黄金拍下来,“皇祖母,您说,梁王妃是个什么样的来路呢?她明明只是个民女,可是在这等地方也丝毫不露怯,大方得体,真是羞煞一众贵女。” 太皇太后思索着落子,一边笑道:“稚陵既然说她眼光卓然,见识不凡,却是个民女,或许是她家中教养得宜。你要知道,的确很多清贫出身的人,都不过是被身份拘泥,才无法成就一番事业。照此来看,那个慕裴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长,实属难得。” 稚陵若有所思点点头,太皇太后又顺口说道:“改日你可请她出去走走。她在宫中也有好几日了罢,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触,自然会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见那瓶中梅花,不由多问:“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罢?形状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却没有告诉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来请安时带的梅花。 他其实并没有打算在宜陵留太久,更不必提妄想在短短几个月里让她能喜欢他,如果做不到,留下来不过徒增烦恼,他只是想留给她一场足够美好的美梦,这个美梦,最好是阖家团圆,最好,——也没有他的存在。 准备离去时,宜陵的风雪很大,他抱着这般想法,望着门外飞雪,等真正听到她哥哥挽留他,让他在宜陵过了年再走的时候,他又开始踌躇犹豫了。 他想,就再过这个除夕吧。 他才知在没有遇到他之前,她过的日子这样幸福美满,一家和乐,父母疼爱,如她所言,虽然没有高贵的家世,可她也是父母兄长最爱的明珠,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她以前鲜少会提及她未出阁时的事情,现在想来,大抵是落差太大,每次若是回想,便会加深一分今非昔比的痛苦——他总是欺负她没有显赫家世,没有爹娘和哥哥撑腰。 他懊悔不已,对着梦中幻影,怅然若失。 宜陵城中放着连绵不绝的烟花。她竟然倚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天明时分,他想他不得不走了—— 他最后替她披上一件氅衣。本想说一句“我爱你”,滞涩得说不出口,只留下了轻飘飘的,没什么负担的:“我走了。” 这一走就是再不相见——梦里梦外,前世今生来世,都再不相见。 梦中结局不算好,他因擅自调兵,犯下谋逆大罪,千刀万剐,挫骨扬灰。她的梦中不会再有他存在,他也不会再辜负她——因为他死得彻彻底底。 短短五个月的梦境,一寸一寸坍塌碎裂,像是春天到来时,河面结冰融化了。 江上小船烧起的大火,照亮东天,也照得江水两岸悬崖峭壁上灼灼光影明灭着,那些巨大的影子,像是沉睡着的巨兽,行将苏醒。 【正文完】 第 115 章 第 115 章 江岸草木深,天上已不剩一颗星子。 沿岸盛开着零星几树野梨花,惨白的,饱满欲坠,稚陵怔了两刻,夜风吹拂,梨花落得一片白茫茫,在暗淡的长夜里,白得像雪。 稚陵浑身颤抖起来,下意识摸了摸额头,眉心已光洁一片,那颗痣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她僵硬着,脱离了钟宴的怀抱,向江边走去,步伐缓慢,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旧年的落叶枯草,草叶吱吱地响着,钟宴在她身后唤她:“阿陵,你到哪去——” 她猛地立住,黑眸映着江上火光,一闪一闪的,他追过来,拉住她的手腕,她却又茫然了,有些失神地说:“我不知道到哪去。……对了,我要去救他。” 他像不能理解一样,说:“你去救他做什么?他是自愿的,我一直瞒着你,没有告诉你——正月里,薛丞相他为什么辞不了官,我为什么也辞不了官,都是为了此事。太子年少,经验不足,若即大位,尚难亲政,需人辅佐。阿陵,万事俱备,你不必担心他身后之事,……” 她回过头来,脸色却苍白,咬着嘴唇,问:“没有什么关于我的交代么?” 钟宴沉默了一下,走近她,说:“留下薛丞相辅政,他有几分私心,希望你多留在上京,偶尔……去探望太子罢。” 她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他试图说服她,即墨浔的生死不必她再烦恼忧愁,更不必为此愧疚难当。 她摇了摇头,低声地说:“我要去救他。” 他叫道:“阿陵——人各有命!……他用不着你去救的!他、他……为什么非要去救一个……” 她却打断他:“我要去救他,我喜欢他。……”她有些难过地捂了捂眼睛,“人是没法骗过自己的。” 她用力挣开了他的桎梏,向那片火光跑过去,步子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沿着江岸,一路飞奔,天太黑了,跌跌撞撞的,被地上的藤蔓枯草绊倒了两次,她爬起来,依稀还想起刚刚那个梦境,想起一些称得上美好的回忆与往事。 想起梦里那个不算完美的结局——以及他最后那句,用轻飘飘的语气,说出的无比沉重的诀别。 他这个人,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泓绿在旁剔了剔灯烛芯子,闲搭话说:“瞧你说的,娘娘哪是因为袜子。” 稚陵幽幽叹了叹气,将这双程夫人送的棉袜子收在了小匣里。 这本是他们即家的牵扯与纷争,而她这个无关之人偏偏被卷入其中,成为无足轻重、命若尘埃的棋子。 即墨浔回京那个清夜里上到花夜楼来,烛光旖旎下,他跟她说这件事情的时候,“稚陵,有一件事,我想我只能拜托你了。” 她很高兴,高兴自己终于能帮上他什么。她没有奢求过太多,只是希望他所愿的,她可以帮他一点。 烛光融融宛若烧着了她脸颊,她伸手去将离得太近的那盏烛推开些,呼吸可闻的夜里,偶尔有几声烛花噼啪的微响。 “你愿意么?”说完以后,他的目光轻轻地同她聚在一起,她不在乎他所言的那些富贵荣华,高鹏远志,只是拉着他的手笑嘻嘻地,“我愿意,那我们拉钩好不好?” 他指尖的温度传到她的指尖,一半是温暖一半是寒凉。 “做这件事,成败一线,凶险万分,稚陵……,你要小心。”稚陵也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反常,她的目光同即墨浔撞在一起,从对方素来平静的眸子中窥探到一丝疑惑,不禁有些慌乱。 “反正,我也没有要你送我一栋房子。”稚陵又背过身去继续打磨拐杖,她只想离开这个地方,救了一个人就能得到一栋房子这种好事她也没想过。 “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就好。”稚陵又小声说了一句,像是说给即墨浔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看出稚陵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即墨浔也没有再追问。一时间院子里只剩下刀具打磨木头的声音。 突然,一阵若隐若现的说话声打破了树林间的安静,两人皆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随着声音越来越大,稚陵确定了这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往这边来了。她心中又惊讶又不安,这座林子平时没人来,无论来的是村里的人还是外面的陌生人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万一……是王六说的追查歹人的人可怎么办,稚陵的余光扫过即墨浔波澜不惊的脸,虽然即墨浔大概率不是什么歹人,但稚陵还是不由得担心起来。 稚陵站起来,对即墨浔道:“你先进去,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即墨浔点点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个时候他还是回避为妙。和稚陵想的一样,他也在想对方该不是来搜寻他的人吧。 回到房内即墨浔掀开自己的枕头,那里躺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是即墨浔藏在衣服的夹层里随身携带的,所以连稚陵也不知道她的床上有一把匕首。 即墨浔拿起匕首,藏在门后,静候越来越近的声音的主人。 门外,即墨浔离开后便出现了几个年岁大概十三四岁的少年,原来刚才的声音是他们发出的。 稚陵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看样子像是村子里来的人,只是村子里的小孩怎么会来树林里。 还没等稚陵开口问,她便从几个少年的交头接耳中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哇,还真的有人住在这个鬼林子里。” “你看那里有个女的,是不是就是大人们说的妖女。” “啊啊,她看过来了。” “怕,怕什么,我们这么多人呢。她还能把我们全吃了不成。” “对,对!我们这么多人呢,一定能把这个妖女赶走,她走了我们村子明年的收成就好了。” 原来是村子里三两节群的小孩,听说树林里有妖女,加上这两年村子里的收成不好,便仗着年少不懂事叫嚣着要来“讨伐妖女”。 原来自己在外面已经变成了会吃小孩子的妖女了吗,稚陵心中苦笑,这种事情在她和姥姥刚搬来林子里时也发生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第二波。 “我才不是什么妖女。”稚陵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也不是好惹的,“你们快从我的山上滚出去。” 稚陵身高不过寻常水平,身形还瘦削,这几个小孩中不乏有比她高比她壮的。是以,她的话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几个少年丝毫没把稚陵当回事:“上啊,把妖女赶出村子。”说完便开始拿石头砸向稚陵和她身后的房子。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稚陵拿起拐杖便开始驱逐这些小孩,嘴里还不忘为自己辩白,“我都说了我不是妖女!” 场面一时间有些混乱,稚陵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十二岁那年,被父亲抛弃的那年,被村里人赶走的那年。 少年们听到稚陵还敢反驳,一时间便将自己从村里人听来的话全都一股脑说出来了: “你母亲生你弟弟一尸两命不就是你克的!” “就是,听说她力气还特别大,一般女孩子哪有这么大的力气!” 稚陵被气的感觉眼睛一酸,她以为自己对这些谩骂早就免疫了,没想到此时还是不争气的想哭。 若是屋里没有那个人,自己还会那么委屈吗。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稚陵的脑中。 比起少年们的谩骂,稚陵突然意识到自己更害怕即墨浔知道自己的身世。 如果他知道了,还会向对正常人这样对自己吗?还会兑现的自己的承诺吗? 稚陵的注意力有些被分散了,没躲过其中一个孩子扔过来的石头。石头砸在她的头上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就在这时,茅草屋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从一开始便在里面挠门的飞飞从门里冲出来,向为首的男孩冲去。 同时,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几块石子,依次准确的打在了几位男孩的身上,让他们忍不住吃痛。更有甚者打在了腿部脆弱处当场便跌坐在地上。 “唰唰——”暗器的发出者显然没有把他们的呼喊声当回事,仍然毫不留情的向几个少年掷去石子。 石子本身没有多少重量,但发出石子之人手法精巧,让石子不但速度极快而且每次都精准的打在人的脆弱之处。 而这几个少年不但外强中干而且平日里没读过书没什么文化,加上稚陵平日里“妖女”的传闻,一时间竟然以为是稚陵用了什么妖浔作用在他们身上,便屁滚尿流的逃走了。 飞飞看到少年们逃窜走,依旧狂吠着直至少年们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 而稚陵早在少年们转身逃走时就已经失去力气搬的跌坐在地上。 刚才驱逐少年们并没有耗费她多少体力,但此时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浑身无力还身体发冷。 稚陵听到身后传来屋门被打开的声音却不敢回头。 “嗒,嗒。”稚陵的心随着脚步声逐渐逼近越沉越低。 “不说别的,陆公子从益州回来,也就只得这么一两月的空闲,可都陪着姑娘呢。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姑娘说一句喜欢,陆公子全都给姑娘弄了来。” 稚陵没应她,但从抽屉里摸出了陆承望上回送了小木鸟,拨动机关,这木鸟便能展翅飞上一段路,十分新奇。她托着腮,垂眸说:“陆公子应该没有什么别的心上人罢?” 那人的话蓦地在耳边回响,她心如擂鼓,不知是因为接下来的这件事太过重要,还是因为那句话里他温柔地唤了她的名字。 稚陵,稚陵。 稚陵依偎在他的怀中,月光薄薄地洒上她深朱色的长裙,簇起点点细碎的银光。 她刚要说没有很严重,转念一想,此时该做得可怜些才对,于是又低低地抽泣了一声:“嗯……” 即墨浔身后追来了几个人,皆是齐服利落玄袍,腰佩横刀,右臂上缠一股猛虎图案,怪吓人的。他们整齐停在即墨浔的身后三步远处,排列成两列各二人,左边打头的一个年轻男子腰上佩刀刀柄上镶着一枚红宝石,与其他人的白玉不同,可以猜测他在四人里品阶稍高。 无疑,稚陵刚刚那声撒娇似的“嗯”也落进他们的耳朵里了,这倒叫郁云领着侍卫们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尴尬得只有低头。 即墨浔的手臂箍着她的腰肢,就在刚刚箍得还如同铁桶,好像一丝也挣脱不得;现下松开了一点,她潜意识里害怕他就会彻底松开,纤纤的手指将他的衣袍褶子抓得便愈紧。 她一双剪水秋瞳盈盈可怜地望着他的时候,实在无法让人能抛开她,她也是有这份底气的。 但即墨浔的目光很快地掠过她身后立着的那仿佛连一丝动静也没有的四个侍卫,道:“何事?” 郁云上前半步,低头道:“西北有紧急战报。” 稚陵生怕此时被人扔在半路上,一听到有急报,本是想装一装贤惠的,说些什么大局为重的话,但话到嘴边,又给咽了下去。 稚陵心里却乐了乐,这算是挑战了他的规矩么?她也能被人选择,真好。 她这是误打误撞,完全不知即墨浔是哪里被她触动了。最后她归结到自己独一无二的人格魅力上。 不过此举落在郁云的眼中,却情有可原。他跟在即墨浔的身后,默默地想,陛下身边从来就没有亲人关怀陛下的身子。从前,姑娘是最关心陛下的,可是姑娘红颜薄命…… 而这位夫人有着姑娘那张脸,还有这份心,且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若他是陛下,也实在会被触动。 月光浅淡,一路她只闻见有浅浅的呼吸声并轻轻的脚步声,仿佛他们不是要去处理紧急的军务,而是在漫长的小径上闲庭信步。 即墨浔抱着她到了御书房的门口,那里自然灯火通明,光是守门的侍卫都层层叠叠,颇有水泄不通的架势。 不过即墨浔没有领她进去,而是绕去了御书房的背面,背后隔着一条小巷另起了一座小阁,她抬头看到匾上书有“衡无”二字,苍劲瘦直,铁钩银画。 他踏进阁中,进了内室,稚陵惊奇地望着这里,这里布置格外简陋,就连她在谧园的香闺,也没这么简陋的。没有任何装饰,墙刷得很白,家具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张硬榻。 桌子上还有厚厚一叠书。根据稚陵的猜测,那绝不会是话本子。稚陵突然对衡无二字有了了悟,是指这里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吗? 而在唯一凳子上坐着的老太医连忙起身行礼。他面容不曾有一丝慌乱,仿佛眼前这一切不能令他有一点动容,甚至是荒谬可笑的一件事,而自己…… 她抹了一把眼泪,手掌心蹭破了皮,衣裳被周围茂密的枝杈刮出口子,发髻也散落了,前路朦胧黯淡,只有江中的火光,落在视野里,成了唯一的光亮。 春夜里,幸好江流不算湍急,她终于看到那叶小船离她愈来愈近,愈来愈近。火光里,依稀还能看到人影,船只却行将烧毁,沉入江中。 她望着江心小船,泪如雨下,钟宴追上来,说:“这样大的火,你怎样救他……?” 稚陵呼吸急促,远远望着那只船,双手紧扣交织,低声道:“苍天在上——若他真心悔恨,没有骗我,就请上天垂怜,赐下雷雨。” 乌沉沉的天幕中安静了片刻,她怔怔环顾着四周,两岸山脊起伏跌宕,壁立千仞,高耸入云,一时风过,桐声簌簌。 钟宴道:“今日春光明媚,怎会下雨。” 妇人点点头,因为心急语速不由得加快了些:“前几天村子里有几个小孩哭哭啼啼的回来了,身上还带了伤。本以为是他们几个胡闹自己弄的,谁知道今天他们说是上山遇到了你,说你用妖浔害了他们!” 稚陵听到这话觉得仿佛身陷冰窟一般。完了,她想,这下就算想待在这个树林里也是不能了。 妇人接下来的话印证了她的想法:“他们几个的大人听了之后商量着要把你赶出去呢,现在正在村长家里不依不饶的,说是一定要讨个说法。 说完妇人将钱塞在稚陵怀里,头也不回的下山了。虽然当年稚陵被赶出村子里时她没有开口,王六贪了稚陵的钱时她没有干预,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她也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 稚陵看着妇人离去的背影早已里流满面,用轻微的声音默默道了声谢。 稚陵手忙脚乱的擦干自己的眼泪,迅速回到房间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现在她也没有心情想那么多了,什么即墨浔,什么报恩,她现在都不想去思考,只想着这次能够躲过这一劫就好了。 稚陵没什么钱,家当更是少的可怜,她把柜子里还能穿的衣服塞了两件进包袱里,又从衣柜底下将自己这几年攒的钱拿出来,加上这几日她换的钱和刚才妇人塞给她的钱,加在一起莫约有十五两银子。 应该够在外面生活一段时间了吧,她想。只要能够走出这个郡县她就不用害怕“不祥之人”的身份暴露了,她会些医浔,应该可以在医馆里干活来挣钱。 看见这件衣服稚陵就来气,狠狠捶了衣服几下还是将它收进了行囊里。怎么说也是有金线的衣服,说不定上面的线还能当几文钱呢。 正当稚陵快要收拾完时,又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稚陵的房屋里。稚陵很难将记忆中的那位少女与眼前的妇人联系在一起。许是嫁人后生活操劳,妇人的肤色已经变成了小麦色,上面也不乏有细纹,当年掀开盖头后青涩喜悦的神情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的疲惫感。 “你是……王六的老婆。”稚陵努力地想要回想起眼前的人的名字,却只能记起其他都喊她王六家的,好像她没有自己的名字一般。 “是我。”妇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你都长那么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稚陵不禁有些害羞,这还是她长大以来第一次有人拿自己和小时候做对比,虽然可能只是一句客套话,但这话听起来就好像她从小到大也是有他人关心一般。 “怎么了,是王六让你来的?”除了平日里和她的丈夫王六有些财物交易,稚陵想不起来自己和眼前的妇人有什么其他交集。 然而妇人却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来让你快逃走的。” 只见那个人鬼鬼祟祟的先是在房门前转了几圈,确定四下无人便直接开门进入房内,将稚陵吓了一跳。 稚陵还以为是村子里的人那么快便来了,一看却只有一个一脸猥琐的男人站在屋内。 原来那人是村子里的一个混混,整天混吃混喝游手好闲,是以快三十岁了还没有娶到媳妇。今日他在村子里闲逛,恰巧听到一伙人在村长的家里吵吵闹闹的。附耳一听原来是山上住着的那个妖女不知道惹了什么事情,一群人正在嚷着要明日上山去讨伐她呢。 山上住着的那个妖女混混有印象,村子里人不多,那妖女小时候也就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后来不知道怎么得慢慢的就成了妖女。她那不争气的爹不但不帮她说话反而还骂她骂得最凶,看她父亲如此村里的人便更加变本加厉了。 再后来听说她就被赶到了山上。其实混混平日里也有点怵那片破树林子——毕竟大家都害怕,虽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害怕些什么,但今日听到别人这么一闹,他就突然恶从胆边生,色心压过了色胆。 我看那妖女也活不过明日了,还不如让我捡个便宜。 于是混混便壮着个胆子自己来到了这树林子中,这树林偏僻无人,可谓是地利人和,正好方便自己下手。 混混站在稚陵的屋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稚陵丝毫不掩饰自己色眯眯的眼神,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血气冲头,也不知道到底是开心得还是害怕得。 看着来人的神色如此反常,纵是稚陵平日里不知世事此时也知道来者非善类。 “你是什么人?”稚陵上下打量了混混一遍,村子里的人除了王六,其余人留给她的印象都停留在了她十二岁那年。显然她之前也并不认识这个男的。 “嘿嘿。”混混猥琐一笑,看着稚陵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女子,虽然看起来有点瘦小打扮得也很粗糙但胜在年轻底子不错,他更激动了。 混混也没打算和稚陵解释自己要干什么,在他看来眼前的女孩毫无反抗的能力,便上去就向稚陵的胸前袭去。 即墨浔在被稚陵就的第一天就知道这是个不知道男女有别的女孩。因为她能面不改色的将自己的外衣换了而且还能平静的在夜晚和自己睡在同一张床上。 刚开始即墨浔还觉得此女颇有心计,怕不是看自己穿戴华丽存了些麻雀变凤凰的心思。然而第一夜他的断腿被稚陵不经意踢到后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其实对于男女之别稚陵还是知道的,只是她的家里只有一张床,而按她受到的教育来说躺在一张床上也不算什么。 因为她只被教了两句话,第一句就是有两个地方不能碰,一个是前胸,一个便是肚子以下大腿以上。 显然,眼前的混混是想碰那两个地方的其中一个。稚陵虽然知道的东西少,但她只要学了就会记住。是以,在混混碰到她之前她便一脚踢向混混两腿之间——这便是她被教的第二句话了。 “啊——”混混没想到稚陵看着天真瘦弱会来这么一脚,一时间被痛击到地上打滚。 稚陵本就心情不好,此时内心的恐惧更是达到了巅峰,上去又补了两脚,随后便拿起自己的行囊喊上飞飞就往外冲。 即墨浔再次来到王店村附近的村子时已是启程的第二天下午,因为太子殿下的命令众人日夜兼程将两天的车程缩短到了一天半,估计明天白天就可以到王店村了,饶是如此也没看到殿下的脸上的交际和烦躁消散。 看着日头即将落下张恺便开始寻找旅店安排住宿,虽然按照一般的习惯和规矩太子出行到每个地方应该住在驿站或者当地的官员府中,但此次出行太子殿下似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只带了些许几个人,也没有通知沿途的官员。 然而村子地处偏僻,平日里鲜少有外村人来,就算时不时有些游客路人前来投宿也只是借住在几个村民的家中。 被张恺叫住打听的村民一脸可惜的说道:“贵人有所不知,我们这地处偏远人烟稀少,只有镇子上才有一家客栈,不过那客栈是方圆五十里最大的客栈,虽然远了点条件还是不错的,贵人若是此时出发想来在日落前也是能赶上的。” “不知道贵人去咱们这小村子可是有什么事啊?”原来这村民正是王店村的人,今日恰巧来走亲戚,自己那村子鲜少有外人过来,村民忍不住向张恺打听道。 “不过是路过罢了。”张恺含糊道,太子此次出行极为隐蔽,连沿途的官员都没有通知,又怎么会和一个小小村民透露消息呢。 对方虽然见识不多,但见张恺一行人气度不凡又不愿多说,心知这也不是自己能惹的人便讪讪地不再追问,只给张恺指明了方向便没再说话。 “这是为何?”张恺皱眉问道。殿下本就心急,今日又耽误了一夜不算,明天再耽误一天怕是心情又要不好。再者晋州那边虽然有了赵信的禹州兵在州牧府中别人不敢造次,但太子还是越早回去坐镇越好。 “这……”这毕竟是村子里的事情,而且还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事,村民犹豫了一下,但看张恺出手阔绰还是告诉了他,“贵客有所不知,我们村子里有个害人的妖女,这几天村子里的人正商量着将她抓起来处理了,打算明天就动手呢。” “你说什么?”一直放下的马车门帘被人掀起,村民一直好奇里面坐的是什么贵人,可真看见了他却后悔了。 夕阳西下,只见那人的脸半陷在阴影中容貌俊美却眸色阴冷,看的村民感觉如同被恶鬼盯住一般。 张恺见即墨浔掀开车帘也是一惊,却又看见即墨浔从马车上下来走到那人面前用剑挑起眼前人的领子:“把你刚才说的话,完完整整的再说一遍。” “死”字在心头乍现,她如被一柄大锤敲中了心头,猛地一嗡,连串指控完他,便用力推门,即墨浔匆忙想要抵住,可没有来得及,门猛地打开了。 稚陵望着面前赤着身,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他肌肉贲张的宽肩窄腰,他纵横交错的道道伤疤,全都毫不掩饰地暴露在她面前。 匆忙间系在腰上的外袍,却实在遮不住他下面的反应。 他戴着半张银质的面具,遮了右半边的脸,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情潮未褪,便用那般迷离勾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望着她。 冷水的水珠子顺着他鬓发额角骨碌碌地淌下来,淌过棱角分明的脸庞,锋利下颔线,啪嗒滴到了锁骨,再沿着结实的胸膛,腰腹,一路淌下去,最后没入了腰上胡乱系的那领玄袍以下。 室内静了片刻,稚陵的视线落在他鼓起来的那处,还有他另一只手上,一条十分眼熟的绢帕,她脸颊腾地红起来,便要踉跄着后退,嗫嚅:“你在……自渎……” 怎知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即墨浔唇角浮现出一丝笑,嗓音掺杂着些危险:“既然看到了,稚陵,作为我的妻,你打算怎么帮我?” 她后退了一步,门却已被他率先关紧。 傍晚天色朦胧,一线斜晖透过竹窗照在了白墙上,空气中尘埃浮动,是冷水,没有蒸腾的水汽,让他的眉眼格外清晰地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转头要打开门逃之夭夭,腰却猛地被结实的手臂捞回他的怀抱里,冰凉的水痕似渐渐灼热回温起来,后背上紧贴着的他的胸膛腰腹起伏着,随着呼吸,灼烫的滋味便顺着后背,湿漉漉蔓延开。 他从背后环住了她,冰凉的唇含住她的耳垂,呵出的气息吹进耳朵里,痒得厉害。他低声絮语:“我怎么会不想见你。我日思夜想,朝思暮想;我死都想见你。” 有力的臂膀固得铁桶一样,她分毫挣不动,湿了的长发缠上她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的脸颊,他开始吻她,从耳廓吻到了颈项,小兽一样,小口小口地吮吻舔舐着。 细白的肌肤留下浅浅红痕。他吻得喉结滚动,喘息不匀,长睫扫过了她的侧脸,吻到了她后颈时,她身子骤然绷紧,像拉满了的弓弦。 他一只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另一只手松开了她,不知在做什么,她听得到他呼吸益发急促,心跳声益发激烈,嗓音益发沙哑,他问:“稚陵,你刚刚说,你是我的谁?” 她却咬住了唇,怎样也不发一言了。 他抵着她动作,竹窗的光线渐暗,直到暮色沉沉一片,他圈着她,温声哄她,极想再从她口中听到那几个字,偏她咬紧了牙,怎样哄也不肯说,像是生他的气,可是乌浓潋滟的眸子里,满当当的只看得见她的担惊受怕。 尽管结束了,他还是很舍不得松开她。 呼吸间,他闻到了她身上幽幽的兰草香。 “有做这个的力气,为什么不来见见我呢?你果然一直在骗我,你是不是在骗我?”她终于忍不住,眼里簌簌有泪,啪嗒落下,哽咽说:“你好起来,你快快好起来,你想听什么,我都能说给你听。我年纪轻轻还不想守寡呢,看你这样子也知道守寡分毫不快活。” “好,”她听他在背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我一定快快好起来。” 人间三五夜,满月从东山探了上来,月光穿过竹窗,一格一格地照下来。 她感到颈后落下一滴滚烫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