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霜雨》
1. chapter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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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霜雨》
眠风/文
楔子
三月下旬的牛津,伍斯特学院前的玉兰开到七分艳。
熬过了阴冷多雨的冬季,这座古老的小埠,终于剥离出一个晴朗春日。
毫无征兆的,钟且惠昏倒在了这样的好天气里。
身边同学喊了一声——“Ziana!”
雨后春深,绿林掩映的古典建筑前,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将她扶起来,立刻通知校内急救人员。
下午六点,落日陷进一片橘红的云海中,钟且惠才醒过来。
她缓慢吃力地睁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入目是再熟悉不过的陈设。
木纹壁布,棕咖色的旧五斗柜,黑胡桃木四柱床,以及帘头精美的刺绣。
这是她读研时可以住的房子,坐落在summertown(萨默顿),一栋有着浓烈英式乡村风格的别墅。
只是供她住,并不属于钟且惠。等上完学,仍旧要归还沈家的。
来牛津前,同沈夫人讲好的条件里有这一项,是她自认为施舍给小姑娘的恩惠。
钟且惠揉了揉额头。
上午晕过去之前,她先是四肢麻木,紧接着眼前一黑,身体就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旁边的惊呼声她能听见,却做不出回应。现在醒了,后脑勺一阵紧绷绷的疼痛感。
曲疏月见她挣扎着要起来。她伸手去扶:“不要动,医生说你得卧床休息。”
“是你呀。”钟且惠转过半边脸,看清楚床头坐着的人,感激道:“谢谢啊疏月。你怎么会来的?”
她们两个是小学同学,后来因为一些家庭原因分开,却在同一年来到英国。
在异国他乡,这已经能算是五服以内的关系了,很难得。
但曲疏月在伦敦念书,平时很少到牛津郡来。
曲疏月起身去倒了杯水,又坐下:“今天有空,正好和朋友来这边走走。本来想和你打个招呼,哪知道啊,你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吓死了。”
她没说,实则自己是专程来的。
就在前天,一份名为《牛津顶级捞女Z小姐》的PDF,在留学圈内迅速传播开。让人对京圈,对一众公子哥儿的奢靡生活,对S先生的背景大肆揣测。
这份PDF长达六十四页,照片全是一些刁钻角度的抓拍,语意也模棱两可,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诛心之论。
不知道这个人和且惠有什么深仇大恨,非把一些不相干的事也安到她的头上。
昨天下午得闲,曲疏月花了半个小时,就着一杯意式浓缩看完,看出一肚子火气。
她对室友莉娜说:“他们真是什么都敢写啊。”
难得天晴,余莉娜正在晒衣服:“怎么了?这个S先生很厉害啊。”
曲疏月点头。那还不是一般的厉害,真把这些名门望族放一块儿较量一番,沈家也能稳居前三。
窗外枝头上传来几声知更鸟叫,在暮云熔金的傍晚时分听起来,格外清脆。
钟且惠苦涩地扯一扯唇角:“没事,头晕而已。”
“诊断书上写着你有严重的低血糖。”曲疏月隐隐为她担心起来:“我问过你同学了,他们讲你只知道泡图书馆,不晓得吃饭的呀。”
原本众人各安学业,很少会对某一个人特别关注,她在伦敦就是这样。
曲疏月至今搞不清班上那些白男姓甚名谁,平时很少打交道。
但提起Ziana很多人都清楚。可见她平时是有多拼命,才会在各国牛人云集且谁也瞧不上谁的学院里,得了个铁娘子的称号。
曲疏月舀起一勺水,吹了吹凉,喂到且惠的唇边:“到底......自己的身体要紧。”
看着且惠安静恬淡的脸,疏月的喉咙哽了一下。把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一句——“你和沈家老幺再怎么样,也已经成为过去式了”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不敢轻易地提起钟且惠同沈宗良的旧情。
人和人之间的承受力差很大。
有些事,你看着不过二两重,经历一下也没什么。可落在别人身上,也许千斤都打不住。
钟且惠还在病中,精神也没有恢复,琢磨不出她的欲言又止。
她只是点头:“知道了。我运气真是好,这样都碰上你。”
“哪儿的话。”曲疏月放下调羹,笑着摆了摆手,站起来往外走:“你的同学们争着照顾你呢,是我硬抢着要表功。”
知道她在宽自己的心,且惠虚弱地笑了下,偏过头,一味盯着院外褐黄的枝条看,没有作声。
隔着风中飘起的白纱帘,曲疏月停住脚去打量她。
一张邪气标致的小脸,眼睛滴粒滚圆,皮肤雪雪白。
用她外婆这个江城人的话来讲,是老上台面的长相。
但疏月总觉得,钟且惠身上最打动人的,是她独特的气质。
尤其长大后,也许是家道中落的缘故,她身上总萦绕着一种已经破碎,但仍温柔拼凑的美感。
疏月嘱咐了一句“你好好休息”,就带上门出去了。
她放下手里的碗,给远在国内的冯幼圆拨电话。
幼圆与且惠,是从小到大的交情,比旁人要亲厚得多。哪怕后来钟家败落了,也不改二人情谊。
曲疏月来伦敦前,冯幼圆曾专门请她吃饭,再三地拜托她照顾且惠。
一开始她还有点犹豫的,毕竟现在国内是凌晨两点,也许幼圆已经睡下了。
但一刷新朋友圈,庄新华在三分钟前刚po了一张合照,冯幼圆一袭高定裙,肩上一条水貂披肩,被一帮名媛们簇拥着,站在C位上笑意盈盈。
华灯照耀下,她脖子上那圈宝格丽白金红宝石项链散发浓郁艳丽的光彩。
曲疏月不是不知道他们的作派。白天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到了晚上,个个精神得像一只夜游鬼。
连续打了三遍以后,冯幼圆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里传来:“你好啊疏月。”
显然她喝了不少。曲疏月这么猜想着,也大声回她:“是我。幼圆,跟你说件要紧事。”
听她的语气很严肃,幼圆举着手机拨开人群出来,走到静谧的后院里。
室外没有暖气,冯幼圆紧了紧身上的披肩。她说:“嗯,我在听。疏月,什么事要告诉我?”
曲疏月说:“是且惠。今天放学路上,她晕倒了,情况不是太好。”
冯幼圆啧的一声,像是早就料到会出事情,短暂地闭了闭眼。过了几秒钟,她问:“严重吗?她现在人在哪里?”
“在医院检查过,是低血糖。且惠已经回家了,现在正在休息,你也不用太担心。”曲疏月安慰着她,用轻松的口气开玩笑:“你知道英国的医疗服务体系,只要死不了人那就是回家等着,等安排上检查病已经快好了。哪怕疼得要命,也只不过给你开点扑热息痛。”
冯幼圆已经听不进这样的冷笑话。
她心不在焉地笑一下:“辛苦你照顾且惠了,我这两天会去一趟。”
“身体倒还次要,主要我看她精神不好。”曲疏月也没再多讲,只是说:“当然了,你能过来是最好的。”
起码在国内的时候,疏月几次见到且惠,她都是一副笑模样。
“我知道了。还是要谢谢你。”
她握着手机,提起宽大的缎面裙摆,回到沁着香雾的大厅。
料峭的春夜丝毫妨碍不了公子哥儿们作乐的决心。
农历新年过去不久,他们终于不必守在父母们面前装乖,每天对着各式各样、身份或高或低的长辈,在推杯换盏间,扮良好教养的模样。
耀眼的水晶灯下,大厅正中用香槟杯堆砌起的高塔,金黄色的液体自上而下地流泻。
零星的月光从外檐的菱花隔扇里照进来,捎过碧阑画栋,落在屏前一双齐人高的景泰蓝瓷瓶上。
绞着金丝的屏风旁,两个戏曲学院精研昆腔的小姑娘,抱着琵琶细细唱来。
她们功力深厚,又兼具一把天生的好嗓音,把一折《惊梦》唱得余音绕梁。
冯幼圆本是最钟意赏这些的,但此时此刻也没精神听了。
她拿起刚才扔在沙发上的手包,匆匆朝庄新华:“喂,我先走了。”
庄新华一把拉住她:“那么急干嘛?还有酒没喝完呢。”
“不喝了。”冯幼圆把手机放进包里,翻了翻东西:“我得早点回家收拾,提前一天去英国。”
一旁的沈棠因看情势不大对,冯小姐不是这样急三火四的个性,别是有突发状况。
她坐在她小叔沈宗良身边,举了举手里的勃艮第杯:“幼圆,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不知怎么的,原先沸反盈天的动静忽然停下来,众人都侧耳听着。
而冯幼圆的音量不减,高声应了句:“我要去一趟牛津,且惠她病得厉害。”
“铮”的突兀一声。唱曲的女孩子手中的琵琶断了弦。
隔了铜香炉中袅袅飘出的烟,庄新华看见坐在对面的沈宗良,眉心短暂却分明地微蹙了一下。
一抹不属于这个男人的软弱和心痛,飞快地从他温润深沉的脸庞划过,转瞬就不见了。
让人疑心是否看错。
提到这个名字,连沈棠因也忍不住去瞧她叔叔。
只见他双目合拢了,腿交叠搭着,背靠在一把乌木玫瑰椅上,仿佛没有听见。
一开口,却是对着那两个女孩子的。沈宗良淡道:“太晚了,你们先回学校。”
因拨断弦而战战兢兢,生怕被斥责的姑娘们,此刻松了一口气。她们抱着琵琶欠身,嗓音止不住地发抖:“谢谢沈总。”
沈宗良微一颔首,表情仍没什么变化:“去吧,司机在门口等着。”
冯幼圆攥紧了手里的包,包身镶嵌的粒粒碎钻刻进掌心的纹路,硌得她有点疼。
她在暗中等着沈宗良的反应。怎么说也好了一场,还以为他无论如何会关怀一句,没想到张嘴竟是管别人的死活。
幼圆动了动上嘴唇,小声嘁了一句,大力扯过庄新华:“你也别喝了,送我回家。”
庄新华眼神迷离着,站起来:“不是,你出门不带司机啊?”
“没有!我们这么苦的命,哪里有人管啊?不就只能赖上你。”
冯幼圆心里惧怕沈宗良,当面不敢怎么样,只好借酒装疯。
虽然庄公子灌足了黄汤,但还没糊涂到那份上,听冯幼圆讲话怪里怪气,还没吹风就醒了酒。
他大力搓了搓脸,拉着冯幼圆出来,离了那个喧嚣吵嚷的是非地,快步走到车边。
庄新华打开车门把她塞进后座,自己也坐了上去。他大声吩咐司机:“开车。”
一转头,又丧声歪气地冲冯幼圆说教:“你有毛病啊?当着那么多人说那些,得罪了沈宗良你好过是吧?吓都会被你吓死。再说了,且惠和他的官司,谁不知道是且惠丢下他走了,你还不高兴上了。”
“就说你们男人是天生的盟友,什么时候都免不了互相共情。”冯幼圆和他争辩:“且惠的苦衷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
“我知道,你也知道,可那又怎么样呢?”庄新华顶着头疼和她摆事实:“你告诉我,他们又能怎么样!”
她心里明白是这么个道理,也说不出个因由来反驳他,只低头不说话。
庄新华从身上拿出一张卡:“眼下老头儿正在考察期,防我跟防贼一样,
2. chapter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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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夏末秋初。
大三快开学的那阵子,暑热未退,但夜晚的风里,已有了微薄的凉意。
这个季节的京城,道路两边立着染黄的白蜡树,和薄薄铺一地的金色银杏叶。
冯幼圆办开学party那天,请遍了京里头交好的女孩子,一个男生都没叫。
后来是庄新华作怪。
他带头起哄,招呼了一群酒肉好友到冯家的园子里。一开始确实都端个做客样,后来一个个的,没皮没脸全闹进了姑娘堆。到最后,这帮无赖怎么都不肯走了,拉下脸来赶也没用。
钟且惠三天前就收到了邀请,但她当时在一场车展上站台,是最晚一个到的。
她出了会场,疾步坐上冯家的车,很快送她到四合院。
下车时,且惠抬头一望,天边翻滚着浓重黑沉的铅云,风中翠峰如簇。
且惠走后门进去,两个佣人拉了铜环,引她到冯幼圆卧室。
冯老夫人学建筑,是六十年代最早一批归国的学者。
如今她还活跃在各大公众号的文章里,那些为博人眼球的写手,都致力于从各种角度剖析她的人生轨迹。
老夫人书房里摆着一张合影,那时大会堂刚刚建成,她与全国科教、文艺和工商界知名人士一起,接受主席的接见。
那年头物资紧俏,她穿了一件演讲时才肯上身的磁青旗袍,面上无拘笑着,手却握得小心翼翼。
当时南洋风气盛行,因此在修葺这座院子的时候,不免受了时气影响。
各式门洞上精致的雕花,复古淡雅的墙面,胡桃木色的桌椅,和穿插其间的宽叶绿植。
幼圆的卧室在二楼左手边,墙上是奶杏色的壁纸,地面通铺棕咖色木纹地板。
钟且惠走进去,绕过半透丝娟花鸟屏风,把包随手扔向床边长榻。
小羊皮床尾凳上,摆着一套酒红素纱抹胸礼服,是幼圆给她准备的。
她穿鱼骨束胸衣时,冯幼圆走了进来,极自然地转到她身后,扯过那两根带子,拉到最紧。
冯幼圆把且惠转个身:“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她低头整理礼服,一面笑,露出一排米贝白牙:“哪能啦,你亲自下帖子请的,我怎么也要来。”
钟且惠换好了,拿出一个扎着丝带的礼盒:“喏,我妈妈让给你带的礼物。”
她回江城过暑假,董玉书亲自裁布做了一身旗袍,让且惠务必带回京。
冯幼圆接过来,笑着嗔了她一眼:“干嘛,你家现在这情况,还给我买礼物哦。”
“你照顾我这么多,妈妈说一定要的。也不是很贵的东西,太贵的话,我又买不起。”钟且惠坦荡荡的,声音干脆而清泠,饱满的红唇微扬。
钟家早在十年前就跌了跟头。
最初,钟清源是做皮具生意发的家,赚了不少钱。后来阔了,便再无心老本行,见房地产生意有利可图,投了大半本钱进去。
钟清源有眼光,这一笔投资跟对了人,叫他挣了个盆满钵满。
一直到现在,他开发的那栋小区还在东三环矗着,只是外观有些老旧了。
且惠每次坐着车子路过,连眼角的余光都仔细避让,一看见就糟心。
生意场上没个定数,并不是每一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没多久就出了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且惠一个小孩子品不清。
她只知道,连她所在的学校里,空气都紧张起来。
同桌庄新华在家属院里住着,他的门道和路子最多。每天他都告诉且惠,昨天谁谁谁的爸爸被带走了,今天又是谁被问了话。
钟且惠隐约地不安起来,这些叔叔伯伯的名字,她好像都听爸爸提起过。
说起来也许难以置信。他们那个班上的孩子们,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敏感,甚至能通过大院儿里长辈们之间开玩笑的口吻拿捏,来判断某一个人的地位高低,手中职权的大小。
因此,不要说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一点风吹草动都有所警觉,总是比新闻更快得到消息。
没等她问,钟清源就从公司里被铐走,说是让他配合调查。
妈妈嘴里蹦出的罪名很多,她听懂的很少。面对突来的变故,小小年纪的且惠,始终都是浑噩的状态。
对她来说最直观的打击,是她家从富人扎堆的别墅区,搬到了老胡同的小平房里。
那是一座很破败的四合院,几家人合租这一整个院子,大伙共用厨房和厕所。
院子中间有一棵很粗壮的槐树,盛夏天会洋洋洒洒地飘白花,落下一地的星星点点。
有一次庄新华来找她,怀里抱着一个限量款的足球,新奇地看了老半天。
他抬头问她:“你们这里没有人打扫的?”
且惠托着下巴,指了下墙角丢着的扫帚:“要不然您受累?”
庄新华立马跑开:“我能干这种活儿吗!开什么玩笑。”
刚搬进来时,钟且惠不习惯这儿的一切。
她上厕所,还没走到蹲坑前就开始作呕,着急忙慌地用帕子捂口鼻。
住惯了的邻居见状,笑着对董玉书说:“唷,你女儿可真是娇气!”
董玉书全都忍下来,干笑了一下没回嘴。
她们哪能想象得出,自己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没哭着吵着要搬走,就已经是且惠懂事了,她还能指责女儿什么?
有一天早晨,钟且惠端着水杯,站在水槽前刷牙。她闭着眼,不让自己去看生出霉绿的水泥壁,否则又要犯恶心。
一群小女生跑到她身边,很无礼地拉扯她的蕾丝边睡裙,说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钟且惠刷着牙,随口回答:“巴黎。我爸爸带回来的。”
她说话时没看人,又这么不以为然的口气,旁边的女孩听了,很看不惯。
领头的搡了她一下:“你拽什么啊你!你爸爸再有钱,还不是进去了。落难的小姐,过得还不如我呢,真是的。”
钟且惠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蹭破了手掌,粉色陶瓷杯碎成一片片的,牙刷在离她老远的地方横着。
她眼里噙了一包泪,抽抽噎噎:“你们乱说!我爸爸才没有进去!”
董玉书听见动静出来,厉声把那帮孩子吓跑。
她扶起女儿,替且惠擦了擦眼泪:“一点小事哭什么哭?快去换衣服。”
家里已经倒了,今后风风雨雨的还多着呢,女儿要总是这么个娇柔性子,那怎么行呢?
上学路上,钟且惠背着书包,眼中泪痕未干。她抬起头问妈妈:“爸爸还会回来吗?”
董玉书笃定且沉着的口吻:“爸爸会回来的,你好好学习,别管这些事情。”
她弯下腰,扶着女儿的肩膀说:“你不是跟爸爸说,长大要读牛津的吗?想考上就专心一点。”
面对妈妈的劝告,钟且惠心有旁骛地点头。但那天她没去教室上课,董玉书一走,她就背着书包朝反方向跑。
且惠凭印象去坐4路公交。从前坐在车上,她总看见这趟车路过,但从没真正上来。
第一次学着坐公交,还是她们搬家以后的事。
她走到从前的家门口,那两扇厚重的暗色铜门上,已经贴上了两道白封条。
且惠哭着喊着拍了很久门,但再也不会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爸爸,从里面走出来把她抱着举到肩头。
晨风微凉,一整个上午,她都坐在台阶上小声抽泣,眼泪打湿了蓝色校服裙子。
再抬头,晴空万里。但且惠看着,却黑得仿佛要压下来,闷得人喘不上气。
//
冯幼圆勾起了不好的话,推着她的肩,把且惠摁在梳妆台前。她拿起一支腮红刷:“要不然,你化个妆吧。”
古董挂镜里,映出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水晶射灯照耀下,肩上的黑色长发亮如绸缎,闪动细碎的光泽。
那一年且惠刚满十九岁,白玉般的容貌,只是日子过得十分紧凑。
冯幼圆举着化妆刷,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已经够好看的了。
且惠笑着取下来,说:“就这么下去吧,今天你做东道,不好耽误的。”
她的皮相骨相皆上乘,不怎么需要雕琢,站在人群里便耀眼夺目。
Party上的人,钟且惠几乎认识大半。
早在钟家风光的时候,钟清源疼女儿,也愿花大价钱给她铺路。
且惠读的是很出名的小学,家里底子不厚到一定程度,连关系都没处托。
她活跃在他们中间,因为长相乖巧、会说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只不过到后来,钟清源交代清楚问题,在京里再也待不下去,就带着妻女去了江城。
一走八年。到钟且惠上大学时,才重新回到这座古都,在政大读法律。
钟且惠才走下楼梯,庄新华已经拦住她:“怎么样钟小姐,赏脸跳个舞吗?”
小时候她就特地问过,说庄新华你怎么取这么个名字啊,好像上一辈的人哦。
男孩子吸着鼻涕说:“你还不知道老头儿吗?他年轻时干的那一份光荣伟大的事业,就非安我身上不可。”
雪白的手腕伸出,轻巧地搭在庄新华手心里。且惠明媚巧笑:“当然。”
一旁的杨雨濛见状,不顾这里人多眼杂,从鼻子里嗤出一声:“不要脸。”
沈棠因也扭头看过去,她端起香槟浅啜了口:“你在说谁?”
“还有谁?”杨雨濛精心描过的眼尾一挑,满脸不屑:“钟且惠那个狐狸精。”
沈棠因柳眉微蹙,不高兴听这些市井话:“你做什么那么说人家?她又没惹你。”
讲真的,她不大喜欢和杨雨濛待在一起。
这姑娘被家里惯坏了,脑子和嘴都不大灵光。杨雨濛总是出其不意地,说一些她自认为很对,却叫身边人难以下台的话。
但两家长辈交好,沈棠因也不好违拗父母意愿,把和杨雨濛的关系搞僵。
大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日子还长着呢。
杨雨濛就是不解气:“我真烦哪儿都能看见她!怎么就是认不清现实呢。”
沈棠因说:“认清什么现实?”
“就是她不再属于这个地方的事实啊。”杨雨濛忿忿说。
宴客厅灯火通明,沈棠因不动声色地笑一下:“其实这个圈子,也不是那么的没有人情味。”
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浅显,但杨雨濛呢,还是那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很明显没听进去。
//
那晚,沈宗良漏夜前来,并不为参加冯幼圆的宴会,是拜会冯则成。
这种小孩子家的虚奇热闹,还没有谁会不知趣到给他发请帖,也不敢为这点儿事就惊扰他。
佣人在前头带路,几人行至一处空翠竹馆旁,沈宗良停了下来。
两面大开的落地玻璃,一览无余地洞悉室内的歌舞升平。
生生灯火里,有一对过分打眼的年轻人,从大厅的这头跳到另一头。
他们跳的是步法婀娜的Rumba。
那个穿酒红礼服的女孩子,腰如软缎,眉眼柔媚,从头到尾笑着看向庄新华。
再看庄新华那小子,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眉飞色舞的浮滑样。
这个就是他新交的女朋友?眼光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记得出国前,他身边围着的姑娘都妖里妖气的,说话也颠三倒四,就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
佣人见他愣神许久,伸出手再说了一句,沈总您请。
沈宗良这才回神,淡漠地收住目光,转过头,没有再看。
湖边花木扶疏,翠柳在风中猗猗轻荡,绿荫四合。
沈宗良步行过了曲桥,走到茶案边。对匆忙起身的人,按了在学校的职务叫:“冯校长。”
冯则成同他握手,示意他坐:“来,先喝杯热茶,驱秋凉的。”
大红袍沸水高冲,馥郁的香气在一瞬间被激发,茶汤入口,喉韵悠远。
沈宗良尝后,放下杯子,淡道:“味道还不错。”
客套过了,冯则成跟他谈起当客座教授的事,也是受人之托。知道这位公子哥儿架子大,才能学识也非一般人可比。财大校长几次都没见上他的面,无奈之下,只得托了老同事来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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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齐齐。”
这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且惠摇摇头,“我不想再记得了。”
总是对这些念念不忘的话,她怀疑她是否能活到现在。
爷爷一死,爸爸的集团破产,就已经宣告了她的人生不可能再是坦途,路上鲜花着锦。
冷双月说:“我记得,我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爸爸被抓起来以后,妈妈把我放到了外婆家,自己去了香港嫁人。我舅舅游手好闲,吞了我妈留下的抚养费,叫我别上学了。”
这番遭遇听得且惠义愤填膺,“没有告诉你妈妈吗?她也不管管你舅舅!”
“她已经在那边嫁了个小富商,生了两个孩子,哪里还会有精神来管我呢?”冷双月的笑悲哀而无力,她说:“不读就不读吧,我当时想,没有学历我也能混个出人头地。可是太难了,且惠,真的太难了。”
且惠点头,“嗯,我明白。”
家里破败后,许多人都对她不再恭敬,甚至不肯稍微和气一点。
到那个时候她才发觉,这个世界的势利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冷双月无奈地叹出一口气,“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会所里推销酒,一晚上被人摸了十次大腿也没卖出去一瓶,后来还因为得罪客人被赶出来,工资也没给我。零下十度的天气,半夜我舍不得打车回家,是走回去的。那天晚上我就发誓,我不会再让自己比今天更惨。我还要等爸爸出来呢。你不知道吧,他在牢里表现出色,减刑了。”
回廊内光影昏淡,冷双月艳丽昂贵的衣裙花朵一样被吹开,像个欲望过盛而资质不足的野心家。
且惠看见一种冷硬落寞的神情,在她的眼中里闪烁。
原来她从始至终都撑着这么一口气。
且惠的眼角悄悄湿了,她太能感同身受冷双月的遭遇,因为她也是这么过来。
幸运的是,妈妈从来没有因为生活的不易而放弃她。
她沉下一口气笑笑:“那太好了,祝你们能早日团聚。”
路快走完了,金色匾额横空出现在她们上方。
冷双月在大门口站定,她说:“且惠,你也要好好的,振作起精神来。”
且惠用力地嗯一声,“谢谢。”
她手里拿着包,正要跨过大门迈出去,一抬眼,看见沈宗良站在门口。
古树底下,他仍穿着酒局上的黑衬衫,右手拢了烟倚在车门边,肩上担着浓郁夜色,一派深沉的温柔。
只是看了一眼,且惠便陷入混乱的心跳里。
身边的冷双月笑着问:“沈总是专门来接你的?”
她吃惊地啊了一句,“不......不知道啊。”
且惠哪里还敢这么看?兴许他只是有事情吧。
即便被内啡肽支配,她也绝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会更加深陷泥潭不可自救的。
但沈宗良已开口叫她,“小惠,回家了。”
冷双月敬慎地冲他点头致意。
然后用手拱了下且惠,笑着八了她一段:“快去吧。要不怎么都说你俩有事儿呢。”
且惠想要争辩,想问你从哪里听说的,却又不知道从何辩起,只好一笑置之。
脖间那根动脉跳动激烈,使她生理性地干咽两下。
这段路并不长,却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辛。
她既要藏好心事,又不能走出洋相,太为难她了。
18. chapter 18
好不容易挨到沈宗良面前,且惠抬眼看她,夜里孤魂游荡一样的目光。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宗良,你怎么在这儿?”
沈宗良不动声色,借着月色端详她,“送了一位叔叔过来,等一等你。”
他是说了,且惠也没聋,她听得很清。
她更不傻,明白沈宗良话里捎带手的人情,其实是特意为她而做。
试问还能有什么人需要他亲自送?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为什么非要来接她呢。
干嘛总是给她不容拒绝的照料?
她很怕。
怕这一份越来越明朗的心动,会将自己引入歧途。
且惠捏着拳头,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眸,“就是说啊,你为什么要在这儿等我?”
她微卷的长发披在肩后,一张素白的脸浴在月光里,耳尖上缀着圆润的珍珠。
那对珠子品相不错,光泽感极佳,却仍比不过她雪白的脸。
沈宗良看着她这副较真的模样,一时想笑。
他眼中聚起稀薄的雾气,盯着她说:“我就是想要等你,行吗?”
方才情绪波动太狠了,且惠整个人都显得份外不讲理,不懂得变通圆融。
又或许是极度矛盾下催生出的勇气。她重复了两遍,“不行,这不行的。”
沈宗良垂眸看她,眼中风云突变,隔着不远的距离打量他,目光越来越沉。
对她,他好像总是有足够多的耐心。
浓密的云层被吹开,舒朗月色下,沈宗良嗓音倦哑地问:“这怎么就不行了呢?”
末了,他又找补上一句,“小惠,我不过担心你的安全。”
一句话就叫且惠的心陷入柔软而湿滑的沼泽里。
这种被人记挂的感觉很好,她喜欢,很喜欢。
但不应该是来自沈宗良。
他的好太难能可贵,她自知消受不起。
且惠今夜仿佛存心和他杠上。
只是她的语气很弱,“我很安全,打个车就回去了呀。”
沈宗良嗯了一声,笃定地让她现在就叫车子,“假使你打到了,我走。”
且惠忽然间泄了气,这里网约车进不来的,她一乱就给忘了。
她忽然低下头,像一朵从枝头坠落的白山茶花,凄婉、哀艳。
红砖绿瓦的倒影中,且惠小声道了句歉,“对不起,我太不识好歹了。”
人家来接她,于情于理她都该表示感谢的,反倒发起难来,不像话。
沈宗良面色冷静而温柔,看起来并没有被冒犯到。
他打开车门,声音漫不经心,“没事,上来。”
且惠点头,乖乖地坐上去,系好安全带。
刚落了点小雨,车窗上凝结一层薄薄雾气。
车子发动以后,且惠小心躲避着他的目光,指尖在玻璃上滑动。
但沈宗良还是一目了然地看见了她泛红的眼尾。
他默不作声,仍平稳地开着车,只是不再看她。
沈宗良自问没有抚平姑娘心事的好手腕,也不敢轻易起这个头。
他在等着她自己开口,也许她想说了,就会主动向他倾诉的。
如果不想,起码这个夜晚她也不那么糟糕。
想到这里沈宗良都发笑,他扶着方向盘,不可察觉地勾了一下唇。
他什么时候这么照顾过一个女孩子的小情绪?甘愿沦为陪衬。
解释不通,也许真应了唐纳言那句,你呀,鬼迷心窍。
终于且惠转过头,却是笑着的,“你的饭局结束了么?”
能看出来,她那个笑是很虚浮的,像悬在空中的尘粒,一吹就散了。
沈宗良开着车,只稍微扫了她一眼,说:“不想笑的时候,可以不用假装高兴。”
“我没有。”且惠下意识地反驳。
沈宗良拐过一个路口,把车停在了路边,忽然解了安全带。
她愣神的刹那,一只骨瓷般白净的手指伸过来,缓缓揩掉了她眼尾的泪。
果真,男人不管到多少岁都不晓得,女孩子脸上的泪不可以乱擦。
他指尖的温热熨帖着她的眼睛,很粗糙的舒服。
且惠就这么睁大了眼,在他浅褐色的瞳孔里望见自己。
柔红的眼底情绪复杂,匪夷所思、不敢置信,又有不可言说的慰足。
他这样一个漠然的人,在这样一个漆黑的夜里,连细枝末叶都关注到了。
这算不算是他待她的与众不同里,又一份力证呢?
她犹如一个坐在被告席上的嫌疑人。
审判长一条一条地,口齿清晰地陈述罪名。
而喜欢上沈宗良,是她所有的明知故犯里,最重的一条罪。
她在心里绞尽脑汁地为自己开脱。
每反驳一句,就在心里多一分底气,这一局,并不全是她自作多情。
置身事外如沈总,也要为此负责。
沈宗良垂眼审视自己的手指,像审判自己踽踽独行的灵魂,神色专注。
没有人知道,在那一秒里他看见了什么。
是远处披绿的山坡,藏在楸树尽头的院子,路旁斜生出的杂草。
或者,只是衣衫单薄、一脸天真的钟且惠。
他两根指腹抵了抵,擦去了这份热意,“还说没有?你刚才在哭什么。”
且惠抽了张纸,迅速地抹了抹,“和冷双月说了一阵子话,有点伤感。”
沈宗良当然知道是哪档子陈年旧事。
他说:“觉得和她同病相怜?”
她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她比我更难多了,也坚强多了。”
且惠不敢估计,换了是她在冷双月的位置上,会发生什么。
人生有一万种可能,却没有哪一种能够预知和置换。
“不要去比较,苦难没有什么好比较,也并不值得传颂。”他说。
沈宗良重新发动车子,他开得很慢,手腕从衬衫袖口捞出来,漏一截子白。
是的。且惠也这么想。
因为刚哭过,她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懂这些。”
沈宗良加重了语气,“我这样的人?”
“是啊,你们这样的人。”且惠假装听不出,继续说:“绝大多数的上位者,都无法共情普通人的挣扎,他们只有傲慢和庆幸,庆幸自己是如此的会投胎。”
这话真有点恃宠而骄的意味在了。
她胆子大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蹦了,也不怕惹恼他。
岂料沈宗良不以为忤,反而笑道:“你这张嘴倒很会骂人。”
且惠也笑了,斜靠在真皮座椅上,歪了身子看他。
路灯一盏盏倒退,他的脸浮掠在半边光影之中,午夜的梦一样不真实。
沈宗良的鼻峰太高,眉骨也那么深,但压低眼睫时,竟有种温润的平和。
她忽然想,要是这条路走不到头就好了。
车开过东三环的高架,“金悦府”这三个字,又突兀地出现在眼前。
这一次且惠没有避,反而指给沈宗良看,“喏,我爸爸投资开发的小区。”
“嗯。”沈宗良余光带过一眼,“知道。”
她细细的指尖抓在皮垫上,兀自懊悔,“其实,我希望当年他没有挣这笔钱,这样的话,他也不会卷入冷家的事情里。我们一家人仍旧好好的,哪怕穷一点。”
“他还是会的。”
沈宗良镇定地开口,他说:“不管有没有尝到甜头,他都会掺和进去。”
且惠忽然坐正了,“为什么?”
妈妈从不与她谈当年的案子,仅仅告诉她不要对此发表过多的看法,爸爸就是做错了事。
她曾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整个集团赔进去也是应该的,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光影变化里,沈宗良单手扶着方向盘,冷静对她说:“有人做局,就必须要有人入局。而部分人的加入,从一开始充当的角色,就是替罪羊,或者说是白手套。所以,一定会有人利诱你爸爸的,他也一定会去。这整件事,如果说有什么可遗憾的地方,大概就是钟秘书太早过世了。要是他那时仍在,从旁点破一下你爸爸,兴许不至如此。”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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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失偏颇的口吻,像法官最后的结案陈词,冰冷而客观。
霎时间且惠懵了,类似的话她从没有听过。
陈老也好,董玉书也好,每一个人都不肯同她讲。
他们不愿告诉她丁点儿实情,由得她整日地假如来假如去,设想这样又设想那样。
但今天沈宗良告诉她,不管怎么样,结局都是早注定好的,没有可改的余地。
也许他残忍、冷酷,但这就是事实,而那些美好童真的幻想,根本不存在。
她最后的一丁点侥幸也折戟沉沙,如拨云雾见青天。
沉默良久,她才喃喃说了一句,“谢谢。”
还以为,她又要点评上一段尖酸话,原来不是。
话说出口,沈宗良其实是隐隐后悔的,为那一瞬间她苍白的脸色。
虽然这是一句实话。但实话有的时候,未必就要实说。
他出言安慰,“既然明白了前因后果,以后就不要再多想了。”
且惠哼的一声,“被您一说,悬着的心都已经死了,还能想什么呀。”
“......”
就......她的阴阳怪气永远不会迟到。
沈宗良似笑非笑,“但现在心情确实好点儿了?”
“好多了。走出了很多年都出不来的死胡同。”
且惠说完,肚子不听话地咕叽两声。
见他撇了一眼,她不好意思地瘪瘪嘴,“我没吃晚饭,饿的。”
沈宗良故作吃惊,“下午不是举了那么大串糖葫芦?”
她哎呀一声扭过身子,“我没有吃完,都扔掉了。”
沈宗良哦了句,学着她的软调子,“我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不肯浪费粮食的。”
他拖腔带调的那一下子让且惠想笑。
要死,不像个年长者的沈宗良,她更喜欢了。
且惠质问上他,一副不客气的样子,“欸,你说清楚,我是哪种人?”
她大起胆子凑到身前,沈宗良被拉扯进一团淡淡的香雾里,似乎是格兰维尔玫瑰。
仿佛只要答错半句,这个越不越不讲理的小姑娘,就要张牙舞爪到他身上来。
她在别人面前总是柔和的,眉头微锁,像二月初的湖畔烟柳,裹着一团未知情绪的轻雾。
和他独处时,那一点小孩心性才一点点释放出来。
很会回嘴,还很会呛人,也敢指使他爬树摘花,叫他站树下等着。
这一点微末的特别之处,竟让沈宗良感到十分受用,如同养了个不知事的妹妹。
但天可怜见,他那体弱的母亲,根本没条件给他添什么小妹,生下他已是万难。
唯一的一个侄女棠因,又怕他怕得要死,恨不得躲开他五里地。
沈宗良低笑一声,胡诌道:“就是像你这种特别有爱心,很喜欢小朋友的女孩子,我想,应该不舍得丢掉甜食的。”
“嗯。本来是不舍得的。”
她满意这个回答,脸上是得逞后的笑容,只是心如擂鼓。
为他居然如此地迁就自己,为车厢内过于浓厚的氛围。
“想吃什么?”
且惠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沈宗良说:“不是饿了吗?有没有特别想吃的?”
“有,小馄饨。”说完,且惠看了一眼时间,“不过这么晚了,小吃店应该都关门了。”
下一个路口,沈宗良平滑地转个弯,“没事,我带你去个地方。”
夜色里,他的神情在灰暗的光线下,难以辨明。
且惠雀跃着,用力地嗯了一下。
就让她短暂地享受这个夜晚,也许很市井,很琐碎。
但她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必考虑。就只是被照料,被应承全部的想法,被宽纵一切的脾气。
且惠装模作样地当了太久大人了,都忘了自己才十九岁。
那时的她不懂得,再急促的人生也需要宕开一笔,用来呼吸,用来抒情。她就只是发自本能的想要接受沈宗良的宠眷。
像一个久困于沙漠中的人,偶然淋到了一丁点儿小雨,恨不得跳上一场舞。
19. chapter 19
开了大约二十分钟,沈宗良把车停在了一处青砖灰瓦的宅门前。
他下了车,绕到另一边给且惠开门,“到了。”
且惠走下来,端着淑女的腔调说:“嗯,谢谢你给我开门。”
沈宗良一副万不敢当的表情。
他正经八百地说:“您别客气。没的一会儿又要说我们不近人情了。”
且惠被这个“您”字闹红了脸。
她说:“刚才是心情不好,你真跟我计较的啊?”
月光从门前两棵柿子树上筛下来,绿油油的、宽阔的叶子落在地上,影影绰绰。
沈宗良抬起手,最终也只是揉了下她蓬松的发顶,“我也是看你心情好了,跟你讲笑的。”
她变脸快得很,即刻便仰着脖子欢呼一声,“就知道沈总是最最大方的!”
沈宗良把手撤回来,负在身后,“类似的马屁少拍,你不擅长。”
她认真贫上了,很坚定地表示,“沈总,不擅长我可以学,我愿意进步。”
“......进去。”
且惠抿着笑跟在他身后。
院廊深处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波浪型的短发留到后脑勺,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他快走几步与沈宗良握手,“沈先生大驾,我有失远迎了。”
沈宗良摆了摆手,“本来也是突然到访,希望没打搅到你。”
“哪里。”郭子遇忙递上客气笑容,“我想您还请不到,今儿用点什么?”
沈宗良指了下身后的人,“小朋友说要吃馄饨,我寻思你这儿江城厨子多,就把她带过来了。”
郭子遇连喔了好几声,“有,厨子有,我现让他们做去!”
且惠乖巧地道谢,“不好意思,真是麻烦您了。”
“不用!一顿宵夜的事儿,”郭子遇懂得卖人情,“要谢啊,你就谢沈先生好了。”
沈宗良在一张老榆木桌前坐下,笑说:“老郭啊,你可别招她谢我了。”
看出二人关系不同,郭子遇乖觉地没有多嘴,只招呼了且惠坐,殷勤倒茶。
她抚了抚裙面,“沈总禁不起人家谢,他要批评我的,我就谢谢郭老板吧。”
听了这么大胆的发言,郭子遇再历练,也忍不住去看沈宗良。
他在京中过了小半辈子,与沈家结交也有十来年,还从没见谁这么唐突过。
哪知道座上那位更反常,捧着杯茶不怒反笑,一副拿她毫无办法的样子。
郭子遇面上干笑两声,“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
他在心里道了句,真是怪事,太怪了。
纵使这姑娘是板板扎扎的漂亮,但四九城里漂亮姑娘也太多了,没什么稀奇的。
他倒完茶,又风风火火地退了下去,把轩敞前院留给他们两人。
且惠捧着杯热茶打量这里,三进院的结构,院中池水碧绿,池面探出数枝晚荷。
两侧的山墙连着游廊,塘边置了块齐人高的太湖石,四周栽着鸡爪槭。
她一点疑虑也无,怎么说也是在这座古都里出生、长大的,见惯了这样独门独户的院子拿来充当会所。区别不过在于,你与老板相不相识,人家肯不肯招待你,如何招待你罢了。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固定的生活圈。
而她脚下踩的这块地,是沈宗良的圈子。
且惠低头喝茶的一瞬间,有些娇怯地想,她走到他的地盘上来了呢。
可能是今晚话说得太多,沈宗良阖眼坐着,靠在背后的玫瑰圈椅上。
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
且惠见他这样,也没有多打扰,自顾自地喝茶。
还是沈宗良觉得太安静,只听得见潺潺流水,和夜风卷起树叶的声音。
他揉了揉眉骨问,“怎么又一句话不说了?”
且惠放下茶杯,含着委屈说:“我看沈总似乎累了,不敢吵到你。”
沈宗良慢哼一声,“这会儿又比谁都要乖,都要更体统了。”
真是孩子心性,一会儿一个变。
且惠伸出皙白的指尖,抹着薄薄一层青色的杯口,“这位郭老板是个文人?”
他失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如果不提,很少有人会认为郭子遇是个学院派,他太混不吝了。
包括郭自己,也从不说自己祖上是做什么的。
且惠凝着眉想了想,“一种感觉,他身上有中国式学者的摇摆感。”
也可能因为,虽然他做着讨好沈宗良的事,但腰杆始终挺得笔笔直。
这种知识分子的拧巴,放在当今的景观社会里,十分融洽。
沈宗良失笑,“哪有你这么夸人的?不伦不类,听着一点不像好话。”
“我又不是夸,不过直观陈述而已,”且惠又问,“他姓郭?”
他淡淡点头,“嗯,你想到谁?”
且惠想到的,是不应该在此时此刻提起,曾经很风光,后半生过得如履薄冰的老者。
她低头,只说:“一个逝世很久的社会贤达,不提也罢。”
说起来又是无尽的伤感。
沈宗良举着杯盏,直接点出她心中所想,“是觉得他与你父亲遭遇相近?”
他总能看穿她全部的心事,每一次且惠坐在他的面前,就感觉自己是透明的。
且惠轻轻地嗯一声,“所以啊,我不想说了。”
他不可置否地笑一下,“一个人在名利场中的地位,完全取决于他的用处。进了这个地方,就没有谁能活在权力真空里。我也一样,哪一日沈家站错了队,变得无用武之地,也会被轻易地丢弃掉。也许很残酷,但这就是游戏规则。”
沈宗良微眯着眼,月色在他的瞳孔里映出个倒影,泛着冷茶色。
和他说话时的神情如出一辙,冷静、理智又犀利。
左看右看,都有一种世事皆洞明的性感。
在亲眼目睹过幼年家中的倾覆,从高岸走到低谷后,且惠对这句话有极深刻的体会。
所谓兵败如山倒,就是竭尽所能也挽不住这艘巨轮的覆灭。
且惠不想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了,免得辜负良夜。
她笑着和他碰了下杯,“不会的,我祝沈总富贵百年。”
独院深影里,沈宗良把不住想笑,为她幼稚的、一厢情愿的浪漫主义。
他眉眼冷静自持,“好,那就借你吉言。”
且惠半真半假地说:“嗯,沈总要一直很有钱,我半夜才有馄饨吃。”
“出息,就为了一碗馄饨,真值当!”沈宗良笑骂道。
“民以食为天嘛。”
正说着,郭子遇端了托盘过来,“刚出锅的,您尝尝。”
且惠取过勺子,说声谢谢,“好香呀。”
看她等不及往嘴里送,沈宗良拦了一下,“那也慢点吃,太烫。”
他从且惠手里夺过勺子,在青色高脚瓷碗里搅动几下。
白烟模糊了他的面容,且惠木木地看着,弯了的唇角僵刻在脸上。
一个人身上超出预期的部分,往往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且惠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他这个样子。
等到馄饨凉的差不多了。沈宗良推过去,“吃吧。”
“嗯。”且惠舀了一个吃,才发现只端了她这一碗,“没有做你的吗?”
他单手撑在桌上,“我没有睡前吃宵夜的习惯,不消化。”
近来集团事多,沈宗良盯着和德方合作的船舶项目,几乎天天熬大夜。
一来,德文这块他是个二把刀,只能对比着译后件去看,费时费力。
再来就是,他是念商科的,于重工技术上较为生疏,只好加紧攻关。
连董事长都提议,具体落地这方面完全可以交给技术部门,毕竟那帮老少工程师们才是吃这碗饭的。
但沈宗良觉得不妥,笑着婉拒了。
他说他是负责人,总不能次次听汇报都一头雾水,叫人看笑话不说,误了事就不妙了。
接连一个月下来,每次技术部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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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宗良必在现场。
到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能听懂,还能在关键程序上提出切实意见。
就连集团里一向寡言的孙总工都说,这位沈总的工作作风,那真是难得一见的细致、务实。
兴许是累着了,休息不足,沈宗良这几日都不是太舒服。
尤其他那一颗冷不得也热不得的胃,又金贵地犯病了。
因此晚上陪客时,他滴酒未沾,只喝了两杯茶表意。
饶是饿了这么久,且惠吃起来也很慢,小口小口地咽。
她怕在沈宗良面前出丑,叫他误以为自己是饿死鬼托生,上路前没吃饱饭来投胎的。
但就是这样,吃这些汤汤水水的小食,还是免不了弄得淌淌滴。
她正要去抽纸时,面前已递过来一块餐巾。
且惠羞赧地接过去,小声说:“不好意思,汤有点太多了。”
“没事,这里还有很多可以擦,够你吃完的。”
且惠用力磕了一下碗底,“哼,我并不是时刻这样好不好?”
沈宗良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足的耐性。
他幽默且警告的口吻,“钟小姐,我在旁边伺候你呢,别恩将仇报。”
她憋不住笑,馄饨差点从嘴角漏出来,赶紧捂严实了。
且惠大力咽下去,很难怀疑他不是故意的。
她壮起胆来,报复性地瞪他一眼,又低头不敢看他。
当晚,且惠是撑着肚子回家的。
沈宗良停好车,听见她响亮地打了个饱嗝。
他失笑,“我那儿有消食片,给你拿来?”
且惠摇摇手,“不用,我在客厅走两步就好了。”
可能因为爸爸过世在病房里,她很少吃药,也非常抗拒去医院这种地方,是讳疾忌医的典型。
加上她这人固执,怎么都讲不通的。
沈宗良送她到门口,“好,早点休息。”
“你才是。”且惠贴心地嘱咐他,“你才应该早点睡。”
这阵子她回来的晚,可沈宗良比她睡得更加晚。
偶尔凌晨起来,她都能听见楼上传来的动静。
有时是一声咳嗽。有时是盘桓不去的脚步,有时是钢笔落地的声音。
老房子就这点不太好,也是当年建筑条件实在有限,楼层之间几乎不隔音。
很多个夜晚,且惠都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听着那些零散的响动,想象沈宗良此刻正做什么。
熬到这么晚不睡,他究竟还要不要身体了?做工作也不是这个法儿。
但她是他的什么人哪?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去说这个话。
且惠有自知之明,只能借着互道晚安的关口,稍微地劝一劝他。
沈宗良手里掐了支烟,背在身后,“你知道我很晚睡?”
“知道。”且惠指了指楼上,手指微微颤动,“我常听见你在咳嗽,或者把笔捡起来。”
这么突然地露出了心事的边角,她有些乱了阵仗。
吃饱了以后,血液全供给到胃部,脑子就不好使了吗?
天杀的,什么好人才会半夜听邻居壁脚啊,偷窥狂嘛不是。
且惠在心里啧一声,悔的想拿头去撞墙。
而事主不言不语,沉默哑口地站在她的面前,挡去了头顶的光线。
且惠脸红了一大片,她慌不择言地解释,“你放心,我不是变态来的。只是个偶然,千万不要误会,我明天不听了,不!今晚我就把耳朵捂上。”
说完,也不管沈宗良的反应,丢下句沈总晚安,就逃到门内去了。
也是他鲜少同异性往来的缘故。沈宗良不懂,谨慎和冒失,乖巧和尖刻,安静和活泼,这么些水火不容的调性,是怎么会同时发生在一个姑娘身上的。到底几个人格啊她。
大院里的秋夜份外静,墙上的爬山虎垂在窗前,晃悠悠的。
昏黄的廊灯下,沈宗良僵直地站了会儿,杉树一样笔挺。
隔了半晌,勾起一侧唇角,低低头,漾出个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