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女后宫升职记》 1. 第 1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初春时节的江南,端的是花红柳绿,一派旖旎风光。 然而再美的风光,也比不上园子里的景色。 上百名美貌女子齐聚一堂,个个美貌动人,哪怕辛平这个老太监多年不做男人,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一句,美人如花更胜花。 辛平在宫里做了一辈子老好人,总算有些苦劳,掌事大太监看在他那些苦劳的份上,赏了这一桩立功的差事。 办完这桩差事,辛平便要还乡养老,因此,他此次必定要把事办得妥妥当当。 选秀是大事,然而又不算正经朝政,辛平碍着名声,坚持不肯占了县衙大堂,命人寻了个士绅的园子,领着两个手下,慢慢地选看那些如花美人。 选来的大半是平民女子,规矩礼仪稀松平常,这个笑,那个闹,比宫里那些难服侍的主子,又难缠不少。 选秀的三个太监,连同在一旁陪着的县丞,唤了这个拦那个,都急出一身汗。 脸方的小太监瞧着年轻些,用袖子擦一擦脸:“才四月,天儿就这么热了,今夏可别闹旱灾。” 辛平轻轻瞥过一眼,并不说话,边上那个长脸的中年太监却冷笑一声:“高言,你这话,是没盼着咱们皇上和天下百姓好啊!” 这话说得甚重,然而那个叫高言的小太监却没慌,只笑一笑:“施公公说哪里话来,我怎么能不盼着皇上和百姓好,我不过是关心太过了,没有别的意思。” “朝政大事,内阁和徐首辅且还没吱声呢,你说个什么关心!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辛平知道这二人不对付,眼见着要吵起来,连忙打个岔:“施连,今儿的秀女,全看完了?不是说宝应美女如云么?咱们看了这么多,也只选出七八个来,我瞧也寻常。” 边上杵着扮木桩的县丞终于开口了:“回禀公公,还有十位姑娘,出身又好,样貌也好,我特地叫她们留在最后呢。” 高言见县丞脸上带了些郑重,不由得笑着打趣:“想来这十位大姑娘是宝应县的珍宝了。” 施连最见不惯高言这副八面玲珑的样子,正要再呛两句,却见一行女子款款而来,他不好当着人发作,却在心里暗暗咬牙,回京就要把这高言给整治下去。 辛平却没心思顾上旁的,只紧紧盯着那十名如花似玉的女子。 县丞将各人身家一一报上,到了最末两人,更带上两分不难察觉的自傲:“这位是孙玉青姑娘,这位是孙丽娘姑娘,她们是亲姐妹俩,今儿这院子就是她们孙家的。” 随着县丞的话音落下,最末的两个女子慢慢抬起头来,众人眼前均是一亮。 高些的清秀绝伦,矮些的俏丽可人,实在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施连立刻笑着点头赞叹,那张长脸都显得更圆些:“这才算是宝应美女!” 辛平看一眼施连,既没同意也没反对,仍将陈腔滥调的问题,对着十名美人一一问过。 女孩们在隔壁院子候选,已远远瞧见辛平是一副和气性子,这时听见问的是家里人口和诗书女红,便都卸了心防,虽然说话还有些打结,却也都答了上来。 待女孩子们答完话,县丞便又开口了:“有桩事情好叫公公知道,这园子有块匾额,是成祖时候诚王爷亲笔所赐,孙家祖上,可是立过功的呢。” 辛平在宫里活了大半辈子,人精似的,这时听县丞又说孙家好话,立刻明白过来,这孙家姐妹俩,是打点过的。 两个年轻太监也抬头对视一眼,互相不曾说话,飞快地又低下头去。 辛平是个老好人,若是从前,必然把这姐妹俩选进京去了,横竖后头还有三道遴选等着,他选不选的原也不碍什么大事,然而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大差事,他怎么敢出岔子。 他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孙家姐妹,心里叹口气。 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气派。 大的木讷拘谨,一句话打了三次结,小的又太过精明,初选的时候已经不知高低地说些入宫如何的话,若是选了这两个,他这次的差事也就办砸了。 辛平正要摇头,却听见一道脆生生的女声:“你说,七姐和九妹能不能选上?”他顺着声音望去,见院墙花窗里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孔,见他看过来也不慌张,轻轻“哎呀”一声,先是退了半步,又探出头来笑着道:“真对不住,是我失礼了。” “来来,姑娘请过来!”辛平笑着招招手,又转头问县丞,“她是谁?” 进门的姑娘,穿了身娇俏的浅粉衣衫,头上零星几朵珠花不显奢华,手里捏着一方浅橘色丝帕,露出的那截手腕上,戴着油润润的一个玉镯子。 只这么一个玉镯子,便显出这姑娘的身份不凡,不是极其受宠,就是出身大家。 县丞看着那进门的女子,心里猛地一跳,然而还得老实回答:“这也是孙家的姑娘,行八。” 孙家的太太和姨娘各有心思,都花了大价钱打点县衙,两个姨娘求的是女儿中选,而正房太太却想叫女儿落选,县丞到底也活了半辈子,哪里不知道孙太太全是一副慈母心肠。 想到这里,县丞又描补几句:“这位孙八姑娘容貌略逊姐妹一筹,故而不曾选上来。” 孙八姑娘听见人当面说她的不是,也不如何恼怒,只笑着点点头:“是,我七姐和九妹生得确比我好看。” 施连先瞧了十个大美人,再瞧见孙八姑娘的模样,干脆地摇头:“这个便罢了。” 辛平头一次对施连的话,反对起来:“不,我瞧这位孙八姑娘甚好,旁人倒罢了,她么,还是得选上。” 县丞的心猛地一沉,想一想家里床底下的银子,咬牙又道:“这孙八姑娘是嫡出的,被家里人惯得不像样,瞧她在边上自作主张开口说话,似乎有些胡闹了,公公只怕还是得三思啊!” 孙家是宝应大户人家,祖上还是受过成祖皇帝亲弟弟诚王爷赏赐的,县丞怎么会说孙家女儿的不是。 这里头分明有事! 辛平那张笑眯眯的脸,忽然板了起来:“县丞大人莫不是收了什么好处,敢阻挠选秀!” 这话原不过是在各人肚子里打转,此时却被辛平给捅破了。 高言连忙上来打哈哈:“县丞大人莫要愁眉苦脸,我们辛公公与你玩笑呢。” 他看一看那位孙八姑娘,满脸娇憨却不算美貌绝伦,进京了落选也还罢,若是被选成宫女,倒不如在家当个万千宠爱的嫡出姑娘了。 想到这里,高言对着辛平轻声劝道:“辛公公,这位姑娘样貌确实不算顶美,选上去了,只怕于我们的差事有碍……” 辛平对着高言,还算有些好声气:“你还年轻,许多事还不通透,选秀女又不是只看脸蛋。” 县丞原先瞧辛平说话和气,只当他是个软面团,这时方知道自己是昏了头,连忙满脸堆笑:“公公说得极是,这孙八姑娘能中选,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辛平懒得和一个县丞置气,听见他换过口风,也不提别的话了,看一看那位已经不会动弹的孙八姑娘,脸上又重新挂上笑容:“敢问姑娘的芳名是什么,我好记录在册。” “孙云儿,是青云直上的云。”孙云儿人都呆了,还没忘了答话。 辛平更在心里连连点头,这个孙八姑娘,瞧着天真不解世事,实际上,规矩气派可比旁人好太多了。 他点一点册子上记下的十一个名字,点点头起身:“行了,差事办妥了。” 县丞知道孙太太送的那二百两银子得退回去了,极其肉疼,对着辛平还得摆出一副欢欣的模样:“公公办完差了,还请去县衙坐一坐,咱们知县老爷还有事要请教公公呢。” 辛平无可不可地站起身,领先往外走去。 孙云儿此时好似被焦雷劈在头顶,耳边只不住回响着辛平的话。 她……被选成秀女了? 孙家三姐妹,说不上哪个更惊讶,一个赛一个地发懵,木木地跟着旁人一起往外走。 走过一条夹巷,却见几个女孩挤在尽头,姐妹三个走上前去一看,却是施连指着高言的鼻子大发雷霆:“你敢踩我的鞋子,莫不是想犯上?” 一双鞋子罢了,便是贩夫走卒也不至于为了这事暴怒,在场的都明白,施连这是借题发挥。 孙家姐妹听得分明,脸上都摆出不以为然的神色,孙丽娘眼珠子骨碌一转,用胳膊肘子拱一拱孙云儿:“八姐,眼瞧着那两位公公要在咱家闹起来了,你不管管?若是闹出事来,太太脸上可不好看。” 孙玉青轻轻“哎”一声:“八妹不过是个小孩子,怎么管得了这样的事。” 孙丽娘咯咯一笑:“那位挨骂的高公公,方才可是帮着八妹说话,好叫八妹不进宫来着,八妹总不至于忘恩负义,连恩人的忙都不帮吧。” 选秀的事,自家父亲很是热心,可是母亲不想叫自己进宫,便悄悄打点了知县老爷和县丞,好叫自己落选。 此事算是隐秘,怎么叫这九妹给说破了。 孙云儿睇一眼孙丽娘,嘴唇动一动,仍没急着说话。 想一想,一双鞋子的事,只怕也不至于不可收场,于是孙云儿大着胆子对前头开口了:“那位公公,我想你的同僚不是故意踩你鞋子的,请你不要生气了好吗?” < 2. 第 2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孙有维战战兢兢侯了半天,肚子里打了许多腹稿,好等着在宫里来的人面前露一露脸,谁知屋里只出来个十来岁的小太监,说话愣头愣脑的:“辛公公说还有要事。” “辛公公的意思是……” “孙老爷请回吧。” 孙有维在自家的屋门口站了许久,吹了一肚子冷风,这时连自家的屋门都不得进,不由得暗骂一声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脸上却不敢露出异样,点头哈腰地笑着回身。 才走了几步,却见上房的大丫鬟喜鹊等在院门边,一见自己,就赶了上来:“老爷!太太请您过去!” 孙有维多少年不去妻子房里了,听见妻子相请,想也不想就推了:“有事叫管家进去吩咐就行,不必和我商议。” 喜鹊连忙跟上几步:“八姑娘被选上了,太太请老爷去商议大事!” 孙有维停住脚步,不可思议地看一眼喜鹊:“你说什么?” 不待喜鹊回答,孙有维便快步向上房走去。 他知道妻子偷偷打点县衙好叫亲女儿不中选,为这事,他心里老大不高兴的。 可是家中的女儿多,论起美貌,八丫头还排不上号,本就未必中选的,他算一算得失,便懒得计较那些,于妻子打点的事,只作不知。 依着常理,七丫头和九丫头,无论能不能做贵人,初选总能选上的,怎么到如今,是八丫头选上了? 难道妻子打点银钱时所求的,竟不是落选? 孙有维带着一脑袋疑问进了上房,还没来得及开口,孙太太就一头扑进他怀里:“怎么好,怎么好!云儿她怎么能进京去!老爷,老爷!你快想想办法呀!” 丫鬟们见老爷脸色铁青,连忙上前拉住孙太太。 孙有维用力喘了口气,不耐烦地道:“胡说八道!不知所谓!” 方才情急之下,孙太太又拿出了年轻时的做派,这时已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早不受丈夫宠爱,连忙收敛心神,换了副神色:“老爷,请听妾身慢慢说呀。” 丫鬟们奉了茶便退了下去,没外人在场,孙太太说话便没了那许多顾忌: “老爷知道,咱们云儿自有娇生惯养,进京路上山高水长,她哪吃得了这个苦,老爷不如去求一求县令老爷和县丞老爷,请上头改个主意吧。” 孙有维端着茶碗,不住地吹气,迟迟不喝。 孙家祖上也是煊赫过的,然而早三四辈就没什么人才了,到了孙有维这一辈,更是当了一辈子无用的富贵闲人,旁人都懒得来搭理的。 前十来年,靠着嫡长子考中秀才和嫡长女高嫁,孙有维很是出了些风头,如今嫡出的幺女又能进京去参选,他怎么肯放弃这吹嘘的本钱。 孙太太与丈夫成亲已二十多年,这时哪里不知道丈夫在想什么,便又唤了言语劝:“云儿自幼娇惯,规矩脾气没一个好的,进了京,不中选则罢,若是惹出是非来反而不好。” 孙有维眉头一动,低头啜了一口茶。 孙太太又添一把劲:“老爷,你细想想,咱们宝贞那么个全乎性子,在织造府上战战兢兢十来年,也不过才堪堪站住脚,云儿和宝贞差着十万八千里,哪是进京待选的料子。” 孙有维终于开口了,说的话,却还不是孙太太想听的:“理是这么个理,可是老天爷给福气,偏生叫云儿中选了,咱们哪能拦了孩子的前程。” 孙太太心头的火又冒了上来,不由得霍然起身,直直看向丈夫:“老爷,你自来不疼云儿,只疼庶出女儿们,这也罢了,各人的孩子各人疼,我自己疼云儿就是,你若说旁的我也认了,都这个节骨眼了,还拿孩子前程说话,简直是笑话!” “胡说什么?你这妇人,简直不知所谓!”孙有维摆出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孙太太却不打算和丈夫轻易囫囵过去:“老爷你哪里是怕耽误云儿前程?你是怕耽误了孙家的前程、你自个儿的前程!” 这话戳破了孙老爷糊的那张窗纸,他再如何厚颜,也不好意思装不懂了,只好又捧起茶碗喝茶。 “老爷偏疼几个庶出女儿,九丫头识字弹琴还是你亲自教的,云儿这里,你只放任自流一概不管,好!我管!我儿湘平考上秀才,宝贞这个嫡长女嫁进织造府,咱们上房也算给老爷挣足面子了,云儿有这样的兄姐,我就想叫她快快活活过一辈子,难道有什么不对?” 孙有维心里明白妻子说的有道理,想一想长子和长女,对着妻子,说话的声气稍稍软了一些:“你的心思我都明白,可是,宫里人选中了云儿,咱们难道还能得罪宫里?云儿吃用孙家的长大,这副担子也总该担一担。”见妻子面色不虞,孙有维连忙又添上一句:“我又没说一定要云儿中选,只叫她进京走一趟罢了。” 若是丈夫还扯些虚头巴脑的,孙太太必然有话好回,可他把利害陈说清楚,孙太太倒不好如何了。 女儿是心头肉,孙太太再怎么还是想替女儿争一争,一时无话好说,只冷哼一声:“教养云儿时,老爷不曾费心,如今指望担责了,倒想起云儿来了,我们母子几个,就是欠你们孙家的!我不管,云儿就是不能进京!” 男人面子比天大,孙有维哪能对妻子一让再让,这时也沉下脸来:“我倒不想指望云儿担责,想指望玉青和丽娘两个,也得老天爷愿意呢!” 孙太太一噎,又道:“老爷去求县令大人,去求县丞大人,给云儿报个哮症或心疾,免了进京不就成了?” 这法子不是不行,可是到底要折损孙家面子和银钱,孙有维哪里肯。 “老爷不想办法,我就叫湘平去替妹妹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写信去织造府,叫宝贞求织造大人想办法!”孙夫人眼看着丈夫不出声,干脆耍起横来。 这妻子一辈子火性,偏偏生了两个顶顶出息的儿女,算是拿捏了自己和孙家一辈子。 孙有维再如何,也不能叫长子和长女对自己起芥蒂,此时听见这些话,只能应承妻子所求:“罢,罢,我去求县令和县丞,宫里几位大人,少不得打点些,几百几千两,我认了就是。” 孙太太这才心满意足,说句软话:“老爷放心,妾身也不是不懂事的,此次疏通的银钱,由妾身一力承担。” 孙有维无声叹口气,摆袖子出去了。 孙云儿躲在内室,听见父母的大吵一架,早已是心乱如麻,孙太太进屋了也不知道,待肩上搭了只手,她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却是母亲,一下子放下心来。 孙太太唬了女儿一跳,正要替女儿摸摸头,却听见女儿吐出一句叫她心碎的话来:“娘,进京的事,要不就应了吧。” “不行!决不许去!” 孙云儿是由孙太太捧在手心长大的,偏生又从小懂事,此时说出这么一句来,孙太太已然落泪:“你这孩子别胡说,进京哪里是……总之娘一定想法子留下你!” “可是爹他……反正女儿去了,也未必中选的,去了也没什么。”孙云儿知道母亲不受父亲宠爱,若不是上头哥哥姐姐出息,只怕连正室位子也坐不稳,她虽不想进京,却更不愿父母为此多生龃龉。 孙太太听见女儿提起丈夫,倒又没了哭的心思,也不曾答女儿的话,只用力揽过女儿肩膀,看向窗外。 进京的事,哪里是女儿想得那么容易!倘若只是不能中选,发还本家,那也还罢了,怕就怕选成宫女,那才是祸福不知。 服侍主子太好了,主子把你留到五六十岁,出宫来无依无靠,比死还不如;可若是不用心服侍,被赶出宫来,也照样没法做人。 这些事,孙太太却不愿告诉女儿,她把女儿如珠如宝地疼了十几年,一丝委屈也不肯叫她受的,怎么能吓唬这孩子。 午饭上桌许久,还不见孙有维回来,孙太太往常只当丈夫是个客,从不等他过日子,今日却耐着性子等他,还不忘打发女儿先吃:“云儿先垫补两口,你是小孩子,别饿坏肚子了。 3. 第 3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孙有维猜得一点不错,鲁家听见是新选作秀女的孙八姑娘想见长姐,二话不说就把孙宝贞给放了回来。 不光孙宝贞自己回来了,就连丈夫鲁明也陪着来了,这下子孙宝贞也算是荣归故里。 接风宴上,鲁明把话说得极其好听:“宝贞又不曾出过远门,我哪放心她一个人家来?必要送她回来,再陪她一道家去才是。” 孙宝贞不曾出过远门,还不是鲁家管得紧?如若不然,娘家总能回来一两次的,宝应和苏州,又不是天南海北。 旁人都知道鲁明说的是场面话,笑一笑便接着吃喝,孙云儿自幼儿有一半时候是姐姐带着长大的,见鲁家得了便宜还卖乖,却忍耐不得,在下首对着鲁明道:“姐夫,姐姐怎么不曾出过远门,嫁去鲁家就是出一次远门啦。” 孙云儿原本只是想和鲁明顶个牛,话出口了才发觉,自己这话似乎有讥讽的意味,不由得也是后悔。 旁的还罢,娘和姐姐面上下不来,可怎么好。 果然,下首的孙丽娘轻声嘀咕,“大姐这叫有去无回,真真是结得好亲。” 鲁明隔着大圆桌远远看过来一眼,笑得无比亲切:“八姨说得是,你姐姐确实是出过远门的,倒是我给闹忘了。” 这话听着,一半是鲁明待小孩子亲和,一半是因为疼爱妻子,各人倒都一笑。 然而孙宝贞却知道丈夫性子,因是个最不起眼的二房庶出,平日遇事总爱往心里去,这时听见丈夫罕见地说软话,不由得诧异。 若是顾忌着妹妹的秀女身份还罢,倘若记恨上妹妹,反倒不美。丈夫到底是织造府家的,若是回去闲话一嘴,只怕妹妹也要添些麻烦。 孙宝贞哪肯妹妹身上落一点不是,连忙打个岔:“云儿,你院里那个小燕还在家吗?她做一手好点心,我倒惦记。” 这话出来,一桌子都笑了,孙有维还少有地露出慈父情怀:“宝贞这么大的人了,还是一副小孩性子。” 孙云儿得个台阶,不想下也得赶紧下来,对着长姐抿嘴笑一笑:“小燕前好几年就放出去了,娘又给我一个叫小莺的丫头,手艺也好,姐姐去我屋里尝尝。” 孙宝贞听了,回头对鲁明一笑:“我今晚要和云儿住去,可不管你了。” “好,好,你自去就是。” 众人这便听出来,孙宝贞在婆家虽然过得艰难,倒还算得丈夫宠爱,孙云儿方才对姐夫一肚子气的,也消了一大半。 到了晚间,姐妹两个并头躺在床上,孙云儿已忘了生姐夫的气,对着孙宝贞,不住地问东问西:“姐夫待姐姐好不好?我瞧他凶巴巴的呢。我大侄女和大侄子怎么没跟着回来?我还没见过他们呢。” 孙宝贞在织造府虽是锦衣玉食,总不如在家松快,这时在床上懒洋洋翻个身,一句一句答了妹妹的话:“你姐夫待我还不错,幼芙如今正发咳疾,她太祖母不舍得放她出门,叫抱到屋里亲自看着了,臻哥儿才开蒙读书,不便告假,所以两个人都不曾跟来。” 孙云儿原有多少话要问的,这时见姐姐脸上一副安宁神情,知道都不必再问了。 她乖乖躺回去,嘟囔一句:“原是不想进京待选的,可是能因为这事叫姐姐家来一次,进京一趟也值了。” 孙宝贞听了妹妹的话,眼圈儿不由得一红。 此番孙宝贞归家,就是受了父母嘱托,把在鲁家学得的本事尽数交给妹妹,此时且喜是妹妹自家提起这话,也顾不上叙姐妹情,连忙接着妹妹的话头说了下去。 “云儿此番进京去,心里可有底没有?用不用姐姐和你说说宫里的境况?”孙宝贞生怕妹妹觉得自己显摆,又添一句,“到底鲁家是江南制造,宫里的事,只怕姐姐还是稍稍知道些的。” 孙云儿早打定主意进宫去只管等着落选的,哪会挂心这些,可是见姐姐满脸认真,终究不好显得太不懂事,只好无奈点头。 孙宝贞理一理思绪,慢慢说了起来。 当今的贞平皇帝,便是从前的简王,才过而立之年,登基后守三年国丧,一心忙于政务,于吃穿上并不在意,除开礼服,一年不过十余套常服,算是个明君了。 中宫皇后是元配嫡出,出身百年世家,听说亦是个简朴的性子,各色凤凰图样的织缎,宫中一年仅需百余匹。 “这两位主子……”孙宝贞说着,把头探出蚊帐看一眼,稍稍压低些声音,“和先帝那一朝可大不一样。” 先帝置中宫皇后和太子于不顾,偏宠萧贵妃和幼子,到后来竟动了国本,改立庶出幼子为储,然而那孩子没福,在襁褓中就夭折了,可太子也因废立之事伤了心神,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废人。 当时的简王是唯一已成年的皇子,皇帝垂暮之年,实在无力等着下头的儿子长大,这才不得已立了简王为储。 这段往事,虽然上头不准下边非议,可人心就是这样,越不叫开口越要议论,如今就连贩夫走卒也知道什么叫做宠妾灭妻,孙云儿哪里会不知道。 这时听姐姐说起,又是别样意味,孙云儿不知怎么,忽地冒出一句怪话,“若是当今皇上不像先帝,那我们这些秀女可遭啦,哪会有得宠的日子。” 孙宝贞被妹妹的话弄得哭笑不得,轻轻在妹妹肩上拍一下:“你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 皇家是非到底不好多说,孙宝贞又把话题绕回选秀,拣自己所知道的事,尽力指点妹妹。 除了帝后,孙宝贞还提了几位高位妃嫔,然而这几位终究不是正经主子,外头人知之甚少,也不过几句话就说尽,最终还是成了家常唠叨: “你进宫了,要记着姐姐的话,宫里什么样的美人都有,比伶俐你是比不过旁人的,天真娇憨是你的长处,好好揣着别丢了。凡事要懂得忍耐,可也别任人宰割,明白了吗?” 这话说得,好像孙云儿已经中选了似的。 孙云儿不以为然,对着长姐,也没那许多虚话好讲:“瞧姐姐说得,做事紧了不行松了也不行,哪那么麻烦,我这十几年,天天都是无忧无虑地,不也过得好好的?吃的穿的,哪样少了我的?” 她无忧无虑,难道是因为府里的姨娘和庶出姐妹好相与?还不是母亲和兄姐替她挡了风雨,这孩子,终究还是有些不懂事。 再说了,长了十几岁,心思尽放在吃喝上,一点成算也没有,像什么样子? 孙宝贞嘴唇一动,才想说什么,又听见妹妹来一句,“不争是争,娘这么多年不都是这么说的,我瞧挺有道理啊。” 这话出来,孙宝贞也不好责怪妹妹了。家中把这孩子当个富贵闲人养着,此时又指望着她光宗耀祖的,这不是为难人么。 见姐姐面色不虞,孙云儿还当她生气了,便又说几句:“姐姐在家时是副爽利性子,并不爱算计筹谋的,我瞧如今过得也甚好,可见不争是争这四个字是很有道理的。再说了,我进宫巴不得被刷下呢,学那么好做什么?” 对妹妹后半句话,孙宝贞只作不闻,拣前头一半,对着妹妹推心置腹起来:“你当姐姐在鲁家过得容易?这十来年,只四个字,如履薄冰!” 孙云儿往常听的都是姐姐如何出息,在鲁家如何风光,此时听见这两句掏心窝的话,一下子着紧起姐姐来:“怎么?姐姐在鲁家受委屈了?” 孙宝贞稍一沉默,将婆家的事,半遮半掩说了出来。 因鲁明是庶出所生的庶出,在鲁家是顶顶不受看重的,平日除了帮府里跑腿办差,一样正经事也捞不着,他的妻子,自然也不好做。 孙宝贞进府时也颇有些雄心壮志,待见了妯娌们互相一交底,便偃旗息鼓了。 鲁家给孙辈聘的媳妇,这个是举人的孙女,那个是秀才的女儿,嫡 4. 第 4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不知不觉,已到了进京的日子,这日孙家上下收拾妥当,齐齐往码头送孙云儿进京。 孙云儿自小出门都有丫鬟跟着,生平第一次,独个儿从马车上下来,还没迈出脚去,孙太太已忍不住哭出声来。 孙宝贞连忙上来揽住母亲的肩膀,代母亲对妹妹叮嘱几句,勉强说了几句,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孙有维对着女儿,前些日子扮和气扮惯了,这时竟说了一大篇关怀之语,他说得太多,下头儿女们竟没多少好说的,由孙湘平出面说了几句,几个庶出女孩一人道一句珍重,便算完了。 孙云儿也心酸得不能自已,才想落泪,便看见边上等着上船的秀女们投来打量的目光,她勉强把泪水忍在眼眶里,梗着嗓子与家人道别,依依不舍地回身要走。 鲁明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最边上,忽然出声了:“八姨请稍等!” 迎着孙家人各异的目光,鲁明走到孙宝贞身边,取出一个荷包来:“这是你前两天备了给八姨进京的仪程,怎么忘了?幸好我早上出门看见,顺手给带了来。” 孙云儿看得分明,姐姐脸上的诧异,不比旁人少。 这份仪程,想必是姐夫自己的意思了。 孙宝贞接过荷包一摸,是厚厚一叠纸,心电急转,低头一觑,分明瞧见隐隐“泰平”两个字。 泰平钱庄,是有名的全国通兑,算是最有本钱的钱庄之一了。自家丈夫在家并不受宠,存下这样一笔钱,哪里容易。 这当口,孙宝贞来不及细想自己家,只看一眼丈夫:“这是……” “八姨,你姐姐说进宫了处处不易,这点子仪程你拿着,紧急时候用来打点宫女太监。” 孙家人也不是傻子,哪里瞧不出,这是鲁明在给孙宝贞做面子呢。 孙有维连连点头,孙太太却上前替孙云儿推让起来:“姑爷客气了,打点的银钱,我们已给云儿备下了,请姑爷不要多礼。” 孙云儿平日里得长辈赏赐,总要看母亲眼神行事的,今日却罕见地违逆了一次母亲,上前去接下了孙宝贞手里的荷包,又对着鲁明微微福一福:“多谢姐姐和姐夫的厚意,云儿此去,一定全力以赴,不负家中期望。” 旁人尚不明白,孙宝贞却已懂了妹妹的意思,眼圈儿不由得又酸了,这孩子,是在给自己撑场面呢。 鲁明没想到这八姨如此沉得住气,又如此雄心壮志,这时不由得一震。 他打量一眼孙云儿,想起这八姨是辛老太监亲自选中的,只怕当真能做贵人也未可知,原还心疼那二百两银子,这时却在后悔给少了,轻轻揽住妻子的肩膀,对着孙云儿,笑得爽朗:“我和宝贞,祝八姨心想事成!” 县丞在边上远远候着,见秀女们大部分已上船,便往孙家这里催促:“孙八姑娘请快些吧,落在最后惹眼了也不好。” 孙太太还舍不得,孙有维却被县丞的话给说得一惊,连声催促女儿上了船。 孙云儿上得船来,便有个老妈妈领着她往船舱里,进船舱来才知道,整个宝应县,不过才选了十一人。 “咱们十一个人,哪用得着两艘大船?” “哪儿呢,前头这艘船是我们秀女的,后头那艘是给保镖的军爷们的,咱们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哪能就这么进京?” 孙云儿原当自己已是活泼的,这时见了旁人才知道,自己竟还算稳重。 不多时上来个年轻太监,对秀女们和和气气说了进京事宜,见无人有疑问,便微笑颔首:“我日常住在后头船上,这里有几位妈妈陪着姑娘们,有事请出声就是。” 能中选的女孩,怎么也不是傻的,哪里会随便去劳烦太监和军士,日日安生在船上吃饭舒散,几日下来,互相也亲近许多。 这日靠岸,女孩们又吱吱喳喳议论着中选后的风光,这个说自己要做九嫔,那个说自己只要做到四品婕妤就心满意足,孙云儿并不想中选,便只沉默微笑,忽地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道:“我倒不想进京参选的。” 众人都回头去看,却见是一个叫方兰的姑娘,正轻轻蹙着眉头。 “能入宫参选,是多大的福分呀,你怎么不想去?莫不是故意这么说,显得自己和旁人不一样?” “你这可就口不应心啦!” “哪儿呢,你们别这样说她,她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哦!是,她确实是……”前头说酸话的那姑娘忽地想起什么,一下子截住了话头。 众人都想起了方兰家的境况,孙云儿也不例外。 方兰父亲是个盲人,原还能做些苦力活,偏又被重物砸断胳膊,如今只能在脖子上挂个篮子四处贩卖针头线脑过活,幸而有副好脾气慢性子,旁人瞧他可怜,便也照顾些生意,方兰母亲身患重病,常年卧床,兄长倒是有把子力气,可惜劳累过度,年纪轻轻得了肺痨,这病虽一时半刻死不了人,却也要好好将养,一家四口,竟只方兰这半个壮劳力了。 此番方兰进京,若不中选还罢,若是被选上了,还不知哪年才有出息,那一家子只怕要活不下去的。 孙云儿想一想,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觑着无人注意,走到方兰身边:“方姑娘,我家中薄有资产,愿意助你度过难关。” 谁知方兰并没应下,反而脸上煞白没了血色,望着孙云儿,竟退了一步:“不必孙姑娘费心。” 女孩们闲来无事,耳朵都竖着听旁人说话,早有几个耳朵灵的靠到跟前,口中说话也直得很: “孙姑娘如今已忙着收买人心了?” “中选不中选都是没影的事,孙姑娘可别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了这话,方兰的脸更白了,孙云儿原是好心,此时却变成了唐突,不由得也有些慌乱,然而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将事情换个说法:“我家中有个铺子要人守夜,寻常找不到耐得下性子的人,平日听方姑娘说起伯父,是最有耐性的,这才贸然开口想请来着。” 孙家是宝应有名的士绅大族,船上姑娘都听过孙家的名号,孙云儿这话算是给足了方兰台阶,这下方兰里子面子都有了,由不得她不答应:“既如此……多谢孙姑娘美意。” 孙云儿松一口气,也不多说什么,自去找跟船的妈妈们,请她们帮忙捎信回家。 人群里也有那聪慧些的,等孙云儿独处时,上来提醒她:“孙姑娘引得旁人侧目,可算清楚得失了?就算是为了收买人心,如今只怕还为时尚早,若招来嫉恨,可得不偿失。” 孙云儿自然明白这道理,可她就是见不得可怜人,这时也不多剖白,只笑着谢过那姑娘,又描补几句:“家中有训,我孙家子孙要多行善事,我不过是偶尔为之,并不为别的。” 此事便算遮过,孙云儿也不再提起,再隔些日子,果真无人记得了。 进了金陵城,孙云儿连路上的景致也没看清,就进了皇宫。 进了皇宫,也不能四处乱走,得过三道遴选,最后还有殿选,一边选,还得一边由嬷嬷们教规矩,免得选副绣花枕头上去,冲撞了主子们。 永巷一溜空房子,住得满满当当。 孙云儿手里捏得银钱,思量再三,给分派住处的嬷嬷塞了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那嬷嬷看向孙云儿,先是一愣,随即就一笑:“你就是宝应来的那个秀女,辛老公公亲自选中的那个?好,好,你跟着这几位姑娘一道去吧。” 提了辛老公公的名号,旁人也无话可说 5. 第 5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孙云儿日日虔诚祷告,想叫自己后边两关被筛回去,也不知老天爷是不是打瞌睡,竟叫她熬到了殿选。 六个姑娘,在一个院子同住两个月,又齐齐留到最后,再不熟悉,也熟悉了。 依着身份,三位官家女儿该合得来些,然而有一位江静薇姑娘,颇有些古人之风,不以出身论英雄,虽然出身最高,对平民出身的孙云儿和大小罗姑娘却一视同仁,反惹得其他两位姑娘侧目。 而大小罗姑娘日日连体婴一般同进同出,与旁人都只是面子情,日常都爱说两句旁人是非的,又舍得四处花钱,也不大瞧得上江姑娘的做派。 不过这江姑娘手头阔气,又很会做人,服侍的宫人们都很愿意给她面子,这小院倒也不曾闹出什么是非来。 到最后,竟是江姑娘和孙云儿更要好些。 能留到最后的都不会是冒失的,几个姑娘内里如何不论,面子上总还算是客客气气,日常遇见,也能闲谈几句。 这日大雨,嬷嬷传话下来叫各人自便,江静薇便叫小宫女请了众人一起对坐闲谈。 此时各人都已过了终选,只静待殿选,互相之间,都抱着客气的心思,倒比往常更谈得来些。 大罗姑娘按捺不住先开口了:“前儿嬷嬷验看身子,真把人臊也臊死了!” 小罗姑娘掩口一笑:“听说是为了看各人是不是处子之身,不都说宫中嬷嬷最为老道的么,一看这女子走路姿势便知道是否处子,哪还用得着对着咱们……细看。” 那两位官家女儿自重身份,本就听得多说得少,这时听见罗家姐妹出言粗鲁,便都不理睬,只低头喝茶。 江静薇今日算是主,不好叫场面太尴尬,绞尽脑汁地想别的话来说,谁知大罗姑娘还要提前话:“倘若是个罗圈腿,走路外八,嬷嬷可不要误会了不是处子?” 小罗姑娘立马接上:“若是个罗圈腿,只怕也到不了这关!” 江静薇听了这话,脸都红了,孙云儿不忍,稍一沉吟,拣了旁的事来说。 大小罗姑娘见孙云儿如此热情,终于转过来搭话。 然而一出口,却是叫人不乐意听的话。 “孙姑娘,听说你在路上还帮了一个同乡的秀女,怎么从来没见她来找过你?是她初选就被筛下去了,还是她压根不记得这事了?” 说话的是大罗姑娘,她生得明艳俏丽,是这拨秀女里样貌最拔尖的。 孙云儿愣一愣才想起这事来,她早不记得了,然而知道这话说了旁人也不信,便只摇摇头。 这在旁人看来,便是失意的样子了,大罗姑娘不由得轻笑一声,小罗姑娘却轻轻“哎”一下:“姐姐,你何苦揭旁人的短。” 这事本来也没什么不光彩,可是小罗姑娘一描补,仿佛是孙云儿有意图谋反而落空了一般。 孙云儿在家受了姐姐叮嘱,进宫后除开老老实实便是步步小心,旁人只当她是块木头,可是孙家别的不多,庶出女儿却多得是,孙云儿在家时,日常都要听姐妹们斗嘴的,听也听会了,哪里会真是个傻的。 这时她连受了两句刺,面上不过是微微一动,没急着答话,又凝神看一看小罗姑娘。 这位小罗姑娘生得娇怯怯的惹人疼爱,与姐姐正如春花秋月,各有风姿,姐妹两个中选的可能极大,也难怪行事张扬些。 孙云儿原是不想招惹是非的,这时见姐妹俩直指到面前来说,知道不能再忍下去了,稍一沉吟,笑着开口了:“我与那位方姑娘也只不过是同乡之谊,并没别的,因此进宫后也不曾留心过她的去向,若是两位姐姐想知道,我跟嬷嬷回禀一声,请嬷嬷代为打听就是。” 几个女孩虽然留到了殿选这关,能不能有福气被主子们挑中,却都是未知之数,哪能使唤教导嬷嬷去做事。 更何况,这孙姑娘性子憨直,只怕在嬷嬷面前当真要说些“两位罗姑娘想问的”云云,这事闹出来,非要惹一大堆麻烦。 两个罗姑娘哪敢接这话茬,讪讪一笑,低头去喝茶,大罗姑娘见那两位官家姑娘已挂起讥讽的笑容,忍耐不住,嘟囔一句,“孙姑娘真是伶牙俐齿”,还未说完,便被妹妹扯一扯袖子,终究是没再说下去。 孙云儿这么一出头,众人都知道,这原来是个外柔内刚的。 再要回头交好也来不及了,那两位官家姑娘为人高傲,微微一笑就起身告辞,大小罗姑娘也很快坐不住,随口说要回去歇息,匆匆离去。 江静薇见四下无人了,这才握住孙云儿的手:“孙姑娘原来胸有丘壑,当真叫人意外。” 孙云儿听得出,江静薇语气中只有欣喜,并无讽刺,于是低头笑一笑:“不敢说什么丘壑,不过是旁人把话说到跟前了,总不好还忍气吞声,江姑娘的话,我不敢当。” 江静薇轻轻嗔一眼:“咱们两个别姑娘来姑娘去的了,听着生分,往后以姐妹相称就是。” 孙云儿从善如流:“是,都听姐姐的。” 这位江姑娘虽然也会权衡局势,到底比那几位看着更良善些,孙云儿和她结识一场,不算吃亏。 也不知是不是孙云儿大方的做派打动了江静薇,她竟罕见地对着孙云儿,说起了心事。 “这次的选秀,也不知最后谁能中选。” “姐姐姿容不凡,想必有望中选。” 江静薇叹口气,对孙云儿一苦笑:“像我这样争着出头的,只怕许多人瞧不上,我知道那两位罗姑娘背地里议论得不少,还有另外两位,对我恐怕也是不以为然,觉得我太功利了。” 这话孙云儿不好接,只好打个岔:“姐姐言重了。” 江静薇又叹口气:“我是家中长女,身上系着母亲和一家子的寄托,怎么能不奋力向上。我母亲过得不易,我此番若是中选,她的日子也能松快些。” 到底江夫人过得怎么个不易法,孙云儿并没有细问。 这个世道,大家族里已婚的妇人,不是愁失宠于丈夫,就是愁妾室们太闹腾,再不就是愁庶出子女们太有出息,没什么新鲜的。 孙云儿看一看江姑娘,险些也要说两句自己意外中选的苦恼,话都到嘴边了,却生生改了口风。 “姐姐肩上的担子,倒和我长姐差不多,我在家却是个顶顶不中用的,爹也不大看中我,名字都只是随便一起的,远比不上其他庶出姐妹,不过娘和长姐很疼爱我。”她说着,自嘲一笑,“这份疼爱,倒把我养得跟个废人一样了,什么也不懂。” “妹妹天真娇憨,想来在家都是无忧无虑的,孙太太是真正疼你啊。”江静薇看向孙云儿懵懂的脸孔,忍不住提点两句,“从前听妹妹说起几句,家中庶出姐妹不少,不乏两位罗姑娘那样的人物,孙太太不曾教导妹妹一味上进,是怕妹妹吃亏啊。” 孙云儿从没想到过这层,这时不由得惊呆了。 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个道理,母亲虽没教她内宅的勾心斗角,可是读书识字、女红管家,一样也没落下,她活得虽然单纯,却并不愚昧。 长兄长姐虽然不爱对她嘘寒问暖,可总不忘了时时关怀,姐姐出嫁多年,每月总有一封书信单独写给孙云儿,哥哥在书院苦读,每次回家也总不忘带一本时兴的好书给孙云儿看。 孙云儿心中不由得大为震动,不由得又往深处想一想。 父亲的宠爱和看重虽然要紧,却不能帮着孙云儿把日子过好,父亲那人,向来只爱和外头的老爷们清谈,对内宅事务其实不关心的,母亲的教导、兄姐无声的关怀,却替她在内宅撑起了一片天,也 6. 第 6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孙云儿听了两句赞扬,也不知自己是否中选了,晕晕乎乎,又跟着其他人一齐走了出去。 出了大殿,施连便领着六人到门口,仍是原来的小太监来引路,不知是否听说了主子们对这一行秀女满意,他的态度更恭敬了。 两位罗姑娘此番倒不聒噪了,一回院子,就把屋门关得跟个蚌壳一样,另外两位姑娘也是如此,江静薇和孙云儿对视一眼,似是有什么话想说,然而还是没出口,只是轻轻一点头,转身进了自己屋里。 对于几位姑娘的异样举动,孙云儿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然而她自己也有无数心事,便不去四处打听,只安生呆在屋里。 宫中规矩,她也学得不少了,然而中选是怎么个光景,嬷嬷却始终没教过。 倒是有些心思伶俐的问了,嬷嬷却都避而不答,实在问得急了,也不过说一句,“姑娘们到时候就知道了。” 孙云儿倒不认为这是嬷嬷故意卖关子,她是自小看着娘和姐姐管家的,最知道“上有所好,下必趋之”的道理,嬷嬷这样谨慎,只怕是因为后宫的主子们处事低调。 今日在殿里遥遥一见,太后尚还会对罗家姐妹表示不喜,皇后也会对自己出言赞赏,可是那位九五之尊,却一声也没出过。 这样想来,行事低调的,必然是那位皇上了。 方才只顾着紧张,没心思细看三位主子,此时回想起来,三人的样貌竟全是模糊的,只记得太后穿着身玄色绣暗红花样的吉服,头上戴着点翠头冠,皇后穿了身大红色吉服,戴着赤金珍珠头冠,皇帝则是一身宝蓝色常服,头上戴了个家常金冠。 只那位皇上一人没穿吉服,不知道是何缘故? 孙云儿不期然地想到了在家时听姐姐说起的话,皇帝性子不喜奢华,又醉心政务。 他不曾换衣裳,究竟是不在意这场选秀,还是急匆匆地从御书房赶到了选秀的宫殿? 孙云儿心里不由得起个奇异的念头,这位皇上主子如此深沉,只怕是个不好服侍的,她倒还不如选成宫女,去四珍八局侍弄衣裳首饰来得松快。 谁知这念头还没在肚子里焐热,小宫女欢欣鼓舞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孙姑娘,奴婢奉命来给您送点心。” 在这个小院里,论起出身和各人资质,江静薇是头一份的,紧接着就是大小罗姑娘,宫女们一向对这三位笑脸相迎,这样亲和的态度,何时轮到孙云儿了。 她心里似乎有什么预感,然而却不敢轻易露出来,只扬声唤那宫女进来。 那宫女端着个红漆托盘,上头果然摆着个粉彩碟子,装的却是平日没见过的细巧点心,边上还摆着一支金灿灿的攒枝簪子,她对孙云儿笑得见牙不见眼:“恭喜主子,贺喜主子,您中选啦!” 孙云儿的心猛地一跳,脑子里只不住转着母亲和姐姐的脸孔,一时又想到那位沉默的君王,竟不知该喜还是忧。 好半天,孙云儿才回过神来,伸手往袖子里摸荷包。 然而今日要去殿选,不便带荷包,这一摸却摸了个空,那小宫女见状连忙推让:“如今您是贵人了,奴婢哪敢讨您的赏。” 都是主子了,对着送喜讯的小宫女,怎么能小气。若是今日这遭小气了,两位罗姑娘只怕又有话说,哪能因小失大。 孙云儿这点成算还有,低头看一看,从手指上拔了个银鎏金的戒指下来:“姐姐请不要嫌弃,改日再遇见姐姐,我请你喝茶。” 小宫女喜滋滋地应了一声,忍不住多说几句:“姑娘真是好涵养,方才其他姐妹去另外的屋子送点心,可没这样的好运道,那两位主子没带着物件,那姐妹也并不曾说什么,可她们自己却挂不住脸,对那位姐妹说长道短好些话呢。” 这一番话,虽没指名道姓,却几乎把罗家姐妹给明说了出来。 究竟是打抱不平,还是挑动旁人去针对罗家姐妹,一时间,孙云儿竟拿不准。 她看一看那小宫女,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又听见两句:“其实咱们做奴婢的受些委屈也没什么,只是那两位主子,可实在不好相与,姑娘以后可得提防些。” 孙云儿再直,终究不傻,这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也不接话,只微笑着道:“这位姐姐谬赞了,有劳你走这一趟。” 小宫女又说几句恭维话才告退,出得屋来走了十余步,自个咂一砸嘴:“能中选的果然都不是凡人,这一位看着憨直,却也滑不留手,听说在大殿上一下子讨了太后和皇后两位的欢心,也不知使的什么法,以后遇见了,还当真不能得罪。” 话音未落,便遇见往其他屋里送东西的宫女,几个人一碰面,互相闲话几句,听见江静薇和孙云儿谁也没搭理罗家姐妹的事,便都知道今日的气是白受了。 孙云儿坐在屋里,望一望身后叠得整齐的床铺,再看看窗下翻了一半的书,心里仍是恍恍惚惚。 她竟然被选成宫嫔了?一行六个女孩,论样貌和出身,她没一样比得上旁人的,怎么竟选了她? 在家时,姐姐依稀说过,天真娇憨是她的长处,说得明白些,这样的性子,一眼就能望到底,最是省心好拿捏的。 可是主子们难道就为这一条便选了她?这样的性子在宫里能走多远,主子们难道不曾想到? 孙云儿心里有个声音,隐约说道,主子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在乎罢了。 不待孙云儿多想,江静薇便到访了,一进屋,倒有些大罗姑娘平日心直口快的样子:“我中选了,妹妹你可中选了不曾?” 先有那小宫女想借力打力,再有主子们高高在上,孙云儿已知道这皇宫是个深水潭,依着道理,她不该答江静薇的话,然而鬼使神差地,她还是老实说了:“方才小宫女来,说我也中选了,明日一早就有人引我去宫室。” 江静薇似是暗中松了口气,待孙云儿更亲和些:“皇后娘娘常年养病,贵妃娘娘打理宫务,这两位都不会亲自管下头的地位嫔妃,我们大约还是往几位嫔主子宫里去。” “就不知,会分到哪位嫔主子宫里。” “是,我也是这话呢。” 两个女孩互相看一眼,不曾说话,只看向窗外。 容贵嫔出身高贵,惠贵嫔育有皇子,丽嫔容貌姣好,和嫔性子亲切,听着都是极好的去处,然而,哪怕是孙云儿这样城府不深的,也知道宫中的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 例如,细论起几位嫔主子的位份,既不是依照子嗣排,也不全然按照出身排,得宠与否,似乎也难说得很。 沉默片刻,孙云儿勉强想起一句不算笑话的笑话:“也不知两位罗姑娘中选没有,竟没听她们出来说话。” 大小罗姑娘那性子,平日吃饭都恨不得要和旁人攀比的,倘若是不曾中选,还不四处问个没完。 今日不曾露面,显见得是中选了。 江静薇为着这句,倒展一展笑颜,她性子稳重,也不议论人,只说事情:“听说,先帝爷那时选秀,姑娘们互相争斗,不曾中选的被百般羞辱,中选的又防着被人下手暗害,可见得低头做人还是有好处的。” 对面屋里那两个,怕的该是后一条。 孙云儿不由得也莞尔。 “得了,该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我回去吃了歇息,咱们姐妹养好精神,早日得宠才是正理。” 孙云儿起身送了几步,到门口时,却见大小罗姑娘从门缝里往外看,遇见这里两人的眼光,连忙后退一步 7. 第 7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容贵嫔出身清流世家徐家,是徐家这一辈里唯一的女孩,自小备受徐首辅的疼爱,是徐首辅抱在怀里长大的。 徐首辅是三朝老臣,历经风雨不倒,容贵嫔自小在徐首辅怀里,看的学的,都是经天纬地的大学问,她的文采修养,自然是非比寻常。 当年皇上还是简王时,偶然在徐首辅身边遇到了容贵嫔,一见之下惊为天人,立刻向徐首辅求娶。 徐首辅最疼爱这个孙女,自然是盼她有个好归宿,再三思索,便应了下来。 彼时先帝已经卧床养病许久,身为孝顺儿子,简王本不该在这时候提起纳侧妃的事,然而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先帝竟没就此事发作简王,既然先帝都不发一言,旁人更没什么话了,简王赶在先帝驾崩前,纳了容贵嫔进府。 然而,亦有流言说,皇上当年是有意求娶容贵嫔,为的不过是那张龙椅。 因为徐首辅是清流的领袖,和他结盟才能坐稳皇位,而最牢固的联盟,便是婚姻之盟。 容贵嫔当时离及笄还差了小半年,依着常理,本该先定下亲事,等国孝之后再成亲,如若不是为了结盟,简王和徐家都是体面人,怎么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赶在皇帝驾崩前的当口成亲? 当初学规矩的时候,嬷嬷们说的都是些官样文章,只说容贵嫔出身清贵之家,文采出众,再点一句,容主子是进宫做了妃嫔后才及笄的,似乎是在描补什么,然而秀女中也有官员之女,阴私流言哪里少得了。 此时一见容贵嫔的面,孙云儿便知道了,那些流言,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皇上再怎么,也是个寻常男子,瞧他在殿中一眼看中大小罗姑娘,就知道他还是喜欢美人的,对眼前这位样貌平平的容贵嫔,只怕未必是真心喜爱。 幸好,皇上还算是个体面人,借了徐家的势,便善待徐家的女儿,给了她九嫔之首的位子,算是保她一世荣华富贵。 自己是皇上登基后选的第一拨秀女,只要安分守己地熬资历,以后想必也能有个平静的晚年。 孙云儿正胡思乱想着,忽地听见容贵嫔说一句:“把东西拿上来吧。”她猛地收回心神,却见宫女捧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用大红绒布垫着,上头放着三支晶莹剔透的金镶碧玺簪子。 “三位妹妹位份尚低,本宫也不便赏你们什么贵重东西,这三支碧玺簪子成色尚佳,便赏了你们,祝三位妹妹在宫里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容贵嫔说着,竟走到下首来,亲手替三人插上簪子。 大小罗美人忙不迭地谢恩,大罗美人还客气地推让两句:“妾们姿容粗陋,哪里配得上这样好的簪子。” 话一出口,小罗美人立刻扯一扯姐姐的衣袖,大罗美人还未回过神来,孙云儿却明白了小罗美人的意思。 大罗美人这两句客气话,用在旁人身上还罢,用在容贵嫔身上却是唐突了。 容贵嫔的长相,只怕也就比宫女多些贵气。 初来乍到,这姐妹俩实在是太冒进了。 孙云儿也不去管旁人,只摸一摸头上的簪子,蹲身谢过容贵嫔:“娘娘,这簪子真好看,多谢娘娘。” 容贵嫔忍不住展颜:“孙美人真是一副孩子气,真叫人疼。” 小罗美人看一眼孙云儿,忽地一笑:“娘娘,孙姑娘头上那支桃蝠样式的簪子很有意趣,正合我戴,我想和她换换,成不成?” 容贵嫔微微一笑,还未说话,那位大宫女就开口了:“罗美人,如今你已是宫嫔了,对孙美人的称呼也要记得换过,再有,娘娘赏赐是不能随意交换的。” 小罗美人原是见姐姐说错话,想拉着孙云儿下水,她素知孙云儿是个憨直性子,料想她当着主子娘娘的面也不敢如何,谁料自己却接连犯了两个错,不由得脸都急红了:“我记住了。” 容贵嫔伸手摆一摆:“墨风,罢了,她们三个新入宫,不必过分苛责,规矩以后慢慢教导就是了。” 说是教导,容贵嫔一点也没含糊,拣宫里要紧的事说了些,然后又提点明日要去向中宫请安,最后才说到自己:“我这个宣明宫,墨风她们都知道,没什么别的,只要谨守规矩就好,三位妹妹以后就当我是家中姐姐,不必拘束。” 容贵嫔这样亲切,叫初到宫中的三人感激涕零,临出门前又拜谢不已。 容贵嫔微笑着亲自起身来扶,不知怎么,孙云儿看着容贵嫔的身形,竟想起了大小罗美人从前说的那些杂话。 女子肩直眉锁,嬷嬷们一看就知道这是处子之身,眼前的容贵嫔…… 难道皇上到如今也没临幸过容贵嫔?这位主子,内里岂不是已经失宠了? 才想到这里,孙云儿赶紧收回心神,暗自摇头驱散心中的念头。 无论如何,容贵嫔是个挺良善的人,她不该对容贵嫔这样不礼貌。 再者说,容贵嫔是尊位主子,她对上位者,还是得由衷地敬重些,否则,在这宫里走不长远。 宣明宫虽然看着平平无奇,地方却宽敞,除开东西侧殿,后头还有一间拾芳阁,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容贵嫔将两个姐妹分开安置,叫孙云儿住了东侧殿,小罗美人住了西侧殿,大罗美人却住了拾芳阁。 姐妹两个,在宫里互相扶持是最好的,此时陡然要分开,大小罗美人百般不乐意。 然而前头已知道了主子赏赐是不能随意更改的,此时只好强笑着,跟着各自的丫鬟往屋里去了。 扶着孙云儿的丫鬟,看去清秀机灵,颇有资历,说话也口齿清楚:“美人,我叫连翘,是分派来贴身服侍您的,您身边配了几个粗使宫女和太监,都在侧殿等着见您呢。” 孙云儿走到侧殿,回头看一看正殿,不由得微微苦笑。 在家时,她一个人能住一个院子,小虽小些,却很自在,入宫做了宫妃,反倒要和旁人挤一个院子了,虽然地方宽敞阔大,到底没了自由,这么看着,做平民也没什么不好。 宫女太监们见新主子看着正殿愣神,不知这位主子心里转着什么,静静候着不出一声,待孙云儿进屋坐下,他们才跟着进去,齐齐拜下:“见过美人!” 孙云儿知道这不是小气的时候,咬牙从准备好的荷包里取出准备好的银票来,递给了连翘:“这是我给大伙的赏赐,你们拿去喝茶吧。” 众人瞧见银票,立时笑得真心多了:“多谢美人赏赐!” 孙云儿原是想歇息,可是想想容贵嫔的做派,她又勉强打起精神,多嘱咐几句:“以后在我手下当差,只忠心和规矩不可少,旁的倒没什么。” 方才接了赏赐,个个都眉花眼笑,这时孙云儿提起规矩,却都不吱声了。 孙云儿是见识过母亲管家的,哪里不明白,眼前这场景,是主子和下人们的角力。 虽然已经想象到宫中日子不易,却没想到,是这么个境况。 连翘见状,提高声音问一句:“美人的话,都记住了么?” 或许是连翘有些资历,宫人们对她的话倒不敢敷衍,不算整齐地应了句“记住了”,便算是应下了孙云儿的话。 宫人们大多拜高踩低,于孙云儿这个主子不一定真心敬服,此时乍一见面就受了规训,只怕都不高兴,孙云儿想到这里,心中有一瞬的气馁。 再想想家中的母亲和姐姐,怎么也不能就此输了阵,如今身份虽然低微,却也不能任由奴婢们来立威。 孙云儿扫一眼下头,微微笑道:“我还有些话,少不得讨人嫌地说在前头。我虽是初入宫,可也知道容贵嫔娘娘是最重规矩体面的,你们比我在宫里的时间久,这也不必我来提点。你们的一言一行,可都系着宣明宫的面子,有了差错,我少不得要回禀容贵嫔娘娘的,你们都记住了么?” 这番话虽然委婉,意思却清楚。 这位美人主子,重的是规矩体面,若是下人有什么言行不当的地方,她可是不会怕事的,一定会向容贵嫔禀告。 容贵嫔是后宫排得上号的人物,谁敢轻忽? 小太监和小宫女们一下子收了轻慢神色,恭恭敬敬地齐声应了个“是”。 孙云儿这才点点头,挥手命他们出去了。 连翘等人都退下去,才问:“美人可累了?要不要这会就进去歇着?” 方才连翘替孙云儿解围一场,孙云儿倒不反感这个丫头,看她满脸的拘谨笑容,猜测这个姑娘只怕和自己一 8. 第 8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天,连翘早早来唤孙云儿起身。 孙云儿在家时千娇万宠,入宫后学规矩又不是最用心的,起早两个字,于她是一辈子的陌生人,这时哪里起得来:“我困着呢,让我再睡会。” 连翘在宫里也服侍了两朝,还没见过会赖床的主子,这时不由得目瞪口呆,愣神片刻又去唤:“好美人,今日给中宫请安,是天大的事,可迟不得。” 孙云儿听见“中宫”两个字,一下子清醒过来,咬着牙坐了起来,还不肯立刻穿衣裳,只坐着醒神。 连翘急得浑身冒汗,取了衣裳来,又不敢往孙云儿身上硬套,只不住地来回比划:“美人,请穿衣吧。” 孙云儿到底不是娇蛮无理的性子,醒过神来,接了衣裳对连翘微微一笑:“我自个儿穿吧,你去拣两样首饰,等会替我梳妆。” 连翘大大地松口气,昨天这位主子连番立规矩,她还当这是位霸道的,谁知竟还算亲切。 孙云儿穿好衣裳坐在妆台前,主仆两个一开口,便是一样的主意: “今儿梳个寻常如意髻便可。” “奴婢浅见,美人今日还是梳个稳妥的髻。” 两人不曾想到能有这份默契,从镜子里对视一眼,各自一笑。 还未梳妆完,早饭便送来了。 孙云儿远远看一眼桌上,不过是清粥小点,远不如在家时丰盛,就这,还得往外拿赏钱。 她也不是傻的,一边伸手往妆台上的匣子拿赏钱,一边对着小太监们把话说得清楚:“头遭见面,这点子心意请公公们喝茶,以后天长日久的,有劳公公们照应了。” 日日都做的差事,皆因是头一次见面才给了赏银,可不能叫这些太监觉得宣明宫东侧殿住的孙美人,是个呆头呆脑、漫手洒钱的傻大户。 小太监们喜笑颜开接了赏钱下去,连翘倒替孙云儿心疼起来。 “美人为人大方,可是送饭是他们分内的事,往后便不必打赏了。” 孙云儿笑一笑:“我方才的话,你没听懂么?” 连翘手上顿一顿,忽地又笑了起来:“美人真是聪明伶俐。” 孙云儿抿嘴算是一笑,然而心里实在不松快。 方才开匣子,里头的银子少得可怜,宫中行动间就要花销,这点银子实在过得紧巴。 宫里的日子,真是由不得人不上进。 不争是争四个字,当真得换一种用法了。 孙云儿把这感慨藏在心里,扶着连翘的手往永宁宫去,一路上,连翘遇见人便打招呼,还记得不住地和孙云儿说些宫中事。 孙云儿这才知道,连翘原来竟是个人缘好的。 原先在家时,孙云儿不爱掺和姐妹们的事,正愁进宫了不会打交道,如今有了连翘,便可省一半心了。 于是再听连翘说话,便多留两分意,细细听了,不由得心惊,原来宫中许多事,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光鲜。 皇后虽然贵为中宫之主,可是已经抱病许久,早不理宫务了,如今是张贵妃理事。 说起这话,连翘满脸悲悯:“皇后娘娘自从失了大皇子,便身子不大好了,改元后勉强支持着管了大半年的事,一待宫务稳当了,就全交给了贵妃,如今幸好有个二公主承欢膝下,哎,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事,孙云儿倒也听教养嬷嬷提过一嘴,只说那位大皇子福薄,还在潜邸时就夭折了,此时听见皇后因此一蹶不振,孙云儿也替这母子两个心酸,倒有一瞬间的默然。 然而她到底记得祸从口出的道理,只转个话头:“永宁宫还有多远?” “就在前头了。” 永宁宫是东六宫之首,气势恢宏,非寻常宫殿所能比。殿上遍铺明黄金瓦,屋顶以九只凤凰作为脊兽,殿前的花圃里遍植牡丹、梅花等高洁草木,细枝末节,无一不彰显出皇后这位后宫之主的超群地位。 皇后虽然不理宫务,可是身份贵重,绝非常人能比。 孙云儿连呼吸都放轻了些,规行矩步,慢慢踏入正殿。 随着宫女的指引,孙云儿轻轻落座,却见大小罗美人就在自己上首,面前就是容贵嫔。 再展眼一望,各宫的主位娘娘身后各自跟着新入宫的秀女,这座次也不知是谁的意思,一下子就叫人看清了派别。 大小罗美人昨日受了容贵嫔教导,今日竟很安分,一言不发地坐在容贵嫔身后,乖顺得好像两只才睡醒的猫。 然而别的秀女却没这样沉默。 一位身穿粉蓝衫子的秀女,正左右恭维:“惠贵嫔娘娘真是温柔亲切、语笑嫣然,我一见了就觉得似曾相识呢!还有丽嫔娘娘,真是神采飞扬、姿容不凡,叫我们这些庸脂俗粉一见了就自惭形秽!” 这话说出来,惠贵嫔不过是莞尔一笑就低头喝茶,丽嫔却抿一抿嘴开口了:“你这话的意思,是惠贵嫔生得不美,我为人不够亲切么?” 丽嫔的话一出来,说话的那位美人脸都白了。 和嫔原先埋头喝茶,听见自己宫中人受了丽嫔一通挖苦,却忍不住了,然而她却不似丽嫔这样伶牙俐齿,只微微沉了脸:“丽嫔,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怎么好欺侮一个才入宫的秀女。” 丽嫔听了,微微垂下眼帘,然而面上并无什么惧色,只淡淡笑道:“姐姐说错了,这位,如今可该称赵美人了。” 新人初次拜见中宫皇后,和嫔就被当众捉个小辫子,颇有些下不来台。 然而丽嫔的口齿她却是辩不过的,自个儿和下头人的脸面,她还分得清哪个重要,略扫一眼身后,嘱咐一句“谨言”,便不再开口。 事情似乎是平息了,然而上首的张贵妃却出声了:“今儿是头一回拜见皇后娘娘,各位妹妹勿要失仪了。” 前头两个嫔位争口舌,还有人想着上去打岔卖巧,张贵妃一出声,各人也都歇了讨好高位妃嫔的心思,安静地低头看起手帕来。 孙云儿先前并没十分盼着中选,也就不曾四处打探消息,只依稀记得分到和嫔宫中的是一位赵美人,这时看了一场热闹,忽地想起这位赵美人的出身。 这位赵美人,父亲不过是挑脚上梁的泥瓦匠,算是这一拨秀女里头出身最低的了。 然而她生得实在美丽,只怕是皇上瞧她美貌,一眼就选中了。 孙云儿想起方才这位赵美人开口便是文绉绉的,只怕是越缺什么越显摆什么,又见她初来乍到就想着吹捧众人,不由得默默一叹。 这一叹,倒不为别的,只叹自个儿的命好,能到容贵嫔这样的主位娘娘手下。 新入宫的这些新人里,肤浅张扬的可不止一位赵美人,边上现放着一位心直口快的大罗美人,再加一位矫揉造作的小 9. 第 9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选秀那日,孙云儿只顾着紧张了,于三位主子的样貌,一个也没看清。 入宫以来听了不少关于皇后的故事,孙云儿早就在心里勾画了许多皇后的样子。 这位皇后避世许久还能得到皇上敬重,必然是一副极其端庄的模样,可她一直抱病,身体必然不会太康健,面上或许会有些病色,这样想,该是一副威严而憔悴的模样。 谁知皇后一露面,倒叫孙云儿颇有些意外。 这是个样貌清秀的妇人,面上并没有多少愁苦的神色,不过是淡淡的没有笑容罢了。 她虽然生得不算顶顶出众,可身上自有一股贵气,那套皇后服饰在她身上颇有种锦上添花的味道。 孙云儿来不及细想,随着众人一起下拜:“妾拜见皇后娘娘!” “众位妹妹免礼平身,叫你们久候了。”皇后开口了,语调也是平平的没什么起伏,“竹影,再换一道热茶来。” 这话仿佛是有所指,又仿佛是随口而发,孙云儿不由得偷偷看一眼上头。 难道是方才众人在殿中说些茶水点心的话,给这位皇后娘娘听见了,她借机敲打众人? 然而看那位皇后还是面色淡淡,一点起伏也没有,只怕是没有敲打下头人的意思。 倘若她是有心管束下头人,也不会一直抱病了。 热茶端了上来,众人也变得热情起来,张贵妃先对皇后说了两句宫中立秋之事,就把话题转到了新入宫的宫嫔身上。 皇后微微一点头,点了两个人出来:“宋才人和江才人是哪两位妹妹?” 宋才人和江静薇起身走到中间,对上恭敬拜下:“妾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看一看二人,问了些宫中日子可过得惯,二人一一答了。 大罗美人早已深深呼吸了几下,仿佛皇后下一个就要问到她了,小罗美人也把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抿着嘴低头沉思。 孙云儿原本安心坐着,见了大小罗美人的样子,不由得也紧张起来。 若是皇后问话,她该答些什么? 孙云儿在心里不住盘算,依照姐姐的说法,她是个没心眼的性子,凡事该实话实说,那么便该对皇后说过不惯宫中的日子了。 可是这话说出来,连她自个儿也觉得匪夷所思,宫里的日子该是天下顶好的了,有什么过不惯的? 若是要说那许多逢迎的好话,她又不会,在家十几年,有母亲和兄姐护着,姐妹们顶多就是对她阴阳怪气,谁又需要她去溜须拍马了? 孙云儿不由得懊恼,早知道有这一遭,该抓着连翘那聪明丫头问两句拍马屁的好话来着。 谁知皇后只问了宋、江两个,剩下的人不过是一句带过:“其他妹妹也要和两位才人一样,尽力习惯宫中的日子才是。” 孙云儿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然而其余人面上却是难掩失望。 若是今日能当着皇后和各位高位妃嫔的面对答得宜,说不得她们就会对皇上提起,那么各人得宠的机会便多一些。 可是皇后已经发话了,谁又敢多说什么,只好从座上站起身,齐齐应个是。 “太后喜清净,已经派人传话下来,说妹妹们不用去慈安宫拜见,等到年节,总有见面的时候。”皇后说着,端起茶碗,“妹妹们无事便退下吧,张贵妃,你且留一下。” 孙云儿随着容贵嫔起身行礼告退,将要出门时,回头看一眼殿内。 张贵妃正满脸笑容地对皇后说些什么,皇后轻轻点头,面上微微露出赞许之色。 避世许久,还能叫掌权的张贵妃这样尊重,这位皇后若非是手段厉害,便是极其得皇上和太后支持。 就不知,这位皇后娘娘是哪一种? 孙云儿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摇摇头抛在脑后,跟着其他人走出永宁宫。 出得门来,容贵嫔自上了轿辇,她却得凭一双腿走回去。 大罗美人看一眼容贵嫔,回头轻声嘀咕:“位份高就是好,走路都有人抬,等哪日我也升上四品的婕妤,就能有轿辇乘了。” 小罗美人却没接这句,只忧心忡忡地道:“方才在殿里,皇后只问了宋盈儿和江静薇两个,显然是不看重我们这些普通民女,只怕得宠的事,没那样容易。” “得宠不得宠,原不在皇后,而在……”大罗美人只说了一半,便截住话头看向了孙云儿。 小罗美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时忘了边上还有个外人,又道:“皇后如此不把人放在眼里,难道不在意下头人得宠吗?” 孙云儿听到这里,不由得暗自摇头,下头人再得宠,也不会撼动皇后的凤座,她有什么好在意的。 大罗美人见妹妹今日罕见地言语冒失,轻轻“哎”一声,小罗美人这才回过神来,看向孙云儿:“孙美人是与我们同是宣明殿的人,方才在殿里就对姐姐多为照拂,我想孙美人不会害我们的,孙美人,是不是?” 孙云儿虽然与这姐妹俩性子不合,可也算不上厌恶,再说小罗美人的话也正是她心中所想,于是笑着应个是。 小罗美人好像是为了有意拉拢,竟上来挽住了孙云儿,另一手牵了姐姐,三个人并行而去,边走还边说些宫中秘闻。 大皇子夭折,是一件憾事,原本是不该发生的。 那时帝后二人还是先帝一朝的简王和简王妃,彼时萧贵妃正得盛宠,其风头人人避让不及,就连先皇后和如今的太后,在宫里也过得小心翼翼。 起初这位萧贵妃无子,众人见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妃子也闹不成什么事,便也由得她去,偏生她后来竟生了个儿子。 老皇帝垂暮之年竟得一子,视之为祥瑞,竟不顾物议如沸,改立那孩子为太子。 可是那孩子福薄,当太子才一个月就早早夭折了,老皇帝和萧贵妃哭天抢地,恨不得昏死过去。 自那以后,萧贵妃便愈发乖张,挑唆着皇帝处置儿子们,就连前头的太子,都被圈禁了起来。 彼时的简王府小世子,便是在这时候得了一场风寒。 简王夫妇两个,哪敢四处声张,若是给萧贵妃知道这事,只怕要把孩子弄进宫去折磨。 简王 10. 第 10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初入宫的一段时日是不必侍寝的,未侍寝的妃嫔没有资格向中宫请安,容贵嫔日日早起出门,都能看见三个年轻姑娘一脸恭顺地站在门口送行。 到这日,容贵嫔出门,没急着登轿辇,对着三个人笑一笑:“你们有心了,这些日子也别总闲闷在宫里,多出去走走。” 孙云儿想也不想,乖巧应下:“是,娘娘。” 小罗美人却笑着对容贵嫔道:“娘娘风华绝代,我们姐妹在宣明宫都有学不完的本事,哪还用得着去旁人跟前呢。” 这个小罗美人,逮到机会就要拍马,把旁人衬得跟个木头一样。 孙云儿不由得气闷,然而言语讨巧确实不是她的长处,再要对容贵嫔说两句好话也想不出,也只好作罢。 待容贵嫔走远,大罗美人上前来挽住孙云儿的胳膊,似是在责怪,又似是在开玩笑:“你怎么那么实诚,娘娘叫你出门散心,你还真答应了。” 这姐妹俩,活脱脱就是家里九妹的性子。 孙云儿懒得搭理,对她们笑一笑就转身走了:“两位姐姐请自便,我要回去收拾东西了。” 连翘觑着孙云儿的脸色,轻声道:“其实,容贵嫔娘娘说出门走走,美人去散散心也好。” “罢了,若是那姐妹俩又嘟囔出什么来,又是一场麻烦。” “美人倒不必过虑。”连翘笑一笑,“宫里主子们清闲,得空了总爱在一处喝茶闲谈,美人如今才入宫,本来不好四处走的,可是娘娘发话了,先和旁人交好也不错。” 孙云儿眼前一亮:“是,我倒想去看看江才人呢。” 连翘原本的意思,是想叫孙云儿抓住先机,和其他低位妃嫔联结起来,谁知自家这主子,天真得不解世事。 她看着兴冲冲收拾自己的孙云儿,默默叹口气。 这位主子心若赤子,本不该入宫的。 既然入宫,又叫她遇见自己,且她待人还格外亲切,少不得自己勉力护她周全。 连翘看孙云儿收拾妥当,微笑着提点:“美人,宫中做什么事都怕出头和显眼,若是你想拜访江才人,那反倒不能只拜访她一个人了。” 孙云儿到底伶俐,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好,我往各位姐妹处都走一走。” 连翘眼见着这位主子如此受教,心下更是欣慰。 说了要四处走走,孙云儿便各宫都走了一遍。 这么走一遭,倒真是略有收获。 孙云儿虽然不善言辞,旁人见她性子乖巧,都愿意都说两句。 今日不是在众人前,赵美人便不再文绉绉的,先捂着心口叹自个儿出身低,又羡慕旁人出身好,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孙云儿免不了安慰几句。 得了孙云儿两句安慰,赵美人立刻又高兴起来,竟开始口无遮拦:“和嫔娘娘看着和气,可养的孩子却刁蛮,四公主见天的胡闹,长大了可怎么好呢。” 公主和寻常女子又岂能一样,孙云儿不好接这话,打个岔说还要去别处拜访,连忙走了出来。 冯美人出身平平,为人却骄矜,孙云儿与她话不投机,略坐一坐就出来了。 宋才人是五品官的女儿,出身非比寻常,人虽温柔亲切,与孙云儿却全不是一路人,开口闭口都是朝政时事,便是容贵嫔也没这副架势,孙云儿勉强说了几句,告辞往江静薇处去了。 江静薇正坐在屋里绣花,见孙云儿来了,立刻起身相迎:“稀客,稀客!星儿,倒茶来!” 孙云儿上前来对江静薇行个礼,却被江静薇一把扯住:“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是才人,我该对姐姐行礼的,礼制不可废嘛。”孙云儿见江静薇还要客气,便眨一眨眼,“等哪日我做贵妃了,姐姐恐怕要还我许多礼呢。” “好,且等着你哪日做个贵妃,我日日向你行礼。”江静薇嗔笑,待茶水奉上,挥退星儿,“你下去吧,我和孙美人闲坐着聊聊天。” 连翘看了孙云儿一眼,孙云儿走了一路,正口渴着,埋头喝茶,竟没瞧见。 江静薇轻轻咳一声,孙云儿诧异地抬头,顺着她的眼神一看,连忙对连翘点头:“江才人说得对,我们聊会天。” 这一句话又全是副孩子脾气了,江静薇和连翘都笑一笑。 待连翘出去,江静薇宠溺地刮一刮孙云儿的鼻子:“小丫头,爱撒娇,都入宫了,还这么说说笑笑的。” 孙云儿轻轻眨一眨眼:“姐姐入宫以来可越发清瘦了,更显得风姿出众,想必皇上见了一定喜欢,今儿晚上翻了牌子,只怕立时就要封个婕妤!” “你这个丫头,坏得很!”江静薇方才的端庄模样全没了,用力跳了起来,冲着孙云儿的脸蛋一拧,“方才说一句你要做贵妃,这就来编排我了!” 孙云儿连声讨饶,江静薇到底沉静,也不过轻轻意思两下,就恨恨作罢:“得了,不折腾你,好生坐着喝茶吧。” 这时坐定,孙云儿才有功夫看周围,这一看不要紧,惊叹的话忍不住地往外蹦:“我的天呐,姐姐你这屋里,比我的也华贵太多了!” 江静薇脸上,忽地浮现出一股复杂的神情。 进屋了只管吃茶,又看这屋子的主人是否瘦了,倒这时候才有功夫看摆设,看便看,还大喇喇地直说比自己屋里好,这样看来,这个孙云儿…… 她前头见这姑娘能一句话噎得大小罗美人无话可说,还当这姑娘是扮猪吃老虎,此刻看,这姑娘是当真性子单纯。 江静薇不由得想起家里那个年方十岁的妹妹,又想起孙家那位长女,再开口时,语气又更柔软些:“也就你这个丫头说话这样耿直,你们宣明宫那两位罗美人,说话可比你委婉多了。” “她们?她们说什么了?” “无非就是夸我这屋里华丽,配得上我的身份,大概就是这类话了。” 孙云儿点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她们来过姐姐这里?” 江静薇点头算是应了,望一望孙云儿的脸色,又添两句:“也就赵美人和两位罗美人来过,其他人并不曾来。我也想过是否要四处拜访,想想咱们这个身份还是不宜招摇,妹妹不必把这事放心上。” 孙云儿点点头,捧起茶来喝,却在心里嘀咕起来。 她放在心上的,倒不是该不该出门,横竖有容贵嫔教导,她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她想的,是别的事。 那姐妹俩,早上当着容贵嫔,话说得漂亮,说什么宣明宫的本事都学不完,哪用得着往别处走,实际上呢,只怕是满宫都走遍了。 也就自己这傻乎乎的性子,会把她们的话当真。 与这样两位同住一宫,帮衬大约是不必想的了,她们俩不来踩一脚已经很好了。 孙云儿不由得气闷,然而对着江静薇,到底不曾说出来,只高高兴兴地陪着说了些家常,望着时辰不早,便告辞回去了。 回到殿中,已是午饭时分,御膳房的小太监正往屋里送饭,在门口遇见孙云儿,恭恭敬敬行个礼。 连翘掀开碗碟上的盖子,孙云儿一瞧,看着是四菜一汤,实际上还不如秋油拌饭来得爽口。 芋子煨肉,想必是搁在炉子上温了许久的,芋子都快化成一团了;小鱼香煎豆腐,也不知出锅多久,豆腐都干巴得翘起来了;炒小油菜,颜色又灰又黄,不甚新鲜,只一道雪菜炒肉丝还算看得过去,一碗紫菜蛋汤也还能入口。 孙云儿头一次生了些小小的抱怨:“位份低可真不好,饭都吃不成。” 连翘不曾想到,这位美人入宫以来,没嫌屋里寒酸,也没嫌低三下四服侍容贵嫔辛苦,第一个嫌弃的,竟是饭菜不好。 不过想想也是,民以食为天么,是个人,都要在意吃饭的事。 厨房一头要忙御膳,一头要忙太后、皇后和张贵妃宫里的饭菜,再有就是几位嫔主子,下头这些新人的饭菜,还不是一早就做好了搁在大蒸笼上温着,哪有现做的。 连翘刚想出口安慰几句,又听得孙云儿开口了:“我不能一蹶不振,我要得宠,哪怕是为了这一口吃的,我也得撑着往上走!” 她倒不是一味求口腹之欲,而是这饭菜吃了不养人,人都憔悴了,哪有本钱争宠? 然而当着旁人,总不好说是要保养容貌争宠,那也太直白了些。 连翘听了孙云儿的话,又是好笑,又是动容,手里替孙云儿布菜,口里却忍不住道:“美人若是有吩咐,奴婢但凭差遣。” 孙云儿抬头看一看连翘,竟真问出一句话来:“我能不能打点些银子,往御膳房点菜?” 连翘唬了一跳,犹犹豫豫地开口了:“依着例,嫔位以下的主子,若非是有孕、生病等,是不能随意点菜的,美人要花钱点菜,奴婢倒是可以勉力一试,只是怕招摇呢。” 孙云儿低头想一想,又道:“我只要每天中午晚上各一碗炖鸡蛋,这行吗?” 连翘起先还当孙云儿要什么山珍海味,这时听见不过是一碗炖鸡蛋,且还不用换花样,便大大松一口气:“这有什么不行的,奴婢替美人想法子去。” 孙云儿起身从匣子里取出五两银子来,递在连翘手上:“这点子银钱,你拿去打点。” 连翘笑着摇摇头:“不必打点,御膳房有一位和我一起进宫的宫女,如今也算个小小的管事,我去和她说,每顿蒸上几碗鸡蛋,一碗送到美人这里,其他的间 11. 第 11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孙云儿睡得饱觉,一夜好梦,晨起看见连翘挂着两个黑眼圈,还好奇地问一句。 连翘心里哭笑不得,满宫里,只有自己服侍的这一位主子,昨儿能睡得着。 话说回来,心宽的人,在后宫才能走得长远。 于是对着孙云儿,连翘又多几分耐心,半遮半掩地将昨日的事点破:“昨日是新人翻牌子的头一日,后宫无不悬心呢。” 孙云儿正歪着头打量衣架上那身玫粉色衫子,正暗暗嫌弃它招摇,听见连翘的话,愣一愣才回头问:“对了,忘记问了,昨儿翻的,是谁的牌子?” “是宋才人。” “是她?”孙云儿喃喃自语,口气复杂。 依着样貌,自然该是大小罗美人,依着为人,该是江静薇,怎么偏偏是那个满嘴大道理的宋才人? 那个宋才人,除了出身高些,也没什么长处啊。 倘若不是皇帝上赶着找个卫道士,便是他根本不把心思放在后宫。 这事,且再等几日就能看出来了。 孙云儿不曾多说,只照常给容贵嫔请安,并依着容贵嫔的指点,又往外逛一逛。 除了江静薇处,还去了那个可怜但耿直的赵美人处,再有就是往御花园逛逛,绝不四处招摇。 第二日一早,连翘一边服侍孙云儿梳洗打扮,一边道:“皇上昨儿翻了江才人的牌子。” 孙云儿正在插戴簪子的手稍稍顿一顿,轻声道:“那我今日该去恭喜姐姐了。” 连翘应了一声,又道:“今日起,江才人便得去向中宫请安了,美人可晚些再去。” 孙云儿沉默着点点头,看一看手中那支烧蓝茉莉的簪子,放回匣子里,又另拣了一支粉色碧玺的:“我戴支喜庆的,等会去贺一贺江才人。” 连翘听孙云儿语气淡淡,还当她是不高兴了,连忙劝慰:“美人和江才人交好,她能先得宠,必定能扶持美人的。” 孙云儿想的倒不是这些,然而她不曾解释,只轻轻“嗯”一声。 倘若她所料不错,接下来五个美人也要依次翻一遍牌子的了。 皇帝按照位份翻的牌子,难道当真是个对后宫无意的?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有些心灰意冷,然而再一想容贵嫔到底是个明主,她只要肯熬日子,以后想必也能有个出路,到那时,母亲和姐姐也算有些脸面,不枉自己受她们一场教养。 想到这里,孙云儿又勉强打起精神来:“连翘,叫御膳房早上也给我多送一个煮鸡蛋来。” 连翘方才还替主子沮丧的,这时听见主子还有心思保养,知道她不曾灰心,不由得眼前一亮:“哎,奴婢这就去办。” 谁料,皇帝竟隔了好几日未召人侍寝。 正当阖宫议论纷纷时,皇帝又依次召幸了大小罗美人和冯美人。 孙云儿算一算日子和人选,只怕接下来就要轮到自己了,不由得也惴惴。 如今连翘都看出来皇帝的意思了,对着孙云儿,也难说出什么恩宠不恩宠的话,只安慰道:“皇上他其实是个勤政的明君,一心扑在前朝,后宫的事,还是张贵妃在管着。” 这话,是提点孙云儿去逢迎张贵妃了。 可是如今孙云儿如今不过是个最末流的美人,到了张贵妃面前哪有说话的份,赵美人被人左右嘲讽的场景,还犹在眼前呢。 还是得先往上走一走。 虽然对得宠一事不报期望了,到底还是要挣一个出路。 谁知,皇帝竟又不召幸了。 除了孙云儿和赵美人,其余的,都被召幸了一遍。 偏生只留下了两个人。 因着没侍寝过,孙云儿不能去永宁宫请安,加上受了容贵嫔点拨,孙云儿“忽然”发现御花园的枫叶慢慢转红,颇有意境,便常日流连在园子里,倒少受了许多“关怀”。 然而想来打探的人,总能找着机会,旁人不论,大小罗美人与孙云儿同住一宫,是躲不开的。 这日孙云儿一进宫门,便见两个罗美人齐齐站在自己面前:“孙美人如今真是有把子好力气,日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往园子里闲逛,我们姐妹想见你一面都难。” 连翘如今也知道了两位罗美人的性子,见自家主子沉默微笑,便赶紧上来解围:“我们美人才在御花园逛了一圈,正累着呢,两位美人有话不妨日后再叙。” 大罗美人冷冷哼一声:“你这奴婢好不晓事,主子说话,哪有奴婢插嘴的份?身份卑贱,不知礼数!” 连翘不曾想到大罗美人如此霸道粗鲁,脸色一白,僵在一边。 孙云儿分明察觉到,连翘扶着自己的手都收紧了一些。 她抬头看一眼大罗美人,从崭新的衣裳到那支份例之外的攒枝金簪,忍气慢慢地道:“姐姐无故训斥我的贴身宫女,难道是冲着妹妹我来的?容贵嫔娘娘曾有训导,在宫中凡事都要守规矩讲道理,姐姐的言行,算是讲道理的吗?” 这丫头拉大旗扯虎皮的本事,姐妹俩待选时就见过了,这时见她又使出这一招来,不免慌乱。 然而小罗美人到底心思缜密些,轻笑一声扯开话题:“不过是一件小事,妹妹何必抬了贵嫔娘娘出来,不知道的人,还当妹妹是要狐假虎威呢。” 孙云儿知道自家不曾侍寝,难免声气低些,可眼前姐妹俩就是欺软怕硬,她若是今日客气了,只怕这姐妹俩愈发要欺到头上,至于连翘,不过是被自己给带累了。 为着自己,也为着连翘,她也不能忍气吞声。 于是孙云儿冷笑一声:“依着品级,我与两位姐姐同是美人,既是平级,对方的贴身宫女怎可轻易训斥,这事闹到永宁宫,只怕两位姐姐也是不占理的!” “你……” “横竖我是不曾侍寝的,也不必在意什么名声,两位姐姐是宫中新秀,可要珍惜名声,赶明儿若是传出个欺凌弱小的风闻来,妹妹可是一概不管的!”孙云儿说完,拉住连翘的手转身而去,“走!” 大小罗美人领教过孙云儿扮猪吃老虎,以为她只敢迂回婉转,不曾想她竟还敢当面咄咄逼人,不由得愣在当地。 隔了许久,大罗美人尖叫一声,“她,她那是什么态度?” 小罗美人赶紧一扯大罗美人,“姐姐,算了。” “算了?她以下犯上?怎么能算了?” “方才孙云儿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我们三人是平级,她的贴身宫女,我们的确不能随意训斥,再有,那丫头的意思姐姐没听明白?倘若我们紧追不放,她就要放出风声,说我们欺凌弱小了!” 大罗美人的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疑惑:“她有这个本事和心计?我怎么看不出?” 小罗美人不答这话,只道:“如今我们虽比她多承圣宠,也不过是点卯似的一次,姐姐和我,还得多想法子邀宠才是正经。” 大罗美人这才作罢,与小罗美人一道回了拾芳阁不提。 连翘被孙云儿拉着跑回屋里,一颗心跳得擂鼓也似的。 她不曾想到,这个身无宠爱的主子,竟肯为了她一个小宫女出头。 自然了,连翘还没昏头到以为,主子是全然为了她这个奴婢,主子大多还是为了整个东侧殿的面子和名声。 可是,就是这样,对她这个入宫五年,见惯人情冷暖的宫女来说,已经足够了。 “美人……”连翘说了两个字就哽咽了。 尚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便见孙云儿拍着心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哎呀,方才那一通大道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说出来的,说完了还真后怕,赶紧溜回来,省得那姐妹俩找麻烦!” 连翘不由得又噗嗤一笑,险些冒个鼻涕泡出来。 不论这主子是真后怕,还是将方才的恩情轻轻揭过,连翘都知道,主子的意思是不想提方才的事了。 然而连翘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声:“便是贵嫔娘娘来问,我也要为美人力证,是她们无礼在先。” 孙云儿先是一笑,随后又犯起愁来。 不承圣宠,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她到底是哪里招了皇帝的忌讳? 此刻努力回想,依稀记得那日高高的龙椅上坐着的是个青年人,只记得一身家常衣裳,好像就连选秀这事也并不看重似的。 “连翘,皇上他从前……进后宫进得勤吗?” 自家主子不曾侍寝, 12. 第 12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不知不觉,忽忽数日已过。 连着多日,皇帝连后宫的门也没踏足过。 孙云儿与赵美人未得召幸,起先还有人议论一阵,如今倒少些流言蜚语。 不为别的,这些日子以来,皇帝进后宫,只分别召幸了五位新入宫的妃嫔一次,仿佛是专为了点卯一般,并没有恩宠哪一个的意思。 就连位高权重的张贵妃,或是美貌无匹的丽嫔,都没得见皇帝一面,细细论起来,孙云儿与旁人的境遇也差不多,谁又好意思单拣着她说。 这日晨起便是秋风呼啸,刮得飞沙走石、草木簌簌,孙云儿便没出门,捧了本书坐在屋里看。 不多时宣明殿的小宫女玉兰来请,道容贵嫔唤孙云儿前去叙话。 孙云儿望一望时辰,疑惑地问一句:“贵嫔娘娘已请安回来了么?” 玉兰摇摇头:“皇后娘娘凤体不适,免了请安。” 孙云儿不意是这个缘故,连忙岔过话头:“好,我整一整衣裳首饰,马上就来。” 这宫里谁都知道皇后避世是有块心病,谁又敢拿住这个话题多说什么。 连翘也不曾言语,替孙云儿扶一扶髻上的珠花,主仆两个一道去了。 容贵嫔只穿了身家常衣裳,正与大小罗美人闲谈,看见孙云儿进殿行礼,微笑颔首:“孙美人不必多礼,我看你衣衫略单薄了些,可要当心着凉。” 孙云儿连忙应下:“多谢娘娘关怀,妾感激涕零。” 大罗美人有些日子不曾逮着孙云儿讥讽了,这时见容贵嫔竟把这个无宠之人也一般地客气对待,甚至还关怀备至,不由得心里不自在起来。 她敷衍地与孙云儿见个礼,随即就冷笑一声:“娘娘传召,妹妹也来得这样慢,只怕是不大恭敬。你平日里悠闲,勤快得满宫走,怎么偏生陪娘娘叙话就不勤快了?” 小罗美人原本微笑不语,待听见“悠闲”两个字,猛地凝住笑容,控制不住地向上瞥了一眼容贵嫔。 论起悠闲,容贵嫔才是宫里最悠闲的一个,入宫三四年了,还从未侍寝过呢。 幸而容贵嫔正低头喝茶,似乎不曾留意到下头动静,小罗美人这才松了口气,轻轻扯一扯大罗美人的袖子:“姐姐,不必多言,咱们还是听娘娘教导吧。” 大罗美人到底不算笨到家,听见妹妹出言阻止,也意识到了自己话里的漏洞,连忙打住话头,回身坐在椅子上。 容贵嫔搁下茶盏,微笑着道:“没两日就是立秋了,依例呢,逢大日子时,宫中都有夜宴……” 话才说到这里,玉兰忽然自门口探出一张脸,她仿佛知道自己失礼,猛地往后一瑟缩,然而还是探出头来,对着墨风焦急地招手。 墨风连忙笑一笑:“这丫头,平日里就慌脚猫似的,当着几位美人也这样失礼,是奴婢没管教好,这就去说她两句。” 容贵嫔的谈兴似乎淡了,打住话头,嘱咐下头三人吃点心。 才用了早膳不久,孙云儿哪吃得下,然而眼前场景古怪,由不得她不吃。 不多时墨风便进殿来,脸上也是一副古怪神情,她不去看旁人,倒看一眼孙云儿,然后才凑到容贵嫔耳边去,轻声说了两句什么。 孙云儿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见容贵嫔“哦”一声:“今儿皇上翻了她的牌子?” 这话出来,自然是希望旁人追问的,小罗美人立刻知趣地问一声:“娘娘说的谁?” 容贵嫔微笑着,脸上竟是一点妒忌也无,还颇有些欣慰:“皇上今日翻了江才人的牌子,还赏了几盆花。” 孙云儿于容贵嫔的境遇也略知一二,这位主子,不过是身份贵重,并不得圣宠的,这时见容贵嫔不妒忌,倒也不意外,可是这位娘娘脸上的欣慰又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孙云儿想明白,大罗美人就忍不住出声了。 “江才人?皇上怎么会翻她的牌子?”大罗美人似乎不可置信,随即便意识到自己失态,讪笑着道,“照理,该翻孙美人或赵美人的牌子了。” 孙云儿不由得有些笑不出。 这个大罗美人,可真是让人烦不胜烦,她自视甚高,以为皇帝重进后宫该翻她的牌子,口不择言说错话,却拉了两个无宠之人出来挡枪。 容贵嫔摇了摇头,对大罗美人的失礼并没斥责,只作无事一般转向孙云儿,赞许地点点头:“与旁人交好,才能在宫中走得长远,孙美人这事办得不错。” 孙云儿这才明白,方才容贵嫔脸上的欣慰是什么意思。 容贵嫔是赞她有成算,身无圣宠,却懂得与得宠之人交好。 “不敢当娘娘赞赏,妾不过是……” 孙云儿说了一半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和江静薇聊得投缘,所以才见天往惠贵嫔的晴芷宫跑的。 她倒是敢说,旁人敢信吗。 这后宫里,就连容贵嫔这样满腹诗书的人,考虑的也是得失功利,更何况旁人。 小罗美人一向伶俐,见孙云儿语结,好心地替她解个围:“孙美人到底有眼光,佩服。” 大罗美人方才讥讽孙云儿不成,这时见旁人都赞她,又不自在起来:“孙美人与江才人平日里姐姐妹妹叫得亲热,怎么也不见她在皇上面前保举保举你?” 容贵嫔这次便出面打断了大罗美人的话:“方才立秋夜宴的事,我还没嘱咐完你们,夜宴上有时各位姐妹会一展所长,这是你们入宫的第一次宴会,张贵妃一定会给你们机会露脸的,有什么歌舞琴乐,回去操练一番,到时候在皇上面前博个头彩才好。” 大小罗美人眼前均是一亮,喜滋滋地应了:“妾遵命,多谢娘娘提点!” 孙云儿也跟着应了下来,心里却犯起了难。 才艺?她哪儿有啊? 算账管家,女红诗书,哪一样是能拿到人前出头露脸的? 勉强要算,吟诗算一个吧,可是现放着皇后这位出身百年世家的豪门贵女,再有容贵嫔这位出身清流之家的女儿,她孙云儿那点三脚猫功夫,哪好意思拿出来现眼。 回了东侧殿,孙云儿懊恼地往床上一躺:“哎呀,怎么还要当众露脸呐!别到时候露脸不成,露个猴屁股!” 自入宫以来,孙云儿还没说过这样粗俗的话,这时乍说出来,显然是因为心里愁得厉害。 连翘听了不由得莞尔:“美人,怎么愁成这个样子,又不是当真要去载歌载舞,这样的事有歌舞姬呢,宫中主子娘娘们作歌舞,不过是露脸为博皇上一笑,你随意拣一样本事显一显就成。” 孙云儿坐了起来,歪着脑袋看向连翘,两手一摊:“我当真是一样才艺也无呀。唱歌跳舞是一点没学过,琴呢,我嫌磨手指头,学了一二年就搁下了,棋倒还会,可是这也不算才艺啊,吟诗……当着皇后娘娘和容贵嫔娘娘,我哪好意思作诗?” 连翘跟着自家这位主子也有些日子了,知道这是位娇养长大的闺中女儿,又因为母亲和姐姐的缘故,自小看的学的都是管家理事,于才艺上确实不擅长,这时听了她的话,稍一低头,替她出个主意: “美人想要吟诗也无不可,拿这事去问一问贵嫔娘娘,她说不定就改了自己的才艺呢,贵嫔娘娘可是舞乐诗画样样精通,必不会和美人争这个风头。” 孙云儿连忙摆手:“还是算了,我哪能拿这事去劳烦贵嫔娘娘,容我自个儿再想想。” 才入宫的新人,一无圣宠,二无位份,怎么好去倒逼着主位娘娘退让。 倘若是和嫔那样指望下头人争宠的,自然是千肯万肯,可是容贵嫔却是最重规矩的,怎么可能点头准许此事。 孙云儿再没谋略,这点子成算还有。 连翘知道自家主子是个孩子脾性,见主子连连摇头,只当她是不好意思,笑一笑便作罢。 孙云儿又捧着脸想了半天,一个好主意也没想出来。 跳舞是不成的,家中姐妹也没一个会的,只九妹的姨娘是个伶人,算是身姿绰约,却也没把这本事教给女儿。扬州地界瘦马多,正经人家生怕女儿沾个不好的名声,少有让女儿学跳舞的。 唱歌,会是会的,只是孙云儿自己张不开这个嘴。 母亲和姐姐打小对她耳提面命,教的都是做正室的本事,她自个儿一张嘴,就总想起几位姨娘替父亲母亲唱曲儿解闷的场景,倒不是鄙夷,而是觉得心酸可怜,她不愿自己也变成那样。 琴,她许久没摸过了,勉强还能按出宫商角徵羽来,曲子只怕是一首也弹不出了。 想了半天没奈何,把在家时与姐妹们一起写的诗拣了一首写出来。 连翘见主子挥毫泼墨,伸头一看,不由得笑了:“奴婢虽然不通诗书,也知道美人这诗甚好,又是月影又是桂香的。” 孙云儿回头耸耸肩:“就这,还是我九妹给我改过的呢,凭我自个儿,可写不出来。” 自家这主子,也实在太坦诚了些。 连翘心里直想笑,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一板一眼地叮嘱:“这话美人当着旁人可别说。” “这是自然,我又不傻。” 是不傻,就是稍稍有些太娇憨耿直了。 连翘如今看主子,好似看一个小了几岁的妹妹,倒有些母鸡护崽的心,歪着头想一想,道:“我会扎绢花的,只是扎得不如巾帽局的姑姑们好看,我给美人扎两朵绢花,到立秋夜宴上戴。” 哪个女孩不爱美,孙云儿也不例外,自入宫来,除开自己带进宫的几支钗环,只份例里的几样首饰戴来戴去,她早就腻烦了,听了连翘的话,高兴地拍起手来:“好,我想要栀子花的!” “栀子花浅绿,颜色太白,宫中不喜,不如给美人换个粉玫瑰吧。”< 13. 第 13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立秋的夜宴,众嫔妃为着皇上要来,欢欣而聚,又因着皇上爽约,扫兴而散。 孙云儿虽然有些焦躁,却还沉得住气,自回去修身养性不提。 御厨房那位宫女与连翘似乎甚为交好,再隔一段日子,炖蛋上便多了些现熬的肉末汁、虾茸碎,算是给孙云儿补养身子的。 孙云儿见菜式丰盛,不由得惴惴,往常吃得香的,如今却颇有些味同嚼蜡。 她到现在还无宠,只每月十两的份例,可不够使劲打赏下头的。 箱笼深处倒是还有五百两银子,可那是救急用的,怎么也不能为着一口吃食,就拿出来使了。 对着连翘,也不好意思说手头紧了,拿不出银钱打赏,只嗫嚅着道:“这么破费,是不是太招摇了些,不如请那位姐姐不要再费心了。” 连翘“嗐”一声:“我还当美人是嫌东西不好吃呢,原来是愁这个。” 望一望四周无人,连翘凑近些,轻声把内里的事说给孙云儿听。 说来也不难,不过是翻着花样做炖蛋,往几位皇子和公主的饭盒子里一送。 几位小主子年纪小,爱吃软烂的东西,除开二公主,旁的倒都爱吃。 和嫔是个碎嘴性子,又疼四公主疼得没边,把这事当作正事絮叨给了张贵妃,张贵妃听见是这事,当场拿了主意,以后皇子公主的桌上,每顿都多添一碗炖蛋。 既是要做,顺手便也能带上别处,那宫女给孙云儿这里送炖蛋,愈发名正言顺了。 孙云儿不曾想到,这事还能这么办,愣神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摇摇头吃光碗里的炖蛋,把碗一推:“今儿的饭有些硬了,我要出门散散。” 说是出门散心,还是往江静薇的屋里去。 立秋夜宴后,皇帝只召幸了江静薇和大小罗美人,显见得是最宠这三人了。 罗家姐妹如今心高气傲,虽然碍着礼节的缘故没把孙云儿怎么样,一见了面,脸上似笑非笑,口里不阴不阳,总叫人好像吃了囫囵粽子一样噎得慌。 孙云儿懒得呆在屋里等她们,得空了就往外走。 晴芷宫里,正翻晒着秋季的夹衣,孙云儿往惠贵嫔面前陪坐片刻,又对着窗下读书的三皇子赞两句有板眼,便到了江静薇殿里。 江静薇听见孙云儿来,搁下绣绷迎上前来:“妹妹怎么来了?马上就是歇午觉的时候了。” 孙云儿叹口气:“烦,烦得很。” 怎么不烦,就连吃个炖蛋都要借旁人的光,她孙云儿这辈子,什么时候这样憋屈过。 谁知这话出来,江静薇脸色却微微一变:“你也听到那些闲话了?都是无稽之谈,不必当真。” 孙云儿原不过是随口抱怨,这时听了江静薇的话,倒少不得追问下去:“姐姐说的话,我怎么听不懂?什么闲话?什么无稽之谈?” 江静薇不曾想到孙云儿是这么个回答,连忙捂住嘴:“是我冒失了。”再看看孙云儿,到底还是没忍住:“也没什么,就是……” 就是宫中不知哪个角落起的闲话,说孙云儿不得宠,皆因为她当日殿选,是由皇后出言留下的。 皇帝和皇后两个人,是有块心病的,这便是当年大皇子早夭的事,此事虽不是隐秘,却无人敢提,帝后两个如今形同陌路,全因这件事上而起。 皇后避世多年,秀女大选却不能不出席,她本不理宫务,却出言留了孙云儿这么个秀女,由不得人不多想。 “什么?有人说,我是皇后安插在宫里的棋子?”孙云儿入宫以来,还没这么咋呼过,此时险些从锦凳上蹦了起来。 江静薇急忙一把扯住她:“你急什么,我不是说了,这都是无稽之谈,信不得的。” 孙云儿这才坐了下来:“难道,皇上就为了这个,才一直冷着我?那赵美人呢,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也是皇后安插的棋子?” “你看,你看,你还是急,别急呀。”江静薇拿出在家时哄妹妹的脾气,慢声细语道,“可不是还有个赵美人呢,大伙又不是傻的,怎么会不知道这些话是混账话。” 孙云儿听到这里,再不是火冒三丈的了,却还是气鼓鼓的:“人心怎么坏成这样!” 江静薇摇摇头:“这话把皇上和皇后全编排一遍,已传了好几日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倘若无意,倒还罢了,倘若是有意……” 剩下的半截话,江静薇没说,孙云儿却也猜到了些许。 这话若是有人故意放出来的,只怕那人是失算了。 她孙云儿是块不起眼的碎磁瓦,可是皇上皇后却是万金之躯,天塌下来,且有两位主子顶着呢。 想通了这一点,孙云儿便把烦心事抛在脑后,起身去看江静薇的绣绷,一看清楚,不由得笑了:“姐姐的绣工,和我九妹差不多。” 江静薇脸上一红:“我从小就是和绣花针八字不合,这小东西怎么都不听我的话。” 孙云儿此时心情大好,就着江静薇的绣绷改了数十针,把江静薇看得连连赞叹,一席好话吹得孙云儿飘飘然的,几乎飞上天了。 从晴芷宫出来,孙云儿只觉得路边的桂子香气都格外清甜,然而这好心情也不过持续到宣明宫门口。 敬事房的两个小太监,自宣明宫出来,一边笑一边互相嘀咕,远远瞧见孙云儿,微微躬一躬身便算请过安了。 见他们失礼,孙云儿也懒得置气,宫中人都是跟红顶白,她一个无宠之人,不得两句奚落已经很好了。 孙云儿听得分明,两个小太监议论的,是大罗美人侍寝的事,不知怎么,她心里起个疑问,难道,皇帝当真是因为皇后,才冷落她这个孙美人的? 若是因为这样,她这个美人也太冤枉了些。 可是老天爷好像还嫌孙云儿不够沮丧似的,晚上大罗美人侍寝,竟叫人来东侧殿借人手。 主仆两个已经吹灯歇下了,被外头流水般进出的宫女太监吵得睡不着,这时候还要往外出人手,连翘气得掀被子跳起来,险些要骂人。 顾着规矩体面,连翘勉强挂了副比哭还难看的笑,慢吞吞打开屋门,只伸个头出去:“侍寝的事,从来没听说要往外借人手的,这位妹妹,莫不是传错了话。” 那小宫女看连翘年长,倒不敢高声大气,讪笑一笑: “连翘姐姐说哪里话来,是两位罗美人陪着皇上吃酒尽兴,又叫了几个菜,我们拾芳阁人手短,传菜倒酒一时忙不过来,小罗美人这才差我来借人手,并不是为着侍寝。” “行了行了,不必再说,我差人跟你去就是。”连翘说着,高声唤道:“萍儿!扇儿!” 待两个小丫头来,连翘却又只放了一个走:“扇儿跟着去,萍儿还是去看着茶水炉子。” 那小宫女只当连翘是在使脸色,一个字不敢多说,领了扇儿下去了。 待殿门关上,孙云儿却多问一句:“萍儿怎么了?” 这话出来,连翘便知道自家主子是个秀外慧中的,算是可造之材,可以尽力辅佐的。 连翘心头大慰,于那罗家姐妹也不怎么生气了,低声点拨主子:“萍儿是容贵嫔的人,奴婢也是这两日才看准的,所以先前便没告诉美人。” 孙云儿今日受的震惊也不是头一次了,然而还是忍不住从床上坐了起来,却还记得压低声音:“不会吧!贵嫔娘娘看着可不像这种人!” 萍儿在宫里并不安分,孙云儿早猜到她背后有人,却不曾想到,竟是顶头的容贵嫔派来的。 容贵嫔已经管着自己了,为什么还要派人暗中监视?孙云儿只觉得不解。 连翘摇摇头,替孙云儿掖好被子:“贵嫔娘娘虽然平易近人,却终究不是个等闲之辈,这样的手段在宫里也只寻常,幸好娘娘她对美人没有恶意,美人只当不知道就是了。” 孙云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然而又不好说什么,只勉强点点头算是应下。 隔了片刻,孙云儿又坐起来嘱咐:“以后叫萍儿做杂活,少叫她进殿才是。” “是,这些事奴婢都省得。”连翘轻声应了。 又隔半晌,连翘又开口了:“大小罗美人的事,美人不生气吗?” 孙云儿想了一想才出声回答:“不生气。” 连翘听得出这是真心话,不解地追问道:“美人为什么不生气?” “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们……她们……”连翘憋了半天,没拣出合适的词来。 “她们仗势欺人,恃宠生娇?” “不光是这样,她们还狐媚皇上呢 14. 第 14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慈安宫内,常年燃着名贵而优雅的沉水香,叫人一闻,心神都不自觉宁静下来。 太后穿了身家常衣裳,笑微微地看着下头。 “皇后管理得宜,听说后宫如今一片祥和,这都是你这做皇后的功劳。” 皇后落在皇帝身后半尺,这时听了太后的话,上前一步,与皇帝并肩而立,口里谦逊:“儿臣不敢当太后的赞,管理后宫,乃是儿臣的本分。” 这一向来,管理后宫的,都是张贵妃,怎么太后和皇后,都只当没这回事。 下头人心里各有想法,却谁也没摆在脸上。 太后又问:“这一届新进宫的秀女,听说有一位江才人很是端方贤淑,还有一位宋才人也很懂规矩,不知来了没有。” 江静薇和宋才人连忙站了出来,恭恭敬敬向上请安。 太后随意问了两句家常,又提高声音:“还有两位罗美人,听说很是伶俐,可也来了?” 大小罗美人不意还能有自己露脸的机会,连忙齐齐站了出来:“恭请太后娘娘金安!” 谁知太后并不曾对她们俩说什么,只上下打量一眼,“嗯”一声便作罢。 大小罗美人心中失落,然而也知道自己与两位才人出身不同,当着太后,一个字不敢多说,乖乖巧巧又站了回去。 太后微微一颔首:“好,几个新入宫的孩子都很知礼,静兰送她们出去吧。”说罢,又和颜悦色转向二皇子:“洛儿马上要入学了,和皇祖母说说,想请哪位大儒作师傅?” 下头的事,已与新人无关。 几个新人鱼贯出了殿,由宋才人道一声“静兰姑姑请留步”,各自散了。 冯美人好似个木头在慈安殿站了半天,别说是太后,就连静兰的一个眼神也没得,心里大为沮丧。 此时她虽走在一行人最后,却总觉得旁人在悄悄回头打量,浑身不自在,走了百十余步,道个要散心,自个儿拐到小路上去了。 好巧不巧,大罗美人在后头轻笑一声:“干站了半天,可怜见的。” 这话虽然尖酸,却并没指名道姓,叫旁人听了生气,却发作不得。 冯美人脸上一白,头也不回,脚下走得更快了。 “美人,美人,慢些走,今天穿的软缎鞋子,这御花园的鹅卵石地面,可容易崴着脚。” “慢?走得慢了,那个大罗美人还不知又要说什么好听的!”冯美人气鼓鼓的,她用力一挥手,拍了拍树上攀着的一条碧绿青藤,拍得那青藤摇摇晃晃。 “宋才人和江才人两个被太后问话也就算了,她们是官家女儿,少不得比我们民女多受看重,罗家姐妹算什么东西,竟然也被太后叫上前说话!去了五个人,独独漏下我!” 说了这些,冯美人犹不解气,恨恨地道:“百合,你说,我就这么叫人看不上眼么?” 百合才张嘴要答,忽地看见满脸惊愕捏着风筝线的孙云儿,连忙拍一拍主子的胳膊,使个眼色。 冯美人顺着百合的视线一望,顿时脸都白了。 孙云儿也不曾想到自己会遇见这副场景,她不由得有些懊恼。 方才风筝百般放不上天,连翘劝她说天气不好,干脆回去,她怕回去再遇见那个赵美人,坚持和那风筝较劲半天。 这会,风筝是放上天了,麻烦也来了。 不该听的话叫她听见了,哪日冯美人落个不是,只怕要疑心是孙云儿出去嚼舌呢。 孙云儿看着冯美人煞白的脸孔,心思已飞快地转了起来,想怎么把这事遮过去。 还没想好,却听见冯美人开口了:“今儿请个安,还被当众落面子,还不如这不得宠的,一个人在御花园逍遥自在!百合,你说是不是?” 这话孙云儿只当平常,连翘却忍不得,上前一步:“冯美人慎言!” 孙云儿用力扯住连翘的胳膊,使个不必理睬的眼神,转头去看自己的风筝。 谁知冯美人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孙云儿,上前几步,直直对着孙云儿的侧脸道:“我倒羡慕孙美人心宽,不得宠还能这样快活,哎呀,若是那赵美人有这副本事,也不至于愁得老了三岁。” 这话却是欺到头上来了,且又当面扯上旁人,孙云儿不好不答,她也不回头看冯美人,只笑盈盈地对着连翘道:“太后娘娘福泽深厚,给她请安是盼也盼不来的福气,听说见她老人家一面,寻常人都能受益匪浅呢。” 连翘会意,点头道:“是呢,奴婢虽然不懂事,却也知道这些道理。” 孙云儿忽地转向了冯美人:“听说冯美人的父亲是一位秀才,冯美人自小熟读诗书,自然比寻常人更明白这些大道理,冯美人,你说是不是?” 冯美人被对面的主仆两个一唱一和架上高台,还被讥讽不懂道理,脸上不由得红一阵白一阵。 可是这些话句句厉害,她哪敢说一个“不”字,勉强笑一笑,嘟囔一句“妹妹好见识”,疾步走开去。 连翘待冯美人走远,便赶紧劝主子:“美人,咱们回去吧。” 孙云儿可不想再遇见哪个请安回宫的嫔妃,这时也顾不上担心赵美人是否还要扯着她抱怨,乖乖点头应了连翘的话,急急地收那风筝线。 一阵风过,吹得风筝摇摇晃晃,也吹得草木绰约起舞。 方才冯美人拍过的那道藤墙,被吹得分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个男子的脸庞来。 何礼顺着主子的眼神,看向远处那道娇俏的身影,笑着问一声:“皇上要不要召她过来?” 皇帝不答这话,只笑着道:“何礼,你听见这丫头方才的话没?明明是拉大旗扯虎皮,还说得这么一本正经,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场面话说得不熟练,可又没法子反驳,说她懂事吧,又傻乎乎的,说她笨吧,又怪可爱的。刚才瞧那风筝在墙头摇摆半天,终于放了上去,还算是个有韧性的。” 何礼是从简王府一路跟到养怡居的,何曾见过主子对一个女子这样称赞,他虽是个太监,也算是半个男人,哪里不明白,主子是喜爱这女子。 才要开口问一声是否召佳人前来,却听见主子又问一声:“这是哪个宫的宫女?” 这哪是什么宫女,分明是才入宫的新人。 何礼的眉心狠狠一跳,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回禀皇上,这位是今年新晋的美人,名叫孙云儿。” 皇帝疑惑地又看一眼那道身影:“朕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秀女了。” 您是不记得了,召幸了前头那几位主子后,北边军情紧急,您一头扎进养怡居,饭都在书桌边上吃,谁又敢拿后宫的事去劳烦您呢。 再后来召幸嫔妃,您没看绿头牌,直接张嘴点名,敬事房总不能硬塞了旁人去。 日子久了,您是该忘记这位秀女了。 何礼肚子里咕哝许多,脸上还得笑呵呵的:“皇上国事繁忙,些许小事,自然是放在边上。”他望望孙云儿要走,又问一声:“皇上,要不要请那位孙美人过来?” “罢了,御书房一大堆事等着朕呢,朕先顾那头。”皇帝摇头,脚下已往外走去,“今儿晚上便是翻她的牌子。” 何礼愣一愣,今天可是十五追月之夜,依着祖宗规矩,初一十五,该宿在皇后宫里的。 他再不想提这事,也得硬着头皮提:“皇上,今天是十五……” 皇帝脚步一滞,已经明白过来:“今晚不翻牌子,得空往永宁宫说一声,朕国事繁忙,今晚歇在养怡居。” 这么多年,皇上一直用这借口避着皇后娘娘 15. 第 15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奴婢名叫唐孝,是养怡居伺候的小太监,特奉何礼何公公之命,来提前知会美人一声,明儿皇上会翻美人您的牌子,请美人提前做好准备。”唐孝说着,冲连翘笑一笑,“还请这位姐姐代美人打点妥当。” “是,是,不敢当唐公公一声姐姐,我叫连翘。”连翘自报家门,看一看主子满脸糊涂,忍不住替主子问一句,“我们美人这事……” 宫中说话,自来讲究个委婉,这样才好给旁人留余地。 眼前的孙美人主仆,虽然冷寂许久,规矩倒是一点都没落下。 这位美人,生得娇俏灵巧,人又懂事,看着不光能得宠,还能走得长远,唐孝似乎有些明白了,何公公那罕见的好心是哪里来的。 于是,对着这主仆俩,唐孝倒愿意多说几句:“今儿是十五,所以皇上特地吩咐了,明日再翻美人的牌子。” 每逢初一和十五,该是帝后团聚的日子,这规矩,宫里人都是懂的。 皇上今日不能召幸妃嫔,可还是提前吩咐了次日召幸自家美人,这岂不是天大的恩宠。 连翘听了唐孝的话,稍一思忖,立时喜上眉梢:“不曾想我们美人有这样的福气,多谢唐公公提点!” 怎么不是福气,第二天侍寝,头一日皇上就下令翻牌子,这样的荣宠,在贞平一朝,算是头一份的了。 孙云儿再憨直也明白过来,这唐孝巴巴地跑来替敬事房提前传话,是卖人情来了。 她心里还糊糊涂涂的,也不知自己哪里得了皇帝青眼,然而这事唐孝一个字不提,显然是问不出的了,只好笑着道:“唐公公一路辛苦,连翘,请公公喝茶。” 不待连翘进屋取银子,唐孝就连连摆手:“不敢不敢,美人不必客气,何公公管得严,不准我们乱收的!” 何礼算是个忠厚人,对下头小太监们管得严,寻常宫女、太监乃至低位妃嫔的孝敬,都是不准收的,唐孝哪怕再贪心,也不敢坏规矩。 更何况,眼前这位孙美人得宠的日子只怕多的是,他更不会为着几两碎银,就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 孙云儿再客气两句,唐孝仍是摇头不止,孙云儿只好作罢:“既如此,公公且请等一等。” 唐孝见孙云儿提了裙子进屋,倒有些奇,不知这美人要弄什么玄虚,不论是什么金银珠宝,他肯定是不会要的。 不多一会,就见孙云儿双手捧着一方帕子出来:“这是我平日解馋用的瓜子,公公带一把,闲来嗑着解闷。” 唐孝不曾想到,这位孙美人郑重其事捧出来的,竟是这么一把东西。 再看一看眼前的孙美人,一双杏眼亮晶晶的,几乎能映出人影来。 唐孝在宫里也有三四年了,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主子,这时不由得有一瞬的语滞,随即便笑呵呵接了东西:“哎,那奴婢就多谢美人的好意啦。” 想一想何公公的善意,除开看好这位美人的前程,只怕也有那么一丁点儿,是看这位主子娇憨天真,纯良可人。 唐孝把手帕袖了起来,才一回身,却瞧见容贵嫔远远站在正殿门口,他心里一跳,赶紧上去请安。 容贵嫔的面上,还带着淡淡笑意:“唐公公,养怡居的差事不忙吗?怎么有功夫踏足我这宣明宫?” 唐孝心里一个激灵,连忙把腰弓得更低些:“回容贵嫔的话,奴婢是来替敬事房传话给孙美人的。” 敬事房自有使唤的小太监,哪用得着养怡居的人传话,便是唐孝肯跑腿,何礼也不准养怡居的人堕这个威风。 话音才落,唐孝自个儿也觉出里头的漏洞来,连忙又描补:“敬事房的公公们恰巧都有事忙,奴婢拣个便宜,往孙美人这里跑一趟,来露个脸。” 容贵嫔何等通透,闻言微微颔首:“这样看来,皇上是要召幸孙美人了。” 话已说破,唐孝也没什么好瞒的,硬着头皮应个是,心里却暗暗纳罕,眼前这位容贵嫔,向来温婉平淡,怎么今日却改了性子。 幸好,容贵嫔还是和从前一般体面,并不曾为难下头人,对唐孝挥挥手便放了他走。 孙云儿本要回屋的,可是看见宫里的主位娘娘出来,怎么好进屋关门,一动不动等了半天,待容贵嫔放走唐孝,便蹲一蹲身准备回去。 容贵嫔远远扫过一眼东侧殿,回头吩咐墨风:“咱们去德阳宫。” 容贵嫔并未特地放低声音,连翘听得头皮一麻。 待容贵嫔走远,连翘赶紧问孙云儿:“美人,容贵嫔是不是不高兴了?她去德阳宫,是不是要向张贵妃告状?” 孙云儿立刻摇头:“怎么会,容贵嫔是个有气量的人,我没得宠时,她尚且和气相待,我如今将要得宠,她怎么会不高兴?” 连翘想一想方才容贵嫔的眼神,只觉得心里不安:“可是,美人这次侍寝,比旁人又格外不同些……妇人妒忌之心,不可小觑啊。” 这话说得倒很有道理,孙云儿听进了耳朵,便歪着头认真想了片刻。 然而,半晌后,孙云儿还是摇了头:“我瞧容贵嫔不像那样的人,大小罗美人闹腾成那样,她一个字也没呵斥过,我比那姐妹俩,才哪儿到哪儿。” 连翘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这倒也是。” 轿辇又轻又快,不过片刻,就到了德阳宫。 张贵妃才打发走了敬事房的小太监,便听得下头来报,说容贵嫔求见,她连忙伸手止住庆云的话:“孙美人的事,等会再说。” 话音才落,容贵嫔便笑盈盈踏进殿内:“贵妃娘娘,妾贸然来访,不知打搅了没有。” 张贵妃笑着欠一欠身,客气两句:“贵嫔妹妹是盼都盼不来的贵客,谈何打搅。” 宫里一干人等,最可怜可叹的,就是这个容贵嫔。 皇上为了江山稳固,断送了这姑娘一生,徐家人为着一份前程,齐齐上阵,劝这姑娘自个儿跳了火坑。 这姑娘生得实在寡淡,便是庆云等大宫女都比她有姿色,皇上如今是九五之尊,从前也是凤子龙孙,哪愿意亲近一个样貌寻常的姑娘,因此只纳娶当日在她房里枯坐喝茶,借口尚未及笄,片刻之后就走了出来。 自那以后,容贵嫔的屋里,再没见过皇上的身影。 可是这事,哪边都难,知情人对着皇上和徐家,也只能叹句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皇上当年若不和徐家联手,便要眼睁睁瞧着未成年的十一弟做傀儡皇帝,他这成年的皇兄,只怕是凭空就多几条造反的大罪;而徐家呢,若不和皇上联手,也要被那些欲立小儿皇帝的人,给生吞活剥了。 然而,说来说去,最可怜的,还是容贵嫔这小小的女子。 张贵妃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在心里叹口气,对着容贵嫔,又多几分耐心:“贵嫔妹妹突然来访,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容贵嫔坐在殿中看书,忽地听见外头人声,便走出来看,谁知乍然就听见孙云儿要侍寝,心里乱成一团,这便想着往张贵妃这里来问一声。 可是张贵妃开口问了,她却不知道怎么说。 “我……没什么事,二皇子呢,怎么不见?” “哦,洛儿马上要进玄英殿读书了,我的意思,叫他先去拜拜师父,所以不在殿里。”张贵妃上下打量一番容贵嫔,忽地问,“可有人怠慢妹妹?皇上有旨,妹妹那里务必要优容以待,决不准敷衍,若是妹妹受了委屈,一定要告诉我。” 不知是因为张贵妃关切的语气,还是话里的深意,容贵嫔神色一动,竟当真问了出来:“孙美人明日要侍寝,事先竟没一丝风声透出来,我还是偶然遇见养怡居的小太监唐孝,问了才知道这事,贵妃娘娘您知道这事吗?” 这话说得颇有技巧,仿佛是在说孙美人使了心机,媚惑皇上。 庆云方才自己也这么疑心,然而听见容贵嫔这么说,却还是眉心一跳。 荣贵嫔的意思,在后宫里,可算得上举足轻重的,她疑心起那位孙美人,只怕孙美人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庆云不由得看向自己主子,不知主子会向着谁。 张贵妃轻轻靠坐在椅背里,连眉毛也没掀一下:“原来是这事,方才敬事房已经来报了,这事我已经知道。” 她说着,凑近一些,颇有些推心置腹地道:“我们这些高位的妃嫔,哪有跟下头小的置气的道理,妹妹若是为了这个生气,竟是大可不必了。” 容贵嫔被堵得无话可说,抬头看一看张贵妃。 眼前的女子,一张端方的容长脸,柳眉俊眼,虽不再年轻貌美,却还是风姿绰约,再加上她诞育了二皇子和三公主,捏着协理六宫之权,在后宫可说是位同副后,哪里懂得自己这个无宠之人的难处。 容贵嫔用力咬一咬嘴唇,还未再开口,张贵妃又微笑着道:“孙美人的事,确实是出人意料,可是这事却也对妹妹有利,你当初选她和罗家姐妹,不就是看中她们新鲜吗?有了这三位得力助手,妹妹也终究会有承宠的一天,是不是?” 面子和里 16. 第 16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八月十六,月亮只是稍稍减了风姿,还是圆圆一轮,挂在天上。 月光如银,透过窗棂,斜斜照入屋里,照得地上一片雪亮,连红烛的火光都逊色许多。 孙云儿由连翘帮着沐浴更衣,穿了身娇俏的淡粉寝衣,正坐在妆台前梳妆。 因着侍寝,不必梳繁复发髻,只用一根粉色玫瑰的绢花簪子,斜斜挽住头发,整个人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婉和风韵。 镜中人是美的,可是孙云儿却不大高兴。 寝衣和绢花皆作粉色,是她闺中所喜爱的颜色,可却不曾想,新婚之夜也得穿这颜色,作人妾室。 妾室,她是见过不少的,不必往别处寻,孙家就有许多妾室,还有没名分的通房丫鬟。 这些小老婆,过的是什么日子? 大妇将她们视如无物,这也还罢了,可是男人呢,一边说着宠爱,一边又叫她们当众做些低三下四的事。 什么洗脚唱曲,捏腰吹茶,无一不做。 便是孙云儿自己,也亲眼见过得宠的六姨娘跪在地上给父亲洗脚。 至于那些不得宠的姨娘,还得去替清客相公们伺候水烟袋,比使唤丫头还不如,丫头们未嫁,且还不必服侍外男呢。 这些,还只是得宠时的境况,倘若男人厌倦了,随手一挥就把这些妇人给打发出去,说是弃如敝屣,可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反倒是母亲,因着那正室的位子,行事只往端方和精明上走,不必对男人弯腰讨好,再加上子嗣的缘故,虽与宠爱无缘,但尊重两个字,从来不缺。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自嘲一笑,自己一个出身寻常的民女,还妄想皇后之位么,这辈子能做个宠妃,都是烧了高香的。 宠妃,说到底还是个妾室,虽说是皇帝的小老婆,不必像寻常妾室那样做些低三下四的事,到底也是身份卑微,皇帝是万金之躯,待下头人只怕是更冷淡,她往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只瞧眼前,后宫里的妃嫔,伸长脖子盼皇帝,皇帝点卯似的来了几次,用江静薇的话来说,“只是平常,不必多想”,她孙云儿资质平平,能有多少福气,得到皇帝的厚待? 月影渐高,更鼓已经响了两下,孙云儿似是被这更鼓敲醒了,不由得打个寒颤。 连翘连忙回身往衣架上取外衣:“天冷了,美人可不能着凉,唉,方才也是奴婢疏忽了,该先给美人披上的。” 孙云儿摇头道个无妨,咬着嘴唇看看门口,心里却担心起了别的事。 倘若皇帝不来,她可怎么办? 连翘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轻声问:“美人是在盼皇上来吗?” 孙云儿不知怎么答,含糊地“嗯”一声。 她盼皇帝来,小半是为着姑娘家盼郎君的情切,大半倒是为了宫中的前程。 皇帝不知为何骤然召幸,且还是在追月之夜提前吩咐的,这消息一传出去,就连江静薇都忍不住来笑着打趣几句得宠,更何况旁人。 倘若此次能顺利获宠,倒还罢了,万一又出个岔子,她在宫中的日子可有多难过。 幸好,没过多久,皇帝还是来了。 皇帝披着露气进屋,进门先搓一搓手,待看见孙云儿安安静静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知道这姑娘已经侯了多时,不由得轻声道:“朕批阅奏章来晚了,你冻着不曾?” 这话出来,孙云儿犹可,何礼却险些把眼睛瞪出来。 皇帝是九五之尊,凡事乾纲独断,何用得着对旁人作解释。 难道,皇上竟已如此宠爱这位孙美人? 何礼偷偷看一看面前,皇上正扶了行礼的孙美人起身,态度算不上多宠溺,比待旁人多些温和倒是真的。 想想这位美人主子一副天真性子,也确实是个可人疼的,唐孝往这里跑一趟传个口信,竟得了一大把瓜子回去。 何礼当时见了那一把宝贝似的瓜子,哭笑不得,拈了几颗吃了,自己心里也觉得孙美人是个好的。 对着这位天真的孙美人,他们这些太监都如此怜爱,更何况皇上。 皇上一天到晚见的都是千伶百俐的人,难得遇见一个良善的,怎么不疼惜。 皇帝握着孙云儿的手坐在床边,连翘知趣地低头随何礼走了出去。 孙云儿看着关上的屋门,心里跳得擂鼓也似的,司寝嬷嬷教的那句声气甜软的“皇上”,怎么也喊不出口。 一双白玉般的小手,安静呆在皇帝手里,温度也好像玉雕一样凉冰冰的,抚平了他内心因为政事而起的焦躁。 低头看一看身边的美人,乌压压的鬓发,一双亮得惊人的杏眼,再往下,就是柔细白嫩的脖子,皇帝心里才平息的火焰,又隐隐燃了起来。 不知怎么,皇帝没像平时一样忙着安寝,倒想起了何礼在自己面前,有意无意絮叨的那些事。 什么孙美人有副赤诚之心啦,什么天真娇憨啦,他当时还随口斥一声多事,何礼却笑呵呵地辩白:“宫中少见这样的人物,奴婢不过是当个新鲜说给皇上听。” 何礼是从简王府一路跟到御前的首领太监,自然不会被一个小小的美人收买,至于缘故…… 皇帝明白这里的缘故,他身边虽有皇后和张贵妃辅佐,又有容贵嫔,却始终少个可心的人解闷。 想到这里,皇帝才发觉,身边的佳人竟已安静许久了。 这姑娘,平日看着活泼可爱,到这时候,也还是怕的吧。 皇帝轻轻揽住孙云儿的肩膀,却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一僵,他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可怜,便不再有旁的举动,只开口问起家常:“孙美人是哪里人?” “回皇上的话,妾是扬州宝应人。” “嗯,扬州是个好地方,富甲天下,景致优美,有诗曰,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的风光,朕还没见过。” 孙云儿轻轻“嗯”一声,不知怎么,在心里对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起了些好感。 对旁人提起祖籍扬州,旁人不是说盐商,就是说美人,好像孙云儿就是盐商家里养着专等选秀的姑娘似的,谁也不把她认真看待。 就连容贵嫔,也委婉说一句,“难怪孙美人气韵动人”,好像孙云儿因着出生地,就不如别人高贵了似的。 倒是这位看起来冷淡高傲的皇帝,并没就这话题多说什么。 孙云儿这样想着,心里慢慢暖和起来,不知怎么又想起司寝嬷嬷教的侍寝规矩,忽地有些糊涂。 这侍寝的场景,和司寝嬷嬷教的,全不一样啊。 然而皇帝要聊天,她一个低位的宫嫔还能吵着要睡觉么,孙云儿偷偷看一眼皇帝,这时才发现,这位皇帝的样貌,竟很英武。 月色愈发柔亮,斜斜洒在屋里,皇帝和孙云儿身上都披了一层淡淡银光。 皇帝察觉到孙云儿在偷看自己,便低头温和一笑,孙云儿见了,一时不知该低头还是抬头,只好乍着胆子抿嘴一笑,眼帘却低低垂下不肯抬起。 皇帝看着怀中的美人,竟分不清她和头上的玫瑰花哪个更娇艳,心里那团火不由得燃得更旺了,然而他知道怀里这姑娘懵懂,并不想吓着她,只好又耐着性子,拣了家常来说:“孙美人家里都有些什么人?” 孙云儿更糊涂了,这些话 17. 第 17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有人来唤时,孙云儿还睡得酣沉,听见耳边有人叫起床,只当是清风拂过,侧个身就接着睡。 连翘手里服侍皇帝穿衣,看着自家美人又懒起,不由得急出一身汗,不动声色转到皇帝侧面,对扇儿使劲努一努嘴。 扇儿会意,上前用力摇一摇孙云儿:“美人,美人!” 孙云儿平日就懒怠起床,这时试着睁眼,一双眼皮子却是又酸又重,翻个身向里,险些又睡过去。 谁知脑中一个激灵,忽然想起昨日侍寝,连忙一个骨碌坐了起来。 探头一瞧,皇帝正由连翘服侍着穿衣,孙云儿连忙取过自己的衣裳,飞快地打扮妥当。 皇帝并没等着孙云儿来服侍,很快就穿好衣裳,见扇儿笨手笨脚地给孙云儿梳头,扯得孙云儿悄悄咧嘴,知道这小丫头不是平日服侍的,便对连翘一挥手:“你去服侍你家美人。” 连翘应了一声,心里不知多高兴。 此情此景,只怕是傻子都能看出来,皇上是心疼自家美人的。 何礼在外头已恭候许久,听见皇帝出声说话,便隔着门高声问一声:“皇上,内阁和六部的大人们已经在建章殿等候了,您是不是现在就起驾上朝?” 皇帝看一看孙云儿梳妆妥当,才扬声唤了何礼进来:“孙美人的衣裳头饰都不鲜亮了,叫下头给孙美人挑一批好的衣料首饰来。” 这话出来,别说是何礼,就连孙云儿自己,也愣住了。 今夏才入宫的秀女,秋季才领的新衣,穿着打扮不说是十成新,也该是九成九,怎么可能衣饰已经不鲜亮了。 皇帝要宠一个女子,便是指鹿为马,旁人也无话可说,更何况是赏赐一批新衣。 不过,何礼分明记得,皇上当日从大罗美人屋里出来,也是这样吩咐的。 自然了,何礼还不至于蠢到揭破这一点,只笑呵呵应了下来:“是,皇上。” 孙云儿再单纯,也隐约猜出来,皇帝待自己,或许是有些宠爱的。 她心里先是一喜,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那日大罗美人头上超出份例的一支珠花,顿时又有些沮丧。 她所得到的宠爱,不过是寻常,并不是独一份。 既是如此,不如替自己争上一争。 看着皇帝将要出门,孙云儿咬牙上前:“妾斗胆问一句,皇上赏的衣饰,妾能不能拿来送人的?” 妃嫔间送礼的事,何曾到过皇帝面前,他笑一笑,和声问:“你要送给谁?” “妾想送给江才人,她待妾一向很好,送了我不少好东西,如今我得了好的,我也想送给她。”孙云儿说完,又添补一句,“妾听说御赐之物不可随意送人,所以斗胆问一问皇上。” 皇帝不意是这样的小事,不由得笑了:“孙美人真是赤子之心。” 何礼也在一旁笑着凑趣:“好叫美人知道,不可送人的御赐之物,是指记档的奇珍异宝,衣料这样的小东西,自然是随美人心意,想送就送了。” 孙云儿点头应了:“哎,多谢何公公指点。” 御辇出得门来,天边万道瑞霞簇拥着朝升的太阳,光耀无比。 皇帝不知多久没抬头看过朝霞了,这时一见,不由得神清气爽,满心畅快。 他自来敏锐,一下子就明白,自己心里突如其来的松快,只怕是因为昨夜的佳人而起。 究竟有多久,他不曾这样轻松了? 自从决定争储起,他就只知道埋头办事,不曾抬头望过天了。 原指望皇后与他并肩而立,谁知道皇后沉溺于丧子之痛不能自拔,竟连皇后的职责也不顾了,他只觉得失望。 至于张贵妃,终究不够稳重,再加上外头的事…… 皇帝的一颗心,多年来一直吊得紧紧的,到了那个娇俏可人的孙美人处,听了一大堆傻乎乎的大实话,他只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孙美人亦非毫无心机之辈,就好比方才,她在自己面前说要送东西给江静薇,这便是讨巧了。 皇帝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笑容倏然淡了,侧过头来:“何礼,你说,孙美人方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礼心里一个激灵,抬头看一看皇帝,却只看见一张面色平静的脸。 自家主子生来就是凤子龙孙,除了先帝,何时揣摩过别人的心思了。 何礼不敢轻易开口回答,只打个马虎眼:“奴婢不明白皇上的话,还请皇上明示。” “朕是问你,方才孙美人说的话,是为了和江才人互相扶持,还是纯然发自内心呢?” 何礼恍若大悟:“哦,皇上问的是这个……”他脑中一边飞快地思索,一边对那位孙美人起些莫名的敬意。 后宫之事,除开皇后那里,其余各宫,于皇上来说都是小事。 娘娘们使计争宠,有时这个和那个互相排挤,有时那个和这个又互相联合,皇上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懒得搭理。 就连新得宠的江才人和大罗美人,也没得皇上多琢磨一星半点,如今这一位孙美人,到底有何特殊。 何礼想到这里,说话的语气略带了三分郑重:“依着奴婢的浅见,孙美人并不是与江才人互相扶持。” 他说到一半,略停一停,偷偷瞥一眼皇帝的脸色,见皇帝还是面色淡淡,只好又再说得细一些: “恕奴婢直言,江才人的出身、位份,还远远用不上孙美人来提携,反过来说,孙美人先前一直无宠,江才人也不会刻意栽培她,奴婢想,这二人应当是真心结交的。” 皇帝“嗯”一声,忽地来一句,“给孙美人的东西,精心着些。” 何礼忙不迭应了:“是,奴婢明白,孙美人那里的东西,皇上可有什么话要嘱咐?” 皇帝却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许久,又不提后宫的事了:“张灵均可在御书房候着了?” 今日主子天一脚地一脚的,把何礼绕得直冒冷汗,他一大早就去候着御辇起驾了,还不曾问过御书房的事。 幸好唐孝伶俐,替何礼答了:“回皇上,张大将军一早派人进宫禀报,说他旧疾复发,难以起身,徐首辅已派太医去了,后头的事,奴婢就不知道了。” 皇帝沉默片刻,轻轻摇摇头:“尾大不掉!” 这话无人敢答,恨不得全变了聋子哑巴,然而皇帝还是说下去:“后宫,也该起些波澜了。” 自何礼向下的随行太监,一个个把嘴闭得好似蚌壳,一声不敢吭,御辇和仪仗浩浩荡荡,安静到了御书房。 另一头的永宁宫,也是一样的气氛凝滞。 皇后依旧告病,上头凤座空空,张贵妃领着众嫔妃喝茶,然而神色却不是孙云儿记忆中的轻快。 大罗美人的嘴闲不住,见孙云儿多看一眼张贵妃,便悄声地嘀咕:“昨儿在慈安宫,太后一个字也不提上头那一位的功劳,她回去可不要气坏了呢。” 孙云儿没去慈安宫拜见,然而稍一思索,也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皇后消极避世,如今除了年节庆典这样的大事肯露面,平日只对六宫之事放任自流,张贵妃辛勤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却一字不提,张贵妃不生气才怪。 不过,皇后是太后亲自挑中的儿媳妇,出身百年世家王氏,又与皇帝互相扶持着入主皇城,她的份量,又岂是旁人可比的。 孙云儿看一眼那空空的凤座,总忍不住想起早夭的大皇子,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今日张贵妃心绪不佳,便没拘着妃嫔们多等,一道茶过后,对边上的宫女道:“竹影,皇后娘娘凤体违和,要好生歇息,我们这就告退了。” 竹影应了一声,轻轻福一福:“奴婢恭送张贵妃和众位主子。” 出得门来,张贵妃对孙云儿微微颔首:“孙美人昨夜服侍皇上辛苦了,午膳好好用。” 孙云儿还未得过张贵妃如此关怀,闻言受宠若惊:“是,妾多谢娘娘关怀。” 今日大小罗美人没急着先走,一边一个挽住孙云儿的胳膊,齐齐架着孙云儿往前走。 大罗美人热情地解释:“妃嫔头次事侍寝后,照例有一道补养药膳,贵妃娘娘特地吩咐一声,今日妹妹要饱口福了。” 小罗美人笑着嗔一眼姐姐:“瞧姐姐说得,仿佛孙美人是个馋猫似的。”她说着,轻轻摇一摇孙云儿的胳膊,“孙美人家常爱出去逛的,一定知道哪里有好景致,不妨带我们去看看。” 这份热情,无非是为着皇帝昨日的召幸,孙云儿心里明镜似的。 虽然明白,却不知怎么拒绝,孙云儿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 幸好星儿到了面前:“孙美人,我们才人想请教你针线,不知你是否有空。” 孙云儿如蒙大赦,轻巧挣脱了大小罗美人的束缚:“有空的,有空的!” 今日江静薇似是很沉默,一路上只孙云儿一个人吱吱喳喳,连翘在旁边早察觉出异常,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不料自家主子还是自顾说说笑笑,反倒是星儿,迎着她的眼神,不住左右打量。 连翘使了半天眼神也没得到主子回应,只好尴尬地冲星儿笑一笑,无奈地低下头去。 到了晴芷宫的侧殿,分了座次一坐下,孙云儿才发觉,江静薇今日多擦了脂粉,却掩不住那两个青黑的眼 18. 第 18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连翘听见主子问,反倒不敢说了。 她不缺伶俐和勤快,可是进宫好几年,总也分不上好差事,在花房、巾帽局等地方跑了三四年的腿,每每到提拔的时候,总是差一口气。 原以为是旁人使了银钱的缘故,可是大家都是宫女,哪来那么多积蓄,连翘自个儿想想,又否了这想法。 后来,还是一位好心的姑姑点拨,说是她差的就是谨言慎行这四个字,她自那以后就拼命管住嘴,这才被选了上来,分派到孙美人身边。 这位孙美人,是个难得的好人,连翘服侍了一段日子,渐渐地有了死心塌地的念头,可是这时候主子认真问一句,她又想起谨言慎行四个字来。 连翘抬头望一望,眼前的主子面上带着些许不解,眼中再没有一丝的猜疑,显然并不是问罪。 “奴婢斗胆,心里有些想头要说给美人听。”连翘咬咬牙,把心横一横,“奴婢想着,江才人家世又好,人也聪慧温柔,显见得是得宠的,美人与她交好自是应当,可也不必急着提携她。” 连翘的话说得委婉,然而意思却明白。 小小的美人,比江静薇还低了一级,何必上赶着对人家好。 连翘生怕这话不中听,又描补几句,“美人想要送些布匹给江才人,这本是礼尚往来,只是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叫旁人看见了,只怕无端又要生事。” 孙云儿知道这是好意,笑着应了下来:“好,你的话我听进去了。” 然而,送礼的事已到了皇帝面前,不送也是不行的了。 把这话委婉一提,连翘点头不迭:“是,是,偶尔一次,也没什么。” 主子肯纳谏,已是难得的明白人,还肯耐心地对下人解释一番,这简直是少有的明主,连翘恨不得望天参拜,多谢老天爷给了她一个好主子。 孙云儿知道这事于连翘便过去了,然而她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她在皇帝面前特地点出送布料的事,除开是与江静薇礼尚往来,更重要的,是想在皇帝面前博一博,立个娇憨的模样,争一些与众不同的宠爱。 谁知画虎不成反类犬,这行为在旁人眼中看来竟是攀扯高位宫嫔,可真是弄巧成拙。 连翘都觉得自己是想讨好江静薇了,更何况皇帝和那人精似的何礼。 可笑的是,自己当着皇帝和何礼,还一本正经地问些傻到家的问题,只怕他们看自己,就好像看鹦鹉学舌,只觉得滑稽。 想到这里,孙云儿不由得又是脸红又是尴尬。 幸好与江静薇一向交好,这么一次礼尚往来,也不算造作。 孙云儿在心中暗叹,自己确实不是玩弄心计的料子。 罢,罢,既然老天叫她一世无忧,她就安乐享受吧。 不过,不使心计是一回事,她却不能再闭耳塞听,哪怕不如江静薇那样见微知著,也得学人家的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连翘,扇儿是个可栽培的,可以好好教导。” “是,奴婢从明日起,就带着扇儿进屋服侍。” “不光如此,还得多放扇儿出去交际。”孙云儿又细细点拨。 谁知连翘很伶俐,竟触类旁通:“是,容贵嫔教美人结交别的宫嫔,美人便依葫芦画瓢,也叫扇儿去结交别的宫人,真是妙计。” 自己学的可不是容贵嫔,而是消息灵通的江静薇。 孙云儿并不说破,只微微一笑,岔过话头。 皇帝的赏赐送到,并不是单独送来的,而是与时兴的鲜花一道。 小太监对着孙云儿,翻着花样地拍何礼的马屁:“何公公说了,一起送来,才不打眼。” 孙云儿自然要领受这份好意:“何公公思虑周全,替我多谢他。” 送走小太监,连翘忙不迭地把赏赐捧给孙云儿看,除开时兴布料,还多了两支份例外的金钗。 眼前的两支金钗,与大罗美人头上戴过的那支,样式相差仿佛,大罗美人的是妍丽蔷薇,孙云儿收到的这两支,是清婉的玉兰和茉莉。 孙云儿又想起大罗美人头上簪的那支珠花,不由得苦笑一笑。 皇帝如今待她,与对待旁人,也并无什么两样。 她自己所以为的得宠,不过是皇帝随口吩咐的千篇一律。 连翘也想起了大罗美人头上的那支簪子,再瞧瞧自家主子得的这两支,且还不如人家的亮眼,她替孙云儿不值,便轻声嘟囔起来:“咱们美人喜欢的是玫瑰呀,皇上昨晚没看见吗?” 看是看见了,只不过,皇帝胸怀天下,哪里会在意一个小女子的发饰呢。 孙云儿有一瞬的沉默,随即又鼓起了精神,对着连翘展颜一笑:“皇上朝政繁忙,哪里有精神留意这些,来,把簪子拿给我好好看看。” 话音未落,连翘立刻点头称是:“倒是美人知礼,皇上最是勤政了,想来也没心思管这样的小事。” 满宫里,也就自家这位美人最心宽了,这事倘若是赵美人遇上,只怕要捧着心口四处叹命苦,可是自家主子,却不是那样容易气馁的。 连翘心里又是酸又是甜,把首饰盒子捧得高高的,送到孙云儿眼前。 “咦,这两支簪子……” 连翘听见主子语调有异,连忙抬头去看,只见主子把一支玉兰擎在手上转一转,露出花芯里亮晶晶的宝石来。 “这两朵珠花是嵌宝石的呢!这样贵重!我们美人真得宠爱!”连翘一扫方才的沮丧之气,恨不得骄傲地把头昂到天上。 孙云儿唇边也绽开笑意,然而还记得端方:“这话不必挂在嘴上说。” 连翘仍旧是满脸自豪:“好,美人得宠的日子多着呢,我不说。”她说着,替孙云儿将那簪子凌空比一比:“美人,咱们明日戴这簪子吗?” “戴……”孙云儿心里甜滋滋地,随即又想到什么,“等些日子再戴吧,不急。” 连翘应一声,喜洋洋地把珠花收起来。 孙云儿微笑看着连翘,心中却想着自己的事,她隐约猜到,或许是自己坦诚的作派打动了皇帝。 在家时姐姐嘱咐得明白,天真娇憨是她的长处,得好好揣着别丢了。 如今不过是小小地展示一番,便已得了皇帝青眼,看来往后,便该走这一条路了。 只不过,该怎么不显眼地给皇帝看见这长处,却要好好想法子的。 孙云儿一边思索,一边随口分派东西: “首饰留着我自己戴,布料咱们四处分一分。容贵嫔对我多有教导,先拣一匹最好的料子给她,大小罗美人和我同住一宫,也得稍稍表示,江才人那里,送这两匹紫色缎子,她最爱这个颜色的。” 连翘一一应了,忍不住夸一句:“美人真是处事周全。” 孙云儿想起自己才入宫时,只顾往江静薇身边扎的情景,不由得好笑:“再不周全,有你提点,我也能学会。” 东西送去容贵嫔处,很快就有了回音。 竟是墨风,亲自来请孙云儿:“娘娘感念美人的好意,特请美人去一叙呢。” 孙云儿连忙起身应下,稍稍理妆,立刻到了正殿。 容贵嫔手边搁着孙云儿送来的那匹妆花缎子,一见孙云儿进殿,立刻笑得无比欣慰:“瞧瞧,说曹操曹操到,才说你是个有孝心的,这就来了。” 孝心?这个词,是不是太重了些? 论年纪,容贵嫔也不过比孙云儿大了两三岁,还远远用不上孝心这个词。 那么,容贵嫔话里所要点破的,就是身份差距了。 如今孙云儿并无一丝的不恭敬,容贵嫔这一举动,孙云儿明白,无非是防患于未然。 宣明宫的主位娘娘,果然不像表面看着那样简单,话说回来,能坐稳九嫔之首的位子,怎么可能是个寻常人。 孙云儿脚步稍稍一滞,立刻若无其事地上前行礼:“妾见过贵嫔娘娘。” “免礼平身吧。”容贵嫔的笑容如同春花一般,给她寡淡的面貌平添几分动人,待孙云儿落座,她又笑道,“如今我们宣明宫也算是出人头地了,本宫要好好赏你们。” 容贵嫔一招手,几个小宫女立刻捧着托盘上来,这次的赏赐,是一人一个精巧贵重的赤金嵌宝手环,大罗美人看了,忍不住笑逐颜开:“这也太贵重了,妾哪日才能戴,实在不敢领受。” “赏了你们的,便可戴上,旁人问起,只说是本宫给的。”容贵嫔今日,是罕见的和颜悦色,“你们替本宫争气,本宫说不出的高兴。” 孙云儿跟着谢了恩,低头看一看眼前的赤金镯子。 那镯子样式精美,只要是女子看见,不可能不动心,然而孙云儿想想江静薇提点的近日低头做人,便只就着手腕比划一下,遗憾地搁回盒子里,交给了连翘。 再叙一场闲话,容贵嫔便道乏,端茶送了客。 墨风对玉兰挥挥手:“你下去吧,娘娘这里有我就行了。” 容贵嫔抬头看一眼墨风:“怎么,有话要说?” “娘娘今日赐的那镯子……恕奴婢多嘴一问,究竟是为何?” “你猜呢?”容贵嫔似乎 19. 第 19 章 《秀女后宫升职记》全本免费阅读 罗家两姐妹,姐姐招摇,妹妹缜密,向来是大罗美人话多的,今日却掉了个个儿。 小罗美人的声音,如同潺潺的清泉,轻巧地从山石上滑过。 她有把好嗓子,可是说故事的本领却平平,罗家的事情经由她说出来,便显得干巴无趣。 罗家亦是富足乡绅人家,与孙家境况仿佛,不同的是正房太太早逝,嫡出大姑娘当家,罗老爷见内宅安稳,便无心续娶,只守着一大帮妾室度日。 罗大姑娘已说定亲事,没几年就出嫁,除开几个庶出弟弟读书,其他的是一概不管。 姨娘们各显神通,连带着庶女们也争奇斗艳,各人皆知出身所限,说不上什么好亲,便都朝着以色侍人的路子上靠。 小罗美人说到这里,脸上闪过奇异的神色,似是怨恨,又似是庆幸,一时竟沉默了下来。 孙云儿搁下手里的绣绷,飞快地打量一眼小罗美人。 这番话里,大多是真的,却也藏着旁人听不出的内情,倘若不是孙家一样地人口繁多,只怕孙云儿还想不到那许多。 譬如说,小罗美人抱怨那位嫡出罗姑娘不管事,那位罗大姑娘一个未嫁的女儿,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姨娘房里么?肯管几位庶出弟弟,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 再比如说,罗家老爷为什么不想续娶?无非是内宅事务井井有条,不必再添新人。 这样看来,罗家的姨娘们也并不算爱生事的,小罗美人的教养,八成还是她自己亲姨娘拿的主意,怨不着旁人。 半晌后,小罗美人似是察觉到了屋里异常的沉默,连忙对着孙云儿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我们能有幸一起选进宫,这是福气,也是缘分,我们姐妹之间,该相互扶持才是。” 前头那一大堆,又是讥讽孙云儿,又是自曝其短,不过是为着最后这一句。 这姐妹俩,是看着孙云儿开始得宠,结盟来了。 孙云儿心中明白,连翘心中也明白。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彼此都已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这罗家姐妹,这样直通通的跟红顶白,连遮掩都不做,若不是急切,便是傲慢。 无论是什么理由,孙云儿都不会轻易接受。 前头她沉寂许久,江静薇自然是待她如初,旁的人也都还算客气相待,只这姐妹两个,同住一个宫里却不顾念情分,家常对着孙云儿指桑骂槐,还把连翘都给捎带上了,孙云儿便是为了一口气,也绝不会低头示好。 再说了,论起姐妹,眼前这二人是嫡嫡亲的姐妹,哪容得旁人去插足? 怕是哄着旁人去替她们冲锋陷阵才是真。 主意拿定,孙云儿便端了茶碗在手里:“妹妹愚钝,听不懂姐姐的话,什么是相互扶持?贵嫔娘娘又宽厚又亲和,咱们哪还用得着靠旁人?” 姐妹俩不意孙云儿这样强硬,竟直接端茶送客了,两人讪讪笑一笑,却还是坐着不动。 小罗美人低头想一想,又抬出容贵嫔来:“孙美人,咱们三人齐心,这也是容贵嫔的意思,否则她也不会赏三个镯子给我们,你就算不顾念我们,也得顾念贵嫔娘娘。” 倘若是容贵嫔的意思,这姐妹俩早就嚷嚷出来了,何至于前头扯那一大篇闲话。 孙云儿只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笑而不语。 大罗美人见威逼不成,又拿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来:“妹妹初初承宠,还不明白宫里的人心险恶,有我们姐妹俩相助,妹妹也能走得更稳更远些。” 连翘还没见过这样厚颜的人,主家都端茶送客了,竟还赖着不走,她挂起得体的微笑,轻声道:“我们美人晨起咳嗽了几声,只怕是着了凉,两位罗美人还是请回吧,待会雨大了,你们可别也受寒。” 主仆两个齐齐赶人,大小罗美人脸皮再厚,也呆不住了,冷笑一声,起身出去。 姐妹俩走远了,连翘轻轻啐一口:“说得比唱得好听,自己也不臊得慌!” 可不是呢,嘴皮子一搭,话说得好听,实际上呢,却是最自私冷酷的两个,前些日子,就连那个不讨喜的赵美人,对着孙云儿也不曾说多少难听的话,这姐妹俩说过的酸话,比旁人加起来都多。 孙云儿却没生气,对连翘摆摆手:“罢了,跟红顶白原是人之常情,这两个人且还摆在面上,比那些阴狠的好防备多了。和她们置气犯不着,咱们且顾自己吧。” 江静薇说了要低头做人,孙云儿便把这话践行起来,对着连翘,委婉点拨:“江才人说了,外头风雨大,咱们这些日子且静心在屋里。” 连翘立刻会意:“是,都听美人的。” 可是,宫中妃嫔,闲来无事就要四处乱走的,忽剌巴儿地闷在屋里,旁人只怕有闲话要说。 连翘看一看孙云儿面前的绣绷,忽地有了主意:“江才人待美人甚好,奴婢给她绣个荷包吧。” 孙云儿闲来无事,干脆自个儿把这活计揽了下来:“姐姐待我甚好,我自己给她绣吧。” 连翘倒笑一笑:“美人该给皇上做的,我听说冯美人就给皇上做了许多扇套荷包,皇上用不用的另说,总是一份心意。” 既是皇帝不会用,那何必做这没用的事。 孙云儿笑着扮个鬼脸,寻个借口,“我懒,还是少做无用功吧。” 连翘闻言也不多说,望一望外头雨小了,唤了扇儿进屋服侍,自个儿把容贵嫔赏的镯子揣进怀里,小心地撑伞出去了。 扇儿进屋,身后还跟了条尾巴。 萍儿双手拢在袖里,仿佛很是拘束,脸上神色又是热情又是乖巧:“我瞧连翘姐姐出去了,怕扇儿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特来打个下手。” 宫中奴婢,若是没有这点眼力劲,也不必再混了。 孙云儿抬头望一望萍儿,忽地起些顽心,笑着问道:“你如此伶俐,怎么从前不见你跟着连翘她们进屋服侍?今日我才是第一遭看见你主动进屋呢。” 萍儿正替扇儿打下手缠丝线,闻言手上一松,线锤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角落。 从前?从前背靠着容贵嫔,萍儿是不屑向这位孙美人讨好的,如今这位美人主子得宠,容贵嫔命令盯紧了她,自己自然要着紧些。 萍儿愣在原地,一时忘了去捡那线锤。 扇儿好像对丝线格外着迷似的,紧紧盯着手里那卷浅绿丝线,连看也不看萍儿一眼。 隔了半晌,萍儿才走去拾起线锤,用力攥在手里,对着孙云儿抿一抿嘴:“奴婢……” 话说到一半,她却说不下去了。 她能怎么说?实话是万不能说的。 难道说她不如扇儿聪明伶俐,所以不得连翘看中?那孙美人该不要她近身服侍了。 还是说连翘多疑,时时防着自己?连翘是东侧殿宫女中的头把交椅,她还没蠢到去告大宫女。 “扇儿姐姐周到,我寻常,怎好和她抢差事做。”萍儿终究是想了个借口,笑嘻嘻地答了话。 孙云儿轻轻挑一挑眉,紧紧盯住眼前的宫女,还是半开玩笑的口气:“是这样么?我不信。” 萍儿被看得低下头去,心里却起些惊慌。 宫中众人皆知,宣明宫东侧殿的孙美人,不比大小罗美人伶俐,更比不上主位的容贵嫔娘娘心有成算,是个最憨直天真的人。 她也一向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替容贵嫔办起差事,便格外肆无忌惮,倒比大小罗美人身边那两个眼线,更得容贵嫔赏识。 可是面前的孙美人,脸上带着淡淡笑容,眼中似有无限深意,仿佛已经看穿了她的心。 萍儿一个激灵,险些就要把实话抖搂出来。 正要开口服软,萍儿忽地想起今日是自己一时兴起进殿献殷勤,又站直了身子。 她的眼里,孙云儿是个木头美人,还不至于聪明到事看破她的来历,今日想必是突发奇想地问两句,哪用得着她全力敷衍。 想到这里,萍儿心中大定,笑着对孙云儿,也开个玩笑:“美人真是说笑了,我是美人的奴婢,您若是不信我,我可冤死了。” 这丫头还说自己冤死?哪日孙云儿不甚一脚踏错,被这丫头卖了,才是真正冤死。 孙云儿知道,和萍儿是再说不着的了,随口和这丫头说两句家常,便揭过话头:“扇儿,再替我穿针,要群青色的线,我绣这远山要用的。” 萍儿捏着线锤上来,凑近了拍马屁:“美人绣远山,该用绿色、褚色,怎么用群青?真真是别致。这绣样也新奇,不似寻常如意花草呢。” 孙云儿看她一眼:“你倒很伶俐,也很聪明,以后若是肯用心,不妨跟着连翘做事。” 萍儿心里猛地一跳,然而还是笑嘻嘻打过岔去:“美人真是折煞我了,我是哪块料子,怎么配跟着连翘姐姐历练。” 机会,已经给过这丫头了,是她自己不识抬举。 孙云儿连笑也懒得笑了,只低头做针线不提。 扇儿左右看一看,打个圆场:“美人专心绣花呢,我们别吵着美人了,下去听着吩咐吧。” 萍儿口里应了,依依不舍又回头看两眼,这才出去。 连翘很快回来了,身上带了微微的凉气,鬓角也沾着几点雨珠,然而脸上却是喜气洋洋的:“美人,我找御医瞧过了,这镯子没古怪。” “这么说,容贵嫔当真是厚意了。”孙云儿放下心来,接过那只嵌宝镯子,就着手腕比划一下,哀叹两声又递给连翘,“皇上和容贵嫔都赏了好首饰,也不敢戴出去,生怕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