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鱼》 1. 第 1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从鱼》 /春溪笛晓 /2024/5/18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四野还是雾蒙蒙的,只依稀能看见沿岸垂柳随风拂动。 一艘官船稳稳在运河上行驶。 一少年坐在船尾悠然垂钓。 少年名叫江从鱼,今年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坐这么大的官船,船尾那么大一个钓鱼宝座没人来和他争,怎么能不叫他满心欢喜。 要知道他们这些钓鱼的,平时为了争“宝座”可以在月明星稀时便出门占位,在乌漆嘛黑的天色中行走也丝毫不惧! 江从鱼正认真盯着水面的浮标,一个身着青色圆领袍的青年就撩开门帘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青年身量修长,眉目如画,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掩不住的书卷气。他姓柳,名栖桐,乃是江从鱼父亲江清泓的关门弟子。 这次他奉当今圣上之命前来接江从鱼到京师,一路上与江从鱼讲了许多关于他父亲的事。 江清泓是当今圣上的太子太傅,当初为护住当今圣上而遭了横祸。 那时江家直接被诛了九族,柳栖桐他们这些门生故吏也遭了牵连。直至今年当今圣上拿回大权开始亲政,才开始提拔他们入朝为官。 柳栖桐看着正在垂钓的少年,眉目多了几分温柔。 当年朝廷无道,他的老师知道自己入朝后可能有去无回,对外说师母难产而亡、一尸两命,实则把小师弟母子二人秘密安置在乡野之中。 可惜师母与老师鹣鲽情深,得知老师惨遭横祸后没过多久也撒手人寰,如今老师留在这世上的血脉就只剩江从鱼了。 柳栖桐上前招呼江从鱼:“师弟,吃点东西再钓也不迟。” 他心里觉得江从鱼这样肯定什么都钓不上来,只不过考虑到一路上要走那么久,江从鱼想玩就随他玩去。 江从鱼看了眼天色,一脸笃定地说:“我再钓一会,我有预感,今天一定能钓上大鱼!” 柳栖桐见江从鱼这般坚持,也没有再说什么。他走到江从鱼身边坐下,与江从鱼一同看向那被官船带起一圈圈波纹的江面。 ……说实话,他还是不能理解,这样到底能钓上什么鱼来?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听到了柳栖桐心里的想法,水面上的浮标居然真的动了动。 而且还越动越厉害。 江从鱼一阵激动,边眉飞色舞地猛夸柳栖桐是他的福星边起身开始拉杆。 经过他的不懈努力,终于从河底钓出了……一片被鱼钩勾下来的衣角? 看起来像是硬生生从什么人身上撕下来的。 柳栖桐面色一变,忙回去叫人出来帮忙。 不料就这么一转身的功夫,江从鱼居然扑通一声跃入江心,柳栖桐回过身时只能眼睁睁看着江从鱼潜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他既惊又怕,焦急地恳求赶过来的船工:“快,快下去把师弟带上来!” 一时间众人下水的下水,备小船的备小船,都颇担忧那活泼又热情的小子出事。 好在只过了一小会,不远处的江面就冒出个黑溜溜的脑袋来。 接着他还从水里拽起另一个少年。 那少年也不知是死是活,由始至终都一动不动地被江从鱼扯着。 众人齐心协力把两个人捞上船。 江从鱼上前探了探那少年的鼻息,见还能感受到微弱的出气,便开始对少年进行一些急救措施。他手法熟练得很,那少年在他的按压之下很快哇地吐出一大滩水来,青白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点儿红润。 有经验的船工笃定地道:“能活!” 柳栖桐帮不上忙,只好在旁边看着江从鱼忙活。等那少年被随船大夫带去医治了,他才一语不发地带着江从鱼去换了身衣裳,并且亲自替江从鱼擦干头发。 江从鱼察觉不笑的柳栖桐有些危险。他从小凭借着敏锐的直觉逃过了不知多少顿打,马上装乖卖巧地喊:“师兄……” 柳栖桐对上江从鱼那乌油油的眼睛,心顿时就软了下来。 他师弟下水救人没有错,要不是他师弟恰巧碰上了,那少年可能就死了。那少年瞧着和他师弟一般大,应当也是别人心心念念的骨肉至亲吧?他没有理由因为师弟去救人而责备师弟。 只是回想起江从鱼没入水中那一瞬的感受,柳栖桐替江从鱼擦头发的手还是忍不住颤了颤。他喉间哽了一下,低声对江从鱼说:“师弟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老师?” 听了柳栖桐的话,江从鱼马上安慰说自己是有把握才下去的。他水性好得很,能在水里潜足一刻钟都不用换气,对他而言回到水里就跟回了自己家似的! 为了说服柳栖桐,江从鱼还给他说起自己的光辉往事。 以前村塾里的皮孩子爱跑去江里游泳,怎么说都说不听。后来里正爷爷当众钦点他带人去巡江,说他们要是好好干就给他们一个鸡蛋当奖励,他便每天兴冲冲领着手底下那群小伙伴在江边来回溜达。 这些年他们撵人和救人的经验都可丰富了,连隔壁村的小孩都被他们救过。 他可是凭本事吃了许多鸡蛋的! 柳栖桐:“……” 怎么感觉最开始爱跑去江里玩耍的就是你这小子? 江从鱼还不知道他师兄逐渐看透了他的本质,满怀好奇地跑去看望那差点命殒江底的少年。 少年喝过驱寒的药,虽然还是虚弱得很,但已经能开口说话了。他见到年纪和自己相仿的江从鱼,立刻知道他便是众人口中救了自己的人,赶忙起来道谢:“多谢恩人……” 江从鱼大言不惭:“我救的人多了去了,不用谢来谢去。”他边说话边打量着那艰难坐起身来的少年。 换了身清爽衣裳,少年看起来没那么狼狈了,瞧着竟也相当俊秀。 江从鱼没别的毛病,就是交朋友比较看脸,每次遇上长得好的人他耐心都要多上几分。这回也一样,一瞧见人家长得周正,江从鱼便兴致勃勃凑上去问起对方姓名。 少年如实回答:“我叫韩恕。” 江从鱼说:“我叫江从鱼,朋友都喊我小鱼,你也这么喊我就成,别把什么恩人不恩人的挂在嘴边,听着怪别扭的。” 韩恕点头应下。 江从鱼问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要知道他找到人时韩恕明显是被人沉江的,身上还绑着块死沉死沉的大石头。 难怪他根本钓不动! 要不是他习惯在靴子里藏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说不准都没法把韩恕给救上来。 韩恕闻言有些失神。 过了好一 2. 第 2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江从鱼小时候是无论男女,只要见到好看的全爱凑上去亲近亲近。 这种情况持续到他七岁那年。 那一年他的老师到村里来了。 他老师长得比他以前见过的人都要好看,但为人格外严厉,对他的要求尤其高。 当时老师严肃地告诉他,男女授受不亲,对女孩儿要恪守礼节不可轻慢,否则就要罚他抄书兼打手板。 江从鱼没听太懂,不过他觉得老师长得最好看,好看的人说得都对。 于是他就很听话地……只找长得好的男孩子玩! 方圆十里好看的男孩儿就没有他没结交过的! 当然,江从鱼也不会因为谁长得不够好看就不跟谁玩,他大多时候还是很爱呼朋唤友热热闹闹玩耍的。 他只是在见到赏心悦目的人时总忍不住多看几眼、多偏爱几分而已。 师兄来接他走那天,老师仰天长叹:“走吧,走吧,你快把他接走吧。” 一副早就受不了他的迫不及待态度。 江从鱼有点小伤心,不过转头瞅瞅芝兰玉树一般的师兄柳栖桐,他又屁颠屁颠收拾东西跟着柳栖桐走了。 只能说江从鱼这人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跟那猴儿下山似的,瞧见啥新鲜的都觉得喜欢,瞧见啥喜欢的都要跑上去动手掰掰看。 现在看到楼上那人,江从鱼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想上去跟人家认识认识。可没等江从鱼琢磨出怎么去跟对方套近乎,柳栖桐也顺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柳栖桐微震。 他正要叮嘱江从鱼两句,一个身量高大、气息凛冽的青年人就来到他们面前。再一看,那脸竟有几分熟悉,不是常年跟在当今圣上面前的韩凛又是谁? 韩凛与柳栖桐打了个招呼,目光落到旁边的韩恕身上。他姐姐当初不想嫁到别人家去,招了个看起来挺老实的上门女婿,没想到那人竟是那般狼心狗肺之人! 也怪他思虑不够周全,差点害了自己的亲外甥。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他们舅甥俩相认的时候,韩凛朝柳栖桐喊道:“师兄在楼上等着小师弟。” 柳栖桐顿住,他听出了韩凛的暗示。今天陛下是微服出行,只以同门的身份和江从鱼见面。 陛下还在东宫时,老师曾给他当过太子太傅——要是按照入门先后来算的话陛下确实算是他们的师兄。 只是一般人不敢这么算而已。 既然陛下要隐瞒身份,柳栖桐也不好多言,只能叮嘱江从鱼:“我们要去见一位师兄,他不喜欢别人近身,你在他面前莫要太放肆。” 这小师弟什么都好,就是太热情了,每次尝到好吃的东西都爱开开心心往你嘴里喂,有时候连他都有些难以消受,更何况是不爱跟人有肢体接触的陛下。 他真担心小师弟啥都不懂冲撞了陛下。 江从鱼满脑子都是楼上那人,连对自家美人师兄的叮嘱都是嗯嗯嗯地乖巧应下——实则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他还琢磨着怎么自己溜过去找人,就发现……韩凛居然把他们带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楼上去! 等真的见到那临窗而坐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江从鱼眼睛都不由自主地睁圆了。 当今圣上楼远钧今年才二十一岁,若算他什么时候登基,其实他十五岁就登基了,但在过去几年他都在太后与国舅的压制之下始终无法亲政。 直至去年楼远钧才拿回权柄,可以陆续任用一些始终跟随自己的人。 楼远钧本没打算亲自来的,还是听韩凛告假说想来接外甥才临时起意微服与韩凛一起出了宫。 没想到江清泓之子瞧着与他记忆中的江清泓完全不一样。 江从鱼自己的长相其实挑拣着爹娘的优点来长,从小就是极其讨喜的,只是他性情实在太跳脱了,很多时候都能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唯有在犯了错或闯了祸的时候,他才知道利用自己那张很容易叫人喜欢和心软的脸认错讨饶。 在不需要哄着别人的时候,江从鱼身上有着股蓬勃旺盛、野生野长的生命力。比如此时此刻江从鱼那满脸的欢喜与热切,就与楼远钧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太一样。 江从鱼可没楼远钧那么多想法,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都不需要他找由头去结交,这人直接就是他师兄了! 江从鱼麻溜跑过去问楼远钧:“师兄,我能坐你旁边吗?” 柳栖桐:。 逐渐理解杨师叔看着自家学生对别人大献殷勤时的感受。 有了楼远钧这个新“师兄”,他这个旧师兄显然已经被江从鱼抛诸脑后了。 更要命的是,刚才他叮嘱的话江从鱼显然一句都没听进去。 江从鱼能交上那么多朋友,和他一张嘴很能说有很大关系。他只和楼远钧聊了一会,就和楼远钧互通了姓名与家庭情况。 得知楼远钧父母双亡,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江从鱼颇为同情。他大方地允诺:“柳师兄说陛下给我赐了处大宅子,你要是不开心了随时可以来我家里小住!” 楼远钧道:“我怎么好去师弟家打扰?” 江从鱼说:“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家也没有别人了。” 他早便知道父母已死,倒也不至于太过伤怀。 他父亲虽心怀天下、死而无怨,却还是在决定去走那条必死之路时想办法护住他的性命,可见他父亲也是爱他的。 至于父亲死时受株连的九族?据说他父母都和家里人有仇,他父亲落魄时那些人只知落井下石,他父亲荣显时那些人又巴巴地凑上来要好处。 既然他们伸手拿好处时没犹豫,那受他爹牵连一起死的时候就别喊冤了。 简而言之,江从鱼父亲所有的仇人坟头草都老高了,他这个当儿子的只需要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好! 江从鱼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从小到大都快活得不得了。 楼远钧见江从鱼提起家中无人时眉眼竟还是全无阴霾,也笑着应道:“好。” 江从鱼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客气两句,只歇了一会便央着柳栖桐带他们去看皇帝赐下的大宅子。 听说当今圣上对他父亲的死满怀愧疚,亲自拟旨给了他许多赏赐,什么金银财宝、什么宅子田庄、什么爵位官职,给他,给他,统统都给他! 所以他这次还真是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来京师享受这突如其来的泼天富贵。 江从鱼对着楼远钧一顿猛夸:他们那位陛下人 3. 第 3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江从鱼还不知道他柳师兄只因来了他家一趟,就即将面临一场突如其来的调职。 某位年轻有为的皇帝陛下这么做,大抵是自己平时勤勉理政,看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这么闲。反正楼远钧自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与拟诏的人说的。 第二日一早,江从鱼就与柳栖桐一起去了国子监。 在前往国子监的路上,柳栖桐跟江从鱼说了不久前朝中发生的事,以免他觉得楼远钧这个安排不好。 江从鱼还没回京师,朝中已经针对他的事进行了老大一通议论。 对于皇帝赐宅、赐田、赐爵位,众朝臣都没什么意见,毕竟江清泓当初死得确实很叫人惋惜,他生前还曾以使者的身份平定过藩王叛乱,按照祖制给他儿子安排给永宁侯爵位大伙都同意了。 如今他们大魏的爵位早已不比从前,有爵位在朝中也没什么话语权,不过是拿朝廷的钱多养个富贵闲人罢了。 只不过楼远钧还要给江从鱼安排个实职,许他直接入朝为官,这可就捅了马蜂窝了。 那会儿一大群谏官齐齐跪在宫门前劝谏,一个两个只差没抱住楼远钧的腿哭着说“朝廷命官不识字不太好吧”。 楼远钧刚拿回权柄,还想靠这些谏官澄清吏治,只能在他们的围堵之下暂且收回成命,给江从鱼塞进国子监混个学历。 旁人都觉得江从鱼被寄养在乡野,肯定大字不识一个,柳栖桐在出发前其实也有这样的担心。可到了那边以后,他才发现这些年连山先生一直在教导他这个小师弟。 连山先生姓杨,单名一字淮,当年曾与他们老师在同一书院读书,连山先生自恃才高,每次考试却总是差他们老师一筹。 到乡试时他排第二,一看第一又是那个人,竟当场挂冠而去,从此褐衣葛巾游山历水,再也不踏入考场半步。 后来听闻他们老师也弃官归隐,连山先生才与他们老师重新往来。 等到他们老师再起复,连山先生便又与他们老师直接断交,还时不时写诗讽刺他们老师几句,说他们老师原来也是乌鸦、苍蝇之流,只知道食腐趋臭。 自从他们老师身故,连山先生便再也没有诗作传出,世人都不知他到底去了哪儿。 没想到连山先生这些年竟都在替他们老师教养江从鱼。 有这么一位当世名士亲自教导那么多年,说江从鱼字都不认识肯定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连山先生向来愤世嫉俗,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肯定不会教江从鱼入仕之道。 柳栖桐觉得江从鱼先到国子监读个两三年书也挺好,可以先在国子监适应适应京师的生活。 江从鱼也觉得挺好,他此前都是在村学跟着老师读书的。 有次他偶然去县学玩耍,好奇地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并在那些县学生员答不上问题时抢到了几句。那县学的学官见他答得伶俐,还问他是哪儿人、要不要到县里读书呢! 那时他里正爷爷和美人老师都不许他去,他也就不去了。现在有机会去国子监这个大魏第一学府读书,江从鱼觉得老新鲜了,还问柳栖桐:“师兄你也在国子监读过书吗?里头好不好玩?” 柳栖桐摇着头说:“我没进过国子监。” 江从鱼也不失望,依旧乐颠颠地跟柳栖桐穿街过巷,来到了赫赫有名的国子监门口。 柳栖桐如今是翰林院中最年轻的翰林学士,准确来说应当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主要职责是为皇帝读读书、给皇帝提提意见,算是皇帝智囊团中的一员。 不管柳栖桐的资历多浅,那都是能时常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人物。得知他要亲自领着江从鱼过来入学,国子监这边专门派了个国子博士来迎接他。 先皇昏庸任性、荒淫无道,在位期间国子监的管理一团糟,楼远钧登基后因为国舅擅权没法插手朝政,便把目光投向没人在意的国子监。 那时候楼远钧虽只是拿整顿国子监当幌子,却还是陆续让许多权贵把侵占的国子监斋舍和学田都吐了出来,并且逐步肃清了国子监内部的蛀虫。 等到楼远钧亲政了,改革起来更是大刀阔斧,再也不需要顾忌谁。 要是江从鱼早几年入国子监,那遇到的可能是一堆三五十岁的“同窗”,地方上一堆生员靠着资历被举荐上来混监生补贴。现在国子监明确规定入学年龄是十四岁到十九岁,超了岁数便不能进了。 江从鱼这十八岁的年纪,倒是堪堪擦着线没超龄。 那前来迎接的国子博士本也做好了见到个野小子的准备,瞧见江从鱼的时候还愣了一下。 今儿江从鱼还没加冠,长发只是用发带高高束成马尾,瞧着通身清爽。他本就是个俊眉修目的秀逸少年,今天早上被柳栖桐一拾掇,那更是叫人眼前一亮。 不消考校他的学问,光看他这长相便叫人不免想要偏爱几分。 再想想江从鱼父母双亡,又无族亲可以依傍,国子博士顿觉他们这些当师长的该多看顾看顾他。 “三月才进行分斋考试,这会儿所有监生都是混住的,你先去领了被褥与监生服,我再派人带你去找临时斋舍。你来得晚,好斋舍可能都已经被占完了,不过不打紧,等分斋后会重新安排。” 国子博士亲自给江从鱼介绍完了,又想到江从鱼长于乡野,不免有些担心他分斋考核的成绩不理想。他又宽慰道:“圣上仁厚,去年才重修了斋舍,所有斋舍都是崭新的,其实住哪儿都一样。” 这话也就糊弄一下啥都不懂的江从鱼。 国子监里监生们分斋而居,三十人为一斋,共五间屋子。这些屋子有近炉亭的,也有近茅房的。近炉亭的斋舍方便烧水,近茅房的……那味道可真是谁住谁知道! 按照往年惯例,到时候是按照分斋考核排名来分斋舍的。 毫无疑问地,考第一的就能头一个去挑斋舍,连床铺位置都能随便挑! 至于那些个考得差的,那肯定是住到茅房旁边去。 江从鱼倒是不知晓国子博士担心自己考不好,他还兴致盎然地追问:“我还没考过试,分斋考试难么?要是考不好是不是就不能进国子监了?” 国子博士斟酌着说道:“你们才刚入学,无非是考些经义之类的,还不需要你们自己作文章,不算太难。” 江从鱼一听就脸色发苦:“唉!我最不喜欢背书和释义了,学这个的时候老师总要打我手心。”他说着还揉了揉自己的手掌,仿佛自己可怜的手爪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 柳栖桐听后安慰道:“若是你样样都学好了,哪还用来国子监 4. 第 4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江从鱼不是在京师这个堆金积玉的富贵窝里长大的,他长在田间林下,打小过得自由自在。 别人的心思再怎么九曲十八弯,他一概不搭理,只管自己怎么快活怎么来。反正别人找他几句酸话,他就直接酸回去了! 他只是不喜欢弯弯绕绕,又不是傻,他聪明着呢。 一听少年说话的语气和对方话里的意思,他便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在御前露过脸的,说不准还是当今圣上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的亲戚。 要不然人家当皇帝的想赏赐谁,跟他有什么关系?无非是觉得自己能得到,偏又得不到,这才酸到不行。 啧。 他才不惯着这种家伙。 那少年果真被江从鱼气到不行,扔下被褥就跑出去了。 江从鱼浑不在意,还愉快地哼起了歌儿,三下并两下把自己挑中的床铺给铺好了。 他也不嫌斋舍简陋,拿出刚领回来的书倚在那儿临时抱佛脚。 没一会儿,又进来个人,竟是路上被他救起来的韩恕! 江从鱼见到他后扔开手里的书喜道:“这便是‘人生四大喜’里的‘他乡逢故知’吗?” 饶是韩恕性情再内敛,听了江从鱼的话后也忍不住笑了。他们昨儿才分别的,怎么就成他乡逢故知了? 江从鱼夸道:“你笑起来好看,以后要多笑笑。” 韩恕认真应下:“好。” 韩恕许是过去被父亲和继母磋磨多了,平时连话都不多,朋友更是一个都没有。 昨儿他舅舅问他要进军中历练还是要到国子监读书,他想到江从鱼是要进国子监的,二话不说便选了国子监。 韩恕铺起床来比之江从鱼只快不慢,很快把江从鱼旁边的空铺给铺上了,坐到江从鱼旁边与他说话。 国子监的斋舍是六人间,但不是六张床,而是大通铺,中间没有太明显的分隔。 两人并肩坐一起了,江从鱼便问他准备报考哪一斋。 韩恕道:“我不太了解,你想好了吗?” 江从鱼道:“我也不太了解,不如我们挨个去听听那些夫子的课,听着觉得哪一斋好就报哪一斋。” 韩恕还没回答,那瞧江从鱼不顺眼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去而复返,还把江从鱼的话给听了去。 他不客气地嘲讽道:“说得好像你想考就能考上似的,每位先生带的人可都是有数的,而且最厉害的博士只教上舍生!” 江从鱼转头看去,只见少年不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旁边还跟着个高大少年,长得剑眉星目,颇为英朗。 他两眼一亮,暗自赞叹京师果然是京师,随便来个人都俊得很。 江从鱼当即存了结交的心思,也不介意那绯衣少年的讥讽了,招手让他们坐下一起说话:“看来你们都是京师人,比我们了解国子监的事,给我们说说呗。” 少年本不愿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个奚落江从鱼这土包子的好机会,便拉着他同伴脱靴坐到铺上,得意地给江从鱼说起国子监的情况来。 现在国子监这批学官,那可都是他们陛下亲自任命的,年初祭奠先师的时候他们陛下还亲自来了,足见陛下对国子监的重视。 要说国子监之中最厉害的,要数他们的国子祭酒鹤溪先生。 鹤溪先生姓沈,单名一字宥,当年可是考过状元的。 后来他以得了足疾为由隐遁山林,回到家乡办了个鹤溪书院教书育人,如今朝中至少有六位五品以上官员是他的学生! 若非是他们陛下再三征召、诚心相请,鹤溪先生可能都不愿来当这个国子祭酒。 江从鱼心道,状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爹也考过状元。 不过难得有个傻乎乎的家伙给自己细讲这些事,他也不去打断,还时不时地捧几句场哄他给自己多说点。 这一哄,江从鱼连对方的底细都摸清楚了。 原来这少年还真是当今圣上的表弟,当今圣上生母早逝,由太后抚养长大。 当今圣上登基后自然也想拉拔拉拔亲舅家,可惜他生母本就不是显赫出身,两个舅舅也没一个顶用的,当今圣上见过人后便有些失望,只给给他们封了个爵位便没再擢用了。 这少年就是当今圣上亲舅舅的儿子,原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长大的,也就这几年才支棱起来的。 他们家想着自己是皇帝的亲舅舅,皇帝亲政后肯定是要再加封他们的,却不想半路杀出个江从鱼来,平白得了皇帝的诸多恩赏。 他们都还只是个“伯”呢,一个十几岁的小子直接封了侯,叫他们如何能甘心?这些天关起门来便牢骚不断。 家里的大人酸话说多了,小孩也难免会听进心里去。 这不,他们儿子就来找江从鱼茬了。 江从鱼听在耳里记在心里。 知道了,皇帝两个亲舅舅看他不顺眼,皇帝亲表弟也看他不顺眼,以后遇上了得注意点儿,可别着了他们的道。 临行时老师就曾告诫他到了京师须得长点儿心眼,别瞧见谁长得好看就巴巴地凑上去结交。 京师人心都脏得很,什么阴私手段都使得出来,再不是在乡下的时候了! 得亏这何大国舅生的儿子好哄得很,才没见面多久就把自己家中的情况给抖落干净了。 江从鱼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感觉肚里的馋虫在咕咕叫,一脸自然地提议道:“子言啊,不如我们去食堂看看有什么能吃的。” 少年名叫何子言,是何大国舅的老来子,上头已有六个姐姐,哪怕是当初家中还没发迹,他也是最受宠的,性情自是天真得很。 他听江从鱼喊他名字还愣了一下,接着才恼怒地说:“谁许你这么喊我的?” 江从鱼笑眯眯:“那你许我怎么喊你?你说吧,我马上改口。多大点事啊,哪里值得你生气!” 何子言哪里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一时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江从鱼又招呼旁边的俊朗少年:“袁哥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吃点?” 这俊朗少年来历也不一般,是袁大将军的儿子,叫袁骞。他哥娶了何子言的姐姐,两人也算亲戚,何子言平日里就喊袁骞一声哥 5. 第 5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江从鱼这么往前一凑,何子言连他脸上细细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江从鱼正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又待在家中猫了许久的冬,脸蛋儿瞧着如新剥荔枝般白/皙弹软。 何子言呼吸都莫名凝滞了一瞬,待到发现自己竟觉得这土包子长得挺好看,心下不由有些羞恼。他骂道:“说话就说话,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江从鱼依他的意思离远了些,继续好言哄他:“那你快给我说说,我这初来乍到的,啥都不知道,谁都不认得。” 这厮向来会装乖卖巧,他老师教养了他好些年尚且有时招架不住,何况是才刚认识没多久的何子言。 何子言没再吊他胃口,将那人的身份与江从鱼说了,原来那人不是旁人,恰好便是此前他们提到过的鹤溪先生。他这才入学就寻摸着怎么翻墙出去的,恐怕已经在鹤溪先生那儿重重地记了一笔! 江从鱼不反省自己淘气,反倒怪起何子言来:“你明知他来了,怎地不提醒我一声!” 何子言道:“我做什么要提醒你?” 江从鱼道:“我还以为我们一起吃过饭就是朋友了,原来你没当我是朋友。” 何子言道:“谁要跟你当朋友!”他不客气地放话,“我往后若是发现你翻墙,还要告诉夫子。” 江从鱼凑到袁骞旁边小声问:“他一直都是这样的吗?你怎么跟他交上朋友的?” 袁骞和韩恕一样话不多,只不过韩恕那是自小养成的内敛性格,袁骞则是连眼神都透着冷峻。他唇紧抿成一条线,像是谁来都撬不开似的,根本没有搭理江从鱼的意思。 江从鱼讨了个没趣,也没觉得不好意思。 自古以来有长处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脾气,甭管是当权的、富贵的,还是相貌好的、才情高的,大都是高兴的时候理理你,不高兴了便眼梢子都不匀你一个。 幸而他江从鱼也有长处,那就是他脸皮奇厚,骂他他不恼,撵他他不走,只要他自己高兴,干什么事他都乐意。倘若他不高兴了,天王老子来了他也不听。 老师说他这样迟早要吃大亏,江从鱼压根不信,他从小到大就没吃过亏,更没遇到什么不顺心不如意的事。即使因为自己顽皮或者爱偷懒而挨了老师不少打,他偷偷多看老师两眼便觉着自己补回来了。 袁骞不与他说话,江从鱼就与韩恕聊了一路,时不时还跟迎面撞上的老生打个招呼,一路快快活活地回到斋舍中。 下午他们这斋舍竟没旁人来了,应当是没别的新生入学。江从鱼是闲不住的性格,下午就鼓动韩恕他们明儿一起去各斋旁听。 分斋以后每斋住三十人,斋中的炉亭旁便设有讲堂,每日有负责本斋的夫子来授课。 对于各斋都要学的六经,则按照上舍、内舍、外舍分批去大讲堂中上大课。 像江从鱼他们这些新生分斋以后就是外舍生。 从成为外舍生开始,每个月都会组织本斋内考,每年则进行所有外舍生一起参加的外考。 只有每月内考和年终外考都及格了才能升入内舍! 由内舍升上舍亦照此例。 现在国子监招收的都是十九岁以下的生员,全都是朝气蓬勃的年纪,自是不会觉得自己考不上舍,一个两个都认为自己一进考场肯定拿第一。 江从鱼也是这个想法,一点都没把即将到来的分斋考试放在心上,忙忙碌碌地去其他斋舍串门交朋友。 不到半日的功夫,江从鱼已经把自己能结交的新朋友都给交上了。 江从鱼凭借着强悍的记忆力和归纳总结能力绘制出国子监的简略地图,与众人凑在一起点兵点将,准备明儿大伙分头去老生那边旁听,傍晚再回来汇总各斋情况。 争取每个人都能考上自己最想跟的夫子带的斋! 至于学正要求他们待在本斋讲堂里头温习……他们只要说是出去方便一下,溜过去听上小半个时辰就回来! 学正管再怎么严苛,难道还不许他们去蹲会儿茅坑么? 都是十来岁的少年人,哪里受得了整日枯坐,江从鱼如此这般如此这般地一鼓动便都踊跃响应。 末了还齐齐击掌赌咒发誓,说是谁要是被逮个正着绝不把旁人说出来,只说是自己迷路绕过去的。 谁出卖朋友谁是狗! 何子言吃过晚饭远远见他们在那谋议,不由与袁骞讨论起来:“那土包子一准是想干什么坏事。” 何家在京师的地位也挺尴尬,说是皇亲国戚,陛下却又没给他们太大的恩荣。旁人见陛下对他们家不冷不热,便也不特意来与他们结交,只有姻亲自己走动得比较多。 何子言处得来的朋友就袁骞一个,见江从鱼才到国子监就交了那么多朋友,不免有些不忿。 袁骞不太赞同何子言去找江从鱼的茬,开口劝说:“由着他闹去,马上就要分斋考试了,我们还是好好温习吧。” 何子言一想觉得也是,就江从鱼这闹腾劲,能考出什么好成绩?说不定一考一个不及格,直接被国子监给除名了。 他觉得自己自幼勤快读书,哪怕不能拿个第一,肯定也该名列前茅。到时候那些人就知道不该和江从鱼交朋友了! 这么一琢磨,何子言便拿出本书就着夕阳余晖诵记起来。 江从鱼回到斋舍一看,何子言跟袁骞在那儿用功呢。难怪不愿意跟他们出去交朋友,原来是想偷偷努力! 江从鱼也不甘落后,脱了靴子上/床,径直凑到人家边上问:“你们在背什么?我也要背!” 何子言恼火地合上书道:“你自己没书吗?看别人的作甚?” 江从鱼见何子言当真不喜欢自己,也没再去闹他,乖乖扒拉出自己的书在旁边背了起来。 当初他老师怎么打他手板他都不爱多背几句,如今离了老师竟是要自发地背书了!看来过去贪玩躲的懒,迟早有一天是要还回去的。 何子言本以为江从鱼会再闹上自己几句的,没想到江从鱼竟真就认认真真地看起了书。 他有些气闷,恼自己还不如个土包子沉得住气,便也认真地背记起手中的书来。 到夜色降临,一斋的人都早早地歇了,等着明日早起起来读书。 6. 第 6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江从鱼睡得早,翌日醒得也早,他洗漱过后就在本斋的空地里练习拳脚。 他独自在蒙蒙亮的天色里打了会拳,一转头就瞧见袁骞正在廊下看着他。 江从鱼朝他朗笑一声,问道:“你也起来锻炼吗?” 袁骞这次倒是没再漠视江从鱼,而是点了点头。 江从鱼基本功很扎实,身板紧实得很。 他昨天第一眼就看出江从鱼是练过的。 只是袁骞刚才瞧了一会儿就发现江从鱼那些招式都是花架子。 分明下了苦功夫去练功,结果却学了这种玩意,袁骞看得浑身难受。 也不知教江从鱼的人到底是怎么个想法。 江从鱼看出了袁骞的疑惑,替他解答道:“我这拳脚功夫只是学来强身健体的,不像你们袁家拳能以一敌百。” 他老师和他爹那一辈人都讲究出将入相,到了外头得能指挥千军万马,入了朝也能处理好各种政务。 总之甭管文艺还是武艺,只要是有用的都得学。 江从鱼小时候皮实得很,整日摔摔打打都不在乎,老师要他学武,他便也学了点儿。 其中他学得最好的就是翻墙和骑射了,翻墙可以方便他出去玩耍,骑射则是他真的觉得很有用也很有意思。 至于这堪堪入门的花拳绣腿,是他老师怕他出去与人逞凶斗勇,特意嘱咐武师傅别教他打架本领! 江从鱼也没觉得自己非学不可。 反正他要是打不过别人,直接跑就是了! 江从鱼对袁骞家的拳法很好奇,他听说袁大将军年轻时是武状元,一套袁家拳打下来可谓是无人能敌。 这些年袁大将军镇守北疆、威名赫赫,凭一己之力为风雨飘摇的大魏支撑起了十余年的边关安宁。 即便是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文人墨客,提起这位袁大将军来也是赞不绝口。 这不,江从鱼昨儿就在别人口中听说了袁家拳法的威力。他跑到袁骞边上好奇追问:“你要练拳吗?我能看看吗?” 袁骞道:“我平时练的也是用来强身健体的拳法。” 江从鱼还是想看看,便占了袁骞方才的位置,换袁骞到空地上去给自己展示一番。 即便只是寻常锻炼,袁骞的拳脚还是比江从鱼多了几分凌厉气势,一看就知道要是打起来那是真的能制住对方的。 江从鱼看得津津有味,瞥见韩恕他们出来后还拉着他们一起观摩。 等袁骞练完一轮,江从鱼就跑过去问人家:“你这套拳能外传吗?我们可以学吗?你能不能教教我们?” 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往外蹦,教本就话不多的袁骞都不知该如何招架。 何子言昨晚就怪江从鱼迷了自己的心窍,这会儿见他一个劲往袁骞身边凑就更不高兴了。 他说道:“你怎么看别人的东西好就想讨要?就没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的!” 江从鱼本就是随口问问,听何子言这么说便觉得没趣了,惋惜地道:“那算了。”说罢他招呼韩恕一起吃早饭去。 吃过早饭,江从鱼就跟韩恕去斋堂那边温书。 他与本斋不少新生都已相识了,才入内就有不少人围拢过来与他说话。 何子言走进来时见到这般情景,挑了个离他们最远的位置落座。 他打开书看了几眼,却觉得一个字都看不下去,心里还在想着早前的事。 江从鱼从那会儿起就没再找他说话,应当是生他的气了。 袁骞吃早饭时也说那是那是袁大将军编给军士们练习的拳法,不是什么不能外传的东西。 这事儿是他枉做小人了。 何子言鼻头有些发酸,不知道怎么到了国子监会这么不顺利,现在闹得连袁骞都不太高兴。 他难过了一会,忽地瞥见江从鱼正大摇大摆地从窗外经过。 何子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也起身跑了出去,跟到了江从鱼后头。 江从鱼察觉身后多了个尾巴,转过身一瞅,还是曾扬言要找夫子告他状的何子言。 他当即转了方向,改为去找茅房。 到了茅房里头,江从鱼边悠悠然解裤带撒尿,边问还想跟着自己进来的何子言:“你也尿急啊?” 何子言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一路跟着江从鱼到了什么地方。 “我才没有尿,尿急。” 他显然不习惯活得像江从鱼这么糙,提到尿字都开始结巴了。 江从鱼觉得有趣,系好裤带后走到外头汲水洗手,口中奇道:“你不急你来茅房做啥?” 何子言抿了抿唇。 “我早上不该那么说你。” 何子言觉得江从鱼昨天都是有错就认,自己不能连他这个土包子都不如,所以还是跟江从鱼道了歉。 江从鱼听了觉得稀奇。 这倒是比许多人要强多了。 江从鱼问何子言要不要与自己一起去溜达溜达。 何子言道:“学正不是让我们待在本斋温习吗?” 江从鱼道:“那你去不去?” 何子言见江从鱼一副要撇下他直接走人的态度,竟是鬼迷心窍地跟了上去。 江从鱼领着何子言直奔今天的第一个目的地,临近人家正在上课的斋堂时便狗狗祟祟地放轻脚步,不时转头小声叮嘱何子言注意点,别叫人给发现了。 何子言都不知自己是撞了什么邪,居然跟着江从鱼跑到别斋偷听。人家全在上课,周围静悄悄的,总感觉他们脚步放得再轻都会弄出声响来。 弄得他一颗心怦怦直跳。 江从鱼拉着何子言一屁股坐到别人窗外,开始今天的第一轮蹭课。 他边听边记,记人家的讲课内容,记人家的课堂氛围,记人家夫子是哪里的口音。 这位直讲带的是上一批即将升入内舍的外舍生,算是学官之中资历较浅的,讲起课来却相当引人入胜。可见国子监的师资力量很强! 只听了这么一刻钟,江从鱼已经觉得这位直讲是很不错的选择! 他有点好奇这位直讲长什么样,忍不住探出半颗脑袋往里望去。 这一望,冷不丁就与里头那位直讲的视线撞个正着。 不好,被发现了! 江从鱼二话不说,起身拉着何子言就跑。 只要不被逮个现行,过后谁还计较这点小事 7. 第 7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许多昏君并不是一开始就显露昏聩的一面。 当年沈鹤溪他们刚到京师应试时,先皇也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瞧不出他后面会昏庸到扰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那时候他们也是满怀豪情壮志考的科举,等到后来发现自己入仕后不同流合污就会寸步难行,又恰逢先皇竟肆意打杀贤臣,便都灰心失望地隐遁山林。 江清泓起复为官的时候,不少人对他议论纷纷,皆言他弃了气节去谋求富贵。就连杨连山也言辞激烈地骂了他无数回,那些信沈鹤溪手头留着几封,全是杨连山抨击江清泓失节的诗文。 直至江清泓身死魂消,他那些年呕心沥血做的事才为人所知。满朝昏昏,无人出头,只有他踽踽独行于那条必死的道路上,做着那些挽狂澜于既倒的决策。 也正是江清泓惨死于先皇手中,才有越来越多的人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怀抱着必死的决心站出来为太子说话。 那些年午门的血把地都染红了,才换来太子的顺利登基。 只是这位仅仅接受了江清泓数年教导的新君,今年也才二十一岁,他将来会做出什么事来又有谁说得准? 不是沈鹤溪爱把事情往坏里想,而是人性向来如此。 新君登基前便生活在随时被废的阴影之下,登基后又迫于太后和国舅的强势当了几年傀儡,性情恐怕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宽厚仁慈。 现在新君刚刚掌权固然会极力表现自己英明勤勉的一面,可往后呢?他们这位新君内无至亲、外无辖制,一旦放纵起来恐怕连个能劝得动他的人都没有。 眼前这用无数人血泪换来的短暂安稳能维持多久? 沈鹤溪长叹一声。 既然他有幸没死也没老,那就尽自己所能做点能做的事吧。 …… 才刚到新地方,江从鱼也没想着翻墙往外跑,这里头的新鲜人新鲜事够他玩儿老长一段时间的。他们每日轮流跑出去“探课”,渐渐就把国子监的情况摸了个一清二楚。 转眼就到了休沐日,同窗们大多是初次离家这么多天,都要回去看望父母,江从鱼只好一个人归家去看看。 说是家,其实只有一些仆从在里头,这些仆从还是圣上命人从官奴里拨过来的,江从鱼自己不太认得。 好在柳栖桐也休沐了,早早过来关心他在国子监过得怎么样。 江从鱼本来有些蔫蔫的,一见到柳栖桐又支棱起来了,眉飞色舞地与柳栖桐说起自己在国子监过得有多精彩纷呈。 柳栖桐听后放心了不少,伸手摸了摸江从鱼的脑袋说道:“我接下来会有些忙,恐怕不能时常来看你了。” 江从鱼在京师最亲近的人就是柳栖桐,听了柳栖桐的话后心里有点儿失落。只不过他知道柳栖桐是有大抱负的人,便反过来宽慰道:“不要紧,我在国子监里头交上了老多朋友,他们个个都很好!我们说好了,以后休沐日他们就到我这边来玩耍。” 柳栖桐道:“也别只顾着玩,还是要用心读书,多学些有用的学问和本领。” 江从鱼正要应好,就有人来报说楼远钧来了。他与柳栖桐坐在亭中烹茶叙话,两个人坐得有些近,这会儿听人说“楼公子求见”,不由转头往亭外看去。 今年京师的春天暖得早,园中不少花木都已含苞待放,楼远钧此时正立在一株花树之下等候,一如初见那日般潇洒落拓。 江从鱼一颗心又止不住地多跳了几下,只觉自己来了京师真好。他哪里还坐得住,颠儿颠儿地跑过去问楼远钧:“师兄你怎么来了?” 楼远钧见江从鱼撇下柳栖桐朝自己跑来,心中没由来地有点愉悦。他打趣道:“你柳师兄为什么来,我自然也为什么来。难道在你心里只有他这个师兄关心你,我不会关心你?” 江从鱼听后也觉得是自己的不对。 柳师兄来看他的时候他就没这么问,怎么楼师兄过来他就问了?倒显得他与楼师兄生分! 江从鱼马上哄道:“等会我吩咐他们往后都别拦着你,师兄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他拉着楼远钧进亭子里吃茶。 柳栖桐已从一大早见到楼远钧出现在江从鱼家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起身亲自给楼远钧分了盏茶,算是朝楼远钧见了礼。 楼远钧笑道:“还没祝贺柳师弟高升。” 柳栖桐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好。 他既然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入门自然比楼远钧晚一些,楼远钧这声师弟喊得倒也没问题。 只不过他兼任工部侍郎这个任命是楼远钧刚下的,现在楼远钧还来祝贺他,叫他能怎么应答? 江从鱼以为柳栖桐是不好意思到处说这个喜讯,立刻好奇地凑到楼远钧边上追问:“柳师兄升官了?升成什么官了?” 楼远钧道:“是工部侍郎,以后他也是穿紫袍戴金鱼袋的人了。” 六部之中尚书大多只在衙署中坐镇,实际上办事的是左右侍郎,柳栖桐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进了六部算是个新人,接下来有的是事情要他去办。 江从鱼这几日了解了不少朝局与时势,不再是啥都不懂的土包子了。 他知道柳栖桐此前的官职说来清贵,实际上却办不了什么实事,只是待在翰林院里头熬资历罢了。现在得了个实差,即便刚上手时苦些累些,柳栖桐心里应当也是欢喜的。 江从鱼麻溜端起茶盏向柳栖桐祝贺,让他不用记挂着自己,只管趁此良机一展抱负,叫陛下看看他的本事! 柳栖桐听得苦笑不已,又不好提醒江从鱼本尊就在眼前,只能端起茶与他们对饮。 江从鱼觉得在场的都是自家师兄,说起话来没什么好避讳的。他就着刚才的话头与楼远钧说起何子言来,说自己这个同窗最是仰慕当今圣上,张口闭口都不离陛下二字。 楼远钧轻笑一声,问江从鱼:“你与他相处得怎么样?” 江从鱼眼神有些游移,张口胡诌:“挺好的吧,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江从鱼觉得何子言这人有趣得很,时不时就要凑上去撩拨撩拨,等逗到人家真恼火了又好言好语地把人哄回来。 他绝对不是有意欺负人,只是觉得何子言生起气来太有意思了,瞧着跟只炸毛的猫儿似的。 江从鱼生怕柳栖桐两人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作妖,赶忙转开了话头:“我跟着袁骞学了袁大将军编的拳法,你们要看看吗?” 楼远钧道:“那你打来给我们看看。” 楼远钧都这么说了,柳栖桐自也只能跟着点头。 于是江从鱼跑到亭前的空地上耍拳给他们看。他学得快,练得也认 8. 第 8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江从鱼一听,马上挪得离楼远钧更近一些。 他比楼远钧略小三岁,两人的年纪其实相差不远,只是两人挨到一起的时候他才发觉楼远钧身量要比他高大不少,连肩膀都比他更宽阔。 江从鱼正是最不愿服输的年纪,悄悄挺直腰板以显示自己和楼远钧没差太多。 没了柳栖桐,亭中就只剩他们两人在。 楼远钧自幼遭了不少暗算,素来是不喜旁人近身的,可上回江从鱼凑过来时他便没觉得反感,这回他纵着江从鱼挨到自己身边来,仍是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楼远钧颇觉稀奇,便也不拦着江从鱼的贴近。 他娓娓与江从鱼说起柳家之事。 柳栖桐幼时虽受了伯父一家许多磋磨,但到底念着对方接济过自己母子俩,对他伯父一家依然客客气气。 那家人摸清了他的性情,一面在外对人说自己如何如何含辛茹苦把这个侄儿拉扯大,一面隔三差五上门要好处。 如今他们一家人住的宅子还是逼着柳栖桐掏钱买的,柳栖桐若是不买他们便要直接住进他家去继续欺负他母亲。 江从鱼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耻的人?! 别看江从鱼此前没去过什么地方,可他整日到处玩耍,见识过的人情世故也不少。他马上就推断出柳栖桐刚才为什么离开了,生气地道:“是不是那边听说他升官了,又趁着休沐日来寻他要好处?” 楼远钧赞赏地道:“应当是这样没错。” 江从鱼一脸气愤:“不行!不能让他们这么欺负柳师兄。” 楼远钧问他准备怎么办。 江从鱼道:“我们悄悄去套他大伯麻袋,狠狠打他大伯一顿,叫他再也不敢去祸害柳师兄。” 楼远钧笑着摇摇头:“这可不是个好主意。” 江从鱼郁闷:“为什么?” 楼远钧道:“你去威胁对方别再找你柳师兄,岂不是让他知晓你是为着你柳师兄打他的?到时候他出去宣扬一番,说你柳师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你柳师兄的清名就被你给毁了。” “他们这种人可不会因为挨了顿打就放弃到嘴的好处。” 江从鱼听了觉得有理,这种涎皮赖脸的家伙哪里怕挨打,他们只怕沾不到柳栖桐的光。他怕自己出的主意帮了倒忙,不由虚心向楼远钧求教:“师兄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楼远钧招手让他离得更近一些。 江从鱼马上凑了上去,听楼远钧与他耳语计议。 两人虽只是在商量怎么帮柳栖桐,在旁人看来却是他们那位年轻的帝王不仅一大早出宫来江宅,还与江从鱼颇为亲近。 这江宅从管事到仆从全是楼远钧安排的人,他们在亭外远远见了楼远钧的态度后俱都暗自警醒,告诫自己别因为江从鱼年纪小就懈怠或轻慢。 他们这位小侯爷以后的造化肯定大了去了! 江从鱼哪里知晓旁人的想法,他正认真听楼远钧给他支招呢。 柳栖桐他们这些清流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柳栖桐不愿意与他大伯一家闹得太难看也正常。 只不过柳家大伯在外宣扬当初柳栖桐母子俩全靠他的接济才能活下来,这话其实有许多可推敲之处。 比如柳栖桐父亲死时还未分家,家中屋宅田产难道没他们一份?柳栖桐自己有份的东西,怎么就成他接济孤儿寡母了? 再比如柳栖桐父亲当初是在袁大将军麾下牺牲的,不仅朝廷拨了抚恤金,袁大将军也把自己收到的赏赐分赠给战亡士卒的亲属,这两笔钱难道还不够他们孤儿寡母吃用? 若是他们母子俩根本没收到这两笔银钱,别家的抚恤就更不可能分到亲属本人手里了。 江从鱼怒道:“柳师兄他就是脾气太好,才叫对方蹬鼻子上脸!” 楼远钧道:“你柳师兄如今当了官领着俸禄,自然可以花点钱应付这些贪婪的吸血虫,可那些真正没依没靠的人呢?怕不是会被敲骨吸髓至死。” 江从鱼听得拧起眉头,继续请教楼远钧:“那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楼远钧道:“你不是与袁骞他们是同窗吗?你可以向袁骞多了解了解那些阵亡士卒的妻儿日子过得如何,最好能在休沐日与他们亲自去京畿各县走访,回来后如实整理成册拿给你柳师兄瞧瞧。” “他看过以后若是还要继续纵着那些人……我也没什么办法了,总不能真插手去管他的家事。” 江从鱼两眼一亮:“好,就这么办!” 柳栖桐兴许不会为了自己去与他大伯一家撕破脸,可若是有更多人的相同遭遇摆在他眼前,难道他还会吞声忍气吗?倘若他真的继续纵着对方为所欲为,那无异于是在助长恶人的气焰! 江从鱼觉得自家师兄绝不是那样的人。 楼远钧瞧见他那信心十足的模样,不知怎地竟有些希望柳栖桐是个顽固不化的家伙。 这样的话不仅他会对柳栖桐失望,江从鱼也会对柳栖桐失望。 好在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并未在他心里停留太久。 当年柳栖桐来京师给人做工,偶尔让江清泓发现他是故交之子,便收了柳栖桐当关门弟子。 局势最凶险的时候,柳栖桐被江清泓支使去外地办事,等柳栖桐回来时听到的便是江清泓的死讯。 柳栖桐恸哭流涕地为江清泓守足了三年的孝,才回到京师为楼远钧办事。 彼时朝政还在太后一党的掌控之中,楼远钧手中能用的人并不多。对于柳栖桐这些早早就决意追随自己的人,楼远钧还是颇为宽容的。 即便看出了柳栖桐性情有些软弱、遇事容易犹豫,楼远钧也没想着要弃用,而是琢磨着好好把他打磨打磨。 赶巧江从鱼自己凑了上来,楼远钧便决定先把这件事交由他去忙活,一来看看能不能借此让柳栖桐立起来,二来也瞧瞧江从鱼办事能力如何。 楼远钧与江从鱼说的也是真心话,若是柳栖桐自己不下定决心去解决,他这个一国之君总不能真的去插手臣子的家事吧? 两人商量停妥,一起用过午饭,楼远钧便走了。 他走的时候江从鱼还分外不舍,一路送他出门。 那模样看得楼远钧忍不住抬手捏了捏他露在外头的耳朵,笑着说道:“若非知道我娘没给我生过弟弟,我都以为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弟弟了。” 江从鱼耳朵不由自主地红了,他自己却没察觉,只莫名感觉有些耳热。他只当是楼远钧手上的热意渡了过来,也没太在意,反而还高兴地道:“原来师兄你也是这样觉得的吗?我也是一见到师兄心里就欢喜得很, 9. 第 9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袁大将军戍守北疆,家中是袁骞兄长在当家。袁骞兄长性情疏朗,见袁骞领着同窗过来拜见自己,哈哈笑道:“我还怕我这弟弟性子太独了,在国子监交不上朋友,见着你我就放心了。” 江从鱼一向喜欢交朋友,见袁骞兄长举止潇洒,言谈亦是豪气万分,便起了结交之意,欢欢喜喜地与他通了姓名。叙够了闲话,江从鱼才问起军属抚恤之事。 袁家兄长说道:“我手头倒是有名册,只是没派人去跟问过。家父添进去的那些抚恤也是由朝廷一并派发的,并不以袁家名义送。” 倒不是他们不想盯着落实,只是朝野之中本就有人说闲话,说他们父亲练的是“袁家军”。倘若再以袁家名义跟进抚恤之事,恐怕要引得圣上猜疑。 江从鱼年纪虽小,却已是简在帝心的存在,他自己不行差踏错的话将来肯定是天子近臣。 袁家兄长在江从鱼面前这般表态,也是想表明袁家私底下与那些退役归家的旧部并无往来。 江从鱼哪里听得懂这些弯弯绕绕,得知袁家兄长也不知晓具体情况后有些失望,当即央着袁家兄长把名册拿给他和袁骞瞧瞧。 袁家兄长道:“这有何难,你们直接把副册拿走就是了。只是这些名册到底是军中留的底,你们别随便让旁人取了去,免得生出什么事端来。” 江从鱼一口应下,向袁家兄长保证道:“这名册就由袁骞亲自保管,他不点头连我都不能看!” 听着江从鱼这伶俐的应答,袁家兄长忍不住看了眼自家弟弟。 见袁骞还是跟锯嘴葫芦似的,全程一句话都没说,袁家兄长唯有无奈地命人去取了基本名册给他们。 他这个弟弟惯来如此,只两个人在场的时候还会回你两句,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他便觉得不需要他开口了,能一整天不跟你说话。 江从鱼的性格和袁骞正好相反,别过袁家兄长后就一直和袁骞聊着接下来的安排。 他一向是闲不住的,想着还有半日的空闲,便撺掇袁骞与他一同骑马出城去个离得近些的畿县走访。 若是天晚了回不了城也不打紧,明儿他们一早便回来,等城门一开就进城,到时候正好直接回国子监去。 袁骞对此没意见,还真与江从鱼一起出城去。他揣着名册,江从鱼带着嘴巴,不消半日,竟真给他们查问到有两家孤儿寡母遭了欺负。 还有连人都直接没了的。 江从鱼记着楼远钧的提点,只一路变着法儿打探实情,没有贸然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强出头。 入夜后,两人见不好赶夜路回城,便借宿在一处农家。 江从鱼到哪儿都睡得香,吃饱喝足就歇下了,袁骞却有些睡不着,掏出自己带来的名册就着入户的月光翻了又翻,想着白日里一路走来的见闻。 先皇在位时昏庸无能,他们大魏兵祸连连,连京畿这些富县都一度有过十室九空的惨况。他刚拿到这阵亡名册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今儿亲自出来走访了半天,才知晓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的人永远失去了自己的至亲。 难怪前人要写诗说“一将功成万骨枯”。 许是因为在外头跑了半天,翌日一早两个人都起迟了。 江从鱼只在醒来时慌了一下,接着便唉声叹气地瞧了瞧外面已经升起来的日头,担心自己才刚到京师没半个月就要挨打了。他匆匆洗漱过后与袁骞一起往回赶,还问袁骞知不知道国子监怎么罚人的。 主要问国子监的学官打不打人。 袁骞如实相告:“据说从前是打的,后来有监生家里不乐意,去闹了几次,就不打了。” 江从鱼稍稍放心了一些,继续追问:“既然不打人,那晚到了要怎么罚?” 袁骞道:“我也不知晓。” 江从鱼没得到答案,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 若是明明白白告诉他要怎么罚,他倒不会这么忐忑,偏偏袁骞又不是个消息灵通的。 江从鱼提议道:“不如我们翻墙进去算了,就当我们早已回国子监,只是拉肚子蹲茅房里去了。” 袁骞到底也是个少年人,同样不想受罚,点头赞同了他的主意。 于是两人悄悄把马还回家里去,便一起绕着国子监的外墙走,想寻摸个适合翻墙的宝地。 他俩没一会就找着棵树当他们的翻墙好搭档,江从鱼先利落地借力翻到院墙上。他警惕地往左右探了又探、看了又看,才小声招呼袁骞:“没人,你也过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落地,心中齐齐松了口气,只觉自己顺利逃过一劫。 人到了墙里头,江从鱼一路上的担心全没了。 脚踏实地,心里不慌! 回本斋的路上,江从鱼瞧见个慈眉善目的老头儿坐在池边钓鱼,还过去跟人家攀谈起来,兴致盎然地问人家用的是什么钩什么饵。 老头儿瞧了他一眼,问他怎么不在本斋温书。 江从鱼张口就来:“我俩早上拉肚子,茅房里又有人在,只好出来找空茅房解决了。”他说话间瞧见旁边放着盘点心,摸着肚子问老头儿,“我刚拉完,饿了,能吃两块您的点心吗?” 老头儿听他说什么刚拉完,食欲都被他败光了,摆摆手说:“吃吧吃吧。” 江从鱼往自己嘴里塞了一个,还转头问人袁骞要不要吃。 袁骞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 江从鱼没看懂,吃着觉得好吃,还转头跟人夸:“这点心您在哪里买的?味道怪好的,我下次去买了还您。” 老头儿道:“宫里一早赐下的。” 江从鱼正在尝第二块呢,闻言险些噎住。 宫里一大早特意赐点心过来,说明这老头儿来历肯定不一般!他大感不妙,正要找个由头开溜,就看沈鹤溪这位国子祭酒已经领着一群学官往他们这边走来了。 江从鱼定睛一看,好家伙,自己这些天蹭过课的、没蹭过课的全都来了! 老头儿见他一副想跑又不知该往哪儿跑的紧张模样,闲把钓竿莞尔而笑:“看来鱼儿跑不了喽。” 江从鱼:“……” 还以为你是个人特别好的老人家,没想到心肠居然这么坏! 钓鱼佬何苦为难钓鱼佬! 说话间,沈鹤溪已走到近前来,恭恭敬敬地领着其他人一起向那老头儿见礼:“老师。”其他人也齐齐问好,有喊师祖的,有喊师伯的,有喊师叔的,也有单纯喊某某先生的。 江从鱼一听,坏菜了,这老头儿居然是沈鹤溪的老师。 他一路上听他柳师兄说过,过去曾有南杨北张的说法,这南杨指的是他老师的爹(同时也是他爹的老师),而这北张应当就是眼前这老头儿了! < 10. 第 10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江从鱼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怎么服气。考虑到袁骞是个实诚人,他决定一个人趁着课间的空档溜去找沈鹤溪理论,争取说服沈鹤溪收回处罚。 不想他才刚溜出本斋,又瞥见何子言跟着自己。 江从鱼心道这人也算是勋贵子弟,怎地整天盯着自己不放。难道他们陛下的魅力真的这么大?他有正事要办,可没空逗何子言。 “你跟着我做什么?”江从鱼转头逮住尾随着自己的何子言。 何子言直言不讳:“看你又想做什么坏事。”他见江从鱼听了自己的话后脸上带上了气恼,冷哼道,“你才刚连累阿骞挨罚,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 江从鱼也哼道:“我哪里不安分了。”他觉得自己也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袁骞确实是受了他连累,若不是他拿抚恤的事去寻袁骞,肯定就没有迟到这一出了。 何子言跟上江从鱼问:“你们昨天到底去做什么了?” 江从鱼闻言忍不住笑出两个酒窝:“原来他没告诉你,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 江从鱼这话就是别人哪里痛他就往哪里戳,着实讨嫌得很。 至少何子言被气得要命。 袁骞哪里当他是最好的朋友了,昨天下午他去找袁骞玩就得知袁骞和江从鱼出去玩了,今天早上他俩还一起迟到!他问袁骞怎么回事,袁骞也只说是与江从鱼出城去了,但没说出城去做什么。 两人才刚认识这么几天,就有不愿意告诉他的秘密了! 何子言觉得他家里人说得没错,江从鱼就是来抢他们东西的,抢他们家相中的宅子,抢他们家应有的爵位,现在还抢他仅有的朋友。 江从鱼怎么这么坏! 何子言恼怒地道:“阿骞不是那种胡来的人,肯定是你带坏了他。” 江从鱼觉得何子言这人真有意思,动不动就气呼呼的,一看便比他还天真不知事。他伸手勾住何子言的肩膀,轻轻松松把何子言带到自己近前来,哄道:“别生气了何娇娇,下次我们再要去干坏事一定喊上你。” 何子言冷不丁被江从鱼那么一带,险些栽进江从鱼怀里去。等反应过来后他脸都气红了:“你喊的什么?!” 江从鱼更觉有趣,乐滋滋地调侃:“你看你脸红红的,可不就是娇娇吗?有句词儿怎么说来着,人比花娇!以前我还不懂什么意思,见着你我就懂了。” 何子言气得要打他。 江从鱼才不会站着挨打,三步并两步退出老远,一溜烟跑了。 他能顺顺利利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靠的难道是运气吗?才不是!他靠的是自己从小锻炼出来的逃跑本领! 日常欺负完何娇娇,哦不,是何子言,江从鱼心情好了不少。 他溜溜达达地穿过游廊来到沈鹤溪他们的直舍。 只要不去自己带的斋上课,国子监的夫子们都在直舍这边点卯。 遇上各种大考小考他们还会聚在直舍里头阅卷,所以这直舍修得颇为开阔。 早上的处罚决定是沈鹤溪说的,江从鱼觉得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径直去寻沈鹤溪。 沈鹤溪作为国子祭酒,有自己单独办公和会客的地方。江从鱼找过去的时候,他正拿着篇文章在看。 还一脸看到什么臭不可闻的东西的表情。 江从鱼好奇心顿起,轻手轻脚溜了过去,凑到人家后面跟着看了起来。 很快地,他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这是哪个酸腐文人写的文章?写的全是些毫无新意的陈腔滥调。 江从鱼左瞧右瞧,瞧见不远处有个煮茶用的火炉子,有个小茶童正在那烧着火。他麻溜跑过去把火炉子挪了过来,积极地向沈鹤溪提建议:“扔这里!” 沈鹤溪早见到他跑进来了,但没搭理。听他这么踊跃提议才搁下手里的文章,绷着一张脸朝他叱喝:“搬回去!” 江从鱼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是有事要求沈鹤溪的,忙又把火炉子还了回去,自己挪了张矮凳到沈鹤溪边上坐下央求:“您能不罚我和袁骞吗?” 沈鹤溪道:“你不是不稀罕要我们给的上等吗?怎么不想认罚了?” 江从鱼道:“我一个人倒没什么,可袁骞他是头一回迟到,还主动向您认了错,怎么能罚那么重?若是叫他去不了自己想去的斋,我这罪过可就大了。” 沈鹤溪很好说话:“好,那就只罚你一个。” 江从鱼都愣住了,没想到沈鹤溪这就应了。 他想为自己再争取争取,又怕沈鹤溪改了主意继续连袁骞一起罚了。 江从鱼只能蔫答答地应道:“那好吧,您可得跟其他人说不能降袁骞的等。” 沈鹤溪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向他保证什么。 江从鱼不放心地追问:“您是说话算话的人对吧?” 沈鹤溪被他气笑了:“滚回去背你的书去。” 江从鱼暗自嘀咕,这沈祭酒怎么动不动就让人滚?不像他老师,连骂起人来都斯文得很,从来不说什么滚不滚的。 不过他这一趟也没白来,好歹袁骞没事了!江从鱼这么一琢磨,便没再留下碍沈鹤溪的眼,高高兴兴地回去向袁骞说起这个喜讯去了。 袁骞得知江从鱼竟自己跑去找沈鹤溪说情,顿时愣了一下。他起身说道:“做了错事本来就该受罚,我们是一起翻的墙,哪有只罚你一个人的道理?” 眼看袁骞这个实诚人要去主动讨罚,江从鱼忙拦住他说:“他既然答应不罚你,说明你本就不用罚这么重的。” 袁骞抿唇。 他做不出让江从鱼一个人挨罚这种事。 江从鱼劝道:“我这几日看你书背得还没我好,万一你一不小心考了个中等,那就得降到下等去了。” 袁骞不作声了,江从鱼这话其实说得有点客气了,他哪里是“一不小心考个中等”,他本就是中等的水平。 要知道袁家也就出了袁大将军这么个将才,如今才勉强跻身于京师众多高门大户之中,常有人暗中嘲笑他们家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 他算是家里比较适合走读书路子的人了,天赋摆在正经读书人里头也不过是中下之资。若是国子监加考骑射的话,他兴许还能拿个上等,光靠读书就别想了! 江从鱼信心满满地说道:“我努努力肯定能拿上等!”他朗笑着开解袁骞,“本就是我喊你出城的,也是我撺掇你翻的墙,便是青天大老爷来断案那也得定出个主犯和从犯来。你若是心里过意不去,下个休沐日再陪我出城去就好。到时候我们早些去,争取 11. 第 11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国子监招收的新生不少,再加上老生们也要加试骑射,各斋要轮流去用校场。老生那边的课还得重排,自然就便宜了他们这些新生! 都是没加冠的少年人,众人得知可以上骑射课都欢腾不已。自己练得怎么样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可以出去玩耍了! 来给他们教授骑射的是隔壁武学的老生,年纪也不大,江从鱼一见着有自己不认识的同龄人就跑过去跟人家打招呼。不一会的功夫,他就跟人家混熟了,谁见了他都会喊上一声“小鱼”。 倘若国子监这边还有一些因为种种原因看他不顺眼的人,那武学那边来的老生就全都格外喜爱他。这一点还得追溯到他那位成为文坛领袖之余,还掌过兵事的父亲了! 据传他父亲起复之时,各地兵祸频起,内忧外患不断,将士连军饷和抚恤都领不到,反的反,逃的逃。这也不能怪他们,连先皇这个皇帝听闻外敌来犯都嚷嚷着说要回老家祭祀祖宗! 偏偏他父亲愣是说服众人一起烂摊子给盘活了,还在后方给了袁大将军极大的支持,这才换来边境十余年的安宁。 读书人可能对江清泓各有评议,这些立志从戎的年轻人却是听着江清泓的事迹长大的,大多都怀揣着像江清泓那样安邦定国的想法才考的武学。 他们得知江从鱼的父亲是谁后当然对他另眼相待。 江从鱼本就是个好交朋友的,熟稔起来后听他们说起自己爹的故事更是心潮澎湃。他单知道他爹是有大本领的,没想到居然那么厉害! 这些事还得是从别人口里听来才有意思,不像他柳师兄那样只干巴巴地介绍他那素未谋面的爹当过什么官,许多东西他不问柳师兄便不讲! 江从鱼如鱼得水地交了一堆新朋友,才想起自己说要教韩恕骑马来着。 他转头找了找,赫然发现袁骞已经在教了。 江从鱼忙跑过去关心韩恕这个老朋友。 忙忙碌碌一下午过去,众人都练出一身汗来。已经三月初,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连热水都不必烧,一伙人直接跑澡堂外的石井边汲水冲澡。 直至暮色四合,夜风吹来些许春寒,趁机玩闹了许久的监生们才穿好衣裳各自归去。 江从鱼非常喜欢这种每天都有人陪着自己玩个尽兴的日子,与韩恕他们一起往回走的时候还在感慨:“真想一直待在国子监念书!” 从前兴许是要藏好他的身份,老师他们是不许他离开村子太久的,他偷跑去县城玩耍还会被老师罚抄书,抄到他倒背如流还要继续抄,说是要他静下心来好好练练字、争取能磨掉他性子里那几分顽劣。 小孩子都是越被拘着就越想玩耍,江从鱼也一样,这不,到了京师他便感觉从此天高海阔,一刻都没消停过! 何子言听了江从鱼的傻话,嘲笑道:“一直念书有什么意思,当了官才更好。” 江从鱼听后忍不住用眼梢瞟他。 那眼神像是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何子言怒了:“你什么意思?” 江从鱼乐道:“没什么意思,我就是在想你要是当了官,遇到难事会不会哭鼻子?你既然想当官,那还是得少哭一些才是,当了官可就没人哄你了。” 何子言道:“我才不会哭鼻子!” 江从鱼点头应和:“啊对对对。” 何子言气得要打人,江从鱼直接撑着栏杆来个跨栏跑,边跑还要边乐不可支地笑出声来。 惹得何子言愈发穷追不舍。 可见江从鱼这人天生爱讨打。 接下来几日韩恕把骑马给学会了,休沐日一大早几人便齐齐出城去。得知是江从鱼想了解军属抚恤的落实情况,韩恕便说要回去问问他舅舅。 韩恕舅舅如今是禁军统领,想了解这些事实一点都不难。 江从鱼高兴地道:“谢啦!” 何子言帮不上什么忙,有点郁闷。等与江从鱼分别后,他才问袁骞:“他追查这事做什么?” 袁骞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感兴趣吧,他一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像江从鱼才进国子监呼朋唤友偷溜去“探课”,就是许多人做不出来的荒唐事。袁骞补充了一句,“我觉得这事儿是该好好查一查。” 别人豁出命去为自家妻儿换来的抚恤,却被那些啥都没干的缩头乌龟给夺了去,着实让人气愤! 另一头,江从鱼骑着马儿回到家,便听人来报说他楼师兄来了。他忙问:“什么时候来的?有没有领进屋里去?” 管事林伯笑道:“自是已经请进去了。”他看向江从鱼的眼神慈祥得很,“侯爷要不要先收拾收拾再过去?” 江从鱼道:“我洗个手擦把脸就去,别叫师兄等急了。”他今天听韩恕说林伯是他爹留下的人,忍不住多看了林伯几眼,“府里也没旁人在,林伯你喊我一声小鱼就可以了。” 林伯让人帮江从鱼把马牵去喂,又命人取了热水来给他洗脸擦手,才说道:“哪有这么没规矩的道理?” 江从鱼道:“你喊我侯爷我心里不得劲,感觉不像回了自己家,而是来当客人似的。”他平白捡了个侯位,心里一直没什么实质感,听底下人喊他侯爷他根本不觉得是在喊自己。 林伯闻言怔忡良久,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江从鱼已经一溜烟跑远了,显然是擦了额上和脖颈上的汗便急着去见他师兄。 对江从鱼来说,与朋友们一起出行是很令他开怀的事,而回到家还能见到心心念念的人又是另一种开心。他一点都不怕楼远钧笑他太急切,高高兴兴地跑到了楼远钧面前喊道:“哥哥你来啦!” 说实话,科举选人首先选的就是相貌,长得不周正的、身有残疾或伤疤的,大多都直接被排除在外。 各家手里的国子监名额又是有限的,当然是把最有希望出头的儿孙送去,所以江从鱼在国子监见到的同窗基本都长得不差。 只是有时人就是这么奇怪,一旦不小心把某个人记进心里去了,便觉得旁人不是眉峰瞧着不如他俊逸,就是唇鼻瞧着不如他顺眼,反正哪都不及他万分之一好。 江从鱼也是这样,平时见不着还没什么,他不至于日想夜想、想得神驰意往,可一见到人他便控制不住地高兴起来。 12. 第 12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当晚楼远钧回去还真挑灯多批了几封奏折,以弥补自己私自出宫的放纵,他是个相当自律的人,从不放纵自己耽于享乐。 江从鱼也挑灯写信,给他老师写的,信上自然又是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热闹生活大说特说,最后又把他楼师兄大夸特夸。本来他一想到接下来的考试自己要被降等了,心里就挺不得劲的,结果今天见过师兄后就一点都不难受了! 果然,他楼师兄人特别好! 与此同时,远在南边的杨连山正好收到了来自学生写来的第一封信。他看着江从鱼在信里大夸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师兄”,气得差点没吐出一口血来。 走的时候他怎么叮嘱来着?别看到个长得好看的人就巴巴地凑上去。结果这小子嘴里答应得爽快,实际上却根本没听进心里去。 杨连山起身在灯下踱步来,踱步去,越想越是不放心。 他叹了口气,只觉自己一生庸碌,什么事都没做成,父亲与师兄都已经故去多年,即便还留着几分情分,又能维持多久? 只不过他也年近半百了,以后的路还是得江从鱼自己去走,他总不能拘着江从鱼一辈子。 十八九岁本就是慕少艾的年纪,江从鱼喜欢与好看的人玩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师兄的余荫尚在,只要这小子别闯出大祸来应当也不会吃什么苦头。 杨连山思量清楚了,也就没再太牵挂京师的事。 翌日一早,他与里正商量买山的事。他想筑书院于山麓,与他父亲那样教书育人、了却余生。总不能因为知道自己永远都比不过父亲与师兄,就什么都不做了吧? 逝者已矣,往后的路得活着的人自己往前走。 里正道:“既是建书院这种好事,哪用先生买地?先生相中哪里只管建就是了。” 杨连山道:“不是这个理,该买的还是得买,省得以后起什么龃龉。何况我这个当老师的也该给小鱼留点东西,您写地契时把书院用的地记在小鱼名下,这样便不算您老把地卖给外人了。” 里正听后没再拒绝。 杨连山这明显也是为他和书院的未来考虑,他已经老了,以后里正肯定会换人来当,焉知会不会有人拿杨连山没掏钱买地来说事? 两人议定此事,杨连山便着手筹办书院去了,不再为远在京师的江从鱼牵肠挂肚。 …… 江从鱼倒是不知道杨连山的想法,他算好了他老师回信的日子,临近那几天便时常去国子监收信的地方晃荡晃荡,眼巴巴地问人家有没有自己的信。 在他们斋中干杂活的小九见他自个儿天天往那边跑,便说道:“你安心读书就好,我看到有你们的信会马上拿回来的。” 江从鱼道:“不打紧,我就当是锻炼锻炼腿脚。” 如此跑了三天,江从鱼终于收到了杨连山的来信,喜得他当场拆开就在那里读了起来。 结果杨连山只是叮嘱他在京师不要胡来,遇事要和柳栖桐商量着办云云,信上连一句想念他的话都没有。 看得江从鱼一脸郁闷,又倒回去把信从头读一遍,试图从上头读出自家亲亲老师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可惜他横看竖看,杨连山话里行间的意思依然是“你可莫要在京师惹出祸来”。 沈鹤溪从外头提着两条柳条穿着的活鱼回来,就瞧见江从鱼一脸郁闷地蹲在收信的地方外头,手上还拿着封不知谁给他写的信。 走近一看,那信上的字迹还挺熟悉。 江从鱼正对着信直哼哼,忽地感觉有阴影朝自己笼了过来,抬头一看,瞧见了沈鹤溪。 他麻溜把信揣进自己袖兜里,跟沈鹤溪唠嗑起来:“您出去买鱼了吗?这鱼瞧着可真新鲜!可惜不是鳜鱼,我老师做的鳜鱼最好吃了,每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做给我吃!” 当然也不是白做的,他老师得他背完一本书才给他做好吃的,现在他温习的时候拿起六经都还能忆起哪本是鳜鱼味的、哪本是鲈鱼味的,馋得很。 沈鹤溪冷哼一声,说道:“你写信给你老师告状了?你老师也没站在你这边吧?” 江从鱼道:“我有什么好告状的,我在京师好着呢。”他又不是傻子,要是在信里告诉老师说他挨了罚还不太服气,老师不仅不会安慰他,还会给他补上一顿臭骂! 沈鹤溪道:“你自己犯了错,谅你也不敢说。” 江从鱼气鼓鼓。 沈鹤溪又问他:“那你老师在信里写了什么?” 江从鱼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说道:“您要是请我吃鱼,我就把老师的信给您看。”他早就觉察出来了,沈鹤溪其实很在乎他老师,只是恼他老师当初突然断了联系而已。 至于他老师为什么不再与友人们往来,那当然是因为要隐姓埋名教养他这个学生。 这么一看,沈鹤溪不喜欢他的原因就找着了,换成是他,他也不喜欢害自己痛失好朋友的家伙。 沈鹤溪冷嗤:“谁稀罕看他写给你的信?” 江从鱼没被他的冷脸吓退,还热心地替他提鱼,熟门熟路地往沈鹤溪在国子监中的住处走。 一般夫子只有当值的时候才住在国子监,沈鹤溪这位一把手却是直接拥有自己的院落,方便他随时能在国子监里巡查。 最近张老太傅来国子监给老生们讲课,一直住在沈鹤溪这边。他正坐在院子里推演棋局,瞧见江从鱼屁颠屁颠跟着沈鹤溪回来了,笑呵呵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江从鱼一瞧见张老太傅,就想起对方上次嘲笑自己跑不掉的事。他朝张老太傅亮出手里的活鱼:“我帮忙提鱼!”说话间那鱼在空中一摆尾,轻轻松松就把张老太傅面前摆着的棋局扫乱了。 张老太傅抬头看向江从鱼。 江从鱼一脸无辜地拎回作乱的鱼,乖乖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张老太傅:“……” 真是个忒胆大又忒记仇的刺头。 不等张老太傅发作,江从鱼已经提着鱼撒丫子跑回沈鹤溪身边,问沈鹤溪要不要他帮忙杀鱼。 沈鹤溪无奈地摆摆手:“你拿给厨子就成了,用不着你忙活。” 江从鱼把鱼拿去厨房里头,还顺嘴与人家厨子聊了几句才出去。 沈鹤溪正在陪张老太傅复原棋局,见他当真搬了张矮凳凑到他们师徒边上等着吃鱼,不由问道:“明儿就要分斋考试了,你书都温习过了?” 江从鱼答得掷地有声:“我早都背好了,哪有考前一天才温书的!” 13. 第 13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江从鱼遭了打击,蔫了吧唧地回了斋舍。韩恕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江从鱼把张老太傅埋汰的话讲给韩恕听,这位“张门”师祖看着和善,实际上坏得很! 这话叫旁边的何子言听见了,不免刺他一句:“人张太傅当你是亲近的晚辈才提点你几句,那些不想你好的才一味地夸你。你倒好,还在背后埋怨起人来了。” 江从鱼一想,似乎是这个理。 要是看到不喜欢的人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天下第一,他肯定不会去点破的。不仅不点破,还要在旁边煽风点火,好叫自己能看个乐子。 江从鱼连连点头,一脸感动地说道:“你整天想告我状,想来也是把我当成亲近的朋友吧!” 何子言:“……” 才不是! 两人绊够了嘴便各自洗漱睡觉,养精蓄锐等着第二天参加分斋考试。 今年的新生有三百二十一人,可以分个十一斋,每斋可能留一两个空缺,但不会太多。这些人大多都是家在京师的官宦子弟与勋贵子弟,只有少数是各州县举荐上来的优秀生员。 经过半个来月的接触,江从鱼不说与里头所有新生都打成一片,至少也认识个三分之二。 只见他从本斋走到考场的路上就没消停过,见到别斋的新生他兴高采烈打招呼,见到来协助夫子维护考场的老生他也兴高采烈打招呼。 何子言咕哝:“你嘴巴就不嫌累的吗?”他感觉自己一个月说的话都没江从鱼这一早上说得多。 江从鱼不觉得累,他觉得这日子有意思得很。等坐到考场里头,他还忍不住左看右看,想看看四周坐着的是不是相熟的朋友。 这一看,还真看到两个认识的。江从鱼正准备和对方挤眉弄眼交流一番,就听前头传来监考学官的叱喝:“考试期间不要东张西望。” 江从鱼抬头望去,恰好对上了监考学官投来的警告视线。这学官瞧着还有点眼熟,他略一思量就想起来了,对方姓周,上回去拜见张老太傅时还紧跟在沈鹤溪身后喊“师祖”来着,应当是沈鹤溪的亲传弟子! 嚯! 还亲自来盯他考试,难道觉得他会在这种小考试上舞弊不成? 江从鱼顿时觉得自己被人给看扁了,坐得端端正正等着学官给自己发卷子。 经义题对江从鱼来说倒是不难,就是题目太多了,他提笔写了一早上都没写完。眼看自己的字迹有越写越潦草,江从鱼只能无奈地停下来,开始啃小九他们过来挨个给他们分发的馒头。 恰好是小九给江从鱼发馒头,小九特意给他挑了两个热乎的,有的人可就没有这个好待遇了,拿到手的馒头冷得发硬,咬上去感觉能把人的牙给崩了。 江从鱼不知内/情,只觉国子监的伙食还怪好的,在他们村里都是逢年过节才能吃上白面,平时哪有这么喧软香甜的馒头可以吃?他一本满足地就着热汤吃完两个馒头,才静下心来继续写题。 就这么又写了一个多时辰,江从鱼才算是把厚厚一叠卷子写完。他将答卷收拾整齐,举起手问周直讲能不能交卷。 周直讲走过来收走了他的答卷,让他赶紧离开,别影响其他人答题。 江从鱼大摇大摆地离开考场,走过后排的何子言身边时还好奇地往人家卷子上看了两眼,见人家卷子上空着一片还面露同情。 何子言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江从鱼麻溜跑了,他赶着上茅房呢。 等到了吃饭的点,其他人才陆续交卷出来。 相熟的人纷纷跑来找江从鱼对答案,江从鱼来者不拒,谁问他都和人家聊得起劲。他浪够了与韩恕一同回斋舍,就见何子言正在那里偷偷抹眼泪。 江从鱼凑过去关心道:“你怎么了?” 何子言不吭声。 江从鱼白天见过何子言的答卷,瞧见何子言这模样已猜出了大概。他说道:“只是个分斋考试而已,考砸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往后可是每个月都要考试的,照你这么个哭法,我看一年考下来你眼都得哭瞎。” 何子言抿唇。 江从鱼就没见过何子言这么别扭的,忍不住嘀咕:“今儿考的都是经义题,自己记没记住你心里没数吗?总不能是考试前觉得自己没记住的这次肯定都不考,看到题目才傻了眼吧?” 何子言抹了泪,反驳道:“我就是考的时候没想起来,回来后一看书才发现我是会的。” 江从鱼道:“你这是一考试就紧张,还是考得太少了,以后多考几次就好啦!得亏你现在早早发现了这个毛病,要是等以后入了科场才发现岂不是白备考了?到那时你三年三年又三年地耗进去,都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为你家陛下效力去!” 何家有爵位可以给何子言继承,但爵位只能领俸禄和赏赐,不会直接给他授实职,他当真想要为陛下效力还是得自己去考。 何子言听江从鱼这么一安慰,心里竟真的好受多了。他挑起了江从鱼话里的毛病:“什么叫我家陛下!” 江从鱼往枕头一躺,笑眯眯地说道:“一提到你家陛下,你就支棱起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呢。”说着说着他都好奇起来了,支起脑袋向何子言追问,“你经常见到陛下吗?陛下长什么样?” 何子言倒是想经常见,可楼远钧忙于国事、日理万机,哪里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思及江从鱼平日里是什么德行,何子言又瞪了江从鱼一眼:“陛下的长相岂是你能随意议论的?小心你的脑袋!” 在他心里只觉旁人多提楼远钧几句都是一种冒犯,那可是他最敬慕的存在! 江从鱼哼了一声,没再多问。 他觉得何子言这个皇帝表哥肯定没有他楼师兄长得好看! 他楼师兄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第二日夫子们开始阅卷,江从鱼他们也没有放假,而是要参加骑射加试。 这一项何子言他们都是从小接触的,只有韩恕才刚学会不久,射箭的准头可谓是一塌糊涂。 江从鱼不免又要开导他一番,说是以后多练练就好。 韩恕没何子言那么别扭,点头表示自己会加把劲将骑射练好。他舅舅可是禁军统领,他勤加练习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江从鱼的骑射直接拿了个甲等,表现得与出身武将家的袁骞不相上下。 这得益于他以前经常跟着武师傅进山打猎,那时候他面对的可不是定在那儿不动的靶子,而是知道和人斗智斗勇的猎物。 连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他都一射一个准,再回过头来射箭靶那自然是一点难度都没有。 相较之下袁骞使起箭来反而有些呆板,与他本人的性格有点像。 14. 第 14 章 《从鱼》全本免费阅读 江从鱼去找柳栖桐当然不止是为了蹭饭和学写公文,傍晚他便邀柳栖桐去自己家,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柳栖桐说。 柳栖桐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都没腾出空来关心江从鱼,心中自是惭愧得很,哪里会拒绝江从鱼的要求? 两人一同回了江家,管家林伯远远见了他们就欢喜地迎上来,问他们晚上要吃点什么。 江从鱼道:“吃过了,林伯你不用忙活了。” 林伯有些失落,说道:“那我让人备些茶点过来。” 江从鱼知道不让林伯忙活,林伯反而会不开怀,点点头说道:“我想吃上次的茶酥,那个好吃,正好让师兄也尝尝。” 林伯喜笑颜开:“好好好。” 等林伯走了,江从鱼才凑到柳栖桐面前问道:“林伯是我爹的朋友吗?” 柳栖桐顿了顿,叹着气道:“老师他最后那几年没有朋友,许多人都不理解他的做法,以为他已经移心变节。那时候他有意与昔日知己好友断交,连收下我这个学生也是因为看我实在可怜。” 过去的事许多人都三缄其口,江从鱼只知晓他父亲当初孑然一身来了京师,而他父亲死的那一年却带走了许多人——除了朝中许多朝野皆知的奸佞与弄臣外,还有不少依附于他父亲的“党羽”。 从那以后,先皇失尽人心、逐渐失权,朝中终于有了许多新面孔,原本势弱的新帝羽翼渐丰。至于一度擅权的太后与外戚,回头一看也不过是为新皇准备的磨刀石而已。 只不过他父亲招人恨的时候是真的很多人恨他,连他老师杨连山都经常愤怒地写诗唾骂他。 像他老师这样在他父亲死后才看明白一切的人不在少数,林伯约莫也是其中之一。 江从鱼觉得如今那位陛下都对自己这么好了,指派到他府上的人总不会是什么坏人,所以也没再纠结这个问题。他拉着柳栖桐到自己书房里头,开始翻找自己整理出来的文稿。 这段时间他不仅休沐时与袁骞他们一同外出走访,闲暇时也会询问同窗他们家乡有没有这类事情发生。他这么一通忙活下来,还真积攒了不少关于阵亡将士妻儿抚恤被侵吞的事例! 柳栖桐听着江从鱼一份一份地给他念各家的情况与孤儿寡母失去依恃后的种种遭遇。 这些可怜人天南海北都有,只是他们一辈子可能都不会离开自己的故土,所以他们没办法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告诉旁人。 而柳栖桐作为可以说出来的人,却为了对方所谓的“恩情”纵容对方得寸进尺! 这叫那些本就想夺走孤儿寡母抚恤的人知道了,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反正侵夺了也不会有什么代价,他们只需要在高兴时随便施舍孤儿寡母几口饭吃,以后就能仗着“恩情”上门要好处了! 江从鱼道:“我觉得师兄你不应当纵容他们。咱先师孔圣都说了,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应该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柳栖桐久久无法言语。 他看着江从鱼摆到自己面前那叠厚厚的文稿,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许多与他们家有相似遭遇的人正过着他与母亲从前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 江从鱼念出来的只是这叠文稿中的一小部分,而这叠文稿又只是江从鱼这么个十八岁少年轻而易举就能查出来的一小部分。 柳栖桐在处理家事的时候一直都带着逃避的心态,只要能掏点钱应付过去的他就懒得和对方掰扯。旁人问起时,他也因为觉得家丑不可外扬而不与人诉说太多。 明明他虚长江从鱼许多岁,看得却没有江从鱼清楚—— 他的逃避与纵容,无异于这类人的帮凶! 柳栖桐感觉喉咙有些干涩,摸着江从鱼的脑袋说道:“是师兄没想明白,害你为我这些糟心事分心了。” 江从鱼积极地替楼远钧表功:“我只是跑跑腿问问话而已,主意是楼师兄出的,楼师兄也很关心你!” 他总感觉柳栖桐与楼远钧之间有些隔阂,瞧着还没有他这个新来的师弟亲近。 一想到楼远钧提及自己因为身世而被人疏离时的落寞,江从鱼就觉得他这个师弟有义务帮忙拉尽两个师兄的关系! 只要柳师兄知道楼师兄的好,一定很快就会和楼师兄亲厚起来了吧! 江从鱼本意是好的,柳栖桐听到后却微微僵住。 这事是陛下给江从鱼提的,那就意味着他家的事陛下全都已经知道了。 柳栖桐道:“你只管好好读书,在国子监里多交些知心朋友,别再为我的事烦心了,我很快就会把这些事情解决好。” 江从鱼见他眼神此前多了几分坚定,知道柳栖桐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当即欢喜地眉开眼笑:“我相信师兄!” 柳栖桐苦笑一声,只觉他都对自己没那么大的信心。 在刚才江从鱼诘问他“何以报德”的时候,他终于在江从鱼身上看到老师的影子。 他既喜且忧,喜的是老师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有几分像他,忧的却也是老师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有几分像他。 眼下老师余荫仍在,陛下对师弟自是偏爱有加,日后谁知道会怎么样? 帝心难测。 柳栖桐不动声色地追问:“你楼师兄时常来找你吗?” 一提到这件事,江从鱼就有些惆怅:“也没有时常过来,还是上个休沐日见了一次,偏偏我又不好去找他。” 别看江从鱼整天没脸没皮,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楼远钧明里暗里都说自己的处境不太好了,江从鱼自然不会去给楼远钧添麻烦。 好在明儿又是休沐日!江从鱼颇为期待地说道:“不知楼师兄明天会不会来。” 柳栖桐正要劝江从鱼别太盼着楼远钧来,就听外头传来一声轻笑。 江从鱼眼眸一亮,转头往门口看去,只见楼远钧迈步走了进来,眉目间仍是那掩藏不住的恣意风流。他朝着江从鱼笑道:“明天不来,今天来行不行?” 江从鱼又被他笑得一颗心怦怦直跳,总感觉有一朵朵花儿嘭嘭嘭地开在了他心头。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他才刚想着要见楼远钧,楼远钧就直接出现在他眼前。 江从鱼想也不想就跑过去拉楼远钧落座,嘴里忙不迭地回道:“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他说话时眼睛亮得灼人,叫人不会对他的真心生出半点怀疑来。 即便楼远钧再怎么习惯于掩藏与压制自己的心思,也得承认自己很喜欢江从鱼这毫无保留的欢喜,喜欢到他越发不愿叫江从鱼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楼远钧说:“就怕我来得多了你会嫌我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