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逆旅》 1. 狐怨难平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腊月初十,大江之南。 是夜,千里夜空澄澈,月明星稀,全城宵禁后,只有江南岸几十里灯火通明笙歌夜舞。 万家灯火照的江水热闹非凡,八方来客聚集于此,瞧那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注1)。 沿江水逆流而上,在喧嚣尽头,渡口处,林立着一座座单檐歇山顶的小楼,巨大的纱帷自屋檐拉扯至岸边。红墙黑瓦,梁枋与斗拱俱是轻盈遥远的青绿,檐上缀满了红灯笼,金线镀棱,隔扇与槛窗间流光溢彩。女孩儿的娇笑声、丝竹声、宾客酣饮声,从一扇扇开着的窗中传出。 西洲渡,是江南最大的青楼,民间将其与北边甘单的富春楼并称为“北楼南渡”。 顶楼的一间房内,案边端端坐着一位不苟言笑的少年,那少年身上一丝不苟,腰间垂坠一二指宽,四指长的墨玉,膝前横一把三尺长剑,剑鞘上刻着繁复的花纹,庄严古朴。 少年举手投足间悠闲淡定,举杯的手轻叩杯檐,硬是将烈酒品出了一副淡茶的风度。 “叮。”酒杯轻轻点在楠木长案上,被一旁红烛的光染黄。 “就,这?”少年唇角上挑,满眼不屑。 长案另一侧,一位美人一手支肘托腮,另一只涂满丹蔻的玉手在桌上作扫拨琴弦的情状,虚虚拂过案面,哼着不知出处的靡靡之音。美人的脸略施粉黛,香肩半露,明艳动人,闻言倒是眉毛一挑,故作不满望向少年。 “怎么,这酒是宣大将军自北地带来的,边塞将士们驱寒的烈酒还不能满足你吗?”美人开口,却是一嘴清润明朗的少年音色。 “我知道是叔父带来的酒。”少年道,“我就是觉得不过瘾,这酒杯小家碧玉的,一口下去都解不了渴。” 琅城宣氏,名门望族,其家主宣伯元是琅城城主,宣伯元的弟弟宣延清,是名震中原的镇北大将军。那位少年是宣伯元唯一的儿子,名为宣琼,少时得了高人指点,拜入不弦山万尘宗门下,随宗主公渡影潜心修习。 明玉,是桌边那位扮作女子的少年的名字,他是公渡影的三弟子,宣琼的师弟。 明玉提着酒壶,托着为宣琼又斟了一杯酒。 明玉:“给。” 宣琼呷了一口,皱眉咽下,然后将杯盏一让。 “又怎么了?” 宣琼道:“凉了,你去温一温。” 明玉气急反笑:“四更天了我尚未合眼,这会儿给你温酒我给你温个锤——” “嗡——”窗外一声细小的嗡鸣忽尔而逝,修行之人耳力极佳,二人又时刻保持警惕,自然捕捉到了这声异响。 屋内烛火摇了摇影,室内忽明忽暗。啪的一声,烛光寂灭,烛台上浮起青烟。 明玉把手悄悄放在腰间,宣琼却摇了摇头。 明玉喉间一动,起身攀上宣琼双肩,气若游丝,再开口时已然是女儿音色:“春宵苦短……公子不妨歇下,奴伺候您……” 宣琼揽过明玉的腰,鼻尖抵在他锁骨上轻轻一嗅,明玉抖了抖。宣琼笑道:“夜凉天寒,你且先在榻上等我,我去去就来。” 二人又低语一阵,借着遮挡交代了些事情,窗外看去仿佛两位正粘腻着难舍难分,不久如胶的二人分开。宣琼拿着扶摇剑,划破自己的手指,在门上画了个符印。印记瞬间渗入门中,不见痕迹,这才离开。 西洲渡内外,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在空气中流窜。 宣琼召出扶摇剑,扶摇剑乃寒铁铸造,通体冰蓝,透着寒气,剑体薄如蝉翼。 身前,是寂寥寒夜,身后,是万家灯火。宣琼循着微弱的妖气出了西洲渡,沿江岸行走。 “咚——”不远处的钟楼上,响起了四鼓。打更人行走于街巷,拉着绵长的声音提醒人们已经是四更天了。 宣琼烦躁地揉了揉耳朵,一番探索无果,他准备返程。 “窣窣……”宣琼身后,忽然晃过两条瘦长鬼影。他握紧扶摇,静听风声,下一刹,立即转身,朝南奔去。 两只狐狸自琉璃瓦上跳落交替奔跑,无情地踹翻路上的摊位拉车。宣琼脚下生风,灵活躲避这两只妖物造作的路障。 月光照耀着江波,两岸树影绰绰,草丛来回晃动,带着水波也一起潮动。 宣琼抽出一张符纸,浸了法力后轻轻一搓,搓出来六张一模一样的灵符。 “去!”宣琼喝到。 六张符纸锁定两只妖狐的径迹紧追不舍。 宣琼抖剑,借着七横八竖的木架跳上屋顶。他提气加速,闪身到两只狐妖身前,挥剑刺向其中一只狐妖的头颅。 黑狐将白狐狠狠撞到在一旁,两只爪子踢开了破空而来的扶摇。它一个翻滚躲开了随之而来的剑气,叼起白狐继续奔跑。 “哈,伉俪情深。”宣琼活动了一下筋骨,追着狐妖的方向去。 宣琼掐诀,扶摇悬浮于空中,不断嗡鸣,月光下的剑身光华流转,周身萦着冰蓝色的雾。飞在空中的剑陡然一生二,二化为四,四又生四…… 无数道蔚蓝剑影破空而去,带着一发入魂的凌厉与干脆射向大地。 白狐呜咽一声,伤口处喷洒出鲜血。一支利剑擦过它的右后腿,没入土地五寸之深。剑影顿时化作冰锥炸开,四散的冰粒激起一圈刺骨的寒风,吓得白狐惊叫着滚向一旁。 黑狐朝后一瞥,瞅见空中翻飞的六张灵符朝白狐冲去。它一咬牙,转身奔向白狐,用自己的身体,将白狐牢牢护住。 “呜嗷!”黑狐尖叫,狐鸣声不绝。六张灵符打在他的身上,灼烧着他的皮毛,七只剑影没入他的身躯,硬生生让黑狐的体型胀大两圈。 黑狐催促的目光僵住,白狐来不及悼念友人的死亡,急忙从他怀中窜出,借着夜色与灌木的荫蔽遁逃。 黑狐的身体逐渐僵硬,伤口处钻出丝丝缕缕生人魂魄,竟是直接散了去。随着一声沉闷的“砰嗵”,黑狐五脏六腑在体内炸裂开来,沉重倒了下去。 宣琼归剑入鞘,提起黑狐的尸体。冰冷的血液从他的每一个毛孔中密密麻麻地涌出,像一只筛子。血液没入土里,妖气四溢,新发的春草登时枯败腐朽了下去。 “亏了。”宣琼看着黑狐身上尚未发挥效用的三张灵符,无奈道,“你若是不跑,兴许还有几日可活。” 夜里静得出奇,宣琼迅速将狐妖收进锁妖石中,立刻打道回府。 西洲渡里的烟火馨香稍稍平息,值夜的侍卫昏昏欲睡,廊间穿行的青衣侍女也几乎不见人影。 宣琼走过南塘路,躲过无数姑娘们的调笑拉扯,去顶楼与明玉会合。 临推门前,宣琼稍稍迟疑。 “公子既回来了,何不进来。”明玉挤着女声,俏皮道,“刚热好的酒,快些进来尝尝,热热身子。” 宣琼叹了口气,走了进去。 屋内红烛摇曳,布幔轻舞。案边的明玉风情万千,故意将酒水倒出,沾湿了身上稀少的布料,傲人的身姿若隐若现。 宣琼扶额,顿时觉得有些头疼。 “别玩儿了。”宣琼说。 明玉不明所以:“诶,公子心情不佳吗?奴来做您知心人……” 宣琼自门外起便察觉到了异常之处,明玉就算熟悉扮作女人红妆,也绝不会是此姿态。 有些拙劣了。 宣琼眼底逐渐浮上一丝寒意,他危险地勾唇道:“那你过来。” “明玉”娇笑一声,走到宣琼身前,仰起头去蹭他的脸。 宣琼伸手,轻轻抚上“明玉”的脖颈,指尖划过柔嫩的皮肤,惹得少女一阵战栗。 “公子快亲亲奴。”“明玉”轻喘着就要贴上宣琼,眼底狡黠不掩分毫。 宣琼错开了头,轻笑一声。 下一刻,“明玉”的表情从迷离变得惊惧,继而痛苦不堪。 “你们狐族的前辈没有教过你们,不要用致命的位置去引诱敌人吗?”宣琼五指虚虚一收,便见眼前的“明玉”痛苦地栽倒在地,抓着脖子打滚。 “明玉”法力不济,变回了原型,是只青色的狐狸。 “哟,是只绿球。”宣琼半眯着眼,“你们怎么总想着杀人呢?安心修行活得久些……多看几十年风花雪月不好吗。” 青狐四爪不住地在地上抓挠,嘶哑着说:“人族卑鄙,夺我家园,我等报仇有何不妥!” 宣琼轻哼道:“报仇?” 宣琼把黑狐尸身从锁妖石里提溜出来,丢到青狐身旁。黑狐虽已身死,但妖丹尚在,没了形体的束缚,此时正向外淙淙涌出怨气。 “小黑黑!”青狐眼底泛红,面目狰狞。 “噗……”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有旁人笑了一声。 “食人骨,饮人血,吃人肉,再借邪魔外道粉碎人的魂魄来养自己的妖丹?”宣琼冷声道,“为了报仇以这般凶残的手段杀人,罪业报偿你十世都偿还不清。” 灵物修行,若是杀了人,便是造了杀业,会系上一段无法解开的因果,有违天道,将遭天谴。 轻则修为付之一炬,重则灰飞烟灭不入轮回。 方才那只黑狐的血浸透着冲天 2. 无因无果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不弦山诸仙峰云雾缭绕。仙鹤驾云而来,振翅而起,向着金轮飞去。云海一片金红,翻滚着吞吐日月。 不弦山是万尘宗立宗之地。万尘宗千年大宗,亦与众仙家聚集之地昆仑巅有着密切联系,人间修士,皆心向往之。 不弦山主峰天渡峰,峰顶巍然耸立一座重檐歇山顶的殿宇,是万尘宗处理各项事务的汇集之所,是名归尘殿。 “你们这是……什么情况?”公渡影,万尘宗第一位女宗主,大乘期修士,此时她一身白袍,坐于素舆之上,双膝以下空无一物。 宣琼与明玉从头到脚湿了个彻底,俩人通过归墟阵掉到了后山温泉里,被正在哼歌泡澡的丹宸长老逮个正着。 丹宸长老对宣琼痴迷的很,天天想着如何把宗主大弟子抢来做徒弟,当即冲二人追了上去,连衣服都顾不得穿。 宣琼明玉惊悚不已,直往归尘殿跑,迎面撞上了自家亲亲师尊。 “师尊……这不重要,您先看看这个。”宣琼用法力烘干了自己和明玉的衣服,从怀里掏出锁妖石。 公渡影画了个阵,两只妖物从锁妖石里飘了出来浮在空中。 公渡影仔细瞧了一番,眉心拧起。 黑狐已经死透了,青狐则是晕倒的状态,它们身上有一根浅红色的,不易察觉的线,自眉心处向外扩散,逐渐淡化。 公渡影轻轻碰了碰那根线,只见那红色的线竟然抖了抖,便散开了。 “师尊,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明玉问道,此时他已经换回了男装,这会儿才看清他尚未褪去的稚嫩。 “因果线散了。”公渡影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明玉,吾想吃鸡,你去跑一趟。” 明玉哦了一声,朝宣琼挤了挤眼。 宣琼点头,随即上前一步,扶住了公渡影的素舆。 “师尊若是觉得累了,先休息吧,还有一只青狐活着,今日徒弟差人去审。” “无用。”公渡影叹道,“宣琼,你可记得,什么样的东西,才会不系因果吗。” 宣琼几乎是立刻想到了那个答案。 “是鬼。” 而且是可以投胎的鬼。 …… 数万万年前,天地混沌,有盘古生于期间,破清浊,立天地,分六界。 神居至上之境,食香火,护佑四方天地。仙者修长生,生灵得道,羽化登仙。人者,神造之。妖,天地万物神化,亦正亦邪,难辨善恶。魔,屈于心魔者堕落之。 以上五族皆为生灵,生者带着因果线,表明了他们与天地之间的联系。 唯有五界生灵寂灭者,也就是鬼,因为要转世投胎,必须了却今生因果,因果皆断,才可转生。 …… “不可能!”宣琼扭头看向浮着的两只狐妖,那只青狐竟然不是晕倒,而是死去,“这……” “师尊,我亲眼看到那黑狐死的时候身上爆发出来的怨气,那冲天的怨怒……怎么可能不系因果!大江南北失踪的百余人,可全都是进了他们的肚子……”宣琼不敢相信地望着两只狐狸。 “不用着急,这种情况倒也不是第一次遇上。”公渡影将两只狐妖收进锁妖石里,随手丢给一旁的小童处理。 “三年前,金陵城里那两只作恶的蛇妖,由华剑宗抓回去,也是同样的结果。” 宣琼看向公渡影,听她继续讲。 “许是有什么共同之处,但是情况确实诡异,单以你我之力恐怕不行。” 公渡影抬手朝归尘殿西侧书架上几处指了指,飞出来一张刻印不弦二字的请仙符。 “你去修书一封,派青鸟往昆仑送去,请仙人来。” * 昆仑巅,是通天之处,仙人修炼之地。当然天地间除却昆仑巅,还有别的山巅洞天存在仙人,只是常人一般无法造访。 今日昆仑山巅比往日清冷,这里的主人陆吾屏退了所有仙童,亲自招待北陆的白泽虎仙和北陆守护神承业将军。 “陆兄,好久不见。” 说话这位一身白衣出尘,披着一件白色大麾,腰间的青色锦带上缀着一枚粉白玉佩,墨发随意披散,三条细长的金色纹路勾在眼尾,面容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这便是北陆白虎仙人,白泽。 白泽身旁并立一位更为高挑的武神,身躯凛凛,胸脯横阔。一顶嵌着墨绿玉石的银冠束起了头发,着一身黑,看似面若冰霜不苟言笑。 这是玄武王承业将军,玄铭。 “白兄,小将军。”陆吾点头见礼。 前者微笑回礼,后者只点了点头。 陆吾亲自为二人倒茶,三人落座桌前。 顾不上叙旧,玄铭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被金色丝线捆得牢牢的红线,摆到羊脂玉桌面上。 “这是……” “因果线。”玄铭道,“前些日子我收到北陆人的祈愿,说是有人无故失踪,希望我保佑他们家人安好。这种愿望前一阵子突然变多,我也正有赐福的想法,打算震慑一下蠢蠢欲动的妖物。” 陆吾白泽望着玄铭。 “但是祈愿突然消失了。”玄铭道。 “祈愿消失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愿主转去别处守护神的镇守之地,另外一种是,愿主死亡。可怪就怪在,那天消散的请愿,足足有五十四。” 陆吾神色惊讶:“这倒是怪事,一日之间死这么多人……” 玄铭饮了一口茶水,继续道:“仅是愿主便死去五十四人,那那些没有请愿的呢?” 恐怕加起来会更多。 白泽此时道:“承业托我占卜一番,确实是妖物作祟,但是卦象多变,情况复杂,我便亲自去北陆走了一趟。” 玄铭哼了一声,语气颇有不满:“若不是灵文殿批复章程繁琐复杂,我便能和白兄一同下去,早些抓到更多作乱的妖物,不像现在只有这几根因果线。” “北陆天寒,冬日里我们竟抓到的是反常活跃的蛇妖,且抓到之后立刻毙命,我和承业费尽心思才稳住这些因果线。”白泽指了指桌上将散未散的线,无奈摇头,“但这已是最大限度能保存的部分了。” 陆吾看去,沉重道:“这太短了,什么也看不出来,恐怕帝君和仙君也不能……” 玄铭闻言又冷哼一声:“只要天道露面,有什么不能的?那老家伙就知道在上天之天劈雷劫,什么也不管,比你们仙人活的还仙。” 白泽拍了拍玄铭的肩:“体谅一下,天道的道就是什么都不管,祂要管了才是违背了衪的道。” 几人正商议着因果线一事,一阵清风扫过众人面庞。 几声清脆铃声自天边荡漾而来,青鸟仰首长鸣,华彩的羽衣缓缓收起,缓身落在几人议事处旁的梧桐树上。 陆吾抿唇,压着唇角的笑意:“啊,信来了。” 随即伸手招青鸟来,取下它脚踝处裹着的信。 玄铭抬了抬眼皮,一本正经展露八卦神色。 白泽却笑着叹了口气。 陆吾见到信上熟悉的字体,笑意少了些许。 “琼小子的信?说了什么?”玄铭问道。 陆吾纠正道:“咳,是渡影托宣琼写给我的,你们自己看吧。” 玄铭拿过信纸,递给白泽,道:“琼小子的信,我不识人间字,白兄你念给我。” 正是西洲渡狐妖因果线一事,并上金陵,甘单,西间一带相同的例子,全都说的清楚明白。 无一例外,作恶的本该千刀万剐,却通通断了因果线转世投胎去了。 “事态严峻,此事需上报帝君,你们仙君……”玄铭望向白泽。 “我们仙君不管事儿。”陆吾道,见对方并未向自己询问,又是一脸黑色,“啧,竟是我多余了。” 言罢,又扯过一张纸给公渡影写回信。 白泽摇了摇头:“仙君确实不管,不过飞升诸仙入道不同,会有该管的去管,早些日子听说宣不二已经下来了,且等上一些时候,你先回去同你们帝君讲清楚。” 玄铭点点头,化成一道青色光影向天上飞去。 陆吾将信卷好,附上新的请仙符,牢牢绑在青鸟脚踝处。 “去吧。” 青鸟又是一声长鸣,乘着清风北去。 * “‘关于因果线一事,北陆神同白泽仙人已……’”明玉取了信,正给公渡影念,“额,‘年节将至,陆某愿’……师尊……” “怎么了?”公渡影正闭着眼摸着怀中青鸟的羽毛,“念啊。” “‘愿同姑娘’——诶?”明玉念到此处,面上有些嬉笑之色,也不管公渡影将信抢过烧成灰烬是何心情,只当自家师尊害羞,“师尊,这陆仙人想给您拜年呢!” “胡闹。”公渡影面色不善,耳根子却是红了起来,“再说出去。” 明玉平日里没正形惯了,师尊也宠他,这有话直说的性子让人又爱又恨。 “师尊,这陆仙人是不是去年七夕那位驾鹤而来的青衣小仙君,陪您喝酒那个。” 公渡影瞪了他一眼:“你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嘿嘿。” “你师兄忙着宗里年节事务,你别在吾这里嘻嘻哈哈的,滚去帮忙!” “好嘞,徒弟保证给您俩老人家安排得妥当!” 说完明玉就一溜烟跑了,生怕师尊赏他一巴掌。 “吾!”公渡影捶了捶素舆的手撑,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面色有些发红,“吾早晚被你气死。” …… 宣琼忙到腊月二十三,一身事务交给了宗里旁人去做,难得闲下来休息。明玉突然想吃鱼,非要拉着大师兄下山闲逛。 “瞧一瞧了看一看!仙人画的除妖降魔符,仙门脚下鄙人可不敢作假……” “夫人小姐,驻颜丹,吃了气色好!” “仙门轶事,仙法入门,诚安书斋应有尽有!” 不弦山山脚,是依山而建的一座城,亦是世人拜访仙家的驻足之地。当地居民热情好客,再加上地方的有名,年年游人往来不绝,热闹非凡。 “鲤鱼刺儿多,你非要吃这个干嘛。”宣琼皱着眉头捏了捏鼻子, 3. 桃源寂寥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宣琼的身体兀然从河底漂上来,岸上的长荧吓了一跳。 “那是什么。”长荧挑了根竹竿,钝头捅了捅河中的人体。 宣琼趴在水面上,头发四散漂浮,像一片黑色的浮萍。 长荧把人捞了起来,那人浑身湿透,面色苍白,长荧学着长辈们拯救溺水之人的样子清理了宣琼口中鼻中的异物,然后去按压他的胸口。 宣琼意识涣散,朦胧间吐出许多水,强烈的疼痛感压迫他睁开了双眼。 “你……” “醒啦?喂,别睡……” 宣琼醒来一瞬,便又昏了过去。 长荧艰难背起宣琼,把人带回了自己的屋子打水简单擦了擦塞进了被子里。 宣琼发起了低烧,难受到眉心紧皱,意识模糊地呢喃着冷。 长荧凑近去听,听到冷字后又给他加了两床被褥。似是担心对方不够热,又从自己心口处取出一小团温热的火塞了进去。 “那,我先去忙,等我回来再来照顾你?”长荧担忧地望着床上的人,又看了看外面的天,“抱歉,但是我真的该去喂鱼了……” 长荧在门口徘徊了两圈,又把宣琼的衣物洗了晾起,最后在屋内放了水果和水,把门牢牢锁住,这才放心离开。 长荧好奇为什么溟河里漂上来一个人,但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的亲人们临走之前留下了山川河流鸟鱼林木,他每天都要好好照顾他们,因为鲲神说过,故去的亲友会在尘世中以另一种形式归来。 长荧挽起裤脚,涉入水中,捧起一掬水洒向面前那些吃得饱饱的鱼。 鱼儿猛然散开,又仿佛通了灵性一般并不害怕他,回到了他的身边亲吻他的衣摆。 长荧被吻笑了,身形不稳跌入水中,扶着身旁巨大的浮石爬上去躺下。 他长舒一口气,伸手挡在眼前,摸了摸温暖的阳光。 好像有什么在触摸他的指尖,从手指到身心都暖融融的。 他闭上眼,睡了过去。 …… 宣琼醒来的时候已经次日的下午了,他口干舌燥,浑身酸痛,尤其是嗓子,像被煤炭划过一般。 他艰难起身,撑着桌子移到门前。 这哪儿,漆黑一片。 宣琼眼前昏暗,额头的痛意几乎要将他撕碎。 门,打不开。 窗户向外展了一个小缝,缝隙之外是安静的院落。 宣琼推了推门,尝试大力破开的可能性,转了一圈发现屋内陈设简单寻常,角落里堆着几把镰刀和两个竹筐,桌上还有吃食。也许屋子主人救了他又临时外出,无人看顾自己才锁了门吧。 但是他的衣服呢? 宣琼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只穿了薄薄的亵衣,裤子外袍不翼而飞。 本来想用法术出去看看外面什么情况,但是他的衣服不见了,自己更不会凭空变出一套衣物来,只好在桌边坐着吃屋主留下的水果。 溟河里,长荧静静躺在巨大的浮石上。 “哗啦——”他醒了,醒来的时候一个不慎滚落到了水中,全身上下湿了个彻底。 他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诸神的陨落与新生都变得模糊不明,朦胧万分。眼前是半人高的杂草,和熟悉的鲲神之背。 溟河的水还是万古不变的绿,长空的月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 长荧从水中向岸边游去,出水时哗哗声响彻寂静夜。 “啊,湿了。”长荧仿佛刚刚发觉一般,忙把外衫褪下拧了拧搭在臂弯,指尖燃起一小簇火苗,赤/裸着上身,往自家竹舍的方向走去。 直到走进了院落,看见熄灭的篝火,和旁边早已烘干的衣物,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某天夜里从水中救了一个人。 衣服都烘干了,此时又是黑夜,他不会把人放在自己屋子里晾了一天一夜吧? 准确来说应该是一天两夜,因为此时已经快到日出的时间了。 长荧抿抿唇,默不作声取下宣琼的衣物,然后把自己的湿衣服搭了上去,又点了火上去。 随后推了门,准备瞧瞧宣琼的情况。 “什么人?” 一道冷漠的声音自他推门时迎面而来,同时一只手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抓了进去抵在门上,手中干爽的衣物散落一地。随后,刀刃破空的声音唰得传到了耳边,紧紧贴着自己的脸颊。 长荧被人掐着脖子,额头抵在门上,身后人的膝盖穿过他的腿间顶了上去令他动弹不得,只能看见稀疏月光下生着青锈的镰刀卷携着杀气抵在自己喉侧。 “刀……刀是割麦子的……”长荧无意识吞咽着,“我不是麦子……” 身后的人闻言愣了一下,一把丢掉了镰刀,用法术化形将人四肢牢牢捆住这才松了掐人脖子的手。 “我……” “等下!”宣琼看见散落在地上的自己的衣服,忙捡起来胡乱穿好。 长荧闭嘴,等着身后的人窸窸窣窣动作着。 “好了。”宣琼把人翻了过来,二人这才相互打量起来。 宣琼面容在昏暗的屋子里看的不太真切,长荧觉得不太舒服,右手悄悄从宣琼法术打的结里钻了出来,然后随手一指,几点星火飞到油灯芯子上,屋子里亮了起来,这才又把手悄悄钻了回去。 “你……”宣琼看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觉得有些好笑,自己这术法多此一举,不如撤掉。 长荧得到了解放,就先揉了揉脖子,目光毫不掩饰地往人脸上瞧去。 宣琼因休息充分,刚救上来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已然不见,其人眉锋目利,眼尾轻轻上扬,眉尾像是一笔浓墨写到头时随意荡开的一笔,整个人精神了不少。 本来应该看起来温柔的面相,却被刚才一闪而过的杀意冲荡的一点都不剩。 “你救的我?” “你挺好看的。” 二人同时开口。 宣琼抿抿唇,眼睛上下看了看对方。 长荧身上带着水汽,裤子湿哒哒黏在身上。 这人白得发亮,那头金色的蜷发乖巧地勾勒着主人地容颜与身形,无论是略带稚气的脸,还是尚未长开的身躯…… 宣琼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冲人抱拳行了一礼:“方才多有冒犯,多谢你救了我。” 长荧愣了一瞬,犹疑地照着宣琼的动作抱拳道:“不客气,但是……你是从哪儿来的。” 宣琼揉了揉眉心,道:“小兄弟,你要不……先把衣服穿好。” 夜里挺冷的,况且自己这恩人还湿着,别着凉生了病。 待长荧整理好了一切,二人这才坐到了一旁木桌前。桌上是温好的茶水,长荧倒了满满两碗,自己率先一饮而尽。 “你是修道之人?”宣琼话一出口,便产生怀疑,“不,你不像常人。” 面前这人金发银颜,纯净地仿若体内一切污浊都已被荡涤干净。 “你是这里的神仙吗?” “什么人?神仙?啊,是,是吧?”长荧擦了擦嘴,“这里是桃源——你是从溟河下另一方世界里来的吗?” “溟河?”宣琼多想了一下,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被救起来的地方,“应该是,我们那边叫天池。” “天池……”长荧口中念叨了一遍这个名字。 宣琼并不是没有想过天池底下可能会有一方世外之地,因为有些秘境周围也只有稀薄的灵气,天池下存在秘境这种事不无可能。 “你知道怎么出去吗。”宣琼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间,面前的小仙长面上一闪而过了某种情绪,不过很快就被一声喷嚏覆盖了。 宣琼倒了茶水,递到他的面前。 “知道。”长荧饮了一口热茶,感觉五脏六腑都温和了起来,“你现在要走吗,我可以送你出去,过会儿天就亮了,路也好走。” “不,不用,我要……我要先找我的剑。”宣琼咳嗽两声掩去自己的尴尬,“我的本命剑探查到天池下有异动,我跟随它下水,一时不慎来到这里。” 因为追一条逃跑的鲤鱼而腿抽筋掉到这边,这样的事不能说出口,太丢人了。 “所以你要怎么找?”长荧揉了揉鼻子,“我们这里很空的,你可能要慢慢找上许久……” “空?” 宣琼尚不知道空是什么含义,直到旭日东升天地明朗,他穿戴整齐出了门才明白。 偌大的桃源,竟然只有这位小神仙一人。 四周天地寂寥,放眼平原辽阔。 “人……人呢?”宣琼问。 “死了。”长荧丢出一句,随后收了衣物往屋子里走。 “只有你一个?”宣琼皱眉问道。 长荧收拾东西的手一顿,屋子里响起不太清晰的声音。 “啊,是,除我以外都死了。” 宣琼心里咯噔一声,他没有想到所谓的空,是天地苍茫浩大,只他一人活着。 “喂,你活了多久了。”宣琼双手环胸靠在门框上,看着屋子里忙碌的长荧。 长荧擦擦额上的汗,将手中最后一样东西摆好长吁一口气:“我不叫喂,我叫长荧……你可以叫我闪闪。” “再过几个月,我就九十五岁了。” “敝姓宣,单名一个琼字,宣琼。”宣琼眉梢一挑,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心里正暗暗回忆着书上记录过的九十多年前不弦山发生过什么事。 然而一番思索下来,只有一百五十年前天池灵力骤失还算临近。 如果说硬要和这九十多年挂上钩的话,大概是给封山下禁制吧…… 封山是不弦山北面,北陆南面的一座无主的山。 大约九十多年前,昆仑山君借调了神界的山河印,为封山设下了禁制,锁住了里面流窜的怨气,里面的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如今昆仑山君神力式微,禁制的力量也越来越弱,对厉害一些的妖物魔物来说,这禁制简直形同虚设。 封山内怨气冲天,时而汹涌着叫嚣恐吓往里探头的修士。 白泽曾说过,每座山川只能经受一次山河印的禁锢,唯有山川降下神明,才能镇住这些邪祟。 不过好在当今天下神界职责分明,各方都有守护神镇守,寻常妖物不敢造次。 “你的剑是什么样子的?”长荧从水井里舀了一瓢水一饮而尽。 前些日子浑浑噩噩准备春耕的东西,又睡了许久,屋子里院子里乱七八糟,刚刚收拾完。 宣琼伸手比划了三尺:“就,这么长,没受感召的时候跟普通的玄铁差不多,很薄,剑把上有凤凰纹。哦,对了,它叫扶摇。” 4. 无极往事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宣琼看着长荧忙碌,时不时四处走走,也不急着去找那玩儿没影的扶摇。 “你这是在做什么。”不懂就问,宣琼继承了孔夫子不耻下问的良好学风。 长荧快速应道:“浇水。” “这个是什么?”宣琼指了指立在一旁的木架子,上面横亘一根竹竿,一端挂水桶,另一端系着大石块。 “桔槔。” 石块挂上,汲了水的木桶从河里轻松抬起,长荧取下水桶,往返青的麦田里浇灌。 “你这样得浇到什么时候。”宣琼觉得新奇,也挽了袖子,走到另一处桔槔的一旁,看着这物件。 “往年……也就两三日。” “我们那边的人都用戽斗。”宣琼戳了戳桔槔旋转处。 “那是什么?” “用藤条竹篾编起来,像斗,然后两串绳子一勾。一般是两个人合力舀水,在田间走,拉一拉绳子,把水戽出去。” “听起来不错。”长荧道,手上动作却没停。 宣琼看了一阵,还是看不下去了:“我帮你。” 长荧没有拒绝。 二人合力忙了半天,期间宣琼偷懒试着用法力变了两朵小乌云,操控着它们在田间转了一圈,长荧见了颇为稀奇。 “这是什么术法?”长荧伸手碰了碰两朵云,小乌云软乎乎的,亲昵地贴了贴长荧的手背。 宣琼勾唇,手指再动,只见两朵云晃了一圈,找准位置,往空中喷洒细密的水,不多时,一弯小彩虹顶在两朵云的头上。 长荧眼前一亮。 “好看吗?” “好看!”长荧点点头,目不转睛盯着那虹。 不过夕阳渐垂,日光消散,这彩虹维持不久便也散了。 “啊。”长荧有些遗憾。 宣琼看着面前失落的少年,心下一阵柔软。他就是一个半大的小孩,桃源之外也没去过,因着一个彩虹就能高兴成这样,而他却曾经有一瞬间怀疑过他不安好心。怕是因着前一阵子那些妖邪之事,太过紧张了。 “啧。”宣琼伸手,揉了揉长荧的头,“明天白天再变与你。” 长荧没有躲,听见宣琼承诺转头认真瞧着他:“好。” 剩下的活二人做的飞快,本来两天才能做完,如今月上东天便忙的差不多了。 “你不累吗?”宣琼抱臂,靠在栅栏边,喘息着。月光勾画了他半边身体,另外一半沉入到深沉月色中。 “还好。”长荧原地一坐,靠在桔槔上。 “你每日都做这些?” “倒也不是。”长荧捉住了一只偷吃麦叶的飞虫,逮在手中玩着它的翅膀,“吃饭,玩,然后坐在鲲背上数麦子。” “有时候会去唱歌,去雪山,去沙漠,去林子里……林子里鸟多,它们带着我一起唱。” 长荧手中的飞虫颤颤巍巍的,他便不再弄它了,任它东倒西歪地飞来飞去。 “你还会唱歌?”宣琼低头,看着长荧金色的头发,月光倾泻下,发丝似泛着荧光,像只精灵。 “唱的不好听就是了,小时候也有人教我。” “你是什么神?” 长荧愣了愣,这倒是问住他了。 “我不知道。” 宣琼一撩衣摆,和他坐到了一起:“我瞧你会玩火,你不会是火神吧?” 长荧却摇摇头,否认道:“有火神的,但不是我,他叫留烨……” “你们桃源的神也各司其职?”话一出口,宣琼便觉得自己问了愚蠢的问题,“也对,不然怎么能叫神……” “说起来,你那几簇小火苗——” “你会死吗?” “啊?”宣琼偏头看向长荧,却见对方目光空洞而漫无目的地绕过寂静的麦场,“瞧你这话说的,人终有一死。” 长荧侧头,目光与宣琼对上。 凡人都能懂得的道理,人终有一死,何况神呢。 “这么看我做什么。” “夜深了,我带你回我屋子睡觉。”长荧起身,把木桶往边上放了放,指尖燃起一小簇火焰当作灯。 宣琼也起身,拍了拍裤脚。 “对了,白日里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旁人的屋子最好不要去……死过人,怕你觉得晦气。你就在我屋子里休息就好。”幽光映着前路,他们在小路上走着。 路边的杂草丛中时时传来夜虫的轻鸣,凉风偶尔吹过,拂起的泥土气息惊醒了一对酣睡的杜鹃,它们自低空飞了一圈,重新择了一处和暖之地休息。 “这儿是缪期的家,以前这里天天有好香好香的烤鱼吃。”长荧路过一间竹舍,竹舍前有鱼塘。 “那是什么神?” “鱼神。这片鱼塘以前有好多好多锦鲤,鲲神说它们都是龙神的前身,每年七月半都会举行祭神大典,他们只有跃过龙门才能成为神,可惜,自古以来从未有过。” 宣琼低头,借着月光依稀可见水底游动的小鱼。 “自从鱼神陨落后,鱼塘的锦鲤越来越少,现在也只能养养小鱼了。” 宣琼听见长荧声音异常平淡,抬头看了他一眼。 长荧盯着水里的游鱼,目光中隐隐带着思念。 “你在思念他,那是你的长辈吗?” 长荧抿抿唇,没有说话。 宣琼安静地跟着他。 路转之时,溪桥尽头,是熟悉的竹舍,正亮着烛灯。 “到了,你去休息吧,等你醒来我做饭给你吃,今天啃一天水果,辛苦你了。” 宣琼点点头,往里走了走,却见长荧转身往来时的路走去。 那人的背影寂寥无比,宣琼没有喊住他,更没有跟上去,只是靠在竹门上静静望着他。 长荧往母树的方向去了。 天生万物,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神也好,人也罢,都不可逆转天地六气的运行,不可颠倒日月星辰的运转。 不弦山上世外之地,藏于天池之下千里,其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同外界别无二致,千百年来,却从未有人出入此地。 此处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注1),是为桃源。 桃源的人诞生于母树无极,真正的天生地养,非凡人之身。 长荧躺在鲲背上,思绪飞到了久远的过去,在这具鲲身尚且温暖的那个过去。 鲲神,是桃源中最圣哲的存在,没有人知晓他度过了几个春秋,更没有人知道他满腹广博学识从何而来。他深受桃源之人敬畏,同生养他们的无极树有着同等重要的地位。 那时的鲲神抱着年幼的小长荧,素白的手轻轻抚摸他的发顶。小长荧有着一头金色的蜷发,那发丝调皮地缠绕着鲲神的手指,丝毫不想分开。 “什么是神?”小长荧一双星子般明亮的眸子带着求知的渴望,望向面前这个圣洁的男人。 鲲神噙着笑意,声音平静又悠长:“有常人之不能,行正义之大道,御自然之气者,便是神了。” “那什么是人啊。” 鲲神双目古井无波,望向身畔溟河:“是一种,可爱的东西。” “等 5. 鲲鹏归去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小长荧静默着听完自己从未了解过的往事,自鲲神怀里跳下来。 “那她还能活过来吗。”长荧问道。 鲲神笑了笑,伸手点了点长荧额间启智之处,道:“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注1),魂归天地,她便永存,无论生死,已成永恒,何来复活之说。” 小长荧轻喃道:“永恒……” 少时,小长荧便在鲲神的教导下,领悟了这样的生死之道。可是这方天地里,却只有他一人稍稍摸到了天地想教会他们的冰山一角。 除却鲲神,竟是再无他人与他有共同的领悟了。 鱼神缪期活了千岁,一把老骨头在盛夏归寂。其时桃园诸神无不悲怮痛哭,纷纷指斥立于一旁的小长荧不仁不义。 小长荧不哭不笑,只是站在一旁无助地解释鲲神教与他的道,将永恒掰开了揉碎了讲与他们听,却是无人信他一言一语。 人群熙攘,人头攒动,小长荧找不到鲲神身影了。 缪期的身体化成了一把不堪盈握的尘土,最后被果神盈漪撒在无极树下。 那年八岁的小长荧,只是个孩子。 却无人将他视作孩子,冷漠的将他划到异物不详的范畴中。 两年后,桃源里的一场天崩地裂将诸神打了个措手不及。万山倾倒,江河倒灌,每日午夜时分竟是有无名的亡魂自暴露的地脉中涌出,发出痛彻心扉的哭号与尖叫。 一时间,桃源诸神陨落过半,余下部众倾其毕生法力,送万物百昌归位,度过此劫,桃源重归安宁。 只是,人心不同往日安宁了。 这年冬天,谷神畴耕托长荧给盈漪传话。长荧破门而入,屋里静谧出奇。 屋外,天色渐晚,有风拍击腐朽的门框。狂风大作,阴云滚滚而至,大雨倾盆。 半晌,长荧捂着不断流血的脖颈,尖叫着夺门而出。 “啊!”长荧踉跄跑出院落,赤脚踩着一地飞沙走石。 他闭着眼,撞进了一个充满芳馨的怀抱。 “闪闪?”鲲神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这温柔的音色仿佛有魔力,抚慰着长荧不停躁动狂跳的心。 “啊——啊……”长荧嘶哑着声音,揪住了鲲神淡青色的衣角,“鲲……鲲……鲲!” 长荧一路跑来,溅了满身泥污,一身衣物尽数被雨水打湿,脖子上的血液染红了他半边身体。浴血而来的他抱着鲲神委屈的痛哭流涕。 “闪闪,松手。”鲲神撑着伞,立于树下,垂眸看向长荧,“听话,抬头。” 长荧颤抖着松开了手,鲲神衣袍上多了几掌血印。 鲲神的手自长荧的侧脸拂过,继而挑起他的下巴,让他抬头:“过去了,都忘了吧,嗯?” 长荧张了张嘴,还在大口喘息。 “垂死挣扎,是她看不破生死,闪闪,不要让她影响了你的心志。”鲲神缓声道,伸出食中二指,像往常一样点在长荧额间。 霎时,鲲神指尖光华流转,温和的光芒笼罩住了二人,周遭雨点都被映照的流光溢彩。 长荧被这涌入身体的温暖法力抚慰,心中的惊惧与绝望似乎化作无形之气随呼吸流出身体。 长荧说:“盈,盈漪姐她,她咬唔——” “嘘。”鲲神拇指覆上长荧的唇,道:“生死有命,善恶都将化为虚无。天地间百善百恶,盈漪者,不过是贪生怕死之行径,便让你如此狼狈。闪闪,你还是看得不够多。” 雷声此时渐大,长荧瞳孔收缩,似是害怕地低声呢喃:“不我不想看……” 话音却是被鲲神的拇指摁在了嘴里。 长荧渐渐平静了呼吸,盯着鲲神的脸。 鲲神丢掉了伞,蹲下身子抱起了长荧:“好孩子,不要怕,以后就好了。” 鲲神掌间运起法力,一下一下拍着长荧的背。 “你还小,再过几年……” 一阵电闪雷鸣,没过了鲲神的话音。 长荧虽然没有听清鲲神的话,但那些缠绕在他心中的万般惊惧被鲲神的手一点一点擦去,那些不安与惶恐又一次回到了灵魂深处。 盈漪的亡身,是由畴耕收归撒在无极树下的。 这里是所有神灵的归寂之地,此处收聚了万千凡尘,承载着生命的厚重。 鲲神亦是在此处陨落,在长荧十五岁前夕,化作巨鲲,没入深不见底广不知际的溟河中。溟河波光粼粼,亦为鲲神披上了星辰。 “我该走了。”鲲神说,“走之前我留下一尊鲲身放在这里吧,灵力啊,临到头了却用不完……” 长荧涉入水中,轻轻趴在鲲神光洁宽广的额上,抚摸着他额间巨大而秀美的角。 鲲神感受到了什么,只笑了笑。 长荧问:“鲲,你去哪儿。” 鲲神道:“去往天地,在你身边,闪闪。” 长荧问:“我还能见到你吗。” 鲲神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气息拂动水波,悠悠的,一圈一圈扩散出去。 “好孩子,你看这天地间,随处都可以是我。” “我可以是你的一次吐息,是你拂过的一串水珠。” “也可能是春天里的一阵风,秋天里的一场雨,是柳枝盛怒绿叶上的一团杨花的絮,是肥沃土地上覆盖的厚厚一层白雪。” “你闭眼,你的黑暗里我无处不在,你睁眼时,你的光芒万丈中我又化做了万物……” “闪闪,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从未离开……” 鲲神低吟一阵,气鸣声如同一首古老的乐曲,飘向流云,归于天际。 “把头靠过来,闪闪。”鲲神说。 长荧紧紧抱住鲲神硕大的角,亲昵依恋地蹭蹭。像小时候那样,用前额轻轻贴上那角,一时间,温和的光晕抱住了一人一鲲。 “还记得吗,你小时候,就这般靠在我身上,我教你何为生死,何为天地……”鲲神雄浑的声音推动长荧的思绪穿梭了 6. 鱼神暗室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长荧眼角干涩,他趴在鲲背上,抱着那早已断掉的角,用脸使劲贴了贴冰冷又僵硬的棱。 “鲲,我好想您。” 长荧声音小小的,像是在偷偷的说,仿佛害怕被人听见。 “桃源突然多出来了一个没见过的人,鲲,那就是溟河之下千尺之外的人吗?” 长荧询问,却并不期待回答。 吹了很久的凉风,长荧心绪稍有平静,这才往回头。 竹舍里有人点着烛光,长荧被那光刺激的心头一跳,脚下步子快了不少。 “你怎么没有休息?” “你不休息?”宣琼坐在桌边,翻动着一本书,“我看看书,顺便等等你。” “不太想睡。”长荧小声道。 “你怎么了?”宣琼拽着长荧的衣袖,强硬地拉着他进了屋子,“今天忙这么久,你再不睡觉是想活活累死吗。” “你……”长荧被摁在床上,他盯着宣琼,看着他往自己身上盖了一床被子,然后与他四目相对。 宣琼注意到长荧的眼眶有些红,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轻了一些:“你哭过了?” 长荧抿唇:“没有,我多年未曾哭过。” “你看,你累到眼睛都红了,再不睡觉这么好看的眼睛会坏掉的!还有头发,熬夜会掉头发,我那个师弟天天熬夜都快变成小秃驴了。”宣琼冲他一笑,左右看去没见到第二床被子,便和衣躺在一旁,“休息,我陪你。” “可是……” “没有可是,睡觉。”宣琼手指转了转,几簇迅捷的风灭了屋内的灯。他为长荧压了压被角,阖眼休息。 长荧闷在被子里,回想起方才那人晃眼的笑,莫名有些发呆,温和的热度隔着被子传递给了他,竟然觉得无比安心。 不久,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长荧便在这呼吸中,沉沉睡去,竟是难得一夜无梦。 再次醒来险些日上三竿,长荧甫一睁眼,便瞧见宣琼趴在窗外冲他笑。 “哟,小神仙,醒了啊?”宣琼支开舷窗,翻身跳了进来,伸手在长荧身上左右摸了摸。 长荧任由人动作,不解其意。 “这睡一觉也没掉块儿肉啊。” 长荧抽手推开了宣琼,道:“别闹。” 长荧忽有所感,望向窗外。 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说笑,追逐着打翻了盛着水的小木碗,向远处飞去。 这时,自窗外飞进来几簇火焰,正是长荧先前送出去的几缕。长荧伸手抓住,将它们放在心口送了回去。 火苗回到主人身体里,便将自己看见的东西送进了长荧的神识。虽然只是模模糊糊的画面,但长荧能够通过方位和大致的场景判断出来在哪里。 宣琼见长荧吸收了火苗,面色稍微红润了些许,愈发好奇这火苗是什么东西了。 “它们告诉我有三个地方,但是……”长荧皱起眉头,有些不解。 “但是?” “没什么,许是它们不确定吧。”长荧闭眼,在神识中又仔细看了看。 宣琼尝试召唤扶摇,依旧没有结果。 宣琼又召出扶摇剑鞘,剑鞘若与剑有所感应,纹路必然发光,此刻剑鞘上的纹路没有光泽。 也就是无论是作为主人的宣琼,还是与扶摇剑同出一炉的剑鞘,都已经感应不到扶摇的存在了。 只是剑鞘还没有裂开,证明没有剑陨。 若是剑鞘也碎了,宣琼大可不必寻找,直接打道回府,重铸一把剑从头练起。 宣琼收了剑鞘,叹道:“慢慢找吧,有线索总比没有好,若是连你也找不到,我都不知道扶摇能跑到哪儿去。” 长荧朝宣琼一伸手,宣琼愣在原地。 “火,还我。” “啊?” 宣琼明显一愣:“什么火?” 长荧则自己掀开被子,赤脚下地,推着宣琼坐在床边。 宣琼只见少年低头后金灿灿的发顶在眼前乱晃,两个发旋被晨起凌乱的蜷发遮掩住了。 还未反应过来时,只觉身上似乎被人抽走一缕热气,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什么啊?” 长荧将火焰同样收了回去,解释道:“救你的那天,我给了你一簇心火,怕你冷。” 宣琼抬手摸了摸长荧的头:“怪不得这几日我好的这么快,夜里也不觉得冷,多亏了你啊闪闪。” 长荧本想躲开,听见闪闪两个字,却只抿了抿唇。 曾经,他们也会摸着他的头,叫他闪闪。 长荧抬手抓住宣琼的手腕:“走,我们去鱼神家,找你的剑。” …… 阴暗逼仄的密室里,四周密不透风。 黑暗中,突然亮起一圈银白色的光,光的两侧,是长荧与宣琼。 “这里是什么地方?”宣琼借着光,摸了摸四周的墙。 潮湿,昏暗,混杂着鱼腥与霉味。 长荧抬手在鼻子前扇了扇:“我也不清楚……这里我从未来过。” 方才宣琼随长荧来到缪期的家,长荧出声提醒宣琼小心脚滑的一瞬,对方便摔倒在地。 宣琼手掌摁到一块儿松弛的地砖,当即心下怀疑,小心取下之后,竟然发现下面藏着一个铁闸。 拉闸的后,卧室传来不小的动静,二人忙去查看,只见床前原本平坦的地面上,开了一个矩形的口子,露出一条暗道。 二人顺着暗道进来,便是此副光景。 暗室里的陈设,一套桌椅,一只木桶,一堆柴火,还有一个串鱼的铁架子。 宣琼心想:这环境建于地下,竟然还能点火?火能燃起来吗? 长荧仔细查探着暗室里的东西,面对木桶里早已腐败长虫的死鱼,他还是下手进去掏了出来——顺着指缝滑了下去。 与其说这些东西是鱼尸,倒不如说是一团烂泥巴。这屋子,估计自缪期死后,便无人造访了,死在木桶里的鱼,和不知多少年前倒进去的水,相融合,早就烂在了一起,黑乎乎一片,粘腻又恶心。 不过这么久了水竟然没干,木头周围甚至还是潮湿的……长荧抬头一看,就看见墙壁上斜斜插进来了一根竹管,管壁潮湿,与墙壁相连的地方长满了青苔,水就是从这里源源不断滴向木桶的。 “我知道了!”长荧冲宣琼喊道,“这里是缪期的小灶,他偷偷养小鱼,然后背着大家偷偷吃。” 宣琼一拍额,无奈闭上了眼。他就不该期待这张能说出“自己不是麦子不能拿镰刀割”这种话的嘴里能说出什么大发现来。 不过……宣琼转了转眼球,微微弯了嘴角,掩去动静。 “宣琼?”长荧见没人回应,便向四周望了望,“宣琼?” 人呢? 长荧的心脏漏了一拍,手中亮起的小灯也忽闪忽闪,仿佛跟着主人一同紧张了起来。 突然,一只手自长荧身后摸来,强硬摁在他的肩膀上。 长荧倏然转头,两手使劲一推,眼前黑暗一瞬,稳了稳呼吸才发现那人是宣琼。 “我去,好疼……”宣琼捂着发疼的胸口,往后退了两步,“你下手好狠……” “抱歉,我……”长荧抿抿唇,“你离我太近我没注意……” “你手摸了什么啊。”宣琼摸着摸着发现味道不对劲,再借着光往胸口一瞧,看见了漆黑的手印,“好臭。” “你刚才要做什么?” “想扮鬼脸吓唬你,但没成功。” 长荧又转身蹲了下去摸了摸木桶:“什么?” “鬼脸。话说,你害怕鬼吗?” “没见过,不知道。”长荧道。 宣琼比划了一下:“长得奇形怪状,面目可憎,一脸凶相。” 长荧脑海里闪过往日噩梦里的画面,却还是嘴硬道:“不清楚。” “无知者无畏……以后你见过就知道他们有多丑陋了。”宣琼摸到了木桌附近,开始挑挑拣拣。 “我还以为你会说见过了就会害怕了。”长荧道。 “害,那也分人。不过就算害怕,人们也总有办法让自己克服恐惧。”宣琼道。 长荧摸到了一团特别细的线,有些刮手,他掏了出来,觉得手感有些熟悉。 鱼线? “闪闪,这里有张纸。”宣琼的声音透着一丝严肃,“有点,像一张地图。” 7. 年节娱戏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二人回到长荧的院落,各自打了水在院子里冲凉。 宣琼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冲完了又换好衣衫便瞧着渐垂的夕阳发呆。 “你在想什么?”长荧只着里衣,发丝滴着水,走到宣琼身边陪他一起坐着。 “我在想宗门和我家里人,”宣琼伸出手,朝夕阳伸去,眼睛透过指尖,仿佛在触摸那一抹红色,“今日是除夕。” 长荧顺着他的手看去,只看到了瘦削有力的手指。 指间握不住的光和尘埃,在空中恣意漂浮着,长荧看呆了神。 “你又在想什么?”宣琼伸手在长荧面前一晃,让他回了神。 长荧低了低头,道:“我在想你方才说的,人总会有办法克服恐惧。” 宣琼眨了眨眼,笑道:“你说那个啊。” “嗯,怎样他们就不怕鬼了?” 宣琼指了指竹舍的门,道:“我们那边,会在纸上画些凶猛之物,然后往门上一贴。最好是妖魔鬼怪见了都害怕的东西,这样就会绕道走。” “管用吗?” “会有人觉得有用的。”宣琼笑道。 “他们画什么?”长荧搓了搓手指。 “这几十年画的最多的就是烛九阴了。”宣琼思考一阵,手中运气法术,变换了一条凶猛的小龙,“大概长这样,因为他够邪,那些作恶的很害怕他。” “烛九阴?”长荧好奇地伸手想要摸一摸那小龙,宣琼却一把收回幻术,长荧只好作罢,“为什么?” 宣琼勾唇一笑:“陪我出去走走,我给你讲故事吧。” 长荧披了件外衫就跟着宣琼出了院落。 大约几年前前,妖魔横行,为护人间太平,帝君联合众神对三界进行了驱逐,强行将他们送回了自己的地方。 有妖钻了空子,寻找人界无神管辖的山头藏身,帝君便钦点新神守护一方山川。 为封山降下山河印的昆仑山君,便是其中之一,昆仑山山神。 当时穷凶极恶的妖魔,是万魔之首烛九阴,他本是一介神君,风光无限,因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被剔除神骨,本该于万妖谷碎尸万端,却不曾想过他却以魂补形,炼化万妖谷中的怨气,为自己重塑肉身。 “然后呢?他就成了魔神?”长荧好奇地问。 “一开始还不是,后来发生的事也非他所愿。”宣琼道,“人一旦疯了,有了心魔,意志涣散不坚定的时候,就容易害人害己。” 长荧了然地点了点头:“所以他后来作恶,是因为心魔?” 宣琼道:“尚不清楚,当年我读到这段故事的时候,总觉得不只是心魔这么简单。” 长荧抓了抓头发:“怎么这么复杂。” “复杂的事情多了去了。”宣琼叹了口气,“烛九阴是在封山化神的,后来成了魔后无处可去,又回到了封山,导致那里妖气四溢,鼠蛇一窝,四处作恶,仗着这里无人管辖,他们又法力高强肆意妄为。” “不是降神了吗?”长荧问道,“封山山神怎么不管?” 宣琼道:“没用,封山是唯一一座,无法降神的山。据说帝君并不是没有尝试,只是每一次,都会被一股力量挡回去。” “那怎么办?” “唔,似乎是联合了众仙家和一些高阶修士,在其四方设下封印,但效果微乎其微。一百年前,昆仑君借调山河印,才真正将这里封住。”宣琼道,“不过这禁制,每座山川只能用上一次,一旦被冲破,就只能另寻他法。” 长荧沉默的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思考什么。 “封山封印之前,天下妖魔几乎以烛九阴为首,如今昆仑君力量式微,封印松动的迹象持续了十几年了,那些妖魔鬼怪还是会惧怕他们的王。” “所以门上贴些烛九阴镇厄图,算是个以毒攻毒以邪治邪的法子。”宣琼舒爽地向后仰了仰身子,“哎呀,冲凉后出来遛弯当真是舒服。” 长荧回神,发现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竟是来到了无极树下。 无极树虽枯萎近百年,但枝干依旧伸展于天地间,穿插风云日月。历尽千百场雨雪,根骨不腐,静看千百年春秋,枝节不折。 溟河的水轻轻没过潮湿的土地,滋养着破土而出的草木,几只水鸟悠闲地啄食藻荇鱼虫,惬意自得。 长荧踩着河面上浅浅露出水面的石头,清凉的河水时而淌过脚面,没过脚踝,时而轻轻舐过脚底,流连一番,便又朝远方奔去。 宣琼也脱了鞋袜,凑了热闹。 两个人干脆坐在岸边,用脚打起水仗。 “哈哈哈,莫把衣服弄湿了。”宣琼一边又挽了挽裤管,一边提醒长荧。 长荧也学着他的样子,动手挽了起来。 宣琼低头瞧着他乖巧的样子,心底感到一丝宁静。 “我倒是蛮喜欢你的性子,你可比我那两个弟弟乖多了。”宣琼道,眼底浮现出了些许无奈,“他俩是真闹腾。” “弟弟?”长荧挽好了之后,脚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水花四溅。 “嗯,小师弟和堂弟,他俩都可爱玩儿了。” 长荧想象不出来,只道:“挺好。” 宣琼往他露出来的小腿上踢了一脚水。 长荧不甘示弱,也一报还一报。 俩人嘻嘻哈哈打闹一阵,最终以宣琼两脚压制住长荧的脚使他动弹不得为终。 长荧落败,倒也觉得开心,冲着宣琼笑个不停:“你快别压着我了哈哈哈我认输。” 宣琼笑着看着他,也不说话。 长荧干脆躺在草坪上,也不管水里纠缠的脚了。 抬头看着桃源的星空,长吁一口气,觉得通透无比。 一轮缺月,万里星河。 “滋——”面前突然跳出来小火花,刚巧占住了弯月缺口的地方,淡淡的火药味儿扑面而来。 一小簇银白色的火星,散落成细小的光线,四处溅射出来金色的光点。黑夜里看去,有种惊艳的美。 长荧以为又是宣琼的小把戏,伸手想要去碰。 “别动,烫手。”宣琼抓着另外一端口,往远处移了移,“你拿着我这边,自己甩着玩儿。” 长荧小心翼翼接过,一动不敢动地盯着这簇小火花,生怕自己晃一下就灭了。 “哈哈哈你晃一下呗,灭不掉。”宣琼抓住他的手,在空中快速画了个圈。 像闪亮的流苏,滴滴光点映在长荧眸里,不知哪个更亮。 “这是什么……”长荧逐渐掌握了玩法,“啊,灭了。” 一根燃尽,手中只剩下几寸木杆。 “这是药线,本来是引火用的,后来有人把它做成了小玩意儿,年节拿来哄小孩。” 宣琼又燃起一根递给他,总是望着被那火光处,被照亮的欣喜的眼,不经意弯了嘴角。 “你怎么做出来的?”长荧玩得不亦乐乎,随口问道。 “不是我做的,我来之前恰巧在集市买了一些放在扳指里,就我手上这个,是个能存物件的灵器。”宣琼伸手向他展示了一下拇指上的红玉扳指。 “你会射箭?” “不会,带着图好看,也图方便。”宣琼笑笑,自己也燃了一根。 夜幕下只见两点星火挥舞,河水映着月光,映着星河,映着两人笑的明媚。 宣琼望向长空,眯了眯眼。 历添新岁月,春满旧山河(注1)。 * 长荧做梦了,又是那个梦。 “吃吧,好孩子。”枯槁如朽木一般的老手紧紧抓着少年的发顶,将他摁在一碗残羹前,“怎么不吃啊闪闪……” 油灯倏地灭了,声音戛然而止,但发根处钻心的疼痛却未曾消失。 紧接着,另一双手猛地扼住了少年的脖子,勒得他干呕目眩。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逼在眼前,狰狞的女声如天外来音:“你应该去死,你为什么不死……” 两只眼球兀得炸开,碎成一片血沫,飞溅到少年七窍中。少年痛苦地尖叫着,不住的挣扎,破败的喘息在空灵的梦境中不断回响。 “你是罪人,闪闪。” “你怎么不……” “母树……” “闪闪……” 越来越多的东西桎梏着他的身躯,有什么东西张开血盆大口食他血肉。 四面八方传来一句一句刺人心骨的诘责逼问,这些东西压得他喘不过气,几近窒息。 “闪闪……”一阵淡淡的清香毫无征兆的溢入口鼻,少年艰难地睁开双眼,那是春神桃迎。 美丽的少女袖带轻飘,发间别了迎春花,满面笑容朝他走来。 “春……桃……桃迎……”少年艰难出生,一滴泪水生生被痛苦折磨在眼角。 桃迎俯身,捧着少年的脸,在他额上落下一个吻。少年闭上了眼睛,将那滴泪水憋了回去。 “好闪闪……” 再睁眼,面前的哪里是什么桃迎,是一只穿了衣服的骷髅骨架!少年的心脏剧烈跳动了起来,冷汗不住地自额上滴落,前襟早已湿透。 “你为何不救我……” “闪闪。”一道从未听过的声音自耳边响起。 少年不再睁眼,尽管那人已经贴在他的身后。 “你看我一眼,就一眼……”那人声音稚嫩,带着请求。 少年稍稍侧头,犹疑睁眼…… 卷发,蛟尾,鱼鳃龙角,额前一道金色 8. 剑随主人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年节那几日两人玩闹休息了个痛快,打打闹闹逐渐熟络了不少,但是也没忘记正事。 按照地图所指方向,无极树之西北五里,是秋神桑落的庄园,与春神桃迎院落比邻。长荧说这两人是无极树双生之子,自小青梅竹马亲密无间。 长荧的另外一簇火焰,也指向这片地方。 宣琼为了节省自己的法力,与长荧步行前往。 “等下。”宣琼略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唤出了扶摇剑鞘。 长荧适才在看地图,闻声转头,看着扶摇剑鞘:“你的剑鞘,怎么了?” 扶摇剑鞘,正不安分地震颤,似是害怕又似欣喜。仿佛一个虔诚的信徒即将拜见神明,临行前感到紧张喜悦与畏惧。 “它怂了,别理它。”宣琼多看了扶摇剑鞘两眼,虽然此时剑的本体不在,但他也能勉强感知到剑鞘的状态。 起码预示着,他们要去的地方,可能真的有扶摇剑。 长荧笑道:“剑随主人。” 宣琼反驳道:“剑鞘!” 长荧偏道:“剑鞘随主人。” 宣琼跳了过去,压着长荧让他直不起身:“哈,改天让你瞧瞧我到底怂不怂!” 长荧笑得有些难受,宣琼将人放开了,瞪了一眼扶摇剑鞘。 这个半分灵性都没有的壳子还在原地颤动。 宣琼把它收了起来,道:“走吧,进去看看。” 长荧颔首。 宣琼却是耳朵有些红。 这东西,抖什么,往日无论是剑还是剑鞘都没有这般状态。自扶摇剑问世以来,只有别的灵物见他畏惧不已。 当年明玉的青霜剑问世之时,明玉拿着青霜与宣琼的扶摇交锋,扶摇剑光一出,青霜便弃主人于不顾,熄了剑光如同一柄死物。 后来才知,青霜有灵,是在剑谷中由千万剑前辈集至纯之力祈祷而生。而扶摇是一柄杀戮剑,斩杀邪魔,嗜血成灵,自带罡烈杀气血气。青霜见扶摇,是对前辈产生敬畏,而刚刚降临的它,也没有能力承受扶摇的剑意。 无论人鬼神魔,都分为三六九等,万物有灵者,只要接触修行,便都是如此。 器灵分常、地、灵、天、玄、圣。圣阶只存在于远古四圣时代,暂且不提。器物有形者即为常,生活中处处皆是,不足为奇;修真者所御之物,若有妙用,便是地阶,如宣琼那枚储物扳指;有灵智,便为灵阶,明玉的青霜剑、白泽的紫电剑,此二者是灵级器物之中翘楚,凝成剑意堪比天阶。 至于天阶灵器,三界中拥有者寥寥,百年难遇。若是灵阶渡劫而来,至少需要千年的修行,且不说器灵休息之法本就曲折难行,光是修士一生光阴不过百余年,便足以抹去灵渡天的可能性。 玄武王承业将军的佩剑破晓几乎是天阶巅峰,他也是一柄杀戮剑,在玄铭飞升那日屠城十万人,疯狂吸收血杀气,险些突破玄级。 扶摇剑是天生天阶灵器,虽然在天阶里暂时排不上姓名,但因为主人出名,也算是天下皆知。他与破晓是“至交好友”,更与公渡影的紫宸是“师徒”,铁打的天阶关系户,根本不怕什么。 但此时能让扶摇剑鞘恐惧成这样的,至少是玄阶器物。现存的古书中提到过几句玄阶器物,但究竟是世人臆想杜撰,还是古人口口相传,这便无从考证了。 不知道会不会与宣琼记忆中寥寥几眼有关呢…… 桑落的前厅,只简单陈列一张木桌,几把椅子。墙边左右各有花木,无人看顾,早就枯萎败死了,只剩一堆腐烂惨躯,萤虫藏于其间。 房屋无人打理,四处落灰,稍稍一阵风动,便几乎使人尘土满面。 长荧看着旧友的故居,内心有些波澜起伏。当年桑落在世时,是四季神中最受欢迎的。他的家中常有人来做客,炊烟悠悠十里不绝。本来生活美满幸福,却偏偏…… 英年早逝,死法独特。 宣琼施了一个小清洁术,拉着长荧坐了下来。 “好了,长荧,那么,请问关于这位……” “秋神桑落。” “好,关于这位秋神,你了解多少呢?” 长荧道:“你不先找东西?” 宣琼道:“不急,我先了解一下八卦,其实上次那位鱼神我也挺好奇的。” “我啊,想听听八卦。”宣琼支肘撑着下巴,眸子里尽是好奇。 身边呆着一个活体古董,他怎么能错过这种神界秘辛?还是那种旁人都不知道的东西。宣琼浅浅勾着唇,不动声色地观察长荧的神态。 倒也不完全是好奇,只是想通过长荧的一些叙述,去解答一下自己心中的疑惑。 要说好奇,倒也确实想知道长荧与他们是怎样相处的。 桃源很美,长荧良纯,桃源往日或许真的是外户不闭,路不拾遗,盗窃乱贼而不作。他们过着怡然自乐恬然自安的生活。 但是,怪,太奇怪了。 什么样的情况能让十五年间死去一百多个神? “你之前说过,神的陨落,肉身散去化作一缕尘埃,是吗?”宣琼摸了摸下巴, 长荧点了点头:“怎么了?” “没什么。”宣琼感觉自己似乎好像抓住了什么,但是目前那些东西依旧藏在迷雾之中,无法辨别,“你同我讲讲秋神吧。” “桑落哥他……没什么特别的。”长荧轻声道,“我以前同他关系十分要好,但是后来他有些,疏远我。不过桃迎姐倒是很喜欢他,在他离开后,殉情陪了他。” “殉情?他们是一对。” “不是,但是,就,桃迎,喜欢他。”长荧摆摆手,解释道,“但是桑落喜欢别人,这样。” “桑落喜欢谁?” 长荧却是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 宣琼并未关注到长荧的异样,他沉思了一会儿,没想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又问:“秋神怎么死的?” “啊,梦游,跳溟河溺死的。” 这种死法,倒是有些好笑了。 醉酒捞月,倒是带有传奇色彩,为人称道。梦游溺毙,就只能令人唏嘘了。 不过沉睡中的秋神,能梦游这么远,避开断崖溪流,专门去跳溟河,也是够固执的。 “还有吗?”宣琼问。 长荧趴在桌子上,淡色眼眸在宣琼身上瞟了瞟:“不清楚了,桑落哥的许多事,都是我听来的。” 相处许久,二人不似最初的僵硬。少年人的友谊也就在几场打闹中建立起来,他们这般关系,应当也能称得上是朋友了吧? 长荧交的朋友并不多,桑落当年莫名不再理他这件事,让他感到十分受伤。宣琼会这样吗,如果同他做了朋友…… 宣琼这样的人,和桃源里的人一点都不一样。 说不上来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桃源里人们安安稳稳做自己的事,对待长辈幼子爱护有加,但是感觉自己始终与他们有隔阂。 只有鲲神,会耐心的陪伴他,教导他,理解他。 9. 旧友故居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桑落的院落不同于缪期的,如果说缪期只是灰尘多,那么桑落的屋子,只能用一个空来形容。 春秋二神陨落后,他们的遗物被整理过。长荧却是自那之后从未来过。这样空荡的场景,让长荧内心有说不出的复杂感受,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却又清清楚楚地知道本就该这样。 就像是,当年种种清甜欢乐,只是一幕迷人眼睫的蜃影、一场令人沉醉的幻梦。而现在所见空荡荡的寂寥,才是真实。 “太空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宣琼捂着鼻子,从布满灰尘的杂物间走了出来,伸手拍掉肩上的一只蜘蛛,满脸嫌恶,“好脏。” “你的剑鞘有感应吗?”长荧帮宣琼掸了掸灰。 “还跟方才一样,可能距离让他恐惧的那东西很近,几乎没怎么变过。”宣琼顺从抬手,“多谢。” “桑落哥这里简直一目了然……你有发现什么密室密道什么的吗?” 宣琼摇了摇头:“除了那个和你们春神院子连通的小院没去过。” “那走吧,我们去桃迎的院子。”长荧道。 宣琼点头应了一声,率先迈步出了书房。 “等等!”长荧突然叫住了宣琼,“这个是你刚从杂物间带出来的东西吗?” 宣琼回头。杂物间的门口,长荧单膝跪地,捡起了一只灰尘扑扑的锦囊。锦囊表面的花纹与颜色被浮尘覆盖,已经看不清晰了。边角因为潮湿和虫蛀,有了腐烂的破洞,露出里面黑黄不分的东西的一角。 打开捆扎繁琐的绳结,袋子里面一股腐朽衰败的枯木气息,带着久不见阳光阴湿在土壤中的霉味。 并不难闻。 仿佛黄昏日暮时分,打开了一扇从未涉足过的藏书室的门,一瞬间满室的木香墨香混杂而出,连带着尘土都有了一丝温暖的气息。 长荧就以跪坐的姿势,取出了两张破旧泛黄的纸。 “‘金秋’……什么,‘安’……你抖什么我还没看清。” 宣琼的声音忽地出现在长荧身后,吓得长荧一哆嗦险些向后仰倒,多亏宣琼站在后面。 长荧借力站了起来,起身时抓着宣琼的手,故意使劲捏了捏。在掌心挠了几下当作宣泄。 “你走路没声,然后又突然说话,怪吓人的。”长荧拍了拍身上的灰。 宣琼笑出了声,他凑到长荧耳边,揶揄道:“不会吧,密室扮鬼都没吓到你,这就把你吓到了?” 长荧斜眼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宣琼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长荧发红的耳廓,盯着那颜色从白到粉嫩再到番茄红,不由得轻笑出声。 温热的气息轻抚过敏感的耳朵,长荧忍住痒意,冷着脸转身:“那只能说明你……” 说,说明…… 宣琼比长荧高了十几公分,方才弯腰低头在长荧耳边恶作剧一般挑衅。此时长荧转过身恰与宣琼面面相觑,二人间隔不足一拳。 面前这人肩上垂下来的黑发刚好搭在长荧金色的碎发上,长荧往后弯了弯腰,退了半步。 “说明什么?我什么?”宣琼虚虚托了一下长荧,下一秒胸口处又传来了熟悉的痛感,“嘶,好疼……你手上都是灰,你看着印,第二次了,你那么使劲做什么……” 每次都用摸了脏东西的手去推他,就好像故意的一般。 “我惯用左手,你靠我那么近说话不舒服。”长荧看他用清洁术法一遍又一遍处理胸口的污渍,勾了勾唇,“我可不愿意跟大男人面对面说话。” “嘿!这片儿除了你就我,你没机会挑三拣四。”宣琼摸了摸自己下巴,胳膊肘顶了一下长荧的肩,“换句话说,如果我出不去了,就只能咱俩凑合凑合过日子了。” 长荧保持微笑,道:“我会有办法送你出去。” “不过说真的,我觉得我挺养眼的,就算跟你面对面你也不亏吧,是吧。” 其实刚刚一瞬间,声音突然响起的一瞬,尤其是背着光面对昏暗的杂物间。长荧不受控制地自以为尚处在往日深夜的梦境中。 自从宣琼督促他休息之后,睡梦中,过往的事、人,如同走马灯一样不断在眼前轮转。 长荧很容易被勾起对往日的思念,无论是美好的,还是痛苦的,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可一觉醒来之后,那些东西如泡沫般散去,心中空落落的。这种感觉,每日上演。 鲲神教过他的,渐渐的,自己也无法做到了吗…… 他好累啊。 长荧手紧了紧,纸张有些皱起。 “闪闪,你盯着这字看了好久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吗?” 长荧飞扬的思绪被扯了回来,他忙回神去看手上的纸。在他刚才无意识地揉捏之下,几处空白的地方已经被压出几个指窝,看起来滑稽又搞笑。 “‘愿金秋送喜祝卿安’,这字写的不错。”宣琼由衷赞道。 铁画银钩,苍劲有力。 “你……看得懂?” 宣琼反而诧异道:“为什么不能懂?文字而已。不过你们这边与世隔绝竟然能和我们使用的文字一样,才是令我震惊的。” “我以为我们使用的文字不一样……也对,鲲神去过外面,教会我们写字的也是他。”长荧叹气,“我倒是犯傻,定是鲲神从外面学来的。” 宣琼哑然,长荧常常提起的这位鲲神,似乎在桃源的地位很高。从他的描述中,很容易听出来,这是一位智者,是桃源众神的启蒙恩师。 宣琼惋惜道:“若是你口中的鲲神健在,我真的想去拜访一下。” “他……”长荧顿了一下,“他一直都在,自然中有他的气息。” 鲲神说过,他化作万物,天地间会处处有他的影子。 他们会每时每刻相遇。 长荧对生死看的不那么重要,但是对万物永恒一事十分执着,对往 10. 旧忆伤怀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 “嘶……” 长荧又一次把手指扎破了。 凌乱的丝线缠地他满身都是,有时候从身前拽线,身后会传来丝线摩擦布料的声音。 桑神艾瓖无奈地笑了,她轻抚小长荧的头,柔声道:“闪闪,要不桑姨替你缝,你别伤着自己了,姨心疼啊。” “不。”长荧坚持道:“我就要自己做,上次只做给桃迎姐,桑落哥有些不开心了。” 上次做的锦囊,缝了好几天,送给了桃迎。 艾瓖笑道:“上次不是送给喜欢的姑娘嘛,这个给桑落那个臭小子,讲究那么多做什么。” “不……不一样的,都是好朋友,也要认真做。”长荧的脸微微发烫,艾瓖的调侃让他有些羞涩,“况且我才没有……” 艾瓖笑着调侃道:“我们闪闪是想长大呢。” 好朋友啊……说起来,他与桑落的关系已经僵硬好久了。起初只是因为一些事情争吵,到后来见面不说话,再到后来,只是陪着桃迎来找我,而从不搭理自己的邀约。 只有书信,还是像往常那样来往,每次收到回信,或者是一张小纸条,长荧总是会很开心。 长荧也在纸上问过桑落为什么不理自己了。 桑落只道没什么。 “唉。”长荧叹了一口气。 希望锦囊送出去之后,桑落哥可以跟他聊一聊…… ‘我就想去给桃迎送些水果……盈漪姐没告诉我你已经送过了。’ ‘为什么想着她?’ ‘桑落哥,我,就是……’ ‘你喜欢她。’ ‘桑落哥,我没有。’ ‘你可不可以不要找她。’ 桑落哥,似乎,对她找桃迎,抱有很大的敌意,难道他也喜欢桃迎姐? 如果是这个原因,那么他们之间的疏远,或许就有了原因。 小长荧那么小,尚不清楚自己的情感对桃迎来说是什么,他只知道桃迎很照顾自己,自己很依赖她,想对她好,如果这就是他们都说的喜欢…… “咻。”最后一针缝成,长荧轻松地叹了口气,看着自己手上大大小小伤口,内心竟然十分满足。 艾瓖忙从长荧手中把东西接了过来,她推着长荧走到桌前,道:“好啦,收尾的活儿交给姨吧,下次我教你绣荷包,这比做锦囊要简单些。” 长荧连声道谢,坐在书桌前拿起了毛笔。 写什么好呢…… 年年都写,但希望今年和往年的不要相同。 每年秋收,长荧都会给桑落哥写祝愿。 不大不小的纸平铺在桌面上,镇石碾过纸面,压平了褶皱。艾瓖早就研好了墨,只待长荧落笔。 长荧思索一阵,随后便行云流水书写起来。 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 愿金秋送喜祝卿安。 长荧心中默念一遍,满意地松了口气,但还是多写了几张,可惜却都没有第一遍写得好。 丰收时节,遍地金黄,满树珠玉,雁鸟不再留恋这里的美景,向暖和的地方飞去。 翌日清晨,长荧将装着祝愿的锦囊挂在青鸟足上。小小信使在长荧的目送下飞向远方。 桑落哥,快些收到吧。 唉。 这般近的距离,往日里最多三日便能有回信了。 如今五日过去了。 长荧这日正给鱼塘撒食,老鱼跳波,水花四溅。长荧坐在岸边,看着热闹的水面,和水面远处高高升起的炊烟。 “闪闪!快去无极树那儿,秋神出事儿了!”有人从阡陌处奔跑而过,声音远近传到长荧耳边。 长荧几乎是眨眼间就从岸边窜到栅栏外,来不及套上外衣,湿着脚跑了出去。 出事?能出什么事? 天灾?人祸? 他猜测,桑落陨落了。 事实如他所想。 桑落的身体,静静躺在无极树下,溟河畔,被河水泡的肿胀发白的皮肤毫无血色,乌青的血管筋脉从皮肤下透了出来。 发冠不知被河水冲去何处,墨色发丝贴在脸上,有的绕在一起,挡住他安详沉静的脸。 他身上穿的,甚至还是前几日秋祭的礼服,金丝编织的花纹透着水光,闪着金光,绛色的衣摆被河水染成了暗红,点缀所用的珊瑚珠零零散散丢了不少。 他就这样,静静的躺在那里。 长荧目光一转,只见旁边,另外一具尸体的出现让他定在了原地。 春神,桃迎,躺在秋神桑落身边,胸口处的猩红异常刺目。 “迎……桃迎……桑落哥……”长荧想要后退几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手脚发麻,脑子里不断嗡鸣撕扯。 长荧使劲移动了一步,紧接着身体不稳向一旁倒去,撞进了鲲神的怀里。 鲲神两手搭在长荧肩上,紧紧抓着他,脸上是往日一样的冷静与淡定。 长荧抬头,望着鲲神的眸子。 他听见他道:“闪闪,不要悲伤。” 他听见……他听不见,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风声? 人声? 他耳边只有鲲神的劝慰,别的再也听不见 11. 祭神大典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 长荧扯住宣琼衣领,对方被他勒得倒退几步不住干咳。 “抱歉,是我太用力了。”长荧松了手,满脸歉意。 宣琼揉揉脖子,连续深呼吸好几下,才稍稍缓过劲儿来。 他无力的睨了长荧一眼,无奈道:“你折磨我的本事,跟明玉有得一拼。” 明玉那臭小子,是故意闹,闹起来能把宣琼气疯;长荧,是无意闹,在宣琼崩溃边缘反复触碰。抓领口,脏着手抹自己一身灰这种事,从小到大几乎没人敢这么干过。 长荧不好意思笑笑:“明玉是你的弟弟吗?” 宣琼答道:“同门师弟,看起来和你差不多大。” 长荧点点头,知道对方说的是外貌。 一字一句之间,长荧带着人来到了桑落的后院。 这里树木枝叶疯长,去年的残枝败叶,和今年新春刚生的花草拥簇在一起,本可以三四人并行的青石小径,现在只能留一人通行。 小路尽头有一处拱门,与另一院落的后花园连通,是桃夭的院落。路的这端到拱门不过五六十步距离,曲曲折折望过去,隔壁院落也是这般苍翠绿意。 “从那里进去?”宣琼随手折了一枝缀着花苞的桃枝,边走边问。 长荧专注地走在前面,没有注意宣琼的动作,只应了一声是。 宣琼踢了踢脚下的碎石,石头“咕噜噜”滚了几圈藏入草丛中。这动静引得长荧回头,望见宣琼手中夭折的桃枝,不解道:“它尚未开花,你折它作甚?” 宣琼勾了勾唇,盈满捉弄意味的眼睛直视长荧。 “没开?” 转而,叮的一声,银白色的光圈缠绕着桃枝飞速离去。突然一阵浓郁又不腻人的花香溢了出来,裹着淡粉色花苞的绿色小叶层层绽开,紧接着,断枝上的桃花齐绽,衬得春色羞闭了眼。 “你……”长荧目睹了这一幕神奇的变化,倒也不诧异了。 这种漂亮的小术法是他会的为数不多的一种,少时曾无聊无意间一点,也不知做了什么就令手下的花儿绽放。 后来多试几次便熟能生巧,只是没什么机会用。 宣琼把盛放的桃枝伸到长荧面前晃了晃,那股香气令人愉悦到了心里。 宣琼问:“好看吗?” 长荧点头:“好看。” 深红渐变至粉白,轻轻摇晃着娇嫩美丽的花瓣,点点黄蕊颤巍巍立于其中。沉重的枝头略微颔首。桃花盛开,绿叶便藏匿了起来,修长的桃枝有着深棕色的躯干,光滑与虬曲交错。 “真的好看。”长荧赞叹道。 “送你了。”宣琼递到长荧手中,勾了勾唇。 长荧稳稳接过,小心把着枝干,担心自己会折断。 宣琼见他喜爱的样子,挑了挑眉:“很喜欢?” “喜欢。”长荧将桃枝护在怀中。 宣琼哈哈一笑,伸手揽住长荧的肩膀。长荧没料到他的动作,身体僵了僵。 他听见某人轻快的声音透着试探:“叫声哥,我送你一片春色满园关不住(注1)。” 长荧动动肩膀挣开宣琼的胳膊,他就知道这人正经不过三句话。 “谢了,不要,我不叫。” 脚下衣摆与杂草飞速摩擦,勾着兰蕙的边蹭了一袭清香,长荧在路上小跑着,宣琼快步追着。 阳光自头顶一闪而过,竟不知谁更惹眼。 “砰!”长荧冲向拱门,却一头撞在了虚无的墙上。他被弹到地上,手中的桃枝掉在胸口。 “嘶……”长荧吃痛一叫。 宣琼忙跑过来扶起他:“没事吧。” 长荧摇摇头,伸手碰了碰面前并不存在的墙,皱起了眉头:“这里怎么会多了一堵墙?” 宣琼把长荧拉到身后,自己伸手摸了摸,触手却是柔软至极。 “你觉得是硬的?为什么我摸着是软的?”宣琼试着将手往里一探,只觉得冰凉一片,手指凭空消失在了面前,“可能是个结——” “宣琼!”长荧瞳孔骤缩,忙伸手去抓宣琼的身体。 宣琼话未说完,整个人便如同扭曲了一般被吸入结界里。长荧冲了上去,却直接穿过了拱门,窜进了桃迎的院落。 “宣……琼?”长荧看着空荡荡的手,空荡荡的路,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慌张。 四周寂静非常,已然没有了宣琼的踪迹,还在盛放的树也凝滞在了这一刻,风声与蛰虫的低吟骤然断去。 长荧低头,脚边静静躺着盛放的桃枝。 他弯腰碰了碰桃枝,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长荧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怎么一回事?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还在这里?今天是祭神大典啊,快去母树那边看看吧!” 霎那间,周围的环境陡然变换,风声、鸟鸣声、树叶沙沙声都回来了。 长荧转头,身后的人挡住了部分阳光,有些看不清他的脸。 鱼塘里,水雾弥漫,四周绿林环绕。 小闪闪半身没入池塘中,徒手抓鱼,与鱼虾们嬉戏。 七月十五,祭神大典,锦鲤们喜悦地在水中游来游去,远远望去,水波荡漾,水花飞溅,鱼塘像是沸腾了一般,细密的水雾氤氲了四周。 “闪闪,去钓鱼!”缪期中气十足的声音自竹舍里响起。 小闪闪置身于水中,耳边仅是水流潺潺、水潮翻滚之声,对于鱼神的呼唤,他竟是一字未听清。 “啥?” “钓鱼咯!” 小闪闪捧着手中的锦鲤,爬上了岸,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了一地,在身后留下一串湿滑的痕迹。 小闪闪用后背顶开了竹舍大门,探头望向玄关处的缪期。 “鱼爷爷,去哪儿钓?”小闪闪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滑倒,忙伸手扶住了门框站稳脚,只是受伤的锦鲤滑腻地滚落到了地上,在木板上左右翻滚,跳来跳去。 此时,小闪闪体内的长荧终于意识到,他现在身处回忆里,附身在了过去的自己身上。 长荧手脚不受自己控制,只能随着记忆里的小闪闪动作。 那个结界把他拉进自己的记忆中做什么啊。长荧不解,但此时他也没有办法逃离,只得听天由命。 不过,这样透过过去自己的眼睛,看见熟悉的亲人,倒有种别样的亲切。 只是现在长荧并不想看见。 小闪闪“嘿嘿”一声,忙把一地的鱼拾起,重新塞进怀抱里。晨起时刚换上的新衣,现在已经湿的不成样子,臂弯膝盖后背处,破的破,碎的碎,若是艾瓖看见了,肯定要笑骂他小乞丐。 “小东西,又调皮,快把鱼放下,这样抓来的鱼不能拿来参加大典。”缪期笑着拧了一把小闪闪的头发,顺手勾下来几根水草,白花花的胡子随着咯咯笑声一颤一颤的,老头看起来精神矍铄。 “略。”小闪闪调皮地吐舌,倒也听话地转身放还这几只出水不久的锦鲤。 一入水,锦鲤便如同久旱逢甘霖,飞快地游向鱼群。 此刻入秋不久,微风清爽阳光温煦,万里无云一碧晴空。 祭神大典午时开始,缪期要钓几条合适的鱼带到无极树下,让他们努力跃过“龙门”。龙门是溟河上横亘河面连接无极树和另一边岸上的一座天然拱桥,整个桥面呈龙形,桥上常年有一道彩虹,阳光合适时,便现身令众人一睹芳容,也被称作虹桥。 传说很久之前,溟河中的一条锦鲤得了天赐的良机与福泽,在七月半仰身一跃,跨过龙门,它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与颜色正好的彩虹相合,在半空中幻化了龙须龙尾。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金色的龙鳞挂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炫目光辉。 那是世间绝美的灵物蜕变,是造物主意料之外的一笔绝景,只有活了万万年的鲲神说,他少时曾见过一眼,此后便再无机会欣赏了。 “还有多久啊……”小闪闪无聊地编着已经软糙的苇条,翻来覆去用苇鞭抽打着水面,吓跑一群好奇的鱼虾。 缪期闭眼,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小闪闪蹭到缪期身侧,盯着平静的水面和悬在水面上未缠鱼饵的鱼钩。 “鱼爷爷,我们要钓什么鱼啊?” 缪期依旧闭着眼,唇瓣开合:“姜公鱼。” 这个名字是鲲神起的。 小闪闪诧异地指着水面的鱼钩:“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也不入水,怎么钓啊?” 缪期睁开了眼,看向小闪闪:“既是祭神大典用的鱼,必然是要用非常手法钓取。这钩是鲲神所制,名为‘愿钩’。上面有封印与法阵可助修行,只有开了灵智的鱼,修行到了一定境界,能够感知上面的东西于他们而言是有帮助的,就会自己咬上鱼钩。” “这样真的会有鱼上钩吗?” “每年都有。” 小闪闪眼睛亮了亮:“那那那,那有成神的吗?” “噗叽”一声水声乍起,鱼竿动了动。小闪闪马上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只见一只白肚红鳞黄额纹的锦鲤咬住了愿钩,鱼尾拍打水面,仿佛是等不及一样期待人们将它取下。 “小一!是小一!小一你要成神啦哈哈哈……” 缪期沉默地看着小闪闪欢乐的身影,默默将这只额上一道黄纹的锦鲤取下。 他叹了一口气。 若是跃不过龙门,成什么神。无极树降下恩泽普惠众生是一回事,是否福缘深厚有力消受是另外一回事,跃不过龙门,一身法力封在俗物身上,岂不是浪费。 小闪闪开心地捧着小一。 小一是他的好朋友,他每次下鱼塘里 12. 蓄劫乍起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宣琼倒在一片死寂的漆黑中,摔得头晕目眩。 长荧的呼唤声戛然而止,宣琼在空中无意识抓了抓,抓了一手虚空。 “闪闪?”他尝试着叫了几声,无人应答。 四周虽然是漆黑一片,但是宣琼能看见自己的五指。脚下是坚实光滑的地,却像水波一样倒映着自己的身影。远处有一道光柱,十分惹眼。 这是哪儿?那是什么? 宣琼警惕地环顾四周,习惯性地准备召唤扶摇。 唤了个空,只有一把光秃秃的剑鞘。 “啧,要你何用。”宣琼叹了一口气,只得收手。 没有剑,周身空寂,他尝试运气,却发现自己筋脉里的法力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失,已然使不了什么术法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影响了他?他可是有结丹期的修为,虽不是顶尖,但竟然能把他逼到如此境地,着实有些厉害。若是接下来遇到什么危险,只能看运气了。 宣琼朝着有光亮的地方走去,一缕碎发忽而被风扬起。起初他并未在意,直至走了几步之后,脑袋里灵光一闪。 既然有风,就一定有缺口,这片空间并非封闭!他继续朝光柱走去。 不知跑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类似打雷的闷响,此外还有一些他暂时分辨不清的嗡鸣。 “轰!”一道闪电伴随着雷声劈下,落在自己脚边,宣琼向旁边一躲,侧坐在地上,胆战心惊地望着方才自己跑过的地方。 闪电击中之处冒着青烟。从烟雾升起的位置分析来看,像是两只首尾相接的蝌蚪,周围有几圈水波……不,是八卦图!宣琼忙起身,离得稍微远了一些。 闪电劈下处,自成小阵图,他方才站的位置一定是某处阵眼,若是在遇雷击,在自己没有灵器护体也没有法术自保的情况下,一定会灰飞烟灭的。 毕竟这不是小雷劫,这阵仗,至少是玄以上的东西,九大雷劫,无数小雷劫,恐怕要劈个几天了。 闪电每击中一次,地上就会留下一个小型八卦图,待四方各击中七七四十九次之后,外围阵法已成,这东南西北四个方位的小阵图连起来便是四个大型的乾坤八卦阵,真正的雷劫才算开始。 若他没有记错方位,光柱应当是渡劫的中心,方圆几里会有坐镇四方的四个乾坤八卦阵,此时他正处在其中一个方位上,只要光柱周围有能让他看得见的两道对立的雷击,他便能判断光柱的位置了。 “轰!”又是一片雷声轰鸣,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焦糊气息。 “喀——”宣琼觉得自己识海中有什么东西松动,手中突然出现了方才收回去的扶摇剑鞘。 “喀!”扶摇剑鞘通体出现了一道道裂纹,冰蓝色的光芒闪烁其中,随着另外一道雷声响起,碎成了星星点点的蓝色碎片。 “你这……”宣琼头痛一瞬,剑鞘毁了是怎么一回事,扶摇没了? 他并没有感受到本命灵器陨落时契约的破碎,他的识海里确实有东西松动了,但是那与契约无关。 在无数道闪电中,宣琼顾不得那么多,只得不断躲避空降灾难,朝渡劫中心飞速奔去。 身体里的法力流失的很快,宣琼觉得整个人空虚无比,精神越来越不继。 “砰!” 躲不开了。 宣琼任命地闭上眼,迎面撞上一道闪电。 “滋……”闪电自头顶贯穿宣琼的身体,脚下的土地缓缓升起烟雾,却无视宣琼的身体,飘了上去。 宣琼没有任何的感觉,更没有任何属于灵魂抽离肉/体的那般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果不是心跳快得如同跑马,他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只剩一抹意识了。 宣琼睁开眼,又是一道闪电直直打在自己身上,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这闪电,劈不到我?” 自己累死累活跑了得有二里地了,费心费力躲避雷击,结果这东西根本劈不到自己。 宣琼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也不急着躲避了,就这么朝渡劫中心地带走去。 越往里走,法力流失得越快,不知走了多久,宣琼已经感受到自己的丹田空了。 剑鞘没了,法力没了。宣琼有些力不从心地倒下,他好累,想先休息一会儿。 但是一想到长荧还在外面等着他,还有自己那把叛逆的剑,宣琼就强撑着爬了起来继续走。 眼前之景逐渐明晰:无尽的寰宇,光柱如同一颗恒星。 天地依旧是荒芜的黑色,渡劫云飘荡在空中,在光柱的刺目照射下,能够辨别出来是镶着金边的雷云。 发光的不是什么玄器玄灵,而是消失许久的扶摇剑! 准确来说,是一个只有嘴的灵体口中咬着的那个东西。 那东西是一个人形的虚影,有着清楚的五官与健全的四肢,身上的衣着如同古时候的神族一样,身形不过少年人的大小,模样倒是清俊帅气。只是此时却比行将就木的老人看着还要没有精神。 他虚弱地倒在地上,肩膀处被那丑陋的灵身啃咬。 宣琼心疼万分,喊道:“你咬我家扶摇做什么!” 他以为那虚影是他的扶摇的灵体。 那虚影顿了顿,抬头看向宣琼,勾了勾唇,笑得令人胆战心惊。宣琼这才看清那人,他脸上戾气深重,眉间有一道象征远古之神的闪电形灵纹。 宣琼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否认自喃:“这东西绝对不是扶摇,扶摇的杀气没他重……” 那他的扶摇去哪儿了? 宣琼与那虚影对视,对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伸手摸了摸身旁只长了一张嘴的灵体,口中吐出一节小舌轻轻戳了戳那团灵身。 虚影的眼睛却是一直望着宣琼,做完这两个动作,冲宣琼比了个口型。 “扶,摇。” 这,这丑东西是扶摇?扶摇初次化形,竟然只化出来一张嘴? 宣琼气愤不已:“扶摇你化了个什么玩意儿啊!” 扶摇出世不足百年,尚且年轻,以往的灵体是一团幽蓝色的雾,可谁知短短几天,竟然变成了漆黑的一团,还只有一张嘴。 不过…… 扶摇啃食着的虚影,似乎并不拒绝,反而一脸满足地任人吞食。 反观扶摇,竟然飞速长出了一张不似人形的脸,尖牙大嘴,外凸的眼珠。 说实话,宣琼被这东西丑吐了,但是毕竟是自己的剑,自己还是给他一点包容吧。 他不确定 13. 雷殛九道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不弦山下,绿意盎然,华阴如盖。 今年是个早春,万物发了疯一样的长,生机勃勃却并不只在好的一面展露。 那些暗处滋长的,也同样疯了一般涌向世间,渴求着自己不该得到的东西。 上次白泽玄铭同陆吾讲清楚了占卜一事,年后这些日子,他们就没几日闲下来的。 公渡影更是封山不弦东山两头跑,疲惫至极的时候,陆吾就会来强迫她调整状态,甚至有几次下了结界不让她出门。 直到公渡影答应她不再这般劳累自己,陆吾才解除了结界。 但公渡影每日都要来一次东山天池,明玉跟在她的身后,难得没有发问。 本来明玉应当回到西洲渡继续探查情报,顺便经营一下自己的秦楼楚馆。 但是自己大师兄突然失踪,与他关系很大,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留下来等大师兄回来。 前几日,不弦山被一阵妖雾笼罩,覆盖周围几座小山。妖雾中隐藏了一只两千年修为的大妖,带着一众小妖攻上他们宗门。 妖雾诡异,不少修士直接昏厥。 公渡影追着作恶遁逃的妖飞离此地近百里。明玉自己修为不过筑基,知道自己抵御不过,便跟着丹宸长老救治同门。 奇怪的是,雾气仅仅使人昏迷,那些受到攻击的同门,身上也只有无关痛痒的皮外伤,如同小猫小狗抓挠一般。 这只妖,莫不是闲疯了来搞恶作剧? 那也够可怕的,以一己之力令整个宗门的人昏迷,若真的存在歹意,灭门岂不是在一夜之间? 公渡影傍晚时分回到不弦山,愤怒至极,追责护山大阵失效之事,这才知道是负责检查的外门弟子偷懒,没有发现其中一个阵眼早已失灵。不弦山安稳百年,这些人安逸久了,便觉得不会有危险,就算有,也觉得师兄师姐们也一定能解决。 以往也有爬上山的小妖,直接被解决了去,没人在意护山大阵为何拦不住。 公渡影没有抓到那只大妖,带着长老们重新设了护山大阵,甚至加了四重防御。 此后每隔几日,她都要带着人四处巡视,唯独在天池停留时日最长。 这日,公渡影令明玉带着聚灵珠来到天池。 聚灵珠,顾名思义可能不太准确,这东西并不是聚集灵气的珠子,而是感受气息的珠子。 总有细微的妖气、魔气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感知不到的,聚灵珠便是一个放大仪器,能帮助修士判断周围环境灵气的变化。 “申时了,走吧。”公渡影在天池走了几圈,明玉手中的珠子纹路依旧毫无波动。 明玉应了一声,正准备收了珠子。 “嗡——” 聚灵珠突然躁动了起来,珠子里变换着黑红两气,时而卷作一团,时而分开,你进我退,有着诡异的和谐感。 明玉的青霜剑直接现形,被主人牢牢抓住,它不断嗡鸣,似是要冲破什么限制,躁动不已。 黑色,鬼气,红色,妖气。 天边缓缓飘来大片大片的乌云,猛烈的风吹得树木枝桠乱晃,像极了夜间鬼魅幽影。 明玉仰头看向天空,乌云中有一片明显颜色更为黑暗,形状更为厚重的云,刺目的闪电伴随闷雷声响,隐隐乍现于其中。 空气中弥散着焦糊的味道。 公渡影眯了眯眼,一抹审视与严肃挂在眼中。 “乖徒弟,你师兄可能真的遇到什么难缠的东西了……”公渡影轻声道。 好吧,就知道今天得发生点什么事,明玉自觉掏出一把伞,却被公渡影拦住了。 “不是下雨,有东西要渡劫。” 公渡影说的是“东西”,而非“人”,明玉看了看自己手中纠结不定的聚灵珠,皱着眉摸了摸它的表面。 “在这儿?”明玉愣住了,“这里灵气稀薄,选择在这里渡劫,岂不是很危险……” 渡劫时需要消耗大量法力,若灵气无法及时补充,很有可能承受不住天道惩戒,身死道陨。 公渡影望着平静的天池,道:“若是在天池之下那一方天地本就与天池连通,恐怕渡劫那位,凶多吉少。”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明玉迟疑道。 “回家。”公渡影道。 公渡影指了指云层中央最为厚重的那一片云。 “雷劫云,镶有金边,你的聚灵珠探测不出来是鬼是妖,而且,”公渡影顿了一下,又指向方才二人身边被部分闪电击中的可怜的草木,“闪电所击之处,连在一起,构成了乾坤八卦阵,若吾没有猜错,天池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这样的雷劫云等着落下这样的阵。” 而他们此时正在天池正北方向的山麓上。 “雷劫中心,必然在天池,我们现在处在阵中,就一定会受到波及。” “轰——”清亮透彻的雷声震得明玉面部表情都失控了一下。他啧了一声,揉了揉脸,复又看向了师尊。 “渡劫者非人非仙非妖非鬼,记载中,以乾坤八卦为阵,设四处阵眼,雷云镀金的,是借自然之力成器灵的东西要出世了。” “砰——”再一声雷响,闪电照亮了这篇被黑云笼罩的大地。 “什么?”明玉疑惑地看着公渡影,“师尊,我有些不懂。” 公渡影沉默地看着明玉,目光中尽是无奈。 明玉立刻正色道:“我回去一定重新看《器典》,一定!” 公渡影道:“好歹你也是吾的亲传,就算天赋极佳,课业不上点心,怎教外门弟子信服?” 明玉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两年前,吾带你入剑谷试炼,你的青霜剑修了剑灵,你可记得当时的天象与阵象?” 明玉点点头:“记得,薄云紫电,剑灵出世,闪电戳了个莲形阵法,只是老天用力过猛,大地碎的不成样子,看不出形状,但是阵中是我的剑。” “不错,器灵修令,剑灵出世,都是这般场景。当初青霜所经历的,便是小雷劫。与眼下这阵仗相比,不及现在的百分之一。”公渡影道。 “至少,是‘玄’以上的等级了。” 公渡影和明玉一连来了好几日,这雷自始至终都不劈下。 “师尊,它到底劈不劈啊……”明玉百无聊赖地蹲在一旁薅地上的枯草,无聊道。 公渡影瞥了他一眼:“嘘,别说话,今天该劈了。” “您昨天也这么说的。” 公渡影寻了个安全的地方,既不在雷劫区域里,又能饱览天池景色。 公渡影盯着天上聚集了好几日的雷劫云:“玄阶的雷劫,这样阵仗的我都没见过。” 不知为何,明玉觉得自己的师尊有些兴奋。 明玉并不想看什么灵器渡劫,他一大早就被抓了过来陪师尊爬山,现在肚子饿的厉害。他饿了,他想吃饭。 明玉脑子里不可控制地想到了蜀郡渝东辣子鸡毛血旺宜县燃面凉粉黄粑包鱼竹筒饭泡菜香辣兔头……岷江的姑娘们做鸡是一绝,乌骨鸡肉质鲜美,天生地养,令人垂涎欲滴,再放上特制辣酱,可以说是一家烟火十里飘香。 这不,香气都传到不弦山了…… 香气?肉香?明玉舔舔唇,无法控制地咽了咽口水,好香……是烧鸡的味道…… 大雪山哪儿来的烧鸡? 公渡影捧着热乎的烧鸡吃的不亦乐乎,明玉扭头,看见师尊背着自己吃了独食,而且一点也不避着他。 “师尊!您不厚道!”明玉哀嚎,“您打哪儿来的烧鸡,您不是可以不用吃饭的吗?” 公渡影悠悠道:“你不是也辟谷了吗。” 明玉哑口无言,强行争辩道:“师兄说辟谷是为了不时之需……” “忍不住口腹之欲便是辟谷失败。” 明玉道:“那您不也。” 公渡影:“吾吃不吃都行,吾这是在考验你。” 明玉一脸颓废:“师兄说……” 公渡影:“你师兄说的话也不尽然。” 明玉道:“您昨日还说让我向师兄多学习。” 公渡影笑了笑,一字一顿道:“山门规训第四条。” “师尊您喝水吗。”明玉立刻狗腿地给师尊递上水袋。 山门规训第四条,尊师重道,违纪者需手抄《黄帝内经》十遍并简述其要义。 这可把丹宸长老乐坏了,他正愁山门里懂医道的人太少呢,十遍医书下来,就是毛头小子黄口小儿也能摸到个医术的开门之路,路都开了还怕你学不成? 明玉本是修的医道,偏偏少时偷懒,觉得学医枯燥无味,天天跑隔壁山头跟着鹤夫长老学毒道。当时把丹宸长老气坏了,二位长老为了争夺明玉这颗好苗子,几乎是见面就大打出手。 最后还是公渡影出面,让明玉自己做了选择,顺便安抚了丹宸长老受伤的心灵。 好在明玉机敏 14. 崇光扶摇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 宣琼依旧坐在原地,仰头看着自己面前这把锻造奇巧不工,内敛藏锋的剑。黑色的剑身沉重深邃,细小密集的咒文遍布剑柄。 渡劫之后的剑灵有些孤独地坐在一旁,仰着头同样看着自己的实体。那剑灵小小的一只,是一个小男孩的样貌,眉心印着神纹,眼珠子转来转去。 “扶摇。”扶摇惊得缩了缩脖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吞的是崇光剑。” 崇光剑,《器典》里记载过的的玄阶五神兵其中之一,生于太初时代,据说是姑射所铸。 面前这把剑,与真实的崇光剑不太一样,是与扶摇融合后的产物。 扶摇吞了崇光,继承了他的力量,与之融合,而后生出了本该修炼百年后才能修成的完美人形。 “罢了,方才你也没机会说。”宣琼叹了口气,看向扶摇,“你能说说话吗?” 扶摇把头缩的更低了。 “不是吧,您都玄阶了,还把神兵吞了一个,你怕我啊?”宣琼无奈地瞧着他,拿手指戳了戳扶摇的脑瓜。 挺软的。 扶摇微微颤抖,低着脑袋摇了摇头。 宣琼了然,扶摇可能不太适应这个身体,不会说话。 “你和崇光融合了,我该叫你什么?扶光?崇摇?” “扶摇。”一声软糯又口齿不清地话语从面前这只小东西口中传出,扶摇只说了这两个字,便又把自己往下缩了缩。 宣琼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摸了摸扶摇的头,触到了一手冰凉丝滑:“好,扶摇。” 扶摇像一棵无比脆弱敏感的痒痒树,被人触碰时,就不断摇动自己幼嫩的枝叶,无人触碰时,连风动也能让他微微颤抖。 “你怕我?”宣琼收了手,盯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 扶摇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悬在半空的扶摇剑。 宣琼却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自责,因为没管住自己?还是说你吸走了我全身的法力去渡劫这种事?” 宣琼自进入结界开始,自身法力逐渐流失,是准备渡劫的扶摇通过和主人的契约无意识吸取宣琼的法力供给自身。他在吞食崇光剑灵的时候全靠本能,已经失去了理智。直到最后一道雷劫落下,宣琼同扶摇建立的本命生死契彻底破碎,宣琼吐了好大一口血。 扶摇头又低了一些,表情懊悔。 他颤巍巍伸出手,画了一道剑灵的主仆契,递到宣琼眼前。 宣琼没有半分法力,见此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结。” 扶摇手抖了抖,眼眶红了,继而全身颤抖。 宣琼见面前的小家伙这个样子,啧了一声,旋即指尖在扶摇剑刃上划了一道,忍着痛意画了一道生死契,推到了扶摇面前。扶摇愣住了,继而迫不及待闭眼迎了上去与主人重新结契。 “笨蛋,你主人我法力都没了,你还强迫我结契。”宣琼吸吮着自己流血的指尖,“还想跟我结主仆契,你真是没点本命剑的自觉,当初我在剑谷里费尽心思几乎筋脉尽断寻到了你,你就这么作贱自己对得起你主人我断的那胳膊腿吗?” 扶摇眼睛发着光,灿若星辰。他颤巍巍起了身,学着人的样子冲宣琼深深一拜。新生的腿脚用起来不是很利落,扶摇站得摇摇欲坠。 结了契,好像变得更精神了一些。 扶摇能和宣琼在神识里说话了。 “况且,我没怪你去吃脏东西。”宣琼看了一眼漆黑的扶摇剑,“啧,虽不如以前的扶摇超凡脱俗,但现在看起来更有气势,估计青霜都不敢见你了。” 说到这里,扶摇有些失落。 宣琼摸了摸扶摇剑身上的纹路,赞叹道:“好剑好剑,好一个可斩因果的杀戮剑。” 那些纹路,是封印因果怨灵的咒印,拥有这种印记的剑,可断他人因果,亦取旁人性命而自身不染因果,一生杀伐果决,嗜血如痴。 然而这种印记是姑射创造,并未传与旁人,自古至今,只有崇光身上带着这样的咒印。 所以崇光轻易不认主,他的第一任主人是姑射,姑射陨落后,崇光受第一任主人嘱托,认了他的弟弟姑汝为主,奈何姑汝后来杀虐厚重,随意断人因果。崇光拼尽全力自断契约,几乎以陨落之态陷入沉睡,直到与扶摇相遇,唤醒剑意。 崇光愿与扶摇融合,第一个原因是,扶摇也是一柄杀戮剑,二者气质相当,且他认出扶摇身上的气息,只斩恶人,并未滥杀无辜,他的主人应当是善良的。第二个原因,是他灵体虚弱,即将陨落,一身传承无人继承,多少有点不甘,所以也不管不顾宣琼最终会不会变得嗜血成性,硬让扶摇将他吞噬,并且为了保险,帮助扶摇养了一个强大的灵识。 万一他认的主人最后真的心性改变了,他也能有能力自断契约,活下来修养,而不像他…… 所以当初崇光沉睡时是后悔的,被扶摇吞噬时,是安心的。 扶摇感受到崇光强烈召唤的时候,毫无意识。被拉到结界里,与崇光面对面后,才发觉自己已经离开了主人。 崇光俊美无双,但面色苍白,仿佛命不久矣,他看着扶摇杀意凛凛的样子,虚弱地笑了笑,双目都有神了不少:“好剑啊!” 扶摇骄傲的抖了抖,嗡鸣一阵。 “别这么警惕,虽然我现在虚弱,但真跟你打起来,你受不住我一击。” 扶摇向后退了退,但是剑尖依旧指着对方。 崇光抬手,凝结一道印记朝扶摇丢去,扶摇躲闪不及,那道印记一直不要脸地追着他,崇光就这么看着有活力的扶摇在结界里跑来跑去跑来跑去,笑得颤抖,笑得咳嗽,身上的邪性都淡了不少。 “别躲啊,受了这道印记好好感受下我的剑意,我教你些东西,你回去好好帮你主人。” 扶摇受了那印记,左右不安摇晃。 “小东西,我的传承你可知多少人想要?”崇光化作一道虚影,渐渐现了剑身,“我乃崇光啊,远古神圣姑射亲手铸造可斩天地因果的杀戮神兵,你看我身上的咒文,知道什么意思吗?” 扶摇仿佛看呆了一般。 “哼,这是我主人对我的爱,好看吧。” 扶摇上下晃了晃,表示赞同。 “那我把它给你,这 15. 叶落归根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主人,不能,剑诀,我,崇光……”扶摇的声音低低传来。 扶摇现在的状态自身无法很好地控制身体,他提醒宣琼最好不要随意使用剑诀,否则有可能伤及自身。 宣琼不担心这个,于他而言,桃源里几乎没什么危险,无非是不够方便而已,躲过一些小麻烦的能力,他应当是有的。 “拜你所赐我现在一点法力也没有了,就算想用也没办法。”宣琼道,“对了,你剑鞘呢?” 扶摇吞了崇光之后,剑身几乎是崇光剑的形态,原来的剑鞘已经碎裂不能再用了。据《器典》记载,崇光是绝不是无鞘之剑。 “封印,我不知晓。” 这倒是个说麻烦也不麻烦的事情,好在平常扶摇剑在神识中修养,只是召唤出来就露出了锋芒多多少少会吓到一些人。 从无极树那里出来已是深夜不知几更天,再回到桑落院子那边时,即将破晓。四周黑漆漆的,桑落的院门依旧是大敞开的样子,与他来时相比没有变化。 宣琼心里一念而动,难道长荧也被困住了?他忙摸着熟悉的路来到后院,穿过了拱门。 一折盛放的桃枝静静躺在墙边。 不见长荧踪影。 “主人,波动,阵法。” 宣琼闻言,疑道:“你那个阵法还会拉不相干的人进去?” 扶摇摇了摇头:“崇光。不是,我的。” “什么阵,能直接破开吗?”宣琼四周走了走,没能发现阵眼。 扶摇依旧摇摇头:“梦阵。” 宣琼了然,梦阵会将旁人拉至阵中,强行破阵,会伤到阵中人。 宣琼道:“那你撕一道口子,我带他出来。” 扶摇抬手,指尖凝成几柄小冰剑,找了找四处的阵眼,随后冰剑相连,于阵中处破开一道口子。 “主人,可以。” 宣琼拢了拢手中的桃枝,走了进去。 一阵精神恍惚过后,宣琼跌倒在了地上。 “主人。”扶摇担忧地托着宣琼的手臂,扶他起来。 宣琼摆摆手,眼神稍有涣散。 因为没有法力护身,强行钻入这种缝隙,灵魂有些不稳。 宣琼调息一瞬,感受到丹田里仅仅恢复一丝的灵气后,叹了叹。 桃源灵气枯竭,剑灵也无法将法力借给他,他得想点什么办法了。 “走吧,找人去。”宣琼起身,四处望望。 “轰——” 遥远天外处,传来沉闷的雷鸣。 宣琼眯了眯眼,朝长空望去。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天气,怎一眨眼的功夫,就要下雨了? 天幕低垂,滚滚乌云自九天之外翻涌而至,伴随着雷声轰鸣,闪电肆虐。 狂躁的风拍打着秃芜的无极树干,一下,一下,与枝桠摩擦出不满压抑的呜咽声。 “让让,快让让!” 宣琼朝喧嚣处看去。 缪期院中,已经聚集了闻讯而来的众多人,闪闪瘦小的身影夹在其中,一头金发异常耀眼。畴耕紧随其后,艰难拨开人群,让闪闪站在缪期身边。 “找到了。”宣琼走近了些许,左右打量桃源诸神。 这是他第一次直面桃源里的神,有的面容清晰,有的却是模糊不清。 “为什么看不清人脸?”宣琼问道。 “记忆,阵中人。”扶摇答。 “我们现在是在长荧的记忆里?” 扶摇顿了顿,意识到长荧就是小主人后点了点头。 可能跟时间也有关系,记忆模糊的时候也许面容也是不清晰的。 但是这样的场景看久了依旧十分诡异。 宣琼的手紧了紧,目不转睛盯着院中的人。 人头攒动,间或低语,每个人的手里都捧了一把带着微弱灵息的土,那是来自无极树根部的土。 这里的人由无极树孕育而生,桃源一切又养育了无极树,他们本质上同根同源。 往年,长荧诞生前的那万万年的时光,神的陨落是一件罕见事,一把根土,能让濒死的神多活几日,再化作飞沙散去。 如今,每日都有神死去,桃源里失去了欢声笑语,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突然倒下的,会是谁。 那一把根土,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缪期爷爷……”闪闪的目光,落在了死气沉沉的缪期身上。 慈爱和蔼的,那个活力满满喜欢爽朗大笑的老者已失去了生气,枯槁如柴的手再也握不起长长的鱼竿,拽不动细细的鱼线了。 闪闪心中一阵惋惜。 鲲神讲过,天地间有轮回的道,往生是江河,今日是人,来世便是风雨。万物永恒,离去却并未离去。闪闪坚信这一点,因而不会展露悲伤难过。 可是除了他,桃源里其他人似乎从未听过鲲神讲过的话。他们会因为逝去而痛苦,会因为分离而悲怮,没有人会祝愿已死之人来日逍遥。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宣琼不解道,“我现在应当怎么做?” 扶摇有些懊悔,支吾道:“我……不知。” 宣琼只好在一旁继续看着。 那位看起来温婉清丽的姑娘,应当是长荧提过的盈漪,躺着的那位白发老者,是缪期。 “这个阵是让人重新过一遍自己的记忆吗?会对阵中人有影响吗?” “是。记忆,好的坏的,美好的,痛苦的。” 损益参半,唤醒遗忘的东西,会让人幸福,也会带来痛苦。 宣琼皱起了眉。 盈漪带着众人将手中的母树根土撒在缪期身侧,一捧一捧,微弱的灵力不断汇聚,最后一齐涌入了缪期透明黯淡的身躯中。 天空中聚集了紫红色的乌云,有烈焰般狂躁的闪电在云中翻滚奔腾,时而炸裂在云端,焦躁不安。 天地间异常的不详之色映得缪期身体亮了一瞬,旋即失去光彩。 只有这点……盈漪抿了抿唇。 只有这点,不够啊…… 随着缪期的气息在天地间不断消散,人们的心逐渐沉进了谷底。众人的神情无比失落与悲伤,盈漪泪流满面,几乎站不住脚。 “她要做什么?”宣琼脚步往前走了走,触碰到栅栏前的一瞬停下了。 在宣琼的角度,只能看见盈漪一步一步朝闪闪走去,闪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难过?伴你长大的鱼神走了啊,闪闪……你那是什么表情?”盈漪盯着闪闪的脸,痛苦道,“闪闪啊,你告诉我,为什么……” 闪闪摇了摇头,满面茫然。 长荧透过闪闪的眼,望着盈漪的脸,想到了一些……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不……” 长荧浑身上下猛烈颤抖,只觉得心脏处疼痛不堪。 长荧就算闭上了眼睛,闪闪看见的一切都会在脑海中闪过。 “我不要看……” 宣琼站在栅栏之外,啧了一声就要冲过去。 “没用的,主人。”扶摇拉住了他,“您碰栅栏。” 宣琼伸手摸了摸身前的栅栏,手指直接穿了过去。 “为什么……你说话啊!”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难过?为什么没用?为什么你要降生? 闪闪没有说话,少年人的身形还不足以承担起天地的重量,此刻他显得无力又渺小。他被盈漪抓的站不住脚,半转过身来依旧一动不动,表情展露在宣琼眼前,平淡得不似鲜活的人。 历经上百次生离死别,难过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来去有道,拥有的从未失去,何必痛苦。 宣琼望着他从未见过的长荧,心上涌进了一丝奇怪的感觉。 就仿佛,这个人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一般。 “你是无情的人吗,闪闪……”盈漪肿胀着眼,在轰鸣的雷声中喃出一句这样的话。 大雨倾盆而下,濡湿一地尘土。 闪闪动了动手指,缓缓转头,视线透过宣琼朝远方望去。 那是无极树的方向。 长荧却是看见了宣琼,瞪大了眼。 “宣……琼……”长荧想要挣脱束缚控制身体,却一直被记忆压制。 他喘息着摇头,想要丢下曾经记忆里的痛苦,以及那些硬生生藏在心底却又被翻出来的种种。 有人在哭,他也哭过的。 小时候,很疼很疼,他会哭。 有人失魂落魄,他何尝没有过。 第一次亲历亲人的陨落,他也在痛苦。 为什么要发怒? 闪闪不解。 长荧不解,长荧也不想了解,这是他抛却了几十年的疑问,为何又让他想起。 闪闪望着诸神的神情,诸神望向他,脸上带着莫名的情绪,带着伤心不舍之外的含义。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 长荧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恨你。 长荧心道,才不是。 他们恨你,你造成了诸神的陨落,你是罪人啊闪闪。 长荧挣扎,一字一句道:“不是” 鲲……鲲在哪儿,在哪儿鲲神你在哪儿…… 长荧透过闪闪的眼,看不见鲲神身影,只见宣琼冲他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仿佛在告诉他:“别怕。” 宣琼以为闪闪能看见他,但是无论看没看见,他都想做,不知道 16. 罪责于我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无极树的怪象并不是突然出现的,几月里一直如此。滋养无极树的溟河之水,有时也会出现大大小小的漩涡,常有怨灵碎片,或者是不纯净的灵气自旋心涌出,然后再被桃源纯净的六气净化。 闪闪站在盈漪床边,轻声唤道:“盈漪姐姐。” 盈漪却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眼睫微颤。 闪闪刚要再唤,却顿了一下,他伸手试探盈漪的鼻息,微弱如蚊。闪闪见怪不怪了。 “你也要走了啊。” 屋外天色渐晚,有风拍击着腐朽的门框。 畴耕让闪闪去喊盈漪窜田,这下,可能等不到了。 闪闪为盈漪掖了掖被子,准备出门叫人。 “闪……”盈漪突然抓住闪闪的手臂,将人拉住,“闪闪,去,拿根土……” 闪闪惊了一下,根本没听清盈漪在说什么。盈漪脸色十分奇怪,眼神无光,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盈漪姐,你说什么?” “根土!”盈漪蹙眉,面露焦急之色,从嗓子眼里呛出几个破碎的字音,汗如雨下,“根土!” “轰——”屋外,无端炸起一声雷鸣,刺眼白芒一闪而过。畴耕在远处的声声呼唤被雷声淹没。 盈漪坐在床边,双手反撑着床沿,凌乱的头发虬错扭曲张牙舞爪。 “母树……根土。”盈漪不断低声呢喃着。 闪闪抬手,拨了拨盈漪乱七八糟的头发,却在触碰她的一瞬间,感受到心口处撕裂般的痛楚。 那是,他的魂火,被硬生生抽走了一缕。 长荧全身一颤,心脏一抽一抽的,完好无损的魂火不安地跳动着。 “是梦而已。”长荧自我催眠道,“没事的……没事的……” 闪闪愣神之际,盈漪将他掀翻在地,大力将他摁在地面上。 闪闪来不及错愕,便被皮肉刺穿的痛苦夺去了全部注意力。 “盈……漪……” 盈漪枯瘦的身体压在闪闪身上,硬邦邦的骨头像锁链一样桎梏着他的双手。盈漪鬼魅般不似人形的身影落在闪闪脖颈间。闪闪只觉得一阵刺骨寒冷的气息拂过,脖颈处便被尖锐的牙齿刺破。 “盈漪!你做什么!别……疼,我疼,我疼!”闪闪惊慌挣扎。 “闪闪!”宣琼与扶摇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寻找,终于找到了果神的院落。他听见室内传来的声音,穿墙而过进去便看见眼前这一幕。 闪闪压抑着自己脱口而出的呜咽,紧咬唇瓣。锁骨之上,传来剧烈的痛意,汩汩血液被大力吸出。 盈漪在饮他的血! “混蛋!”宣琼猛然冲上去推盈漪,谁管她是不是女人。 自然是扑了个空。 “扶摇,我……”宣琼眼神冰冷至极,愤恨的收了手,“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东西,敢这样……” “主……主人……没用的,主人。”扶摇弱弱出声,拉了拉宣琼的衣角,“我们只能找机会……” “若我……”宣琼抬手,盯着自己手指尖,长吁一口气,“若……” 无论是扶摇还是崇光,破阵之法只会两种,一种是不损害法阵,撕开口子供人进出,另外一种就是将法阵里的一切彻底绞杀。但是精通阵法之道的修士,哪怕是梦阵,也有方法能把人直接带出来。 宣琼专修剑道与符咒,阵法一门尚未精进,此刻无比痛恨自己阅历尚浅。 屋外的大风凶狠地击打着摇摇欲坠的柴门,吱呀哐叽声不绝于耳,那频率无比巧合地与闪闪心里那簇火的躁动相契合,紊乱的,毫无规律的。如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用尖锐的东西刺穿人的心口。 良久,久到闪闪手脚冰凉,盈漪才颤抖着抬起鲜血漫布的脸。一双大眼睛向外凸出布满血丝,失去了往日的灵动,充斥着贪婪与罪恶,像极了扼喉而死的尸体。 “盈,盈漪。”闪闪无力开口,声音如破旧的木轮,“你……” “哈哈,哈哈哈……”盈漪抓住闪闪的头发,迫使他扬起了头,“原来如此,哈……原来你的血才有用!哈哈哈!” 闪闪闷哼一声,伤口开裂再次涌出血液。 “什么……” 好疼,真的,好疼。 长荧在闪闪身体里又一次承受着这样的痛苦,记忆里便是如此…… 盈漪轻轻舐过那流着鲜血的伤口,眼里盛满癫狂与喜悦:“你的血啊,可以救人,可以救人呢!” “哈哈哈!”盈漪将闪闪松开,笑的花枝乱颤,嘴角咧到耳边,如地狱罗刹般的脸,在闪闪眼前晃荡,“你是,母树的孩子,母树,最后的孩子。” “我们亲眼,看着,她把力量全都给了你,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闪闪犹如一枝被折了茎的花,被人摇得东倒西歪。 “你在,说什么……”闪闪眼前黑压压的一片,耳中一阵嗡鸣。 盈漪歪头,冲闪闪一笑,笑容上爆开无数鲜红灿烂的血花,诡异地令人头皮发麻:“好孩子,我对你好不好……” “大家对你好不好?” “大家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害大家呢?”盈漪蹙眉,抚上自己的脸颊,“你的血啊,能救我,你去救救别人啊,为什么你却袖手旁观呢?” “为什么要害大家呢?”盈漪一步步靠近闪闪,腐朽的气息混杂着血锈的恶臭扑鼻而至,闪闪一阵窒息。 宣琼冷哼一声:“放屁。” 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什么,他又瞥了一眼扶摇,只见自家剑灵眼泪已经啪嗒啪嗒落了一地,肩膀一缩一缩的。方才气昏了头朝盈漪扑过去扑了个空,这下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坐在一旁观察梦中人的一举一动。 “我没有。”闪闪否认道。 “我没有。”长荧闭着眼无神地喃道。 “你做了!”盈漪堆砌的笑意瞬间坍塌,屋外扯过一道闪电,映照了她苍白恐怖的脸,“你为什么要诞生!你吸干了母树,你让无极树枯死让大家陨落自己却心安理得地活着,你是罪人,闪闪。” “我?”闪闪茫然道,“是我?” “赎罪吧。”盈漪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一把刀,用自己衣物擦了擦,一步一步逼近闪闪。 窗外已经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稀里哗啦地践踏着土地。闪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哐呲——”盈漪手中的刀突然掉到了地上,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盈漪停下脚步俯身去拾刀子,透明的手指穿过刀把,没有捡起半分。 “盈漪姐……”闪闪在暗处,看不清盈漪的动作。 “落叶……归……”盈漪仿佛呆住了一般,口中喃喃道,“归根……” “不要!我不要归根!我不要,我不是好了吗……我不是好了吗!” 盈漪惊慌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断重复着捡刀子的动作。忽然她抬起头,盯着闪闪。 “好孩子,给我血……快……”盈漪一步一步逼近闪闪,“快给我你的血!” 闪闪吓得不知所措,张嘴猛烈喘息。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 盈漪的身影逐渐透明,她的发丝逐渐自末梢变白之根部,最后逐渐消散,年轻的脸上逐渐生出裂痕。 “给我!”盈漪凑到闪闪面前,踉跄了一下,张着嘴险些落在他身上。 “啊!”闪闪害怕地叫了一声。 雷雨交加,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飘摇的木屋似乎承受不起苍穹的怒意。 “你应当赎罪,快给我血!”盈漪挥舞着残破的四肢去触碰闪闪,但已是徒劳,她的陨落,似乎已成定局。 “哈哈,哈哈哈……”盈漪看着自己的身体,笑得愈发癫狂。 “你不救我,哈哈哈!” “哈哈哈闪闪,好闪闪啊!” “好闪闪啊……” “轰——”屋外,爆起了一声巨响,凶猛的风向破旧的木屋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势,持续了几息时间,才逐渐恢复了安静。 果神的身影消失不见,屋内恢复了寂静。 “啊……”闪闪喘息着,伸手往前探了探,指尖颤抖。 缓缓往下,碰到了一地尘土。 “盈漪……”闪闪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他,他摸着自己的脖子,摸到了一手鲜血。 “哈!啊!”闪闪捂着不断流血的脖颈,连滚带爬夺门而出。 宣琼叹了一口气,同扶摇道:“跟上。” “啊!” 闪闪脑子里不断回想着盈漪陨落前的低语,丑陋至极的面容。往日温柔的人,死亡前竟然是如此丑态。 闪闪踉跄跑出院落,赤脚踩着一地飞沙走石。 他们对死亡,就如此畏惧吗?对永生就如此渴望吗? 对根土的执念,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一句句执着,一声声呐喊如魔咒一样萦绕在心头。 闪闪闭着眼,不断奔跑。 卑微丑陋的欲望在极端的境遇下暴露在世人眼前,可是,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总会走啊不是吗! 在自然规律面前,不过是无用的反抗罢了。 闪闪迎面撞进了一个充满芳馨的怀抱。 “闪闪?”鲲神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啊——啊……”长荧声音嘶哑,几乎无法令人听见,“鲲……鲲……鲲!” 宣琼追了一 17. 秋神桑落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宣琼虽嘴上说着看戏,实际上对他们三个人的情感纠葛并不太感兴趣。 说他们有问题是有原因的。长荧一直认为,桑落桃迎情投意合,并且桑落把他当情敌。实际上是桃迎爱慕桑落,桑落喜欢长荧。 至于长荧,此时并不开窍,只知道对自己好的人要加倍对待回去,也怪不得桑落会误会。 宣琼走进了后院四处望了望,自己那日折下桃枝的树此时不过半人高。 他走到树边坐了下来,手里把玩着桃枝:“咱就在这儿等他来吧。” 日落后总有闪闪独自一人的时间,那会儿应当会过来。 扶摇靠着宣琼,扒着他的一条腿闭眼修炼,他渐渐的能开口说话了,想抓紧融合让自己嘴皮子利落些。 宣琼没有打扰,自顾自地欣赏着身边的景色。有人存在就是不一样,草木是被修剪打理过的,石板路清晰的露出,蜿蜒着向另一处院落爬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注1)。 一句草木荣枯,道尽了昔盛今衰。 宣琼望着那道拱门,突然拍了拍扶摇。 “扶摇,你说长荧记忆里的这个地方,也会有梦阵吗?” “记忆,有,就有,没有,记忆,就没有。” “这阵……你说是残破的,是几百年前前辈留下的,这么长时间都没人能触发,怎么就突然被他碰到了呢……”宣琼不解道。 “主人,崇光前辈,曾造,梦阵,自己,用。” “你的意思是是崇光留下来的?” 扶摇点点头,怕自己讲的不清楚,于是说的很慢很慢:“崇光前辈,留下阵法,姑射陨落后。他,想,梦见往日,沉醉记忆,逃避现实。” “此处,残阵,灵气稀薄,积攒不易,我误入,趁机,它舔了几口。” 宣琼了然道:“这样啊。” 舔了几口扶摇的灵力,激活了这样的一个阵法,就等着一个大怨种过来去碰。 这崇光,多少有点狡诈了。 闲聊间,天色渐晚,宣琼就这么一直坐着,看看花草看看星辰。偶尔想想前些日子经历的事,从落水追鱼、种地做饭、到密室寻剑,一幕一幕还挺稀奇。 “找你可真不好找,我年都没过好。”宣琼低头看了一眼扶摇。 结界里日月流速尚不清晰,自己又是金丹期修士,法力枯竭过度奔波才会感到疲惫,自己十九的生辰,也不知道过了没。 另外一边,闪闪三人吃过晚饭,桃迎就拉着他们往自己院落跑。 桑落跟着到了后院,撒开桃迎的手,道:“你们去玩吧,我还有事。” 桃迎一脸失落:“啊,桑落哥哥……一起去嘛……” 桑落摇摇头,冲桃迎笑了笑,转头对闪闪道:“晚上你过来。” 闪闪点了点头,跟着桃迎去了。 桃迎撇撇嘴,拉着闪闪头也不回地朝自己院落走。 桃迎数落着桑落不合群,说着说着眼睛都红了起来。 闪闪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嘛,一来就凶你,想同他讲故事这也不去那也不去!”桃迎气得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就是想多跟他呆一会儿嘛,每年他都忙,一年四季他都忙,明明只是秋神管好丰收就好了……” 闪闪安慰道:“也许只是,可能因为我……” “哎哟哟谁惹我家小姑娘生气啦?”春婆婆的声音自屋下传来,面容和善的老奶奶拄着手杖,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桃迎更加委屈了,转身跑去埋进春婆婆怀里:“呜呜呜,婆婆……” “婆婆好。”闪闪问好,跟了上去。 “乖孩子啊,是不是桑落那个臭小子又惹你不开心了?”春婆婆一把一把顺着桃迎的头发,拍拍她的背,“闪闪还在这儿呢,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也不怕闪闪笑话你。” 桃迎脸色红了红,闷声道:“他才不会。” 闪闪讪笑道:“婆婆,要不我先走了吧。” 他不适合这种场合,不会宽慰女孩子,心里也有一些堵。 “不是要听故事吗?桃儿老早就想叫你们一起听了。” “哼,桑落哥哥不来,听着没意思……”桃迎吸了吸鼻子,转头看向闪闪,“抱歉啊闪闪,你想听吗,想的话我们一起,不管桑落。” 闪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道:“还是等桑落哥一起吧。” 因为桃迎最期待桑落哥来,不是吗? “好吧,那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桃迎吸了吸鼻子。 “哎哟任性的小姑娘,人闪闪来一趟,不容易啊。” “桑落怎么就不知道人来一次不容易呢?”桃迎和春婆婆想送闪闪回去,被闪闪拒绝了。 闪闪一个人原路返回,走过昏暗的后院,穿过那道拱门,叹了口气。 此刻四下无人,长荧又能控制身体了。 长荧抬着步子,有些艰难地朝宣琼走去。 “人来了。”宣琼道。 宣琼指了指桃树,长荧点点头,学着宣琼的动作向桃树伸出了手。 “你在做什么?”身后,兀然传来桑落的声音。 长荧不受控制地收回了手。 长荧记得他与桑落发生了争吵,但不记得是在后院。 “没什么……”闪闪转身,朝桑落走去,“桑落哥。” 桑落伸手,碰了碰闪闪额前的碎发,眼光瞥向院中的桃树。 “没讲故事?” “没讲。”闪闪唇瓣开开合合,最终还是道,“桃迎姐哭了。” 桑落捻起闪闪肩上落下的桃花瓣,低声问:“这么喜欢?” “什么?” “桃花。” 闪闪没有说话,不明白桑落问这话什么意思。 “改日我将它们全都砍了,种上桑树,你觉得怎样?”桑落浅浅一笑。 闪闪抬头,愕然看着他。 这里的桃树,是他们一起从桃迎家移植过来的。 那年闪闪年纪尚小,提着木桶跟在桑落身后,帮着拍土浇水。 俩人沾了一身土,流了满头的汗,干完活儿却一起坐在树下喘息着笑着、说着。 桑落笑容淡了下来:“我不喜欢桑树,我喜欢枫树。” 秋日枫叶金黄,属于他的季节,属于他的颜色。 闪闪低头,小声道:“那就种枫树吧,什么时候……砍树?” 桑落哈了一声,推了闪闪一把。 “你在迁就我?你什么意思?你明明喜欢桃树吧?” 闪闪一步没站稳,往后一倒,桑落却是步步紧逼,将他逼至墙角。 “不是……桑落哥你不是喜欢枫树吗,这……是你的院子。”闪闪退无可退,抬头看着桑落,看着他受伤的眼,怔住了一瞬。 “我……抱歉。” 他竟是忘了,桑落喜欢桃迎,自己和桃迎又走的这般亲密,是自己的错。 “你做错什么,你什么都没错。”桑落冷哼一声。 “我不喜欢桃树,真的。”闪闪扯住桑落衣角,紧张道,“我真的不喜欢……” 桑落突然将闪闪摁在墙上,抬起他的下巴朝他逐渐逼近。 闪闪慌乱之中闭上了眼,双手胡乱抓着对方胸前的衣物。 好闻的气息拂过鼻尖,桑落轻声笑了笑,凑在他的耳边,小声道:“如果是桃迎你会很开心吧?” “不,不开心……我!”闪闪的话音被桑落摁住,他闭上了嘴。 桑落一言不发,手指揉了揉那处柔软,指尖狠狠摁了一下,听见对方痛的抽了一口气,才松手。 桑落低声道:“离桃迎远点。” 闪闪没有说话,直直看着桑落。 桑落躲避着他的目光落荒而逃。 宣琼看得目瞪口呆。 他原本以为那个叫桑落的会亲上去,没想到还挺克制。 不过心思都打到小男孩身上了,这多少有点过分了吧?闪闪这时候有十五吗?没有吧? 闪闪知道吗? 他好像问过长荧那个什么桑落喜欢谁,长荧当时咋说来着? 好像是沉默。 宣琼望着人的动作,听着他们的对话,心里一句一句地评价。 “真凶。” “两个笨蛋。” “要哄啊,哪儿能这么凶。” “啧,酸死我了。” 桑落的酸意连他都感受到了,闪闪果然那时候比较小,啥也不懂。 宣琼靠在桃树上,冲长荧招了招手。 长荧极力抿住自己的嘴。 他现在是明白了很多了,已经知道当年桑落到底在克制什么了。 可是一想到还有宣琼在旁边看着,就有一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 长荧踉跄着步子往宣琼方向跑去,迫不及待地伸出了手。 触碰到桃树的一瞬,宣琼将桃枝牢牢放在长荧手中。 “扶摇!” 扶摇已经凝结出了法剑,凭空撕开口子。 宣琼将身体逐渐恢复至正常的长荧带入怀中,自缝隙中钻了出去。 回到真实的桃源里,宣琼尚未来得及开口,就见长荧捂着头跌坐在地上不断往后退。 “闪闪?” 长荧只顿住了一瞬,颤抖着开口道:“回来了?” 宣琼走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对方的后背。 “回来了。”宣琼沉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长荧松开了手,犹疑地伸向宣琼的后背,最终还是环了上去。 这次是,真的了。 呼吸,热的,声音,轻的。人是熟悉的,不是记忆,也不是虚影。 不安跳动的心脏正在回归正常的频率,冷静下来后,才发现一旁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扶摇,他正好奇地打量漂亮的小主人。 “那是谁。”长荧推了推宣琼,望着扶摇。 宣琼道:“是扶摇,我的剑灵。” 扶摇往长荧身上凑了凑,露出一个可爱的笑容:“小,主人,好。” “我不是你主人。”长荧摇摇头,想伸手抱一抱这个小家伙 18. 日月出矣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月明星稀,清风和润。 涓涓细流缓缓淌过茫茫草原,没入远处深沉的夜色中。草原与穹宇连成一线,像一方缀满星河与山川的画布,将人包裹在其中。 萤火虫在草丛间灵动地穿梭起舞,蛐蛐儿与夜莺低低地相互应和。宣琼与长荧躺在河边,身形没入小腿高的草丛中,静静地遥望苍穹。 天空是深邃的墨蓝,与冷月清辉水乳交融。淡薄的云仿佛一缕柔软的烟气,弱不禁风地飘过巨大天幕。 宣琼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望着那天那云。 有时一个人安静地仰望天空,身心会感受到无比通透释然,望久了,心中涌上一种莫名的感受,似空虚又似惆怅,甚至生出不安乃至一丝丝恐惧,让人急不可耐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填补进去。 天空,高、深、远,是人们永远无法用有限的思维和智慧能够理解的。 眼睛和心灵感受到了极点,便会分不清物我,辨不明虚实。 宣琼突然道:“我有时会觉得,天空真的好大。” 宣琼伸手,虚虚一抓,眼神朝远处伸展过去。 “你瞧,我这么一抓,什么也没有。放眼观瞧,潜心体悟,看到的是空旷,抓到的是虚无。”宣琼低声道,收了手,“天地间空荡一片,感觉什么都没有。” “你一个人在桃源,你觉得孤独吗。” 长荧沉默半晌,似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结论是这样,长荧道,“我时常感觉自己困在幽幻里。百年来我在这里哭笑,在这里怨怒,年少时在这里道听途说企图了解桃源之外……但是我却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我有时候觉得好累。”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回想过去,竟是,看不懂他们了……” 宣琼讽刺地笑了一声,换了个姿势躺着。 “你笑什么?”长荧瞥了一眼,感到奇怪。 “突然想到一些好玩的事情。”宣琼吸了一口清新自然的草木馨香,“世上是非对错本就是相对的,每个人评判标准不同,那么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绝对是,绝对非的东西。探寻对错这件事本身就毫无意义。” 长荧一头雾水,翻过身来侧躺着望向他。 “你说你看不懂他们,实际上他们也从来没有看懂你。” 宣琼半边身子荫在草丛里,灰暗分明,冷月的光辉打在他的半张脸上,柔和了棱角。平日里可见盛气凌人的颜色,如今这般看去,显得十分温柔。 “那些将自己,束之高阁,以满腔怨言,肆意评论他人是非功过之人,将天生万物挂在嘴边去约束他人之人,都不过褚小怀大,强人所难之辈。”宣琼轻悠悠道,语气平淡,“因为,对错同源,所以纠结对错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探寻’,这件事情本身是有意义的。” 长荧蹙眉,满脸不解:“很矛盾,既然是这样的话,人们很难做到正确,因为正确毫无标准。” “道理是这样,然而事实是,人们时时刻刻审视自己审视他人。” “太矛盾了。” “每个人境界不同罢了,没有人生来就是圣人,那些忘却自我,忘却为与不为,甚至忘却痛苦与欢乐的、生存和死亡的,都是在成长中一步一步参悟天地而领会到的,无论主动还是被迫。”宣琼看着长荧的眼,笑了。 长荧躺了会去,继续望向天空,看着天边缓缓泛起一片青紫。 “我感觉你在夸我。” “确实有一部分是在夸你。”宣琼点点头承认道。 “但是我做不到完全忘却,我会执着于一些虚无,去区分一些相同的东西,明知毫无意义,却还是要做。”长荧低声叹道,“我有害怕的东西,有怀念的东西,鲲神教了我那么多,我明明应当以天地和那些道理标榜自己……” “何必,顺其自然不好吗?”宣琼问道,“我们不过是普通人,追本溯源这种事越刻意就会越痛苦。人为外物役,心也为形役,这些事本就不可避免。想太多你自然会疲惫。” 长荧在鼻子前抓了抓,赶走一只偷闲的萤火虫:“我懂,没有人生来就能抛却一切。” “是啊,不然又怎么解释,每个人身上千千万万条因果线呢……” 宣琼窸窸窣窣地支起了腰身,侧头看着长荧。 长荧回望宣琼,二人之间有光芒流转。 “哈哈,”良久,宣琼笑了,“你倒是个知己。” “彼此彼此,你是第二个同我聊这些的。”长荧真诚道。 问都不用问,第一个必然是鲲神。 “不过,你是怎么突然想说这些的?”长荧坐了起来,扭头问道。 宣琼往长荧身边靠了靠,凑近了一些,两个人的影子紧紧挨在一起。 “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我看见的,先前经历的有感而发罢了——你身上好香。” 长荧自己抬手闻了闻,又凑过去闻闻宣琼身上:“你和我一样。” 长荧朝他们方才躺过的地方看去,原来他们身后是薰衣草。 他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痒。 东方尽头隐隐露出一点鱼肚白,云层逐渐多了起来。 “闪闪,你看那里。”宣琼扯了扯身旁少年的衣袖,指着东方破晓处。 长荧低低打了个喷嚏,然后朝着宣琼手指的方向望去。 黎明时分的第一缕天光刺破无穷黑暗,日月出矣,确是日光更胜一筹,夺目的光辉使清冷的乳白黯然失色,只留下一抹虚白闪现于晴空。鲜红的霞光穿透云层,曲曲折折地染红河水与草原。 太阳自地平线缓缓升起,红色褪去,剩下一片光明。 而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日出过程中,有一抹银白始终陪在太阳身边与之争辉,在漫天光明中竟也如此耀眼。 “那里,有一颗很亮的星星。” “好亮。”长荧道,眯起眼睛遮住了眼眶。 宣琼低头盯着长荧金色的头发,沉默了一瞬,伸手揉了揉。 “确实很亮。” 长荧转头看着宣琼。 “啊,那个是启明星。” 长荧继续望着宣琼。 宣琼停了手,道:“干嘛这么看着我,我就摸摸看和阿巴的有什么区别……” 长荧伸手打掉他的手,问道:“阿巴是谁?” 宣琼噎住了,耳朵有点红:“额,这个……” “脸红什么?”长荧脸上堆满好奇之色,焦急的伸手去捅宣琼的腰窝。 宣琼躲了一下,抓住长荧的手:“别别戳,我说……是,我家的狗……” 长荧愣住了。 什么……一,一条狗? “宣琼?你对一只狗脸红?不是,你看着我脸红是因为想起了一只狗狗?你拿我此间独一无二的金发去跟狗狗比?”长荧气红了脸,奈何手被人握着,只能气鼓鼓地盯着他。 宣琼哄道:“好啦好啦,逗你的啊,我就是想试试……” 长荧眨巴眨巴眼,突然跨坐到宣琼身上,把头贴在他怀里,左右旋转使劲蹭了蹭。 宣琼惊讶了一瞬,手上稍微松了松。 长荧趁机反手握住他的手腕,调皮地笑了笑,局势扭转。 宣琼挑眉笑道:“投怀送抱?” 长荧悄悄抬了腿,换了个方便逃跑的姿势,不动声色把宣琼 19. 毫无防备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午后,骄阳似火,此时三月季春,柳绿花红。虽未至立夏时节,却早已有了暑热之意,稍一活动,便会累出一身汗。乌鸦懒在枯树上一动不动,只顾叫着些旁人听不懂的哲言哲语。 无极树东北五十里,乃一片崎岖高山,自山脚至山顶,俯仰之间可观四季之景。山坡荒寒,草木稀疏了无生机。这片山脉,南北延伸了近六百里地,其间多雪山,山连着山,一眼望不到边。 长荧的第三簇火苗,指向的便是这片雪山。 虽然现在已经找到了扶摇,但是,他也并不知道自己的剑意为何会分散在桃源各处。 苍山被雪,半山腰的风凛冽冻人,仿若置身数九寒天之时,不敢想象若是到了雪顶,会是何种景象。 扶摇剑自己发热,被主人抱在怀中,为他驱除寒意。长荧却是大大方方只着单衣草鞋行走于山路之间,很难想象他是一个被晨风一吹就哆嗦着打喷嚏的人。 宣琼冻得眼眶发红,再加上白雪的反光,太阳的强光照射,眼睛被刺激的几乎快要看不清东西。 宣琼揉了揉僵硬的脸,脚步不停地沿着山道向上攀爬,回头却发现长荧走得很是自在。 “你穿这么点,真的不冷吗?” 长荧发着光,与刺目的白色雪原几乎融为一体。 “你这光……”宣琼打了无数个寒颤之后,忍不住好奇问道。 长荧指了指心口,道:“是心火,我可以用他驱寒,平常不会用。” “火……”宣琼想到了那几簇寻找扶摇剑意的火苗,“好术法!教教我。” 宣琼斯哈斯哈道:“我快冻死了。” “我不清楚你能不能,但是我就是……想着热起来,就,燃起来了。” “想热就热?”宣琼一脸震惊。 长荧摸了摸脸:“啊,对啊。” 宣琼紧紧搂着自己的剑,靠近了长荧。他也想着热,怎么他就热不起来? 他伸手,碰触到了一片冰凉。 长荧也被冻得一哆嗦。 “你……” “你真的不冷?你身上跟平常没什么区别。”宣琼贴了贴长荧裸露在外的皮肤。 长荧双手托于胸前,闭上眼。他身上的光稍稍暗了几分,随即更加明亮起来。只见一簇微弱的小火苗从心口钻出,颤颤巍巍地跳动着。 宣琼伸手触碰这弱小的东西,刚刚摸到外焰,就被燎得猛抽回了手。 这小火苗约莫二指粗,高不及一指,明明灭灭的,看起来弱不禁风。可是那热度,与深入骨髓的痛感,仿佛能即刻把人融化了一般。 长荧忙收回了火,上前抓住宣琼的手仔细检查:“没事吧,没被烫到吧?你要是用法力尝试去融合它其实就不烫了……” 宣琼摇摇头。手上既没有破,也没有红,只是有一种类似烫伤的痛感。 宣琼道:“没事,没受伤,你这火脾气挺大。” 长荧揉了揉宣琼冰凉的指尖。 宣琼麻木的指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与痒意,忙抽回了手,示意长荧不必担心:“我现在没有法力,这些日子的修炼根本没什么用,除非你能借我点。” “行啊。”长荧答应道。 “算了……”宣琼摇头,“我只是随口一说。” 借给他,长荧用什么?万一遇到危险他法力不济无法自保怎么办?宣琼尚有武艺护身,长荧可是几乎什么都不会。 “我的法力用不完的。”长荧二指点在自己眉心,随后牵引出了一道金色的光线,点在宣琼眉间,“你可以看我的识海。” “等……”宣琼来不及拒绝,不由自主气息紊乱起来,只见自己眼前骤然幻化出了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金色光线交织,触目是广袤无垠的光明。 人的识海,顾名思义,是一片黑夜,一片大海,几盏灯。黑夜与大海的宽广程度,代表着此人精神力是否强大,而光点与灯盏,则代表着法力、生命力、人的状态。 此时长荧的识海被千万盏灯照亮,仿若白昼。 “你……”宣琼又一次被震惊到,他自己的识海,不及长荧十分之一。 “你好厉害。” 不知道说什么,宣琼心里只有这一句话。 “你要吗?”长荧喘了一声,脸色微红。 宣琼抓住长荧的手,断开了联系:“闪,闪闪,识海不要随随便便给别人看。” “你不是别人啊。” “我知道,但是,你这也,太突然了……” 宣琼有些羞涩,识海共享这种事情,一般只有亲密之人才可以这样,因为联系建立起来的那一瞬,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直冲颅顶…… 长荧道:“不要算了,你冷着吧。” 长荧把宣琼怀里搂得不算紧的“小火炉”使劲往他怀里一塞。自顾自走在了前面带路。 识海连接被强行断开,长荧觉得不好受。 “你这……”宣琼听出来长荧语气不佳,可是对方已经走远了,只好跟上。 这座山……不知是什么山,山路曲折,山石嶙峋,山风凛冽,山雪积聚,自半山腰而上不过几十步,气温便急剧下降,让人一点准备都做不得。 山崖上,稀稀落落横插着几根树枝,枝干早已枯死,但不知为何执着地依附沟壑纵横的崖壁,狂风过境也吹不掉。 脚下的雪路被行人一步一步踩出“嚓嚓”声响,两人四行脚印区区绕绕延伸至山脚下,没入视野之外。这山路的修建者,恐怕也费了不少功夫,才能在这人迹罕至的绝境上开辟出一条“天路”。 “啧。”长荧听见身后人啧了一声,停下脚步。 “啊,要不,你还是,借我一点?”宣琼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怎么了?” 长荧转身,只见对方将手中长剑插入雪地之中,单手扶住,双目有些失神。 宣琼揉了揉眼,无奈道:“看不见了。” 说来也是尴尬,刚刚拒绝过人家。 不过长荧丝毫不介意,回头走到了宣琼面前。 宣琼的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无论怎么转动角度,都只能看见虚晃而过的影子,有时甚至连影子也看不见。 距山顶还有约莫两个时辰的脚程,他们一路走一路看,已经走了有两个时辰。越往上走,路越艰险,在这个未知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上面有什么,必须小心翼翼地前进,而且他们还要在雪山上,寻找那道剑意。 宣琼此时应当是雪盲,这样一定会拖累进度。 再过一个小时,天就要暗下来了,夜间行路,只会更加危险。 长荧上前,撩起宣琼额前的碎发,看了看他的眼睛,“你想让我怎么借你法力?” 方才识海交融被人断开了联系,也许宣琼并不喜欢那种方式,长荧只好多问一句。 宣琼道:“你贴着我,想着把你识海里的光传给我就成。” 长荧蹙眉,思考了一会儿,意思是,开个口子叫海水流进去吗?长荧揉了揉自己的眉心,逐渐靠近了宣琼,抬头,与对方两额相抵。 手贴着手也可以啊,唉。 宣琼轻叹了一口气,伸手将长荧搂在怀里,尝试打开自己的识海。 长荧心跳漏了一瞬,突然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皱着眉头,识海中的光芒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争先恐后往宣琼识海里钻去。 宣琼最先接收的法力,被用于驱寒,并且治愈了他的眼睛。他的手搂在了他的腰上,安安静静地搂着,但是长荧却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太对劲,尤 20. 苍山被雪 《天地逆旅》全本免费阅读 越向山顶前进,山路便更加陡峭狭窄。长荧随时注意着身边的一切,连碎石也不放过。 山顶的雪,积得约莫没过脚背深,这之中陈年积雪终年不化,新雪悠悠地盖在上面,与之交融。雪地行路,举步维艰。 长荧离开宣琼之后,一路不停歇,走了半个多时辰,已然有些疲惫。 天色渐暗,西边的长庚星熠熠闪烁,连过耳的风声中都夹了几丝倦怠。长荧并未停下,反而加快了脚步。 虽然现在宣琼有了法力和他的心火护体,但并不能完全阻隔寒气,自己若是早些发现些什么线索,早点处理早点回去,也好不让二人受苦。 方才是他自己情绪不对,识海相融那一瞬间,长荧的身体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往日的岁月里不曾有过的,想和人亲近的渴望。 甚至于…… 长荧想到方才自己最不对劲的地方,使劲摇了摇头。 他紧抿着唇,压下心底那一丝旖念。 自己那处绝对是病了,不然怎么解释,仅仅是给他看了识海而已……和鲲神也有过,为何…… 长荧徒手掰开一块儿分裂的岩石,指尖被磨的殷红。碎裂的岩石下,一抹亮眼的紫色进入了他的视线——那是一株扎根石缝中的卧龙花,绿叶日久受石壁压迫而卷曲着,紫白的花朵开了一串,一朵一朵弱小却又顽强地迎着石缝中透进来的光。 造物主赋予万物生命,却又将它置于危险之中,暑蒸日晒风吹雨淋。如此境遇下,竟也锻造出这般美丽的事物,长荧小心翼翼地找完后,又把碎石搭了回去。虽然不似原来形状,但帮它挡些风寒,应当是够了。 长荧再一次上路了。 迎面一座孤立的山峰,崖壁也是一片秃芜,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借力攀登。整座山峰被冰雪覆盖,严丝合缝。 “这,怎么爬……”长荧有些发愁,他手上也没有任何工具和法宝,唯一的工具就是心火。 能拿来做什么?照亮雪山? 长荧折返一段路,从走过的路上寻找了两块锥形的石头,再次回到这里,便开始凿着山峰向上攀爬。 他有灵力,但他不会飞。没有办法,过去的日子里并没有学会也没有学过这种术法。 长荧握着石锥的手凿一次便会完整没入雪中,长荧两只脚也要在雪花掩盖的峭壁上反复寻找几次,才能找到合适的地方落脚。 要是有两把弯钩就好了。长荧凿得手酸,此时伏在崖壁上歇息。 天色愈暗,风愈冷。长荧不敢贪逸,继续抽了石锥向上凿去。 “喀。”长荧一只脚踩上了松动的石块,险些摔落下去。 他急忙换了落脚点有些紧张地向上爬去,踩到了一块能容半只脚的小平台。 “咔!” 又一声更为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糟糕!”长荧脑中绷紧的弦断了,下一刻,山石开裂,他整个人如同一只折翼的幼鹰向下坠落。 长荧护住头部,身体的失重感越来越强,砰得一声沉闷的像,他重重砸在雪地里。 前功尽弃。 “啊……”长荧头晕眼花一阵,腰后传来尖锐又麻木的湿热感,他伸手,摸到了一手血。 长荧腰后被一块棱角分明的矩形石块戳了个不深不浅的窟窿,鲜血染红了一小片衣服,一朵朵雪花盛放在白雪之上。整个腰背都被撞得生疼,长荧头脑恍惚,有些站不起来身。 空气中,铁锈气味弥漫而来,立刻被冷风吹散。 长荧熄灭了心火,任寒冷侵袭全身,麻痹痛意。 很疼。 长荧咬着牙,僵硬地起身,牵扯到伤口时,抽了一口气。 好疼。 长荧把那沾了血的谋杀凶器挪到一旁,顺便又清理了一下周围的碎石块,万一又掉下来,他不想再戳个洞。 重新拾起石锥,他终于能与“天大寒砚冰坚(注1)”共感,手指几乎冻僵了,反应甚是缓慢。 原来,这么冷。长荧心想。 他被心火一路暖到方才,而宣琼一直挨冻到现在。 也不知道那人到底追没追上来。长荧回过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 倘若追了,不至于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他吧,难道是走了另外一条? 长荧这次稳稳当当地爬上了山峰,仔细确认安全位置才去落脚。 又开始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雪片连着雪片,有人拇指般大小。长荧冻得麻木,全靠意识强硬控制着手脚动作。 他不敢用心火取暖,否则身体一热,身后的伤口血流不止,到时候恐怕更加危险。 长荧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像个神,不会愈疗术,不会飞行,什么法术都不擅长,除了发个光,开个花,简直没什么作用。 像个普通人。 只是不清楚人世间的普通人是否也同他一样。 待成年后,一定要去人间看看,看看鲲神提过的风月,看看宣琼讲过的书籍。若有机缘,一定要向高人请教入世哲学,请教如何使用力量。 “额!”长荧终于爬至顶峰,翻身滚了上去,大口大口喘着气。 他只歇了一小会儿,便起身观察四周。 身后一道孤零零的石块屹立于峰顶,像是一道门,前后是空荡的山雪。 长荧迎着寒风上前触摸这不及他一人高的石门,摸到了石门中心有一个矩形的凹槽,凹槽看似四四方方,实则是一个向里扎进去的锥子形状。 有些眼熟,就像…… 方才扎伤他的石块。 想到这里,长荧就觉得肉疼。 他趴在崖边向底下望去,山雪已经覆盖了方才他站过的位置。 总不能再下去一趟带他爬上来吧?长荧伸手,心里渐渐浮上来一句熟悉又陌生的咒语。 半晌,没有动静。 隔空取物,印象里,年少时桑落哥教过自己。 当年闹着玩,桑落抢了自己练字的毛笔,让它在空中飞来飞去,自己愣是抓不到,只能随着毛笔的轨迹跳来跳去。后来还是桃迎开口嗔怪桑落欺负他,桑落这才笑着把笔还了回去。 事后长荧缠着桑落教他,桑落教了一半,只待实践,长荧就被鲲神叫走了。那之后也忘记了要学习小术法这件事。 有些可惜。 长荧绞尽脑汁,也没办法想起到底哪一步出了错。 不过桑落并不是擅长教人的类型,他对于要领的讲解言简意赅,不带赘余。年幼的长荧估计也只听了个半懂不懂,就稀里糊涂过去了。 “凝神……”长荧长吁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盯着下面那块石头。 那块石头沾染着他的鲜血,带着他的气息,还是比较好认的。 长荧右手手指紧绷,对着石块的方向动了动手指。石块儿在地上左右微微摇晃,若有若无的灵气四散开来。 动了! 石块从雪中完全露了出来,漂浮在空中,颤颤巍巍地,仿佛随时会掉下去一般。 长荧冻得浑身冰凉,却还是紧张地出了一手心的汗。 近了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