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岛不见旧时风》 1、序章0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镜子贴在裸露的泥砖墙上,镜下有一个简陋的洗手盆。 算得上漂亮吗?薄眼皮,细眉毛,瓜子脸,一头微微自来卷的发。她觉得,总还算得上顺眼吧?也可能看习惯了,就看出好看来。从小到大,长辈们若夸她长相,说得多的,是“斯斯文文”,她也知道,不算什么抓人眼球的美人胚子。 屋外头有人在叫她:“阿柔!” 她的心动一下。 又一声:“泳柔!”女孩子的声音亮堂堂,一下子照亮了这阴湿的毛坯屋。 她急忙拧水龙头洗了洗脸,对着镜整理了一番两鬓的发。 “方泳柔!”第三声。 方泳柔拧开门,走到屋外的天台上,向下望去。 喊话的女孩就在楼下,跨坐在自行车上,仰起脸来。 过了正午,天有些阴,湿润空气中夹着风送来的海的气息,女孩仰起的面庞夺目,像一颗浅滩上被阳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外形最完美的鹅卵石。 泳柔知道,这样子的,才算得上是“美人胚子”。 她笑着冲楼下回话:“齐小奇!吵不吵啊你!” “下来!” 她转身进了屋,自屋里的楼梯往下走,走几步发现自己忘了关水龙头,急忙返身拧好,才终于噔噔噔跑下这栋三层的自建砖瓦小楼。 三楼是盥洗晒衣的天台,二楼是住家。 一楼推门就是海,房子造在海滩往后的高地上,近港口。 门外,几张大圆木板桌,蓝色塑料凳,这就算一家海鲜大排档。 有客人叫她:“阿妹!来帮忙添点茶!” 她扭头喊:“妈!添茶!”喊毕,绕行至房子后头的小路,齐小奇还跨在自行车上等她。 “阿妹,你怎么像个海龟,那么慢!”她一见她来就揶揄她。“头发怎么剪了?不是说好一起留到齐腰吗?”小奇伸手摸摸泳柔垂至肩膀下的发梢。 小奇的头发又长又厚,深色缎锦一般。 “算了,你自己留吧,学校中午那么早就吹午休号,头发都没时间吹,短一点好打理。” “吹午休号就让她吹去,你用你的电吹风呗。” “一吹号,宿管就来了,谁还敢用电吹风?”方泳柔回过神来,“哦,我说我怎么老看见你中午在天井里罚站,原来是……” “我才不怕她!头发洗了不让吹,什么道理!”齐小奇表情顽皮,说话时眉目跳跃,生动得紧,大五官舒朗漂亮,一点也没有挤眉弄眼之嫌。“你这头发谁给剪的?怎么不来我家让我妈剪?” “懒得去县里。阿嫲给我剪的。” “谁阿嫲?” “你说呢?”泳柔叉起双臂,“难不成还能是我阿嫲从地底下起来给我剪?你多久没回去看阿嫲了?她还跟我问起你,问你在学校怎么样。” “哎呀,每次一去,她就是整天啰嗦那些陈年破事,说我妈不仁不义啦,哭她儿子英年早逝啦,要不就是逼我辅导方大野写作业。你不知道方大野有多笨,送他去上学,不如送村口阿黄去上学。”阿黄是村里的野狗。 泳柔止不住地笑,“这样说自己亲弟。你跑来干什么?这车是你妈的?她不怕你又偷着卖了?” 高中开学的第一个周末,齐小奇把自己的自行车卖了废铁,狠遭她妈一顿毒打,她一边挨打,一边哭嚎:“我反正念寄宿了!要这车有什么用?我再也没时间骑着车在岛上闲逛了!”也不知是为挨打而伤心,还是为自由岁月从此逝去而难过。 “母女之间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给你看点好东西。”小奇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缠着线的小方块,“我新弄到的。” “mp3?哪来的?”泳柔眼前一亮。 “错!是mp4!我从方光耀那儿抢来的,你没见他用过?” “……没。” “这东西也不稀奇,我看学校那些城里来的人手一个。方光耀说,他们学校门口,这东西卖300块钱不到,mp3最便宜的只要80。听听。”小奇将一只耳机塞进泳柔的耳朵里,按了开机键,里头正播一首许嵩的《有何不可》。“还是他们学校好,我去过了,县城中心,校门口什么都有,小炒,烤串,还有租碟的,不像我们,一出门,空荡荡,除了马路就是海。” 泳柔回话:“我们平时又不能出学校,门口再多店铺也没用。你还是少去县一中找方光耀玩,不是说,他们学校风气特别差?好多小混混。” 小奇又皱眉又笑:“什么小混混?方状元,考了全岛第一就忘了你的老同学们了?一中还不就是我们以前班上那些人。他们都是小混混?你堂哥方光耀也是?” “他也不是什么好学生,我大姆天天打电话找我妈哭诉,说他不学好,跟县里一些乱七八糟的人玩疯了。” “玩玩而已嘛,我知道他,他没那么坏。你最近见他了吗?他又长高了。他怎么惹他妈生气了?”小奇的明眸愈发亮晶晶起来。 方光耀方光耀方光耀,成天就是方光耀。 “没见。”泳柔垂下眸,岔开话去,“你今晚几点钟回学校?” “不知道。看我妈。店里不忙,就和她吃了晚饭再回去,要不然就直接回学校吃晚饭了。你和我一起?” “嗯,我回学校吃晚饭。你要是回得早,就来找我。”她又小心地补一句:“我等你。” “好。唉,周末怎么这么短,又要回去坐牢了。对了,方状元,开学摸底考,你考你们班第几啊?” 一提这话,方泳柔一下愁眉苦脸起来。“十八。” 小奇惊道:“十八?” “十八。班里十八,年级三百出头。” “考试那天你病了?” “没病。正常发挥。” “天,学校那帮城里人也太恐怖了,吃卷子长大的吧?”小奇伸出手来揉揉她的头,“没事,在我们这个小破岛,你还是第一,是全岛的骄傲。” “得了吧,出了我们村,谁还认得我。” “我啊,我认得你。你是我的骄傲。”小奇话中含笑,专注地望着她,言毕,轻拍了拍她的额头。 她知道,这专注不过是小奇惯常与人说话的神态。 “走了!我去村里溜几圈。”齐小奇扶正车把手,把mp4塞入她手里,“你先听,晚上带给我。下周回来,我再还给方光耀。学校见!” 少女骑着自行车带起来风,一头长发也像有颜色的风,她沿着坡道向上骑去,远景是阴天淡色的海——就这么呼啦啦地走了。 方泳柔望着远去的背影,按下手中mp4的重播键,于是耳机里又从头开始唱:天空好想下雨,我好想住你隔壁。 “柔!”又有人叫她。是她妈妈的声音。 她回头向上望去,声音从二楼传来,阿妈站在窗口。 “妈。” “站在那儿干什么?回店里帮你爸算算数。现在还有点日头,妈去三楼把衣服洗了,顺便洗个头。” “哦,好。”她想起些什么,“阿妈,等下!”方泳柔返身往楼上跑去。 有些话,只有在下决心的那一刻,才有勇气说出口。 过了饭点,大排档只余两桌在等结账的客人。她爸方老三站在收银台按计算器,按来按去按不明白,想叫她去,她一溜烟跑上了楼,压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妈。”她喘着气。 “怎么了?”阿妈正往塑料盆里捡脏衣裳。 “这周,”她吞吞口水,“充饭卡的钱,还没给我。” “哦,这不是还早吗。现在给也行,正好阿妈刚刚收了一张特别新的50,你看,这钱多挺括。” 她看着那张崭新的50元钱,没有接。 “……不是。我是想说,以后每周能不能给100?50不够。” “不够?你细姑姑不是说你们食堂不贵的吗?说一顿饭两个菜,只要四五块钱,斋面才三块。” “是。那是两个素菜。要吃肉,可能就六七块了。而且,就算午晚饭一顿五块,一天十块,一周五天,那早饭不吃了?笔用完不买了?” “噢……是妈没算清楚。等晚点去楼下,找张新的100块钱给你。” 泳柔听了这话,无声地长出一口气。 哪知,阿妈又小心翼翼地说:“要不,以后,一周100,一周50,这样够不够?” “……够。也行。” 她下楼去帮她阿爸算数。 一楼屋内,除了后厨,就是厅堂。厅堂就是普通村里常见的那种,浅色碎纹地板,雾面拉门,一张高桌当收银台,摆一樽有点旧了的招财猫,收银台后僻个位置供地主爷的神位。 厅堂光设两桌座,客人不爱坐屋里,坐屋外,才好边吃饭边看海。其余地方就摆着些冰鲜塑料泡沫箱、水盆,逐样摆着当天新捕的鱼虾贝类供客人挑选。也有几只通着氧咕嘟嘟冒泡的水族箱,养一些做做样子的大货,东星斑,龙虾之类。鱼腥味她闻惯了,闻不见的。 阿爸堆着笑脸挥手,送走了周日午饭点最后一桌客人。 店里头生意向来一般,只有周末才好些,小破岛,当真是小破岛,无甚旅游业建设,只有靠海吃海,这店就做些极稀少的周边城市来岛上自驾游的旅客生意。岛的名字倒好听,叫南岛,隶属海对面的南城,按行政区划,算是个县,县以下是乡,乡往下是一个又一个小渔村,方泳柔就生在长在其中一个,紧挨港口,叫方口村。 要说这岛有什么了不得的,不是这海,也不是海里的鲜,是这岛上,有一个学校,周边五市排名第一的省重点高中,南岛中学。 全封闭,寄宿制,遗世独立,于是落在这座与城区只隔一湾窄窄海峡的小岛上。 方泳柔与齐小奇念的,正是这所学校。 这一年,2010年,南岛县新港乡方口村,考上岛中的,就她们两个。 岛中在岛上,却不归县里管,直属市教育局,百分之九十的招生名额自然是给了海对岸的城里小孩,剩下的,周边乡县再分一分,分来分去,分给小岛的,每年也就那么七八个。 小岛师资差,生源也差,她方泳柔是个全岛第一,放到全市,也就三百名开外。 已开学半个多月了。墙上的黄历,日期是9月19日,老历庚寅年八月十二。 阿爸又吸烟了,她闻着烟味心烦,上二楼去,在客厅望得见海的窗边支起桌子,写一会儿作业,看一会儿闲书。 临近两点半,来了一摊客人。这个时间,简直意外。 她自窗边望去。 两对大人,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孩,一男一女。 她俯身去看得更仔细些。那女孩,看着眼熟。她眉头紧蹙。是同学吗? 他们在近海的圆桌落座了,女孩背对着她,看不清面貌,只看见她束着的马尾辫,窄窄的肩。 阿爸过去点菜。 几位老板,吃点什么? 今天有出海? 有,都是一早捕的。煮个汤,做个鱼,再来虾,虾姑,螺,炒个菜,贝类也来一个,看怎么样?今天的螃蟹不好。 今天有什么鱼? 都有,英哥,红目,枪鱼。来这边看,想怎么做?做鱼饭,还是蒸豆豉?煮酸梅也好,我们酸梅自家泡的。 这些多没劲,搞点好货嘛。石斑有吧? …… 点来点去,那做东的男人又说:再上几瓶饮料,小孩子喝饮料,啊那个,周校长家的千金,小予,叫小予对不对?你喝点什么呀?随便拿,叔叔请客。 姓周。小予。 泳柔一下便在心中寻到这个名字。果然是的。她的同班同学,周予。 她深呼一口气。这也没什么,早该预备有这么一天。她们家离学校,也就几公里远。 不过,能躲也就躲一躲。她收回往外伸的脖子。 这个周予,她不熟,开学半个多月,也没说上过一句话。只知道对方宿舍与她相隔一间,性子冷,每天都是独自背着包来去。她爸是校长?哪里的校长? 她闻见厨房飘散往上来的油烟香气,阿爸开工了,那一桌的大人开始喝酒,主要是那做东的给周予她爸敬酒,泳柔心里好奇,又凑近去听,幸好今天没什么风,海风大的时候,休想听见只言片语。 周校长啊,来来来,再敬你一杯,我们家转学的事,真的要劳你费心了。 哦,原来是求人办事的。 英德是好学校,真有这个机会,我们一定是好好地读,儿子,你来给周校长表个决心。来,你饮料代酒…… 英德?泳柔没听过这学校。想来是城里的学校。 看这岛上风光还是很不错的,空气也好,这边离岛中近,晚上小予是不是该回学校了?正好,看看海,再回去上学!啊呀,我们家要是像小予一样会读书,就省心了…… 菜上了几道。泳柔看见周予拿着牙签挑螺肉吃,一句话也不说。 八卦听够了,她翻几页闲书。 结果,被个大嗓门吓了一激灵。 “三啊!”摩托车停在楼下院前,轰一下熄火,下来一个圆墩状身影。“三!各位老板,吃好啊,今天菜还可以吧?今天海也不错哦!” 这叫法,是大伯在叫她爸。她爸在兄弟姐妹里,排行老三。 大伯就是方光耀他爸。 “怎么厝里一个人都没在?在厨房啊?三婶?阿柔!” 泳柔绝望地捂住耳朵。 躲不及的,大伯边胡喊八喊,边上楼来了。 那桌客人也随着大伯的喊声往上望来,但周予没有,周予连头都没有回,兀自低头在喝汤。幸好。 “哦!小阿柔,被我逮到,你在这里偷懒!”大伯嗓门大,爱笑,又富态,一笑,脸上肉堆得一层层,像樽佛头。 “才没有!我在写作业!” “什么作业,大伯明明看见你在看课外书。什么书啊?”大伯走来看一眼,“哦,张爱玲,才女啊。你也想当张爱玲?我看你有那个天分。你妈呢?在楼上收洗?” “才没咧。”面对大伯的胡言乱语,泳柔常常是答不上什么话。“大伯,你来干嘛?” “大伯来找你。”大伯不笑了,说得挺认真。 “找我?” “就是找你!” 她心觉不妙。“……什么事?” “你今晚要回学校吧?去了学校,见到你小姑,帮大伯带个话。” 就知道。 “干嘛带话?细姑姑又不是没有手机。” “啊呀,我打了她不接,短信又不回!二十大几的人了,真不懂事!”大伯一跺脚,满面憨态。 “那还让我带什么话?细姑姑这不就是告诉你,免谈?”方泳柔心知大伯所为何事。 “什么免谈?没得免谈!你去跟她说,她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还念在哥哥小时候疼惜她的情分,支持我做村长的工作,就复我电话!” “大伯,村里修祠堂,怎么也轮不到细姑姑来出钱吧?不是说,女的死后,不能供在祠堂里?未婚的,连募款碑都不能留名。” 今年夏,一场台风,村里本就摇摇欲坠的老宗祠,一下塌了半边。 大伯识相,大嗓门低了些,怕楼下的外来人听见。 “唉,说是这样说,捐款的事,除掉村里各户,只叫外嫁女来出力。你细姑还没嫁人,按说是不用出,但我有什么办法?新祠堂一日不修起来,列祖列宗魂归何处?整个村都心不定。村委会那帮人一开会,就是说你细姑工作好,也该来出一份力,逼我来做工作。那你说嘛,我们这一辈,全村就出她一个大学生,她捐一份,也算慰藉老祖宗了。我都跟村委会商量好了的啊,现在她不能留名,等她将来嫁了,再把她老公的名字加在募款碑上……” “等等。”泳柔惊奇地打断大伯,“她老公的名字?” “啊对啊,外嫁女,都是以丈夫的名义捐款的。” “这叫什么道理!” “怎么不叫道理?老祖宗留下的道理!总之,大伯拜托你,好不好?大伯下次去城里开会,给你带好吃的……” 大伯好说歹说,泳柔只好应付他:“我要是见了她,就说你找她。不过,不知什么时候,周二才有她的课。” 大伯算个好人,她心里知道,热心肠,待老人小孩都和气,总是乐呵呵与她讲笑。 事情交代完,临走,大伯又悄悄问她:“最近,你妈的肚子,有没有动静?” 她翻白眼,“哪来的动静?没闹肚子!” “啊呀,你知道的。到时候新祠堂建了,还要拓新族谱哦,你也不想你爸到时候在谱上孤零零一个赤条吧?你妈要能给你生个阿弟多好。”大伯怜爱地望着她,“可惜我们阿柔,这么聪明一个头脑,要是男孩子,肯定更能有一番作为。女孩子在外头不易哟!在学校,同学相处得好吧?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大伯。” “女的怎么就不能有作为了?张爱玲就是女的。” “是是是,大伯老古董,讲错话了。你别老躲在这儿张爱玲了,快走,下去,帮客人倒倒茶水,你爸在厨房,顾不过来!” 大伯不由分说拉她下楼,她不情不愿,手里拎着那本张爱玲。下了楼去,大伯对客人寒暄一句:“慢吃啊,走了。有什么事,叫阿妹就好。”然后发动摩托车,走了。 方泳柔耸肩,左手摸着右手腕,装作镇定站在原地。周予仍没有看见她。 怎么避得掉呢?添茶水的呼唤马上来了。 泳柔提着水盅去了,走到桌边,周予低着头,原来是在玩手机。转一圈,茶水添满了每只杯子,到了周予身边,杯里是满的,泳柔问:“添茶吗?” 周予头也不抬,“不用。” 一旁的空位上摆了只礼品袋,里头好几条名牌香烟。 就在泳柔以为逃过一劫,正要返身退走时,周予抬起了头来。 她们四目相对。 周予认出她来了,那平淡的神色间闪过一丝局促,她看见了。 未等她开口说任何话,对方避之不及一般,再次低下了头。 既然没有要打招呼相认的意思,她也就不自讨没趣,提走水盅,进了店里,搬只凳子在收银台边坐,继续看她的张爱玲。 周予生了副什么模样?她回想。薄唇,鼻翼窄,一双眸子瞳仁色浅,因此显得又冷又傲。她心中简单为这长相归类,就叫“城里人的长相”。好看吗?肯定是没有齐小奇好看的。 她这样走神想了片刻,一抬头,发现周予不知几时走进厅堂里来了。 那立在水族箱前看鱼的背影也似长相一样清高。 周予转过身来,眼神向下一撇,看来是要与她搭话。 哦?像是觉得自己刚刚装作不识的举动不妥,想来寻个和解。 方泳柔双肩端正坐在塑料凳上,叠放着腿,将手中的书搁在腿上,静静坐着等周予说话。 周予的薄唇终于张开,说的是:“这个,是什么鱼?” “这是多宝。” “哦。” 又沉默,又看鱼。 又说:“你在看什么书?” 她将蓝色暗纹封面亮给她看。张爱玲,《同学少年都不贱》。 周予点点头,“杜甫的诗。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 “多?是都。” “原句是多。张爱玲改了都。” 外头周予的妈妈在喊:“小予?你在干什么呢?还没找到洗手间?” 泳柔站起身来,“你找洗手间?在那边……” 周予低下头,“不用了。”她要往外头走,又停下脚步,“那个。书。” “嗯?” “书可不可以借我看一下?太无聊了。”她指一指屋外的席上。 “你看。”书递了过去。 周予踏出门槛。泳柔想,这人好闷,城里的长相,城里的傲气,与自己不是一路人。 书被拿走了,她坐着无聊,就趴在收银台上,玩招财猫摇摇摆摆的手臂。 很快,那桌人要走了,那做东的来收银台结账。 方泳柔自他手里接过钞票来数,有零有整,皱巴巴的。 男人正要走,她终于点清,喊一声:“欸,阿叔,数不对。” “怎么不对?” “少了40。” “少了40?”他不耐烦地自收银台上扯过手写的账单来看,又伸手用指头翻一遍她手中的钞票,“唉,就40,要不算了。” “算了?”方泳柔瞪大双眼,“阿叔,还要给我40。” “40还不就是……”男人点着账单,“几瓶饮料的钱嘛!就当饮料是送的,我们这么一大桌,送几瓶饮料,不过分吧?” “没这说法,饮料也要算的。” 男人恼了:“你这小妹好不识做,打开门做生意,哪有你这样的?为了这点零头斤斤计较,小心赚不到大钱哦。” 周予的母亲走来,要从钱包中掏钱,“欸,算了,为难小孩子干什么呢?我这里有点零钱。” “别别别!这顿算我的。周太你别管,本来么,送点饮料那是应该的。” 推来搡去的,男人的炮火更加猛烈袭来,方泳柔挺直腰杆,梗起脖子,非要论个道理来:哪有吃了饭就可以白喝饮料?当着地主爷的面耍无赖,不怕遭报应!对方急了,大骂,叫你家大人来!我不跟你小孩子家计较。别在这跟我东拉西扯! 响动太大,阿爸终于从后头跑来,想来刚刚是忙完了厨房的活,躲去屋后头抽烟了。方泳柔气得别过脸去。 阿爸又是点头又是作揖,不分青红皂白就指责她一通,说是小孩子不懂事,听了情况,连连道歉,不单只抹了40块钱,还赶忙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凉茶往对方怀里塞。“啊呀不好意思,这都算我的,老板大人大量,一路慢走啊,慢点开车!” 泳柔还要再争:“爸!” 鲜少冲她发火的阿爸喝道:“闭嘴!”喝完,伸直手臂,弯着身,送客人出去了。 她浑身发抖,站在原地。 直到周予自拉门走了进来。 她将书递还给她,冷冷的赤褐色瞳平静地看着她。刚刚,这双眼睛一定也是这样子看着她出洋相。 有人叫:“小予,走了!” 周予转身走了。 她听见他们的小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轰一声,变成平稳的闷颤,发动了,自屋子侧面往沿海公路开去,越来越远。 阿爸进屋来了,严厉地看她一眼,叹口气,来拉她的手臂,“算了。没事了。你去学习,店阿爸来看就好。” 她甩开他的手,一扭头向楼上走去。 自建楼,采光总是不佳。阴天,二楼的客厅暗暗的,只在靠近窗台的地方有一点日光。 她手中拎着周予还给她的那本书,气不打一处来,往窗台走去。 拎着的是书脊,于是,书页抖开,忽然从中抖出一片纸张来。 那纸张滑过阴暗的碎纹地板,正好落在日光恰好照亮的地方。 方泳柔停下脚步来盯着看。 那是一张50元钱。 她垂头,望见书的封面,细体字端正印了标题。 同学少年,都不贱。 5、1-4 白瓷砖地板上到处都落了剪下来的发,一笤帚扫过来扫过去,两个大圆罩子各罩一颗别满卷发夹的脑袋,滋滋冒着热气,墙上海报一溜,短的长的卷的直的,这个叫亚麻色,那个叫板栗棕,全县城,全南岛,出了这门,再找不到别的地方可以做这么多种样式。红白蓝色的灯箱在门口转着,店名印在玫色招牌上:奇丽美发。小字一行:专业烫染,个性造型。 奇是齐小奇的奇,丽是齐丽莲的丽。 齐小奇管这地方,也就是她家,叫南岛时尚中心。 她拿着笤帚,在她阿妈齐丽莲眼前,扫过来,扫过去,齐丽莲挽着一边袖子,竖着衬衫领,一手捋发,一手翻飞一样执着剪刀,咔嚓咔嚓,她啧一声,瞪自家女儿一眼,“走走走,少在这里表演扫地。” 国庆放假,店里客似云来,准备带着孩子去走亲戚的女人、县里过于早熟的高中生,要烫头要染头,没人不来找丽姐打点,这里可跟村里那些只会剃男人头的理发店不一样,电视上看到哪样心水的发型,带照片来,不说十足十,也能还原个七八成,剩下两三成,差在长相。 小奇在店里游来荡去,又不死心地往阿妈跟前凑,“丽莲,我给你提个建议。我觉得我们家这个招牌可以换一个,奇丽美发,有点土。不如,改成cherry造型,奇丽,cherry,谐音!是不是立刻高端了起来?” 齐丽莲的眼睫毛刷得根根分明,笑起来,脸上涂的粉拗进笑纹里,粗糙又热烈,双目与她女儿一样晶亮,“还会说英文了,没白送你上学啊齐小奇。” “那当然了。你也别叫丽莲了,丽姐丽姐的,多难听!以后让大家叫你lily姐。” 坐在理发椅上的客人跟着笑,“丽莲姐,你家阿妹好有文化哈!” 丽莲姐笑骂:“有个屁!” 小奇一摊手掌:“lily姐,给点顾问费。” “顾问费是什么费?” “我这个叫企业形象升级,你采纳了我的建议,是要给我钱的。” “要钱没有。滚一边玩去。”丽莲姐扭身,又去剪客人另一侧的发。 “啊呀,商量一下嘛,最近手头有点紧。要不这样,我给你打工,我给你打工还不行,这个假期,随便使唤。我给客人洗头,怎么样?” “你还会洗头?” 店里除了丽莲,还另外雇了一位大姐,专门帮客人洗头。 “怎么不会?我看王姨洗都看会了。” “要钱做什么?” “秘密!我们花季少女,要用钱的地方很多的好不好?” “那你一颗头收费几块?” “我不要多,五块。” 齐丽莲惊异地停下手里的剪子,“我洗剪吹一个才收人十五,你要五块?你一个童工,一块还差不多。” “一块太少了!至少三块!” 丽莲姐拿镜子给客人照,“你看后边这个长度可以吧?” 小奇只好再降价:“两块两块!不能再少了!” 晚些时候,小奇在电话里与泳柔算这笔账:“一天十个头,就是二十块,七天——” 泳柔接话:“一百四十。” “没错!”小奇压低声音,“这不就一半了吗?这钱,全给你!免得阿耀一直叽叽歪歪。” 方泳柔握着电话分机,躲在楼梯上,探头向下望去,阿爸阿妈正在收拾厅堂。一天生意已做完了,门外的卷闸落下一半,国庆假期,岛上游客激增,她帮着跑堂,一整天都团团转,这时候才终于歇脚,躲起来与小奇打一会儿电话。“那你岂不是七天都不能休息?一直洗头,手都要洗皱了。要不,你只干三天,六十块也很多了。” “那不行,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电话那头响起丽莲姐的声音:“齐小奇,干什么打电话那么久?又跟阿柔煲粥。话说不完明天骑个车去说个够。” 小奇大声回道:“丽莲,你怎么那么小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我小气?你看你这个鼻子眼睛嘴长这么好看是像谁?我小气,我就把你生得像你那个丑阿爸。” 母女二人在那头斗个没完,泳柔听听笑笑,直到电话挂了,阿妈恰好走上楼梯来。“又跟小奇打电话呀?她们家今天肯定也生意很好吧?”阿妈眉开眼笑,纵是疲惫仍心情爽利,“地主爷保佑,这个假期,大家都财源滚滚!她妈妈怎么样?” “还那样嘛。” 阿妈连连点头,“那就好,她一个人多不容易。” 阿爸在楼下问:“你们在讲谁?小奇她妈?我看她也是个厉害人物。” 整个南岛无人不知,奇丽美发的齐丽莲是个烈女,三十岁不到死了老公,撇下儿子拖着女儿离了方口村的婆家,第三天就给女儿改了姓,从此与同是寡妇、同是剪头匠的婆婆结了深仇大怨。一个女人家在县里开发廊,起初总有下三滥以为是做皮肉生意,上门来浮言浪语兼动手动脚,统统被丽莲姐乱杖打出,追着打了三条街还不解气,开业十天,派出所出警四次,有一次还是对方被打得报了警。 阿爸拿厨房剩下的一点虾、蛤,还有鱿鱼的边角料,炒一个杂烩面,热腾腾端出来,泳柔跑去接,阿爸说:“地主爷先吃。”泳柔就把盛面的搪瓷大盆端在掌心,往神牌位三鞠躬,心里默念,老爷保佑阿爸阿妈,保佑小奇和丽莲姐,也保佑泳柔。 油汪汪的香气扑鼻,她偷偷咽口水。 一家三口坐下来吃宵夜,阿妈一边挑面条到她碗里,一边啊哟哟地讲:“我们阿柔多厉害,一整天,没算错一个数,没记错一个单。我从厨房端出来一个白灼虾,走去那一桌,她马上说,不是这桌,这桌是椒盐虾。也不是那桌,那桌后点的。” 她听得又喜又羞,边吃边抿嘴笑,又夹一只最大的虾到她妈妈碗里,说这个好吃。 在家里帮工,当然是一毛都没得,她与小奇不一样,可没法正大光明说什么“花季少女用钱的地方多了”,但能得这样一句话,她也觉得好。 阿妈问阿爸:“过两天,小叔他们是不是从市里回来?我们备点什么?阿细回来没有?”小叔即是阿爸的小弟,在海对岸的城里做些小生意。 “没回来。” “学生放假,她不回来,一个人在教师宿舍啊?” “不知她,不回来也好,一回来,肯定又跟大哥吵。” “上次,小叔说帮她介绍那个县上的男生,在市里工作的,她去见了没有?” “我怎知?我看是难哦。” 泳柔插嘴:“干嘛给细姑姑介绍对象?她会没人喜欢?” 阿爸敲碗边,“有人喜欢还单到现在?27,你没听你大伯说,你阿嫲27的时候,他都跟船出海了。” “时代变了!” “对对对,变了变了。”阿妈把花蛤都挑进小盘里,放到泳柔面前。 “变了就不要结婚生小孩了?”阿爸一边说,一边给泳柔剥了一只虾。 变来变去,不离其宗。 * “桥北市场”四个不锈钢招牌大字,早风吹日化掉了电镀烤漆,毫不起眼地竖在菜市场正门上方。才九点半,早市就已不早了,周予跟着小朱阿姨在各个档口间游击,不停听她说着:“啊呀,算便宜点!都这个点了,我多买点,省得你还拉回去。” 农贸市场地滑,细格地砖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两侧凹沟尽是污水,周予每走一步都万分小心,生怕弄脏了自己米白色的帆布鞋。游击一圈,小朱阿姨手里已提了满满两大袋,大袋子套着小袋子,菜叶杆从袋里冒出青翠的头。小朱阿姨撸着袖子,人分明是瘦瘦的,两只手腕却看着壮实,能提千斤重似的。 她要帮忙,只分得一袋豆腐,提在手里,只一点坠手。 “你今天怎么想跟阿姨出来买菜了?放假在家无聊呀?” 她盯着地上的污水,嘴上随便一答:“嗯。” 小朱阿姨正正大她一轮,也才二十七八,三年前,第一次见,妈妈说你叫阿姨吧。当时,小朱阿姨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说来奇怪,女人一旦当了妈,不论多么青春少艾,在世人眼中都已老了,像草本被萃走了精华,不能叫姐姐,只能叫阿姨。 小朱阿姨拉她,凑到她耳边偷偷说:“你爸妈这几天晚上在家有没有吵架?你是不是被吵烦了?”好像东家会突然窜出来发现她在说他们闲话。 周予摇头。 “没吵?你不知道,上礼拜你不在家,他们吵了好几次。” “吵什么?” “你爸的乡下亲戚呀!之前周末过来的,还是你给开的门。哎呀,你别告诉你爸妈我跟你说这些哦。”原来是那日三表婶来引起的事端。“你妈回来一看冰箱里那些菜啊鸭子啊,就生气了,当场跟你爸翻脸……欸,大姐,海虾怎么卖?”趁人家捞虾的功夫,小朱阿姨接着说:“我看琴姐也奇怪,你说她是看不起乡下人吧,那我也是乡下人,她对我也不差。啊呀,阿姐,这只就不要了,要那边的,活一点的。”小朱阿姨扭过头来,面露兴奋之色,“你知道吗?你妈说,要送我去学开小汽车。让我考了驾照,以后帮忙去学校接你。” 菜买完,该走了,周予终于说:“小朱阿姨,这里是不是有个花鸟鱼市场?” 她心里惦着那日船上心田说的这里好玩,因此才跟着小朱阿姨来。 “什么花鸟鱼市场?” 海鲜档口的大姐热心帮答:“有!在地下半层,这一条道直直走到头,左拐,有个楼梯下去。” 果然有个水泥楼梯,往下走,才发现这菜市场是盖在一片很缓的斜坡上,一楼往下,又是半层一楼,窗只开在墙壁顶上,又多藏在商铺里头,因此采光不佳,走道天花板上电线缠绕,拉着一盏又一盏裸灯泡。 先是好几家鲜花盆栽批发,然后是卖鸟的,卖宠物龟的,卖仓鼠卖蟾蜍的。一整条走道四处响着动物们发出的声音,窸窸窣窣,可能是啮齿声,也可能只是在呼吸。这样一副景象装在这只得半层天光的夹层里,像破烂花盆里长出一大丛藤蔓花草,小朱阿姨也觉得好玩,边走边赞叹。周予在仓鼠笼子前蹲下身,伸手指想去摸一摸仓鼠身上的绒毛,差些就被咬了一口。 走近第一个岔道,周予便望见那块画着卡通深海鱼与珊瑚的招牌,幼圆体字写着“鱼田田水族”,招牌底下恰好走出两个吸着烟的男人,她才看清橱窗里的幽蓝水族箱之间开着一个店门,小朱阿姨停下来看几盆多肉,那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吐出很大的烟圈,然后挥手,烟蒂被甩在地上,冒起一缕烟。 她听见他冲店里说:“那你说怎么办?他现在人又不回来,钱你们也没有,我们是正经借贷生意,不欺负你们女人家。喂,阿妹,你过来,你来跟叔叔说,你爸爸去哪里了?” 小朱阿姨竖起了耳朵,腾手来拉她的手腕,把她往卖盆栽的店里拉。 盆栽店老板也凑到门前来听,嘴里念说:“又来追债,吓死人。” “又来?经常来啊?”小朱阿姨掩嘴问。 “隔几个月就来一趟咯。沾上了赌,就戒不掉!刚还上钱就又去赌,赌输了就又去借!” “凄惨呀!还有个小妹呀?”小朱阿姨伸长脖子,试图把那店内情况看个清楚。 “就是咯,才十五六岁,很懂事的,读书也好,考到南岛中学!可惜是命不好,有这么个爸。” 小朱阿姨与老板窃窃私语,周予一言不发,垂下头去,几分钟功夫,那两个男人离开了,她看见他们穿的尖头皮鞋从走道上过。小朱阿姨吓得急忙要拉她进盆栽店里去假装闲逛,她不动,不顾小朱阿姨拼命暗示,站了几秒,开口说:“回去吧。” * 谁承想,小叔一家自城里来,竟令mp4丢了的事在大人们面前败露,起初是在大伯家的饭桌上,小叔家一双子女接连闹着要回家,在乡下住了几天,觉得无聊,觉得大伯家不好,洗个澡,热水器时好时坏,床也太硬,地上又总是看着脏脏的,出了门去,像样的马路都没有几条,想吃个麦当劳都没有。 泳柔捧着碗坐在桌边,听了这番话,忽然心里不是滋味,就像她也是堂弟妹口中这百无是处的“乡下”的一部分,也一并遭到了审判。 大伯悻悻问:“麦当劳,是什么?” 泳柔小声解释:“是美式快餐店,吃汉堡薯条的。” “哦!哦!有啊!县里就有,那家什么,什么来。” 光耀提醒他:“华莱士。” “对!阿耀你下午去买,看弟弟妹妹想吃什么,多买点回来。还有啊,我们书房不是有电脑?”大伯满脸堆笑讨好着两个城里来的二世祖,“吃饱饭,让光耀哥开给你们玩。” 堂弟面露不屑:“早就开过了,那电脑太差,什么游戏都带不动!早知,把我的psp带来玩。” 光耀把筷子扔在桌上。大伯瞪他一眼。泳柔听见他不服气地小声说:“爱玩不玩。” 小叔小婶像没听见这番对话,还在一边与大伯姆说些家长里短,说完了,才不痛不痒地训堂弟妹一句:“吃饭别那么多话,吃半天才吃几口,是在数米粒啊?” 或许小叔小婶根本乐于听到堂弟妹说出这些话,这样子就彰显出他们一家的显耀,彰显出,他们现在已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可惜大伯还不死心,“哦,什么p,我们家也有呀,阿耀,我之前不是给你买了一个?你拿出来给弟弟妹妹玩嘛。” 方光耀不耐烦了,“那个才不是psp,是mp4。” “你管什么p什么4!叫你拿出来就拿出来!” 方泳柔小心地将碗放下,没发出半点声音。她听见方光耀与她一样,紧张得连呼吸声都变了。“……吃饱饭再说啦。” “你上楼去拿一下,半分钟的事情,你还怕饭给别人吃光了?” 光耀猛扒了一大口饭,把嘴里塞得满满都是,嚼得脸通红,用力咽下去,才终于说:“没在家,我借人了。”泳柔装模作样地夹了一根菜叶子送进嘴里。 “借人了?借给谁?” “同学。” “你去拿回来。哪个村的同学?县里的?” “怎么拿?答应借人家,又半路拿回来?哪有这样的?”光耀犟嘴。 一向老实少话的阿爸终于开口调停,起身拿了茶具要大人们过厅堂去喝茶,嘱咐小孩们一句:“吃饭吃饭,赶紧吃饭。”大伯脸色难看,泳柔与光耀偷偷对视一眼。 到了假期最后一日,早饭过后,小叔一家启程回市里,小汽车刚刚开出院子,大伯转身抽了皮带,审判即刻开庭,光耀被从床上揪起来,严辞拷问:mp4到底去了哪里? 泳柔听到消息时,他已挨了一顿打,正在祖宗牌位前跪着,大伯气还不消,眼看还要再打,大伯姆赶紧打电话来泳柔家里,求三叔去拉架。阿爸在厨房忙,阿妈接的电话,泳柔在旁听了,鞋都不换就拔腿往大伯家跑,既是自己惹出的事端,绝不要其他人来帮忙承担。 跑到大伯家院外,就听见斥骂声:“借出去,是借给谁,你马上给我讲来!是借给县里老黄家那个小六,还是光庆?你那几个狗屁兄弟,我哪个不认识?你说是借给谁,我打电话去问!还是你在骗我?被你卖了,还是拿去送女同学了?你给我讲!” 不讲。泳柔喘着气,进了院门,看见光耀跪在正厅地上的背影,下一秒,大伯飞起一脚,那背影便歪斜在地上。 “牙关咬得硬啊?骨头硬啊?好啊。”大伯抄起扔在桌上的皮带,啪一下厉声响。 泳柔大喊:“大伯!”她止不住地喘。 大伯转过脸来,满面凶神恶煞,见是她,脸上的肉抖一抖,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大伯,”她走过去,“那个mp4是我弄丢的——” 刚刚还咬着牙关的光耀忽然大吼一声:“关你屁事?滚!” 大伯被他吓一跳,又飞起一脚,把他踹倒在地,“吼妹妹做什么?要滚,你第一个滚!” 泳柔稳住呼吸,清清楚楚地说:“我带去学校听,结果,被人偷走了。不关光耀的事。” 大伯呆了,难以置信,追问她:“怎么会?阿柔,你别骗大伯,你从不撒谎的。” “我不撒谎。我已经在攒钱了,攒够了,就赔给光耀。” 方光耀嘁一声,用力别过脸去。 大伯知发错了火,面上挂不住,舔一舔嘴唇,将两个小孩看来看去,终于说了句:“丢了就丢了,一家人,不说还,小孩子攒什么钱。你们两个去玩吧。”又喝他儿子一句:“你!作业写完没有?有不会的,赶紧问问阿柔!不生性!” 从头至尾,无一句歉,往侧厅走了,边走,边把皮带系回啤酒肚上。 方光耀用手撑住桌子角,踉跄着站起来,还不忘恶狠狠骂泳柔一句:“你真多管闲事!都是怪你,我是借给小奇,又不是借给你。” “怪我你就把我供出来啊!逞什么英雄?” 他哼一声,“打小报告,那是孬种才做的事,是你们这种好学生、好孩子才做的事。”他一瘸一拐地往楼梯走去。 泳柔独自站在正厅,望着阿公阿嫲的牌位。她心里忽然悟到,大伯气的,不是mp4丢了,不是方光耀不生性,大伯是气小叔,也可能,是气他自己。一个娘生,一个家养大,踏出了门去,大道朝天各走一边,人散了,心也离了。亲兄弟姐妹尚且如此,生来就地位有别的人,又如何?就像她与城里生长的堂弟妹,生来,就无法互相理解。 她返身往家走,决定吃过饭,就去县里找小奇,尽早些回学校去。在学校,大家都换上一样的校服,领到同样的课本,看起来就像在同一起跑线上,不像在家,她是添茶水的小妹,她的同学是座上宾。她要去参加排球社的招新考核,她打得不差,一定比城里那些小孩打得好。 * 刚过正午,周予拉着行李进了校门。爸妈都忙,晚上也不一起吃饭,她爸要回英德中学去开会,兜个大弯先把她送到学校来。 这么早就返校的学生不多见,宿舍楼鸦雀无声,静得她也不自觉将脚步放轻。进了天井,再走几步,发现108的宿舍门竟没锁,虚掩着,已有人回来了。 是谁这么早? 她将门拉开。 程心田坐在自己的铺位上,耳中戴着耳机,许是被她吓到,慌忙伸手去扯,一手扯耳机线,一手扯那耳机线连着的设备,二者分离,小方块一下被抛落,掉在地上。 心田猛地站起身,头撞到上铺床板,脱口一声惨叫,周予往里走了几步,弯腰捡起地上的东西。 黑色银边的小方块躺在她的手心,她看着那上面的英文字母。 snoy。 这便是前两个礼拜,每日夜里下铺亮起的蓝色光源。 心田家店里的水族箱,也发着像这样的蓝色光。 她不说话,心田先磕磕绊绊地说:“周予,你,怎么这么早?我在听歌,”两声干笑,“被你吓死了。” “嗯,我爸爸去上班顺路,就来得早了一点。”她配合着闲谈,目光下移,又看那个mp4,“这是你的mp4吗?”她躲开心田的目光,心田肉嘟嘟的脸涨得通红,她不忍心看。 “嗯……对。我,我借的。”程心田站起身,扯着手里剩下的耳机线,声音忽然不自然地高亢起来,“你、你要不要听听看?有几首歌很好听。” 沉默。 这强装的高亢,在空气中,一点、一点地沉寂下去。 周予终于说:“跟方泳柔借的?”她实在想不到更妥帖的问法了。 “嗯……”心田倚着上铺的梯子,低头看交织的双手。 “……用不用我帮你还给她?” 再一次沉默。程心田看来就要哭了。 “……好。你拿去。”她将那耳机线整理好递给周予,始终低着头。 周予马上归置好行李箱,将mp4揣在兜里,她一刻都无法在这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待下去了,实在太静,静到就算她不看,也可以感受到空气中传来心田抑制不住的颤抖,好像身体中噙着马上要喷发的泪,还有羞愤与后悔。 即将踏出门的那一刻,她再次开口说:“对了,”幸好,她擅长将任何话讲得平淡,“社长师姐说,见面会是周几?” 心田听了,又惊,又有一点欣喜,如获赦免一般,急忙答她:“周、周三。周三下午,在社团办。” “好,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我去图书馆,走了。” 她走出门,反手将门掩上,松一口气。 她不知方泳柔会如何想,但她决定将这件事当作从未发生过,从她的生活中,也从程心田的生活中就此抹去。 一赌再赌的人也还有家可归,一直在给别人机会的人,也应得到一次机会。 * 假期到了最后一日,烫头染头的人就少了,但生意还是好,学生开学,要来理板寸、修刘海。丽莲姐对自己的女儿毫不心慈手软,说要来店里上班,就真的盯足七日,早开铺晚收工,店里一忙起来,八九点钟才吃晚饭,小奇也真的干足七日,一句苦也没有叫过。 店里帮工的王姨拉小奇的手,看手指尖上被水泡出的褶皱,说你妈妈怎么舍得哟!丽莲姐听了说有什么舍不得?也不是玉做的。 给学生理发,一忙就忙过了正午,王姨扔了垃圾回来,店里只剩小奇一人,“你妈出去了?”王姨与丽莲姐年纪相仿,四十岁上下,模样丰腴,肩膀与腰都圆厚。 小奇对镜,用卷发夹卷自己的头发玩,“嗯,说是饭冷了,拿回家热热吃。” 母女俩人就住在店后头的巷子里。 等剃头的男学生问:“丽莲姐什么时候回来?”小奇答:“很快,顶多二十分钟。”说完,她看看男学生那头烫了卷的短发,“欸,你就卷这么七天?为了上学,全推了?” “推了。在学校被班主任烦,在家被我妈烦。推了拉倒。” 小奇闲得无聊,起了玩心,找出理发推子和洒水壶,“要不,我帮你推,怎么样?” “真的?你会?”“推个头发,有什么难?”“你拿我当小白鼠?也可以。你留个电话给我,怎么样?”对异性的殷勤与示好,小奇早见怪不怪了。“可以。”她大方地笑。反正留了电话,他也只能打去找丽莲姐。 有人推店门进来,小奇认得是总在附近闲逛的跛脚阿伯,一进来就问小王在不在,说最近头皮屑好多要洗洗干净。王姨从后头出来,迎了他去帘子后的洗头间,不一会就响起水声与热水器响声,店里的热水器旧了,每次开水,噪音巨大。 小奇还在研究那理发推子,把男学生的头发喷湿了,一点一点试着推。男学生忽然说:“欸,那老头,经常来你们店里?” “不知道,来过几次吧?”老男人不讲卫生,从不洗头,只偶尔来找王姨洗,小奇见过他几次。 “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认得他,以前是收废品站看大门的,后来给开除了。你知道因为什么给开除的?” “因为什么?” “咸猪手!脚也是因为这个给打瘸了。” 小奇听了,扭头去望洗头间门口的珠玉碎帘子,还可以隐隐看见王姨半个侧影。水声哗啦,从里头传来,不一会儿,水声停了。 她悄声走近去,站在柱子后头,隔着帘子瞧一眼,老头闭着眼躺在洗头床上,王姨在他头上搓开泡沫。好像没有什么不妥。 站了一会儿,她正要走,忽然听见老头低声说:“你的手真好,被你一摸,我浑身都舒服。” 王姨说:“冲水吧?” 水声又起。 白色浮沫一捧一捧地自那颗衰老的头颅上流淌下来,老头忽然抬起手,去摸王姨放在他头上的手背,王姨躲一下,被他抓住了,他摸了手背,执住手腕,又往上,往手臂摸,王姨的手臂往前抬着,离胸部很近。 王姨的背影瑟缩了起来。 齐小奇大怒,血气上涌,斥骂冲口而出:“王八蛋,你干什么?”帘子后的两个人大惊失色,老头睁眼想从床上起身,年老力驰行动不便,小奇已大踏几步抄起倚在墙边的笤帚,断然用力挥去,把老头打得滚下了床。 他在地上爬着,连挨了几下,终于两脚站稳,一瘸一拐地往外逃。 王姨要拉小奇,嘴上说着算了算了,却突然潸然泪下,捂住嘴说不出话来。小奇追着再打,动作敏捷,每一下都结结实实打个正着,一边打一边骂:“老东西!老变态!” 打出了门去,笤帚忽然啪一声断了,只半截留在手里,老头见状,赶紧加速逃跑,她一扬手将手中剩下的半截丢去,正正打在老头的瘸脚上。 这时候,泳柔骑着车,正从街道另一头骑来。 她撞见这一幕,看见那老头被一节棍子打得跌落在地,连滚带爬,终于远去了,小奇站在店门口,正在破口大骂:“给我滚!再让我看见,见一次打一次!” 泳柔急得猛蹬几下,靠近小奇,还未刹车就迈腿下来,连连问怎么了? “老变态!咸猪手!” 听了这话,她以为是小奇遭了欺侮,顿时心惊肉跳,马上去拉小奇的手,车摔倒在地也顾不上了,她将小奇左看右看,“发生什么事了?”她一把抱住小奇,“是他欺负你了?” “他欺负王姨了!” 泳柔听了,心才放下一半,吓走的魂魄又归了来,两个人一起进店,她始终紧紧拉着小奇不放,失而复得一般。王姨躲在后头哭,店里坐着的男学生起立鼓掌,说同学,你真是个烈女。 是王姨受了欺侮,那如果是小奇去帮那老头子洗头呢?泳柔不敢想了。 丽莲姐回来,听了事情经过,打发她们走,“你们回学校去,我来跟你王姨说。”临别,丽莲姐塞给小奇一支新的护手霜。 两个人各自取了行李,揣着心事,沿着海往学校走。 小奇心里有火,骂了一路,泳柔便也不敢讲光耀一早挨了打的事情,她心中滋味错综复杂,这一天太跌宕,装在16岁的小小的心中,沉甸甸的,又酸又涩,方才被小奇一吓,心跳得太猛,这下慢慢定了,但还后怕。 小奇掏出一张百元与一张五十,塞给她,是这个假期给丽莲姐打工赚的。她攥着那钱,差些要哭出来了。 但她忍着,什么也不说,只听小奇说,顺着小奇的话,一心想让小奇消消气。两个人在宿舍楼分别,小奇的同学邀她去吃饭,泳柔毫无胃口,独自走回教学楼去。 她走下宿舍区往教学楼的连廊,抬眼一看,走廊的另一头,周予自楼梯口走了上来。 她移开目光,避免眼神触碰。 但周予停下了脚步。 看来是避无可避。她走过去,眼神始终看着别的地方。 走近了,周予叫她:“方泳柔。” 她只好停下来。 “什么事?” 周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摊在她面前。 “你的。” 眼前摊开的手心里,正躺着那个丢失的mp4。眼下,已不再只是一个mp4,而是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令她挨饿、令方光耀挨打、令大伯面上无光、令小奇整个假期都忙个不休,还差些受人欺侮。一切无论如何事出有因,在这一刻,真正的原因都已被忘却了,在方泳柔眼中,一切都是因为眼前这个mp4。 她盯着她的掌心看,“……这是哪里来的?” 周予答:“我捡的。” “你去哪里捡?”所有情绪上涌,冲击着她脑海中的某一道防线。 眼前这个人面无表情,发生了这样的一切,她凭什么还这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凭什么还轻飘飘地说:“你拿去吧。” 方泳柔无知觉地用力瞪着周予,咬牙切齿地问道:“你整我?” 她不知道,一切事出有因,世界的无数个角落里埋藏着流着泪的脆弱的秘密,而洞悉了秘密的少年们决定以自己的方式挺身而出,比如跪在灵位前挨再狠的揍也不供出伙伴,比如挥起笤帚成为守护神般的烈女,比如此刻周予沉默了十数秒,仍旧面无表情地开口对她说:“嗯,你就当是这样吧。” 方泳柔的怒火熊熊燃起,周予拿着mp4的手僵在半空中。 或许有一天她们终会忘却,但她们永远不会对此嗤之以鼻,此时此刻,令她们在此两相对峙的,那便是少年时候想要守护世界的小小英雄主义。 6、2-1 长假结束,连上七天课,早八点第一节,老师笑笑,问同学们假期玩得开心吗,下一秒就变脸,一声令下全员把桌子上的书本收进抽屉,卷子从前往后传,整个高一年级突击月考,两天考足九科。这是岛中由来已久的可怖传统,哪个月突击、轮到哪个年级,统统毫无预兆,资优生们为使自己在成绩单上立于不败之地,只能时刻保持状态,单靠临阵死记硬背的小聪明,是无法在这所学校名列前茅的。 方细抱着厚厚几摞卷子进门,洗手间传来哗啦水声,她看一眼墙上时钟,傍晚六点,她不记得虞一有这个时间用浴室的习惯。 房子一如大多数职工宿舍,简单装修,白瓷砖地板,铝框推拉窗,她自入职就住在这里,已有两三年光景,两居室的公寓,另一间一直空着,直到新学期,有人不敲门就插钥匙进来,她一看,哦,英语组那个最受学生们欢迎的女老师,听闻与她同年,生得很美。很快,原本只有餐桌与置物柜的客厅添了沙发,又添了地毯,闹得她几次推门都要愣那么半秒,疑神自己走错。 她回房里换了衣裳化底妆,虞一从浴室出来,她听见她塑料拖鞋的脚步声。“方老师,你的卷子怎么比我的多这么多?” 谁叫生物是副科,不像英语,每个老师只带两个班。“我有四个班,我们组刘老师最近身体不好,我帮她改一半。” “你改六个班?周三就要出排名,忙得过来吗?”虞一凑到她卧室门边来,裹着一袭睡袍,在梳妆台的镜中与她对望,“你化妆了?”她摘了眼镜,看不清虞一的脸,只觉镜中之人氤氲着湿润气息,令镜子都要雾起来了。也可能,那只是浴室门开后逸散出的水汽。虞一说:“好看。你出门吗?” “嗯。” “去哪儿?有约会?跟男朋友吗?” 擅长麻烦别人的人,自然也没有什么边界感,涉及隐私的话题,轻轻松松便随口一提,在方细看来,这类人通常自我意识旺盛,但不招人烦。“是有约,去市里一趟。” “那你等我,我也回市里,顺路送你。你去哪里?”不等她答,她就转身跑回自己房间,“我很快,只要10分钟。” 实际上,是20分钟。这类人在预判的时候往往过于自信。 但她不得不叹服,虞一化妆的技巧高超,简直浑然天成,这般浓墨重彩涂在她的脸上也不显脂粉俗气,穿一袭复古碎花裙,捻起车钥匙的动作却并不淑女,手里叮啷一声,钥匙圈还要在手指上打几个转儿。 方细坐进虞一的副驾驶,她特意带一只大一点的包,装一摞月考试卷,车子发动了,“我到东山路,你不顺路的话,过了海,随便找个地方停。” “顺路。东山路哪里?”虞一伸手调后视镜的角度,两个人在镜中对上目光,虞一便对她笑。 果然,这类人从不怯于目光接触,与她不同,她认为人的眼睛蕴藏太多私密情绪,非亲密关系不可长久对视,否则等同于逾距。 她取卷子出来改,“半岛咖啡。”垂下眸,第一题,细胞是生物体结构和功能的……许是学生物的原因,她亦将人类看作生物来细细观察。 虞一瞄她手起刀落的红色判笔,“去吃西餐?半岛咖啡,我记得在东山路开了好多年,我小时候第一次吃西餐就在那里。” “是吗?我第一次去。” “你是哪里人?” “就这座岛。” “就这座岛?怎么不见你回家住?你家离学校远吗?那你从小到大,岂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海?” “也不远,走路十几分钟。”与这类人相处时,她会从一连串毫无章法的提问中挑选一些来回答。 车子驶上跨海大桥时,虞一的话头也拐了个弯,“这周小鬼们的社团该招新面试了吧?方老师,团委今年分了哪个社团给你?”跨海大桥的景观灯璀璨,但海太黑,好似这桥是凭空架在夜色里。 “书法社。”她练过几年硬笔。 “洪书记好像嫌我太闲,带英语社还不够,又塞给我一个新社团,一个去年才成立的杂志社,叫《南岛新风》。这帮小孩做什么还都挺像模像样的,早知道,当年我也应该来念岛中。” “怎么没来?” “还不是怪我爸妈,离不开我,不让我念寄宿。”此番话似有几分炫耀意味的玩笑。天开始落淅沥的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来回摆动,玻璃下立着一对穿礼服的kitty公仔,“方老师,你今晚还回吗?还是你在市里有地方住?” 方细微微蹙眉,她误会她是在打探她夜里的去处,或是这话里有些其他猜测的意味,迟了一秒回应,虞一很快接着话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晚饭后要回学校。你回的话,我去接你。下雨天不好打车。” “你几点钟回?”她接受好意。 虞一握着方向盘的手略微转动手腕,好看清腕上的表,“现在七点钟不到,大概十点前。” “有点太晚。不过,我可以找个地方等等你的顺风车。东山路是不是有一家免税商场?” “是,很老的商场了,不知还有几家店在开。十点还算晚?三个小时的约会,你不嫌短?” 方细答:“不是约会,第一次见而已。” “相亲?” 她点头。兄长介绍通过电话后,不咸不淡发过几条早午问安的短信,说工作忙推脱几次,再推未免不太礼貌,对方说要来学校见她,她拒绝,第一次见面,不应踏足她的私人领地。 虞一惊讶:“这事情,听起来不像你的作风。家里人催你了?” “也不算。我自己决定要见。”方细笔下的勾或叉飞快划过纸张。她并不是会因他人说法轻易做出决定的人。 “奔着结婚去?” “当然。” “我以为你不急着结婚。” “我不急。只是,”她停下笔,“既然事情一早就列在待办清单上,那干嘛不着手去做?” “你说结婚?” “是的。” “一早列在待办清单上,意思是,你觉得结婚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也许吧?” 话至此,虞一没有做出任何评价,方细也觉得可以就此打住,搭个便车而已,她还不想就彼此的人生观展开详谈, 二十五分钟路程结束,车子停在半岛咖啡已显出旧的灯牌下,方细推车门,虞一忽然说:“方老师。” “嗯?”她回头。 “右手边那条巷子里有一家旧书店,比免税商场要有趣一点。” 她回应她一个微笑,“谢谢你,虞老师。拜拜。” * 突击月考闹得泳柔连着两日绷紧脑袋里的弦,她气假期的时候懈怠了学习,每一科考下来都感觉不太如意,交完卷子,甚至开始疑神自己名字有没有写,吃饭时讲给小奇听,小奇答,以我对你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基本,约等……不对,是完全为零。 九科考完,总算歇一口气,想起要把mp4失而复得的事告诉小奇,但这事情说不清,要说,就要从夹在张爱玲里的50块钱与她那难为情的自尊心开始说,思前想后,她只说是不小心被自己随书本收进了教室一侧的储物柜,新的月份开始,班级调换座位,全班八排八列,每两列为一大组,四个组顺时针移换,她自靠走廊的一组挪到最里边靠储物柜的一组,这才发现的。 她每次说谎都这样,把事情套进各种合情合理的细节里,好让自己不那么心虚,小奇听了问真的?看来像是不信,她马上说,我该早点找到的,那样,光耀就不用挨打了。 “光耀挨打了?什么时候的事?”小奇的语气急切起来。 “嗯,就是……”她的声音倒低下去。小计谋得逞,她本该高兴才是。 150元还给了小奇,小奇拉她去小超市,手一挥说这货架上你喜欢什么?我统统给你买。两个人买了番茄味薯片和健达巧克力,还有从未见过的日文包装的鸡蛋布丁。晚自习下课,泳柔拎回宿舍去,见小奇远远走在前头,她抛下同行的室友们追上去问,今天怎么没跟同学们一起走? “我回去给光耀打个电话,回晚了就得排队了。” “哦……”全是她自找的。早些时候下了雨,地上还湿着,她低头去看积水。小奇从她拎着的零食里抽出一袋薯片,呲啦撕开,自己吃一片,塞一片到她嘴里。番茄味太酸,还是原味好吃,她心里想。 她们回得早,梅苑天井里的门还都挂着锁,一扇一扇各自静默,独独某一扇门外靠着个同样静默的人影,光线并不好,但方泳柔一眼认出那半边隐没在阴影中的侧脸,她想装作没看见,只恨小奇先开口问:“那是谁?你们班的?”小奇扯开嗓子,“同学!没带钥匙吗?” 周予转过脸来,动作很轻地点一下头。就跟再用力一点能累死她似的。 小奇将薯片塞到泳柔怀里,笑得没心没肺,“让我们泳柔请你去她们宿舍坐坐,有薯片吃。”她卸下背着的书包,拎在手里跑过天井去开103的门,就这么把泳柔扔在原地与那莫名其妙的人面面相觑。 方泳柔不再搭理周予,想从背后的书包里取钥匙出来开门,奈何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抱着薯片,又察觉到周予冷冷的目光盯着她看,一时忙乱得窸窣作响。下一秒,开袋的薯片被接走了,装零食的塑料袋也被接走了,她腾出两只手,转头一看,周予一手一样,站在她身旁。 106门上的锁被取下来挂到门内,进了门,书包卸在床边,她转身从周予手中接过那只塑料袋,动作飞快简直像生抢,周予愣了,她也愣了,两人尴尬对视几秒,她看看周予怀中那袋薯片:“你吃吗?” 不吃还我。 周予抬起另一只手,伸到薯片袋上头。 停滞半秒,又放下了。 “干什么?” 周予说:“算了,脏手。” 方泳柔捏紧了拳头。 “你到底有什么事?” 周予扭头往103的方向看一眼,“不是叫我进来坐吗?” 小奇放好了书包,从103出来,冲她们挥一挥手,走去打公用电话。 “那你坐。”方泳柔头一摆,示意周予坐靠门的那张下铺。那是她的铺位,铺着有些土气的淡黄色碎花床笠。 周予说:“不坐了,没换裤子。” 宿舍只配三张铁制的上下铺,还有六个带锁的储物柜,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大家群居在一起,条件有限,也就不那么讲究,泳柔的床,每天都是这个来坐完,那个又来坐。 “那你在外面站和在这里站,有什么区别?” 周予想了两秒,“没什么区别。” 方泳柔抱起双臂,“还是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什么话?” 什么话?自然是道歉的话。返校那天,她怒气冲冲地夺过mp4就走,没有听她一句解释,现下看来,她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你是觉得那样做很好玩吗?”根本就像初中时候班里那些成绩差的顽劣男生才会做的无聊行为,“可能在你眼里那只是个小东西,像一支笔,可以拿来当玩笑一样藏起来,但对我来说,不是的。” 没有回答。天井里的人声越来越杂,女孩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 “周予?”李玥与心田走过106门口。 心田说:“你走错门啦!” 周予回过头去,“我没带钥匙。” “又忘了?”李玥讲话像个操心的长辈,“我给你的钥匙穿个绳,你挂在脖子上吧。”她想起些别的,在门外站住,语气生硬起来,“泳柔,今天虞老师把mp4还给我了。你的呢?你的找到了吗?” “找到了。”方泳柔瞄一眼周予那仿佛无事发生的脸。 “哪里找到的?” “……在教室的储物柜,是我收错了。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李玥叹一口气,“算了,没关系。你也太粗心了,我还以为是被谁偷了……” 周予忽然插嘴道:“那个巧克力很好吃。” 她指的是塑料袋里的健达缤纷乐。泳柔只得取一袋出来,拆了包,一袋两条,先给李玥一条,心田摆手说不用,像有些不好意思,剩下一条,众目睽睽,泳柔只好递给周予,周予接了——这人长得肤白唇薄,脸皮倒很厚,一说起“偷”这个字眼,竟开始转移话题,还好意思吃她的巧克力。 总算把108的三人送走,泳柔听见她们边走边在谈社团的事情,李玥说:“欸,新风都不用面试的吗?这周该面试了吧?英语社的师兄姐还不来通知我……”108的锁开了,声音隐入隔壁的隔壁间。 听了这话,泳柔脑海中那根弦又绷了一下,像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卷子上写班级姓名一样,拼命回想国庆放假前去社团办那天,小奇到底有没有把李玥的表交到英语社。 交了。交了的吧?她亲眼看着她放进报名信箱的。 拢共四张表,两张交去了排球社,两张交去了英语社。 一定没错的。 * “今天是我姑的生日,我们家聚餐。”回程路上,虞一忽然提起这么一说,“我姑跟我姑丈,也是相亲认识的,结婚二十多年了,还像热恋一样,每次见他们都要被腻死了。” “那挺好的。”方细再次拿出批了一半的卷子来。 与相亲对象的第一次见面结束了,短短一个半小时,就跟互发的短信一样不咸不淡,无甚感受。 “我姑说她们是一见钟情。天,相亲还能一见钟情。她说那天我姑丈穿了一件呢子大衣,特别英俊——这么多年,我实在没看出他跟英俊这个词能沾上什么关系——两个人在茶座坐着坐着,他忽然说要跟我姑换位置,一换过去,我姑发现,原来他坐的那一侧吹不到风。”虞一笑得肩膀抖动,此情此景,令方细想起一个词,“摇曳生姿”,这个词正适合虞一。“然后她就爱上他了。这也太好骗了。”故事讲完,她略略收敛笑容,“方老师,你今晚过得怎么样?有一见钟情吗?” “那倒没有。我的运气没有你姑那么好。” “是吗?他还好吗?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方细拿红笔的一端戳着自己的脸,望向窗外想了一想,“喜欢的类型?人会有固定喜欢的类型吗?爱上一个人,难道不是需要‘事件’?” “事件?比如什么?”虞一开着车,边思索边说:“你是说,像我姑一样,感受到被关心。” “有可能。被关心,被认可,被理解,被接受。也可能是产生了无聊的保护欲,或者,崇拜,欣赏,想要依靠。” “你呢?你会因为什么事情爱上一个人?” 车子像一个会移动的方盒,把她们装在肚里,在雨后的夜中奔驰。方细沉吟许久,答:“可能是被看穿吧?不过,我不喜欢被看穿。” 虞一笑,精准地为她总结道:“你的意思是,你讨厌被看穿,但是会爱上看穿你的人。” 她微笑着答:“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其实,也不一定需要事件。” “难道没来由地爱一个人?” “嗯,比如十六七岁的时候,像那帮小鬼那么大。你那时候有喜欢谁吗?” “没有。”那时候她只爱泡在自习室里。“有什么特别的?”方细想起自己的小侄女阿柔。既然如此,下次见了,非得问问她有没有早恋对象。 “没什么特别,只是不可理喻,就像天然的引力场。” 方细忍不住笑起来,“你是想说命中注定吗?”这听起来太像偶像剧里的说辞了。 “你别笑呀!你不信吗?像我们成年人,已经被社会划分过一次了,有相似的学历背景才更有可能进入同一圈子。那些介绍人在连线的时候,也只会挑门当户对的两个人来相看,就算跟相亲对象一见钟情,这里边也有人为的成分。” “是。” “人越长大,命定的成分就越稀薄,但十六七岁不是的,十六七岁的爱,跟什么出身啦,学历啦,工作收入、个性、才能,统统都没有关系。也谈不上有什么原因,可能……比如说,”虞一的语速放缓,像在思索恰当的举例,“某一天,正好看见阳光洒在那个人身上。你看,是不是很不可理喻?命中注定跟不可理喻,应该是近义词。” “你怎么知道出身阶级、天赋才能这种东西,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引力场?就算是单纯的见色起意,一个人的审美也是由她的经历决定的。看似不可理喻,实际说不定有迹可循,现实中,王子只会爱上富家千金,不会爱灰姑娘。” 车子停在教师公寓楼下,车前的灯灭了。 “那好吧,看来生物老师跟英语老师无法统一意见。” 推门下车前,方细说:“有一件事还是统一的。”她回过头,“那家旧书店,我也很喜欢。” * 电话通了。“喂?”光耀的声音。“找谁?” 齐小奇原本歪歪斜斜靠在墙上的身子站直了,她换一只手拿话筒,开口前,抿了抿唇,“喂!方光耀。你怎么开口就是找谁?懂不懂礼貌?” “懂礼貌应该怎么说?” “应该说,你好,请问找哪位。” “哦。”光耀在那头拖着声调复述道:“你好,请问找哪位?” 小奇笑,他也笑,笑了两声,嘁一下,“我这里有来电显示的好不好?笨。” “我这是公共电话,有来电显示又怎样?” “你们楼层三台电话,第一台尾号7568,第二台2593。” “第三台呢?” “……不知道。你用第三台打来过吗?” “第三台是坏的!笨。” “你才笨!”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忽然各自难为情起来,片刻无话,小奇轻声问:“听说,你挨你爸打了?” “听谁说?方泳柔那个大嘴巴……” “喂!” “你少听她瞎说八道。” “所以是没挨打咯?” 光耀恼羞成怒:“说这个干嘛?” “那不说这个。”小奇的声音变得像水,温柔地往低处流淌,“等我回去,给你带鸡蛋布丁吃。你有没有吃过?日本进口的。” 方泳柔站在拐过弯的墙角边,静静地听着小奇说话。 “我刚刚打了好几次你都不接,你在干什么?是吗?你爸妈不在?你今晚作业写了没有?我警告你,不要老欠作业……” 她靠着墙,将手背在身后,看着自己的脚尖。 直到一旁出现另一对脚尖。 她吓得马上抬头。 周予疑惑地看着她,又将眼神瞟向拐角,小奇讲电话的声音传来。 周予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在偷听人讲电话? 方泳柔一把扯过周予的衣袖,拽着她走远了几步,压低声音凶道:“你站在这里干嘛?” “我路过。” “这个时间不睡觉,瞎路过什么?”108的门明明就离这儿十万八千里远,公共浴室在另一个方向,这人分明就是特意走来戳穿她的。 “我还没去刷牙。” “那你就去刷!” “吃完才能刷牙。” 周予拿着那条健达缤纷乐巧克力,低头去撕包装纸,撕开一个口,又隔着塑料纸将巧克力折成两段,略微递过来一点,问泳柔:“吃吗?” 方泳柔一口拒绝:“我不要。”她本想直接走掉,想一想,又说:“那本书我放在教室了,明天去了,我把那50块钱还给你。mp4的事情,我不跟别人说,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嗯。” 楚河汉界这就算是划好了。泳柔转身回宿舍,窝进自己的床铺里,翻出那个罪魁祸首mp4来听。 长按开机,电量竟是满的。 她心想,周大小姐真有闲心,搞无聊的恶作剧,还顺便帮她把电充了。 总之,她无法理解她,就像无法理解城里来的堂弟妹,家花养在高楼之上精心粉饰的寓所,风吹不得,日晒不得,野草也不应要求家花与自己共情,只要划好各自的地界,彼此相安无事就好了。她从床上起身,揭开窗帘一角望去,看见周予仍站在原地,绑了一整日的马尾有一点松散,毫无心防地垂下来,像有些孤单。 周予把那条巧克力吃掉了。 学校图书馆二层最深一间的古代文学阅览室里有一个空置的电源插座,原本接了一台检索电脑,因为插座接触不灵,这才空置下来。 返校那天,她在图书馆里上上下下转了两圈才找到它,于是在旁边就地坐下,翻出自己的充电器,接上那只电量濒危的mp4。接触不灵,她只好每隔几分钟就拿起来看看,把插头按紧一点,确保它正在充电,坐了一下午,读了半本《海上花列传》,全然不知读了些什么。 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招惹也是无意识的,无意识地去确认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 她自以为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既是被讨厌了,那也无所谓。她将手中的塑料包装展平,然后扔掉。 既是讨厌她,干嘛还给她巧克力,干嘛不把她的“恶行”说给别人听? 雨停了许久,梅苑天井不平整的水泥地上仍积着浅浅的水洼,像难以自洽的年纪里,某些人捧在手中难以表达的真心,也像某些人总是过剩的温柔。 夜空中的云散去,月亮落入水洼,像引力场开始拉扯,玩着名叫命中注定的游戏。 8、2-3 黄历上写庚寅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宜理发。 大伯瞪着通红的眼泣诉一个上午,来回唠叨这些年几多不易,为弟妹付出几多心血,阿爸不善言说,无话安慰,只有抽烟,日头越升越高,乡里乡亲行来踏往,怕人经过瞧见,只好把大伯劝上楼来,见泳柔躲在二楼,就拿一张五元钞票打发她:“去,找剪头婶,把你头发剪一剪,前面这么长,真像乞丐婆!” 像什么乞丐婆?这年头,哪有年轻女孩不留刘海? 当然这时不宜顶嘴,泳柔领了钱去,临走大伯还嘱咐她:“今天九月节,路过大伯家,记得给阿公阿嫲上香!你大伯姆今早煮了鸡和鱼,你去那边吃午饭。”边讲边用粗糙肥大的指节搓搓眼窝。 她出了门,自家房子后头小道三拐四拐就到了剪头婶家,婶是阿爸那一辈的称呼,她这一辈该叫老姨,但她不叫,她跟着小奇叫阿嫲。 剪头婶就是小奇的奶奶,也就是丽莲姐那死鬼老公的妈。 泳柔听大人讲过,小奇的父亲家几代都是理发匠,周边脚程以内几个村子,独此一家做这手艺,父传子传孙,儿子学理发,儿媳学挽面,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什么都不必学。单传到小奇的阿公这一代,剪头婶中年丧夫,她执起丈夫的剪子,做了这一脉祖辈以来第一个女理发匠。 手艺是往日偷学的,老辈人有点手艺,都讲究传男不传女。 剪头婶的理发店是用老厝半边厅堂改的,窄窄一间,铝框玻璃门旧得发黑,春联贴了好几对,全旧得缺角少字,踏进去,是邦邦硬的水泥地。小奇的弟弟大野搬个小桌板在店门口吃午饭,他上初中了,功课不好,模样总有些畏缩。泳柔在理发椅上坐下,阿嫲帮她披上围布,扭头冲店门外骂骂咧咧:“你筷子插在饭上做什么?拜死人啊!”回过头来又对她温柔似水:“前面剪一点点哦,阿嫲给你剪得精神一点,不遮眼,念书才清爽。”再扭过头去骂:“鱼不要翻哦!阿嫲今天吃斋,你把肉都吃掉,不许浪费!” 南方沿海信鬼神,饭桌上讲究多,像筷子不能插在米饭里,那是死人饭。还有逢年过节,吃鱼不能翻鱼身,靠海吃海的地方,翻身如翻船,是大忌讳。 阿嫲细眯起眼,凑近来剪,泳柔觉得奇怪,便问:“阿嫲,你看不清吗?眼睛不舒服?”大野在外头喊:“老花眼了啦!”阿嫲一口否认:“别乱讲!清楚得很!” 若是老花眼,怎是要凑近来看?阿嫲眨眨眼皮,又恢复常态,一双枯手自如来去,还嘻嘻笑着问她:“要不要阿嫲也给你挽一下面?出过花园了,可以挽面了。对嘛!阿嫲记得你跟小奇是同一年生,虚岁十六了。怕疼啊?也是,你们现在好了,女子也有书好读,虚岁十六,离嫁人还远着哩!不急挽面。小奇在学校好吗?书读得好吗?唉,九月节,连柱香都不回来上!都是她那个无情义的阿母教的……”话到这里,就进入义愤填膺环节,泳柔通常是闭眼静静听讲,可今天她有心事,在阿嫲的碎碎念间,总算找到缝隙插嘴:“阿嫲,你知不知道我细姑的事?”“你细姑?知道啊,最近跟你伯吵架嘛,女孩子家家生了副反骨……”“不是这个,我是说,细姑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小时候就是不讲话,也不跟村里小孩玩,每天抱着书看,小小年纪就搞两个厚瓶底戴脸上……谁想到她有出息,真给她考上好大学,不用回来做渔民,也不用做渔民的老婆。这样一讲,你大伯不容易哦,年纪轻轻就养弟妹……”“也不是这个!”泳柔干脆直说:“我细姑出生那一年,是不是……被我阿公扔掉了?” “哦……你讲这个啊。”阿嫲声音不那么洪亮了,“那个时候穷嘛,也不稀奇,那么多个,怎么养得起,不过你阿公确实是心狠,男人的心硬,要不是你阿嫲大哭大闹非要去找……来,好了,阿嫲拿镜子给你照。”镜子是一面塑料圆镜,放在桌上,高度不对,要拿近了才能照见,一拿近,泳柔吓得大叫一声,顿时觉得额前凉风阵阵,本来些微盖住眉毛的刘海被剪得简直就像草地只剩草皮,短短一截刚过额顶,平齐一溜,像个傻瓜。 “怎么?不喜欢啊?不会呀,多精神。你爸爸给你多少钱?阿嫲收你三块就好,剩下的你去买糖吃。”阿嫲根本不理她的震撼,利利索索地解了系在她脖子上的绑带,抖一抖围布上的碎发,转身一看,大跨步走到门口,一扯桌上垫骨头的小报,连迭声怨:“哎哟!你拿什么不好!这是最新一期六*合*彩报!阿嫲还要看!” 泳柔无可奈何,抬手捂住自己光溜溜的半截额头,还是将5元钱塞在收银罐底下,走出店门,一低头就收获大野表情夸张的无声嘲笑,阿嫲只顾钻研手里的报纸,还塞到泳柔眼皮底下要她看:“阿柔,你帮我看看,你脑子聪明,你看这张图,代表什么数字?今晚就开奖,我还没买咧!” 大野拿筷子敲碗:“阿嫲,今天九月节,你还玩赌博,吃斋的修行都败掉了!” “你晓得什么?佛祖知道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身小财,心情好了还会显灵保佑我中个特码咧!” 泳柔一看,印制模糊的非法小报上一副小小黑白图画。阿嫲说:“你看,一棵树,三只鸡,是买13,还是买31?” “那怎么不买属相鸡?” “对哦!对哦!属相鸡……那是5,17,29,41……三只鸡,会不会是买第三个,那就是29咯?” 泳柔又问:“那一棵树怎么解?树上两只鸡,地上一只鸡,由高到低,是21。” “也有道理,也有道理……”阿嫲念念有声,使唤大野:“阿野,你去给阿嫲拿支笔,把你阿柔姐讲的都记下来。” “阿嫲,你再看这棵树,左边三杈树枝,右边四杈,加起来是7,还是34?” “那这下难了,这么多种可能……” “所以嘛,”泳柔接过报纸,“不管他开哪个数字,用结果推过程,总能找到个解释。佛祖听说你信这种非法报纸,都会被你气死!” 阿嫲当然也知这荒谬,自己被逗得直笑,拍打着她的手臂讲:“佛祖都成佛了,不会死啦!你们这些小孩,书读得多,反而无趣!过日子总要有点念想,阿嫲一次才买5块钱,输不成穷光蛋!你中午去哪家吃饭?去你大伯家?要不要在这里吃一点?” (作者注:如看不懂本段内容,请看作者的话。) 泳柔顶着滑稽的新发型告别了阿嫲的理发店,没有直往大伯家去,而是穿过村子,走过装着大喇叭的村公所,走过塌掉的旧宗祠,走过一幢又一幢高不过三层的村屋,一直走到望见了村子背面的海岸线,海岸线向北弯折,从地图上看,小岛恰是在此处凸出来一个角,角的尖尖处有一个“海之角观景台”,还立了一座白色灯塔,站在方口村的边缘看,灯塔并不巍峨,太远了,走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灯塔对于方口村的孩童们来说,就是童年冒险的最远方。 她沿着海岸线往海之角的方向走,天光刺得眼睛半闭,晒得脚背发暖,走了一小段,就看见前方远远迎面走来一个谁,无需看清,她就张口喊:“姑!吃饭了!” 对方脚步放缓,她踩着拖鞋飞奔而去,一下紧紧拥住,伏在平静的肩头,说:“姑,你还有我。” “说什么?”方细摸摸她的头发。 “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不会把你丢掉。” 方细失笑,“你就算想,准备怎么把我丢掉?走,吃饭去。” 方泳柔松手,转而挽住方细的胳膊,“姑,你想吃什么?我有攒钱,我给你买。不然,我们去圣伯公庙那边吃鱼肠米粉,还是去妈祖宫,妈祖宫旁边有个阿婶卖蚝仔烙。” “妈祖盯着烙的会比较好吃吗?想吃蚝仔烙,回家找你爸不就好了?” “那你想吃什么嘛?我们去县里走一走,去光耀他们学校门口买手抓饼和炸鸡柳。” 方细发现了泳柔的新发型,拿手指拨一拨那短得可怜的刘海,“谁给你剪的?剪头婶吗?”泳柔这才记起这桩窘迫,连忙腾手来捂额头,细姑说:“很可爱嘛。”细姑惯用温柔的口吻来调戏她。“走吧,你大伯姆今天拜神,做了一大桌,需要你去帮忙消灭。顺便,去给我爸我妈上柱香。” 姑侄二人挽着手,走在晴好的海边,方泳柔偷偷侧眼去瞧,细姑的面庞如无风时的海面,无波无澜,什么心事都没有写。 他要把你丢掉,你干嘛还去给他上香?她想问,但又知有些事情是决不能问的,只能等待时间回答。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不怕我已经走了,害你走到海之角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你的包还在我手上!你要是害我白走一趟,我就拿包做人质,向你要一百万赎金!” “一百万就够了?也不是很天价嘛。” 泳柔吃惊地问:“一百万还不天价?” “也是,对你这小孩子家家来说,一百万就是天价了,就像村里那些小屁孩,还真以为海之角就是天涯海角。” “你还不是从小屁孩变成大人的?年纪轻轻口出狂言!” “那可不一样,有些人生下来就知道,海的那边一定有别的陆地,这座破岛不是全世界,有些事情,它说了不算。” 泳柔向海之角的方向望去,“广州是不是往这个方向?” “广州在西边。海之角朝北,”方细抬手指向灯塔,“往上走,出了广东就是福建,再往上是江浙,上海,然后就是山东半岛,东三省。方泳柔同学,世界很大,你记得要去看看。” “好,我一定去看,去看看这个世界——”泳柔提起一口气,向灯塔呼喊:“到底是谁说了算!” “反正不是土地公,也不是妈祖。” “也不是大伯。” 两个人挽着手一起发笑。泳柔笑嘻嘻地说:“不过,妈祖宫的蚝仔烙好吃,这个妈祖说了算!” 到了大伯家,她们一人燃起三支香,向供在厅堂里的牌位跪拜,大伯姆在一旁注视,嘴里念念有词:“阿妈阿爸,细妹和阿柔来了,你们在天有灵,保佑细妹工作顺利、寻到如意郎君,保佑阿柔学业进步……”她嫁入这个家中,就变成这个家族的母亲,负责在祭拜时守护这与天相连的青烟。泳柔望着牌位默念:阿公,你心真狠,我不要你保佑!你做了这种事,应该上不了天,只能下地府了吧?阿公,你在九泉路上走时,有没有后悔? * 周予逐渐惯了每日下午吃过饭后就去社团办,那里人少,杂志社又在最末一间,傍晚时候很安静。除了她,每天都来的还有社长小关师姐,后来整整一年,小关师姐都像初次见面那天一样,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盯着电脑敲敲打打。 高二的留任干部只有小关师姐和阿白师兄两人,一个任社长兼主编,一个管后勤打杂,高一新人十几个,每周三例会,实则是点心会,大家一起挥霍阿白的生活费。例会开了两次,正经的议题只有一个——《南岛新风》的年度选题。 平日的手工杂志由社员们各自选题制作,只有《南岛新风》是印刷成册的社刊,在校园内发行,课业为重,一年只做一期。杂志社去年刚成立,因此她们要做的是创刊号,选题尤为重要。阿白师兄想做“科幻电影”,比如《星际迷航》,对未来的幻想正契合“新风”。心田的提议是与16岁息息相关的“初恋”,小关师姐答可以,今天我把选题交到团委,明天我们就吃散伙饭。其他意见如“志愿”、“友情”也都平庸,七嘴八舌聊到吃完了桌上的虾条,散会,小关社长的总结陈词是:“阿白,下次多买一点。” 人散了,只留一个小关自己敲电脑,一个周予自己看闲书,良久,小关师姐忽然说:“你呢?刚刚那些选题,你喜欢哪个?” 周予答:“都不喜欢。” 电脑屏幕前的办公椅旋转过来,小关脱了鞋屈腿窝在椅子里,一边裤腿往上卷,一截小腿白得晃眼,她饶有兴味地看看周予,抬手盘起长发,再拿一支圆珠笔别住,“你说一个?”笔斜斜插在她脑后,令她看起来像个难掩锋芒的不羁侠客,心田偷偷与周予八卦过,说你觉不觉得小关师姐这人很特立独行?有一种流落江湖的气质。 周予说有吗? 心田自觉说了也白说,遂撇下周予,与其他高一社员一起围住小关,叽叽喳喳问学校里的种种事。这种时候,周予通常只在一旁静静观察,她发现小关总是答得敷衍,阿白倒是在一旁上蹿下跳地补充,但社员们还是爱问小关,不问阿白。小关就跟武侠小说里的主角一样,是天生的领袖,不必做什么,天下人就为她而来。她的口音也与众不同,她说正宗的北方普通话,在这湿润温暖的南方沿海,确实像个漂泊而来的隐士。 多年以后她们再见,周予说你知道吗?以前心田总说你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小关说是吗?我如果是北边的行侠客,你就是南边的锦衣卫,那时候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观察我,总感觉我们有一场紫禁之巅的决斗要打。一边说,一边抓过桌上一支干净的筷子扎起头发。 周予甩回去二字点评:中二。 而此刻光阴还未如后来一般加快脚步,仍在这间窄小的办公室中为她们停留,小关脑袋后头斜扎着一支圆珠笔,挑眉毛问周予:你说一个? 周予把下巴搁在摊开的杂志上,两个人望着对方,屋内宁静,几分钟后,周予说:“《南岛新风》,第一期,应该记南岛。” “你该不是指这间把人圈起来的破学校吧?”小关是明知故问的,周予看得出来。 “我是说,你脚底下的这座岛。” 新的必定根植于旧的,旧的崩塌,腐烂,却变成新的土壤。 土壤之中生了根,发出芽,长出无数个永生难忘的梦。 * 我们的岛。 虞一翻毕手头几页纸张,转手递给隔壁桌位的方细。“方老师,你看,那帮小孩写的,杂志企划案。”方细接过来,“我们的岛”四个字,就写在封面上。 《南岛新风》创刊号,2010-2011,署名处是:高二7班,关…… 她的目光被第二个名字吸引,“周予?5班的周予?” 起首是选题概念,随后阐述各个栏目,整期杂志围绕南岛展开,手绘地图、观光冒险指南、本土人情风物、摄影板块等,另还有虚构类栏目——小说与诗歌板块“南岛的梦”,拟面向全校征稿…… 她草草读毕,递还给虞一,随口点评:“挺好的。” “不多给点意见?你不是本地人吗?这岛上有什么值得采风的地方?你讲给我听,好让我去那帮小孩面前显摆一下。”虞一拿起笔,在封面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拟同意。然后签名,虞字复杂,笔走游蛇般写就后,潇洒提笔一横,在纸上拉出长长一个“一”字。 “没什么,就是普通的县城,乡下,要么就是没开发的荒岛。” “你家呢?你家住在哪里?”虞一转过椅子,翘起腿,倾身与她说话,她下意识想躲,她不喜欢这样瞬间拉近身体距离的谈话方式。 “港口旁边一个村子。那没什么值得记录的,乡下都是那样,设施落后,还迷信。既然是新风,干嘛要写那些老封建?”她顾着看教材上圈起的要点,对照着翻备课书。 “就当让她们去田野调查也好,要不,干脆让她们去你家怎么样?”虞一大概很喜欢这突如其来的灵感,又将身子歪斜到她桌旁,近得她无需抬眼也能感知身旁目光的温度。她觉得虞一的眼神确实有“温度”可言,是热的,直白,自信。“以免她们去岛上乱晃,再跑丢一个。” 她当然拒绝:“高中生没有做田野调查的必要吧?严格来说,那是我哥的家,不是我的家,我做不了主。” 父母的房子推倒后,原址上另盖二层楼,大哥娶了妻,侄儿们接连出生,大姐嫁到别的乡里,长年在渔排上过活,二哥早夭,三哥四哥各自成家,于她来说,家人变成一个淡薄的概念,大哥说留了房间给她,她心领了,那房间逢年过节总被人住着,有时是从城里回来的四哥一家,有时是大嫂来探亲的亲戚,还有时是邻居家挤不下了来借住,比较而言,教师公寓才更像她的“家”。 她瞥到旁边桌上的签字,调转话题发问:“虞老师,你为什么叫虞一?”她想起虞一说过,虞家父母连送女儿念寄宿中学都舍不得,那该起一个更深思熟虑过的名字才是,为什么是这样简单的“一”字?简单得像她的“细”,只因“细”在方言里与“小”字同音。没人给她起过名字,她就是方家的“细妹”,直到要上学,阿妈领她去乡镇派出所上户口,阿妈不会说普通话,只说是叫阿细,姓方,这才登记作“方细”。 虞一顺着她的目光,扭头去看自己的签字,“你猜猜看?” “一,应该是第一的意思?” “不是。” 她只好瞎猜:“一生一世?一览众山小?” “也不是。” “猜不到了。请揭晓。”她摆出认真聆听的架势。 “原本起了好几个名字备选,我记得我爸还把这件事写在当年的日记本里,我偷看过,他和我妈吵个没完,”虞一莞尔一笑,“什么雨晨、淑娴、楚楚,起了一大堆,后来他们吵着吵着,忽然想,虞这个字这么复杂,再配一个笔画多的名字,那写起来多累?干脆,就挑一个最简单的字。” 果然,简单与简单是不一样的,有些简单只是省略,是不在意,有些则是爱里剔去了负担,他们并不期盼她长成一个怎样的人,只求她一身轻松,事事都可溺爱她,连签名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想着替她省去麻烦。 “好原因。”她只当是闲谈,并无羡慕之情。 * “我的天!泳柔,你的头发怎么了?” 第五次。周予低下头去沥净水盆中的校服。 这周以来,她第五次在公共浴室里听见有人笑话方泳柔的新发型。方泳柔也在洗衣服,就站在她斜对面,她们各自占着一个水龙头。 中午放学直至午休响铃,公共浴室里总是人满为患,女孩们洗澡洗衣、叽叽喳喳地聊天、合力拧干洗过的衣物,潮湿的水雾经久不散,在空间内四处流连,淋浴间的隔门、白瓷砖砌的洗衣台、脸盆与盥洗用具,还有年轻的女孩们,一切都水淋淋的。 方泳柔有些窘迫地回应:“就,不小心剪太短了!别笑!” 周予想,我可没有笑。她将沥过的衣服拧成一长条,水滴滴答答落进盆里。 心田走来与周予并排站着洗衣。有个谁在浴室外大喊:“108的谁,洗衣服记得拧干一点!我每天走过108都被滴一头水!讨厌死了!” 李玥的声音紧跟着从隔间里传出来:“谁在说我们108的坏话?” 校服的布料粗,尤其是裤子,吸了水就变得沉,周予拧了几下,再拧不出水来了,方泳柔走过她身后,瞧她一眼,将自己手中装了衣物的脸盆搁下,接过她手中的裤子,轻巧一拧,水哗啦啦流。“就你这样拧法,难怪每天滴人家一头!”她小声批判她。 哪来那么大的手劲?周予困惑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再说,滴人家一头的也不一定是她吧? “我刚刚听见我们阿玥在说话。”声音比人先亮相,话音一落,齐小奇擦着头发自隔间里出来,“阿玥,你在哪间?”一双透明塑料拖鞋踩过湿漉漉的地板,发出叽叽的声响,整个楼层就她一人穿这样的拖鞋,6班的女生见了,都笑说是阿嫲拖鞋,齐小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每天来洗澡都要高喊一声:阿嫲驾到,小妹们让一让! 她寻声辨位,“叽叽叽”地跑到李玥用的那一间门口,贴到门上,谄媚兮兮地问:“阿玥,你的热水够用吗?要不要嘀我的水卡?”李玥没好气:“不要!烦不烦啊你?变态呀,贴在人家门上。” 自从齐小奇错交了李玥的社团报名表,周予每天都可以在浴室里欣赏这一出戏码。 方泳柔去拉齐小奇:“你别烦李玥了。”齐小奇依依不舍,再次对着门说:“阿玥,今天是招新最后一天了,下午放学,排球场,我等你,不见不散!”“谁跟你不见不散!” 浴室中的人渐渐散去,李玥出来见了周予与心田,笑话她们:“两个乌龟,动作这么慢。”她每天早早来排队,排上了,又把位置让给108的舍友们用,因此总是最末一个洗。 心田答:“等你。” 周予答:“没洗完。”她还在搓袜子,总觉得搓得不够白。 三个人排排站,心田忽然怯怯地问:“舍长,今天下午,你真不去?” “有什么好去?我又没报名。” “我觉得排球社也不错呀?” “有什么不错的?我们这种学校,就文化课强,体育类社团,还是大球类,去打校际比赛,打得过谁?齐小奇她们根本就是去玩的,我不去。” 程心田向周予投来求助的目光。 周予便开口问:“你不参加社团了?” 李玥听了这话,有些黯然,“……我是觉得,参加排球社,纯属浪费时间!” “也是,去了也不一定选得上。” “啊?” 周予真心实意地复述道:“去了也可能选不上,还不如留在教室把作业写了。” 李玥急了:“怎么可能?排球有什么难,体育课上你们不是见过我打……” 吱呀一声,浴室里最后一间紧闭着的门打开了,大头顶着一头乱发出来,谈话被打断,三个人齐齐望去,李玥搭话说:“欸,大头,英语社招新结果出来了吗?” 答:“嗯。” “你去哪个部门?” “我面试没过。” 集体哑了声。她们都知道,大头次次都考年级第一,却唯独英语口语不好,天才出生在乡野,也讲一口乡音。这事在她们三个城里小孩看来,有一种令人不忍细想的残酷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心田,“没事,大头,我面文学社也没面上。” 然后是李玥,“对啊,我连面试机会都没有呢。” 她们左右夹击站在中间的周予,周予只好说:“英语社也没什么。” “哦。无所谓啊。”大头将一团衣服扔进盆中后悠然离去,徒留她们陷入莫名其妙的尴尬氛围中。 这天下午,周予望见齐小奇在走廊上夹住大头的脖子,还取笑大头说,哟,年级第一,你也有今天!也是,你那口语比我好不到哪去,你说几句我听听?算了算了,人嘛,也不能什么都拿第一…… 她若有所思,但直到好几年后的某一天,她恍然回想起这件事时,才意识到,令她们陷入尴尬的不是大头,而是她们那高高在上的同情心。 李玥还是去赴了排球场之约,去之前,扭捏一番,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看看,正好活动一下。你们去吗? 排球场边上有一棵巨大的凤凰树,周予躲在那繁茂树荫下蔽日,心田拿着周予那台富士相机帮李玥拍照,几个选拔项目,发球、接球、体能,李玥都轻松通过,转过身来冲她们喊,看吧! 心田偷偷问周予:“这是不是你的激将法?” “什么激将法?” “就是你中午跟李玥说的,说她选不上。” 周予困惑地摇头。她是当真那样想,于是也就那样说了。 这时候,齐小奇大喊一声:“李玥!接招!”随后一个箭步跳起,自网对面扣来一个又快又狠的球,球撞地,冲周予飞来,若李玥跑慢一步,就要直直砸到她脸上了。 李玥大叫:“齐小奇,你发疯啊!别欺负我们周予!” 然后她们俩开始对打,那个被人叫作“山风”的高二师姐在场边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兴高采烈地喊打起来打起来! 周予坐在原地发愣,她觉得好奇怪,好像仅仅因为她们分在同一间宿舍,李玥便理所当然地将她划为“自己人”,称她为“我们周予”。她觉得李玥就像孩童时候玩的“老鹰抓小鸡”游戏里那个永远在扮演母鸡的小朋友,总是觉得自己有义务挡在所有人的前边,保护着大家。 心田在她身旁坐下,长舒一口气,忽然说:“能帮上泳柔真好。” 方泳柔就站在对面场地的后方,周予望过去时,她正笑着看向齐小奇。 场上战况愈演愈烈,齐小奇开始搬救兵:“泳柔!帮我!快,我们脸皮厚,我们二打一!” 周予接过心田手中的相机,翻看刚刚拍的照片。排球场的黄蓝色地板已被磨损得泛白,而南国的树不分季节地幽绿着,少女们穿白衣蓝裤,落日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两个动如脱兔的身影总是虚焦,倒是背景处的方泳柔,好几次成为无意中被镜头聚焦的主角,她放大看她那傻气的刘海,忍不住偷笑。 心田在她耳边提起杂志社的事:“今天下午计算机课,我查过南岛的地图了,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网上的地图都不清楚,这岛上也没有什么公交车……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她关上电源。 “你和小关师姐想过了吗?要去哪里采风?” “可以找个向导。” “哪来的向导?你有熟人吗?” 周予答:“我没有。你不是有吗?” 她望向方泳柔。 方泳柔没有看她。 9、3-1 日子定在10月底的周六,一早放了学,心田拉周予到校门口等,“我与泳柔约好了,她们先回家一趟,很快来接我们。”周予问:“她们?” “嗯,泳柔和小奇。” 周予应一声哦。她们总是在一起的,她知道。 待离校的学生们鱼贯散去,道路远处响起自行车的叮铃声,一前一后两个人,各骑着一辆高大的老式自行车,骑得快些的是齐小奇,她散发,蹬起车来,长发与衣襟一同飞舞。心田高举双臂向她挥手,她竟也松开把手举双手回应,心田要跑下校门口的坡道去迎接,她在远处喊:别动!她绕着校门口的花圃兜一大圈,从另一边骑上了坡,到了她们面前才猛捏住刹车,跨下一条腿来支住地面,抬手一抹额前的乱发,行云流水一套下来,好像她骑的是辆越野摩托。她回过头来,故意学港片里的街头混混与她们搭讪:两位美女,在等人? 周予颇觉得尴尬,目光四处游离,心田与齐小奇拉手谈笑,坡道尽头处,骑在后边的方泳柔降速下了车,将那辆大得与她不甚相称的自行车推上坡来。 小奇扭头喊,阿柔! 没有后续的话了,好像只是想喊她一句。方泳柔应,干嘛!好像也不是真的在问。两个人一来一回喊完,就望着对方笑。周予在一旁看,她察觉她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能够很自然地向对方表露出亲昵。 小奇招呼心田:“上车!” 心田问去哪儿? “你跟着我走就是了,不是说带你们在岛上逛一逛,去哪里都可以吗?既然是初来乍到,当然要去拜拜山头。” “拜山头?你是黑she会呀?”心田犹疑地上了后座。 小奇一蹬脚踏,心田尖叫一声,两个人冲下坡去。小奇高声说:“比那厉害多了,我们这座岛全归他管,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广大一手遮天!” 方泳柔一路将车推到周予身边,目光与嘴角的笑意却相反,追随那两人而去,她说:“走吧。”说着收回目光来看周予,笑意彻底消失了。 “怎么走?”周予警惕地看看自行车上的锈迹。 “骑车,我带你。”她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这是我爸的车,昨天刚洗过的。我的车太小,不方便带人。” “……不能走路去吗?” “你想走到天黑?”她跨上车,个子不够高,车子歪斜,腿才堪堪够着地面,这瘦小的样子,实在不像能够在车后座带着一个人。“你坐好。” 周予平生从未乘过谁的后座,望一望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她只好下定决心学心田的样子侧身坐下,手不知放哪里,无措了几秒才抓住屁股底下的车座,车子动了,起步晃悠几下,像不习惯两个人的重量,在下坡路上歪歪扭扭地加速,她的运动天赋贫瘠,平衡感不佳,身体下意识缩紧,伸一只手揪住前面人的校服一角。 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连人带车摔倒了,她犹豫是不是该闭上眼睛,然而没有,泳柔很快掌住了车头,向下俯冲的速度变慢,落至平地,车子稳稳地向前行进,她将手缩回来,用力抓着车座。 方泳柔问:“你害怕吗?” 周予若无其事地答:“没有。” 拐弯是海,与码头相反方向,泳柔骑得很慢,小奇停下来等,回头来喊,怎么骑这么慢?周予很重吗? 她应,你们先走!走大路! 小奇问,走大路?大路远! 泳柔坚持说,走大路! 两个人前后坐着,却无话可说,这自行车以周予的目光看来,旧得像堆废铁,链条生涩,摩擦出吱呀声响,沿海公路寂寥,与城里不同,许久才有一辆车开过,她凝望着碧色的海面,闻见方泳柔外套上的气味,错觉那是海的味道。方泳柔忽然说:“是心田拜托我,我才答应的。” 她点点头,尽管前面人根本看不见,“我知道。” “我是说,我之前说的话还算数的。” “什么话?” “不是说好了,我和你,井水不犯河水?” “哦……”那井水与河水同乘一堆旧铁,这算不算犯了河水?说起来,水与铁的反应条件是……她的神越走越远。再次转弯,道路越来越窄,一个缓坡之后,拐入一条粗陋的沙土路,路面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杂乱车辙。周予问:“不是说走大路?”她不喜欢这条路,太不平坦,颠簸起来,硌得慌。 “这就是大路。我们这是乡下地方,请你多担待。”方泳柔话中带刺。 周予的目光越过路旁丛生的杂草,总算寻到一处破房屋,那屋顶上好像还晒了衣服,她心中疑惑,想这也能够住人吗? 她问:“这条路去哪里?” * 圣伯公庙。 这庙就像心脏一般,嵌在岛屿的正中间。 她们骑得太慢,小奇与心田已等久了,正在院前吃雪条,周予望入去,见到被矮墙围起的院中央摆了一个冒着青烟的大鼎,大鼎后头,几阶宽阔石梯通往庙宇的正殿。 来的路上,方泳柔说,所有在岛上生活的人都来过这里,因为她们相信,庇佑这座岛的神明就住在这里。 周予问,那你相信吗? 没有回答。 这所谓神的居所,看起来并不威风华美,只是一座岭南之地常见的乡间庙宇,外墙发灰,朱色柱子落漆,飞檐上的游龙也快褪出石头本色了,只有檐下一排红灯笼是新的,左右边门各挂一个匾额,一边写“风调雨顺”,一边写“合境平安”。 周予去看嵌在外墙上的石碑,上写,传某朝某代某公,因忠义谏言惹龙颜大怒,被贬至此处,从此揭心竭力护佑一方人民数十载,操劳至死,上天庭,得册封圣伯公,统管南岛土地之神…… 原来是土地公的领导。她拿相机将石碑拍下来。 院外有个推着自行车卖冷饮的阿公,见她们来,眯眼看一阵,讲:“噢哟,这不是大排档家的状元妹嘛?”小奇从他的泡沫箱里掏两支雪条出来,嬉皮笑脸问:“阿公,你不请状元妹吃雪条哦?这可是圣伯公钦点的状元,你请她吃冰棍,保你家子子孙孙金榜题名!” 方泳柔窘得很,逃也似的溜进院里,周予走在她身后,心田还在问:“谁是状元妹?” 院内几个老人围着石台冲茶,扭头一看,接连高声招呼:欸!那个谁,状元小妹,你来啦?然后彼此交头接耳一番:你不记得啦?方口村村长阿忠呀!他弟老三的女儿!今年中考,全岛第一的呀!喔唷,她大伯,就是阿忠,还在这里摆宴席,多谢圣伯公钦点,啊你没来吃啊?阿妹,过来吃杯茶呀。 泳柔羞得脸红,唯唯诺诺,与他们逐个问好,这个是表老叔,那个是三老姨,还有庙婆婶、日杂阿伯……听得周予一头雾水,还以为这全是方泳柔的亲戚,只好跟着一一点头致意。在她眼中,除了外婆,全天下的老人统统相似,都长着同一张她记不住的满是皱纹的脸。 小奇跟在后边进来,也是这个表老叔那个三老姨地招呼一通,周予问,你们是亲戚? 泳柔答不是,不算吧?可能祖上数好几代是亲戚。 那不是你们的表老叔和三老姨吗? 不是,表老叔是……方泳柔停顿,像觉得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一摆手说,反正我们都这么喊,辈分对了就行了。 小奇说,这说起来能讲三天三夜,可以写一本《红楼梦》。第一章,表老叔为什么叫表老叔,第二章,三老姨到底是谁的三老姨。这座岛上像我们这么大的,除了我们方泳柔,没人记得住。 泳柔辩说,没人记得住,那都是谁讲给我听的? 小奇回道,那些讲给你听的人自己都记不明白,你看你大伯和我阿嫲,每次都说得不一样。 小奇教周予与心田,你们也这么喊,你们跟着我们喊了,就是我们南岛的小孩,圣伯公就会保佑你们。 心田嘴巴甜,真就跟着喊,还与小奇一起过去找老人家们讨一杯茶喝,徒留另两人沉默地等在原地。 周予看方泳柔一眼。 还是沉默。 周予又看方泳柔一眼。 周予问:“状元小妹?” 泳柔恼:“不要这么叫!” 那边厢老人家们谈个不休,还在讲:阿忠家的三弟,我没印象,叫什么名?怎么没印象?港口开饭店的呀,他家兄弟四个,训字辈的,忠义礼孝,大的叫阿忠,老三就叫阿礼咯……那个阿妹从小就会读书,他家也是怪,只有女的会读书,阿忠还有个妹妹叫阿细,读到研究生……啊那这个阿礼的老婆,是哪里人? 方泳柔好像不愿听人讲她家里的闲话,扯住周予的衣袖拉她走,两个人走远一些,上了石阶,站在殿堂檐下,泳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学生卡要周予看。 周予看那上面的一寸照,上头的女孩比之眼前的样子更年幼,大概十二三岁,小小一张巴掌脸,紧抿着唇,周予忽然想起她在花鸟市场遇见的仓鼠,是长得有几分像吗?她仔细地看。 “不是让你看这个!”泳柔伸指头把照片遮住。 “那是看什么?” “学号。” 学号是:20100281。 2010是入学年份,0281是入学排名。 “南岛县今年参加中考的学生只有九百多人,考第一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们城里,单一间学校就有九百个考生了吧?” 殿内的香火味粗劣呛鼻,周予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她抬头看这些香火所供奉着的那尊铜身神像,问:“考了第一,还要谢神?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怎么知道?我妈说,中考前,她来问过神,神答应的。” 香火炉下的蒲团上跪着一个女人,双手合十,正对着神像喃喃低语,念了一阵,忽然打开双手,手中掉出什么东西,砸落在地上,那女人看了,大失所望,音量高了些,再次虔诚地对神喊话:圣伯公圣伯公,凡事好商量,拜托你,拜托你。 她捡起地上的东西,重复刚刚的动作,好像是再一次铩羽,愁得全然泄气,两边肩膀垂下去。另一个女人在旁边拍她的肩,宽慰她说,这是神在笑,圣伯公没说他不同意,只说他再想想! 周予小声问泳柔:“这是做什么?” “掷杯筊,就是问神。你看地上那两块木头,一面平,一面凸。摔在地上,一平一凸,就是圣杯,代表神明答好。如果两块都是凸面,就是笑杯,没有答案。两块都是平,就是败杯,神不答应。” “什么都归神说了算?” “反正,我们从小到大,家里要有什么大事,都得来问神。” “那他有没有失算的时候?” “有。他说我阿嫲的病会好,结果没有。我阿嫲死掉了。” 听了这话,周予扭过头,看见泳柔仰着面孔,倔强地与神对视着。 “所以,我不信我考第一是靠他,我只信是靠我自己。” 那对来求神的信徒互相搀扶着走出殿去,周予听见她们在说,算了,圣伯公是男的,哪里会懂我们女人的事,下次,我们去问妈祖。哎呀!小声一点,别给他听了去!然后她们就嬉笑着走了。 看来,说是信神,也不是尽信,背地里还要说神的坏话,更有甚者像方泳柔,还要当面质疑神是个骗子。 周予从未触碰过这样的世界,在她家,外婆信仰的是“德先生”与“赛先生”,阿爸信的是交情与利益,阿妈则独独信她自己。她与方泳柔并肩站在正殿高高的门槛外,看着来求神的人们,看着香火炉上的烟丝丝缕缕飘散去,谁也没有迈进殿里。 站了片刻,心田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你们问神吗?听说圣伯公很灵的。” 泳柔转头问:“听谁说?” 小奇也走来了,“就刚刚,庙婆婶又把你的丰功伟绩宣传了一遍。” 心田讲给周予听:“庙婆婶说,中考前,泳柔的阿妈,大伯,大伯姆,三个人来问了神九次,九次都是圣杯!果然,泳柔就成了状元妹。” 小奇笑说:“还有泳柔的大伯姆来问她儿子的成绩,连摔三次,三次全笑。” 泳柔也笑:“我记得,她很生气,回去一直说,笑笑笑,笑什么笑!然后把她儿子给骂了一顿,说他丢人,落人笑柄。” 心田煞有介事地告诉她们:“刚刚庙婆婶说我面相好,将来一定会发大财。” 小奇捧住心田的脸揉来搓去,“你傻不傻?她是说你脸圆,像个聚宝盆!何况她又不是真的神婆。” “我不管,她说得肯定准。” 周予提问:“她不是神婆,那她是干嘛的?” “庙婆婶是帮人办后事,卖纸扎的。我阿妈说,她在这里,是在等生意,看谁家有病人来求神,就去攀关系。” 四个人站在殿外说小话,不知不觉就挤在一起,生怕被老人家们听见。 “表老叔呢?” “表老叔是丧葬队队长,吹唢呐的,他跟庙婆婶是一伙。” “原来他们都不是来拜神的。”心田睁大眼睛。 “当然不是,他们是来赚钱的。日杂阿伯的店就在旁边,他店里卖香烛,比村里卖贵好多!还有三老姨,三老姨是专给人看八字、当媒婆的,那些来求姻缘的,就顺便求一求媒婆……” 原来,不止要说神的坏话、质疑神的能力,还要靠神来赚钱,这庙里来去许多人,没有谁是真的上了香磕了头,就只管回家躺下等着神来关照。 心田找真正的庙公讨了香,在圣伯公像前跪下,很认真地伏低身子三次,上了香,小声与圣伯公说了些悄悄话,然后学其他信徒的样子,掷了三次杯筊。小奇问周予:“你呢?有没有事要跟圣伯公说?” 周予摇头。 除了掷杯筊,还可捧起神像前的经筒,晃出一支签来,当作圣伯公的回答。庙公翘脚坐在偏殿,帮人解签上神神鬼鬼的经文,有时执起桃木剑虚晃几下,往信徒买的平安符上喷一口香灰水,这就叫作“开光”。她们在一旁看,被人驱赶,人说你们小孩子不要乱看,小心鬼来托梦。 院内老人们将方泳柔叫过去问话,一是问你姑姑人生大事有着落没有?方泳柔说我姑姑好多人追,是她看不上。二是问你妈妈有没有要给你生个弟弟?她答不上来。老人们又看站在一旁的周予,说这个没见过的阿妹是哪里来的?哦,市里来的啊,难怪长得这样白净,你们看,脖子细细长长,脸又小,长得好像动物园里的白天鹅。说着就递花生酥给她吃。要她喝茶,她拒绝,她不想用老人们不分你我的茶杯。那个专给人说姻亲的三老姨还说她面有桃花相,“回去跟你爸妈讲,将来要出阁了,就来这里找三老姨,三老姨帮你合八字。女怕嫁错郎……” 泳柔私下与她说,你看到了?我们这里就是这样,除了信神信鬼,就是结婚生小孩。这有什么值得写进杂志里的?还不如写些大城市,什么东京巴黎,香港伦敦。 周予说,又不是旅游杂志。然后问,那你信有神,信有鬼吗? 泳柔答得不笃定,也许有吧?我也不知道。 周予再问,结婚生小孩呢?你想结婚生小孩吗? 泳柔皱眉:想那么久以后的事情干嘛? 她们在圣伯公庙外吃午饭。那店称不上是店,连菜单都没有,在周予看来,只是在一处断壁残垣内支了个灶台。灶上大锅内汤头滚沸,几只塑料水桶里鲜鱼乱跳,掌勺的阿姐一见方泳柔,也是大叫:状元小妹!你带小朋友来玩呀?一人一碗,好不好?一定给你下足料。 看来状元小妹的名头,在这岛上,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方泳柔难为情得埋头拼命擦桌子。 周予瞥见断壁后头有人在杀鱼,食客络绎不绝,阿姐的大勺一起一落再起再落,泼下一碗碗热汤。很快四只大碗端上桌,是米粉,鲜味扑鼻,乳白的汤,顶上一片罗勒叶,还有一堆形状各异的配料,周予拿筷子去挑,问这是什么? 小奇说,是鱼肠。这是鱼肠米粉,在我们这里最出名了!她故意说得大声,讨掌勺阿姐高兴。 周予又挑一筷子,那这个呢? 鱼肝。 方泳柔看出她犹豫,问,你不吃内脏? 于是伸筷子过来,将那些她不吃的东西都一一挑走,又把自己碗里的鱼丸换给她。 没有鱼肠的鱼肠米粉味道很好,只是方才在庙里吃了太多花生酥,她只吃半碗就歇下筷子,状元小妹遂吓唬她,圣伯公在看,浪费粮食会遭报应!她平静地应,你刚刚在里头,不是说你不信他?堵得状元小妹说不出话来。 因庙婆婶赐名,心田得了新外号叫聚宝妹,她倒乐意,老人们说她个子小,又说她脸肥嘟嘟,她脾气好,怎样说她都不恼。 掌勺阿姐边捞米粉边与她们谈天,说吃啊!多吃一点。人不吃饱,愿望哪会成真? 小奇小声告诉她们,这话,她跟客人说了有十年了。 阿姐的耳朵灵,马上接话说,我这是至理名言,说一百年也不过时。你们多来庙里转转,就知道人是怎样活下去。一哭二闹三磕头的,只要还吃得下饭,就还能活下去,还能等到神明来显灵。 心田与家里约好了下午回去看店,吃过午饭,她们便骑车去码头搭船。 方泳柔依然骑得很慢,被小奇与心田远远落在后头,过午,沿海公路上的车更少了,很长一段路途上,整个世界只有她们两人。方泳柔主动与周予说了几句话,一句是:“你刚刚拍的照片,我和小奇还有心田的合照,你要是洗出来,能不能也帮我洗一张?我付钱给你。”另一句是:“你上次折的那个爱心是怎么折的?下次你教我,可不可以?”最后一句是:“……对了,你的学号是多少?” 周予诚实地回答:“0072。” 于是方泳柔再也不说话了。 周予还是不习惯坐自行车后座,她记不得路,调转方向走,于她来说就变得全然陌生,但她心中对方泳柔生出信赖,这信赖也许一早就萌生了,自她去方家的店吃饭那天,她知道了她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知道了她有个怎样的父亲,看见了她对抗欺侮的态度,她不曾像这样了解过其他的同龄人。此刻她坐在她的自行车后座,她还知道了她是考全岛第一的“状元小妹”,知道她阿嫲去世了,知道她有个姑姑,甚至还知道了她十二三岁时的样子,她心中的信赖再一次生长,这其中生出些别的枝节,比如她在回程的路上一直想告诉方泳柔,城里有一家肠粉店很好吃,跟今天的米粉一样好吃。后来周予知道了,这是诉说的欲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便是由此开始,她与这个世界的交往,自这天起,也真正地开始了。 回程途中,在渡轮的甲板上,心田问周予:“我的脸真的很圆吗?” 周予扭头看,海风吹拂,将心田两侧的齐肩短发向后吹,露出一整张脸蛋来。 “嗯。” 心田捧住脸,俯身看海。“你今天怎么不拜神?难得去一次。” “没什么好拜的。” “是吗?你没有愿望,也没有苦恼吗?” 周予不知怎么答,也俯身去看海。她忽然明白方泳柔为什么不答她信或不信,也许是因为,她们都还未搞清楚问题到底是什么,自然也就找不见答案。 心田说:“我有向圣伯公许愿。我说,希望我——” 周予打断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心田愣住,转过脸看她,她没有回应心田的眼神。 她还没准备好。她怕她说出些隐秘的苦难,她没准备好要倾听,她怕她说了,她不知怎样回应。 心田深吸一口气,笑着说:“你说,圣伯公会显灵的吧?” 周予答:“会的。你不是已经是南岛的小孩了吗?” 船载着她们,返回海的那边,那是属于她们的世界。海上无风,万里无云,一切暗涌深埋在海底。周予心中想,举头三尺是否真有神明?亦或那只是人在挣扎之中伸出手去,盼望着能够握住的虚空呢? 人还能够去问神,也就代表着,仍没有丢掉追问这世界的勇气吧。 * 步入十一月,泳柔心中有两件头等大事,第一件是期中考。 另还有一件。 她在家翻黄历。11月4日,8日……她逐页往后翻去。 12月4日。 小奇的生日。 阿妈自房内出来,见她在翻黄历,走过来瞧,说,今天初一了啊?那这个月你阿嫲要做祭了。阿妈接过黄历去翻,嘴里念,十五、二十、二十八、二十九…… 泳柔看着阿妈瘦削的侧脸,眼睑干燥,眼下挂着疲惫的眼袋。她忽然想起那日在圣伯公庙,庙婆婶问她的话,大伯也同样问过。她盯着阿妈看了片刻,阿妈问她干嘛?她张了张口:“阿妈……”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叫喊:“方泳柔!” 话未出口便被打断,她一听就知是谁,不耐烦地跺着地板走到窗边,嘴里说:“谁啊!” 阿妈说:“听声音好像是光耀。” 方光耀站在楼下,再叫一声:“方泳柔!下来!” 她不情愿地下了楼,随方光耀走远一些,抱起双臂,要他有事快快说来。 果然,光耀说:“小奇的生日。你记得吧?还有一个月就是小奇的生日。” 她挖苦道:“我当然记得,我又不是你,脑袋像个漏勺。” 光耀啧一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看黄历了,那天是周六。” “周六怎么了?” “你们周六一早才放学,她生日零点的时候,你们还在宿舍。” “那又怎么了?” “那我就不能在零点的时候祝她生日快乐了呀!”方光耀拧起眉来,泳柔看着他有点像头牛。 “……你就是来说这个的?” 光耀一点头,理所当然地答:“对啊!” 泳柔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别走!”光耀拉她。“你就不想在零点的时候跟她说生日快乐?” 她停住脚步,思忖两秒,无奈答道:“……我想也没办法呀。” “有办法。” “什么办法?我们宿舍十点半熄灯。” “你把她叫起来。” “我疯了?我又不跟她住一间宿舍。” “那你就出门去她宿舍叫她呀。只是熄灯,又没人把你绑在床上。” “要被宿管发现,就……” “就怎样?” 泳柔答不上来,她也不知道若在宵禁时间出来乱晃,被发现了会怎样。 光耀见她有所动摇,更加不遗余力地劝说她:“不会被发现的!小奇跟我说过,宿管不住你们那一栋。半夜三更的,她把大门一锁就走了,跑你们那里闲逛干嘛?何况就算真的被发现,你就说是肚子疼,起来上厕所,人有三急,她还能管你拉屎放屁的。” “……我把她叫起来,然后呢?” “到时候,你先给我打电话,然后你再去把她叫起来,零点的时候,我们一起跟她说生日快乐。” 方泳柔看着堂兄热切的神情,她的心渐渐松动了。 若是那样,她们就可以一起度过她的生日零点了。 13、4-2 用方言唱的本土戏曲,没有几个年轻人爱听,九曲十八弯的咿呀腔调与大量非日常语,对于讲惯了普通话的年轻一辈来说与外星语言无异,庙会的戏台子底下,除了周予与泳柔,再没有别的年轻面孔,她俩站在一众阿公阿嫲的座位后头,肩并肩仰头看,看着演员的水袖从戏台子的左侧甩到了右侧,又从右侧甩到左侧,一旁的乐团奏着乐:咚咚锵、咚咚锵。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半句都没听明白。 站了半晌,周予问:“这是演到哪里了?” 台上花旦小生簪花佩玉的,也不知都是些什么戏中人,泳柔瞎猜道:“不知道,可能是在进京赶考吧?” 前排一个阿公扭过头来,“什么进京赶考?你们这些后生仔,家乡话不会听不会讲,怎么都没点浪漫情调了?这一出是《荔镜记》,”阿公拿手指戳来点去,讲给她们听,“你看他们两个,男才女貌,在这个灯会上一见钟情,这个男的呢,折扇丢了,给这个女的捡了去……” 阿公说起书来比听戏更起劲,逮住她们两个大说特说,她俩谁也不好意思打断人家,被迫听了足足三幕,没能聊上几句话。泳柔问周予怎么忽然来,是来给杂志拍素材吗?周予眼望着台上出神,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刚才喝的饮料太甜,残留在嘴唇上的糖分好像黏住了她的嘴,静滞几秒,她才终于嗯了一声。 回程的时候,周予特意打电话让小朱阿姨来接她,好给小朱寻个开车出门的由头。家里原就有两辆车,阿妈开走一辆,阿爸另有一辆公家的,因此总有一辆空闲,小朱欢天喜地,把车开过海来接她。 泳柔挥手与周予道别。 她记性好,一眼认得,来接周予的车,不是去年她们一家来吃海鲜时开的那辆。她猜想,是换车了?还是本就有两辆?开车的人也不是周予的母亲,周予说,那是她们家里的钟点工阿姨。 脱下校服,她跟周予各自归位,一个仍搁浅在滩涂的淤泥里,一个则住在遥远的云端。 不过好在,云端居民也是需要吃早饭的。这样想来,她离云端好像也没那么远。 到了正月十一,年味淡了许多,但寒假还未过完,村里孩子的烟花也就还未打完,泳柔近来对这些呼朋引伴的活动缺乏兴致,也许因为上高中了,也许因为她在学校接触了太多“外面世界”来的孩子,她愈发觉得村野间的同伴们幼稚、粗鲁,尤以方光耀为首,成天聚在一起就爱说些屎屁尿笑话,近来她每每听见,都完全笑不出来了。 以前不是这样的。她反思过,这是不是一种“端着”?是不是像小叔他们一家一样,“飘了”? 小奇无察她的变化,小奇是水一样的女孩,形状散漫,可以在宽阔河床上奔流,也可以挤进石头缝里,总是轻松自在。她与小奇见了两面,第一次,她想谈谈文理分科的事,小奇大喊这可是寒假!何况,文理分科要到夏天的时候才定。第二次,她关心小奇的寒假作业写完没有,小奇说,你写完了?借我抄抄!她无奈,只得回家将几科作业逐一整理好。小奇的大考名次一直在六七八百名间晃荡,按往届的高考情况,大概能上个普通重本的强势专业,她自己是一点都不急,在她看来,高三,高考,都还远在天边呢。 正月十一,对于泳柔来说,更是2月13,是情人节的前一天。她记着初五在巷子里听到的冯曳与光耀间的对话,距离情人节越近,她越提心吊胆,几次三番借口上网查学习资料,跑到大伯家去试探光耀有无异动。不过,光耀这人本就外强中干,料是没有那个胆子,见她来,还有意讨好她,恐是怕她泄露了秘密,主动提出要带她玩什么红警什么反恐精英,还送了个q*q秀给她。她登上久不登录的q*q,翻出通讯录,加上了5班的班群,她的昵称是“海边的风”。 很快,群里有个叫“fornothing”的人加她,她通过申请,对面发来四个字:我是周予。 光耀抱着膝盖坐在她身旁,忽然唯唯诺诺地来了一句:“喂,你不会说出去的吧?” 她斜睨他一眼。 其实,她并不讨厌光耀。她讨厌的是与小奇站在一起的光耀,是嘴上三句不离小奇的光耀。她点开周予的空间主页,是上锁的,什么都看不见。 她盯着屏幕,嘴上说:“谁说了,谁就是大笨猪。” 两个人别扭得谁也不看谁,彼此都抗拒再与对方细谈此事。 情人节前一天,泳柔的世界还是响起了珍贵之人将被抢走的警报。不过那人不是小奇,而是细姑姑。 午饭点刚过,小叔到泳柔家来了。 “阿细!阿细在这里吗?”他大踏步进门。泳柔觉着奇怪,小叔一家早回城里了,怎又突然跑来?“阿柔,你知不知道你细姑在哪里?快去找人,叫她到你大伯那去。”他喜笑颜开,难掩兴奋,“你小姑父一家来了。” “小姑父”三字一出,泳柔仿佛听见晴空巨雷,阿妈阿爸闻讯也从屋里出来,阿妈惊奇道:“小姑父?是你上次讲介绍给阿细的,县里那家姓温的?”阿爸执桌上的水盅,倒了杯水给小叔。 “是!幸好我今天在外办事,离大桥不远,一接到电话,就马上开车过来。你们知道今年过节,姓温的给县里捐了多少钱?”他猛灌一口水,讲得又快又急,濡湿的唇角挤出一点唾沫,“哇,阿细这下走运了,这是桩大好的亲事,那渔港码头上姓温的船,都可以组一支远洋船队了。还有东边那个最大的生蚝养殖场,也是他们家的。去年,老温还在市里给他四个儿子一人买了一套房,听说接下来准备搞货运,搞生鲜产业链,要把这个岛上的特产销到全国!” 阿妈说:“哦,那不就算是岛上的首富了?” “算!温家几个儿子我都见过,脑子活,会钻门路,我看将来大有可为。跟阿细相看这个水鸿是他们家最小的,现在在市政府上班,将来要做大官的。不过,他们家有一点缺陷,就是书读不好,几个儿子,还有几个孙子,按现在小孩子的话来说,都是学渣。所以他们才看阿细合眼,这就叫优化基因。阿细这个名校研究生,也算是没白读了!” 泳柔在一旁冷言冷语:“书读不好,在市政府上什么班?当司机还是保安?” 小叔嘲笑一声,“人家有门路,有钱能使鬼推磨!你快去,去找找你姑,她电话又不接。” 泳柔不情愿地背身出门,听见小叔在“训导”阿爸:“阿礼,你等下忙完了,也一起过去见见,认识一下,给人家留个印象。别整日闷在家,财又不长脚,不会主动上你的门……” 小叔是从来不管阿爸叫“哥”的,总是直呼其名。 泳柔心中一燥,跑了起来。她当然知道细姑在哪里,下了牌桌,正月里头,细姑还爱去另一个地方。但她没有直接寻去,而是绕行小道,挤过厝与厝之间的窄缝,一路跑到大伯家——她要先看一看这个所谓的“小姑父”。 入了院,她拦下正捧着果切要进厅堂去的光耀,拽他到一边,隔着墙上镂空花窗偷望厅内的一大帮男女老少——这当中分明有好几个都是来凑热闹的四邻,“喂,这里边哪个是——”她把“小姑父”三字吞回去,“是那个,温水鸿?” “温水鸿是谁?你说细姑的相亲对象?喏,那个,在扶手上坐着的,侧对我们的那个。” 她仔细一瞧,脑内自动补齐了被石头花窗遮挡住的部分——温水鸿戴眼镜,留平头,脸长得还算斯文,但脖颈粗短,几乎与肩膀连作一片,感觉像个保龄球瓶——她得出结论是:平平无奇,配不上细姑。“他们来,都说什么了?”她小声问光耀。 “就说什么,”光耀学起大人的腔调,“趁正月没过,我们两家大人正式见一见,以后都是一家人……” “谁跟他们是一家人?细姑答应了?他们在谈恋爱?准备结婚?” “你别像串挂炮一样好不好?又不关你事,你激动什么?”光耀说到这里,泳柔瞪大了眼睛——他怎么能这样冷眼旁观细姑的人生大事?“人家说了,支持年轻人先恋爱再结婚,他们不着急。不过,”他偏过头,语气神秘了起来,“他们给钱了!” “什么钱?” “说是捐给村里修宗祠。之前细姑为捐钱的事跟我爸吵架,他们知道。细姑连这事都跟人家说,应该是在跟人家谈恋爱吧?” “呸!你怎么知道是细姑说出去的?不可能。要我猜,肯定是你爸说出去,传来传去,才给人家听去了。那……给了多少?” “不知道,装在红包里,有这么厚。”光耀拿手指比划一下,“一万两万的吧。” “那这钱……算是他们家捐给我们村的?” “应该算彩礼吧?还是聘礼?” “别瞎说!什么彩礼聘礼,这跟细姑姑又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人家是以细姑夫家的名义给的,不然无亲无故的,干嘛捐钱?” 泳柔再想张口说些反驳的话,可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一口气压住她的胸口,她感到气愤,感到被侮辱,细姑压根不在场,她没露面,可能还对这安排一无所知,谈什么彩礼聘礼,什么夫家的名义?她得去找细姑,她撇下光耀撒腿就跑,光耀看着她的背影,嘀咕一句:“海边的疯。” * 泳柔找来的时候,方细正坐在邻村搭起的戏台子底下,这是她少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她跟村里的同龄人玩不来,正月里头没事做,就到各个村子轮番搭起的戏台子底下坐,坐最后一排,耳边戏曲悠扬,迂回的管弦乐间杂着质地生脆的打击乐,她甚少去听唱的是什么内容,而只是将这百转千回的声音当作遮蔽,躲进去,想自己的事。 方言戏曲在追逐新潮的年轻人听来老土得近乎腐朽,像一棵深扎在故土的巨树,树皮皱得如老人的脸,只有愿意抬头望它的人才知道,年复一年,它都用力抽出新的枝与芽。 方细对它没有敬仰,她们之间是纯粹的战友情谊,它曾许多次掩护她从青春年少的迷惘与孤独中逃脱。 泳柔来了,她才掏出口袋里的手机查看,三个未接来电,一个来自四哥,两个来自温水鸿,只打一两次就放弃,意味着他们并不需要她务必在场,另还有一条温水鸿的短信:我父与我到你家拜访,看到消息请回电话。 她瞧出小侄女心神不宁,扑闪扑闪的眼睛中像有小火苗在跳,可一路上却装作平静,紧紧搂着她的胳膊,像要当她的定心丸,给她撑腰似的,快走到时,终于吐出来一口气,有几分可怜地问她:“姑,你怎么想的?”不等她答,又紧住呼吸认真说:“怎样我都支持你的。” 方细捏捏泳柔的耳朵,随后毫不趑趄地往前走去,踏过门槛,屋内关于祠堂的谈话暂停,最后一句是:“那老祖宗住的地方,当然马虎不得,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想,在这岛上,给我们温氏起一座祠堂。没有祠堂,怎么谈得上是故土?” 说话的男人,六十岁上下,短溜的上半身,衬衫外头套着一件紧鼓鼓的“七匹狼”羊毛背心,方细猜到这是温水鸿的父亲,据说在这小破岛上,算得上颇有来头。“哦,这位就是方小姐?”她还真是头一次在这岛上听见有人称她是“方小姐”。在场齐刷刷好几个人同时站起来,温老先生走来与她握手,阿忠分外殷勤地凑过来扮演家长角色,好事的邻居们站起来给她腾椅子,还有温水鸿,温水鸿在他父亲身侧站定,好个遵从家长的文质青年。 温老先生先赞她样貌,再赞她学识,客气说今日是来拜个晚年,谈吐得体、措辞妥帖,全然略过了他们是不请自来这个前提。“阿鸿,你请方小姐出去走走,你们年轻人说说话。”温水鸿像是一直在等他父亲提出此建议,立刻双目含笑邀她出门——她读出了他的意思,这是一场会议,他与她之间,有待定的议题。 退出厅堂时,她瞄见泳柔躲在楼梯上偷看,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这是我们第几次见?”谈话由这一句进入正题。他们散步至村屋渐渐退去的乡间小径,沿途有几句碎语闲谈,讲天气,讲今天的海,讲年节里头的故乡。到底是同乡人,能够以同样的步调丈量这片土地。 温水鸿答她:“第三次。第一次在半岛咖啡,第二次在电影院。” “第三次,我就要同时见你,”方细微笑一下,“跟你爸。” “抱歉。”他也笑一下。他一笑,左脸上有个又大又深的酒窝,令他的平头方脸显得不那么无趣。“我爸这人有些传统,有些固执。他想到还没正式来你家拜访,尤其过年也没来问候,觉得过意不去。” 这是南方传统婚恋习俗中的“男方思维”,须得比女方家先主动才合乎礼节。方细知道他偷换了概念,但她懒得追究。“听说你爸爸给了我大哥一笔钱,捐给我们村的祠堂。” “看来你耳目众多呀。”他虽在开玩笑,却有一丝试探意味,想追究这“耳目”是谁。几次接触,方细察觉到他是个防备心很重的男人。“只是一个见面红包,我爸好脸面,希望别见怪。” “理解。里面有多少钱?我再还给你。长辈的脸面是一回事,但我们目前还不是这样的关系。”无论如何,她知道大哥一定乐于接受这笔钱,这不仅是公告了四邻他老方家结了一桩好姻亲,也为他挽回了前些日子遭妹妹强硬拒绝而损失的颜面,若要他再吐出来,恐怕又要节外生些难堪的枝了。 温水鸿停下脚步。“但你愿意在外人面前给我,给我爸这个面子,对吗?你说,目前还不是,是不是意思是,后续有可能是?我们还可以有进一步的关系?” 她干脆回答:“嗯,也有这个意思。” 温水鸿露出更无防备的笑容。她对他,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以算是不生厌,他有一具聪明的躯壳,善于扮演一切合乎情理的样子,他们一路走,村里人见了,就说阿细,谈朋友了?真好,男俊女美。她不否认,他受到鼓舞般,热情地与所有人搭话问好。 要是在都市里,她与他,绝谈不上俊与美,只是人群中平凡不过的一组。 也有人说,看他们两个多搭配?两个都戴眼镜,一看就有知识。乡下老辈夸赞人,一般都缺乏逻辑,也不那么悦耳,但都语出真心。 这样一路走来,方细油然而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全感,是她此前二十七年人生所没有过的,那是一种终于融入了人间的感觉,终于被这片故土所认可了的感觉,在这里,好工作好学识,统统比不上一个“好丈夫”。 这是她想要的吗?她不知道。她从小就发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是多么格格不入,她拼命想走出去,她办到了,她去了广州,无数次挤过人潮汹涌的体育西路地铁站,她日复一日地与自己内里被大海渔村浸染透了的底色作着抗争,也与都市傲慢的规训进行搏斗,她原本以为她会找到一个契机,在广州落地生根,尽管她对此并无渴望,但人总不是在此处就是在彼地,像阿妈说的一样,总会有个归宿。 直到某一天,她看到故土母校的招聘信息。她从没想过要回来工作的,但她鬼使神差地投出了简历,她终于还是回来了,甚至,此时此刻,她居然在与一个家里介绍的本地男人谈婚论嫁。 “明天是情人节。”温水鸿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包装完整的迪奥口红。“送给你,不是很贵重,但我想,这个颜色会适合你。我们可以慢慢来,我看得出你跟我目标一致,我们都想找到一个同路人。在我看来,能够并肩同行的默契,比那些小孩子家家的海誓山盟要高级多了。当然,”他盯住她笑,好像以为他的表情很打动人,“我也没有那么不解风情,情人节,我也是会送礼物给另一半的。” 同路人。这恰好符合她对婚姻的理解。两个人结合到一起,才足以嵌入世俗。她想起阿爸,阿爸坚硬、寡言,她从来体察不到他向任何人表达爱,他是海上好手,在大渔船上作业,有时整月都在海上,回来了,一只肮脏布包甩到桌上,阴沉地斥骂,不是叫你别给她买那么多书?读来有什么用?阿妈给他倒水,不敢发一言。她上了学,懂了些人间事,便私下问阿妈,要不要跟他离婚?阿妈吓得连连怪她,瞎说什么?没有他,我们这么多张口,吃什么?她说,他可以去工作,你怎么不可以?我也可以去工作,去工作就有饭吃了。阿妈说,这世上,男的女的,各有分工,你将来就懂。她至今不懂。 她接过那只口红,像一件见证契约的信物。 他问她:“牵手吗?” “不了。你看那些老乡,在这地方见到有人手牵手,他们今晚会把这件事当成菜一样端上饭桌的。” “那下次,我请你去市里。我最近新发现一家东南亚餐厅很不错。” 幸好他没有说是一家“意大利”或是“法国”餐厅,如果那样,就与他这副模样太不搭配了。 她没有再接他的话,转而讲:“你爸爸是怎么发迹的?” 他有点惊讶,“你对这个感兴趣?以前没有女孩子问过我这样的问题。”他笑得有些戏谑,“她们都喜欢问我为什么喜欢她们,有多喜欢。” 他在炫耀她人对他的青眼。她只说:“嗯。学习一下发财之道。” “他本来在大渔船上工作。后来他觉得赚不到钱,就下了船,去港口当海鲜猎头。” “海鲜猎头?” “这是我的比喻。他每天凌晨到港口去等船靠岸,挑最好的海鲜,到市里去转手卖给那些大饭店。你说,这工作,是不是跟猎头差不多?” 确实,人有时候也跟案板上的鱼差不多。 “赚到钱,他就买渔船,他经常说,想赚大钱,就得掌握生产资料。但猎头的生意还一直有做,他和我几个哥把周边不靠海城市的生意也都包了,渔船越买越多,越买越大,又承包出去赚租金。这样讲,好像也算不上有什么发财之道,都是辛苦门路。他喜欢聪明人,他从小就教我们,要多跟聪明人来往。他很喜欢你。” 这不是“喜欢”,这是“满意”。 不过没关系,她也只想为自己寻找一个答案,想尝试看看她所见惯了的那种活法到底是不是唯一正确,连那戏台子上都不停在唱,唱完了《荔镜记》,又唱《苏六娘》,观众喜闻乐见的,全是些男亲女爱、终成眷属的故事。 * 稍晚一些,太阳将要下山时候,温水鸿将车停在冯家村外,步行入村。 他姓温,却是在这座姓冯的村子里长大的,不过,他们一家早不在冯家村住了,他爸在县里城里都买有商品房。温氏本就是岛上的外姓,是旧年月逃难来到这里的某一支,好几个村里都住有几户温家的旧族人。他爸一直想为温家修一座祠堂,好像平地起了一座房子,他们姓温的才能就此把根牢牢扎入这片土地。 黄昏的太阳艳红,几乎要吻到那片冯家村孩子们最熟悉的荒废田地。晚饭时间,这里无人,只有中间垄起的田埂上蹲着一个身影,他走近,那折叠的身影迅速打开,像一个孩童刹时舒展出关节,化作窈窕少女的形态。“水鸿哥!”她叫他。 他没有回话,静静站住不动,看着她脚步轻盈地踏过荒地向他走来。光线刺得他眯起眼,他感到自己的目光就像这光线,细细舔舐过少女凹凸的身体线条,为她镀上金边…… “水鸿哥。”她已走到他面前,背手,仰头,完全睁开眼,看着他,轻声再叫他一遍。 他展露出温暖的笑容,在她看来是同冬日夕阳一样温暖,一个又大又深的酒窝陷入去,为他那副斯文的样貌添了可爱的童真。“小曳,你在这里等我?” 冯曳喜欢温水鸿这样叫她,她不喜欢村里人叫她那些,什么阿曳,什么大妹,土不可耐。 “我听说你到方口村去了。我一听说,就到这里来等你,都等了一个下午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看阿公的。”她不说“你阿公”,只说“阿公”,好像他们是一家人,这样便能拉近些与他的距离。 “你最懂我。”他拿手指戳一下她的脸,“你脸上涂了什么?化妆了?这么好看。” 她脸上浮现一丝羞赧,“水鸿哥,你们单位上班了,这周末就休一天,你干嘛还那么辛苦跑回来?你跟你那个相亲对象相处得好吗?那个方老师。我知道她,方光耀跟方泳柔的小姑嘛。你认识他俩吗?”他听着她讲,不插话,只凝视她。“都是我同学。方光耀那人还行,够讲义气,就是有点婆妈,不够男人,不像你。方泳柔嘛,就是个书虫,我不喜欢她,三好学生,装模作样的。她小姑该不会也跟她一样吧?” 她讲完一通,眼睛滴溜溜到别处转一圈,转回来,又说:“水鸿哥,明天可是情人节。” “情人节,关你个小孩子什么事?” 她立刻不服气地努起嘴。他笑,她分明在他的笑意中看见了几分令她沉溺的宠爱。“拿去,我在城里买的。”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崭新的迪奥口红,“上次你说最近在学化妆,我想这个颜色会适合你。” 冯曳欣喜地伸手去,却不接,她将自己的手似有若无地放在他的手上,他了然一般,掌心收住,牵住她的手,拇指内侧中段粗糙的肌肤拂过她滑嫩的手背,随后马上松开,口红塞入了她的手心。 他说:“好了,你也大了,要知道分寸。” 两个人并肩往村庄的更深处走去。 * 那支迪奥口红一直搁在入门玄关处的鞋柜上,无人问津,直到开学前两天,虞一开门进来。 方细坐在房内书桌前,竖起耳朵,她听见虞一的行李箱滚轮声。“方老师,你在吗?”话音高高低低,她凭声感知到她弯身换鞋的动作。“嗯?你落了东西。” 她终于扭头往门外含糊应一声:“什么?” 她早已忘了那支口红了。 “这是你的吗?一支新口红。”虞一已走到她房门口,斜倚住门框。“这栋破楼什么时候装个电梯,走得我都出汗了。”她将身上的浅驼色大衣往后一掀,要脱不脱的,挂在手臂上。 “这才三楼。是你行李箱太重。”虞一的行李箱宛如女明星出差携带的一般,内有无数套置装。方细起身走去接那支口红。“不是我买的,别人送的。” “男士?上次半岛咖啡那位?哦,是情人节礼物?” “嗯。” “你们恋爱了吗?” 恋爱……方细心中别扭,如果说是“确定关系”,或许她会好受一点。“算是吧。” “恭喜。”虞一笑盈盈的目光忽然在她脸上四处徘徊,令她周身不自在,“还真想象不到你恋爱时候的样子。怎么这么久不拆?情人节都过去一礼拜了。”那目光又下落到口红处。她松一口气。 “拆了好像也用不上,就忘了。这颜色太艳,我在专柜看过。”她不常化妆,技术也平平,大学时念理科,身边女孩少,热衷研习化妆的就更少,本科毕业答辩那天,她花了十五块钱,到学校附近的美甲店化了个妆,当时出入美甲店的基本全是文科类、艺术类的女同学,个个肤若凝脂、白璧无瑕,女店员为她打粉底,打着打着就说,你别低头呀!自卑是一种像地心引力一样的东西。时隔数年,她终于能够对自己承认,在都市中,她偶有感到自卑。 “怎么会?这是经典色号。我帮你拆。”虞一拆去口红的塑封膜,取出泛着金属光泽的黑管,“你嫌这颜色太重的话,可以薄一些涂。你看。”她执起方细的手,将口红如画笔一样在手背上抹开去,涂出由浅至深的一片红。 她揉一揉她的手背,让涂得最厚的那部分红色些微晕开,也许是要让她看颜色的变化,但在她看来没有太多不同,她只留意到她执着她的手,那肌肤相碰的微妙触感。柔软,有一点温热。 “要我帮你在嘴上试试吗?”虞一松开手。 “不用。”方细微笑,很自然地将悬在空中的手收回,放在眼皮下细看,“我会用的。你寒假都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过年嘛,我们家那些老头老太天天喝酒,我只好作陪啦。” 其实,方细前几天还看过虞一的社交动态,各种活色生香的自拍照,在车里,在温泉浴场,在夜店,旁边贴着各种各样都市人的脸,男男女女,辨不出其中哪个与她更加亲密。她还去参加了一场婚礼,几张现场照片配上短短文字:感动,祝福。还有一句盛赞新娘美貌的英文。 方细想,虞一这样的都市女子,总显得比她要游刃有余,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嵌入世俗,也或许,人一旦撇弃自卑,便拥有了定义世俗的话语权。 14、5-1 返校当晚,所有高一学生都收到一张文理分科预选表,周予头也不回地将表格递往后排,提笔在理科一栏打了个勾,草草签上自己的名字。 开学便预选,好依据志愿在这一学期查漏补缺,直到期末再最终确认文理去向。 碎语如浪花逸散。学生们交头接耳、装出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然而实际上,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多数人最终是要选理的,老师上课时提及此事也说了,“能选理的,尽量选理。”往长远了说,高考的时候,文科能够报考的专业,理科往往也能报考,而部分纯理工科的专业却很少或压根不招收文科生。学生们嘴上不说,心里却都隐隐觉得选文科是一件有些“丢面子”的事,好像选了文科,意味着承认自己理科不行,理科不行,就是脑袋不够灵光。 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些人的优越感无限膨胀,坐在周予后排的男同学笑谈:“要不学文算了,说不定能考个文科数学全级第一。”他同桌是个模样畏缩的瘦弱男生,每次理科分数下来都将头埋得很低,此刻什么话也没有答,只听他自顾自接着说:“不过,基本只有女生会选文科吧?是男人就得学理科,你说对吧?” 无聊话语很快从周予的另一只耳朵溜走,她扭头看向斜前方,方泳柔与程心田转过身来,正与李玥说话。她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只觉得泳柔今日样貌崭新,刘海是新的,齐整生涩,不过不似上次剪得那么窘了,校服运动外套洁净得像漂白水洗过数次,拉链端端正正拉到心口以上,露出里边的校服衬衣领子,也是一样洁净挺括,新学期,新面貌,方泳柔就是这样一类人,像一株很可爱的小草,蓬蓬勃勃的,背挺得直,昂扬向上,一对眼眸像晨间晶亮的露珠。 方泳柔转过目光,她们四目相对,她对周予笑一下,一瞬便又认真去瞧说着话的李玥了。 她们之间有个微不足道的约定,也谈不上是约定,只是随口一提,那样一件小事,再去提醒就显得别扭,若是忘了,当然也情有可原。 二月将末,南方的春天临近,打仗一般的寄宿生活再次开幕,早读下课冲食堂就是每日第一场战役,下课铃一响,小兵们听令冲锋,食堂窗口中有那么几个是晚到了就得大排长龙的,像现捞的汤粉面条、现炊的肠粉,有几个是限量供应,比如各式砂锅,还有鲜炸油条,油汪汪酥脆脆的。要是去得晚了,就只好选择最普通的白粥小菜、包子豆浆,学生们为了青春期旺盛的口腹欲,都快要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决心了。虞一常在楼上优哉游哉看学生们呼啦啦往食堂涌,并将此情景评价为“蝗虫过境”。 泳柔随心田与李玥一起挤出教室,她们是“随大流”一派,不争排头,但也快步紧跟人潮,泳柔慢下脚步,话到嘴边还未开口,隔壁班教室的后门忽然窜出一只姓齐的长腿兔子,跑过她们身边,一把拽走了近在手边的李玥,“喂,阿玥,快走呀,要没饭吃了!” 于是,小奇拽着李玥,李玥拽着心田,心田扭过头来想拽住泳柔,可泳柔缩了手,眼睁睁看着这仨人像挂在同个圈上的一串钥匙一样,叮叮琅琅地牵连在一块,飞也似地奔下了楼。 除了上课,小奇在任何一件事上都是积极分子,她拽走李玥,不是因为她们约好一起吃饭,只是她恰好看见了李玥而已,她那粗放敞亮的豁达心灵中没有什么关于时宜的考量,举例来说,她有能力在任何时机任何场合快速融入一个本来没有邀约她的团体,同样的,她也可以自然而然地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又跑去加入别的朋友去了。泳柔对此非常习惯,心田也颇为包容,李玥则有点难以忍受,好几次,她以为小奇会与她们一起吃饭,等了半天不见人影,跑到6班门口一看,才知道人家这会儿估计都冲到食堂窗口前去了。 对于这种争端,泳柔渐渐不放在心上了,小奇总能把李玥哄好的,李玥这人光是面上严苛,其实心地最软,何况,这世上没有谁会讨厌小奇,所有人都喜欢跟小奇待在一块,她总有办法令身边人放松欢笑。 三个成串的钥匙圈消失了,楼梯上挤满了人,就是想追也追不上了。心田的声音在楼下传来:“泳柔,我帮你排队!” ——程心田是方泳柔见过的另一种“好人缘”,她是团队调和剂一样的存在,最随和、最捧场,关键是——最好欺负。隔壁组的同学传纸条过来时,宁愿手伸远一些递给心田,也绝不敢递给李玥;男生们若想找人往女生宿舍带东西带情书,第一个想起的人也总是心田;大家聚在一块时,从不怕没有话聊,若冷场了,总还可以开开心田的玩笑——反正她是从不会生气的。 在岛中度过了一整个学期,泳柔将自己安稳地编织入这张人与人联结的网,隐没在角落中,像一只辛勤劳作的小昆虫,她有时想,自己是不是太普通了,在身边一张张鲜明面孔的比对下显得毫无光彩,她意识不到,没有人能够像她一样轻易穿透表面,体悟所有人的心灵。 她站在走廊上等,她与某人有个约定。 她当然是不会忘记的。 因此,当周予被横冲直撞的同学三次绊住脚步才终于走出教室,心中揣测着也许谁都不会等她、打定主意要独自到食堂去找的时候,泳柔就站在走廊上,独自一人,耐心等着,紧挨住墙给行人让出道路。 其他人都走了,她站在那儿,就光等她一人。 不断有人加快脚步从周予身旁超过,所有人都心无旁骛,她们正处在一个心无旁骛的年纪,快乐,仅仅为了下课了、食堂开餐了这样的琐事就能心无旁骛地快乐;忧愁,文理分科如天大的石头盘踞脑海,为此便心无旁骛地忧愁;还有,意识到有人在等着自己,只等着自己,为了这样一件小小的事,而令眼前这个人占满自己全部心事,心无旁骛地向她走去。 周予问:“你想吃什么?” 她们并肩跟着人潮走,没有别的开场白,虽然两个人心中都有一丝羞涩,面上却自然得好像一起吃过无数顿饭了。 泳柔说:“开学第一顿,吃热汤面好不好?”第一餐饭,当然要有个丰盛的开始,“不过现在去要排好长的队。” “去排队好了。放假你怎么不上q*q?” “我,”她不想告诉周予自己家里没有电脑,“我隐身了。” 泳柔偷瞧一眼周予的侧脸,新学期,这人还是老样子,冷色调面孔与眼神,不准备把自己的情绪交给任何人,在泳柔织起的网中,周予是处在最边缘的一个,她少话,不爱表露自我,也不热衷于追随集体,但泳柔渐渐觉得她并不难懂,她遮掩心事的面皮太薄,就像一扇根本只是虚掩着的门,只是门前景象太过孤清,导致从未有人敢走去推门。 泳柔还曾偷偷向同寝的城里女孩打听过周予的父亲任职的那间英德中学,说是富家子弟们花钱便可入读的私立寄宿学校,采取极可怖的军事化教育,严格管制每日衣食住行的用时,剥夺一切个性,挤榨学生的整副灵魂用于学习,短短几年,高考成绩就超过几间市重点,直逼唯一的省重点岛中了。室友还告诉她:“我们这几届是有任务的,你知不知道?”“什么任务?”“严防死守,守住省重点的荣誉。” 若是这样,周予岂不就是敌国的公主了?她在心里暗自编排些古装八点档剧本,未留意自己脸上浮现怪异的笑容,直到周予回头问她:“你笑什么?” “没什么!”她马上收敛,像个稍息开小差时忽然被叫立正的小兵,反将周予逗笑了。 她们走下高一教学楼,穿过一条沿途栽满三角梅的上坡窄道,几间食堂就坐落在宿舍区与教学区中间位置,门前是一座立着几排布告栏的小广场,“红袖标”们常在此巡逻,各类校园活动也都在此布贴海报,今日此处热闹非凡——每年的春季学期都有重大新闻,四月的校庆活动周,各个社团将各显神通,筹办各类展览演出,此刻布告栏上排场最大的是英语社,她们走近去看,英语社正在筹办校庆期间为期一周的英语戏剧节,足有八个剧目,还向全校招募演员。李玥她们三人正在这里停留,小奇点着海报上的剧目念:“《乱世佳人》、《仲夏夜之梦》……我一个都没看过。怎么没有《白雪公主》?那个适合我们李玥。” 泳柔一阵默默,既有点想捂住小奇的嘴,又有点想笑,李玥外表高傲,确实适合扮演偏执邪恶的美丽女子。李玥蹙眉:“我干嘛演《白雪公主》?又不是小学生汇演。” “你演毒皇后呀。魔镜呀魔镜……”小奇躲避着李玥的魔爪,溜到泳柔身边来。“说真的,你想不想去?我帮你跑社团办,这次我一定使命必达。” 众人一起往食堂走去,小奇挽住泳柔的手。周予再一次察觉到方泳柔与齐小奇之间独有的默契——在人群中,她们就像磁的两极,总能够自然而然走到一起。她安静地走在方泳柔的另一侧,留心着她们间的距离,确保此处不能再插入多一个人。 “……哪有时间参加这个?”李玥脸上现出一丝失望神情,“昨晚山风师姐过来,你们不在,她跟我说了,校庆周,我们社要打表演赛,每天都打,已经跟好几个班队约好了。” 泳柔说:“队里那么多人,就算每天打,你又不能每天都上场。要真每天都上场,岂不要累死了?” 小奇马上附和:“就是,少你一个,还有我跟泳柔。再说到时候那么多表演活动,谁还去球场上晒着太阳看球赛?” 可李玥已完全藏起那一丝失望,取而代之的是她惯有的小大人般的威严,“就算不上场,也得有人去当边裁,去维护观众秩序吧?”学年过半,大家都已默认李玥是高一成员中的主心骨,场上担当主力,场下则善于组织领导,“算了,不说这个。你们呢?”她转向心田与周予,“校庆的时候办什么活动?” 新风不是排球社或英语社那样的大社团,没有一群会早早定下校庆活动的高二干部,新学期第一次周例会,小关师姐把团委老师丢给她的两个选项原样丢到会议桌上:要么主办专题活动,要么报节目上校庆晚会,可以双选,不能不选。 “不选会怎样?”周予在玩她从柜子底层翻出来的粘土玩具,不知是哪位已退社的师兄姐留下来的。她已完全融入了杂志社,聚会时,大多时候就坐在角落玩着手边可及的各种小玩意,三不五时冒出几句一针见血的发表。社长潇洒自在的个性造就了社内松弛的氛围,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去做喜爱的事,或是发自内心地浑水摸鱼。一学期过去,社刊的稿子已基本收齐,周予写了一篇岛上民俗的杂记,还审了大部分校内投稿,去过圣伯公庙后,她还尝试写一篇鬼神灵异小说,但很快发现自己在构想不存在事物方面的能力十分贫瘠,遂放弃之。她与社内的其他人也相处得不错,虽然还只是些流于表面的往来,少年们一旦对小集体有了归属感,便很轻易就像小狗露肚皮一样袒露真心,去年圣诞节,她收到了其他社员的贺卡与巧克力,期末大考前还收到几张加油打气的小纸条。 小关师姐坐在桌沿,答她道:“倒也不会怎么样,可能就是下学期把门口的牌子摘下来,卷铺盖给天文社地理社什么的腾地方。” 为了捍卫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大家展开漫无边际的探讨,想法是无穷的,比如办各种电影文学分享会、设计校内藏宝游戏、让阿白师兄到校庆晚会上表演胸口碎大石……各种不切实际的选项一一剔除后,众人陷入沉思,周予终于将手中的粘土捏成了满意的小狗形状,抬起头来说:“我们捏一座岛吧。” 用粘土、泡沫板、一次性筷子和颜料等各种能够搞到的材料,搭一座手工岛屿模型,她补充说:“不用太准确,太准确的话就像售楼处了。”建筑只保留标志性的,码头、学校、庙宇、县城的市集,地形也不用百分百还原,只要画出沙滩与海岸线、堆出几处山陵。现场要布置成展览,除了这个大型展品,还展出社员们制作的手工杂志,更重要的是,现场售卖她们的第一期社刊,《我们的岛》。 这个想法无疑与她们的社刊选题完美契合,很快得到一致通过,大家又再提出各种令方案丰盈起来的细节,工程量浩大,即日便要马上开工,如何撰写提报方案、申请场地,何时筹措材料、工作怎样分配,小小办公室内氛围越发热烈,大家心中都涌现出要大干一番事业的热血情怀,决定挤出所有可调配的课余时间到社团办来帮工——也许那谈不上是事业,可她们还未被世俗泼过这种冷水。 成员们离去后,小关打开电脑内已完成一部分的内页排版文件给周予看,扉页上写着工作人员名单,她的名字写在策划栏的第二位、责任编辑栏的第一位,往下是十来个她熟悉的姓名,大家的名字罗列在一起,让她心中涌现一种难以名状的温暖情绪。这时候,小关师姐忽然十分随意地说:“学期末就要换届了,你来当主编吧。” 周予的大脑像一台反应迟钝的老式大部头电脑,时隔好几秒才终于完成计算,“……为什么?” “为什么?”小关笑着复述一遍,“首先,学校规定,留任社团一把手的,排名必须在全级前100,社里就这么几个人,我看了你们的成绩,你要不干的话,我们社就要解散了。” “这学期才刚开始,要是我下次考砸了呢?” “问得好。最重要的就是这学期的期中考和期末考。你要是敢考砸,”她含情脉脉地看着周予,有点像黄鼠狼看着鸡,“你知道我当年为了创办这个社团,写了多少申请材料吗?我就差没有一步一跪去求洪书记了。你要是考砸了,我上了高三也不能瞑目,你阿白师兄心灵那么脆弱,会把眼睛给哭瞎的。” “……其次呢?” “其次,我刚刚说让你来当主编,你没说不要。” 周予顿时像被将了一军,“……不要。” “晚了。”小关咧开嘴笑,“小周同学,你要学会坦诚一点。人有野心不是什么坏事。” 在周予看来,被人看出自己的野心也完全不是什么好事。 “你觉得我适合?” “觉得啊。你是完全不愿意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的那种人,而且,你有胆量做决定。” “可我也不喜欢管别人的事。” “你可以不管,我也没有管你们,只是要定期应付一下团委老师。”小关一旦收敛散漫,眼睛中便展现难以遮掩的聪慧光芒,“社团不是修炼职业技能、为履历添光彩的地方,不需要你想方设法让它像企业一样运转,不需要你维护它的内部阶级、树立自己的威风。社团应该是结识朋友、创造回忆的地方。我认为,你能够保护这样的特性。” 离开社团办时,周予仍思索着小关说的话。 她只在心里承认,这番谈话令她的心像充入气的气球,悠悠地飘荡。大概这世上没有哪个人能做到年纪轻轻就淡泊名利吧,人都总在追求各式样的认可,她说服自己接受此刻的庸俗自我。 她走出大楼,斜对角是图书馆的正门,恰好撞见李玥抱着书走出来,碰上面,两个人结伴而行,一起回教室去上晚自习。她问:“借了什么书?” “没什么,一本小说。”李玥一反常态,竟避而不答,快速将那本书塞入了书包。 当天晚上,趁李玥去公共浴室洗漱,周予倚在李玥床边,装作与其他室友说话,趁无人注意,偷偷揭起她枕头的一角,看见了那本图书馆藏书,是一本外文小说,书名是《gonewiththewind》。 她溜出门,走到106寝室门口,在窗外示意方泳柔出来,两个人散步到天井中央,她才悄悄告诉泳柔:“李玥想演《乱世佳人》。” (作者注:《gonewiththewind》,即《飘》,影版译名一般为《乱世佳人》) 这真是个绝好的话题,如南方有星的冬夜清凉如许,一点都不生硬。 果然,泳柔对此很是在意,当初错交了李玥的报名表,害李玥没能加入英语社,她一直心怀歉意。“斯嘉丽!我看过影碟,是费雯丽演的。”她们畅想一番,可无论如何难以将李玥那先进标兵的模样与轻佻骄纵的斯嘉丽两相重叠,却能轻易在眼前浮想出斯嘉丽·李在千钧一发之际举枪射杀逃兵的决断英姿。 泳柔压低声音:“我们是不是该先装作不知道?”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小孩子分享秘密时的故作神秘。 这时候,李玥拿着洗漱用具从廊上过,两人立刻噤声,紧张兮兮又憋住笑意地对视一眼,结成了瞬间的同盟。 静一阵,周予将话如念珠一样在喉间盘了几转,主动告诉泳柔:“我们校庆的活动定了,要办展览。”她还想说,是我想的方案。但疑心会翘起尾巴让眼前这个仿佛会读心的女孩发现,只得按耐住。 “什么展览?杂志展?” “嗯。还要做一座岛。大概有这么大。”她举手在身前虚空比出一个大圆,想了想,又再展开手臂,“这么大。再更大一点吧。这里是码头,这里是学校。圣伯公庙大概在……”她凭着感觉指向圆圈中的某个地方,“在这里吧。” 泳柔笑她,“全错!你是路痴吗?东南西北不分,上下左右也不分。”她指向她臂展中的那个圆,“这里才是码头,码头往东北方向一点,这里,这里是学校。圣伯公庙在中间偏上一点点,嗯……大概在这里吧。” 周予一直举着手臂,好让泳柔指点出岛上的这里那里。 “你家呢?” “我家……”泳柔的手指游来游去,地标太小,她拿不定主意,忽然又反应过来:“干嘛问我家?” 周予平淡地应道:“做模型要还原,到时候放一块牌子,写状元之家。” “干嘛写那个!” “不好吗?” “不好。到时候,一定有海啸把你们的岛冲掉。”方泳柔郑重其事地威胁她,可惜样貌全无威严,半点杀伤力都没有。 “你呢?你们的表演赛,你哪一天上场?” “还不知道呢。你要来看吗?四月份,出日头的话,可能有点晒。” 周予说:“嗯,我去看。” “好。”她们立下约定。 周予仰头望向清透夜色的几点明亮星光,“开学了,真好。” “我也觉得。放假虽然轻松,但没什么意思。” “嗯。你看,有星星。” 于是泳柔也仰起头,两个人在天井中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其实,周予心里想的是,像这样,早上一起吃早饭,睡前,站在星空下说说话,这样真好。她说不清这感觉,只觉得心里好像装入了一个暖风箱,雨打不动,暖烘烘的,像是知道闭上眼后,很快可以沉沉睡去,然后又充满希冀地醒来。 泳柔忽然问:“明天早上吃什么?” 周予愣一愣,“你饿了?” “没有!”泳柔断然否认,随后被自己逗笑,此刻星光俯冲直落,在她眼中羞赧地闪,“真的没有!就是……”她急忙找起借口,“睡前想想明天的开心事,会睡得比较好。真的!” 明天。 《乱世佳人》中的女主角斯嘉丽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tomorrowisanotherday。周予则想,若身边有一个与自己谈论明天的人,一个与自己拥有共同的明天的人,一定就可以跨过千难万难吧。 * 死去的鱼的身体被裹在一节粗糙的面纸里。就前几天,还放在二楼客厅的窗沿。 现下已经不在了。一旦死去,就没有今天,更没有明天。丈夫方训礼昨日发现它还在那里,乏味语气中有一丝不耐烦,“做什么不扔掉?”他快速拎起那摊面纸,像丢掉所有寻常垃圾,手一甩就撇进垃圾桶里,甚至没有往下多看一眼。她在那一瞬间体会到这个个性温和的男人内里的冷漠,事实上,她对这种冷漠已经很熟悉了。 那是一尾红白相杂的观赏金鱼,女儿阿柔说它叫“香香”,是朋友送的礼物。女儿开学隔日,它死去了,不清楚是终于耐不住不合适的水质,还是被同伴咬死,那日清早她拖着不适的身躯起床,准备晒制卖给游客的鱿鱼干,走到窗前,看见它反着肚白,决然地漂浮在缸中。 冬末的阳光惨白,她一手撑住窗台,一手捂住腹部,拼命将整副身躯的重量集中在脚底板的某个点,终于痛得缓缓蹲下身去。 幸好女儿住在学校,没有看见金鱼之死。 楼下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叫喊,打断了她眼前浮现的情景,“阿礼嫂!三嫂!”她还未应,就再一声:“阿香呀!” 陈香妹走到窗边,苍白的脸上堆起质朴的笑容,“婶,来啦?” 她站在楼上看剪头婶走入来。 剪头婶是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年纪轻轻失了丈夫后,便是凭这副高大的身躯撑起她在村内的威信,也撑起飘零的家。她年过花甲还未见佝偻,强健得在二月春寒时赤脚穿塑胶凉鞋,唯一年老体征是身子膨起来,肚腩略微顶起身上的罩衫,奇的是,四肢仍然是细细长长的,也许是被发福的身子一衬,就显得更细了。 她在楼下一喝:“免下来!等我上去。” 陈香妹急忙回身摆出茶具,十秒钟不到,老人就风风火火登上了楼。“婶,你快坐。铺头不忙?我来冲茶。”她娴熟说着乡里客套话语,心里咂摸老人的来意。 “好。你别忙,婶自己来。”剪头婶一手牢牢拉她坐下,一手利落地拎来烧水壶,通了电,闷响不止。“阿香,你面色不好。”剪头婶仔细看她,“孩子掉了,有几天了?” 她鼻翼缩起,很快地喘出一小口气,剪头婶还是这样直言快语,瞒不住,她马上交代:“十九那天的事。阿柔去学校隔天。” “你这个岁数了,怀上了,也不知休养。” “哪知道是怀上了,两个月都不到。”她说了谎,她心中是有察觉的,不说生理上的变化,单凭女人的直觉。“婶,你怎知……” 老人火钳一般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攥着她,“你放心,草药堂阿驴那边,我交代了,让他一家别多嘴,不许再说给别人。” 果然,是一帖中药泄露了天机。她点点头。她唯独怕阿柔知道。 “我也是最近体内湿,发痒,去找阿驴给我开帖药。”老人另一只手时不时去抠凉鞋露出的脚趾,“你是怎样想?要不,去妈祖那里请个药方。你也掉过几个了,要是真心再要,还是少操劳,现在阿柔大了,平时住学校也不用你顾,我看你兼来兼去,家里忙不停,还要出去做工。钱赚不完的啦,我们小地方,再多钱花哪里去?” “怎么花不了?我阿柔要上大学的。大城市,花销大。” “你铺头开张不是有数入账?你们公婆节俭,少请人来相帮,阿柔平时要读书,也帮不到什么,长这么大了,连鱼都不会杀,一双手只知道拿笔,白白净净的,你们够对得起她的了。小孩子嘛,穷一点富一点,都是一样养大。况且不是听说分数考得高,大学不收钱,还发钱让你去上?我看阿柔没问题。” 水烧开了,陈香妹嘴角挂笑,低头去冲茶,没有答话。 外头传来自行车链条的牵绊碰撞声,噔一下收住,剪头婶伸长脖子看出去,“老三回来了。”她大喊:“阿礼!” 方训礼闷不做声地走上楼来,手中提着一只彩色塑料盖子的鱼缸,里头游着一尾红白相杂的草金鱼,缸底还铺一层七彩碎石,装饰一株水草。“婶,你来了。喫茶。”他将鱼缸递给香妹,“你看,像不像?” “嗯……有点像。”她说不准。或许阿柔一看,就马上看出不像来。她心里一想起女儿聪明的脑筋与心细如针的特性,就不免泛起柔情。 剪头婶问:“这是买来做啥?这么细一条,不能吃的吧?” 阿礼答:“不能吃,宠物鱼,用来看的。”他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册薄书,《家养鱼指南》。 “阿柔朋友送的,前几天死了一条,买一条来补。婶,你可别说呀。”香妹指使丈夫:“你把这书拿进去藏好,别给她翻着了,她那法眼,通天的。” “这可稀奇了,”剪头婶俯身看缸中的鱼,“整座岛不是抓鱼的就是卖鱼的,还有人养鱼来做宠物?” “她在学校认识的朋友,市里的小孩。你说家里鱼够多的了,还送两条鱼。起了名字的,这条叫香香。”另一条叫阿丽,陈香妹故意不说这后半句,免得剪头婶想起她视作仇人的儿媳。 “跟你同名啊?这些小孩子真是,也不知避一下。”老人瞥一眼她的腹部,“意头不好。” 陈香妹扭头问房内的丈夫:“县里那家店买到的?” “买不到,县里没人养这东西,他那里就几个鱼苗苗,也没这个花色的。刚好今天水鸿从市里回来,我让他带的。喏,这个缸,他自己做主买的,我看是想讨好你女儿,让她去阿细那里吹耳边风。” 妹妹还未出嫁,倒使唤起妹夫来了。 剪头婶问:“贵吗?” “不贵,这是最便宜的品种,一两块钱一条。” “噢哟,怪了,你说那个菜刀板上给人吃的鱼命贱,这养在缸里专门给人看的鱼,命也便便宜宜。摆在缸里给人分三六九等,那还不如被斩成一块块丢入锅呢。”人上岁数,话中时有见惯世事的森冷,可她无觉,很快转头捉住另一个她感兴趣的话题:“这个水鸿,就是阿细那个男朋友啊?你们见过了?觉得怎么样?” 香妹略一想,“就见过一面。不错咯,青年才俊。阿细自己的事,重要是她觉得好。” 全世界只有方泳柔一人不待见这个“男朋友”。 周六她一回家,见了温水鸿送给她的新鱼缸,眉毛向下一撇,生了闷气,还要悻悻地说:“下次见到他,我再跟他说谢谢。” 陈香妹一边忙手里的活——剖鱿鱼除内脏、清洗净再晒起——一边跟女儿分享与新姑爷有关的趣事:“你大伯着了人家的道了,那个水鸿他爸上次来,说男孩子要读理科,理科才是真学问,他现在是想定了要让阿耀选理了。你大姆又打电话去问你细姑,你说方细这个人也是爱找事,之前问她,她就说读文读理都好,现在一听你大伯主张选理,她又改口说阿耀应该选文,说能背一点是一点。你大姆听了都急死了,现在公婆两个天天在家里吵。”她抬眼看看女儿,心想自己就没有这样的烦恼,顿时心满意足,手浸在冰水中也不觉冷了。 “那阿耀自己怎么想?”泳柔自问自答:“他那个人,肯定觉得选什么都一样,选理可以少写几只字,他不知多乐意。” “答对!”母女两人笑。 入了春后就是雨季,这鱿鱼干是最后一批了,泳柔要帮手,香妹责令她不要碰,只让她做一些递物跑腿的干燥活计。她不愿女儿的手沾上海腥味,沾上了就一辈子洗不掉了。于是泳柔搬来小板凳,坐在阿妈身边说话,时不时帮阿妈捏肩锤腰。 “阿妈,开学真好!”其实,最让她最高兴的是,又可以听课解题、鏖战考场了,她喜欢获得知识、运用知识的感觉。她把一周大小事说给香妹听,说过两个月要校庆,什么排球表演赛、杂志社展览,还有英语戏剧节…… 香妹问:“还用英语唱戏?” “不是唱,是演,跟我们村里搭台子那种不一样啦。是电影里那种。” “喔唷,好了不起哦。”做妈的揶揄做女儿的。“我看肯定没有戏台子上的好看。” “才不会。”泳柔站起身,念起电影中的经典台词:“tomorrowisanotherday!这是这部电影的女主角斯嘉丽说的,意思是,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阿妈,我去县里找这部碟,今晚我们一起看。” 家乡戏台子上的方言听不明,大洋彼岸的abc语倒说得很溜。陈香妹看着女儿跑去换衫的活泼身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听不懂英文,她只知道,若那些新的、遥远的、光鲜的,便是更幸福、更自在、更令人抬得起头的,那她无论如何也要将女儿送往那个明天。大洋彼岸,那多远啊,女儿下了楼朝她招呼着,骑车往县里去了,她心里不舍起来,好像这一去就是远渡重洋,她的下腹仍有隐隐不适,她停下手中动作,抬起手腕想蹭脸上的细汗,竟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 17、5-4 庸俗碎光在花哨的墙面上飞转,谢顶的中年男人梗着脖子高歌完毕,在台上对麦克风嘶吼至浑身颤抖:“卡啦永远ok!谢谢大家!” 方细撑脸坐在角落的破烂软包卡座,看着这出闹剧。 “你们平时就来这种地方?”她看一眼手表,略显鄙夷地说:“晚自习还没下课,就喝成这样了。” “有什么不好?多热闹。”虞一嘻嘻笑着将开心果送入口中,高举啤酒杯为上台献唱的乡民欢呼,这间落后的歌厅没有包厢,所有相识与不相识的客人都共听一曲。“好好的周五晚上你不去约会,怎么跑来参加我们这种老掉牙聚会了?” 方细的杯子只空了三分之一,虞一已喝掉第二杯了。 “哪里老掉牙?不是有你这种年轻时髦的美女在吗?我总不能次次都缺席。”实际上,她以前从没参加过类似这样的年级组聚会,此时坐在这里,正是为了躲避所谓的“约会”。 虞一笑开了花,“酒真是个好东西,还能让我听见方老师夸我是年轻时髦的美女。”店老板阿海送来一碟鱿鱼干:“虞老师,来一碟南岛特产,送你的,吃吃看。今天啤酒怎么样?上次你说不喝珠江,我特意进了乌苏的。”银色灯球的碎光落在虞一略微上翘的眼角,像一只蝴蝶停落,“多谢海哥。”她笑着眨眨眼,那只蝴蝶扇动翅膀。 方细不知他们是怎样结识的,总之美女走到哪里都不缺人献殷勤,阿海回柜台去忙,虞一撕开一条鱿鱼干,只吃一点就将剩余的搁下,“太硬了。”她笑笑的,不像方细会对不喜欢的东西冷言嘲讽,却有一种真正将其拒之门外的干脆的冷漠。 “喂,不要浪费渔民的心血。”渔民的女儿提出抗议。 “哎呀,抱歉。”此句当然不真心。那蝴蝶的翅膀闪闪烁烁。“说真的,方老师,”虞一斜过身子与她耳语,“你是不是不想跟你男朋友约会,拿年级组聚会当挡箭牌?” “是是是,全被你猜中。”越是轻易承认,越让人不敢相信,反正都是酒后醉谈,谁也当不了真。 情人节至今,她与温水鸿交往两个月有余,每周末见面,周五或是周六,其他时间,她一概说要备课。见面无外乎吃饭看戏,饭桌上自然是规规矩矩对面坐着,电影院里则在中间放一杯爆米花做隔断,并肩走一小段路时,草草牵过手,有几次告别,温水鸿要吻她,她说怕人看见,吻过两次面颊与额头,还有一次浅浅碰了嘴唇。 倒也不至于反感,只是无法投入,她不喜欢他人皮肤的质感,一触碰就会开始在心里想象皮下组织的组成模型。她谎称是初恋,不习惯与恋人相处,说这话时,她分明看见温水鸿眼中射出惊喜光芒,从此对她愈加热切,像要以大爱融化坚冰,实际上,她明白这只是男人无聊的征服欲作祟。在广州念书时,她当然尝试与其他男子接触过,但也磕磕绊绊,很快不欢而散,她自认对那些人算有一些欣赏,但触碰才知,那不是对亲密的向往。 听闻周五晚上有年级组聚会,她马上以此做借口,推了这周的“约会”。 音响奏起一段轻柔前奏,阿海大踏步将台上的话筒递过来,“虞老师,王菲的歌,我给你点的。” 虞一也就落落大方地开始唱了,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唱到这里,她牵方细的手,蝴蝶掠过她的眼尾眉梢与笑着的嘴角,与她共演深情。 三分酒意浮沉,方细任她牵着,笑她虚情假意,两个人拉扯几下,她静下心听她唱歌,看着她碎光中的美好侧颜,心中忽然想,自己从没能像这样在大庭广众下唱歌,从前没有,大概以后也不会,人与人如此不同。她想着这些,没有一秒钟想到皮下组织。 歌唱完,就有其他桌的男士来请虞一喝酒,与那个阿海一样,方细一眼就知他们绝对没戏,县城的普通男人,个子不高还罗圈腿,皱巴巴t恤衫底下突个小肚腩,笑起来一口黄牙。请了一杯,还不停从他们卡座转头来向她们挤眉弄眼,终于有一个硬是挤过来坐,说要“交个朋友”。 “不太方便呀,大哥。”虞一牵起方细的手,“我们是一对,你看不出来吗?” 其他同事权当看热闹,没人戳破她。 男人夸张大笑:“你骗我玩的。你们两个都这么漂亮,长发飘飘的,同性相斥,我懂的。不是本地人哦?你们城市人就爱开这种时髦玩笑。” 方细说:“同性相斥是物理。实际上,生物界中存在很多同性恋行为。” 男人好像不习惯这词汇,表情尴尬起来,“哎呀,哪有什么同性恋啦,都是玩玩而已。我们也是出来玩的,明白的啦!再请两位美女喝一杯呀?” “不了。喝多了,想吐。”虞一笑着倚向方细肩头。 “那请你合唱一首歌?请你一杯酒,一起唱首歌,不过分吧?” 同事们劝阻,他才知她们一行人数众多,又是名校教师,这在岛上是地位颇高的社会身份,不是他能轻易得手的纠缠对象,只得悻悻离去了。方细心里厌烦,拉虞一衣袖:“不如我们先走,这里空气不好。” 王主任站在永远歌厅门外打电话,见她们出来便问:“虞老师、方老师,要走啦?”她凑近来跟虞一说小声话:“那个阿海没有骚扰你吧?他对你有意思,我看出来了,我跟他说了,让他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舒服,你就跟我说,下次我们换地方。他哪配得上你啊?真的是,比起上次姐跟你说的那个公安局的男孩子,真是差得远了。你考虑一下呀?” 虞一连连点头:“考虑。我这就回公寓去好好考虑。” “方老师,你呢?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吗?用不用我帮你留意留意?” 方细也连连点头:“有。我这就到我对象家里去。” 她走至隔壁小巷,从停得歪七扭八的摩托车堆中捉出自己那辆,醒觉自己刚刚遭人劝说喝了一点酒,坐着时还不觉得,一起身酒意即刻上涌,她回头看虞一,摊手,“只能走路了。” 虞一从她手中接过车头,将脸颊边卷发拂至耳后,神采如常,毫无醉态。“我来开。” 一定是疯了才会上这辆贼车。方细想。 但酒精令身心发热,灵魂势必想要挣开一些什么。 “方老师,你的酒量是不是有点差?”虞一把控车头,车速匀匀,风也匀匀。县城过了夜九点就少有行人,一拐出主干道,更是只剩黑夜与风与她们一车两人。 “虞老师,你在酒驾。” 虞一大笑,“你是我的共犯。我们应该马上辞职,避免荼毒祖国的花朵。” 方细晃晃发昏的脑袋,喃喃地说:“快十点了。小孩们要下晚自习了。”她的时间是以学校的工作为刻度的。 “你要我送你去哪里?你对象家如果在市区,我就只好把你抛在路边了,摩托车不能上大桥。” “喂,你骑着我的车,居然扬言要把我抛在路边?” “好吧,你要去哪里?我会送你去天涯海角。这样可以了吧?” “不去天涯海角,回家就行。” “回家?你说回教师公寓吗?” “嗯。那就是我的家。我没有别的家了。” 虞一沉默地开过一小段路,随后说:“你要是觉得晕,就靠着我。” “好的。”方细将脸贴在虞一的后肩,闻见一点染发膏的气味,香水的气味,当然也有酒的气味,那是花花都市的气息。她喝醉了,酒精发作至最大限度,她忽然觉得非常困,可以乖乖听令,也可以说出一切心声。“虞老师,你说,美丽算不算一种资本?如果算的话,那你应该算是富可敌国。” “哪种资本?你是指,他们看我美丽,就请我喝一杯酒,请我喝了一杯酒,就要求我陪他们聊天,唱歌,上床。这样的资本吗?” 换方细久久沉默,久得虞一疑心她睡着,怕她歪倒,腾手来拉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她才又说:“要下雨了。” “最近一直下雨。” “这次是大雨。” “你怎么知道?” “我闻得出。大雨之前的海岛,就是这个味道。我在这座岛上太多年了。你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叫海之角,那里有一座灯塔,以前小时候,我们村那些小屁孩都觉得那就是全世界最远的地方。我比他们聪明多了,我知道那根本不是,这世界很大,特别特别大。虞一,你就是从那个特别特别大的世界来的。” 摩托车行驶得很慢,越来越慢,才足够听清风中的平静耳语。 虞一说:“我们要到家了。” * 墙上时钟差一刻十点。教室里秩序不佳,周五晚自习,全年级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巡堂,周末在即,校庆临近,教室里挤着六十几颗蠢蠢欲动的心。 周予摊开角与角完美对折的纸条,方泳柔秀丽工整的字迹写:心田明天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 她回:为什么? 好像是家里的事。还有,可能要下大雨了。 你怎么知道? 蜻蜓飞低了,而且,我闻得出。 周予提笔在最后一条回复下写:狗鼻子。然后将纸条叠起,夹入学生卡套内。 她闻不见空气中有任何异样。 程心田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像在睡觉。去年秋天在花鸟市场看见的事,周予一直放在心底,从未细想,也没去深究,她知道发生在永远歌厅的事情一定与那有关,但她问不出口,就算问了,得到了答案,然后呢?她不懂安慰人。要是无意中获悉这个秘密的人是方泳柔就好了。 若是她的话,会怎么做呢?周予俯身趴到桌上,全班都在走神,她也偷起懒来,散漫浏览着眼皮底下的英文阅读题,目光不时飘向泳柔的背影。 明天就是一起去看灯塔的日子。 这一周好似特别漫长,又特别快乐。 虽然每天都过得没有什么不同,起床号午休号熄灯号,预备铃上课铃下课铃,食堂的菜色循环出现。但这周天气晴朗,晒在天井的衣服们都干爽起来,也许因为这样,才特别快乐。 下课铃响,她脚步轻松地回宿舍去,走出户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空,确信并无半点要下雨的痕迹。 明日天晴,去灯塔的路上,她要漫不经心地问方泳柔一句,你不是说你闻得出要下雨? 她打定这样的主意,拧开宿舍的挂锁时还在偷笑,她推门,然后笑容僵在脸上。 她觉得她一定跟那只蟑螂对视了。 她静止。它也静止。 螂来了。螂这次真的来了。 她默默退后一步,将门轻轻关上。她的手在发抖。一定是因为这只蟑螂大得太夸张,她才怕成这样。 她握着门把,站在原地,试图重启自己的大脑,此时有信号输入,是脚步声与谈笑声渐近——方泳柔与106的其他同学们一起回来了。 她强装淡定,尽量不那么仓促地向方泳柔走去,其实心里大喊:蟑螂将军!救救小女子吧! “你干嘛?”方泳柔在106门前停下脚步,让开身子,让室友们先进屋。 她张口两次。泳柔困惑的目光渐渐带笑。她总算发出声音:“……有蟑螂。真的。” “哦,你又不害怕,找我干嘛?它是地球居民,你不是要和它和平共处吗?” “……李玥害怕,她快回来了。” 泳柔嘁她一声:“带路!” 她毕恭毕敬地为将军引路,开门之前告诉泳柔:“就在那个白色的行李箱上。”然后打开一条门缝,自己躲在门后,避免看到屠杀现场。 将军进了屋,并无什么想象中的战火纷飞的大动静,而是速战速决,很快就矫捷地闪身出来,手中捏着一团白纸。 周予尽量不去看那团白纸。可其中好像露出了一条触须,还轻微晃动了一下。 一定是风。 方泳柔说:“喏,你的动物好朋友。还活着呢,你要不要拿去放生?” 周予假装没听见,“我觉得,丢到厕所去冲掉比较好。”蟑螂九条命,扔进垃圾桶,指不定会在半夜复活。 “还说不杀生呢,明明是要对人家赶尽杀绝。蟑螂都出窝了,我看,明天真的会下大雨。” “下雨可以撑伞。”她小心翼翼地将话兜住,怕泳柔说要取消明天的约定。 泳柔走去将蟑螂冲掉,临走还在她眼前虚晃一下那团白纸,骂她一句:“叫你装不害怕!吓死你!” 天井里热闹起来。周五晚上总是最热闹的,大家要排队打电话回家、要“清理”掉这一周还没吃完的零食、要欢庆周末终于到来。 李玥与齐小奇前后脚回到天井,身边簇拥着各自的好朋友,大声谈着各自的笑,像天空中两朵各不相干的云,暗自较劲地憋着雨。 108与103分属天井两侧,她们像两条相交线渐行渐远,各走各路。 直到齐小奇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喊:“喂!李玥,明天见。” 李玥被她叫住,别扭地应了一声:“哦!” 泳柔好说歹说几次,李玥才终于答应与她们同去看灯塔。 齐小奇走过来,同周予打了个招呼,向她们提议道:“要不明天你们也别回市区了,留在泳柔家过夜。等天黑了,我们一起去海边放烟花。” 过夜、烟花……周予还在缓慢思考这个提议,李玥已经忙不迭地拒绝:“不行,我下午就得回家,我要跟我爸妈一起吃晚饭。” 齐小奇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什么饭那么重要?都一起吃了那么多年了,少吃一顿不就行了。” 李玥语气冷硬:“怎么不重要?平时也就周末能一家人一起吃几顿饭。” “不去拉倒。小屁孩,那么恋家。欸,下周表演赛,你要不要跟我一队?”小奇伸手要去搭李玥的肩。 可李玥躲开了。“等师姐来分队就行了。” 此刻异样的氛围莫名像是暴雨前夕,一切如常却忽然刮起肃杀的风,两个人,一个嬉皮笑脸却不断试图去触碰底线,一个黑口黑面紧紧绷着心内脆弱的弦。 “我去刷牙了。”李玥转身要走。 “干嘛这么冷漠?你最近都不怎么去练球,忙什么呢?该不会又去参加那个什么英语戏剧节了吧?” 小奇嗓门太大,引来好几个同学侧目。 李玥的动作凝滞了一刹。 周予后退一步靠住墙,风雨欲来,她必须躲入避雨的屋檐。这两个人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类型,她不理解这世上所有狂风骤雨般来临的情绪。不理解,只能观察。 李玥咬牙切齿,眼中已经腾起怒火:“关你什么事?” “凶什么?不会被我猜中了吧?”小奇像是对李玥的情绪毫无察觉,又像是故意要激怒李玥,实际上,莫名被冷落了好几个星期,她也郁闷已久,“他们又来叫你去演那个什么英蒂吗?” “是的,他们叫了,他们还叫你一起去,叫你去演斯嘉丽呢。”李玥冷笑。 “你怎么知道的?我才不去,那么无聊。你也别去了,干嘛拿热脸贴她们的冷屁股?” “是吗?人家是冷屁股,你是什么啊?” “什么我是什么?” 李玥逐字逐句地说:“你是一把尖刀子,你扎了人还笑呢,还以为你是在跟人闹着玩呢。我不跟她们在一起,难道要跟你在一起,等着听你说我只适合演毒皇后吗?” 齐小奇不再笑了。“跟我在一起怎么了?李玥,你真无聊,一句话能记两个月,又不是我不选你演那个什么斯嘉丽,你冲我发什么火?” “我没冲你发火,只是请你别来招惹我!” “谁招惹你?你不跟我一队就算了,反正你也懒得去练球,你就一心只有英语社,球队只是你的备胎!”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变得不可理喻、寸步不让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争吵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偏偏这两个人都是这个天井中个性最强、最出风头的人,朋友们过来劝阻无果,周予近在风暴边缘,却彷如神隐,甚至开始走神想象自己是一只变色龙,正在与墙面化为一体。可变色龙太丑了,她犹豫起来…… 隆隆一声。穹顶之上一阵闷雷涌动。 周予回过神来。 方泳柔终于出现在去往公共浴室的拐角,正与大头聊得热火朝天,手上还比划着物理题里的物体受力方向,周予试图向她发送脑电波:快别学习了,这边要打起来了。 李玥大吼一声:“我懒得跟你吵!神经病!泳柔!”她扭过头,把方泳柔吓了一跳,“我明天有事,不跟你们去了!” 齐小奇不甘示弱:“你不去就不去,我还不想跟你一起呢!” “谁在乎你想不想?借过,我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这路这么宽,没人拦着你。你就回家去当你的乖乖女好了!” “回家怎么了?像你一样整天在外面晃来晃去的就光荣了?我看你根本没什么真心在乎的,你不在乎家人,也不在乎朋友,所以你说话才那么伤人。” 无意义的车轱辘话到此终结,两个人各自负气离开,齐小奇甩上103的门,李玥像听不见一样径自打起了电话,方泳柔目瞪口呆,问周予发生了什么。 周予描述得太简略,泳柔再问她细节,她只好说:“全程一共说了五次无聊,六次有病,还有两次莫名其妙。” “……我看莫名其妙的是你才对,数这个干嘛!” 又响了一声闷雷。 泳柔叹一口气,“我就说了要下雨。”她担心地望向103紧闭的房门。 “说不定只打雷,不下雨。” “要是雨太大,去灯塔的路会淹水的,海边的风浪也会特别大。” 周予不再说话了。 泳柔瞧出她的失望。“要不,我们约好,明天一早吹起床号的时候,如果不下雨,就照原计划,要是下雨了,计划就取消。打雷闪电的,你还跑到海边去,不怕雷劈你呀。” 周予一夜难眠。 也许是睡得很浅,浮于梦的边缘,任何一点异动都使她惊醒,她在意识忽然聚焦的时刻点亮手表,第一次是十二点半,再然后是两点、三点半…… 没有下雨。但越来越热。 夜空把自己编得越来越密,像一个黑色薄膜袋逐渐收拢。 雷持续在响,凌晨四点,一道闪电将夜空照亮。 仍没有下雨。夜已经密不透风。 周予彻底醒来。 她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着,脑内混沌,不知躺了多久,又坐起来发呆。 忽然,一点什么微小的东西迅疾地砸在窗玻璃上。 喧哗声随即来了,很快在窗外形成围拢之势。 她将窗帘拉开一角。 凌晨五点四十八分。下雨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顷刻间吞没了整个世界与所有属于明日的约定。 十二分钟后,六点整,起床号按时吹响。 雨太大了,即使撑着伞,一踏入雨中也会马上周身透湿,宿管老师在外边回廊上飞速走过,用力拍每一扇房门:“大家注意!早操取消了!等雨小一点了就到教室去上早读,今天不记迟到。不到放学时间不开校门,不要乱跑!” 天井内好像泄下一注巨大的瀑布。 周予换衣洗漱完,走出公共浴室,看见方泳柔与齐小奇站在远处的回廊边玩水,两个人轮番把手伸到雨里去,然后将水甩到对方身上。整个世界只剩雨声,可她却好似听见她们的笑声,从磅礴的嘈杂中,准确无误地传来。 所有人心照不宣,灯塔之行取消了,无需再做任何确认。 她躲进宿舍内,偷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时间太早了,想必会吵醒阿妈。阿妈的声音果然是哑的:“哦,不和同学出去玩了吗?嗯,妈这边也在下雨。好,去接你。” 雨势近乎恐怖,直到早读下课,仍下个没完没了。 部分没有家长接送的同学滞留在教室里,方泳柔站在窗边看雨。周予取出雨伞,向泳柔走去。“你带伞了吗?” “啊?”方泳柔回过头,看见她背着包,“你要回家啦?你家里人开车来接你吗?” “嗯。” 泳柔笑着说:“真羡慕。你就照着网上的图片做一个灯塔好了,不做也没关系,大家又不知道那里有灯塔。下周就校庆了,祝你们的展览成功。” 她犹豫要不要将伞递给方泳柔,可窗外窜过一个人影,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喂!阿柔!”是齐小奇来了。“你带伞没?” “没带!”方泳柔一下现出懊恼的表情,那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才能自然释放的神态。“我把伞跟外套都晾在天台了,这周没带外套,伞也忘了去收。” “笨!我刚刚从教室柜子里翻出来一件雨衣,我们挤一挤,跑回去怎么样?先去我家,你在我家吃午饭也行。周予,你也在。你怎么回去?” 周予答:“我妈来接我。” “哦!真羡慕!”齐小奇边说边伸了个懒腰,将尾音拖得很长。她们的羡慕都只是场面式的玩笑话。“对了,阿柔,把你的物理笔记带着。” 泳柔问:“带那个干嘛?我物理作业写完了。” 小奇讨好地笑,“冯曳让我帮她跟你借。” “冯曳?她不跟你借,跟我借干嘛?” “还能干嘛?她想跟你和好咯。” “我跟她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又没要好过,也没不好过。” “哎呀,上次她不是对你态度不太好吗?她就是不想你讨厌她,又不好意思自己找你说。她太笨了,还嫌我的笔记乱,她看不懂!快,你找找,这两天借她抄完,明晚我给你带回来。” 周予站在一旁,既听不懂她们的对谈,也不再自讨无趣。她不打一声招呼便转身走了,小奇见了,问泳柔:“周予这人怎么话这么少?你平时跟她一块吃饭,她也不说话吗?” 泳柔探头看着周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说啊。你不在,她就话多了。” “干嘛?只跟你一个人说话是吧?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你别自作多情,人家才懒得不喜欢你,人家是跟你不熟!” 两个人与平常一样讲着玩笑,方泳柔却忽然想,这是从没有过的。在她与小奇的共同交际圈子里,周予是第一个只属于她的朋友。从前,朋友们要么是与她要好,但与小奇更要好,要么是只与小奇要好,对她只是爱屋及乌。就连李玥,不跟小奇闹别扭的时候,在球场上总是三句话不离小奇,两个人动不动就要互损一嘴。 她想到这里,顿时感到极大的满足,这世上有着只偏爱她,而全然不偏爱小奇的人,这是一种幼稚的虚荣,她一边沉浸在这种虚荣之中,一边惊觉:原来,自己对小奇也有着这样微妙的嫉妒。 方泳柔从课桌里找出物理笔记,撕了一张便贴纸,写上:“给冯大妹,不谢”,贴在扉页上,然后将本子塞给小奇。小奇看了笑说:“你这是蓄意报复。” 她笑而不答,她又不是观音菩萨,挨了人骂还得坐在莲花上假笑。 她们取行李一起下楼,小奇撑起雨衣,两个人挤在一块走,很快就被大雨泼得浑身狼狈。泳柔想起心田,想起昨日无意间撞见她眼眶含泪,早读一下课,她就慌忙离校了。这样大的雨,不知渡轮还开不开放,但愿心田平安到家才好。 此刻,周予应该已经坐入开着空调的车内,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安安稳稳地往家驶去了吧? 一阵大风,雨水泼入雨衣,顺着方泳柔的发梢淌了下来。 周予收束雨伞坐入车里。坐在方向盘后的是小朱阿姨,不是阿妈。 小朱阿姨告诉她:“你妈妈今早才到家的,做了一晚上手术,就让我来接你了。说是手术很成功,那个病人后边说不定有希望正常生活呢。”她握着方向盘,话中充满憧憬:“你说你妈妈的工作多有意义。人生要能重来一次,我就拼命读书,争取也当医生。这一辈子,能够救人一命,那真是不白活呀。” 周予没有答话,只看着窗外的雨。 车子驶离了学校正门。 方泳柔与齐小奇艰难地走到了门卫处。 保安亭檐下挤着一众家长,其中有个毫不起眼的,抬起胳膊向她们招手。 泳柔快步跑去:“阿爸!” 小奇跟在她身后叫:“三叔好。”这是自家孩子的叫法,村里的其他小孩都叫阿礼叔、排档叔。 阿爸骑了摩托来,还带了一件干净的雨衣,可一架摩托载不了两人,泳柔为难地看看阿爸与小奇。“要不我们挤一挤,反正也不远。我们以前不也是这样挤一辆摩托的嘛。” 以前她们还都只是一米出头的小豆苗,而今大不相同,况且雨势太猛,多带一个人,危险陡增。小奇大度一挥手:“三叔,你们先走,我没事,我去找同学玩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也行。” 阿爸不是什么热心肠的长辈,交代两声就走去取车,泳柔依依不舍地拉住小奇,却发现她的目光飘向另一处避雨篷——李玥正站在那里。 阿爸喊:“阿柔!走了。” 她叮嘱一句:“你可别再去惹李玥。” 小奇目送泳柔离开。阿礼叔的背影并不高大,可泳柔缩在他身后,成了小小一个,他像一块巨浪中可靠的礁石。 她扯下雨衣的兜帽,马上将泳柔的叮咛抛诸脑后,向李玥走去。 “等谁呢?”她站到她身旁。 李玥瞧一眼她身上透湿的雨衣,站远一步,冷冷地应:“等我爸妈。” 她走近一步。 “你干嘛?”李玥皱起眉。 “没干嘛啊,你躲雨,我也躲雨,不行吗?” “……随便你。”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片刻。昨夜所有愤怒已在爆发过后哑火,像被这场大雨浇灭。 齐小奇说:“喂,你们家周末吃饭,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 “……你问这个干嘛?有时候在家吃,有时候出去吃。” “每周末都是吗?在家吃的话,都做几个菜?吃饭的时候看电视吗?” 李玥疑惑地看着她。“四菜一汤。齐小奇,你别没话找话,谁家不是这么吃饭?” “我家啊。”齐小奇开朗地笑了,“我妈是开理发店的,每天饭点的时候都在忙。我有时候带饭去店里给她,她来不及吃,下午两三点才吃午饭,都凉掉了。不过我不太会做菜,就会炒土豆丝什么的,每次都只做一个菜。”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没干嘛。我说我的。我每周末回去,都想等着她一起吃顿饭。就在店里的小桌子上吃也可以。但她总催我,叫我自己先把饭吃了,我就只好自己吃了。我做的饭一点都不好吃你知道吗?我老算不好要放多少水,有时候煮得太硬,硌牙,我妈还骂我,叫我将来要出钱给她装假牙。”说到这里,她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说:“一个人吃饭真没意思。” “……你真笨。水放这么多,”李玥用手比划给她看,“就比米高这么一点。” 李玥的妈妈来了。“玥玥!”她撑着一把大伞。“你久等了?你爸在车里呢。昨天跟楼下邢叔说好了借车的,他一早又说有急用,就来晚了一点。这是同学吗?” 小奇与她问好。她应:“你好。你爸妈有来接你吗?你家在哪里?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海?” “她不过海的。”李玥躲入母亲的伞下,“齐小奇,我走了。” 她们道别。李玥走了几步,忽然在大雨中回过头来。 她喊:“齐小奇,下周表演赛,你跟我一队吧?” 齐小奇应:“说好了!” 李玥又喊:“煮饭的水,别忘了!” 两个人隔着大雨,使劲向对方挥手。 小奇目送李玥。大雨中伞下的母女两人紧紧相依,像一艘在巨浪中稳稳航行的小帆船,很快消失在雨幕之后。 她在原地站了一阵,雨势始终没有放缓,她耸耸肩,戴上雨衣的兜帽,独自走入了雨中。 大雨下了整个周末,终于悉数倾尽,天再次放晴,校庆如期开幕。 周予的小岛上最终还是没有灯塔,但再没有谁发现,展览大获成功,杂志也一售而空,同学们的留言写满了厚厚一本,翻至最后一页,不知是谁写:小岛青春永世不忘,小岛友谊地久天长。 《乱世佳人》临时被学校钦点,要改成短剧搬上校庆晚会,杨师姐要出演晚会版本,专场演出时,改由李玥登台饰演斯嘉丽。但天井里曾陪她练习过的朋友们大都不知此事,谁也没去看那场演出,要在她登台时为她欢呼的约定便也如烟消散。 泳柔与小奇还有李玥同组一队,在排球表演赛上大杀四方,甚至大胜高二的主力师姐们,正式在岛中排球场上展露头角。但她上场那天,周予没有如约来看。中场休息时,她环顾四面的观众,心里忽然空荡难言,像扯一扯系在手中的绳索,却发现另一端空无一人。该不是因为没能去看灯塔而生气了吧?她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又想,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忙着在展览上做导览员而已。 潮湿的春天走向了尾声,青春的命题依旧无解,她们都拥有着一些什么,却向往着另一些什么,期盼着一些什么,也落空了一些什么。 16岁的方泳柔逐渐明白,所有人都将某些不愿意示人的软弱藏在心底,就像眼泪不该属于心田,自卑不该属于李玥,敏感不该属于小奇,而周予不会害怕,也不会喊痛。 幸好,她们在大雨中走散,也必定将在天晴的时刻重逢。 18、6(上) 休渔了。 五月起禁渔,直到八月。船舶入港,渔民归乡。 方口村的新宗祠终于动土开工。 负责调令工程队的是光耀的大哥方光辉,大伯为此非常得意,虽然他二十出头,只是在市里工地做了几年学徒小工,连大工都还没混上。带他的工头师傅是市里开五金建材店的小叔介绍的,他中专肄业,不学无术,大伯喊他上自家的渔船去出海,他畏海上晕浪,连夜逃到市里,瞎混了两年,才终于听家里安排,到工地去学谋生。仅仅这样,大伯大姆已感动得千金不换,趁此机会召他回来,要他威威风风做村长家的大少爷,虽然只是后生一个,却可以在父亲的撑腰下掌管工程款项,在施工现场人五人六、挥斥方遒。 开工那天,拜神祭祖,香灰飘得整村都能闻见,泳柔在家过五一假期,走去远远看了一眼,祭坛前,大伯搀着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叔公,身后一众叔伯,再是一众男儿男孙,穿道袍的风水师大袖一挥,他们就集体下跪。泳柔心想,好蠢的画面,遂转身离去。 起宗祠,修族谱,大伯整理近五代的名目,要送去给刻碑的师傅续写旧族谱。他字写得奇丑,怕辱没了门楣,于是捉人代写,要字迹好又文化高的,泳柔首当其冲,被捉在大伯家厅堂内乖乖誊抄,按照字辈,第十一代,阿爸叔伯们的“训”字辈,训忠训义训礼训孝……第十二代,与她同辈的“光”字辈,光辉光荣光耀……这三个名字紧紧挨在“训忠”的下面,誊到这里,大伯脸上浮现沉醉的痴笑,殷切地给一旁的大姆冲茶,说这都是她赵雪芬的功劳。可这名目上没有赵雪芬,也没有陈香妹,没有方细。誊到“方训礼”时,再往下,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方泳柔。 族谱是男人的史诗。 大伯两次现出惋惜神情,一次是写到二伯方训义时,括弧殁,另一次就是写光字辈时,跳过了阿爸训礼这一支。 剪头婶也在厅内闲坐喫茶,她的儿子训诚,殁,她翘腿嗑着瓜子看着泳柔写下这行字。她不识字,独独会认儿子的名字。“这边这边,你阿诚伯下面,方光野。”她伸手来指,生怕泳柔写错。 泳柔抬头,“阿嫲,明明是方大野。” “什么大野!这里边哪里有大字辈的?还不是那个讨债的丽莲乱上户口!就是方光野,我们阿野也是正统第十二代男孙,光字辈的!”她敲打完泳柔,又扑向另一侧:“阿忠,那个改名字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帮我去办啦?” 大伯直冒汗。他自近些年彻底甩手将渔船交给后生们之后,就日益肥胖,极易脸红出汗。“啊呀,婶,改名字要到派出所到户籍科去申请,要写说明的啦。哪有那么简单?大野大野,也不错啊,蛮好听的嘛!” “哪里好听!” 泳柔说:“大得一望无际的原野。比光秃秃的原野要好。” 大伯连忙应和:“对啦,而且当年训诚他阿公是倒插门,要按这么算起来,阿诚阿野都是旁系,不跟字辈也没事啦。” 剪头婶大骂脏话:“放你**的臭屁,旁什么系,我还膀胱呢。当你是皇亲血脉啊?死人阿忠,我看你现在真是厉害了……” 泳柔听着大伯挨骂,暗自偷笑。村里这样的口角多得很,都是又闲又碎,又臭又长,争完吵完就像气体无形去散,弥漫入渔村的背阴处,藏纳在老人们的皱纹里。 剪头婶又开始叨念她那可怜的儿子是如何惨死,她那无情的儿媳是怎样蛮横……一边念还一边蹬了脚上的凉拖,将脚翘到太师椅上来抠,她近来好像染上皮肤疾病,总是发痒。趁着他们掰扯个没完,泳柔看着阿爸名下空出的那一块,心想,若此时将自己的名字写上,纸幅一卷送到刻碑师傅处,神不知鬼不觉。可又有什么用处呢?她一点也不想将自己的名字与他们的写在一起。她只是不喜欢阿爸名字底下那片空白,好像那是她的过错一样。 男子的名字写入族谱,女子的名字又该写在哪里? 校庆落幕,五一假期过完,文理分科就成为学年末尾最后一个还未落定的乾坤,要分科重组了,也意味着,班级要散了,宿舍要散了。 方泳柔将洗净的校服撑高,晒在天井旁的走廊。步入五月后,每一日的天空都湛蓝如洗,大雨清洗了整座岛屿,洗掉了春天的湿和闷,令少年们也抖擞精神。 程心田背着书包从108出来,刚洗过的短发半干,脖子上扑了爽身粉,泛着一片白。泳柔叫她:“你去哪儿?不在宿舍午休吗?” “我去教室学习,下学期分科了,我想补补物理跟数学,从现在到期末,我决定——不睡午觉了!泳柔,你来吗?你来的话,正好可以教教我。”她热情向她发出邀请。 上个月,小奇与李玥吵架那天下午,泳柔打完排球回宿舍来洗澡,远远瞧见心田在打电话,走近了,发现心田浑身发抖,挂了听筒,转过身来,脸上哭得一塌糊涂,抽抽噎噎,一会儿说家里有人生病,一会儿又说家里有人受伤,说她不同她们去灯塔了,一放学就要马上回家。泳柔帮她将不断流出来的泪擦了又擦,预备铃一响,两个人携手狂奔,奔到教学楼入口,心田忽然紧拽住泳柔的手,说:“泳柔,我没事,你别告诉别人。”她泪痕未干,努力挤出微笑。 一转眼,她就像这天空一样抖落阴霾,还壮志凌云地发表不午睡宣言,泳柔听了,奋进之心熊熊燃起,前段日子花了太多时间打球,趁此机会,正好提前冲刺期末考。她匆忙去换了校服,周予从宿舍窗内望见她俩整装待发,探出头来问:“你去哪?” 不午睡小队就此扩充为一行三人,午休铃响后,偌大校园万籁俱寂,连篮球咚咚砸往球场地面的声音都无,教室内只有零星几人,周予将书本题册搬到大头的位置,坐在泳柔身后。 物理与数学是心田的弱项,她整理了疑难点请教泳柔,教室内人声稀微,只有电扇呼呼转,她们说话时也情不自禁地放低声音。 泳柔轻声说:“你想好选理科了?” 心田也轻声说:“嗯。其实我也喜欢文科,但我将来想念跟大海有关的专业,那些专业都爱招理科生。” “大海有关的专业?” “对,比如说海洋生物,海洋地质。我们家不是开水族店嘛,就是卖鱼的,卖微缩的大海。所以,我想去学真正的大海。” 泳柔玩笑说:“这么巧,我们家也是卖鱼的。” 心田知道她家开了一间海鲜大排档,也笑说:“是吗?我们家卖的是金鱼、孔雀鱼、鹦鹉鱼、斑马鱼。你们家呢?” “我们家卖:金鲳鱼、赤尾鱼、带鱼、大马头鱼。可以整着卖,也可以散着卖,可以清蒸卖,也可以红烧卖,还可以煮酸梅,煮豆豉。” 两个人凑在书本前,各执一笔,头挨着头小声笑。泳柔说:“你信不信,后面那位,连哪样鱼能吃哪样鱼不能吃都分不清。” 她们转过头,周予摘下一边耳机,一脸困惑,她们见了,更加嬉笑成一团。周予浅浅一笑,戴好耳机,笔下画出几条辅助线,一副懒得搭理她们的样子。“没听见拉倒!”泳柔从书包里翻出mp3,就是那个她曾经打算送给小奇做生日礼物的mp3,“我们也听歌。”她分给心田一只耳机。 片刻,周予戳她一下,塞给她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你们在听什么歌? 她回复:要你管?听你自己的去。还在后面画了一个鬼脸。 自这日起,她们三人每日午休都在教室学习,两个坐前面,一个坐后面,后面的那个总是戴着耳机,一句话都不说,前面的两个偶尔会小声谈笑,一起听歌,聊喜欢的歌手。方泳柔喜欢孙燕姿,她喜欢她的声音有种柔韧的质感,程心田则更喜欢梁静茹,喜欢梁氏情歌中那种甜蜜又坚定的期盼。 音乐在耳边播放时,程心田总想起那个曾被她偷偷据为己有的mp4,她有无数个瞬间想向方泳柔坦诚一切,可她没有,她一次又一次地想,再等等吧,先是明天再说,再是这周要结束的时候再说,最后又变成学期末再说。 她跟泳柔一起趴在桌上小憩,她在本子上写:“分班后,我们就不能做同桌了。”她将本子推给泳柔看。 泳柔在下面写道:“但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 程心田站起身,走出教室去洗手间。 泳柔看着本子上的两行字。要分班了。过完这个暑假,她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间教室,高二教学楼在教学区的另一侧,新教室的窗外会换一番新的风景,她的身边也会换一批新的人。 分离的愁绪袭上心头,她转过身想与周予说说话,却发现周予趴在桌上,正在睡觉。她看着周予淡薄的眉毛与嘴,心想,这人长得这么薄情,肯定也没什么舍不得的,要是跟她说了舍不得她,说不定还会被她当傻子看呢。她凑过去,偷偷摘下周予的一只耳机,塞到自己耳里,想听听这人睡觉时都在听些什么。 可什么都没有。耳机里一片寂静。 一片寂静中,周予睁开了眼睛。 正午阳光明亮,她的眼睛如同琥珀般发光。 风扇不再呼呼地转,一瞬间如同千万年,树脂滴落变成化石,她的眼睛如同琥珀般发光。 周予说:“金鱼是用来看的,金鲳鱼是吃的,我才没有分不清呢。” 泳柔说:“偷听鬼。还假装没听见。” 她急忙将耳机塞还给周予,起身跑出教室去追赶心田,走得太急,还被挡住过道的课椅绊了一踉跄。 程心田躲在开水间里,十指交缠,来回踱步,她有些出汗,六月过半,天气热起来了,学期末将近,她还是没能向方泳柔开口,她怯懦,害怕袒露如此不堪的自己,事情过去半年有余,早已变成不会再伤害任何人的过往,也许泳柔不会跟她计较,可谁又会跟一个小偷做永远的朋友呢? “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 她难以面对这句留言。 “心田?我以为你去洗手间呢,原来跑到这里来了。”方泳柔走进开水间,站到她身边来,两臂搭在栏杆上,向下望去。“这里不晒,正好透透风。” 程心田哑然无声,心突突跳着,话几次都要蹦到嘴边,她想,或许趁着现在,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这里没有别人,只要一口气说出来…… 有些勇气只存在于刹那,若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泳柔。”刹那的勇气一股脑上涌,程心田涨红了脸。 “嗯?”方泳柔转过脸来,耐心地等着她讲话。 “我……”可怎么讲呢?她根本没有想好。“我……”她的脑中一团乱麻,像有一只卑劣的老鼠在追赶飞舞的线头,于是毛线越缠越乱、越缠越乱…… 她就是那只卑劣的老鼠。 “我、我家里……我上次跟你说,我家里有人受伤了。”老鼠从乱麻中扯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线头。刹那的勇气消失了。老鼠是见不得光的。 “我记得。你的家人好些了吗?” “是我爸爸,我爸爸的腿断了,被人给打断的。他赌博,欠了人家好多钱。” 方泳柔微睁大眼睛,有些呆住,下意识地拉住了程心田的手。 “已经好几年了。”程心田的语速慢下来。“他一开始就是玩六*合*彩,越玩越大,那些放贷给他的人收不到钱,就砸我们家的店。”泳柔牵着她的手,肌肤相触,融解心防、滋生依赖。 她将家里这些年的事情说给泳柔听,那些被砸烂的鱼缸、目珠凸起挣扎着死去的鱼,穿着尖头皮鞋、皮带扣子大而晃眼的陌生男人,洗手盆内大把大把的母亲的落发…… 还有一再认错、不断重蹈覆辙、意志残破却疼爱她的父亲。 生活是断线的,时而好,时而好像无事发生,时而天崩地裂,她总是用力微笑着活在那些好的段落里。 只要微笑,好的事情就会发生。 因此她每天都用力微笑。 方泳柔拥抱她。 她泄了力地将头颅靠在泳柔的肩上,内心空茫。她甚至静静地想,若此刻将mp4的事说出来,那么谁都不会苛责她的,她有苦衷,她很可怜……她觉得自己无耻到了极点。 泳柔说:“上次,你不是说你要去学真正的大海吗?我在网上查了,中国海洋大学的海洋专业特别好,在青岛,青岛离我们这里很远很远,青岛的海是黄海,我们这儿是南海,中间还隔了一个东海呢。 “程心田,你知道吗?我们将来都会离开这儿的,我们会走得很远很远,去过我们自己的人生,真正的大海不是鱼缸,没人能够把它砸烂。” 程心田的眼泪扑簌簌地滑落。方泳柔抚摸她的头发。 她真无耻。她真无耻。 可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回到教室,有老师来过,第一排的桌子上放了一摞崭新的卷子,是期末总复习提纲,方泳柔拿了两张,回到座位上,在其中一张的姓名栏写下自己的名字,愣了半晌,又拿过另一张,填上程心田的名字。 方泳柔凝望这两个无法被写入任何一册族谱的名字。 她的同桌,圆脸爱笑的城里女孩,第一次见面,就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作业本上,大大方方地递给她看。脾气好,总被人欺负,被人以友谊的名义占去便宜,每天去食堂都要帮这个谁那个谁带饭,有时是班里赶着去打篮球的男生,有时是社团的伙伴。在圣伯公庙虔诚祈祷,嘴巴很甜地跟着她们叫阿婶老姨,说要做南岛的小孩。为了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大发脾气,将博*彩报纸扔进水里,还送给她与小奇一对自己培育的金鱼,整个寒假都在帮家里看店…… 说要去学真正的大海的女孩。 活在不幸中,还是每天都笑着的女孩。 泳柔在心田的名字上方写道:“目标:去往真正的大海!” 她也想落泪了,只好仰起头来眨了好几下眼睛。 忽然传来课椅挪动的声音,周予在她身后说:“方泳柔。要上课了,跟我一起去打水。” 她的眼泪一下憋了回去,忿忿地抓起水壶,恨不能回头一脚将不解风情的家伙踹死。 高一结束了,文理分科也尘埃落定,她们郑重其事地在分科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像签一纸具有法律效力的人生协议。 搬出梅苑天井那天,只有一个人哭了,那就是李玥,她哭嚎着说,我以后可就没法罩着你们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齐小奇抱着枕头被子出门,见此情景哈哈大笑,下场是被李玥用枕头捂住脑袋狂揍了一顿,并逐渐发展成了斗殴,两个人挥舞着枕头,在天井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尖声叫着互相追逐,还误伤了一众进来搬行李的家长。 方泳柔逐一跟好朋友们告别,约定新学期再见,去108时,正撞见周予的母亲推着行李箱出来,她戴着墨镜,在烈日下紧抿着美丽的嘴角。去年秋天的一面之缘给泳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知性精致、有涵养却令人感到高不可攀的都市女子,听说她是医生,充满智慧又高尚的职业。她看着天井内打闹的李玥与小奇,轻笑一声:“胡闹什么呢?这么有趣。跟小孩子一样。” 泳柔从她的话中听出一丝轻视。也许是错觉。她漠然地对她说:“同学,借借。” 周予跟在母亲身后,与她们同行的还有钟点工阿姨,负责搬运最重的床品。泳柔与周予匆匆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窘迫,擦身而过时,泳柔急忙拉住周予的衣角,小小声说:“下学期见。” 史上最漫长的暑假开始了。 休渔期,村里吵闹不休,叔伯们不出海,就整日打着赤膊或是穿着破烂背心在村里闲荡、聚众吹水打牌。大伯家的老大光辉哥弄来一辆引擎隆隆作响的摩托车,整天耀武扬威似的在村里骑来骑去,他兜到泳柔家里来,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刹车后大喊:“妹,上车吗?哥带你去兜风。” 方泳柔觉得他真是蠢毙了,并怀疑他迟早哪天要把脑浆子摔出来,但他毕竟比方光耀那个讨厌鬼要更像个好哥哥,还出手阔绰,有一次,他从县里买来一张孙燕姿的新专辑送给泳柔,因此泳柔还算乐于应付他,每次他头脑空空地问:“妹,哥这车帅吧?”她都重重点头:“帅!” 温水鸿也开始频繁在她们家露面,有时是在大伯家,有时是在她家大排档,每次他来,家里必定大摆宴席,泳柔对他那故作风度翩翩的腔调也颇感厌烦,只好拉着细姑躲到楼上聊天。她问:“姑,你怎么喜欢在家里约会?”细姑说:“不好吗?人多热闹。”她怀疑细姑是不想跟温水鸿二人世界,才成天把他叫到家里来,于是拐着弯地献策道:“姑,放暑假了,你怎么不出去旅游?”方细听了若有所思。又过了一周,温水鸿就不再到家里来了,因为方细出发去了新疆,要去大半个月,而他不是老师,没有暑假,不能跟着去。 旅游旺季,家里大排档雇了小工,泳柔得以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个漫长的夏季,她的新爱好是上网,要么就到大伯家去,要么就跟小奇一起去县里的网吧。她不打游戏,上网就只是和朋友们聊天,她想念学校的同学们,夏天是因为想念才变得特别漫长。 她怀疑周予每天24小时都在上网,无论她什么时候上线,都能看见周予的头像亮着。 她发:你在干嘛? 周予回:拼乐高。 她打字:什么是拼乐高?打完立刻删掉,上百度去搜索,这才知道“拼”是动词,而乐高是一个积木品牌,并且,是一个很贵的积木品牌。 周予发来一张照片,画面中,洁白柔软的绒毛地毯上放着一艘拼了一大半的积木轮船。这艘船精致漂亮,完全不像南岛渔港中停泊着的那些船舷肮脏、底部附着藤壶的破渔船。她看着周予发来的照片,像在读一封来自异世界的信笺。 而她所身处的世界——县城网吧臭气弥漫,光线昏暗,唯一明亮的是坐在她边上看电影的小奇。冯曳在小奇的另一侧,正在猛敲键盘玩音乐游戏。她与冯曳仍然合不来,即使一起出行也没几句话说,但她必须承认,若冯曳不在,她和小奇根本不敢来网吧这种环境杂乱的地方。 她不断将那张照片点开关闭、放大缩小,单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小一隅,也能瞧出几分舒适从容。淘宝网上有很多不同款式的乐高积木,她第一次了解到原来积木可以拼成这么精细复杂的样式,街道、城堡、太空飞船……若可以拼成轮船,那会不会也有灯塔的样式?她搜索关键词。 灯塔款式的乐高积木,一套要四百块钱。 小奇分神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干嘛呢?怎么在看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 谁家小孩一套玩具就要四百? 小奇跟她一样,对这些城里人玩的高级玩具毫无概念。 她点开周予的个人信息,实际上,她早就点开看过了,与她记得的分毫不差,生日一栏,写着:11月11日。 初一十五,她跟着阿妈去庙里上香,虔诚地向神明祈愿:希望好朋友们都能分在同一个班,就算不是同一个班,同一层楼也可以。 她在心里将所有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大声念给神明听,班里的朋友、宿舍的朋友……末尾还要向神明强调:是“所有”好朋友,不是单单特指其中的哪一个哦! 有一次,她还向神明祈愿,希望天降横财,她不贪心,不要五百万,只要四百块就好了。 但她才不会拿四百块钱去买一套玩具呢。 无聊的日子总是数着过的,过完了初一盼十五,望穿七月望八月,到了八月中旬,休渔期就要结束了,开渔前,照例又要祭拜,拜妈祖拜祖先,拜天地拜大海。 这是岛上每年最重要的祭祀活动之一,家家户户都着紧,方泳柔帮手捧着一盘阿妈新鲜做好的菜头粿送到大伯家的供桌去,一边被八月骄阳晒得出汗,一边心里在想,天天拜这个拜那个,这些神有那么灵,怎么不见岛上人人都变大富翁!全然忘了她是怎样虔诚地向神明祈愿四百块钱的了。 一进门,正遇到光辉又在院里游手好闲,他见她来,凑上跟前,拿脏兮兮的手捻她盘里的东西吃,她嫌弃得皱起脸:“妈祖都没吃,你先吃了!”他撮自己的手指:“没事,阿哥不出海,不用妈祖她老人家费心保佑。” 她护住盘子,生怕他那双脏手再来夺食。方光辉的鼻子生得又宽又塌,两眼大,隔得开,短脸大腮,嘴唇偏厚,又爱笑,看起来总一副无忧无虑、脑子不灵的样子,泳柔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冒出一个想法。 “快,再给哥吃一块。哥等下要去祠堂工地,一忙起来都吃不上饭。” “骗鬼,你去工地又不干活。”话虽这么说,她将盘子递到他面前。“哥,问你件事。” “什么事?” “你平时有没有在淘宝网上买东西?” “淘宝网?当然有了。那市里年轻人都玩网上购物,你哥我也是在市里混的。” “那你也有那个用来付款的支付宝咯?” “有。怎么了?你想上网买东西?买什么?你跟阿哥说,阿哥帮你搞定。” “没什么,我就是看网上买辅导书挺便宜的,下次我想买了再找你。”她拍掉光辉再次伸到盘里的魔爪,“别吃了!再吃妈祖都没得吃了。” 她捧着盘子,一溜烟跑进屋去。她在网上买过几次书,都是细姑帮她下单,但若是想买些“不该买”的东西,不靠谱的光辉才是最好的选择。 虽说她只是问问,并没有真的要买些什么。 院子外头有个村里的小孩在喊她:“阿柔姐姐!排档婶叫你回家,有电话找你!” 回到自家,阿妈说:“喏,去听电话。一个女孩子,奇奇怪怪的,我叫她晚点再打来,她说她就等着。那电话费不要钱的哦。” 泳柔奔到收银台后的电话机旁,将听筒紧紧抓在手里。“喂?”对面没应,像电波路途遥远,还未送达。这样奇怪的人,想来只有那一个:“周予?” “嗯。你到家了。” “嗯,刚刚去了我大伯家一趟,帮我妈送东西,离我们家很近的。你找我干嘛?” 周予说:“今天天气很好,可以去看灯塔。” 泳柔吓了一跳,“今天?今天我们村里在拜神,我要帮我妈忙。”她望向屋外无限绵延的瓦蓝天空。“今天的天气是很好,明天后天应该也不错。你要过海吗?” “今天你走不开吗?” “……也不是。”供品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她也只是充当跑腿而已,只是,哪有人像这样,到了当天上午才忽然打电话来约人的?她们又不是住在对门的邻居。 周予用平和却不容商量的口吻说:“那就今天。不要明天,也不要后天,万一下雨了呢?” 看来,她确实对上次下大雨而没能去看灯塔的事情耿耿于怀。方泳柔憋着笑,双手捧住听筒,小声地向那一头作出郑重承诺:“那就今天。我在岛上等你。我们去看灯塔。” 哪知周予说:“我到了,在县城,县府广场公交车站。” 19、6(下) 方泳柔将衣橱翻了个底朝天。一边翻一边骂:哪有这种人?说来就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自大狂,自恋狂,自作主张,自行其是……她翻到一件秀气的衬衫连衣裙,是细姑在广州给她买的,一直挂在衣架末端。只看一眼,她就急忙将它丢回衣柜里——这只是一次临时起意的出游,又不是什么精心筹备的约会,没必要穿得那么煞有介事的。 挂电话前,周予叫住她,磨磨蹭蹭地问:“你一个人来吗?” “干嘛?你怕我不是一个人?” “……没有,就问问。” 为了报复周予的“突然袭击”,她故意答道:“你管我几个人?老实等着!” 于是,泳柔赶到的时候,正看见周予面有菜色地坐在候车长凳上,旁边是个喋喋不休的老阿嫲。 一见泳柔来,周予马上弹起:“你来了。我们走吧?” 泳柔摆手:“你坐。我们坐公交车。” 老阿嫲闻言,大喜过望,伸手将周予拽回凳子上:“对嘛对嘛,天时那么热,有车干嘛不坐?你们坐这个方向啊?正好跟阿嫲一起走,阿嫲继续讲古给你听。” 上了车,泳柔特意拣老阿嫲身后的位置坐,周予想坐她身边,她使使眼色,周予只好扭头回应阿嫲热切的眼神,老实在前排坐下。 没有空调、车厢内散发着鱼腥味的破公交车驶向夏天的海岸,每个人身上都沁着汗,方泳柔倚着车窗,随着车子摇晃,一边偷笑一边观摩周予应对长辈时那力有不逮的窘相,见她实在无言以对,就搭腔几句帮忙解围。窗外阳光刺眼时,周予侧过头来,她便可以看见她深褐色的眼睛透亮如琥珀。她像个宝石商人,萌生出了探究的愿望。周予穿着一件纺织精细的藏蓝白色条纹衫,还背了一个牛皮小挎包,看起来很是秀气。她忽然有点后悔没有穿那条衬衫连衣裙。 到了东港村,阿嫲终于下车,车子绕过小岛的最东边,逆时针往北开。周予松一口气,挪到泳柔身边坐下。见她面带哀怨,泳柔笑说:“干嘛?偶尔多跟人说说话也挺好的。” 周予看向窗外,“她好像过得不太容易。” 泳柔方才也听了一点,大抵是些她耳熟能详的桥段:孩童时失学,少女时嫁人生子,生子,再生子,年方二八青春已逝,困囿于海腥味与便溺味,受过一些世人从不当回事的委屈,抹去无人在乎的泪水,寻找一些鸡零狗碎的欢笑,渐渐老去……“我们这里的老太太,很多都是这样就过了一世。我不知道别的地方的农村会不会好一点。”复制粘贴的人生。 周予神色彷徨,但没有悲喜,她在需要表露感情的时刻总显得吃力。她张了几次口,终于说:“她去县城看医生。医生让她去市区医院,说可能是癌症。”她停顿片刻。“她说不去了,没钱去。” 周予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泳柔明白了,她是因不知如何向苦痛的人伸出手而感到无助,因为惧怕这种无助,所以想从苦痛身边逃走。“倾听本身就是一种安慰,小周同学。” “那对不懂安慰的人说倾听本身是一种安慰,算不算一种安慰?” “这是什么绕口令?”泳柔故意不看周予,“不过,敢于承认自己不懂安慰人,也算是某人的一大进步。” 她们在海之角公交站下了车,顶着近午的烈日走到陆地尽头,才发现灯塔方圆十米处拦了几个水马,其中一处贴了告示:开渔期近,灯塔大检,谢绝游客登塔。 周予不解:“开渔期?” “嗯,最近几个月在休渔,过两天就开渔了,8月16日。” “干嘛休渔?休渔,意思是不让出海捕鱼了吗?” “当然要休渔了,每年夏天这几个月我们这儿都休渔,禁止渔船出海。不让大海休养生息,那叫涸泽而渔,还怎么可持续发展?”看来这世上也有些她知道而周予不知道的事物,这么一想,泳柔心里平衡了许多。 “可我们家每天都吃海鲜,不让渔船出海,那些海鲜怎么来的?” 泳柔噗嗤笑了,“不让出海了,还有养殖的,有冰鲜的,还可以在浅海钓鱼。你爸妈有没有说,这几个月,菜场的海鲜要贵不少?” “我爸妈从不去菜场。” 差些忘了,大小姐家有工人帮忙买菜。 周予指着大检的告示:“我们被谢绝了。” “跟我来。”泳柔带着周予拐入灯塔边上一条长而狭窄的人造防浪堤,入口处封有铁丝网,但年久失修,早就烂掉了,用力一折便敞开一个可供成年人蹲身入内的破洞。 长堤两侧的海面上堆满了消波块,那是一种用来减弱海浪拍击的大型水泥块,可在周予眼中,那就是一堆形状一致的大石头,她们走在石头色的长堤上,身前身侧都是广辽无际的海,头顶是正午发白的天空,浪花一簇一簇上涌,又一簇一簇消失,周围已没有人声了,她们一前一后地走着,海风吹起她们的头发。此处像另一个世界,她们是世上仅存的两个人。 周予转头望向仍矗立在原地的灯塔,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灯塔的白色外墙斑斑点点,与她所想象的那种碧海蓝天圣洁无瑕的感觉有所不同,但她更喜欢此刻此地,真实的风,海浪,以及走在前面的女孩因轻微汗湿而贴住纤瘦背脊、又被海风吹起的白色恤衫。她拿出相机,拍下她的背影。 泳柔停下脚步,回过头对周予笑:“欢迎你来我的天涯海角。” 海风与浪将她的声音吃掉大半,过了半个暑假,她晒黑了一点点,彻底成了健康的小麦肤色,周予凝望着她,有那么片刻,两个人就这么站在海风与旭日之中。 泳柔看着眼前这张白皙的脸,愈发觉得眼前人就该坐在高楼玉宇之上,透过冷气森森的玻璃窗俯瞰世间,不该沾上海风的咸味,也不该被烈日晒出汗。她走近一步,举高手臂,将手掌挡在周予的头顶,搭起了一个只遮住她们两人的小屋檐。“这里太阳这么大,把你晒黑了怎么办?要不,我带你去拜妈祖,妈祖宫就在这附近。” “妈祖是谁?” “妈祖就是天后娘娘,是保佑大海行船的神明。” 周予心不在焉地说:“我不认识她。”她抬起手,站在这方屋檐下,轻轻地拨了拨泳柔被风吹乱的刘海。 前往妈祖宫的路上,周予从挎包中取出一个信封。“有人托我送信给你。” 泳柔接来一看,收件人处写着她的名字,看起来像是程心田的字迹。 信的封口完整,上面还有可爱的印花。她心生困惑:有什么事情需要特意来信?上网留言或是打一通电话都比这便捷得多。 “心田托你带的吗?你们暑假见过面?”泳柔心想,真是多此一问,她们都住在城里,当然会相约出游。可她从来都不知道。 原来是为了帮人送信,才突然大老远跑来。她不免酸溜溜地想。 “嗯,我们住得不远。” “见面去做什么?” “看电影。” 她追问:“什么电影?” 周予答:“《哈利波特》,最近电影院在放。你去看了吗?” 当然没有。县里没有正经的电影院,唯一只有县政府的放映厅,专门用来组织学生们观看红色电影,偶尔才放几部旧的商业片。 “……没有。我租过碟,《哈利波特与火焰杯》。” “那是第四部,现在上映的是第八部,最后一部。” (作者注:《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下》于2011年8月在大陆上映) 看来她比时代整整落后一半。 妈祖宫就在海之角与东港口之间,坐落于依山而建的高台之上,临近开渔,庙里香火鼎盛,乡民们踏破门槛,各个村都凑钱祈福,殿前的法事整日都不停歇。 “我从小就在想,灯塔一定很不喜欢妈祖,明明是它在守护海上的渔船,功劳却全给妈祖占去了。”她们在侧殿檐下沿海散步,此处地势高,往西北方向可以远眺灯塔,东南朝向则可以看见停泊在港口的大型渔船。泳柔邀功道:“对了,上次我跟我妈来,有跟妈祖许愿,希望我们大家都分在一个班,还有还有,我去圣伯公庙的时候也求圣伯公了,双重保险。” 周予淡淡地说:“我记得你之前说不信神的。” “你烦不烦?你的脑袋里是只有一根筋吗?一码归一归!”泳柔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人类是有点薄情,要用到神了就三请四请,坚信神无所不能,用不上的时候,又觉得天大地大我最大,根本用不着靠神。” “你代表全人类?” 泳柔作势要踢周予一脚,周予急忙缩到一边去。 行至庙宇边角,远远望向正殿门前,“道长”们正摆布旗幡,一场新的法事亟待开始,泳柔一眼瞥见大伯正与道长密谈,拽着周予躲到墙后,生怕大伯要嚎一嗓子叫她过去。 那么,下一场法事的香火想必是由方口村捐赠了。 她们在墙角后躲着,不知何时身后射来一道阴怨目光,察觉异样,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顿时被吓得四臂交缠、面挨面缩成一团,定下来,泳柔松开手站好,向眼前低矮腐木问好:“老叔公。”周予仍拽着她的衣裳下摆。 老叔公不答,一对微小的浊目仍旧酷戾地、尖酸地盯着她们,他整个人已彻底坍缩了,像一株多年的死树,身上发着霉味。 泳柔被他盯得心里发凉,她小时就曾被他吓哭过,可她此时已长大了,大到觉得自己几乎要有勇气去锨断他。他的声音污浊得像来自上个世纪:“抛头露脸,真不像样。” 他略过她们,极慢地向正殿广场走去,周予问:“他是谁?” “我们村的老叔公,是我们村里年纪最大的,快要有100岁了。”全村祭祀时,总由大伯搀扶着,站在男丁的最前头。 老叔公不喜欢村里的女孩子们,这种不喜欢甚至像带着恨。尤其不喜欢不嫁人的、读书识字的、成天在外面晃荡的。若单只嫁了人,但生不出男丁,也一样遭他嫌恶。 “他刚刚说什么?” “他说你抛头露脸,真不像样!” “啊?”周予一脸纯真地疑惑着。泳柔偷偷发笑。 殿前的大伯正展开一卷长长的字幅,泳柔示意周予看,“那是我写的。” “写了什么?” “……我们全村男丁的名字。” “写那个干嘛?” “写下来,好让妈祖为他们祈福。还有,我们村在建新的祠堂,要修族谱,写下来,好拿去刻成碑。” “只有男的吗?” 泳柔没好气地说:“是!你说,男人的名字写在族谱上,女人的名字可以写在哪里?” “女人的名字……”周予指着她手中的信封,“喏,你的名字。” 方泳柔三个字,端端正正地写在粉色的信封上。 周予就像一个天外来客,不置身于此地,无法真正感受她的愤慨,因此可以做出轻松的结论。“还可以写在试卷上。不是经常写吗?” “照你这么说,还可以写在大考光荣榜上、录取通知书上,写在机票上,这样就可以去很远的地方了。” 周予说:“嗯。还可以被喜欢她的人写在草稿纸上。” 泳柔沉默,只半秒,她埋下头,说:“走吧。”她迈开脚步往前走去。 大伯果然看见了她,朝她挥动肥胖的手臂,用足以惊动妈祖娘娘的音量大喊:“欸!阿柔?来来来!”他气壮山河地向身边人介绍:“那是我们家老三的女儿,去年中考,考全岛第一的那个呀。你们家里小孩有什么学习问题,尽管来问啦!” 她不情不愿,却逃也似的,头也不回地向大伯走去。 * 入夜,阿妈阿爸都睡下,家里寂静昏黑,方泳柔拧亮书桌的台灯,仔细拆开心田的信。 这封信并不长,字迹极其板正,多处晕了墨水。 “亲爱的泳柔,这个暑假,你过得好吗? 我过得很好,家里的问题近来没有复发,我和爸妈一起过着平常的日子,平常的日子就是最好的日子,我很好,我们家的金鱼、孔雀鱼、鹦鹉鱼、斑马鱼也都过得很好,不知你们家的金鲳鱼、赤尾鱼、带鱼、大马头鱼过得怎么样?有被煮得香喷喷的,再被充满感激地好好吃掉吗? 开学以后,我们就不再是同桌了,很有可能也不再是同班同学了,校园那么大,说不定我们一整天都不会碰上一面,也许是因为这样,我才有勇气写下这封信,因为,哪怕你生我气、讨厌我,我也可以躲得远远的,不用面对你厌恶的目光了。 我想向你坦白:你曾失而复得的那个mp4,是被我拿走的。” 读到这里,方泳柔深吸一口气,将信纸写满字的一面朝下盖住,像下意识地推开了难以置信的真相。信件内容到此之后的笔迹粗细略有不同,似乎是过了一段时间才续写的。 “应该更严肃地说:是被我偷走的。 对不起,害你烦恼、害李玥跟小奇吵架,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因为我发神经,忽然很想做一点不友善、不讨人喜欢的坏事,可做了以后,却一点都不觉得快乐,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后来,周予说会帮我还给你,她没有戳破我,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还给你的,我没有勇气问,我只想假装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是个讨人厌的胆小鬼,从今以后,你见了我,就当作没看见一样地走掉就好了。” 信再往下,反复地诉说着“对不起”与“谢谢你”,泳柔久久沉浸在震惊之中,千头万绪难以整理。 她的心事有许多,也许说来也就那么两三件,却足以填满她年轻的心。在台灯下枯坐至凌晨,她起身,轻手轻脚走到客厅去,捧起茶几上的鱼缸,摆到照得见月光的窗台,看着鱼儿在月光下游曳。 * 高二开学前三日,盼星星盼月亮,家校通的短信总算发到了阿妈的手机上。 “方泳柔,学号20100281,分班结果:理科,高二13班。请准时于……” 照往年情况,岛中全级十五个班,中间的7、8班是文科班,其余都是理科班。 她迫不及待要跑去大伯家上网,问问朋友们都分在哪个班。 还未出门,家里就来了电话。 是李玥。“方泳柔同学,恭喜你,即将,马上,要跟本人,我,李玥,成为三年同窗!” 泳柔惊喜得跳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班主任打电话给我了,你猜我们的班主任是谁?”李玥半秒关子都卖不得,连珠带炮揭晓答案:“虞一,虞老师!她今早给我打电话,叫我当班长,还把全年级的名单都发给我了。不过有件很不幸的事——” “啊?”她紧张得握紧听筒。 “齐小奇那个傻子也跟我们同班。” 简直天降奇迹!两个人在电话两头,疯疯癫癫地又笑又跳的。 李玥接着说:“13班教室在顶楼,虽然是高了点,但风景好。对了,心田在14班,就在我们隔壁。还有……”李玥在那头翻着年级名单,寻找令她们在意的名字,泳柔听着李玥一个一个念同学们的名字,她念一个,她就紧张一下。 终于,李玥说:“周予就有点倒霉了,她离我们特别远。她分在1班。” 20、7-1 某种意义上来说,妈祖娘娘与圣伯公果真双重显灵。 高二13班的女生宿舍,兰苑417号房,门上贴着的入住名单,整整齐齐印着三个名字:李玥,方泳柔,齐小奇。 “417,死一起。不愧是死党宿舍。”齐小奇跟家长们聊得热乎:“阿姨阿叔,你们放心,我们以后一定相亲相爱、肝胆相照。” 李玥一把推开她:“要死你自己死去!” 李玥的床位在小奇的下铺,光是铺个床的功夫,她已经被闹腾得怒而起身骂小奇八百回了。 泳柔自走廊上回头望入屋里,小小的六人间欢欣吵闹,因有小奇在,比之周围的哪一间都要明亮。齐小奇走到她身边,摸摸她的头:“请多指教,新室友。”两个人一起俯身望,看着一件件行李箱推来提去,她们两个都没有家长陪同,因此也没有家长跟在身边千叮万嘱,一人一铺,迅速收拾停当。原本阿爸要陪泳柔来,可她想到丽莲姐大概没法陪着小奇来,便推了阿爸。换言之,她们是陪着对方来的。 李玥挽着她爸妈,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到食堂去吃饭,泳柔与小奇在宿舍楼里一层一层地往下扫荡,看看熟人们都在哪里安营扎寨。住这栋楼的高二班级只6至15班,有个同学告诉她们:“1到5班可就好了,你们知不知道?她们分在松苑,跟高三师姐们一栋楼,四人间,有独立卫浴,还有阳台,阳台上还能看到海呢。” * 周予倚在上下铺的铁架楼梯边,在一片嘈杂的世界中逐渐入定,太吵了,屋里吵,一走出屋外,像蜜蜂出了蜂巢,外边是成千上万的蜜蜂,更吵。校园里到处是家长,还有一大家子同来的,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听说食堂排队要折三折,先从尾排到头,再从头排到尾,往复三次才能排到窗口边上。这样嘈杂的世界中,她无处可去,小朱阿姨帮她打点好床铺就走了,她只好在这屋里随便找个不妨碍人的角落,放着空入定。 她的某个新舍友正在大吵大闹:“我不要睡下铺,下铺脏死了!爸,你快打电话给我妈,让她找人给我换——算了,我自己打!” 周予开始想象自己变成一只大象,大象的耳朵可以往下翻,自己把自己给盖起来。 门外传来熟悉声音:“欸,周予,你住这里。”齐小奇大声念起贴在松苑502门上的名单:“陈栩栩、纪添添……怎么就三个人?你们这是abb宿舍,要不,你改名叫周予予吧。” 纪添添,也就是那个不乐意睡下铺的女孩,听了这话,举着她手里的黑莓手机,翻了个白眼,转身去阳台上打电话了。 方泳柔也出现在门口,站在齐小奇身后。 周予看着她,她也看着周予。两个人在这嘈杂世界中重逢了。周予早就听李玥说了,方泳柔跟齐小奇分在一个班,果然,这就成双成对地出现了。 小奇冲屋内大喊:“陈栩栩!好久不见!喂——陈大头!” 大头正撅着屁股在纪添添的上铺铺床,听见有人叫唤,像只小狗追尾巴似的,毫无形象地在床上爬着转了半圈,她将头搁在床架上,乱蓬蓬的短发倒冲,奇形怪样地冲齐小奇“哟”了一声。 齐小奇走上前去摸她的头发:“你这头发硬得都快摆脱地心引力了。” 泳柔走到周予跟前。“你跟大头一间宿舍,正好可以互相照顾。” 事实上,高一一整年,周予跟陈栩栩从没正经说上过话,两个特立独行的怪人,每次擦肩,眼神交汇,两个人都不发一言,像两缕轻烟飘向各自的远方。 周予问泳柔:“你呢?” 她们在这乱杂杂的氛围中说着只有对方能听清的话,双方都有一丝小心翼翼,一丝亦步亦趋。 “我跟小奇……”方泳柔观察着周予的眼色,很快接着补充说:“还有李玥,我们三个一间宿舍,六人间,还有另外三个新同学。” 周予说:“那你愿望成真了。” “什么?” 她看向小奇的侧影,“今年,你可以在零点的时候祝她生日快乐了。” “……今年她生日在星期天,零点的时候不在宿舍。” “这么早就把日历查好了。”周予垂下眼,从口袋里掏出ipod,开始解缠乱的耳机线。 泳柔默默无语,看着她手里的动作。 纪添添昂首挺胸地从阳台进来,瞟一眼大头:“你就是那个年级第一的陈栩栩?” 栩栩还维持着刚才的奇形怪样,也冲她“哟”了一声。陪同栩栩来的是她奶奶,老人家见新舍友与自家孙女搭话,对答热切,但乡音很重,纪添添听了大皱眉头:“我是市里的,我听不懂!老姨,校园里请说普通话。” 她转向周予:“你呢?你叫周予?你上学期期末考年级第几?” “47。” 纪添添咕哝着说:“成绩还真好。不过可惜,我就在这暂时住几天,我不想睡下铺,感觉不卫生。等我妈找校领导帮我换好房间,我就搬走。”她看看周予,又看看大头,可她俩一个满脸漠然,一个完全状况之外,谁也没有表露出要把上铺让给她的意思,她不耐烦地大叫起来:“爸!我们走吧,你带我出去吃,我不想吃食堂!晚自习前你再送我回来。怎么不能出校门了?你跟保安讲讲嘛,就说我不舒服,你要带我出去看病。” 小奇揽着陈家阿嫲,一老一少拉着家常,两个人两种口音,细听内容,完全是各说各的,还说得特别亲热。纪添添见屋里无人买她的帐,已忿忿不平地扬长而去了。 周予总算把耳机线解开,她将其中一只塞入耳里,整个人都散发着与世隔绝的气场。她有些不高兴,可却不知道自己在不高兴什么。方泳柔端详着她。 不知怎么,两个人一见面,就忽然都陷入扭捏情绪,好端端的却各自生出委屈。 周予拿起另一只耳机,方泳柔开口,硬生生打断了她的动作。“我看过信了。” “信里写什么了?” 泳柔一挑眉:“你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有偷看。” “她叫我以后在学校见了她就装作没看见。” 周予心神不宁起来,开始拿脚尖蹭床架子,掩盖的秘密被当事人发现,她第一次应对这种情况。 两个人僵持片刻,泳柔闷声说:“你们两个把我当成傻子一样,我错怪你、要跟你划清界限的时候,你也不告诉我……” 她见没有回应,又说:“不过也对,这是你们两个人的秘密,告诉我干嘛?反正划不划清界限的,你也无所谓。” 周予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静止了一会儿,她做出的第一个动作,是摁开了手里的ipod…… 方泳柔恼了,不再搭理周予,转头叫小奇:“我们去吃饭吧,再晚食堂都没饭了。”她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说:“明天你还跟我吃早饭吗?”她看看周予手里攥着的耳机,越看越来气,“我应该会跟小奇还有李玥一起,你跟我们一起吗?” 周予明白了,她们分在一个班、一个宿舍,理所当然就该形影不离,在她认识她们之前,她们就已形影不离了许多年了。 她戴上另一边耳机:“不了。” 方泳柔扭头走了。决绝得脑后绑起的马尾一跳一跳的。 周予站在原地,周围世界喧嚣,她的耳机内什么都没有播放,高二就这样开始了,既吵闹,又孤单。 一切再次变得陌生,离开了5班的朋友们,她又变回那个“难以接近”的周予,新宿舍少了一个不由分说就要将她归入自己人的李玥,少了一个将她与所有人粘合在一起的程心田,四人间只入住三人,可有限的空间仍然被纪添添的行李占得满满当当,纪添添个性骄横,每天都要发小脾气,一会儿骂学校供给的热水限时限量,一会儿怨大头床上的杂书掉在她的铺位,可惜她摊上两个天外飞仙一样的室友,只好天天上演拳打棉花脚踢豆腐的独角戏。 教生物的方细老师出任1班的班主任,纪添添对此也颇有微词,嫌弃方老师不是主科教师,私下还说要找她老妈去告校领导要求换人。 不知她老妈是哪路神仙,总之,别说换班主任,后来整整两年,她连宿舍都没能换成。 开学第一周,周予只见到方泳柔一次,是在校团委举办的迎新动员大会上,方泳柔与李玥一起代表排球社出席,她出任理事长,李玥出任总队长。周予迟到早退,坐在最后面,连声招呼都没去打,只远远望了一阵她们的背影。 她正式接任《南岛新风》的主编,去找指导老师签字那天,虞老师翻了翻手边的花名册,说:“你去年期末考得不错嘛。” 隔壁桌的老师问:“考了第几?得有年级前150吧?” 周予一愣:“不是年级前100吗?” 虞老师爽快地在她的就任申请书上签字,“学校规定是年级前150,这还是针对大社团,你们这种小社团,前250就行了,你的成绩绰绰有余。” 她被小关师姐给骗了。 她最后一次在社团办见到小关师姐,是某日下午放学,小关到办公室来取落在这里的书。 “我要备战高考了,以后这间办公室就交给你了。”小关揭下一张贴在墙上的南岛手绘地图,这是她找人帮忙画的,扫描后印在上学期的社刊上,做成了超大的折页。“这个归我。” 周予站在桌边,最后看了看那张画,发现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落款,好像是“山风”二字。她隐隐记得这个名字,可想不起是谁了。她问:“你要考哪所大学?” 小关轻巧地说:“北大。我要考回北京。你应该知道吧?我是北京人。以前是。”她弯身去翻书柜里的东西,“有人说,她会去清华园等我。” “什么叫以前是?” “以前是,就是说,现在不是了。”小关直起身子,抖了抖刚刚翻出来的历史必修一,“我爸落马了,我妈就把我丢到你们这儿来了。我妈是这儿人。” 落马。 周予第一次在现实世界中听到这个词。 小关师姐一跃坐上椅背,将脚踩在凳面上,手撑着身后的桌子,让椅子往后仰去,一边收拾着书包,一边与她说话:“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创办咱们社团?一开始我去团委,说我想创办一个滑板社,洪书记理都不理我,叫我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说那推理社灵异社行不行?她就翻了翻她手头的资料,说,学校还缺一个杂志社,你干不干?我说我干,什么社都行,其实我压根不会滑板,我只是来到你们这儿觉得太孤单了,我又不会说你们这儿的方言,整个岛,整座城都找不出一个我的朋友,所以,我特别希望能属于某个地方,属于某一群人。” 她伸了个懒腰,椅子失去平衡,差点把她摔下来。“不过我还是想回北方,我不喜欢你们南方,气候太差了,又热,还老是黏糊糊的,吃的东西又没什么味道,还经常有大蟑螂……” 听到“大蟑螂”三个字,周予不禁打了个寒颤。 “我听虞老师说,年级前250就可以接任我们社团主编了。”说出这话,她顿时觉得自己就是个二百五。 小关丝毫不惭愧:“那我不是想着,让你往前100的方向努力,万一考砸了,也砸不了多少嘛。而且当年我交了社团申请表,洪书记也说,除非我大考能考前100,不然她不批。我这是让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总之,”她站起身,拍了拍周予的肩膀,“我要去追赶我的未来了,至于你呢,你还年轻,祝你也找到你想去的未来,找到你想属于的地方、想属于的一群人。” 她走向门口,最后说道:“江湖再见啦,小师妹。” 周予走到窗边,站了片刻,看着小关师姐走出社团办大楼,她将书包甩在一边肩上,马尾辫蓬松凌乱,看起来桀骜挺拔,像个侠客就此远走。 江湖之大,何处是未来? 周予望向排球场,今日场上空空荡荡,她的怅惘没有任何回响。 * 开学周的礼拜五,新生入校,校园里迎来了更年轻的面孔,她们一夜间变成了师姐,各个社团*派代表参与迎新工作,戴上红袖标,在校园内各处站岗。方泳柔被分在宿舍区,她别好袖标奔赴岗位,到了一看,已有人到岗了,正帮着家长抬行李,一路抬进了宿舍楼,过不多会,又急匆匆地跑出来返回岗位。 泳柔站在原地等着。 “心田!”她喊一声。 程心田停下脚步。她像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不知所措,好不容易挤出微笑,拘谨地挥了挥手。 开学一周了,这是她们第一次碰面。尽管就住楼上楼下,尽管14班跟13班的教室就隔了一个开水间跟一个拐角。泳柔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也一直在畏惧着这一刻,这一刻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发生,她便也自然而然地知道了自己想要怎样去面对,原来,她想做的只是像这样越过人群,笑着大喊她的名字。 她再一次喊:“程心田!” 程心田鼓起勇气,向她小跑过来。 “怎么是你在这里?你们周大主编呢?”想也知道,周大主编不喜见人,这种场合,怎么会亲自出马?新生入学,高二高三提前一天放假,估计那家伙早就回家去吹空调睡大觉了。 “她不喜欢这种活动嘛。今年我们社扩张了,分三个部门,编辑部,设计部,还有总务部。我是总务部部长,这种后勤工作最适合我了。” “我看她是看你最好欺负,最吃苦耐劳。” 聊了两句就有新生来,她们只好各自投入工作,程心田勤恳如旧,帮助每一个人、向每一个人展露笑颜,在烈日下来回跑,几乎帮着抬了整一栋楼的行李,博得了所有人的好感,短短两个小时,就有三个家长非要请她喝饮料,泳柔连带着沾光,喝得一肚子都是汽,甜滋滋地冒泡。 九月头的秋老虎凶残,将她们晒得胸前背后各湿一片,青春无敌的脸颊也发红,怕是再晒下去又要黑半度,偷闲的空隙,泳柔凑到心田近旁,悄声说:“我们偷溜吧,这里太热了。” “啊?这么多人,怎么偷溜?” “反正还有其他人在,少我们两个不少。”泳柔拆下自己与心田袖子上的袖标,塞入口袋藏好,“这样不就可以偷溜了?” 她拉着心田,借人群遮掩,混到教学楼侧旁背阴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紧张起来,生怕被谁发现,异口同声地喊:“快跑!”然后拔腿狂奔,登上台阶,往宿舍区最高处跑,那边没有新生,她们可以假扮成周末留校的高三师姐。 程心田边跑边喘边笑:“干嘛忽然这么叛逆?” 方泳柔将她紧紧拽在自己身旁,“我做过的坏事多了!” 一口气跑到霞海长亭,动静太响,惊扰了石头廊中几个正在背书的师姐,她们一下羞红脸,连忙将音量降至最低,你拉我我拉你,寻个地方躲。 “还说你做过坏事?明明就乖得不得了。” “谁说的?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偷偷把我堂哥推下河了。” 她们找了处没人的亭子,坐下来说话。 “啊?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烦他,他嘴巴特别坏,老招惹我。有一次他站在河边打水漂,一见我来,他就趾高气扬地说他能扔多远多远,说我肯定扔不了那么远,还说我矮,发育不良,三级残废,将来肯定没人要,嫁不出去。” “他怎么这么讨厌?那你能扔得比他远吗?” 泳柔诚实答道:“不能。他天天逃课跑去玩,我又不像他,无聊得一天能扔几百次。” “所以你就偷偷把他推下河了?” “嗯。我没办法扔得比他远让他心服口服,就只好趁他不注意,把他推下河出气了。” 程心田眼神发亮。“没看出来你脾气这么大,没办法正面对决就耍阴的,真佩服。后来呢?他报复你了吗?” “他不敢。他掉下河呛水了,后来哭着回家,还被他爸给打了一顿。他说是我推的,没有一个大人信他,问我,我就装无辜,结果他因为诬陷我,又被他爸打了一顿。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人说过,连小奇都不知道。” 一听到这里,心田急忙承诺:“你放心,我帮你保密。” 交托一个秘密,这在少年人看来是比天还大的事,一旦交托,就必须马上立下契约以表衷心。 “说好了。说实话,我觉得我那天又小心眼,又不诚实,睚眦必报,以眼还眼。但我一点都不觉得愧疚,还挺开心的。当好孩子、讨人喜欢的感觉是不错,不过有时候,我也挺想当坏孩子的。” “……我明白。”心田低声重复着:“我明白。” “心里每天都紧着弦,总有断掉的时候。你说,我们人是不是都会有特别想做坏事的时候?就像刚刚,我就是想不负责任一把,就是想偷溜。可是,你知道了我做过这些坏事,也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 方泳柔看着程心田的眼睛,说:“因为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 程心田明白了方泳柔想对她说什么,她惭愧得弯下身去抱住自己的膝盖,手中抠着校服裤上一个走了线的线头。方泳柔耐心地等着她的回应。 她用力将那个线头揪断,直起身,开口说:“我还没当面向你道歉,只写在信里,是不是太没诚意了?泳柔,对不起。” 泳柔连忙说:“写在信里也算数,见字如面,在我这里算数。”她郑重地回答道:“没关系。” 风儿轻轻吹起,吹去她们身上的汗。 所有心事都被吹走,巨大的石头放下了,像落下句点,过往不究。 往后即是新的段落。 “对了。”心田问起:“周予是怎么拿去还给你的?” “就……像这样。”方泳柔面无表情地摊开手心,“这样递给我。” “就这样?” “就这样。” “什么都没解释?” “什么都没解释。” 程心田愕然:“她不怕你误会她?” “她不怕啊,她天不怕地不怕,连蟑螂都不怕。” 她们坐在石头长椅上,一人分一只耳机,听完孙燕姿,又听梁静茹,偶尔会有新生和家长参观至此处,她们就假装互考对方知识点,大背化学方程式和力学公式,令家长们啧啧称赞,耳提面命自家孩子:“学学你们学校师姐,上高三了,多用心读书。” 她们偷笑。心田说:“明年这个时候,我们就真的高三了。我总觉得,我们才刚刚入学呢。” “嗯,好奇怪,有时候觉得日子过得特别慢,有时候又觉得特别快。我们排球社的山风师姐这学期都不在学校了,她暑假就去广州了,准备艺考。她说她要考清华美院。” “我们学校还有艺术生?真稀奇。” “你呢?你想好将来要上哪间大学了吗?” “嗯,我想好了,就听你的,中国海洋大学——”心田对着远处的大海,郑重其事地说:“我要越过这片南海,去青岛,去黄海边上。” 后来,她果真如愿以偿,挣开枷锁,越过这片海,去往了自己的人生。 她永远记得,她曾在16岁那年遇见两个女孩,其中一个毫不犹豫地保护了她难堪的秘密,还有一个,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她的难堪。她还遇见一位老师,在她闯祸的时候做她的屏障,遇见一群朋友,坚定地与她站在同一边。她曾在那一年跪在神明跟前,许愿未来光明,坦坦荡荡,付出爱,也拥有爱,她掷出两块木头,一正一反落到地上,神明答她,好。 她以为自己抽中了一张永远无法揭开的人生底牌,可命运眷顾,同时发给了她另一张,牌面上写着友谊、真心,还有谅解。 后来,她的所有社交账号都写了同一个签名,许多年都没有更换,那是曾拥抱她的难堪的那个女孩对她说的:真正的大海不是鱼缸,没人能够把它砸烂。 此刻,16岁这年的大海,如同未来一般,闪着粼粼的光,映入了她的双眼。 * 海的对岸,同一时刻,周予一手推行李箱,一手提着一只购物袋,取钥匙打开了家门。 屋内冷气扑面而来,她连打了几个喷嚏。 想来阿妈在家。天一热,她就将冷气开得很低,阿爸与她斗嘴,说她在医院待得久了,喜欢把所有地方都搞得像太平间。 书房内传来对谈声。氛围微妙。周予弯身去换鞋。 周伯生不紧不慢地说:“我亲妈从乡下过来投靠我,我不可能让她住宾馆。” 钟琴语气讥讽:“住宾馆挺好的,有吃有喝,还有人天天帮她铺床。” “让乡下那些厝边知道了,你要别人怎么看我?你要别人怎么看你?孝悌为仁之本……” “打住。我不在乎你们乡下那些农村人怎么看我,也不在乎你的孔夫子。至于你,你挺实在的,你也知道,你在乎的是别人对你的看法,不是你亲妈。” “钟琴你别蹬鼻子上脸的。” “我就蹬了。你妈又不止生了你一个。还是她觉得她那些女儿是外嫁女,不是自家人?再说了,她要是觉得农村的房子里有鬼,怕她那个死掉的老公来带她走,她就找人去做法呀,你们农村不是最信这个了吗?天天做噩梦睡不好,也可以找你们村里那些草药医生开点中药祛祛湿嘛,反正那些赤脚郎中在她眼里都跟半仙似的。我们这屋里女的多、阴气重,多犯她的忌讳啊?她跑到我家里来,把鬼也带来了怎么办?我孩子还小,可不能让鬼给缠上了。” 周伯生讥笑了两声,语气间却像有几分赞赏:“你这么刻薄,鬼见了你也得绕道走了。” “我早就告诉过你,你那些农村亲戚一个都不能再进我家的门。” “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况且已经那么多年……” 周予走到书房门口,打断两人:“我回来了。” 针尖与麦芒顿时语塞。钟琴坐在书桌后深墨绿色的皮椅内,手中端着她惯用的红茶杯,眼中寒光收敛不及,表情僵硬:“回来了。你晚上想吃什么?妈跟你出去吃。” 周予说:“随便。”她看着母亲,“我看,农村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推着行李箱走向自己的房间。 周伯生得胜般笑说:“这下了结了吧?你不是最提倡民主?我们家三口人,现在是二比一。我晚点去把我妈接过来。钟医生,我劝你,为医者,父母心,你不喜欢她,就把她当成你们病房那些胡搅蛮缠的老太太就是了,想想她有病,落后病,封建病,少跟她计较。” “我是妈祖?我给全天下当妈?”钟琴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书掷到桌上,“我看真是被鬼缠身了。” 周予将房门关上。 她推开行李箱,任由它滑向角落,随后在地板上坐下,打开那只购物纸袋。 是她刚刚过了海,绕道去电玩城的进口玩具专柜买的,一盒新的乐高积木,货号5770,灯塔岛。 虽然款式还算可爱,但这对她来说太幼稚了——她正处于一个热衷标榜成熟的年龄阶段——以往她买的都是上千元的大套装,这一套只要四百元,还标注了推荐年龄是8-12岁。 她将盒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伸手将它塞入书柜的最底层,随后在地毯上躺下,伸直手臂,望着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想,无所谓。 口袋中有个硬物,她伸手一掏,是她的ipod。 她又想,不如把这东西丢了算了…… * 方泳柔回到家时,齐小奇正与闲坐的邻里大人们围一桌喝茶,挨个吃桌上的烤鱿鱼干、花生酥和瓜子。她不是来等她的,只是闲荡路过蹭吃蹭喝。“你回来了?”她啪啪拍掉手上的碎渣,“迎新怎么样?泳柔师姐。” “就那样咯,小奇师姐。”她们笑嘻嘻地互称师姐。“你怎么回村里来了?”泳柔挨个问候桌上的长辈。 小奇将自己的茶杯递给她喝,“来看我阿嫲。她老人家说身体不舒服。” 她下意识问:“啊?哪里不舒服?阿嫲是不是得白内障了?”去年底,她找剪头婶理发的时候,就留意到她眼神不好。 “什么啊,才不是。她是有心病。” “什么心病?” 阿妈笑说:“哪有心病?那就是皮肤病。” 小奇说:“她说厝里有鬼,说我爸回来了,不肯走。她脚上烂了一块,可能是湿疹、真菌什么的吧,明明是她自己抠破的,非说晚上做梦梦见我爸,哭着在摸她的脚。” 这么一说,泳柔确实好几次瞧见剪头婶在抠挠脚指头。 “那你还不去陪她?在这里蹭吃蹭喝!”泳柔摘下肩上的书包,轻轻甩着打了小奇一下。她去放东西,阿爸正从屋里走出来,见了她就问:“吃早饭未?” “没吃。迎新忙了一上午,哪有时间吃早饭?” “早饭都不吃,想升仙了。” 泳柔忽然呛声:“不吃早饭又饿不死!” 随便谁爱吃不吃好了。 她一甩手,令书包在地上拖行,闹着她不明不白的小情绪进屋去了。 21、7-2 乡下来的阿嫲进驻周予的家,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好似商超大卖场每夜八点过后生鲜半价果蔬打折的扬声大喇叭。短短周末两天,鸡飞狗跳——是真的鸡飞,她带来三只走地鸡,趁钟琴不备,养在阳台,凌晨四点,鸡准时飞上护栏开始打鸣;狗跳也是真的,她拿家里的剩饭去楼下偷喂高档小区里科学喂养的城市狗,狗吃不得人食,其中一只当天就过敏,饲主找上门来,钟琴赔了几千块钱,气得阿嫲躲到一旁偷骂丑狗贱命一条,当了城市人的狗,竟还得了城市人的毛病。 鸡在打鸣当天就惨遭毒手,钟琴趁她下楼遛弯,令小朱统统杀了,全部焯水拔毛,整整齐齐伏于餐桌之上,等着主人回来认尸。旁边还有欠条一张,写明阿嫲的姓名、出生年月,“于2011年9月某日欠下钟琴赔偿犬只医药费若干元”。 阿嫲见了皱眉,她的脸上沟壑纵横,皱眉有如山体滑坡,一双浑浊的眼睛总在发愁似的:“要我还你钱?那也是我儿子的钱嘛。”她忌惮儿媳,将后半句说得细细声。 她并不是外表剽悍、嗓门洪亮的那一类干农活的女人,相反的,她看起来总有些畏缩,身子小且佝偻,还有些许鸡胸,但她认她的理,那股劲儿纠缠繁重,如有千斤,全郁结在她畸形隆起的胸脯里,像无法降解的塑料制品囤积在海龟的肠道。 她看起来比外婆要老上许多,周予在心内暗暗估算,也许要老十岁,或是十五岁?她对人生中后段的外表度量衡没有任何概念,人在16岁时,是瞧不出70岁与80岁的区别的。 “什么你儿子的钱?你以为你儿子挣得比我多?”钟琴指指欠条上的某处,“喏,这三个字,看见了吗?这是你的名字。你要是不会写,就照着画。” 钟琴撇下她进书房去,她哼一声,极小声地念叨:“你挣得多,你要挣得多,那都是亏心钱,是别人的救命钱。你们这些西医最无德,一点小毛病,写那个检查单、这个药单,几千几万的,恨不得把人的皮都剥了吃……” 周予走过她身后去倒水喝,一字不差地听入了耳。 雅致的胡桃木复古软装之间弥漫着散不去的鸡屎味与杀鸡后的血腥味,房屋里随处可见大部头书籍、绿植还有装饰画,小朱阿姨每天都要上门来拂尘、养护、精心擦拭——可昨天,周予亲眼瞧见阿嫲在家里吸烟,并将烟蒂摁灭在绿植的土壤里。 这家里失序了,阿嫲公然挑战着阿妈的一切品位、修养以及持家之道,以一种“敌在场我假装不动,趁敌不备我再进三尺”的方式。幸好,周予非常擅于逃避现实,所谓逃避现实,俗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既可以在学校里两耳一闭假装听不见纪添添每天的怨声载道,亦可以在家里房门一关假装看不见阿嫲的种种出格行径。 阿嫲说,她在乡下的家里每夜每夜地做噩梦,梦见死去的阿公以各种可怖的形态出现在床前,掐她脖子、殴打她,吼叫着说要把她带走。她害怕,所以到城里来躲躲。 她说这话时,用干枯起皱的手抹着眼中的泪花,然后咣咣往大茶杯里倒满了茅台。 阿嫲,周予的奶奶,就是这样一个抽廉价男士烟、喝烈酒、皱皱巴巴、畏畏缩缩、耷拉的眼皮底下藏着各种心眼、常做噩梦的老太太。 与她亲爱的外婆相比,完全像是另一种生物,也许她们之间相差的并非是样貌上看起来有别的五年十年,而是整整六七十年的,截然不同的人生。 周末一过完,周予麻利地收好行李离家,在阿嫲和纪添添之间坦然地选择了纪添添。 新生入校,新一年的社团招新季开始,纪添添又闹了新的幺蛾子——她吵着要跟师弟妹们一同参加招新。 据她的说法,她老人家在高一的时候,哪个社团也没瞧上,觉得全是小孩子过家家、装大人摆谱,可秉持着人生应更多尝试的主旨思想,今年,她回心转意,决定给各大社团一个诚纳贤才的机会。 又过几天,周予偶然听新风社内曾与纪添添同班的干部说,纪添添去年报了街舞社,结果因肢体笨拙惨遭被刷,当晚熄灯前,纪添添又开始针对各个社团发表高见的时候,周予特意提了一句:“街舞社呢?” 她还以为能就此消停,结果纪小姐大言不惭道:“街舞社嘛,要说起来,我的外形是挺适合跳街舞的。不过高中街舞社,小打小闹的,天天都关在学校,又不能参加什么演出,不去!” 实际上,她哪个社团都参加不了。团委动员会上,洪书记说了,社团招新仅面向高一,学校对课外活动的管制是逐年级收束的,高二年级只有成绩达标的学生可以作为干部留任社团,上了高三,则彻底与社团活动告别了。 纪添添接着说:“运动类的社团是不错,还能塑形减肥……虽然我是不肥啦。欸,你们觉得哪个运动社团比较好?” 周予闭上眼睛。她本想假装没听见,等大头回应纪添添,她才好顺势退出这场谈话,可在禅僧入定这方面,陈大头明显比她修为更高,良久,纪添添不满地喊道:“喂?你们都睡着啦?”她只好幽幽地应了一句:“排球社?” “排球社?好像是不错。我喜欢看女排比赛。排球社女生也挺多的吧?你们知不知道排球社招新是谁负责?” “好像是……”她心中忽然萌生一类恶作剧时惯有的按捺的快乐,“她们理事长?” “谁啊?哪个班的?” 这次,大头终于比她先开口了,大头用一种好似机器人般的电子音——她最近正沉迷于扮演智能ai——卡顿着说:“13班的、方泳柔。” 那天晚上,周予也做梦了,梦见她站在排球场上,打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漂亮发球,方泳柔跑来接,忽然大喊一声,喂!这么烫手,你丢给我干嘛?她冲方泳柔笑,就像她骗她寝室里有蟑螂那会儿一样,顽劣、幼稚,但知道不会被怪责。风将她与天上所有的云都往前吹。可方泳柔一动不动地站在网后,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她撇着嘴角,怨怨地说,反正你也无所谓。球网像楚河汉界般横亘在她们之间。天上的云都卷成一团,变厚,变黑,下雨了,瀑布般的大雨,一切都在大雨中消失,只剩下一座被雾笼罩的灯塔,如观音娘娘腾云驾雾、隐隐发光。她努力向着那光走去,可怎么也无法抵达……她感到每一步都踩不到实处,好像在泥泞中如游魂般飞,忽然腿上用力—— 她骤然弹起,按住僵痛的小腿。抽筋了。 骨骼与筋肉都在向着成熟生长,养分不足,因此打破长夜叫醒了她。 她讲给阿妈听,阿妈说,晚些送你回学校,顺路买箱牛奶给你带去。 阿妈正用电脑看些满屏英文的文献,她窝进书房角落的一把皮椅里,自己找了本书看。母女两人静静地与彼此待了一会。 乡下的阿嫲在这家里住了一个礼拜,像颗被风刮到此地屋檐下的草籽,被刮到何处,就照着何处的地势生长,汲取自己所能触及的养分、避开坚硬的岩石。她很快在不断试探中摸清了儿媳的底线,找到令自己能够在这个家中生存下去的方式,并在儿媳懒得着眼处作威作福以寻求自己内心的平衡,比如她总背地里欺负小朱,挑刺小朱买的菜、在小朱干活时从旁指指点点,而当钟琴板着脸回到家、办公或是读报时,她马上大气都不出,连带行动都变得轻手轻脚起来。 她们婆媳二人相安无事地同桌吃饭,当阿嫲嫌弃桌上的汤淡得像烧锅水,阿妈就和颜悦色地说,我口味淡,照我的口味做的,你吃不惯就出去吃点。阿嫲当即闭嘴。餐后,阿嫲总会提出要求,要喝酒柜子里某一瓶收藏多年都未开封的名酒,她早看出儿媳将这些都当作苍蝇肉,可总要不情不愿地特意询问,以表对儿媳一家之主地位的尊重。 每一次,当周予以为口角一触即发时,两个女人间总是你来我往地拉扯住微妙的表面平衡,她不免想,若是李玥跟齐小奇,恐怕话到此处已经吵过80分贝了。 能够将情绪如此收放自如,成年人真是可怕。 周予问阿嫲,最近还做噩梦吗? 阿嫲说,在这里当然不做。就是那老厝,邪,你阿公在家里,不肯走。我看他也不懂坐车,没办法跟我到城里。再说城市这么光亮,怎么会有鬼?鬼都在乡下,乡下才有穷死的鬼、饿死的鬼,还有你阿公这种讨债的鬼。 周予将此番话转述给阿妈听。 钟琴宠爱地笑了一下:“农村老太太说什么你都信?你去问问她,干嘛半夜起床偷喝我的酒。” “你是说,阿嫲说谎,她在我们这里也做噩梦?” “她做噩梦又不真的是因为家里有鬼。梦是人潜意识的投射。一辈子担惊受怕,梦里自然就有鬼咯。” 周予放下手里的书。“怕什么?怕阿公把她杀了?阿公活着的时候,是不是经常打她?” 钟琴的嘴唇因手托住下巴而抿成一条直线,目光寸步不离屏幕,“妈不知道别人的家事。要不你问问她本人,问问你爸。” “不问。”周予重新拿起钟琴的《系统解剖学》。 “怎么样,是你支持让你奶奶来住,现在呢?觉得她在家好吗?” 她不愿意说不好,也难以违心说好。阿嫲在家,算不上给她带来多少不便,可她也暗自认为,阿嫲的存在就像完美乐章中那个弹错的和弦,刺耳、突兀,破坏了美的完整性。这想法未免势利,可却是人性难违。“……至少,你跟她也不是不能共存嘛,她也不会跟你吵架。我还以为你跟她有什么深仇大恨。” “当然有。是你妈我懒得旧事重提。难道你还以为我跟你奶奶会跟那些肥皂剧一样,每天闹得不可开交?我才没那个精力去跟乡下老太太吵架,浪费生命。你奶奶虽然没文化,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怜她一辈子,什么都不精通,最精通的,就是怎么寄人篱下。” “她在乡下又没有寄人篱下。现在倒是寄在你的篱下。”周予偶尔也会这样打趣阿妈。 “小时候住在父亲家,出嫁了住在丈夫家,到老了又住到儿子的家,这就叫寄人篱下。有些人,尤其是女人,看似有瓦遮头,实际上,从来都是无家可归的。你去问问你爸,你爷爷每次骂你奶奶,就说,你不是姓周的,给我从我们家里滚出去。” 周予忽然看不进书上的字了。 阿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不起农村人?” “……有一点。” “没什么好看不起的,只是她们跟我们不一样,永远也不会一样。道不同,不相为谋。” “哪里不一样?家里穷又不低人一等。” 阿妈又笑了,像笑她天真。“不是穷的事。沿海地区,农村多的是有钱人,医院里多的是乡下来的暴发户。” “有的人呢,对着我这个医生还算恭敬,一转头,对着护士吆三喝四,拿护士当服务员用。这些人都喜欢在市区买房,把小孩送到市里来念书,一生生七八个,五六个女孩子,一两个男孩子。供她们读大学,有些还供到国外。可读完以后呢?读完了,就把女孩子叫回家,好一点的,找关系塞到乡县单位去上闲班,要么就回家待嫁,最后,统一的结局——嫁人生子,寄人篱下。操持家事,初一十五拜神,逢年过节拜神,搞不好,吃年夜饭的时候还不能上主桌。你猜有没有例外?” 周予张了张口,好半天,才虚弱地挤出一个字:“有。” “没有。我看到的,一个都没有。人呢,一旦出生在落后的、蒙昧的地方,就一辈子染上了那个底色,甩不掉的,因为大多数人都没有反抗生活的能力。没办法反抗。你要活在一种生活里,就必须说服自己认可这种生活,有一天你想从这种生活里跳出来,你就得有将过往的自己、将自己的父母亲人统统推翻的勇气。大多数人没有那种勇气。家里条件好、受得起高等教育的都是这样,那些条件没那么好的,只会更糟。” “大多数又不是全部。” “干嘛?你想替谁说话?你在学校,有农村来的好朋友?”见周予不答,钟琴权当默认,“这也没什么,等你长大了就知道,大多数友谊都是阶段性的,她们有一天总是会跟你走不一样的道路的。” 周予说:“我们年级第一,就是农村来的。”据她所知,还是一个境况不那么好的农村家庭,父母都在外务工,老人带着孩子在家务农。 “嗯,寒门贵子,万中有一。也可能是十万中有一,百万中有一。那你跟她合得来吗?你们可以在学校里一起学习,出了学校呢?你们能一起逛街、一起去旅游吗?你想住星级酒店,想吃高档点的餐厅,人家也要承担得起呀。” “她们将来考上名牌大学,找个好工作,不就可以了?” “那她们家里有没有兄弟?父母老了失去工作能力后有多少退休金?她们打算几岁嫁人生子?她们生孩子之后还准备工作吗?没有家里的支持,她们需要多久才可以在城市里扎下根?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容易,你生在很多人的终点,所以你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从她们的起点跑到这里有多远的路。” “这跟交朋友有什么关系?” “没有人愿意永远望着别人的背影,也没有人愿意屈尊去看低处的风景。你不相信阿妈没关系,人有权力拥有自己的感受。很多事情,时间一到,就会自然发生了。”钟琴将书桌上的几本医书扔成一摞,站起身来,“换衣服去。演奏会八点开场,我们去接外婆,然后去吃饭,时间正好。妈订了私房菜。” “爸跟奶奶去吗?” “她们去干吗?又听不懂。” “爸连这都听不懂,你当年干吗跟他结婚?道不同,不是不相为谋吗?”周予反将钟琴一军。 钟琴无奈:“……可能我当年的感受有所不同。” * “阿嫲到底在干嘛?”泳柔望向理发厅旁洞开的厝门,试图窥见里头天井的状况,只见青天白日之中,白烟缭绕如纱,什么都看不清,唯有道长的引魂幡叮啷作响,如异域梵乐穿透而来。 大野蹲在一旁,不耐烦地大声说:“送鬼!送我爸那个死鬼!” 他姐姐在旁大笑:“喂,柔,你要不要也进去给道长驱一下,我看你也很需要。” “我怎么需要了?”方泳柔困惑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周身。 “让他帮你把纪添添那尊不请自来的大神送走。” 泳柔无奈地笑起来。 这两周以来,她已经无数次告诉纪大小姐,校团委规定,社团招新仅限高一新生,可纪添添任性惯了,认定这世上没有手段与人情无法变更的规则,而且她这人很聪明,并不一昧耍性子,而是花样百出,时而温言软语、时而爽朗健谈,先让人无法拒她于千里之外,再千方百计将话题兜入圈。 到底是哪个细作泄了底,告诉纪添添排球社的招新负责人是她? 先全都算在周予头上就对了。 近一个礼拜,纪添添每次来找她,会捎给她一盒牛奶。 “喏,周予给你的。”纪添添站在13班的教室外。她中等个子、身材微腴,在同龄人中显得发育出众,脸上冒了几颗青春痘,总是眉飞色舞,一副自我感觉良好的样子。泳柔私下听其他同学说过,她在以前的班级里不太受欢迎,还得了个外号叫“公主”。 泳柔接过牛奶。进口的,包装上印英文标题,看起来不便宜。“周予给我的?她给我这个干嘛?” 纪添添大喇喇地说:“我不知道,可能带多了,喝不完吧?” “她说什么了?” “什么说什么?” “就是,她让你带这个给我,说什么了?” 纪添添好像觉得这问题很奇怪:“她就说,哦,你要去13班?然后就把牛奶丢给我,说,这个给方泳柔。”她模仿周予面无表情的腔调。 泳柔深吸一口气。果然,不管谁成天摆出那样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都很招人恨。 “然后就没啦?” “然后就没啦。干嘛?你很关心我们周予啊?你们以前同班,很要好吗?” 还“我们周予”呢!开学不到一个月,倒混得这么熟。果然,人心淡薄,天天但见新人笑,什么过往情谊,根本一文不值。她小心眼地想。 “她哪会跟人要好。” 她本想再问纪添添她们宿舍的近况,可纪添添对此不感兴趣,很快跳过此话题,东拉西扯地想问她排球社招新的事。 话又拐了个弯:“欸,泳柔,要不这样,我也帮你一个忙。” “什么忙?” “你要不要勤工俭学?” 这话令她猝不及防。“什么?” 纪添添说得直白,也丝毫不觉得冒犯:“听说你家是渔村的?那你爸妈是渔民吗?打渔应该赚得不多吧?” “……你听谁说?”方泳柔下意识地用余光扫视周遭,留意有没有人听见她们谈话。 “忘了。我们宿舍聊天的时候说的。再说了,不用听人说也看得出来呀。你看你的鞋,连牌子都没有。” 泳柔低头一看,纪添添穿着一双时髦的耐克板鞋,而她自己穿的是在县城集市上买的、三十块钱一双的帆布鞋。 “你放心,我不是嫌贫爱富的人,我就是有一说一。我妈是办企业的,她说了,靠自己的双手挣钱,怎么样都不丢人。欸,说回勤工俭学的事,我有个表姨,她家小孩今年读小学六年级,数学跟不上,她想找个家教老师,又嫌人家贵,就问我我们学校有没有同学愿意去的。每周末上两次课,周六一次,周日一次,每次一个半小时,给50块钱。虽然是不多啦。”纪添添见她脸色不好,又说:“要不我帮你再跟我表姨说说,多给点?我也没想到,家教老师一节课就赚那么点。我妈做生意,一天流水都几十万了。不过你是高中生嘛,听说大学生一节课也就收80、100的,我姨还嫌贵,抠门。” 人与人间真是如同云泥有别。50块钱,与她曾经拼命捍卫的自尊一般丰厚,可对周予、对纪添添来说,50块钱就只是随手夹在书里施舍出去的怜悯。她耐着性子,想着赶紧将纪添添打发走:“你们市里流行请高中生做兼职?这合法吗?” “到家里去上课,又没外人知道。怎么样?你考虑考虑。其实很多事情,只要外人不知道,就好办了……” 泳柔模仿纪添添的腔调,讲述到这里,小奇呸一声,笑话说:“这位城市小姐,还真没礼貌。” 道长摇着引魂幡跨出门槛,开始绕着房子做法,走三步,转一圈,嘴里念念有词,剪头婶跟在他身后,年轻的道童在一旁提醒:“婶,喊啊,你快喊!子女后代也都来喊。” 剪头婶马上放声哭嚎:“阿诚呐!妈送你一程啦!你好走啊!到了那边,诸事莫怪,等着妈来跟你相会呀!”这么喊了一圈,她见小奇姐弟两人在一旁闲站,叉腰大骂:“两个没心肝,在看戏啊?还不过来送恁老爸!”哭嚎声一止,老脸上居然一滴泪都无。 大野甩手跺脚:“阿嫲,你不要发神经啦,爸都死了多少年,怎么可能还在?” “怎么不在?我天天晚上都见到他!他不在,那我这个脚是怎么回事?是他过得不好,托梦来啦!” 小奇好言哄劝:“阿嫲,你那是皮肤病,我陪你去县里卫生院看看。” “看个屁!一条药膏大几十块钱,我买条命都不要那么贵!” “你有钱买六*合*彩,没钱去看病?那我请你去看病,我给你买药,总行了吧?” “你请我?你钱哪里来?你妈给的?我呸!”阿嫲恼了,“这世上第一没良心就是你那个妈,第二就是你!” “又讲我妈。根本不关我妈的事。”泳柔看出小奇笑脸下的无奈,伸手去抚了抚她的背。 “怎么不关啊?我阿诚不是骑车去市里找她,会出事吗?会年纪轻轻就没命吗?她当年要能安安分分,不跑到市里去,我阿诚还好好的一个,哪用像现在,只能做鬼来见阿妈?” 老太太像要垂泪,小奇只好让步:“好好好。快,阿嫲,你跟上道长,我跟着你。方大野,快点,跟在我后面。” 泳柔陪着小奇走在剪头婶身后,时不时有气无力地跟着喊一嗓子:“阿诚伯,一路走好——” 两个省重点的学生,打开书本学物质构成宇宙,下了学却回家参加封建迷信活动。小奇扭头对她做苦脸:“我们还真是各有各的苦。给你选,你要阿嫲,还是要纪添添?” 泳柔沉默,走了几步,才小声说:“我答应她了。” “什么?” “我答应她周末去市里做家教。” “为什么?”小奇睁大眼,“你缺钱花?” “……不是,我只是想试试,就当社会实践。” 她说谎了。 原本,她是打算直接回绝纪添添的。 话到了嘴边,纪添添忽然说:“对了,要不这样,第一节课,我陪你去上。就这周日,你知道这周日是什么日子吗?”她的嘴角得意地上翘,“是我生日。下午我在铂金时代办party。正好,上午陪你去试课,下午,你也来参加我的生日聚会。” “铂金时代是什么?” “ktv啊。你没去过吗?我带你去见见世面。我请客。” 泳柔婉拒:“你生日聚会,我就不去了吧?我又不认识你的朋友。” “这有什么?那我叫几个你认识的人。我们宿舍的周予、陈栩栩,你都认识吧?这事我都跟她们说过了,我还让她们把你们班以前的朋友都叫来,人多热闹,反正都刷我妈的卡。” “她们答应要去?” “倒没说。应该吧?有人请客还不去?那可是铂金时代。”纪添添忽然想起些什么,“欸,你知不知道周予她们家是做什么的?” “……干嘛忽然问这个?”方泳柔心里答道,就是达官贵人呗!天天有人重金好礼送货上门。 “我本来以为她家境不错呢,可那天我说我生日,我妈送我一只两万块的卡地亚手表,问她过生日都收什么礼物,她居然说,她没收到过生日礼物,从来没过过生日。怎么可能?她的书包和鞋会不会都是a货?你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也帮帮她。” 纪添添说得坦率,情真意切,倒一点都不像在炫耀。泳柔默默瞧了一眼纪添添手腕上那价值两万的世面。 她往教学楼下望去,13班教室在顶层,她偶尔会看见周予背着书包从二楼的走廊上经过,总是独来独往,形影相吊。 若是其他人单身走过,必不会给人以什么“形影相吊”的错觉,也许是周予长得冷清,令人生出根本无必要的爱怜。 心田说,初中的时候,从来不见她有什么朋友。或许是真的呢?或许她真的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朋友的生日礼物。每日活在自己的世界,会有些孤单吗? 那套漂亮的积木灯塔,里头好像带一个小灯,真的会发光。泳柔一直对它念念不忘。若拼好了摆在周予那艘大轮船旁边,那该很好看。400块钱。一节课可以赚50,400块钱好像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 还未回过神来,她听见自己在问:“你刚刚说,在找家教的那户人家,你表姨,她们家信得过吗?” 23、7-4 人这一生做各式各样的梦。最多是稀里糊涂的梦,再是担惊受怕的梦,真正的美梦极少,越长大,就越少。梦是心事的光学投影,有时是欲念成像,有时是恐惧成像,人生的褶皱越多,梦就多番折射,变得愈发复杂。少年拔节于是梦见飞翔,情窦初开便梦见白头偕老,可真正老了,却开始梦见时间倒退、容颜如初,梦见离去的人归来。 梦如人生逐渐回望。 “我没说假话,阿香。我真的梦见他在。他以前也是像阿野,最爱坐在铺头外面,我就梦见他坐在那里,样子还小,十三四岁,我叫他摆桌吃饭,他就跑进来,跑到我面前,我一看,他大了,娶妻生子了,二三十岁了。” 剪头婶坐在院中的水井边上,头垂垂地清理着盆中的一大簇马面鱼,讲话平平的,不似往日气力。她每日煮鱼虾,自己吃不了两筷子,都要留给孙儿大野吃。她独爱吃凉掉的稀饭。 陈香妹在一旁陪她,帮她择洗些芹菜香葱。 “哪有做妈的不梦见自己小孩?” “以前是有梦见,没这么经常。现在是天天梦,我这脚也是天天不见好。我想啊,要么是他回来了,要么是我也该走了。” 香妹啐一声,“你身体这么好,一点皮肤病,讲到那么远去!人到岁数就容易发梦,我也会,上次我还梦见血,满地的血。” 剪头婶抬起耷拉的眼皮来听她讲。 “我踩着血走,走啊走,看见地上有个婴儿,小小的,刚出生,光溜溜的,死掉了。我把它抱起来一看——”她停顿,心有余悸,“是我阿柔。” 过了这么久,一想起来,她还要直抚胸口。“吓得我当场就醒过来。” “你这是日有所思……上次掉那个囝仔,阿礼没说什么?” “他会说什么?他那人。” 死了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就像死了一尾鱼。他只会说,那就等下次。 下次。他还是惦念着下次。这事好像没有尽头。 “他没怨言,也算难得了。” 怨什么?欠他的?香妹没说话。也可能就是欠他的。她想不明白。 “你不说别的,要有个男孩子,将来老了,起码心定一点,凡事有个撑腰的。不像女孩子,还怕给人欺负去了。” “他要是去欺负别人,怎办?” “啊呀,我们老实人家,怎会去欺负别人?要是……”剪头婶的眼皮又耷下去了,“那起码,我们自家不吃亏咯。” 她捧起那一尾一尾的马面鱼,最后一遍洗净,用力甩掉手上的水珠,抬起头来,像给自己撑腰,又像在自我说服,抬高音量,更笃定地说:“不吃亏咯!” * 方泳柔看着面前男孩眼中散射出的诡异光芒,一种污糟的油光,像街角阴沟的脏水在阳光偏斜下精光一闪。她不知道男孩说的是什么电影,对他口中的男子的梦也一知半解,但她女子的本能令她嗅到危险气息。 “我没看过。做题吧。”她将手臂放置在桌上,横在自己与男孩之间。 “还没说定奖励!”他心急地将脸凑近一些。 她心一横,顽强对抗着身体下意识的瑟缩,正襟危坐,直面向他,语气严厉地问:“什么奖励?” 她注意到男孩已长出了喉结,此刻滚动着,连带下颔上的肥肉一起颤抖,像他的舌头在口腔内不断舔舐着。 “奖励……电影里,老师都要脱掉衣服,然后……”他见她脸色青灰,小心翼翼地将伸长的脖子后缩一些,“要不,你也像那样,让我摸一下?” 他的眼神向下,遮遮掩掩地瞟着她的领口处。 她浑身汗毛都竖起,一时身上发冷,像害了风寒,有恶心之感一阵阵上涌,不知是胸腔翻腾,还是身体在发抖,身上冷,脑子热,太阳穴紧紧的,说话时舌头发直:“你说这种话,想这种事,不怕我告诉你妈?” 提到他的母亲,他反而硬气起来,下巴都不自觉地仰起,“我妈才不会信你,你别白费力气。老师,”他忽然整个人贴过来,意图抓住她的手,“你就答应我——” 他咕哝着唾沫的嘴巴还未将字句吐完,泳柔已迅捷如豹般从椅子上跳起,抓住他伸过来的手臂,用力一扭,将他按倒在书桌上——要论气力与敏捷,她在同龄人中向来是佼佼者,对方毕竟只有十一二岁——他吃痛惨叫,她一手扳着他的胳膊,另一手按住他的脑袋,使得他拼命踢动双腿也挣脱不得,他涨红了脸,大喊大叫起来:“我*你**,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妈——” 听到这么一番恶语,她更觉心里一点瑟缩都无了,只彻底发了狠,她拽起他的耳朵,狠狠地将他的脑袋反复磕到桌板上——她的心底从来都是有这股狠劲的,就像她年幼时将方光耀推进河里,她从小聪敏、早通人事,推他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当然想过,他也许会死的——男孩嚎哭起来,不断扭动着,这桌沿是圆弧的,嗑这么几下不至于见血,只怕会脑震荡,她在极度愤怒中醒转,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给家里惹上麻烦,于是她松手,男孩自己踢打着,一下子掀翻了椅子,摔到地上,肥大一团。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对你妈胡说八道,敢给我找什么麻烦,我就告诉你妈,告诉你们学校所有老师同学,你整天都在电脑里看些什么。”她恶声唬他,“你删了也没用,现在有的是技术可以恢复,我们学校有编程兴趣班,我比你清楚。我今天能打你一次,以后就能打你一百次,你妈也说了,我是乡下人,我们乡下多的是流氓混混,我随时可以再找你算账,懂了吗?”他颤抖,脸上糊着鼻涕与眼泪。 方泳柔又狠狠踹了男孩一脚,随后疾步离开,临走前,她飞速揣走了餐桌上放着的那一薄信封。 一出了门,电梯间撞见几个陌生人,她才后怕起来,此地仍是都市迷宫,她孤身在此、举目无亲,只能强撑镇定,最快速度下了楼,走入小区花园。 距离下课还有半小时,没有人等她。周予不在。都市的天空低垂,像个玻璃穹顶,高楼如穹顶的立柱密密排列,将她困在其间。 不安全感笼罩着她。 被轻薄时的恐惧与恶心、泄了狠后的激动与心慌,一切绞缠在一起,提醒着她她仍是这样年轻脆弱。 她掏出周予借给她的诺基亚手机,长按了1号键。 其实不必要的。青天化日,她很安全。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一传过来就更令她心底发酸,只喂了一声,再说不出所以然,倒是周予又快又急地问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没事吧?从没听过周予这样急切地说话。 一分钟不到,周予自小区大门跑入来,平时那样懒散的人,跑也不多快,但用力舒展开四肢的样子倒是好看,泳柔站在花圃边看得眼圈发热,热到一颗泪都要掉出眼眶了,见她转弯径直往单元楼去了,才收拾好表情喊她:“周予!” 她甩回头,愣一下,刹住脚步,又掉转,很快地向她小跑来。 “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我……”她一说话就气喘,只好先理顺呼吸,“我刚好在附近。你怎么了?” 泳柔却说:“没事。” “没事?” “嗯,没事。”说也不知怎样说,“性骚扰”三个字,她说不出口,一回想经过,想到要将男孩那些龌龊的话复述出口,她就一阵恶寒。“我就是想跟你说,我结课了。时间还早,约你出去走走。” “结课了?你以后都不来了吗?” “嗯,不来了。也快期中考了,我想好好复习。” 周予的眼中透着少许失望。她们同去城市中游荡,肩紧贴着肩,她的手指偶尔拂过她的手背。触碰令泳柔感觉真实,真实的陪伴,真实的依靠,她紧紧跟着周予,全心留意每一次肌肤相触,努力将恐慌抛到脑后。周予的手有些干燥,而她的手因心绪不宁而发热,她不好意思去牵周予的手,心里隐隐盼着周予会牵她,但当然没有,周予对她的脆弱毫无察觉,只是坚定地存在着。 在这座城市里,周予常去的地方不太多,家,外婆的家,书店,还有书店楼下那家电玩城。 她不去打电动——那边除了吵闹的小孩就是黏糊在一起的大学生情侣——常去的是电玩城里的那家进口玩具店,会买的除开积木拼图等手工玩具,还有各种模型手办和游戏盘,她不好意思买毛绒玩偶,抱着那样的东西走在路上,会令人误解她不够成熟。 店员见她这位老主顾上门,又如往日紧紧追随,准备猛烈向她推介,她每次听几句就觉得买下来也无不可,有几分喜欢,又盛情难却,因此在这家店买过好多东西,可今时不同,店员只开口说了两句,方泳柔就说:“谢谢,我们就随便看看。” 周予惊奇地看向泳柔的侧脸。为何有人生来就善于应对世界,可以自然表露情感与关切,也可以坦然表达拒绝?她记起去方家的大排档,那时她提着水盅来斟茶倒水。是见惯了人,才得以变成这样吗? 方泳柔站在玻璃展柜前,看着里边的一件造型扭曲的手工陶瓷摆件,看起来像是一只太胖的老鼠,又有点像是消瘦的浣熊,它的眼睛上绑着一块布,挑着一个小包袱,是个月夜下的小偷。这么一样不及巴掌大的小物件,标价128,她困惑地嘀咕:“谁会花一百多块买一个长得这么奇怪的东西?” 周予不敢说,她前不久买了一个,正放在她的书桌上。 那套灯塔岛积木的展品就摆在旁边,她们走到它面前,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这个呢?你会买这个吗?”方泳柔试探着问。她怕周予已买过了。 “……这是小孩子玩的。”周予从展品前走开了。她怕说了实话,倒显得好像灯塔于她有什么特别意义。那套灯塔积木尘封在她的书柜底层,她也不甚理解自己为什么将它买下。 方泳柔开始了然城市在城市小孩们心中的面貌,例如ktv之于纪添添、玩具店之于周予,城市是五光十色的,四通八达的,车来车往招手即走,钱可以买来一切新奇玩意,在她们眼中,城市才不是困住人的迷宫,因为她们生在这里,如同生在罗马。在这里,她们无需害怕被任何人欺侮。 周予家住的小区比晴天新苑要高档得多,这一片区像都很豪华,纪添添也住这附近,泳柔等在楼下,周予回家去换衣、取回校的行李。 独自待着不免回想,她来回搓着自己的两只手腕,仰头数楼栋有几户人家,这小区房子的阳台好像特别阔,不过总不及她家独栋的天台那么阔,但人家都是很雅致的,这一户种三角梅与富贵竹,那一户阳台上摆漂亮的户外桌椅,下大雨时也必不会淹水,不像她家天台,每次雨后都得扫去积着黄泥沙的雨水。 早些时候家教课上的经历总时不时在她的心头反酸,想得多了,她还疑心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小孩子嘛!男孩好动。他只是跟你开玩笑!村里的男孩们做错事时,大人都是这样说。他们偷女同学的卫生巾玩、总毛手毛脚去扯女同学后背的肩带时,大人也都不当回事,有些叔伯撞见了,还会不怀好意地笑说,这阿弟,长大不得了哦。 只有剪头婶会挥起笤帚满村子追打方大野和与他同龄那帮小男孩,一边追一边喊,耍流氓是吧?我叫你耍流氓啊? 回忆起来,当时觉得滑稽的场面,此刻像添入她心底的一把柴,烧起一簇微热的火光来,煨烤着她发憷的心。她踮踮脚,紧张地盘算着,若他真的伤了哪里,他妈妈要求赔偿呢?四百块钱够不够?万一告到学校,会不会影响未来高考、申报奖学金? 有人哼着小调从周予住的那栋楼里荡出来,这么活活泼泼的,自然不是周予。 泳柔认得,她记人面孔的功力也十分了得——这是周予家的家政阿姨,说是阿姨也不像,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此刻因那喜上眉梢的神采面貌而更显年轻了,只是着装在这城里不太入时,一件滚花边的女式紧身衬衫,像挂在她们县里集市上的热卖款,村里姨婶们向往却不好意思下手的样式。她挽着袖口,露出的手腕粗壮,从楼里走出几步,她像想起这回事,连忙将袖子放下扣好,衣领与下摆也整理了一番,春风满面地走出小区去了。 小区门外候着一辆光鲜的黑色小轿车,原来是等她的,她绕过车头去副驾驶上车,一路上眼睛似钩子一样勾住车窗里头的人,颌角结实的嘴角含笑,有几分憨,又有少许媚,最后几步是小跑着去的,心花怒放了似的。 车子开走了,泳柔没看见开车的人长什么样,是个男人。 像在恋爱。 她扭回头,又翘首盼着周予出现。 * 阿嫲在客厅看电视。她听不懂普通话,只能看本土戏。周予取了行李从房间出来,听见阿妈的房门砰一声摔上。 她放轻手脚。钟琴走到客厅来,手臂一甩,一样东西丢到阿嫲面前的茶几上。 “又来这套?” 阿嫲三角眼皮下的小眼盯着电视,不答腔。 周予伸长脖子看一眼,茶几上丢着的是阿嫲塞到阿妈枕头底下那个送子符,已经被剪成两半了。 阿嫲伸出浑圆的臂膀,将两瓣符咒从台面上抹到手心里,紧攥着,她不敢看儿媳的脸,嘴里嘟囔:“不尊重菩萨,不怕报应。” 钟琴冷然站在原地,她看坐着的阿嫲时,并不低头,只是将目光向下撇去,因下巴抬起而略微绷紧的下颔令她看起来不怒而威。“你最尊重菩萨,日拜夜拜,菩萨待你怎样?周伯生他爸打你的时候,菩萨有搭救你吗?” 阿嫲将本就畏缩的身子缩得更小了一些。 周予不忍再听,很快换好鞋子出门。 方泳柔在楼下等她。 一想到这里,她马上忘却了家中那冰窖一般的氛围,进电梯时,连带行李箱的滚轮都欢快得滴溜溜转了,她照电梯内的镜子,察觉自己在笑,马上板起脸,她爱照镜子,总觉得自己冷脸更好看些。 走过一楼大堂,她远远望见方泳柔探头往里瞧着,像等了很久,见她来了,咧开嘴角,鼻子皱了一皱,脸上不知怎么有些难以名状的委屈,又笑得有点傻。 她便顾不上冷脸好看,也对她笑了。 走过去,方泳柔忽然对她说:“周予,有你真好。我在这里只认识你。” “啊?”她不知怎样接了,一张口舌头就大起来,努力也无果,还闹得耳朵滚热,好端端怎么说这么肉麻的话?幸好方泳柔随即又说:“我们走吧。” “那只手机,”泳柔说,“再借我几天。再两个星期,再两个星期我就还你。” “嗯。” 泳柔低下头去,“你快过生日了。” “嗯?哦。”是快到十一月了。“怎么了?” “我会给你打电话。” 像一句赌她能否听懂的暗语,方泳柔停住脚步,转过头来望着她,重复道:“我会给你打电话。” 见她不言语,她扭回头接着往前走去。“听不懂就算了!” * 当晚,方泳柔主动给纪添添的表姨打去电话,谎称家里大人不同意她再去兼职,她几番试探,确认男孩没有泄露挨打一事,可心总还不安,怕哪一天他母亲闹上门来。 连着几夜她都做噩梦。 周予跟小奇都不曾追问这件事,这两个人各有各的神经大条,倒是纪添添,每次到排球场来都问个不停,她比前述两位都更敏感,似乎隐隐认定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事件,她的大小姐脾性如常,某次话到急处,她大声抱怨:“你是我介绍去的,你就这样中途不干了,我多没面子?” 这么一来,球场上所有人都暂缓手头动作,空气凝固之际,齐小奇忽然大喊:“喂!公主!” 小奇总这样当着面喊纪添添,这个花名被搬上台面,小奇叫得亲昵,不像其他人背地里带有嘲讽意味。她将手中的排球高高抛起,助跑两步后一跃而起,振臂把球击过了网。“你不是想学厉害的发球吗?我教你呀。”她在满场喝彩中洋洋得意地回过头来喊。 对面半场的李玥将球抛回小奇身上,不满地嚷道:“她连最基本的下手发球都没练好,你就要教她上手?何况你这跳发还有的练呢,歪歪斜斜的,发的什么呀!” 小奇做鬼脸挑衅李玥:“那你跳一个嘛,李队!” 这么一通搅和过后,再没人关注添添与泳柔间的恩怨情仇,大家摩拳擦掌,纷纷练起大力跳发,这技巧对课余兴趣社团来说难度太高,场上状态百出,引得欢笑连连,偶尔有人做出一次像模像样的尝试,又引发全场欢呼。运动场上没有娇气的大小姐,哪怕总是牢骚连天、抱怨器材老旧肮脏的纪添添,只要一拿出拼搏姿态,也变得可爱起来。 但后续发生一事,令泳柔真正改变对添添的看法,也令她们真正成为朋友,那是再一个周末过去,泳柔回到学校,纪添添已在13班教室外等候多时,脸上表情丰富,有几分神秘,像在隐忍,目光中又带有慈悲,泳柔怀疑她戏瘾发作,果然,她一把捧住泳柔的双手,声情并茂地说:“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原来,纪添添再次发挥不休不饶精神,变换目标,从她表弟口中逼问出了实情。 一查明真相,她大为光火,不仅大闹表姨家,还将事情告到她妈妈面前——她妈妈是帮衬整个家族的“大家长”,不少亲戚都在她家企业里挂职领“帮衬金”——一来二去,纪家上下所有七姑八姨都传开了,表弟小小年纪就性骚扰家教老师,纪添添仗着有她妈妈撑腰,要求他在家族聚会上当众向祖宗磕头认错,据悉场面非常混乱,表姨哭得直打滚,那男孩跪在地上,面越来越赤,头越来越低——尽管添添慷慨激昂地将自己描述为一支正义之师,但泳柔在她的话里话外中听明白了,实际上,纪家的大人们也正像村里的大人们,并不真正把这当一回事,只是给纪总面子,加之像这一类愿意依傍亲戚过活的人,往往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事之所以听来有几分快意,全因为添添骄纵妄为,进一步说,是因为添添家有钱有势。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泳柔慷慨自己正是那最底层的虾米。但想来那男孩必会留下永久的心理阴影,他母亲也不会来找她麻烦了。 纪添添掏出一张手写纸,是男孩签字画押的道歉信。“你要是觉得不解气,我再去找他们家说,赔你精神损失费!” “我不要精神损失费,就当这件事过去了,以后我们不提这件事,你也别告诉别人,行吗?” “干嘛不提?我要是不去问他,你还想吃一辈子闷亏啊?这又不是你的错。你是我介绍去的,他欺负你,就是欺负我!” 这又不是你的错。好似滋啦一声,泳柔心底蒸腾出了湿热的水汽。 那是她藏在心底的不安、懦弱,还有一丁点的自卑,此刻瓦解了,她没有错,她无需担心自己没有底气承担后果。 方泳柔将攒下的钱郑重交予堂哥光辉,监督着他在淘宝网上下了订单,她犹豫要不要过海去那家玩具店买,可对都市迷宫的畏惧未消,又害怕撞见周予。彼时光辉正在电脑上跟一个女孩聊天,满屏都是酸不拉几的甜言蜜语,泳柔瞄了两眼就不忍卒读——在她眼中状似憨傻的方光辉居然也在恋爱。 周予生日前夜,她将包装好的灯塔积木托付给纪添添,还收获了添添的大肆嘲笑:“什么呀?她过生日,你就送她这么一套儿童玩具?她今年几岁了?” 她嘱咐:“你少管,你就在你们宿舍帮我找个地方藏好,告诉我你藏在哪里就行了。” 这夜泳柔没有做梦,她守候某句暗语,在前往梦的意识流中逆行,所有人都暂时熄灭了,她像颗孤星,独自在这片黑夜中醒着。 遥遥的,夜空中还亮着另一颗。 周予动也不动地平躺着,两手交叉放在胸前,她已维持这个端庄又僵硬的睡姿有好一会儿了。她在等。若没有等到,就装作自己并没有等。因此她故意不去想自己究竟在等些什么。 手机藏在被子里,就搁在她的掌心以下心口以上,伴随她的呼吸起伏着。有几次她疑心手机震动,原来没有,是心跳引发错觉。 还有几分钟,她就要满16岁了。 16岁,在她想来与18岁无异,已经像个大人,可哪个大人会盼望自己的生日零点呢?她沉浸在青春的念想中而不自知,多年后她明白,这正是青春的可爱之处,多年后她仍偶尔回想这个夜晚,想起自己的心脏异动的时刻。 零点差二分。 那不是心脏异动,她终于反应过来,是她的手机在震动。 她紧张得差点手脚失调,要扭头去看室友们有没有被吵醒,又要躲进被窝去看来电显示,折腾了一通,她翻身溜出被窝,差点将手机从上铺摔到地上。 电话接起了——她怕迟接一秒就会被挂断——她把手机紧紧捂在耳朵上,听见方泳柔极低极轻的声音传来:“喂?” 她大气也不敢出,无声地快步走到阳台上,关上了阳台的门。 方泳柔再次说:“喂?周予?”她也紧张得声音打颤。 “嗯。”她应一声,表明她的在场。她探身从阳台栅栏间张望出去,目之所及的每一扇窗与每一间阳台都黯着。远方的海也漆黑一片。“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方泳柔反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不睡觉?” 周予原本想说,只是还没睡着。可她没有,她的口太干了,又很紧张,说不出谎。她如实地说:“我在等你的电话。” 方泳柔躲在宿舍楼走廊的拐角处,她们楼栋的房间没有阳台。“我以为你会说,只是还没睡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之中清晰毕现,此刻有一种触手可及的真实感,就像她紧急呼叫她时,她会立刻出现那样真实。 周予对她说,我在等你的电话。泳柔确定这不是梦。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再次跳动。泳柔说:“零点了。” “嗯。” 泳柔说:“周予,生日快乐。” “嗯。” 周予只能这样回应,她连谢谢都说不出了,在这样静的夜里,她的心涌动如大海潮汐,她再一次应:“嗯。”仿佛应了两声,就表达出她只是因笨拙而无言,并非毫无触动。 泳柔是知道的。“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去找找。” “在哪里?” “你们宿舍不是有一个柜子是没人用的嘛?”四人间只住三人,虽说那个柜子也已被纪添添的东西占满了,但总算还是个公用的柜子。 周予溜进房间,打开那个柜子,在黑暗中摸寻着。“添添说,她帮我放在最上一层的最里面了。”周予踮脚,伸长手臂去摸。“喂,你不会拿不到吧?”方泳柔记仇,还记着上次在ktv周予笑话她矮。 周予费力地从顶层拖出了一只礼品袋。 她将它抱在怀里,回到阳台上,费了一番功夫才用空余的一只手将礼品袋粘住的口子整齐拆开——她怕不小心撕破了。 礼品袋里装着她买过的那盒积木灯塔。 她拿在手中,借着月色欣喜地看着。 这是她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奇怪她本没有多喜欢这一款的,这一刻却觉得喜欢得不得了,也可能是单单喜欢手里的这一盒,不喜欢家里的那一盒。“找到了。” “拆开了吗?” “嗯,拆开了。” “虽然有点幼稚……”泳柔有些不好意思,“但我觉得挺好看的,还会亮灯呢!可以跟你的那艘大轮船放在一起。海上有行船的话,怎么可以没有灯塔呢?” “好,我把它们放在一起。” “以后,这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灯塔。” 因大雨而失约的灯塔,因检修而谢客的灯塔,梦中遥不可及的灯塔,它们忽然都在周予的心中具象起来了,就握在她的手里,是真实的,恒远存在着的,在她16岁的这一天亮起了灯,从此照耀她的航程。 她们背着所有梦中人,一起偷偷地醒在真实之中,从此她们是不惧怕梦的人。 泳柔说:“可惜我只买得起这个小孩子的玩具。委屈你今天当一下小孩好了。” 周予答:“我本来就不大。”她当即放弃成为大人了。“对了,你呢?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泳柔像没听见她的问话。“对了,下个月元旦放假,你要不要到我家来?” “到你家?” “嗯,到我家过夜。你们城里不是禁烟火吗?到我家来跨年,我们这里有烟花看。” 她想也没想就答应道:“好。” “说好了。那……挂了?我不能在外面待太久,该回去了。”泳柔这样说着,却紧贴着身后的墙角,像不舍得离开它似的。 “等一下。” “怎么了?” 周予说:“我有所谓。” 像一句赌她能否听懂的暗语,她在电话那头重复道:“我有所谓。” -------------- 【彩蛋003】 每周六下午。每周日上午。 晴天新苑小区对面的那家麦当劳里,总是坐着同一位年轻的客人。 她每次都点一份薯条,坐得无聊了,就开始拿薯条当笔,蘸上番茄酱在餐垫纸上乱涂乱画。 她每次都在同一时间离开,唯独最后那一次例外。 那天,她接了一个电话,想必是一个非常紧急的电话,她从座位上一窜而起,急速向餐厅大门冲去—— 然后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了擦得锃亮的玻璃门上。 不知是否觉得丢人,所以从此再不来光顾了呢? 24、8-1 - 古老的印第安玛雅族已在他们的历法中揭示,2012年12月21日,地球将迎来最后的末日,当这一天的黑暗降临,黎明将永不复返。行星冲撞、磁极倒转、天体重叠、太阳风暴……未知的巨大灾难早在亿万光年之前与宇宙同生,我们的世界此刻业已进入倒数计时。 若世界末日来临,你会向宇宙发送什么最后的讯号? 南岛新风杂志社新年迷你刊《2012:末日宣言》亟待诸位来稿,来稿请递社团办公室2-18或高二14班程心田同学处,文体、字数不限…… 南岛新风杂志社全员敬上。 2011年12月1日 - 洪书记看着桌上的征稿海报,深深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不是一口无奈的哀气,而是一口可怕的怨气,闻此一叹,周予只好眨巴眨巴眼皮,默默将目光移至别处…… 这张海报已在食堂前小广场的布告栏上贴了三天,今早被教导处给揭下来了,因不知是谁趁昨夜黑风高,在海报上题了一行鲜红的大字,一行其心可居、令人发指的大字: 只想与你像世界末日般相爱。 洪书记的方框镜片内映着一对刷了过多睫毛膏的凤眼,这令她的每个眼神都分外浓重,令人难以直视。她看看那张海报,又看看周予:“你确定这不是你们社团的人写的?” 周予只好垂下眼眸去答:“不是。” “那不是的话,人家干嘛往你们社团海报上写呢?” 周予忍不住反问:“我们自己又干嘛要往上写?”她不解这事情从头至尾与她、与杂志社有什么关系,洪书记的逼问简直毫无逻辑——多年后她才懂,成年人遵循的是另外一套逻辑,那就是事情发生了,必须有人为此负责。 洪书记的手指头猛烈地杵向桌面上的海报,“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就是天天想搞特立独行……” 办公室的门被叩响。“洪书记,批评小朋友呢?”虞老师笑着走进来。 “哦,你来了,小虞,正好,我们一起聊聊。” 虞一半真不假地拉长脸:“洪书记,你怎么当着学生的面管我叫小虞?我以后还怎么管教学生?” 洪书记只得尴尬改口:“虞老师。讲得像你平时有在管教学生一样。你来看看这个海报,今早校领导开会,我才被你们教务处的王主任给批判一通。” “王主任怎么批判你了?” “她说,都是因为我校团委没管理好,学生文化活动思想导向出了问题,搞得现在早恋现象层出不穷,特别是高二,期中考成绩整体下滑!”洪书记飞速地瞟一眼周予,咂咂嘴,像咽下了后边骂人的话。 虞一笑:“她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成绩下滑还能跟这张海报扯到一块?” “就是啊!”洪书记委屈地叉起双臂。 “王主任找你胡搅蛮缠,你就找学生胡搅蛮缠?” 洪书记啧声,哀怨地瞪眼,拈起那张海报往周予手里一塞:“征稿不要办了,新刊物所有稿子,务必交到我这里来,我要一篇一篇审。最好是统统做科普内容,好好写写你们这个什么太阳风暴,写写玛雅族的历史文明。至于什么末日宣言就不要搞了!尤其不能写跟爱情有关的内容!” 周予领了那张皱了的海报回去,左看右看不舍得扔掉,于是贴到社团办公室的墙上,连带那一笔鲜红的大字:只想与你像世界末日般相爱。 方泳柔坐在她身后的桌旁,托腮望着海报。“总觉得这字迹有点眼熟。欸,你们今天开主题班会了吗?” 周予回过头,在方泳柔对面坐下,将下巴搁在超前的椅背上。近来她常邀请方泳柔到她们办公室来自习,这里比图书馆自习室更清净,还不用提前占座。“开了,男女交往过密主题教育。”上个月,学校抓住了好几起早恋事件,加之今早征稿海报上赫然出现那行寻衅般的大字,教务处已是草木皆兵了。 泳柔问:“你们方老师怎么说的?” “方老师说,自己知道这个年纪该做什么事就行了。然后就让我们自习了。” “真是言简意赅。我们虞老师也不把这个当回事,还说让早恋的自己低调一点,别给教务处发现了。她还说,高二正适合恋爱,在学校混熟了,又不用准备高考。李玥都被她这番言论吓死了!你说,现在又不是春天,怎么那么多人谈恋爱?我堂哥好像也恋爱了,真不知道是什么女孩子愿意跟他谈恋爱。” 周予茫然地抬起眼,她模糊记得听李玥说过的,那个方光耀好似对齐小奇有意,泳柔看出她的疑问,马上补充道:“不是方光耀。是他大哥。还有,我上次去你家,还看见你们家家政阿姨了,她男朋友来接她呢,她也在谈恋爱。” “你说小朱阿姨?她结婚了,有两个孩子。” “啊?她这么年轻。”泳柔忆起小朱那不登时的打扮,大抵全天下的农村女子都早婚早育。“那可能是她老公吧,开了一辆挺漂亮的车来接她。” “嗯,有可能。”一寸迥异的阴霾在周予的心头一闪而过,即刻被她遗忘了。她专心听着方泳柔津津乐道,下巴在椅背上压成了一条直线,半晌,她轻声问:“你呢?如果世界末日是真的,你想恋爱吗?” 泳柔被这问题吓了一跳,立刻慌乱否道:“不想!”她低下头,假装开始自习,眼神在书页上飘来飘去,不一会儿飘到书本边沿以外的桌面上。“你看,这张桌子有人刻字,cx。以前这里坐了一个叫cx的人。” 周予抬起下巴瞧了瞧,她记得那处刻字。“才不是cx,你再仔细看看,前面还有字。” 泳柔将书本挪开一些,这才看清刻在字母前边的小字。喜欢。 喜欢cx。 周予说:“是暗恋cx的人写的。喜欢一个人,才会偷偷写她的名字。” “……那也不一定。”泳柔摸着那处刻痕,迟迟不抬起眼。 “不然干嘛无缘无故写别人的名字?” 方泳柔不再说话了,她拽来手边的题册,将桌上刻字严密遮起,重重下笔写了几行,又抬头盯住周予:“男女交往过密主题教育。男。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你是说,如果是两个女孩,就不可能……” 半掩着的门忽然被推开,周予余下半截的话也被生生推回,程心田兴冲冲地甩着书包进来,一进门就分享给她们一件最新要闻:“你们知不知道?刚刚王主任又抓到一对,在霞海长亭,好像是8班的。你们认不认识?男的好像是叫……” “你们知道主任抓到她们在干嘛?”心田兴奋得双眼发光、语无伦次起来,“就是、就是、就是那个!” 泳柔顿时了然,只周予不明所以:“哪个?” “就是那个!那个!啊呀,就是kiss!” 两个人原本饶有兴味地听着心田讲八卦新闻,听到此处,甫一对视,心中同时涌现了ktv内的尴尬记忆,顿时都有些坐立难安,各自摸摸脖子、看看窗外,或是提起些不相关话题去了。 窗外正在日落。 方细站在公寓阳台上,身前支着一脸盆水,她弯身,将长发没入盆中浸湿。 自小在农村养成的习惯,住进了楼房、浴室加装了热水器和花洒,也还是接一盆热水站在屋外向阳处洗头。这屋子的阳台朝西,日落时被晒暖,正适合洗头。 她拿手鞠水润湿耳边的头发。水的流动间有钥匙在锁孔转动的声音。虞一回来了,抱着一束花。 她偏头去看。“虞老师,又收到花了。阿海送的?” “不是,是上次王主任说的那个公安局的。”虞一脱了鞋走来,“特意开了辆执勤警车来的,还非要闪灯给我看,威风死咯。” 两个人一并取笑这行径。虞一将花随手扔在阳台的角落。方细弯着腰,揉搓着头发上的泡沫。 虞一说:“你说王主任也是够好笑的,每天不是忙着抓学生恋爱,就是忙着操心我们这些老师不恋爱。” “噢,你给学生开那个早恋班会了吗?” “开了啊。” “又散布什么歪理邪说了?” “谁散布歪理邪说?”虞一笑着来揉她的肩膀,毫不着力地搡了她一下。“我说的全是宇宙真理,早恋有什么好管的,人的心又不是死物,她管得着吗?” 人的心不是死物。有时方细竟觉得自己的心像个死物,毫无波澜起伏。 “怎么不管?高中生适合恋爱?”她想到自己的小侄女阿柔就在这位虞老师的班上。 “高中生不适合,那谁适合?大学生适合?还是人民教师适合?” 方细顺着虞一的偷梁换柱玩笑道:“你适合。我不适合。”她取塑料水瓢舀水,将头上的泡沫逐渐冲净。“对了,今早王主任抓到的那张社团海报,上边原本是什么内容?” “杂志社的征稿,内容是,2012世界末日。你看,都要世界末日了,还不让人恋爱?” “又要世界末日了?噢,是那个什么玛雅预言。美国人还拍了一部电影,我看过。” “什么叫又?” “两千年的时候不也有过吗?千禧年末日,那个什么千年虫,说计算机的系统时间没办法跨世纪,会造成全世界大混乱。” “是吗?好像是有。”虞一的生活太过多彩,以致她不如方细这样记住许多毫不相干的枝节。 方细准确地忆起:“那年我们跟她们一样,也上高二。2000年。” “那世界末日的时候,你在干嘛?你的耳朵上还有泡沫。” 方细听从指引,舀水去冲洗耳朵。“不对,再往后一点。”虞一伸手来,触到她的耳朵。日晒升温了。方细感到自己被定在原地,像棵歪脖子树。恍惚间她停止思绪。虞一用另一只手接过她的水瓢,水流哗啦,一撇泡沫顺着她的脸颊被冲去,虞一的手指拂过她的耳廓,像在一条幽深的隧道中穿行。那隧道到了尽头出口,触感消失了。又回到往日世界。 她略直起身,稍稍拧干头发。谈话回到原来的轨道。“世界末日的时候……”她的脑海中闪回一些不值一提的片段,“不知道。忘了。” 虞一用唱歌般的声调揶揄:“方小姐的青春岁月不可追。” 方细站直了,长发拧在手中,背身去拿毛巾将它包起,“反正世界没有末日,那就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新年。”她的衣衫前襟有些湿了,她疑心自己看来有些窘,不自觉拿手臂去遮,头也低下去。 虞一扭回头去望客厅里头,“你的电话。”方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正在震动,虞一踏过去拿起,“好像是你男朋友。” 手机递到方细手里。“水鸿”二字在屏幕上闪烁,她每每看见都觉变扭,可他说情侣之间连名带姓就太显青分。 他在那头的声音似平静中有巨大暗涌:“喂?方细。我爷爷走了。” * 方家少有这样齐人的家庭会议,只缺大姑公婆与小婶三个,大人们在大伯家的厅堂内齐聚,高高低低坐着站着,大伯与小叔盘踞主位,正是本次会议的主要发言人。 气氛焦躁,颇有怨怼。 大伯高声叫:“我们方家一向都讲男女平等的,也从来不嫌贫爱富,关键是这姓冯的咋好意思提嘛!大5岁,还是结过婚的,要来嫁给人家头婚的长孙,这不是欺负我们姓方的?”他气得脸上下垂的肉都在抖。 小叔接腔怨道:“还不是大嫂傻?就不该可怜她,叫她到祠堂工地上来送饭。她也太不知感谢,怎么能勾东家的儿子。” 大姆本就心焦心碎,一听这话,更加雨打风吹去,身子歪了,倚着身边人,眼神都有些痴了,“那我阿辉年纪轻,样貌心地又好,在外头给人女孩子看上也正常呀!我怎知道……” 泳柔与光耀一同躲在厅堂外花窗下听墙角,一听大姆这样说,她心里失笑,想真是母不嫌子丑。 她阿妈扶住大姆,探头去问:“怎说是可怜?这个女孩子结过婚,那是老公死了?” “不是,她是给人退货的!”小叔不耐烦地一挥手,将手中烟蒂摁灭在茶几桌板上。 “退货?” “嗯,嫁过去三年肚子都没动静,男人就在外边另外跟人,那外边的生了个囝仔,她就被退货咯!是按的老习俗,先办酒,怀孕了再领证,人家把她退了,连张离婚证都不用打,一分钱都不出。” “啊呀,什么货啊货的,小叔你讲话太难听。”阿妈想说两句公道,但声音低去,气势太弱,终归是不敢。 “什么难听!”大伯就势发作,愈发激动起来,“他们家现在不就是紧着阿细跟水鸿这单事,知道我们不好拒绝,想逼我们就范娶她进门!什么守孝?那水鸿他阿公仙去,水鸿是正经温姓内孙,按规矩守孝是应该的,那个冯秀,她是姓冯的,一个外姓的外孙女,出山都不用去送,有什么好讲守不守孝的?” “对,水鸿守孝是应该。”一讲到这位乘龙妹婿,小叔复又像个知书讲理的城市人了,“阿细,我看你还是尽快跟水鸿讲定结婚的事,温家也着急,水鸿他阿公死了,一年内不结,就得等三年,你都要30了,我看就趁这次,趁热把婚事定一定。他们家的态度也很明白了,你嫁过去,肯定会好好对你。” 细姑独坐一旁的单人椅,始终不发一言。不发一言的还有泳柔的阿爸老三,他站在门边角落阴影处抽烟。 温水鸿的爷爷死了。泳柔第一次听说这个人物,仿佛这个人物的存在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宣告他的死讯,宣告生活必须有所进展,她的细姑必须得和那个温水鸿谈婚论嫁。温水鸿原是冯家村出身,泳柔也这才知道。更巧的是,光辉近来谈的女朋友冯秀,正是温水鸿的堂姐妹。家中老人去世,按岭南农村习俗,一年内需将红事办妥,不然,三年内都不得嫁娶。 光耀凑在她身边,嘀嘀咕咕数了半天:“我哥这个女朋友冯秀,细姑父的阿公是她外公,她又跟冯曳是同一个阿公……那冯曳跟细姑父有血缘关系吗?” “这都算不清?没有!”泳柔不耐烦地摆手示意光耀闭嘴,以免影响她听大人们说话。 大姆毫无主见地叹气:“那现在怎么办?阿细要跟水鸿结亲,我们两家也就算亲家了,人家说要亲上加亲,我们怎么拒绝?难道真要光辉娶那个冯秀?” 大伯一拍膝盖:“不行!” “怎么不行!怎么不行!”方光辉嚎叫起来。他一直埋头坐在他母亲身边的扶手上,是厅内唯一的小辈,此时商议的是他的婚姻大事,可他只有时不时发性子一般地嚎叫几句,压根讲不出半句有条理的话。 大伯喝他:“闭嘴!”光辉也就不敢再嚎了,继续埋下头去,悲愤地呜呜咽咽着,脸都涨红了。 泳柔在外头冷冷地看着,心下想,真不知这个冯秀姐是何许人,是怎样的猪油蒙心才能看上光辉这样软弱蠢笨的男人,要换了是她,必得站出来为心爱之人大闹一场。 小叔指点道:“那个冯秀哪里好?年纪大结过婚就不说,书也没读多少,喏,你问你细姑。阿细,你记不记得?她小学跟你是一个班的,对了,你们是同年嘛,83年的。别说高中,她读初中了吗?” 细姑终于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别开目光,好似一眼都不想看,“忘了。再说吧,我先走了,学校还有事。”她起身往外走。 小叔忙不迭声喊:“诶,你别走呀,不说那个冯秀,你跟水鸿的事才要紧!你快跟水鸿约个时间,我们两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商量。”此次他特意从市里赶回来,正是着紧与温家联姻的事。那边厢细姑还未与家里人提起,他已一头热地张罗起来,哪知同时撞上光辉与冯秀的事,温家借机开口,要在一年内把两桩婚事办结,大伯大姆公婆两个这才知道了宝贝大儿与离异女子恋爱的事,闹得抓心挠肝,对这新儿媳大不满意、大不痛快,又怕断然拒了得罪温家,好几日都寝食难安。 方细并不理会她四哥,走到门边,与正在抽烟的老三对视一眼:“少抽点烟。” 老三甩了烟灰,沉沉地说:“这件婚事不错,你好好想想。”他虽沉默,却也有自己的态度。 方细踏出厅堂,瞧瞧躲在窗下的两个小孩,宠爱地嘘了泳柔一声,很快走出院子去,一扭头,见院墙外立着一个人。 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也如她一般纤瘦,脸颊还更瘦些,几乎凹进去,脸窄长,下颔方,毫无血色。她的眼神深深的,眼廓下是青灰色,像总睡不好。 她看着方细。方细犹疑地往前走两步,院内谈话的声音清晰传来:“那个冯秀长得也不好,脸窄窄的,一副刻薄样,一看就命里带衰。” 农村的房子四面通风,没有隔音可言。 十二月的秋风一吹,那女子在风中飘摇——她在发抖。 方细辨着她那张窄窄的脸。 她忽然曲起嘴角,笑得很苦,她说话的声音也在抖:“方细,你好。” 面前这张灰青色的脸,终于与方细遥远记忆中某一张青稚童真的面庞有了虚浮的重叠。岁月竟能这样摧毁一个人,她站在此时此地,凄凉得真像站在末日。 “你是冯秀?” 27、9-1 仪式作完,几家人散了,三老姨照往日搬石凳坐在寺庙院内冲茶,温家派人来塞红包与她,她照收不误,对方又再一封:“水鸿和阿细的八字,劳你老人家再看看啦!” 她不笑不言语,任谁也无法透过她沟壑纵深的脸看穿她,须臾,她倒了杯茶给来客。“都是神明的意思。” 温家那人走了。虞一立在一旁,饶有兴味地观摩了谈话全程。 她坐下来。 三老姨瞥她一眼。 她问候道:“老姨,在喫茶?” 老人不答腔,她再问:“老姨,你能跟神明讲话?神明刚刚跟你说了什么?那一对真不合适?” “你不信,就不要问!”三老姨将茶杯砰一声放到石台上,另拣出一只干净茶杯,重重搁到虞一面前。茶水斟入去。“我这里不招待香客,喫杯茶水,你去别处逛吧。” “多谢老姨。”虞一将小小茶杯捧入掌心,身子向老人倾去,好似一个认真听讲的孩童,漂亮,聪明,懂得讨人欢心。“其实我是想问你,到底是神明说她们不合,还是你说她们不合?” “我作甚说她们不合?乱传神明旨意,要遭报应。”老人深深地望向虞一,“引人上邪路的,也要遭报应!” “什么路叫邪路?” 三老姨掷地有声答:“违背世间常理的就叫邪路,为天地不容的就叫邪路,”女人同女人搅到一起,就叫邪路。“好女嫁好男,有男有女,才成一个家!” 虞一装作不明,“好女嫁好男,那她俩是哪个不好,神明才不答应?” “不是不好,可能时候未到。” “老姨,听说你最会给人说姻缘,你看有没有合适我的?我过了年,虚岁也30了,时候该到了。” “没有!我不给你们这些城里囡仔说姻缘!一方土地一方神,你们那边的神,我没联系!”三老姨见她杯子空了,老大不耐地为她添满,“生得这么水,穿得这么靓,一看就是好出身,妹仔,你是聪明人,你生下来就是应有尽有的了,你来求神,神都不知要多给你点什么。”老人的语气软了,“大好人生,切切不要行差踏错。”最后一句,好似一声长叹。 虞一莞尔,由衷亲近道:“老姨,你这人真可爱。” 三老姨用目光狠狠剐她:“不正不经!” “三老姨,你喫茶呐?”她们谈话的功夫,又来了个年轻男子,他身材粗短,顶多一米七上下,肩宽脑袋大,一对眼睛像铜铃,硕大却不漂亮,宽宽的厚唇咧开笑着,眉间还长了个肉痣,看着心无城府至有些痴傻。他一走过来,就一个劲地冲虞一笑。 “阿辉呀,你怎么又跑回来?”三老姨像很中意这男子,见他来,马上喜笑颜开了。 “阿秀落了个手提袋,我回来拿。我骑摩托嘛!嗖!嗖!一下子就到。再嗖!嗖!又一下子回去。” 他洋洋得意地表演着骑摩托的动作,将三老姨逗得直笑,她一拍他的大腿:“怪模怪样给人笑!都要做新郎的人,还跟个囝仔一样!坐下,喫杯茶再去!” 他听令坐下,仍然憨憨地冲虞一笑着。三老姨冲茶给他,“都要娶老婆了,以后凡事要知深浅,要稳重,知嚒?不要整天嗖!嗖!的。你也算我看着大的了,你们姓方的,从小最招人惜的就是你老爸阿忠,你们三兄弟,你最像你老爸,你们都是好心肠的人,这个阿秀嘛,她条件是跟你不能比,不过既然神明都同意了,你就要对人家好,她是苦命人呐……” 方光辉一对铜铃似的牛眼滴溜溜转着,对虞一左瞧右瞧,也不知把三老姨一番话听进了多少,他仰头将茶一口饮尽,随后很爽快似地张大嘴长吁一声,行止简直粗鲁,与多数乡间男子无异。他与虞一搭话:“欸,美女,我听家里妹妹讲,你是我们细姑的室友,你也是做老师的?” 三老姨再拍他大腿:“嘴花花!要结婚了,还叫人美女!” “三老姨,你不懂啦,那城里都这样叫,女叫美女男叫帅哥,况且这位还是真美女咧。啊不叫美女叫什么?叫人小姐啊?”一老一少窃笑起来,老太太打男子几下,骂他:“乱讲!乱讲!” 虞一的嘴角挂着静静微笑,审视的目光疏离,像笼着一层薄雾,她想,此地此景此间人事,真是老土得引人发笑。“你听家里妹妹讲,你妹妹也认识我?” “认识啊,我妹就在你们学校念高二,我妹是我们家最聪明、读书最好的了,跟我细姑一样聪明。”他像真心为这个妹妹骄傲的,这倒还让人有一丝好感,“我妹叫泳柔,你是不是教过她?” 原来她的学生方泳柔姓的也是这个“方”,同住一年多,方细从未跟她说过。“是,她是我的学生。我姓虞,虞一。一二三的一。方泳柔是你妹妹,方细是你姑姑?你就是今天的新郎官咯?” “对,对,我叫光辉。”方光辉很快将他全家上下各有几口人物、都做什么职业、有些什么秉性全都说来,三老姨在旁听得皱脸皱眉,屡次想堵他的口,可他正在兴头上,颠三倒四地讲着,铜铃大眼闪闪发亮,对三老姨的多番暗示置若罔闻——亦或是他那虾仁大小的脑仁根本理解不了任何暗示。 虞一笑眯眯的,状似专心聆听,时而递出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眼神。 “好了!好了!该走了!”三老姨用力推他。她有些提防虞一,好似虞一是个城里来的妖女。 他只得讪讪地站起来,还傻笑着,虞一主动伸出手去:“拜拜了新郎官,祝你新婚快乐。等你们家办婚礼,说不定我们还会再见——如果你细姑有邀请我。” “有邀请!有邀请!”他忙不迭地伸出双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厚实湿热的手感受到掌心中这一只玉手纤细柔嫩,还有似有若无香味溢来,他顿感血脉贲张,“再见”,多么动听的词汇,在他听来无异于一句誓言。他心中痴想,一定有“再见”的! 跨过年,很快就是学期末,再就是寒假。学生们忙于复习备考,方冯温三家上下每日忙着商谈两件婚事,所谓各人有各人功课。冯秀日日去方家做“三好儿媳”,泳柔几次周末过去,还误以为她已经入住大伯家里,可奇怪是准新郎光辉却常不在家,独留女朋友与父母相处。 冯曳偶尔陪她堂阿姐过来,来了也帮不上手,只和光耀一起在书房打游戏,她见泳柔每次露面都在学习,等开饭时背古文单词,大人们喫茶时在一旁写写算算,不免又觉得泳柔是什么无趣书虫,难得几次说上话,总有几句挖苦取笑。可她很快笑不出来,期末考前夕,方家大伯挥舞着皮带勒令光耀跟着方泳柔学习,她也遭牵连,毕竟两家结亲,她的阿妈阿爸也来走动过,她自然被收编入了方家的晚辈,只得同方光耀一起,头垂垂听方泳柔讲错题。 她嘴上不服,却总还到方家来,有几次趁泳柔走开,偷翻泳柔的各册笔记,光耀取笑她:“你看她那些干什么?也想像她一样,读书读到傻?” 她只得将笔记丢到一旁,虚势说:“就随便看看!” 冯曳从没在方家见到过她的水鸿哥的那个未婚妻方老师,元旦过后,温家另找八字先生,总算合出好结果,这样一来,就可以择吉日、订酒席、商定彩礼聘礼。可这些重要时刻,那个方老师统统不在场,好似根本不在意,倒是她的侄女方泳柔,次次都躲在一旁偷听。 彼时方细正躲在办公室闷头批改期末考卷,生物组本就短人手,假期临近,人人都想尽快休假,她如愿揽下全年级13个理科班的卷子。从前是躲避着回村里,现在连教师公寓也回不得了,只能盼着虞一尽快回城里过寒假。她早出晚归,同住一个屋檐下的两人,近一个月也未打上几次照面。 人生难免出意外,意外之后,生活仍需回到正轨。 农历年前,她总算与虞一见了一次,说了几句话,很不愉快。那日一早,她收到虞一短信:今天晚些我回市区,新学期见。 学期工作已到收尾阶段,她批完卷子,甚至帮年级长整理分析完所有排名,连带校党委的各类政治性文宣稿件她都有份帮写,总算忙无可忙,下午四点钟,天还亮着,她趑趄是否要下班回家,年级长开口请她吃饭,她想都不想便推了。 收拾好东西,终于往教师公寓去。 又怕见,又怕真的不见。 公寓里不止虞一一人。她的侄儿光辉坐在客厅沙发,一边不住地抖腿,一边搓着粗厚的手,虞一侧坐在另一张沙发,她进门前一刻,听见屋内相谈甚欢,开了门,就见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同坐一室,和乐融融。 光辉梗起脖子与她打招呼:“我爸叫我送东西来。” 茶几上有水果,有鲜花。方细迅速扫过一眼。这已是这个月第三次,光辉送各种生鲜吃食来,前两次她恰好在家,将他拦在楼下,家里有其他女性室友,总归不太方便让男亲戚贸然登门。没想到虞一倒不介意。“你爸让你送水果,还有花?” 他含羞带臊,“花是我自己买的,我路过县里看见,挺漂亮的,你们两个女生住嘛,鲜花配美人,正好!”他讲到美人一句,有意无意将笑眼投往虞一。 “你从家里带东西来?” “是啊!” 方细心道,真是连谎也不会撒。“骑摩托走沿海路,要经过县城?多绕一大圈?”光辉答不上来,只憨笑着。她逐渐证实心内猜测,心也越来越沉。“我进门,你怎么不叫我?” 她的大侄儿光辉,从小又笨又懒又馋,唯一优点是脾气好,他与他二弟光荣只差一岁,光荣从小就不将她摆在眼里,觉得她年纪与他们差不离,不肯叫姑姑,光辉却不在意,总是细姑前细姑后地叫她。他秉性单纯,又是男丁,在乡间讨得一众长辈欢心,哪怕长大后不学无术、毫无担当,也还是颇有些长辈缘。刚刚她进门,光辉竟直接省去称谓与她说话,实在事出反常。 “我想着大家都是同龄人嘛。上次在圣伯公庙,我跟虞一挺谈得来。”他讪笑,左右看看在场两位女性。明摆着了——他不愿做她们的晚辈。 方细下达逐客令:“你回去吧。阿秀不是在你家?都没成婚,你就丢她一个人,不太好吧?” 提起冯秀,光辉像老鼠被夹了尾巴,很快灰溜溜告辞。 方细重重在沙发上坐下,拈起鲜花中的卡片,照着读道:“一笑倾人城。虞一的一?” 虞一真的笑了。“你会不会太敏感?这字又不是手写的,卡片上的模版而已。你最近好像很忙?” “你干嘛开门让他进来?” “他是你家里人,我总不能把他关在门外吧?怎么样,你的婚期定了吗?” “你又不是没把男人关在门外过。他未婚妻你也见过的,上次来的那个冯秀,元旦那天你应该也见到了吧?” “见到了。还见到你们请的那个神棍老太太,她教训我,说我引你上邪路,说女人爱女人是违背常理,天地不容。你怎么想?” “你见到了,就应该知道她有多不容易,她现在全副身心在准备婚礼,每天像个旧社会媳妇一样早午晚给公婆请安。这件婚事如果有变数,对她来说,就是天塌下来了,你懂吗?” “哦。这和我有关系吗?说实在的,现在塌也好过以后塌,变数不是我,也会是别人。你呢?你希望你的婚事有变数吗?” 方细略过虞一所有提问,两个人各往一处步步进逼,气氛近乎剑拔弩张,方细表情愠怒,连银边镜框都闪着寒光。 “你我都是成年人,知道成年人的信号有长短深浅,他说来找我,你为什么不让他在门外等,在楼下等?他下贱,你对冯秀就不能有一点仁慈吗?” 虞一摊开手,“反正我在家闲着没事,请他上来聊聊天而已。你没听他说吗?我们很聊得来。” “虞小姐,我请问你,你会看上这种乡下男人吗?我不知你是觉得这样好玩,还是只是闲得无聊想验证自己的魅力?” “我只是听之任之,我也很想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他真对我有什么特别的,那不是正好?让拿结婚当救命稻草的傻女人及时止损。” “正好?这些跟你没有关系,不需要你来评判好与不好。你能不能不要高高在上地俯瞰别人的人生?不是人人像你一样应有尽有,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可以尽情去取笑别人痴别人傻、别人封建落伍。” “你在气我?那你认为我做了什么?还是你生气,却气不了别人,气不了你侄子下贱,也气不了冯秀没用,更气不了你自己没勇气做出改变,所以只能气我?” “你好像压根听不懂我讲话,我再说一遍,谁下贱,谁没用,这些都跟你没有关系,我只请你当好一个局外人,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我们的同事关系,如果一定会出现一个变数,至少那个变数不是你。还是你要我介绍温水鸿给你认识,让他也爱上你,好让我顺利脱离苦海?是不是这样,你也觉得你是在提点我,在拯救我?” 虞一托住脸,语气轻松地说:“可以呀,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方细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虞一:“你不觉得你太自我了吗?你喜欢过的那个女生,她爱谁都好,爱男人还是女人都好,”她一字一顿说:“拒绝你,是她的权力。” 最末一句,她说:“新学期,如果你不搬走,我会回家去住,我不在,他也没理由来找你。如果他再找你,希望你看在我的面子,让他死了这条心。” 她进屋关门,好似一道冰幕落下,寒假来临。 大人间的剪不断理还乱,少年们一概不知,这个寒假,泳柔迎来一件天大喜事——光耀几次嫌家里电脑型号老、难以运行游戏,光辉便从宗祠的工程款中偷挪几千块,为弟弟买了新的电脑,上门安装那日,大伯虽然生气,终究是溺爱,自己另掏腰包补齐,至于旧的电脑,就搬到泳柔卧室里来,作为学习专用。 于是泳柔生平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电脑,她首日上线,第一件事是给周予发消息:你猜我在哪里? 距离高三仅余一学期,泳柔每日高度自制,绝不上网超过一小时,这一小时全用来与周予聊天,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当然有件事她们绝口不提,即是跨年之夜的倒数时分。 幸好那日过后就进入期末,忙于备考,再无机会聊起。 她给周予发:寒假怎么这么长? 周予回:是有一点。 她再发:一点你个头! 某日,她在电脑磁盘中胡乱点击,竟意外发现一个上了锁的隐藏文件夹。 旧东西没删干净,这电脑以前无非就是归大伯家的三兄弟使用,她很快试出正确密码,发现文件夹中是一系列以数字或怪异词句命名的视频文件。 她随意点开其中一个。 不堪的画面跳入屏幕,赤条条身躯在其间摆动,伴随令人心惊肉跳的暧昧人声,她吓一大跳,马上试图阻断声音来源,先是关掉屏幕,发现多此一举,又拔掉音响,随后冲去将房门锁好,这才敢将显示屏再次打开,迅速将视频关掉了。 方泳柔盯住文件夹中大小数十个视频文件,分辨着缩略图都是些什么场景,将慌乱的心定了又定,缓缓滚动鼠标,忽然发现其中一个的标题与画面都与其他不同,好似主角是两个女人。 29、9-3 电话铃声大震,震开了牵着的手,一切幻想被震得散了,泳柔面色潮红,周予不明所以,起身出去接电话。来电是个声音颤栗的少女:“是……是周予家吗?方……方泳柔在吗?” 冯曳缩在某间居民楼下士多店的台阶上,声音打颤,身体打颤,身上单衣外头裹着一件仿制的潮牌外套,与她在跨年那天穿的是同一件,兜里还揣着那张她从地上捡起来的南岛中学高二1班的通讯录,她就是从那上边找到了周予的电话号码。 小奇与她说过,这周她们排球社到市区打比赛,方泳柔借住在周予家里,此刻这成了她的救命稻草,她身无分文,在偌大城市中不辨南北,连自己在哪都说不清,还是店老板见她瑟缩可怜,接过电话帮她讲明具体方位。 她想不明白怎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是他看着长大的,他亦兄亦友、温和宽厚,何况两家沾亲带故,她像信任亲哥哥一样信任他,或许……或许她对他是有那么一丝仰望,有一丝难以名状的少女情怀,可那就赋予了他这样做的权力吗? 她禁不住想,难道这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令他误解了什么。她明明已说了不要了,清清楚楚地说了。 他置若罔闻。他甚至还笑了,是从鼻子里轻哼出来的笑声,仿佛她说这句话是在配合他营造暧昧氛围,鼓动他继续在她耳边喷射出潮热气息,那气息像一条湿腻的巨蟒缠绕着她,令她至今都浑身冰凉…… 方泳柔来了,身边跟着那个叫周予的女孩,冯曳一头扎在方泳柔怀中,嚎啕大哭,此情此景,她从未想过,她压根不喜欢方泳柔,为了温水鸿,她还冲方泳柔撒过火。 “是不是有谁欺负你了?”待她的哭声逐渐减弱,方泳柔附在她耳边,极低声地问。方泳柔的声音也在发抖,可她拥抱她的手臂是坚定有力的,这力量传递至她的身体,令她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生机。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她可是叫嚣着要走四方的坏女孩冯曳,怎会叫人随意摆布?她憋住眼泪,紧咬着牙,瞪着兔子般通红的眼珠,凶狠地说:“谁敢欺负我?他欺负我,我就打他、咬他、踢他……” 她确实这样干了,但她随后认识到男人的气力是无穷的、可怖的,这种无穷的可怖的气力,在阿爸打她时她也体会过,但由此而在她心中生出的恐惧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她没有向恐惧妥协。 她开始大喊,她说我要告诉所有人,告诉那个方老师……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有所退却,她找到了抽身的缝隙,她用尽全力推打他,还试图往他的要害处蹬了一脚,不知有没有正中红心,因为她马上就趁着他错愕的瞬间转身跑掉了,只来得及拽走扔在床上的外套。 周予叫来一辆出租车,坐在车上时,冯曳想明白了,她没有错,就算他对她的感情产生了误解,就算她们之间曾有一份珍重的默契,他也应该先追求她,与她确立恋爱关系……他不能,他还有未婚妻呢!他的未婚妻是……冯曳瞥了身边的方泳柔一眼。 今夜,他在她心目中始终闪耀、温暖的形象变成了水中摇晃的虚影,模糊不清,但还没有彻底破裂,她仓惶忙碌的内心开始为他找起借口:也许他是一时冲动,那些“小电影”里都有这样的情难自已……他是坏人吗?17岁的她还无法定论。她怎能接受亲如兄长的他居然是个坏人?她闭口不谈事情的细节,也没有说出他的名字,她很害怕,怕事情闹大,光偷溜到市区过夜这一项,就够阿爸把她打死。幸好方泳柔一句都没有逼问。 冯曳被安置在周予家的客房过夜。 泳柔在厨房热了牛奶,指使周予送去。 周予疑惑不解:“你跟她好像关系不好。” “那怎么了?” “干嘛热牛奶给她?” “她太紧张了,热牛奶安神。”方泳柔开始清洗厨灶,实际上,她也正偷偷紧张,恨不得将用过的锅子洗刷三次——夜宿这样一个漂亮的家,还带来另一个不速之客,作为客人,太失分寸。还有,她是不是该带冯曳去检查身体、去报警?可冯曳坚持说那人没占到她的便宜。那人是谁?冯曳提也不提,连个模糊的身份都不肯说,难道是她认识的人么? 周予对此毫无知觉,也毫不关心,冯曳说没事,在她看来就是没事。“可她跟你关系不好。”她只关心方泳柔为什么要给一个不友善的人热牛奶。 泳柔恼了:“你去不去?” 周予只好端着去,客房开着一盏舒适的暖色台灯,冯曳紧张兮兮地坐在床上,身上披着被子,怀中抱着枕头,身后倚着墙壁,确保自己全方位地被包裹起来。周予将杯子递去,无话,她不喜欢冯曳。 她倚在门边等冯曳将牛奶喝完,忽然开口说:“她才不是什么都不懂。” 心绪不宁的冯曳听此一言,吓得五脏六腑都缩紧,可稀里糊涂的,她压根不记得跨年那天在西滩她嘲笑过方泳柔什么了,少年常常是无察自己的恶意的。“……你说谁?” 周予不耐烦地皱起眉:“我说,你以后别再欺负方泳柔。”她接过空杯子,返身出去,拧上了门。 * 门打开,清亮阳光照拂洁白墙坯,眼前空荡荡房屋一览无余。 随行的房屋中介喋喋不休:“温生温太,这间真是好介绍了,坐北朝南,楼层也适中,四房两卫,将来儿子一间、女儿一间,还多个书房,正好男主人办公用,厨房也够大,温太可以大展厨艺!” 温水鸿大踏步走入去四周查看,冯秀也兴致勃勃,伸长脖子到处张望,只有方细了无兴趣,敷衍地瞧了几眼。在乡下是“水鸿老婆”,进了城是“温太”,连个陌生中介都来指手画脚,为她画定一儿一女、相夫教子的人生版图。 冯秀眼神发亮,凑到她身边来耳语:“这房子真好。装修一段时间,等你们要孩子了,正好搬来。水鸿现在住的那间太小。他家里怎么说,出多少钱、写谁的名字?” 方细淡淡说:“到时看看。” 温水鸿走到她身边来。“阿细,怎么样?你喜不喜欢?”他的神情热忱,口吻殷勤,冯秀见了就笑说他是“妻管严”,近来他都是这样一副肉麻模样,也许是婚期近了,他更迫切与方细亲近,从早到晚嘘寒问暖,待人面貌也更爽朗亲和,一听冯秀有意到市里来为新生活采买,他马上安排此次出行,还称自己是她们“姐妹俩”的轿夫兼侍卫。方细不知自己何时跟冯秀亲如姐妹了,无形中,他似乎想安排她的人际关系,已钦定了冯秀做他未来妻子的密友。 方细对房子没有喜欢与否,他问她,她只谈利弊,小区、学位、周边设施、性价比……近来她有种感觉,婚姻对她来说生分得彷如一个研究课题,就像她在大学实验室里的培养皿,她观察它,照看它,记录它的数据,把控它的长势——作为一个旁观者,随时可以宣布结案、对其进行无害化处理,好像那培养皿的玻璃盖永远不会罩在她头上。 看了几套房,她们去逛商场,冯秀试了几件礼服,什么都没买,私下与方细说,她是来看定样式,到时买件便宜的照着改。她似乎有些苦恼,脸上偶尔浮现愁云,方细瞥见几次,没有开口问,直到冯秀寻了个机会,悄声与她倾诉:“最近你大哥家里没什么事吧?我看光辉总心情不太好。” “怎么个不好法?” “就是……总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动不动就发脾气。” 方细沉默,假装在看货架上的商品,半晌才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不跟光辉结婚,要去做点什么?” “不跟光辉结婚?”冯秀被这说法吓了一跳,“哪有这可能?想那个干嘛?”她的话题兜转回去:“要不,你帮我跟他聊聊,是不是马上要结婚,他太紧张了?”她心里头想来想去都是光辉,是未来安稳的婚姻生活,其它的是想也不敢想的。 入夜,冯秀去赴其他邀约,温水鸿开车送方细,七兜八拐,却停在他家楼下。“要不今晚别回岛上,在我这里住。”他的眼睛像一汪池塘,每次讨好她,他就会流露这样清澈的目光。他握住她的手。 “不了,明天有公开课,我回去改教案。”她将手抽出来,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 “你那教师竞赛还没比完?都要结婚了,你们主任怎么不安排别人?浪费时间。” “政治任务,对评职称有好处。我也快可以评中级教师了。” “评那个有什么用?顶多每月几百块补贴。将来你要不想上班了,就辞职,我又不是养不起你。”话一出口,他立刻从她冷淡目光中察觉失言,补救道:“我就这么说说,一切尊重你的意见,你是独立女性,我知道。” 她催促:“开车吧。” 他装作没听见。“对了,我爸跟你大哥商量了,彩礼干脆算在房子里,至于嫁妆,你大哥说了,看看你有多少存款,他添了给你买辆车,以后我们住在市区,你好开车上下班。” 她蹙眉,“你爸跟我大哥还商量起我的存款了?” 温水鸿轻笑,语气温柔像对待一个天真的小女孩:“你才几个存款?反正车是一定要买的,总不能结了婚还住教师宿舍,做周末夫妻?他们这样安排也合理,我们家出房子,你们家出车子,男女平等嘛!我知道,你不愿意凡事都靠我家。” 培养皿。她忽然想。培养皿的玻璃盖罩在她头上。她不是旁观者。 “总之现在,我们一起把新家操办起来才是最重要的,以后,我们不分你我。”他再次从驾驶座上探过身,几乎要伏在她身上了,“细,我想,我们婚后尽快生个孩子,我们自己的孩子。我阿公该去投胎了,你知道,我跟阿公感情最好。” 他要她将他阿公生下来。方细体内涌上一阵铺天盖地的恶心。 “今晚别回去,好不好?”他摩挲着她的手背,将声音压得很低,呼出的气呵在她的侧颈。 她浑身发麻,试图推开他,“不了,你开车吧。” 他置若罔闻。“我们都要结婚了,你该到你未婚夫家来过夜,我保证会感觉很好。还是你想在这里?”他捏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悄然抚上她的腰,她察觉到他在以一种温柔的面目施加压迫,混淆她的视听,逼她就范。 她屏住呼吸,向他射去一道冰凉的视线。“我说不了。如果你逼我就范,就是强**奸。” 他流露出瞬间的迟疑,旋即又笑了,再次试图与她调情:“有那么严重?你要报警?你猜警察来了,知道我们马上要结婚,会怎么说?嗯?” 她紧盯着他,目光如坚冰一般,为她筑起一道防护墙,他终于难以招架,明白他的手段无效,蒙骗她无果,沉默片刻,只得灰溜溜地退开。 * 泳柔到周予家借宿,仅那么一次。 翌日清早,周予的母亲下班回家,冯曳仍失魂落魄,长发披散,见了人也不声响,在大人眼中就是一副缺乏教养的样子,泳柔一时紧张,介绍不清,钟医生似笑非笑的,说:“哦,还带朋友一起过来住。” 这“朋友”当然不是指周予的朋友,是暗示泳柔作为一个借宿者,不应带另外的人来。 “刚好这周末家里没人,要是平时,还真不方便招待。”钟琴撂下她们,进房去挂起外套,“你们吃早饭了吗?周予,你去妈手袋里拿钱,请同学出去吃吧。”钟琴当着外人的面,是连名带姓称呼周予的。 泳柔听懂了钟琴的弦外之音,再下一次到市里留宿,她主动对周予说要到纪添添家住,省去周予为难。周予很有些丧气,她是知道的,她也懊恼,担心自己给周予的母亲留下了坏印象,又心里戚戚,自尊心再次作祟。 所幸生活里还有其它令她振奋、令她骄傲的事,比如排球赛,原本只希冀能够打入八强的南岛中学代表队逆风而上,在八强赛中爆冷淘汰了某支状态不佳的强队,又在半决赛中险胜,一路从春天打到了初夏,挺进了冠军赛。 每一场胜利都像奇迹,她们携手成为了创造奇迹的少女。 “要是明天赢了,我们可就是全市冠军了!”小奇躺在泳柔身边,手臂高举着,掌心中托着一颗排球。 她们在添添的房间里打地铺,李玥也在,与添添一起躺在床上。添添家多的是客房,可她们非要腻在一起,才好召开睡前会议——所谓睡前会议,就是讲闲话,讲到她们一个接着一个昏昏睡去。 “是全市中学生冠军。”李玥取笑道,“你们瞧齐小奇那样子,跟要拿奥运冠军了一样。” 添添翻身,拿胳膊肘撑起脑袋,“你们听说没?冠军奖品的那颗国家队签名的球,就是08年北京奥运会的时候签的。” 泳柔问:“真的?国家女排都有谁?” “这你都不知道?冯坤呀!还有王一梅、张娜、周苏红。”添添历数这些闪耀的名字,“冯坤在广州恒大打球的时候,我妈还带我去看过呢!” 小奇笑:“我记得冯坤也是二传手,还是队长,跟阿玥一样,四舍五入,我们李队可不就是奥运冠军嘛!” “你烦不烦?”李玥掷来一个枕头,泳柔赶忙用被子蒙住脑袋,免得卷入她俩的战争。 她在被子里瓮声说:“这个学期结束,我们就高三了,说不定再没时间打球了。” 小奇一手拖住李玥的枕头,“怎么没时间?实在不行,等上了大学再打。” 李玥从床上探身来抢:“你懂什么?上了大学,要忙的事情多了,我们又不当职业球员,说不定一年也打不上一次,就算打,也不是跟现在的队友了。” 没成想,李玥的“一年一次”仍是乐观估计,后来,她们忙学业,忙工作,忙生活,忙得泳柔都记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没碰过排球,可她永远不会忘记高二这年的初夏,她们豪情万丈,向着一个原本不可能的目标进发,无数次全力以赴地奔跑、扑救、拦网、扣球,在她们的小小国度里,俨然已成为世界冠军了。 李玥与小奇正闹个没完,添添的手机响了。“喂?噢,她在呀。姓周的,你什么意思?打电话给我,就光找她?跟我就没话说了?”添添哼一声,艰难地越过缠斗中的俩人,将手机递给泳柔,“找你的。” 是周予。“你下来一趟。” “现在?”泳柔不自觉地捂住手机,像生怕朋友们听见手机里的对话。 “嗯,我到楼下了。” 泳柔站起身来,其余三人齐齐望向她,她尴尬地支吾了几秒,只好说:“我下楼一趟,周予她……正好路过。” 小奇说:“路过?要不我们大家一起下去,我睡不着,正好出去逛逛。” 泳柔连忙拒绝:“别了!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吵到叔叔阿姨怎么办?我去一下就回来。” 她脚步极快又极轻地出了房间,添添坐在床上,疑惑地说:“这两个人,搞得像谈恋爱一样。”另两个人完全忽略了她的话,继续打得不可开交。 纪家的房子是上下两层,纪添添的父母住在楼上,此刻,楼下只开了一盏餐厅吧台的灯,泳柔蹑手蹑脚溜到玄关去换鞋。这房子比周予家的更大,气质却截然不同,风格混乱,红木家私搭配欧式壁炉和水晶灯,所有家具都庞大,仿佛大的一定是好的,看着昂贵,却不如周予家的有格调。入门玄关处裱挂了一张很大的相片,是纪添添的妈妈跟另一个企业家握着手的合影,底下小字写着:集团董事长纪万华女士与香港特区首富…… 泳柔觉得很奇妙,添添姓纪,是随她妈妈的姓氏,这个家是她妈妈当家做主。虽然小奇也随丽莲姐姓,可那是有原因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附属于母亲而不是父亲的家庭。每次到添添家来留宿,都是她阿爸张罗给她们做饭、开车接送她们,她阿妈露过几次面,每次都急匆匆的,多数时候在语速飞快、口吻强势地打电话。虽说她自己的阿爸也算不上是“大男子主义”,至少比起大伯和小叔都好得多了,可她还是隐隐觉得,在外人看来,家是阿爸的家,人们提起时只会说“阿礼的排档”、“阿礼的老婆”、“阿礼的女儿”,阿妈也好,她也好,都是阿爸的附属品。 她乘电梯下了楼,周予果然已在大堂等着了。“跑来干嘛?”她小跑到周予面前。 “明天要决赛了,给你这个。”周予递给她一盒牛奶,她接到手里,发现是热的。 “都到夏天了,还喝热牛奶?” “热牛奶安神,不是你说的嘛?”周予无辜地伸手来摸牛奶盒,“太烫了吗?” “不烫,正好。”泳柔小口地喝着牛奶,全身心都暖烘烘的。 她们走出单元楼,在夜晚的小区树荫下慢慢地走。“等比赛打完,周末你就不过来了吗?” “当然不过来了,又没什么事。而且,期末考结束我们就高三了。”她们越走越慢,泳柔也越喝越慢,生怕手中的牛奶见了底。 “要是再有下次……”周予低头盯着她们的步伐,半晌才接着说:“你还来我家住吧。” 泳柔明白她的小心翼翼与无奈。“好。下次,我是说以后,等我们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家,自己做主的家,不是爸妈做主的家……” 周予抬起头来看她,“你是说,我们的家?” “也许吧。”泳柔愣愣地看着周予的眼睛,“我们的家。” 30、9-4 整个春天周予都在与钟琴怄气。 家中总是弥漫淡淡火药味,她是不与阿妈吵架的,不是能够引爆战火的人,阿妈本来也从不骂她,但她有自己的抗议方式,每当阿妈与阿爸或是乡下阿嫲有了口头争端,她就毅然站在阿妈的对立面,轻描淡写补上几“刀”。以前常有的母女同在书房静坐读书的时间再也没有了,每逢周末,周予将自己关在房间,母女关系陷入16年来前所未有的僵局。 钟琴当然有所察觉,但只是平淡以待,母女两个各自孤高,又可说是如出一辙。 外婆在体检缴费单上签下自己名字,许容芝,她惯常写草书,洒脱间有其锋芒。“不去你妈办公室打声招呼?” 周予陪在一旁。“……不知她在不在。” 做完检查,祖孙携手走出医院,指标一切良好,了却每年一度例行公事。外婆口吻揶揄:“听说最近有人为了小同学生亲妈的气?” “听谁说?” “我女儿咯。” “你女儿是慈禧,假听政,真专权。” 外婆被她一板一眼的譬喻逗笑,“人总不只有一个社会身份,有些人呢,做得了好医生,做不了好妈妈。” 周予不应,外婆知她心思。“你看,我说她不是好妈妈,你又要不高兴。也是咯,她是不是好妈妈,归你一人说了算。” “那她是不是好女儿?这个归你说了算。” “我不在意。社会要求所有女人都做好妈妈、好老婆,我看这要求纯属无理取闹,所以我对我女儿没有任何要求。” 周予不满外婆偏帮:“你只知溺爱。” “我这个妈溺爱,你那个妈倒是不溺爱,你还不是一样有意见?听说为了斗倒你妈,还跟你奶奶沆瀣一气……” “才没有。”周予忆起乡下阿嫲被剪成两半的送子符,“我妈跟我奶奶干嘛关系不好?” “她俩关系好才奇怪吧?那不成了跨越物种的友谊了。” “我是说,她们以前有什么过节?” “陈年旧事,去问你妈。我对你奶奶印象最深是她的名字,我记得很好听的,一点也不像农村妇女,是叫……”外婆眯起眼睛思考,可怎样都想不起来了。 周予与容芝外婆分道,市中学生女子排球总决赛在午后进行。她一到场就被纪添添扯到观众席中央,强行佩戴啦啦队头带,蓝颜色,代表跨海而来的南岛中学。岛中史无前例冲入决赛,到场支持的同学们着白色校服,在观众席汇成蓝白色的海,全是纪添添卖力宣传的结果。敌阵则是红黑配色的市第二中学,气势不遑多让,在对面观众席扬起“不败神话,卫冕冠军”的旗帜。 赢下这届,市二中就蝉联五冠,捍卫荣耀的遇上首次冲顶的,大战一触即发,哨声吹响,双方球员入场,隔网握手,李玥一脸肃穆,齐小奇与敌将交握,双方嘻嘻哈哈,像过电一样扭个没完,被各自队长狠狠剐了一眼。纪添添大叫:“岛中必胜!”就此掀起双方观众席的声势浪潮,周予凑到添添耳边说:“喊名字。” 添添马上意会,大叫:“李玥!加油!” 全体跟喊:“李玥!加油!” 添添又叫:“齐小奇!加油!” 全体跟喊:“齐小奇!加油!” 女孩们的名字响彻云霄,按照队伍次序,从头至尾,添添终于喊:“方泳柔!加油!” 全体跟喊:“方泳柔!加油!” 周予也说:“加油。” 泳柔回过头来,笑着挥手,不知是向她,还是向她们。 教育局领导站到球场中间发表讲话,怀中抱着一颗签了字的排球,添添摇晃周予尖叫:“快看!就是那个!国家女排签名的球!” 周予不解其珍贵:“怎么了?金子做的?” 添添撇下她,复又带领大家高喊岛中必胜,周予只顾着举相机给泳柔拍照,她毫无集体荣誉感,单只关心某人。 开赛哨响,气温攀升,夏意汹涌而来,市二中女孩们结成天罗地网,排山倒海般压迫,是从未有过的强敌,岛中节节败退,开局就是2-0,排球赛是五局三胜,再被下一城就是输,还是大剃光头的输法,李玥咬紧牙关,召开内部会议,女孩们环抱一圈,看着彼此汗涔涔红彤彤的脸,摆完战略,李玥终于说:“没关系,第二名也是赢。” 小奇咧嘴大笑:“那也不能让她们赢得太舒服。” 所有人笑起来,叠掌高呼。小奇说到做到,第三局开场,大力跳发破局,怪球打乱对方阵脚,连续两次发球得分,随后泳柔大发神威,几次刁钻救球,将灵活特性发挥到极致,岛中趁势而起,局面终于有所逆转,小奇说是岛上阿妈们帮忙拜的土地神搭船晚点,这才赶到,总之风势这东西玄妙,一吹起来就势不可挡,越赢越猛,也将胜负欲吹到了极致,第四局结束,2-2平,双方都杀红眼睛,将这场中学生比赛当作人生大战一样在打了。 第五盘是决胜局,决胜局短,不与其他局一样采取25分制,任一队获15分并领先对手2分就胜。她们此刻还不知比赛就是人生缩影,越往前走,拥有越多,越输不起,越无法回头,只知一往无前去,从此之后,都是一往无前去。 李玥说:“这辈子就这么一次。” 她们将手臂高举起来,拳头碰着拳头,纪添添见此情景感动大哭,拿周予的衣袖擦泪。周予只在看泳柔的胳膊上有好几处青乌,怀疑添添情感过剩。 决胜局开打,双方互咬,轮流得分,都是拼尽全力的打法,场面精彩堪比职业赛,球在场上来回,每次下落都吊住每一颗心,泳柔自觉从没有打得这么好过,在场所有人都是,临危之际激发潜能,心口野兽咆哮,球路在视野中如猎物清晰毕现,每次出击都是必杀。 比分很快攀到13-14,市二中拿到第一个赛点,然而很快错失,14平,14-15,又进赛点,岛中仍不放弃,撕咬出个16-15,赛点移位,市二中网前扣杀,再平,再是二中赛点。 如此一来一往,赛点不断在双方手中交替,分数直冲过30,打出极其恐怖局面,大厦将成之际,双方都再也输不起了,周予站在观众席上,已看得全身僵立,只有视线随球来回移动。 33-34,二中再次赛点。 球在两侧三次来回,每次都是凌厉狠急,齐小奇扣杀被截,方泳柔扑倒救球,没人有功夫去拉她,因为球未落地,她像豹子瞬间弹起,重新守住点位。 球再次来回,二中有人挂彩,拼尽全力精彩一救。 二中网前扣杀。岛中一传。一传点位不佳,球路偏斜了—— 李玥飞身扑救,手臂直直伸去,划出最远弧线,多年后她还偶尔会想,到底触到没有?无数次回想令记忆生出多个不同版本,唯独刻骨铭心何谓“失之交臂”。 球重重砸地,仅此一次的高二的夏天,吹响了终局的哨。 泪水涌出来,胜利的,遗憾的。 周予察觉自己僵立太久的腿在发抖,察觉自己的脸上湿热,有全新的情感砸入她的心头,有那么一瞬间,方泳柔在混乱的球场上仰头与她对视,眼眸发亮,闪着泪光。 “遗憾”是如此写法,倒弥补了残缺。 * 祖先台上摆满供品,方细上前敬三支香,老大老三夫妻都在,光辉与冯秀也在,什么日子都不是,单只是求祖先保佑泳柔夺冠。这是这个家的温情时刻。老三最不当回事,捻起烟说:“赢了又怎样?又不高考加分。”香妹使劲瞪他:“赢了就欢喜!我要我女儿欢喜。” 阿忠笑嘻嘻敬香:“对,欢喜最大。阿爸阿妈保佑,我们阖家欢喜。” 方细斜睨光辉与阿秀情侣两个,阿秀小鸟依人,挽住光辉手臂像挂在他身上,光辉却一脸金蝉出壳,很快支使阿秀帮忙将供品摆至餐桌,抽身走了。 方细尾随,发现他躲到院子里楼梯下玩手机,短信发个不停。 “在干什么?” 他心虚,将手机塞进兜里,咕哝说:“工地有事。” “我看是你心里有事。你想怎样?当初鬼哭狼嚎要定亲,又反悔?”方细一脚踢破。 他蹲在地上抓耳挠腮,脑袋涨红,募地站起:“姑,我觉得我这次是遇到真爱。” “什么真爱?你爱谁?谁爱你?” 方光辉竟泪光闪闪了,他抓住她手臂:“这次是真的,跟这次比,以前都是一时冲动,姑,怎么办?婚我不想结了,真爱一生只有一次……” 方细猛地挥开他的手。“你在演什么偶像剧?” 他站起身来,犟着一对凸目珠,自以为深情地沉声说:“总之,我不能错过虞老师。” 他跑走了,飞跑出了门。 方细气得目瞪口呆,太滑稽了,怎有人将这么滑稽的爱当回事? 一转头,当回事的人就站在楼梯上阴影处。 冯秀眼神发痴,看她半晌,颤声问:“虞老师,是不是和你一起住,很漂亮的那个虞老师?” * 泳柔与周予在街上一前一后地走。 球队女孩们已抱在一起哭过一遭,晚些还有颁奖仪式,泳柔洗了脸,遇见周予在洗手间外等她,两人默契地暂时离开,在周边散散心情。 泳柔还未哭够,走着走着就淌泪,可她不说自己伤心,只说:“怎么办呀?阿玥伤心死了!” 周予只知道递上纸巾,跟着问:“怎么办?” 泳柔又哭:“要是我来接最后那个球就好了,我失手就失手了,阿玥那个性格,一定懊恼死!” “……” “我们拿不到冯坤签名的球了。添添之前还说,要买一个新柜子,把球摆在社团办公室。” “冯坤签名有什么用?” 泳柔气周予不解风情:“那是精神力量!” 她们走过赛场附近的体育用品店,周予停住脚步,买了一颗最贵的排球。“这个给你。” “这个没有国家女排签名,我不要!”泳柔赌气地把球塞回周予怀里。 “要不你签个名,我看也一样。”周予又买了一支防水油性笔。 “哪里一样?我能跟国家队比?” 周予答:“对我来说一样。” 泳柔似有所触动,拿手掌抹掉脸上挂着的泪,接笔在球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方泳柔。她凝视自己的名字许久,忽然从周予怀中抢走排球,一路跑回大家集结的休息室,将球和笔重重搁在桌面上。 “签名!” 小奇第一个明白她的意思。小奇的泪也带着笑,她将泪水一抹,大笔一挥签就。热烈情绪马上传染,女孩们不论哭得多惨,都围上来,郑重其事签下自己的名字,仿佛名字珍贵,与响彻国际的名字们并无高低分别。 球很快要被签满了,独独剩下一个空位,小奇一把将球砸进李玥怀里:“喏!最中间的位置留给你!” 李玥一直懊恼自责,憋了泪水许久,被球这么一砸,嚎啕着开了腔:“球是圆的!哪来的最中间!”她大哭着签下名,女孩们围拢过去,将队长抱着搂着牵着靠着,又是哭成一团。 于是,颁奖典礼上出现了两颗签字的排球,李玥将冒牌的那颗紧紧捧在胸前,上面签着球队所有女孩的名字:李玥、齐小奇、方泳柔、纪添添…… 她们的名字全都平实,实际上,冯坤、周苏红的名字也并不华丽,使名字闪耀的不是名字本身,而是人生战场上从未放弃的热忱。 后来,这颗排球摆进了添添新买的奖杯柜,连同她们闪耀的名字一起陈列在排球社的办公室,作为她们人生最初的军令状,起笔了她们各自的征程。 在泳柔心中,这比写在族谱上的名字强过千百倍了。 球队解散,相约回校再见,周予带泳柔去桥北市场,已电话里约了到心田家水族店去看鱼。周予心想,这样总可以转换心情。她们走过拥挤的街巷,忽然,泳柔扯住周予手臂,往侧旁拉了一步,两个人避入沿街立柱。 “怎么了?”周予问。 泳柔示意周予往前方望去。 周予总算在人群中看见熟悉身影,是小朱阿姨,她正在买菜,奇的是她身边有个中年男人,两人亲热地依偎着,手拖在一起。 泳柔吓得挤眉瞪眼,舌头都大了:“那个男的!” “谁啊?”周予再探出去偷看。 “你见过的!”泳柔搡她。 “啊?” “你忘了?高二开学那天,在你们宿舍!” 周予困惑地看着泳柔。 泳柔哑着嗓子说:“那是添添的爸爸!” 31、9-5 方细在青年教师竞赛中得了个二等奖,二等奖有3人,一等奖仅1人,得一等奖的是市里一个男老师,虽然教学设计与能力评分都不如她,但人家宣传工作到位,年纪轻轻就是多次登报的明星教师,报道中称他为“偶像实力派”,大赞其教学方式新颖,通俗幽默、拉近与学生距离——方细在他的公开课上进行了领略,发现原来就是些屎屁尿笑话——且是教师队伍中不可多得的优秀男青年,报道标题头几个大字赫然是:“男”能可贵! 至于同样“男”能可贵的物理组华老师,各项评分实在太差,组委会只得看在省重点的面子上,勉强给评了个末等奖。 事情完结,方细非常高兴,她总算得以摆脱华老师,不必再被他缠着打探虞一的种种——虞一喜好什么个性如何,他统统不关心,问东问西,问的尽是虞一的家境,每每在方细因不堪其扰而随口一说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丁点资讯,他就兀自拿自家的境况比照起来,知道了虞老师的车在她自己名下,他就喃喃说,他家的房子车子也早晚会过到他名下,也早就想买一辆自己的车了。他仅有一次由衷表达对虞一的喜爱,满眼真诚地对方细说:“你说虞老师的性格挺好的吧?阳光开朗,我妈一定喜欢她。”说完,他遐思良久,忽然又问:“虞老师会煮饭吗?”似乎是担心若不会,他妈妈就不喜欢她了。 因这一切,方细都有点同情虞一了,华老师、光辉,还有在公寓楼下以车喇叭互吠的公安和海老板,全然罔顾她本人意愿,将她奉为好媳妇、“真爱”或是战利品……但她总归不是最可怜的,几日前冯秀那无声流泪的样子还印在方细脑海。方细本就不热衷介入此等事情,劝几句,冯秀始终不开声,也就罢了。 她离了教师竞赛的颁奖现场,开车门上温水鸿的副驾驶,一见她未婚夫的脸,更觉无暇她顾,手上摆弄一张刚刚得来的名片,他边开车,边斜眼见了,问她:“谁的名片?” “英德的周校长。”亦是她的学生周予的父亲。 “英德?这两年很厉害那间私立学校?他给你名片干嘛?” “他请我去英德工作。” “那怎么行?”温水鸿马上反对,“听说那学校是军事化管理的,不止学生,老师也得每周五天在校陪同,每天比别的学校多上一节课,还动不动就搞课下辅导,把老师全忙得团团转……” “忙一点,当然就待遇更好,年薪都快赶上广州的水平。” 他一听,更是大惊失色,语速加急起来了:“我们马上结婚了,你哪来那个时间?我们家也用不着你这样辛苦赚钱。何况你现在的工作有编制,又是省重点,离家近,平时方便照顾我爸妈,他们可都到处去炫耀了,你是南岛中学的老师,我们老家那些人,谁认识这个英德……” 他喋喋不休,全无要询问她想法的意思。培养皿。方细再一次想。培养皿中的生态环境越来越险峻了。 “他们认不认识,这很重要吗?”她没好声气地打断他。 “……我是说,你总要听听长辈们的意见……” “什么意见?他们懂职业规划?” “换工作是大事!你要做人儿媳,怎么也要尊重一下他们吧?那你说,你调了这么个工作,我们什么时候要孩子?” 车子驶到岛中校门,一路吵不出结果,实际上她并未做决定,可她反感他擅自做主,强行将婚育一切事项塞到她的第一顺位,这难道是理所当然的吗?这是的。因为所有人都会站在他那一边。 她沉着脸下车,迎面撞见同事,对方与她招呼:“方老师,你家属送你来呀?真好。”温水鸿立刻从驾驶座探身问候,瞬间转换了面貌。 “你没从公寓过来?我看你那个亲戚在楼下等你,就是你那个侄媳妇。不过我出来的时候,正好撞见虞老师回去,她可以跟虞老师一起上去,坐着等你。” 冯秀等她,怎会不给她打电话?何况她这学期根本不常在教师公寓住。方细心一沉。 怕等的不是她。 * 虞一记得那目光凄然的女子。上次见是元旦在寺庙,她依偎在未婚夫身旁,状似幸福非常,再上次是方细带她来教师公寓,她诉说人生苦楚与恋爱酸甜,似乎含到这一点甜就抵得住所有苦了。而今这甜已化了,虞一知道。有人还为此指责过她。 冯秀站在楼前树下,看着虞一走过去,直走到公寓楼里,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虞一若这么直接走过去,也就走过去了。 虞一回过身说:“上去吗?” 进门,沙发对坐。“就不请你喝水了。”虞一照直问,“你找我什么事?” 冯秀诚惶诚恐:“不用水!我没有打扰你的意思……”她极易受惊,生怕冒犯任何人,但还是鼓足勇气问了:“我想问问你和光辉的事。” “怎么不问他?” “不敢问。” “怕什么?” 冯秀嗫喏着答:“怕问了,他要提分手。” 虞一怎样也想不到是这个答案,遭人背叛了,反倒怕事情戳穿。她半晌无言以对,起身到冰箱取了两听啤酒,冯秀吃惊得睁圆眼看她,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生气。 “我建议你喝点带气的东西。”她打开自己那罐,“我跟方光辉,认识而已。” “只是认识?他说你才是他的真爱。”冯秀急切得探前了身子。 “那他跟你热恋时是怎么说的?”虞一听此说法,毫无波澜,只是提罐饮酒。 “他说……爱我一生一世。” “你信哪一句?” 冯秀沉默了,手指交缠得紧。“……当然是爱你比爱我要真,我不能跟你比,他爱我算是意外,爱你,就合情理多了。”她抬起眼皮来,小心翼翼地瞧着虞一,“谁爱你都合情理。” 虞一开始不忍与冯秀对视了。“意外?我不了解。不过论长相论脑筋,他配不上你。” “怎么可能?大家都说我配不上他。” “哪个大家?眼睛瞎了?” 冯秀有些含笑了,“我怎么也是二婚,何况他家境好些。长相这个是各人眼光,你怎么看觉得他脑筋不好?” “他说话颠三倒四、没遮没拦,条理比你差得多。” “人总有缺点,他口快了些,那是没城府,这么想,就算是优点了。” “干嘛?想把他推销给我?” “……”冯秀轻轻叹气,“他向你告过白没有?” “没有。”诸如温变水杯上印字这种滑稽行为,在虞一看来当然不是告白。她一五一十告知冯秀,将方光辉送的所有礼物取来,调出他发的所有短信,冯秀听了看了,微拧着眉,又想得痴了。 “所以,你跟他是没有可能的了?” “是的。” 冯秀闪动着双眼,说:“谢谢你。”仿佛虞一赠予了她无限希望。 虞一对此难以招架,深刻感觉自己正在进行跨种族对话,难道确认了她跟方光辉没有可能,她就能放下这一切芥蒂,安心地、幸福地嫁给他? 冯秀将要辞行的时刻,虞一说:“你有没有考虑换一种生活?我们学校有个宿管大姐今年要退休了,这可是我的内部消息。她退了,会有空缺,我去想想办法,待遇肯定比你现在好些。” “宿管是个体面工作……谢谢你,虞老师。不过是不是要住在学校?我怕婚后要带孩子……” “你慢慢考虑。所有事情都还可以考虑的。” 冯秀起身告辞,虞一提醒她:“你的啤酒。” 那罐啤酒还原封不动,冯秀犹疑片刻,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走去开了门。 方细站在门外,不知站了多久了。 冯秀慌乱地低头说:“我来找虞老师有点事。”随后她很快错身下楼去了,留方细与虞一面面相觑。 方细进了门,眼神狐疑地在冯秀的背影与虞一手中的啤酒罐间来回梭巡。“大下午的,你招待她喝酒?” “对啊,我看她了无生气的,需要以形补形。你喝吗?”虞一将自己的啤酒递给方细。 “这是你喝过的。” “那有什么关系?你嫌我的口水?” 方细即刻未卜先知,恨恨地骂:“你闭嘴。” 虞一笑笑地接:“方老师,我们接过吻。” 方细马上将门阖上。“这件事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再怎么过去也不会变成没发生。” 方细在沙发上距虞一最远一端坐下,“你刚刚说那个宿管的空缺,真有办法?那可是个肥差,领导不塞人吗?” “你躲在门外偷听我们讲话?” “我只是不进来打扰你们。” “办法嘛就再想想。” 方细不满地蹙眉,“你没把握,干嘛给她希望?” “凡事连想都不敢想,就会成她那个样子。我就是要她想,回去想想另一种生活是什么样子,死灰一片,投个火种试试。” “当宿管是好,环境好,收入稳定,有食宿,也可以离她家人远一些……”这样的工作,没有关系是绝找不到的,虞一若不开口,冯秀当然想也想不到那儿去,冯秀这样在海岛上生活半辈子又被苛刻过的女人,所能想到的工作,无外乎是菜市场、大排档、海鲜干货加工等零散工,脏乱环境中弯腰挣得碎银几角,也许连房租都难以支撑,比起“嫁个好婆家”,实在是飘摇来去、前路茫茫。可在城里,在整个社会上,宿管这工作也压根谈不上有什么身份地位,就连这也想不到,因为是个稍微轻松些的营生,被上头的人一把抓走去惠及自己的亲戚了,不是活在下头的人视野所能触及的。 虞一说:“没事还能骂骂学生,每天听小孩子问问好。” 方细忍俊不禁,一时屋内的氛围缓和了,她们仍像从前一样谈天说地。 “你呢?方老师,婚事进展到哪里?有其它想头吗?” “快了吧。这学期结束就要过礼。”过礼即是下聘,再往后就是婚宴了。方细从口袋里掏出周校长的名片,贴着茶几台面飞到虞一面前,“有人请我跳槽。” “这学期也没几天了。”虞一拿起那张名片看,“你怎么想?” “我不知,需要点时间想想,私立学校工作忙,不知顾不顾得过来。”方细忽而很感激虞一的询问,先问她的想法,而非自说自话,自从定下这桩婚事,她的生活中多了大量自说自话的人,个个要来指点一番她的人生,久而久之,她的姿态竟开始变低了,有时就任由他们说,再一听,又觉得也许他们有几分道理…… 三人就成虎,全社会共同镌刻的真理,更是板上钉钉,或早或晚、或深或浅地要钉入每个人的脊骨,压低每个人的腰。再低下去,就像冯秀,再看不见高处了…… 虞一再次说:“你慢慢考虑。所有事情都还可以考虑的。” “谢了。我下午还有一节自习要看,先走了。”方细站起身,她忽然想起华老师,“对了,虞老师,”她本来想问,你会做饭吗?话到嘴边,她问:“你喜欢吃什么?” “酒?”虞一对她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有些诧异。 “除了酒呢?” “草莓?” “现在不是季节,等冬天吧。”她淡淡地说完,淡淡地走了。 虞一笑笑,再看一遍那张名片,若方细跳槽,怕是再没有冬天,而是此生陌路了。 她伸懒腰,补一觉,去跟完了晚自习,下班开车过海。 过了夜间十点,岛上沿海公路灯与灯相距颇远,每开一段就转暗,几乎没有车,她惯常开很快,车里点香氛喷雾,放英文摇滚乐队。 她意识到有人跟她,开到与她并行,她自车窗望出去,是一辆摩托车,方光辉没带头盔,坐在车上向她傻笑。 他在风中咧嘴大喊:“虞老师!虞一!” 她礼貌笑笑,根本听不见他在喊些什么,她的车严丝合缝,是高端车型,连一丝呼啸的风声都漏不进来。 但他一直像个苍蝇似的在她侧旁飞舞,扰乱她的行车视线,她笑了几次,懒得应付了,就一踩油门,马上将他甩到车后。 他也转动车把,非要赶上她不可,似乎把这当作情趣,你追我赶的游戏,摩托与汽车前前后后,二轮的堪堪赶上四轮的屁股,他大喊:“虞老师!我追你呀!我追你呀!” 虞一仍然没有听见,她的车载音响在放《godisagirl》,隔绝一切外在声,她从后视镜见他追得起劲,觉得好笑,有意捉弄,干脆开到超速,在沿海公路直飚往前,摩托车的前轮转速太快,与路面摩擦得已快冒出火花,他在风中兴奋不已,觉得自己此番样貌一定潇洒迷人,时速已逼近100,他几乎感觉自己要在空中飘起来了,可对于虞一来说,仍是稳稳当当坐着,只是轻踩油门罢了。 临近大桥关口,虞一减速,可那摩托车已经减不得了,忽的一个巨大黑影从车窗外往前飞去,虞一终于隐隐听见爆裂一声,方光辉连人带车往前飞翻,不知飞了多远,人比车飞得更快,车落地,砸在了人身上。 33、10-2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事情有时会像风一样很快过去。 暑假在家,泳柔一直试图与阿爸阿妈聊起发生的事,可谁也不愿多谈,阿爸与平日一样闷闷的,只讲,你小孩子管那么多?阿妈时而叹气,手里忙了这个忙那个,最终总是打发她:你可要引以为戒,小小年纪,不要跟男同学走得太近,那些社会男青年就更不行了! 家里每天开门做生意,一如往日充溢着点单上菜、洗刷切剁、炉灶点火以及一次性塑料桌布抖落开来的声音。光辉还躺在医院、细姑的婚约取消、大伯家上演一场惊天动地的闹剧、有一个女孩受到了欺侮……这一切发生了,然后过去了,大人们步履匆匆,面对大地时是死灰般的面孔,仰起脸来是结着汗晶的笑靥。远处大海潮汐依旧。 阿妈尤其不许泳柔去打搅细姑,大人们似乎认定了,细姑一定是事前发现了温水鸿的不忠,否则谁会忽然毁约一桩那么好的婚事?细姑此刻一定脆弱无依了,大伯大姆忙着在医院照料光辉,阿爸阿妈就担起长兄长嫂的职责,三天两头张罗着叫细姑回家吃饭,小叔偶尔也会出席,虽然他安慰人的方式十分老土,一般是支吾着说:要不阿哥再给你介绍几个。 在泳柔看来,细姑分明就神采奕奕,如获新生,连胃口都好了不少,一点也不像受了什么情伤。 泳柔反复地在电话里给周予讲述那天的惊险场面——小奇的板砖把温水鸿砸得头破血流,可小奇很快被某个大人给拖住了,小奇一给拖住,剪头婶就大叫起来了:你敢对我孙女动手动脚的!随后冯曳的爸爸大叫起来了,拉扯着额头上还淌着血的温水鸿,说阿鸿她小孩子不懂事你讲清楚来。温老头也大叫起来了:你交代!你交代!是不是大妹说的那样? 一时间有好几个人都在大叫,好像不大叫就没法说话了,所有目光投向温水鸿,可他一句也交代不出,嘴里含含糊糊,误会、误会地念着,泳柔谨记自己的使命,马上一五一十说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温老头气得涨红了脑袋,冲上前打了他一巴掌,然后——“温老头就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 “对。” “又不是他挨了板砖。” “不知道,可能年纪大了,受不了刺激。” “他脑溢血了?” “没有。没听说。” 周予断定:“他装的。” 总之,因为温老头晕过去了,闹剧只好收场,再下次开演就是在温家冯家内部,与她们方家无关了,泳柔与小奇只得到处打听拼凑事情的面貌,只听说温水鸿被家规处置,无非也就是挨打罚跪,随后是温家登门道歉,双方看在亲戚关系的份上,办结一桩糊涂案,姓冯的或许还庆幸事情未发生到无可挽回的一步,令他们不必失去姓温的这门有权势的亲戚。冯曳被责令整个暑假不得踏出家门,仿佛她也有错,各打五十大板,事情就被粉饰成两小无猜、悬崖勒马,大事化小,小事很快化无了,没出两日,听说温水鸿已回市里去上班了,他爸说了,不让他再回来抹黑门楣,逢年过节也不必再回来了,这就算是放逐,算是天大惩罚了。 “哪能这样?”泳柔对这结果不满,“他这是强**奸未遂,应该送他去坐牢。” 阿妈听她说出这四个字,脸色大变:“要死!给你们小孩子的嘴讲出来,天底下男人有一半得去坐牢!人家父母都算了,我们这些外人能说什么?你也不要出去外面讲了,女孩子的名声最要紧的,知不知道?” 泳柔将阿妈的话转述给小奇听。 “我看不讲出去才败名声吧!又不是阿曳的错,有什么不能讲的?我们不讲,话全让姓温的给讲了,你知道她们村里,都传阿曳跟那个保龄球瓶是两情相悦呢!我呸!”小奇咽不下这口气,断然说:“不行,我们得去报警!” 她们气冲冲地去了县里的派出所,警员一听情况,说你们又不是当事人,何况未成年人报案,需由监护人陪同。 泳柔动之以情:“阿叔,她被爸妈锁在家里了,你们上门去看看,劝劝她们,要是不报案的话,坏人不就逍遥法外了吗?” 警员阿叔拿了两瓶娃哈哈给她们喝,令泳柔心里很不舒服——他只当她们是小孩子。他说:“情况我了解了,你们回去吧。” 她们想再问,他只是摆手,再不多说一句了。回去的路上,小奇说:“你说他们会去吗?” 泳柔也拿不准:“我想会的吧?哪能就这么不管了?” 她们相信着这个世界,相信善恶有报,相信正义的天平必将向正确的一方倾斜,于是在家一天等过了一天。 暑假快要结束了,世界平静无波,什么都没有发生。 泳柔气馁地将事情告诉周予——她已习惯了将一切事情告诉周予了,周予回复:要么,我们自己收集证据。 她与小奇一起到市里去找周予,一行三人去了那天夜里温水鸿带冯曳下榻的宾馆,这宾馆并不高档,门厅窄窄的,立式空调漏水,只好在那块湿漉漉的地砖上杵着一支棉布拖把,前台坐着的年轻的招待员小姐正是那天夜里那位。她一听她们讲明事情原委,目光四处游离,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们的监控坏了,查不到!” 柜台里头的电脑屏幕上分明播放着监控画面,小奇俯身去看,“这不是好好的吗?哪有那么巧,就刚好在那天坏了。” 周予也问:“前台的坏了,还是走廊的坏了?” 前台小姐急得示意她们都凑近来,压低声音说:“啊呀,你们就别再抓着不放了,就算有走廊的视频又能怎么样?证据根本不足的。这种事情多了,你们将来长大就会明白的……你们的朋友已经很幸运了,至少还什么都没有发生……” 周予说:“已经发生了。” “我是说,还没有……”前台小姐噤了声,扭过脸去,在电脑上敲起字来。她明白周予在说什么,终归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未到穷凶极恶的程度,所有人就都长出一口气,开始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了。 她敲着字,喃喃地说:“你们不懂……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好处,搞不好我连工作都要丢了……不查证监护人就让未成年人入住,这是要追究责任的……可我有什么办法?老板想赚钱,让我们随便问问就算了……我那天也问了,她说那是她哥哥,我能怎么办?我每天也很累,又得做前台,人手不够,我还得干保洁,老板动不动还要拿我出气……有时候不骗骗自己,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周予低声问泳柔:“保洁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泳柔没有应声。她听懂了前台小姐没头没尾的话,她听懂了她在讲述生活无奈,将她变成一个无法挺身而出的人。 泳柔拽走扒着桌台不放的小奇,“算了,我们先走吧。别打扰人家工作了。” 前台小姐听见泳柔这样说,抬起头来,四目一相对,她的眼睛忽然红了,很快再次向电脑屏幕望去。 三个女孩转身走到门口,外头的日光就要吞没三个清亮身影,像吞没某些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复得的东西。她又开口了,声音并不大,她想,若她们没听见,就算了:“你们带u盘了没有?” 泳柔回过头去。她的眼睛也红了。 前台小姐将那天晚上的监控视频拷贝到周予的u盘里,随后重重地将u盘放在桌上:“就算拿到视频,你们也干不了什么,她爸妈不愿意报警的话,这视频也没用。” 她们离开宾馆,在街角商量对策。泳柔提议去说服冯曳的爸妈,可小奇认为这毫无意义:“她爸平时就对她不怎么好,因为这件事,回去还打了她两顿呢。要是再提,肯定又要打她了。” 周予说:“把视频发到网上呢?我可以剪辑一下。用我的账号发。” 泳柔忧虑道:“发到网上,不就全世界都知道了?冯曳会不会介意?” “给她打上马赛克就行了。” 小奇当即赞成,曝光温水鸿的所作所为,让世人的唾沫把他淹死也是好的。三人说定了,约好先由周予将视频处理完毕再议下一步行动,她们各回各家,泳柔与小奇回到岛上,在县城分别,泳柔搭公交车往村里去,一路忧思重重,她仍然在意冯曳对此事的想法,就算将脸打上马赛克,也还是会有被同学朋友们认出来的可能,光这一点可能性就足够让人担惊受怕…… 她记得她在市里做家教受过的欺侮,当时她只想将事情紧紧捂住,生怕任何人知道,现在她们又怎么能论断冯曳对此无所畏惧? 泳柔在冯家村站下了车。 她凭模糊印象找到冯曳家的二层楼房,她只一次陪着小奇来过,在门外递了东西就走,当时,冯曳只顾着与小奇说话,权当她是旁边的空气。 家里有大人在,她听见墙内的话音,大抵人还不少,她怕人瞧见,绕着房子兜了半圈,转到房子后边,可她不知冯曳的房间方位,又不敢大声喊叫,正以为一无所获时,二楼的某扇窗前现出一个人影。 冯曳推开窗户,“方泳柔?”她压低声音,“你找我?” 泳柔连忙查看周围有无其他人影,紧张得连气也不敢出。 冯曳跨出窗台,迈步踏到近旁的自行车棚上,从棚顶上翻了下来,灵巧得像只猫。 泳柔小声问:“你不怕被发现?” “大不了被打一顿。”冯曳笑了,“等一下我再原路上去,发现不了。”她穿着居家的短裤与短上衣,小麦色的细长四肢上有几道藤条鞭打过的印痕,她的马尾横着绑,支棱在一侧,手指上有涂了一半的紫色指甲油,“好不好看?”她举给泳柔看。 她的神色无异,无半点哀戚,仍是泳柔熟悉的那个在外横行霸道的“大姐头”冯曳,想来挨打于她是家常便饭,野草般的女孩,奋力地活着,哭也是亮堂堂的,从不躲起来流泪。 泳柔违心地说:“好看。” “嘁!一看你就不懂欣赏。你找我干嘛?” 泳柔将事情说了,交给冯曳抉择,冯曳踢着脚上的拖鞋,紧抿着嘴角,低头想了又想。“就那么办吧。”她抬起头来,“按你们说的。我不怕。” 泳柔有些错愕,“要不你再回去想想,要是改变主意了,就给我或者小奇打电话。” “我不改主意。你少拿那种同情的眼光看我!” 泳柔释怀地笑了。“那好。阿曳,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那天帮我细姑说话。” 冯曳难为情地扭开脸去,很轻地哼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快了,高三了,我们整个八月都要补课。对了,你想好了吗?考哪里的大学,读什么专业?” “我又不是你!想考哪里就考哪里。考得上再说。你呢?将来准备读什么?” “还不知道呢!也许……”泳柔用余光扫过冯曳手臂上挨打的痕迹,“也许读一个能改变世界的专业。” 冯曳咧嘴大笑:“怎么改变?” 泳柔笑而不答。 “算了!”冯曳满不在乎地伸了个懒腰,“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要是只有考大学才能走四方,那考就是了。对了,那个,”她支吾起来,“数学。” “数学怎么了?” “数学!数学烦死了!我听不懂。我们那个数学老师还没你讲得明白呢。” “那等开学了,每周末你来我家学习,我给你讲。” “每周末?那不累死了!”冯曳满脸不情愿。她们都听见房子里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冯曳急忙蹬上一辆自行车的座椅,借力攀上车棚顶,又翻回了房间里。她探出头来,低声说:“说好了,等开学,去你家。” “嗯!”泳柔打趣说:“别忘了,你可是要走四方的。” 冯曳回敬道:“是,我走四方,你改变世界!” 两个人楼上楼下地对望着,一起吃吃地笑。 有那么一刻,她们结下牢不可破的短暂情谊。 实际上,冯曳从来不喜欢方泳柔,方泳柔也不喜欢冯曳,她们毫无共同语言,永远也不会真正成为朋友。她们只是相遇了,互看对方有一点不顺眼,有一天她们又会分离,从此相忘于江湖,只在某年某月某一天忽然想起那个跟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照见自己曾经微妙的嫉妒或是傲慢的敬而远之。 但此刻,她们只是楼上楼下地对望着,一起吃吃地笑着,说着要走四方,说着要改变世界。 34、10-3 钟琴离开家前往南岛中学时,没有留意电梯间角落内低头抽烟的男子。他面目阴鸷,过于干瘪使得样貌比之实际年龄要老成许多,身上短袖线衫领口脏污。大概是邻居家请来的什么修理工。钟琴步入电梯时,脑内一闪而过如此印象。 他站在角落把烟抽完,在洁净瓷砖地板上踩灭烟屁股,随即走去按响了钟琴家的门铃。 给他开门的是个佝偻矮小的老太太,腆着鸡胸脯,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对浑浊的倒三角眼仰视着他,他们很快认出彼此都是这都市中的异乡人,才得以像这样对视,那些都市人是从不会拿正眼看他们的,就像刚刚从他身边走过的那个女人…… 他抽了太多劣质烟的嗓子里总卡着一口痰:“我找朱妙珍。她在吗?” “不在。你是她老公?”她了然地瞧着他。 “是。” “她是在这里做工,又不是住在这里。” “她搬了,没把新地方告诉我。” “是不是有人给她找了新地方?” 他眯起眼,烟瘾犯了,胸口燥郁。“她说要跟我离。” “你们有什么家内事,自己去解决,不要闹到头家家里来。”她凑近他,“我跟你讲去哪里等她,还有那个给她找地方住的人。” * 周予站在钟琴身旁。 她的目光只投向两个地方,地板,以及站在办公室另一侧的方泳柔,有时她们会对视,泳柔望向她的目光像摇曳烛火,闪动着,流露出随时要熄灭的脆弱。 齐小奇站在方泳柔身旁,她们的母亲也在场,一行四人紧密相连,周予第一次见到齐小奇的母亲,一个身形高大、妆容粗粝的女子,讲话节奏明朗,嗓门高亢。 王主任坐在办公桌后,电脑屏幕翻转过来,向家长们展示一个网页,展示她们被传唤至此的原因。“今天距离高考正好300天,”王主任的圆珠笔帽戳向电脑屏幕,“不专注学习,还去掺和这种社会上的闲事……” 小奇激烈反驳:“这不是闲事,是我们朋友的事!”她的母亲齐丽莲呵斥她,要她老实听讲。 “不管是谁的事,都不是你该管的事。你们当自己是什么,警察还是法官?” “警察跟法官哪里会管。”齐小奇躲着齐丽莲作势举起的手。 王主任的眼睛马上要喷火了:“不管当然就有不管的理由!你们以为愤世嫉俗是很有意义的事吗?学校是在保护你们,事情愈演愈烈,你们有什么能力去扛各种社会压力、去面对各种千奇百怪的舆论?万一对方告你们造谣,你们想还没参加高考就先在档案上留个污点吗?对方要是寻仇呢,想过什么后果吗?” 陈香妹抚着泳柔后颈,讲话柔声细语,有些讨好王主任的意味:“你听老师说了没有?以学习为重,不要再参与这些事了。” 周予望向泳柔,“我们没有造谣。” “你怎么知道你们没有造谣?这个视频本身能说明什么?两个人进了房间,一个人出了房间,那房间里发生的事情呢?你们看见了吗?如果这个女孩撒谎了呢?如果她一开始是自愿的,后来又反悔了呢?然后你们就添加上一些引导性的文字……” 泳柔眼中的烛火烧得旺起来了:“她不是自愿的!” “每个人在讲述事情经过的时候都会美化自己的!”王主任盯着泳柔,两团火焰在双方眼中炽烈地烧,少顷,她的被掩熄了,剩下余烬般的无奈,“老师相信你们,也相信你们的朋友。” 泳柔眼中流出一行泪来。 “老师相信你们是很优秀的小孩,有正义感,有行动力,就因为这样,老师才更要保护你们,你们现在正处在关键时刻,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做,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做得更多。现在对方单位已经跟学校联系了,他们会处理这件事,我想这算是对你们的交代了吧?”王主任转向周予,“你过来。拉一把椅子。” 周予犹疑地向前挪去。 王主任将鼠标跟键盘摆到周予面前。“你坐下来,登录你的账号,把视频删掉。” 周予垂着头,一动不动。这些天来,她已感受到舆论是难以掌控的巨大怪兽,事情在网络上发酵,众说纷纭,支持声量中夹杂着揣测、嘲笑、谩骂……她本来就不擅与人交流,回应负面信息总是写了又删,每次上网都感到烦躁。 可这是一场战斗。齐小奇在抗议:“万一我们删了,他们就当作没这回事怎么办?”这是一场战斗,周予不愿意做第一个后退的逃兵,如果这世上有哪个人会与方泳柔并肩作战到最后一刻,那只能是她,不能是别人。 齐小奇挨了她妈妈的骂,方泳柔的妈妈也在应和,王主任注视着周予,再次推了推键盘,示意她尽快行动。 这时候,冷眼站在她身后的阿妈终于开口了。 “王主任,事情我已经了解了。这样吧,今天是周五,下午的课我帮周予请假,我先带她回去。社交账号属于个人隐私,我也不希望看到有人强迫我女儿做任何事。视频的事情我会再跟她沟通,我们随后电话联系。” 离开办公室时,王主任扣下她们的学生卡,勒令每人写一千字检讨交到班主任处。 一行人离开行政楼,钟琴走在最前面,没有要与另两个家长搭话的意思。齐丽莲将她女儿牢牢揪在身旁,半真半假地骂:“讨债囡仔,害我半天开不成铺。你把钱给我赔来。”齐小奇听了就知危险解除了,嘻嘻笑着紧挂在阿妈手臂上。 周予回头望方泳柔,看见她被母亲牵着,脸上印着泪痕,她想停一停等她走来替她擦去,可钟琴在前头步伐飞快,她不得不紧随其后。 齐丽莲高声说:“钟医生,你刚刚说得真好,有文化是不一样。你说得对,囡仔也有个人隐私的,凭什么让她说干嘛就干嘛。” 陈香妹接腔:“人家老师也是为我们好。反正就当这件事过去了,高三了,念书紧要。钟医生,你周末有空,带周予来我们家吃饭,高三要多补充营养。” 钟琴停住脚步。“我们家里请了人做饭的,不缺营养。你们也知道高三了,”她扫了一眼泳柔与小奇,“还是把凑在一起玩的功夫多匀些给学习。我说也奇怪,又不同班,隔那么远,那么不一样的小孩子,也能玩到一起去。” 后头两对母女的步伐迟疑了,她们之间分出清晰明白的界限,事实上这界限始终存在着,这边与那边,丝质衬衣与涤纶恤衫,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齐丽莲的笑容僵住了,“小孩子嘛,有什么不一样的?谈得来就一起玩,谈不来就拉倒。” 钟琴似笑非笑的,没有答她,只说:“我们先走了。” 小奇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对周予喊:“我们不删!不删!” 泳柔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周予,脸上还挂着那道泪痕。 她们像是各自礁群中两座最小的孤岛,绝无彼此靠近的可能,周予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回头望着,眼见着距离越来越远,最终汇成了隔绝的海。 她闷声上车,用力拉上车门。 钟琴晲她,“你还发起脾气了?” “你干嘛那么说话?”周予目视前方。 “哪样说话?我够客气了。乱七八糟的乡里事,拖别人家的女儿下水,她们倒不惭愧。”钟琴利落地将车子开出车位。 “没人拖我下水。” “那你就是自己蠢。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予恼得紧咬住牙。钟琴说破她内心真正想法,她与她们是不一样的,她并不特别为了冯曳感到不公或是愤怒,她与她的妈妈一起,站在那条清晰界限的这一侧,傲然地望着隔绝的海。她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我不想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是哪样?” “不想跟你一样,永远只爱自己,不爱别人。”她扭头瞪住钟琴,眼眶红了起来。 “随便你,你想跟谁一样就去跟谁一样。这件事,我和你爸昨天就知道了。你爸说,把你转到英德去,不用转学籍,他直接跟你们校长请假,以后他每天顺路把你带上,到英德的重点班去听课。” 无疑一声惊雷炸响,周予失态地喊:“我不去!” “不去可以,一会到了家,你就把视频删了。” “我不删呢?” 钟琴开着车,冷声说:“删视频,转学,你选一样。” * 方细自教导处领到周予的学生卡。后续批评教育工作移交到班主任手里。她看着手里学生卡照片上年轻的面容,心里叹自己是个冷酷的大人,事情发生后只顾脱身而去,将一切拂至身后,不像小孩们这般奋力点燃星火。 王主任通透给她最新消息:温水鸿被单位查办,他本就是托关系的合同工,本来已谈定转正式编制,这下化为泡影,工作也未必保得住。 无论如何,她已将此人作为错误步骤,从她的人生中彻底擦去,事了只觉一身轻松。 她翻出开学摸底考的成绩册,发现周予成绩下滑严重,年级排名下降一百多位,周予向来是985的苗子,若高三这么一路下去,恐怕只能在省内择校了。 周予的学生卡背面附着一张简易课表,中间似乎还夹着别的东西,方细打开塑料卡套,将几张纸片取出来看。 夹在中间的是一张三寸照片。 若换了别人来看,这就是一张不知所云的照片,天光太亮,画面有些过度曝光,背景是白茫茫大海,一个年轻女孩背对镜头,走在长堤上。 方细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孩。 刹那间,她困惑地将学生卡翻回正面。 这确实是周予的学生卡没错。 35、11-1 食堂小广场上张出师兄姐们的高考风云榜,清北,随后是浙大、复旦、交大……五十张年轻面庞砌成荣耀高墙,供更年轻的战士们仰望。 排球社的山风师姐被单列在最末的艺术类一栏,底下写着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周予沿着榜单来回看了几遍,没有找到小关师姐的照片。她不知她有没有如愿考回北京,大抵应该是有,就算滑出前五十,毕竟北京有那么多院校。 高考倒计时的计数牌翻到了2打头,高三仿佛一个秘境,一个南方八月里头挤闷的蒸笼,溽热空气灼着她们的后背,人人都还在笑着,可压力已从尾椎骨漫上来,令下巴冒出小痘。 周予站在榜前发呆,不知方老师何时站在她身后。 “怎么样?明年这个时候,你想出现在这上面的哪个位置?” 她一愣,回过头,茫然不知怎样应,目光漫过榜单上的照片,在每一张面庞上勾勒出方泳柔的五官。她想,她呢?她会在哪里? 方老师叫她同去办公室,“你的学生卡还在我那里。” “检讨……我还没写完。”实际上,她只字未写,每次提笔都感到自尊心受损,她不是轻易认错的人。 “我就当你交过了。走吧。”方老师领她向高三教学楼走去。 暑期的周日傍晚,校园宁静,师生前后脚走过紫薇花盛开的校道,错开半个身位,两人都不轻易与人亲近。 “这次摸底考得不好。”方老师开口,简单陈述,没有特别语气。 周予含糊地嗯了一声。前段时间网上的风言闹得她心绪不宁。 “单一次状态不好也是正常的。你跟那个女孩很要好吗?”方细指的是冯曳,“你不像会管闲事的人。” “没有,不熟。”她想了想,明确补充说:“不太认识。” “那是为了正义感,还是为了别的朋友?” 周予陷入沉默,恰逢她们走过一棵大树,惊扰了背阴处的一对少男少女。女孩闪身出来,匆匆问了老师好,挤过她们身侧跑走了,男孩忙不迭跟在她身后。 方细回头望着她们走远。“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也像她们一样,恋爱了?” 周予神经一跳,马上否认:“没有。” 方细慢下脚步,扭头来盯着她看,冷静目光像穿透一切的射线,“那是有喜欢的人了?” 她顿时不知脚该往哪里迈了,舌头也像黏住,想答没有,竟发不出声音,心里乱了,最终如实吐露:“……不知道。” 喜欢的人。她想。心内不停盘旋这几个字。 方细不再为难她,“有也正常,你心里知道什么事最重要就行了。高考志愿呢?有什么想法?你妈妈是医生,你想学医吗?” “……不想。我跟她不一样。”周予垂下头去。她整个周末没跟阿妈说一句话。 视频删了,她因此在校园游荡,迟迟不回教室去,怕方泳柔和齐小奇来找她,她面皮薄,左右都觉得难堪,心里两边拉扯,懊恼自己不够坚定,其实她也想尽早结束这件事,是阿妈替她做了恶人,可她想到阿妈那样胁迫自己,又觉得自尊心难熬。 她那情感单调的心承载不来这么复杂的情绪,只觉得闷,一团乱麻,从办公室领了学生卡回到教室,泳柔果然在等她,那天来不及抹掉的泪痕当然已经消失了,但总觉得还残余在澄净的眼珠里,在某个角落闪着微光。 她们相望无言。 泳柔捏着一份检讨书,见了她攥在手中的学生卡,说:“我还想着问你要不要抄我这份。”她知道她不乐意写。 “方老师没跟我要。”周予低头望见那张夹在中间的相片露出一个小角。她用手指将那个角捏住了。“我把视频删了。” “我知道。你妈妈要你删的?” “她说不删就让我转学。”其实她知道,阿妈并不真的要让她转学,从头到尾,删视频就是唯一选项,可她乞怜一样说给方泳柔听,也顾不上觉得没面子了。 “删就删了,”泳柔轻轻拉住她的校服下摆,好像有谁马上要来将她们分开,“你别转学。” 她装模作样地淡然说:“要不再偷偷发一次,转学就转学。” “不发了,转学有什么好的?转学影响学习,说不定,她们还会欺负你这个新来的!” 她见她着急,心里有些适意,面上还装作怅然,天渐渐黑了,阴影偏斜,为角落中的她两人勾勒只有彼此的天地。 夜色像心事一样往上漫。方泳柔转身趴伏在栏杆上,小声说:“你妈妈好像不太喜欢我。” 她也委屈起来了。 周予心虚地替阿妈掩饰:“……她没有。” “就有。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们家。” “你要她喜欢你干嘛?”她强词夺理,“我喜欢你就行了。” 空气静了。八月闷热的空气难以流动。泳柔看着她,静止得好像屏住了呼吸。 走廊的灯忽然亮起,阴影倏地被回收,晚自习临近,空气再次流转,走廊上的人声多了起来。周予说:“……你又不跟她做朋友。” “谁要你喜欢了?你转学吧!”泳柔拔腿就走,“我去交检讨了!” “我转学了会被人欺负。” “你转学了就是校长家的千金,谁敢欺负你?” 周予叫住她:“方泳柔。” “又干嘛!”她没好气地回过头来。 “你要上哪个大学?” “……还没想好!” “等你想好了,告诉我。” 她们的头顶上,教学楼的天台,南岛中学的四字灯牌准时在夜色中点亮,夜空没有一片云,少年们回到各自座位,埋下头,提起笔,像萤火虫们撅起发光的屁股,夜色越来越黑,星星越来越亮。 周予走进教室,经过纪添添空着的座位。铃声打响了。她想,纪添添迟到了。这念头像片落叶,很快从她脑海中滑落。 哪知添添一连几天都没来学校。 直到周四晚她才露面,进了教室,伏在桌上,脸朝下,紧紧捂在臂弯里。不过多会儿,整个教室都听见她隐隐啜泣。下课回了宿舍,她也埋在枕头里哭,周予一进门,她将脑袋从枕头中猛地拔起,近乎哀怨地剜了她一眼,又马上埋回去了。 “……你怎么了?”周予只得开口关切。 “你说怎么了!”添添的声音从枕头中传来。 好半天,她在枕头中哭喊着说:“我以后就是单亲家庭的小孩了!” 周予不明所以,愣了半晌,往事浮现,菜市场中与小朱阿姨亲密相伴的男子……她当是泳柔看错了,从未放在心上。 “真倒霉!我真倒霉!”添添哭着怨着,“都是你们家那个阿姨!” 她的眼泪已止住了,只是情绪还未泄尽,干嚎了一会儿,见周予什么都不问,她敏锐地觉察,像个弹簧一样挺身而起,质问周予:“你是不是早知道了?” 周予眼中登时闪过慌乱,蛛丝马迹难逃添添的火眼金睛,她无法否认,添添紧咬住唇,脸颊发抖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像比刚刚那假模假式的宣泄还要伤心一百倍。“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头吹着不成调的口哨进来——继沉迷于模仿机器人说话之后,她又沉迷于学习吹口哨。纪添添从床上站起来,挤过周予身边,恨恨地低声说:“你真冷漠,你根本不把我当朋友!” 周予哑口无言。 她不知这些天来家里已刮起风暴,小朱阿姨的丈夫在菜市场蹲守,两日后正正堵住手挽着手的一对秘密恋人,在横飞的烂污菜叶与鸡鸣犬吠之间爆发一场流血斗殴,钟琴与添添的母亲纪万华到派出所保释双方,东窗彻底事发。钟琴只将小朱保出来,她的乡下丈夫被处拘留十五天,临别时赤红着眼扬言要将她打死。 几日后,周六,钟琴将小朱叫到家来。早前她要小朱放长假,将私事处理干净。 小朱随她进了书房,在书桌对面椅子上坐下,两手拧在一起,颔角结实的脸上挂着苦笑:“钟医生。” “你的事情处理得怎么样?” 小朱苦笑着低下头去,“没怎么样。老陈……他本来说为了我离婚的。现在他老婆要跟他离婚,他说舍不下他女儿,要跟我分手,要回去求他老婆……” “舍不下女儿?还是舍不下他老婆的钱?” “唉。我哪知道?都正常。是我异想天开,我以为我也有机会遇到真爱。”她笑容中的苦像被她咽尽了,笑容早已是她焊实了的面具,她总是如此恳切地笑着讨生活。 钟琴听了“真爱”两字,置若罔闻,“你丈夫,他以前有没有打过你?” “……有一两次吧,喝了酒才动的手,他平时不打人,就是闷,什么事都闷在心里,跟他过日子没意思,冷冰冰的,捂也捂不热。” 她年少就稀里糊涂嫁了人,稀里糊涂做了母亲,没尝过爱,没尝过浮华,没尝过烟火人间紧密挽住臂弯,以为有多好,没想到,终是一场空。 钟琴不再过问她的私事,只说:“你以后不用到我这来了。” 小朱听到要解雇她,急得向前探出身子,恳求说:“钟医生,我做事情总是没问题的,我手脚也快,家务都做得好……” 钟琴从名片薄中抽出一张来,递给小朱。“我这里用不上你了,你如果愿意,就到广州去,我借你两万块。你不是喜欢开车吗?你去了,可以找这个人。” 小朱将那名片紧紧攥住,上边印着广州某出租车公司经理的姓名电话。 “……广州那么远,我孩子还小。”她想来想去,眼神灼灼,热切地盯着钟琴问:“钟医生,是你的话,选为自己,还是为孩子?” 钟琴微微哂笑,“我如果只是一个被男人殴打的女人,拿什么保护我的孩子?” 小朱点点头,起身告别,她攥着那张名片,像攥着去往新生活的车票。 钟琴说:“妙珍,保重。” 她没有出门送她,坐在书房内,听着她将大门关上了,坐了一阵,又听见开门声,听见周予的奶奶在与对门邻居碎嘴。 她走到书房门边去听,听见老太太颇为得意的几句:“我看是她老公打她打得太少,没把她的花花肠子都打掉,进了城就学起城里人那套了……那家男人一看就很有钱的,我在菜市场撞见过,穿得好气派,你说干嘛要在外面找?还不是他老婆没给他生个儿子……好像听说只有一个女儿……” 钟琴忍无可忍,走出门去,将老太太吓得顿时缩起,她走到大门边,挥手将门关上,冷眼瞧着丈夫的母亲。“菜市场的事,是你说给小朱她老公听的?” 老太太缩着脖子,鼠目躲闪,唯唯诺诺,认也不敢,不认也不敢,见儿媳发火,心中不服,望着别处,冷不丁说了一句:“我又不是说假的。再说,生不出儿子,男人出去找也正常,女儿能顶什么用……哪天我儿子也出去找了,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钟琴说:“从我家滚出去。” 老太太装没听见,低头小步挪着往房间走。 “从我家滚出去。”钟琴再一次说,“你知道这个家是谁做主吧?” 周予回到家时,家里只钟琴一人了。 她心挂着小朱阿姨的事,家里无别人可问,她只好拖着脚步,极慢地走到书房门边,整整一周以来,第一次开口与阿妈说话:“……小朱阿姨呢?” 阿妈答:“小朱阿姨以后不来了。” “为什么?那件事跟她的工作又没关系。” “你听你那个暴发户同学说的?”钟琴随手在桌上捡起那日在派出所收到的名片,“纪万华,”她语带轻蔑地说,“也是个土名字。” 周予捏住拳头,“我问你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老板辞退员工,很正常。” 她站在门边,用那双与母亲如出一辙的冷眼看着母亲,心中的那一丝怨愈演愈烈,她想起纪添添对自己的评价,想起自己是如何评价钟琴,她不知自己是怨钟琴,还是怨自己与钟琴如此相像。 “是因为你永远只爱自己,不爱别人。”她别过脸去,感到眼泪已经涌到眼眶,小声地说:“你也不爱我。” 她不知阿妈有没有听到。 【彩蛋006】 那个姓温的男人三次打电话来求情。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关系四通八达,学校还未通告,钟琴已经知道女儿在外惹事,姓温的托人送礼上门,礼数用尽,希望息事宁人,钟琴拒之门外,电话里头客客气气,三两句地打着太极。 第三次来电,钟琴正要出门去女儿学校,电话来了,谈了几句,姓温的说:“钟医生,我真的拜托你,帮帮忙,事关我儿子的前程。你当卖我个人情,这样子,大家以后在社会上相见了也不会太难看,风水轮流转,说不定哪天你有用得上我的地方。你女儿这么小,你也要教她,凡事不要做绝……” 钟琴站在玄关,将脚蹬入鞋中,闻此言,直起腰来,回道:“温先生,你是威胁我吗?你管教不好自己的儿子,我女儿做什么,关你什么事?” 又过一周,她站在同一处地方,打电话给周伯生,要他来把他的母亲送回乡下。 他在电话里头好生求她:“你就别跟她计较行不行?” “不行。我刚刚不是已经告诉你,她说了什么话?” “就说了几句话,又不把你怎么样,你就当没听见。” 她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周伯生,你现在就来接她。要是哪天我女儿听见她说这种话,我就让你们母子两人一起滚。” 37、11-3 世界当然没有末日,高考还是要考,人世间所有烦恼也都保留,没有一笔勾销。女孩们聚在一起为难,小奇太粗放,早知道两个选拔的日子,心里却从未意识到正正撞上同一天。孰轻孰重,谁都分得清,但谁都不轻易断言,大家知道添添家里生变,连带着性情都有些变了,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件事调解心情,添添喜爱被注目,有一点小虚荣,大家早发现了,谁也没批评她,人都有缺点,做了朋友,就更看得见互相身上的可爱之处。 几个人围着1班教室后门座位坐着站着,李玥心烦地瞧着来回转悠的小奇,周予抱着椅背望泳柔,泳柔小心翼翼地看添添,添添强打精神说:“你那初检和面试要多久?上午下午?说不定结束了马上回来还赶得上……” 谁也知道没可能赶上,听人说往年都人特别多,光排队就耗掉半天了,何况从广州开车回来要几个小时。 小奇走到后门口,背着光亮转回身来,坦然地笑说:“我不去选拔了。全省才招6个,去了也白去。” 李玥严肃批评她:“你别拿这么重要的事当儿戏行不行?” 近来小奇备战初检,每天都勤加锻炼,五点半天未光就起,独自在冬日寒风中跑圈。付出这样努力,讲放弃却讲得轻松。泳柔说:“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找洪书记讲讲,把你们安排在最后一组。” 周予懒懒地说:“讲破嘴皮子,结果没赶上呢?” “那洪书记可就化成鬼都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最好方案还是——”小奇说,“我不去了。” “才不是。”添添有些灰心,将眼神撇开去,“最好方案是,我们不参加彩排了。” 大家齐齐望向添添。“都看我干嘛?”她眼珠子转转,觉得难为情,鼓起气力,掩饰着失望,向小奇挤出一个笑脸,“你就安心去广州吧!再说了,有个飞行员朋友,可比在元旦晚会登台酷多了。” 所有人愣了,一丝温柔情愫环绕在她们心间,李玥绝不表露这样的柔情,因此凶巴巴地说:“你要没考上你就完了,听见了吗?captain齐。” “知道了外交官李,以后我开飞机送你出国去当翻译,去爪哇食人族部落什么的,把你空投到人家的大锅里。” 她们全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些胡话,都以为雨过天晴,只有泳柔留意着添添有那么一丝难以觉察的落寞,她没再过问,谁也不能一辈子任性,她的朋友长大了,她的心间同时泛起酸楚与骄傲。 小奇装好行囊,定好初检前一天,虞老师开车送她上广州。光耀来电约她出去走走,两个人在西滩岸堤边碰面,小奇上了堤走,光耀在一旁路面上捉着自行车。 “明天就去广州?” “对,明天中午。” “坐大巴车去?” “我们班主任开车带我去。” 光耀面露反感,“你们班主任?就是那个和我哥飙车的女的。” 小奇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 “我看你还不如坐大巴车去。那女的开车,谁知道安不安全。”他听小叔说了,那女人年纪轻轻就开怎样的高档车,此刻听说小奇也要坐上那辆车远去广州,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他宁愿要她坐又闷又臭的大巴去颠簸,或是就打消了念头,哪儿也不去。 小奇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堤,只笑笑的,也不反驳他什么。 “……我说你真要去?女生开飞机,想想都奇怪。女生真能开飞机?” “当然能了,要不能,人家干嘛招女生?” “不是说,今年是第一年招女生?我小叔说,这就是年景好,经济过剩了,才有心思招些漂亮招牌。” 小奇嘲笑说:“你小叔懂得多,不见人家招他去开。” 光耀也觉失言,掩饰说:“他就随便说说,不知是不是真。” 前方一段的堤面变窄,小奇张开双臂维持平衡,脚尖点地,走得轻稳。“你呢?阿耀。你将来要去哪?” “去哪?还能去哪?我可不要像我二哥去船上做工。我要到市里去,这破地方呆够了。要我说,我大哥就是蠢,我爸叫他回来他就回来,要不回来,也不会出事。” “就到市里去?去干吗?” “不知道,等高考完了再说。对了,你那什么南航大,在哪?广州?” “在南京。” “南京……”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是哪儿?浙江?” “广东粤广州,江苏苏南京,初中背的,你忘啦!” 他在天空残丝片缕的云中抓不住概念,脑海只能浮现地图轮廓那只金鸡。“有多远?” “也不算远,坐得起飞机的话就只要两个小时。听说今年底会开动车,从南京到深圳,12个小时。” “那还不远?还不如就在广州上学。去一趟广州都累,跑到南京去。” “南京只是个开始,我以后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世界那么大,不去看个够玩个够,那不可惜了?”眼前一段堤走到了尽头,小奇的双臂仍然张着,任由海风灌她满怀,她颀长身形被海面反射的金光剪裁,好像一只书本上画的线条锋利的海鸟,翻至下一页,她就要飞越过大海了。 光耀站在她身后路面,仰头看着她,他心中生出一丝不甘,眼见着什么东西就要从自己手中流走,可他无能为力,抓也抓不住,他意识到自己在仰望她,这种视角也让他不快。他怄气地转开头,不知她对他的情感也正悄然发生改变,他从她的心中渐渐衰落了,落在身后,看也看不到了。 * 元旦新年,方细收到冯秀的短信: 阿细,久没联系,我在城里生活,也跟城里习惯过洋节了,所以来信祝你洋历新年好。我一切都好,虞小姐介绍亲戚家开的饭店,我做后厨和采买,也包住宿。之前我胆小,以为自己没用,真正做起来,倒发现我还挺优秀,全后厨数我手脚快、做得好,在码头上混久了,买菜也难给人骗,老板人好,说她多谢虞小姐介绍了我这样一个人才,我真不知自己这辈子还能与“人才”这词沾边,不过比起你,比起虞小姐,就是小虾见大鱼,你们是真正优秀。不知你们近来好吗?再祝你新年快乐。 读完短信,方细在屏幕上写了又删,最终只复了短短一句:新年快乐,祝一切都好。 冯秀到市里,是虞一介绍的工作,此前她没听说。她在县城买些日用品,市集有一摊卖草莓的,新草莓上市,价码不低,个头又小,不够漂亮,真不知卖给谁去。摊主笑盈盈看她,她也就站住脚步,权当盛情难却,买了一些。 她不知虞一在不在岛上,高三一开学,她们忙得飞转,下了班还有接不完的家长来电,关系更加淡了,光辉出事后,虞一像心里有了芥蒂,对她客气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在乎边界。昨夜她在老三家和泳柔一起睡,泳柔缠着她说话,将近零点,泳柔忽然疑神疑鬼,说光耀那家伙,今年该不会又赶着零点放烟花吧? 这么一说,一年前被爆裂烟火声打断的吻又无限逼近她,令她也疑神疑鬼起来,姑侄两个不住地扭头去看窗外,她心烦意乱,去年此时她还溺于婚姻沼泽,烟火好似一声警告,惊起她心中的负罪感,而今枷锁一卸掉,脑中清晰毕现的只有吻本身,触感,气息,女人与女人间的吻…… 她为驱赶回忆,顺势抓住另一个记忆线头:从某张学生卡中拿出一张照片来……方细冷不丁问小侄女:“马上高考了,你没谈恋爱吧?” 也不知泳柔疑神烟火时都在想什么,被她一问,吓得满脸通红,差点一口气出不来,说没没没没……没有啊。 “没有你紧张什么?” 泳柔用力吞咽,说是被口水给呛住了。 “那有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泳柔裹在被里,像条毛虫蠕来蠕去,翻出去又翻回来,“姑,怎么样才知道那人喜欢你?” 她缺乏经验,首先想到虞一那些追求者在公寓楼下的种种行径:“……比如常常来找你,等着你,送礼物给你?” “这有什么特别?朋友间也这样。”一说没什么特别,泳柔好像有些失落,将棉被蒙过脑袋,想自己心事去了。 方细提着草莓回公寓。 虞一在客厅批模考卷子。 “没回市里过元旦?” “忙不完。”她的笑容透出疲倦。 “我买了草莓,吃点水果再忙。”方细进厨房去,将草莓摘洗好。翘着白尖尖的殷红果实堆在玻璃碗内,散发柔甜香气,草莓是相当生活感的水果,又贵,她平时少买,最多是吃年节拜拜后大嫂塞给她的苹果和橘子,这么一碗漂亮的草莓,想想非得在最闲适的时候慢慢享受,也许是心无一物静静看海的下午,她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时候,所以几乎不买。 她将碗摆到茶几上,虞一对她说谢。她也拿卷子来改,两人各坐一只沙发,草莓香气时而飘散入鼻,将清寒空气做了水粉式的柔和渲染,她抬眼瞄身边人低着的侧脸,心说这人也像草莓,想要拥有,代价势必高昂,但其美好,光存在就令人感到幸福。也许不该去打断,就这样两人在柔和空气中静静坐着。 当然还是打断了:“我侄子好多了,已经快要扔掉拐杖四处蹦跶了。” 虞一微微一笑,并不看她,这是她头一次回避她的目光。“那是最好。” 空气静下去,谁都觉得这对话不该就此结束,谁都在等。 虞一抬起头来。“你不怪我?”不见她脸上有任何自责神色,只是这样轻柔地问。 “应该怪你什么?”方细同样轻柔地应,“怪你不对自己生命负责,超速驾驶,还是怪你酒后骑摩托,后座还带着我?”亦或者怪她与她不同,怪她生来幸运、轻狂自在,怪她常常将衣服落在洗衣机忘记晾,还是害她也被她的追求者缠问不休? 最要怪罪也许是她不该在她订婚前夜吻她,那么就没有一切后续,没有此刻的对谈。 也不会有因一碗草莓生出的奇异的幸福,不会有看不见的丝丝缕缕的可怕的羁绊。方细早知羁绊是很可怕的东西,是会左右人的决定、改变人的轨迹,她多年来对此有所抗拒,只在烟花燃放前的那片刻未能抗拒与眼前人发生的吻。 她说:“我不能怪你是你自己。” “那下次我酒后骑摩托,你还会不会坐我后座?” 方细笑起来,眼神游开,“少得寸进尺。” “你不打算跳槽了?”周校长的名片压在茶几玻璃下。 “嗯,不过带完这届高三,也许就离开南岛。” “去哪里?” “我在准备申博材料,可能是香港,也可能更远,听说澳洲也不错。” “那明年冬天,我只好自己买点草莓吃。” 她们相视,都在对方眼中寻找情绪,可谁也没能找到,都要满30岁了,褪去天真,善于掩藏。 18岁时面对分离,会说你不要走,30岁时,只想你会不会也有一点不舍? 她们已忘记18岁时的自己了。 方细揶揄似地说:“总有的是别人给你买。”实则也是真的,一碗草莓算得上多大情意? 虞一问她语言成绩:“需不需要我帮你?”说得轻松,并不殷勤,知道她应付得来。 实际她并不畏惧托福考试,但张了口,说的是:“要有人帮我练练口语当然好了。” 30岁,非得百转千回,另辟蹊径不可。 39、12-1 元宵大集的种种记忆中止于忙乱的呼喊与疾跑,再后来场景切换,南岛县城医院的走廊通铺水磨石地板,尽头薄而廉价的铝合金推拉门顶部贴着“点滴室”的红字,周予用手指轻轻推了推门诊部外皮剥落的老式木板门,疑心此地真能发挥治病救人的功效。 她回想钟琴就职的医院这两年新盖大楼,墙体与仪器洁净冷然,令人毫不怀疑戒卫森严让死神难以侵犯。 听了小奇描述的种种过往征兆,周予说:“可能是糖尿病。”她陪外婆与这种病做了多年抗争,因此有所了解。 齐小奇的阿嫲一直半昏迷半醒,偶有呓语。有几个大人来,分别是方泳柔的大伯、母亲与齐小奇的母亲。周予感到困惑,私下问泳柔:“你们又不是亲戚,你妈和你大伯为什么要来?” 泳柔说:“剪头婶的儿子死了……就是小奇的爸爸,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觉得泳柔答非所问,她不了解这种乡邻间的关爱,无亲无故,为何要负担对方的生活? 泳柔的阿妈见了她,神色些许尴尬,小心地问:“你和阿柔她们一起出来,你妈妈知不知道?”这一问,仿佛钟琴的魂魄凭空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往后扯去,硬生生隔开了她与眼前这帮人。她颇感到窘。 医生来与大人们谈话,怀疑是糖尿病引起的高渗昏迷,小孩们被隔绝在谈话圈子外,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先观察几天,等老人清醒,建议还是到大医院去检查。” 添添当即表态,声音大,语速急,生怕大人们听不见她说话:“到市区医院去!我找我妈妈,介绍最好的医生。” 大人们望向她,眼神中流露出温情,泳柔的阿妈柔声劝她别挂心,只管读书就好。添添的眼眶含泪了,她的情绪总这样丰富,霎时来去:“要不是阿嫲帮我们上台……”小奇揽住她的肩膀。 周予用目光梭巡一圈,张了张口,却始终说不出什么,其实没有谁在看她,也没有谁等她说话,只是她见了添添的反应,觉得自己好像也该说些什么,毕竟在场的只有她是医生的女儿,是最好的医生的女儿。 但她的内心根本无太多波折,只有迷茫,不知还要在这间老旧的医院耽搁多久,不知这件压根与她无关的事什么时候才会从她的人生退场,在她心中,就连小奇与她也是隔着一层的,小奇是泳柔的朋友,不是她的朋友,何况小奇的奶奶?她不懂添添的情感为何那么充沛,生老病死当然令人感慨,但她不会为陌生人的生老病死垂泪。 她望向泳柔,望到的只有侧脸。 她们之间还有话未说完。 但所有话已变得不合时宜了。 泳柔看着小奇,眼睛中饱含悲伤的柔情,好像下一秒就会走去拥抱她。 她们当然很快就被大人们遣返回学校,多留也无益,只小奇一人留下。剪头婶在那天晚些时候醒转,马上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病房回家。她不信她有糖尿病——“活了一世,吃的都是苦!没吃过甜,哪里来的糖尿病?那不是富人病是什么?” 她见仇人一般的儿媳在医院守着她,脸一扭,硬邦邦地说:“去顾你自己的事,不用来假好心!” 小奇申请走读一周,下午放学回村里住,主要为了劝说剪头婶到市里看病,她弟弟不中用,万一夜间出事也有人照应,是她自己做主,丽莲没有阻挠,每日早起骑摩托到村里载她上学,婆媳两个照了面,没有一句话。香妹与阿忠也常上剪头婶家里去坐,轮番上阵游说,统统败下阵来,只得假意闲坐冲茶,三不五时有乡邻串门,喝两杯茶,闲谈两句:有病还是要去看病。剪头婶大骂:你才有病!滚回家睡你的觉去! 血糖当然是不正常的,在县医院也早查出来了,她就是不认,好几次夜间躺在摇椅上半寐,令人疑心她是不是又昏过去,她就忽然瞪大眼睛,哼一声,以示她好得很。 香妹静静陪了几天,不去拂她的意,心里起了个念头,手里摆弄着茶盏,好像随口说的:“婶啊,你说我总是掉小孩那事……”她说得很小声,只她和剪头婶两个人能听见。 厅堂另一侧摆了餐桌,小奇伏在桌上做功课,阿忠翻看她的卷子,装作看得懂似的,时不时地唔一声。阿忠说:“阿奇真要去做飞行员?女孩子做那个,多辛苦。” 剪头婶冲他大喝:“开飞机能辛苦得过种地?” “婶你不懂啦!你看打仗的时候天上飞机都是男的在开,转来转去的,转得头晕。” “就你懂!你懂女的开不了飞机?你懂个屁!” 她骂完,目光一斜,示意香妹继续她们间的体己话。 “……我就是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说又不是一次,都三次了。我想说到市里大医院去看一下。” 老人的呼吸声沉沉的,“嗯……你也四十了,要真还想要,是得抓紧了。去也好,西医贵是贵,人家先进,说不定就有办法。你说医要死的人就不值得花那个钱,你是要生囝仔,囝仔生下来,要活大几十年的,这个钱也就值了。” “我怕呀!做那种身体检查,人家可能拿个机器在你下面弄来弄去……”两个人压低声音耳语着。 剪头婶嗤笑一声,笑香妹迂腐:“你真是!有什么怕的?怕这怕那,难怪有阿忠这种死人头,说女人开不了飞机,因为怕在天上转来转去!” 香妹红了脸:“哎呀,真的。我想你这次到市里去检查身体,我正好和你一起去嘛。多个人作伴,没那么怕!” 剪头婶懂了她此番话用意,脸色沉了,半天不响,阿忠跟小奇还在谈飞行员的事,小奇说过段日子还要复检。剪头婶一生没坐过飞机,迷迷沉沉间仿佛看见孙女开着一架螺旋桨飞机,盘旋着掠过大海,化成了一只海鸥……她的孙儿大野吊儿郎当地摆着手臂进门,她一下惊醒,喝道:“又出去野到这么晚!作业也不写!你姐将来开飞机,你就去收垃圾!” 她想,要是大野也能开飞机多好。她得活到大野长大的那天。 终究还是去了市里医院,她和香妹一起,她可不像香妹,怕那些先进的仪器,在她看来,先进的东西一定是造福人的东西,她有这冒险的胆魄,平时赌点小钱也是为了刺激,若晚生几十年,换她去天上开飞机。 香妹一直忧心忡忡,说好像在医院遇见认识的人,她说认识就打个招呼咯!不知香妹在畏手畏脚什么。 诊断结果惨重,这狗屁糖尿病已在她身体不知长居了几年,悄然变异,转成了什么尿毒症,医生查看她状态,说精神还能这么好,行走自如,真是身体素质过人。她骄傲得很,挺直腰杆要给城里医生看看农村妇女有多硬朗,但医生话没说完:表面情况还好,随时可能恶化,定时炸弹一响,就是粉身碎骨。要换肾,要么就长期做那什么透析治疗,选哪边都是一笔天价巨款,她没犹豫——还跟上次一样,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诊室回家。 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哪!阿忠说去帮她借,说孙子孙女都长大了,工作赚钱为她还。小奇也说开飞机能赚很多钱。她骂她们都是神经病,打算盘打到不知哪里去。 总之坚决不治,天天虎虎生威地在村头行来踏去,到每家每户去串门、去对小辈们指手画脚。小奇为此有些焦心,这几乎等于她的阿嫲被下了病危通知了,也许哪天睁开眼,人已经没了。但她在学校还是笑笑的,跟大家说起阿嫲的情况,说:“还很能吃!昨晚吃了三大碗稀饭。” 周予原本没有参与谈话,是添添硬把她拉来13班,听了这话,她开口说:“糖尿病不能吃稀饭,容易升血糖。” 小奇的笑容仍挂在脸上,两只眼像线路不良的灯,一刹间暗下去又亮起来,“医生说了,她不听,她喜欢吃,吃了几十年,一天不吃就不习惯。” 周予不知说什么,但谈话必须进行下去,她只得说:“糖尿病要是发现得早,好好控制,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不会危及生命。我妈是医生,每年都安排我外婆做体检,你奶奶以前不做体检吗?” 小奇笑着耸耸肩:“我们不懂。” 她转身走开了,说要去开水间,添添紧跟着她去。周予庆幸谈话结束了,她没有细想,也不在乎小奇说的“我们”,到底是指谁们,是“我们家里人不懂”,还是“我们农村人不懂”,亦或也可能是“我们这些家境平凡的人不懂”。 泳柔站在她身边,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问:“怎么了?” 泳柔无奈地看着她:“我们的妈妈不是医生。”说完,泳柔回教室去了,只眨了眨眼睛当作告别。 她自知失言,垂下头,独自闷闷地走开了。 她每隔一周才回市里换洗衣服,周末到了家,找钟琴在留宿申请单上签家长知情,不想主动搭话,徘徊着走到书房门口。 阿妈眼皮动了一下,察觉她在,懒懒地开口问:“对了。你那个乡下同学,叫什么?” “乡下同学?”周予故意反问。 “嗯,就是家里开大排档,来我们家住过的。” 她想起齐小奇与方泳柔的话,“我们不懂”,“我们的妈妈不是医生”。而此刻钟琴说:我们家。 “……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前两天在医院看见她爸妈了。” “……去干什么?” “去看不孕不育。”钟琴翻着一本外文小说,嘴角弯起,像讲起一件好笑的事,“我说你那同学也挺可怜的,将来可能还得养她弟弟。农村人就是这样。” 周予将捏在手中的申请单塞进口袋,转身走开,终止了这场谈话。 有个当医生的妈妈也没什么好的。 就算是最好的医生也没什么好的。 周予去容芝阿嫲家,找阿嫲签字。 她在屋子里转悠,检查冰箱里的东西,检查药箱,逼问阿嫲最近有没有偷喝奶茶。齐小奇的奶奶病倒,她更加紧要外婆的身体状况,日常点滴不得马虎。她一路转悠,一路有些愤慨地讲钟琴的坏话,阿嫲坐在客厅笑。 她走去站在阿嫲身后,看着阿嫲在申请单上写下飘逸字迹:家长知悉,请老师批准! 随后就该签上名字。 阿嫲的笔尖忽然停顿,眼中闪过一丝迷茫,迟迟没有签下许容芝三个字。 40、12-2 名字是将人类维系于人间的符语。 周予轻轻叫了一声:“阿嫲?” 老人手中的笔一挥,利落符语显现,那是她书写了一生的名字,她穿越突如其来的迷雾,回到了人间。“这下可好了,你又有两周见不到你那个烦人的妈。”阿嫲眼神明亮,露出顽皮笑容,她将申请单递回给周予。 也许只是一瞬间的走神,周予很快将其忘却。 钟琴在医院撞见的秘闻倒一直悬在她心里。泳柔的爸妈年纪该与钟琴相仿,40岁了,做什么要查不孕不育?她听懂钟琴的暗讽,农村重男轻女的陈腐风气,可她们的女儿已经是最好的女儿,胜过世间无数儿子,饶是这样也一定要有个男孩吗? 她旁敲侧击地在泳柔面前提起,泳柔只知她父母陪齐小奇的奶奶去市里医院,其它的,不知情或是不想谈论,她也不再提,钟琴又不在相关科室,也许听不真切,何况学习紧,二模在即,她们都不能分心。 泳柔确实对某些事情有所察觉。 是窗台上的金鱼。 两年过去,缸已换了两遭,最新的是个方形缸,内置小小生态,水草摇曳,箱中的水折映窗外风景,自成一片天空,金鱼们在空中飞。 早已不是两尾,每次县里有大集就添一两位新成员,早分不出哪尾是阿丽,哪尾是香香,也许根本就没有阿丽和香香了,金鱼脆弱易折,是片刻的生物,但她从未见它们死过,鱼丁兴旺,她明白有人守护,不是守护它们,是守护她。 她得以安心前行。 她转开目光,伏案书写,不再看缸中金鱼游弋的身姿。升上高三后,阿妈阿爸就不让她到店里帮手了,楼下店里有几桌生意,她听见食客赞菜好,赞海好,碗箸杯盏,敲敲碰碰,这就是伴她长大的背景音,是她人生的源头,前进的底气。 省一模的大排名出来,她考得不错,符合心中预期,她从抽屉取出细姑送的钢笔,将各科成绩誊在笔记本上,单英语没那么好,只考了131分。周予的成绩被她誊在下面一行,她们的总分相差无几,也许真可以上同一所大学,可然后呢?她托着脸发呆。 她们在纸页上的距离这么近,上下只隔一条线,相差不到5分。但这不是她们真实的距离。 笔尖划过,不是她指使,是笔在自说自话,横折点钩,写了一个予字。泳柔回过神来,加一撇,底下再加一个木,改成了柔。 上次元宵大集,她们有话未说完,当然也许什么都没有,是她一厢情愿,她没有再问,怕一心记挂这件事耽扰学习,干脆放到一边。因剪头婶的事,她怨了周予一句,不知为什么到了周予面前就会生怨,怪责她,其实心里隐隐盼着她来示好。像有矫情病似的。 泳柔拿笔帽用力戳自己的额头,驱散脑海中的杂念,拿英语题盖过笔记本,奋笔疾书起来。她想,再远的距离都跨得过,她考全岛第一,县里给她发的表彰就挂在窗边,她有什么怕的?她听见阿妈在楼下招呼客人的声音,脑海中忽然浮现可怕的画面,画面中她和阿妈拘谨坐着,对面是周予与她那高贵的医生母亲……她吓得立刻狠戳自己几下。 有个高嗓门响起:“阿香——” 泳柔定睛一瞧,剪头婶来了。 那气拔山河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得了重病,泳柔想,兴许是医生搞错了呢?可这只是妄想,大家都心照不宣,境况变坏了,剪头婶精神良好、能像这样子四处招摇的时间日益减少,她的面色很差,有时几乎是可怖的紫黑色,医生开了些药给她,这是她唯一愿意配合的治疗,或者说,只是拖延。 她坐下,像在自己家一样,冲茶,和客人闲话。这段日子以来,她更常讲起她儿子,最常是咒骂她儿媳,讲她儿媳害得她到老没有儿子送终。丽莲姐不跟她计较,大家都知这是剪头婶在用力地烧她自己的生命之火,爱也好恨也好,人死就一切化为灰烬,趁活着,要用力地讲。 “她非要去市里学什么日本式韩国式的美容美发啊!我儿子不同意的,她硬要去……在家里吵得摔盘摔碗的,闹到最后还是要去。”她在楼下讲给新客人听。 “可怜我儿子是个好丈夫呀,那年中秋,冒大雨骑车去市里接她回来过节,因为这样才出事……她倒好,我讲她几句,她就带着我孙女走,心硬得跟块石头一样……真不知我们方家是哪里欠她。我儿子走了十年了,今年就满十年。” 这故事,连泳柔都听过不知多少遍,前后逻辑不通,各部关节处塞满了剪头婶的私怨,到市里去接丽莲姐才不是阿诚伯的死因,真相是他在雨中飙车导致侧滑。村邻们体谅她是死了儿子的女人,一遍遍听她讲这歪曲的故事,丽莲姐也说随她去讲,让她有个人可以怨,算是有个寄托。 但丽莲要带她女儿走,她不要她女儿从小生活在一个女人与女人互相怨怼的家庭里。 泳柔坐在二楼窗边,长久地看着楼下的剪头婶,她显然瘦了,干瘪了,几十年光阴缩得快要只剩一个小小的丑陋的核,里头装着人在生命尽头最后几样抓着不放的东西,对儿子的思念,对孙子的记挂,还有…… 她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要回家给孙子做饭。 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这就是她要紧抓着到死的东西了,不是金钱,不是荣誉,不是任何回忆,只是要挺起腰杆做人。 泳柔别开脸去,不再看剪头婶的背影,她摸到自己脸上湿了,慌忙去拿纸巾拭泪,也许是医生搞错了,死亡哪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到底是谁在草率地挥舞这支判笔。 她不知每一个笔划从生命诞生那日就开始写了,横折点钩,顺着命运筋络,写下将每个人维系于人间的符语。 最后,轻轻地—— 划掉。 * 书房门紧闭着。时隔两周,周予再次回家。她知道钟琴在,钟琴在时书房才闭门,一闭门,就是谢绝任何人打扰,这是她们家的规矩,钟琴就是她们家的汉谟拉比。 她将行李箱往旁边一推,箱子磕碰鞋柜撞出声响,她是故意的,钟琴讨厌这样大手大脚的声响,不文雅。 这个家没有谁在等她,她半个月不回来,迎接她的只有一扇紧闭的书房门。 高三放学晚,新的钟点工阿姨已收工走了,周予自己将换洗衣服塞到洗衣机,全程乒乒乓乓,制造噪音当攻城武器,像随时要冲进书房去造反。 她站在阳台,看着洗衣机滚筒用力转起来,像打蛋器一样翻搅她的心,将其中的怨气打得沸反盈天,她径直走到书房门口,抬起要叩门的手又放下—— 她直接拧开了书房的门。 迈了一步,半个身子探进去,钟琴自摊着大量书籍文件的桌后抬起头,母女两人面面相觑。 钟琴像有点意外,愣了几秒,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抬手扶额,抚去自己脸上疲惫,“你的一模成绩出了没有?” 周予语气不逊:“一模是春节前的事,我告诉过你。” “我记得,我是说,全省排名出来没有?” “出了。” “怎么样?” “比你当年要好。” 钟琴没料到她这样反叛作答,拧了拧嘴角,终是没说什么,“噢。那你准备报哪所大学?要不就跟妈一样,念中山大学,妈有几个老同学都留校,可以托她们关照……” 周予打断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一样?” 钟琴的话锋变冷,声音却哑在嗓子里:“……怎么?你不敲门就进来,只是为了用这种态度跟我示威?” “……我想问你我朋友她爸妈的事。” “你说她们去看不孕不育的事?那种事有什么好关心的?” “你确定她们是去看那个?你又不管妇产科泌尿科什么的。” “这有什么难弄明白的?哪个科室我不认识?再说她们这种家庭,有那种想法也很正常。” “她们那种家庭?那我们是哪种家庭?”炉灶是冷的,各自紧闭房门,从来都不过生日的家庭。 “……我懒得跟你吵架。晚饭你去阿嫲那里吃。去陪陪她。”钟琴垂下目光去。她像很累。周予很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倦容。 周予转身摔上书房的门。 容芝阿嫲做了几样她爱吃的菜等她。 她有时怨阿嫲不是她的妈妈。阿嫲在饭桌上陪她看一模排名,翻往年的报考目录,聊国内的各所高校。 “以前你妈不要我陪她看的,她自己就想定了。” “她是独裁者。”周予挖苦道。 阿嫲笑她:“那你是独裁者的继承人咯。暴君的小孩,小暴君。” “我才不是。” “不是才怪。以前她独裁你,要你学这个学那个,你不满意,什么都不肯去学,要自己做自己的主。现在她让你自己做主了,你也不满意,觉得她不管你,不爱你。”阿嫲一语道破,令周予感到尴尬,她自觉深邃的心事,原来在大人们看来都浅显得只是孩子气。 她不说话了,埋头吃她的,阿嫲在翻目录书。“你看这些学校,不同专业的录取线还差这么多。你要想定志愿,你的志愿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吗?你小学的时候作文不是有写。” 周予装作不记得:“写什么?” “写:我要做一个和我妈妈一样的医生,永远来去匆匆,永远身姿飒爽,奔赴生命的火线。还有:我的妈妈斗得过死神,她的手不是拿菜刀的手,是拿手术刀的手。” “……那是为了应付作业,随便写的。” 阿嫲嗤嗤地笑,娇憨间有一丝狡黠。周予吃得慢,她在旁边陪她,支着手臂撑脸。周予看出阿嫲有些倦了,总归65岁了,心再怎样年轻,身体也已用得久了。 有那么五分钟,饭桌上静了,她仔细嚼咽,阿嫲看她,她感受到阿嫲的目光温柔,好似跋涉过漫长岁月,凝望着归处与终点。 “阿琴呀。” 周予以为自己听错。 她侧目瞧瞧阿嫲,自顾夹了一箸菜。 阿嫲再次说:“阿琴。” 周予执筷子的手僵住了。阿嫲温柔地看着她。 “……什么?” 阿嫲伸手来握她的手。“你的手是拿手术刀的手,不是拿菜刀的手。以后不要做那种危险的事,妈给你吓死了。” 周予抽出手来,反执住阿嫲的手,强按着慌乱地叫:“阿嫲?阿嫲!” 混沌光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复位,容芝阿嫲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周予。 “阿嫲,我是谁?” 阿嫲叫了她的名字。她松一口气。 “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你妈昨天带我去看医生了。”阿嫲决定告诉她,用一种松松落落的口吻。 她有些抗拒这坦诚,带着些恐惧地问:“……看什么?上个月不是刚去做了体检。” 阿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阿嫲老了。” 她转开眼,扫过桌上菜肴,每道都不咸不淡,荤素搭配,搭得色彩也好看,她不知阿嫲在说什么,生病的人哪有这样本事,将生活过得这么雅致? “……那医生怎么说?” “我不知,你妈还没跟我说,她说她要先跟神经内科的同事聊聊看。” 周予仍觉得无法接受,不敢看阿嫲的眼睛,怕阿嫲又错认她,只在桌上到处找话。“……阿嫲,你刚刚说什么菜刀?我妈拿菜刀干嘛?” “我说那个了吗?可能刚刚说起你小时候写的作文,一下子想得更远去。” “多远?” “比你出生还远。你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 “我妈拿菜刀干嘛?” 祖孙两个对视,周予投去试探目光。 “怎么?你以为你妈要自杀啊?”阿嫲大笑,“你妈那种人,要是真的走绝路,那也是杀别人,不会杀自己的。” “其实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本来你妈不讲,我也不该给你讲。不过再不讲,哪天我可能就忘了。”阿嫲眼清目明,看起来无病无灾,谈吐清晰,娓娓地讲给她听。 “就是怀着你那时候的事咯。你爸给产科医生塞红包,知道是个女儿,就说给你乡下的阿公阿嫲听了。你爸那时候还在教育厅,公务员,计划生育抓得严,多生一个都要影响前途的,乡下老两口就急了呀,马上赶到城里来住,一开始还说得好听呢是来照顾你妈,后来就露出真面目,那时候都怀了5个月了呀,你阿公直接对你妈说,必须把你打掉,不能影响他老周家延续香火。你妈不同意,后面他们就出各种怪招,有一次你阿公还故意绊你妈一跤,幸好你命硬,什么事也没有。你阿嫲煮中草药给你妈喝,说是调理身体的,其实是乡下赤脚郎中开的什么偏方,说喝了会掉孩子的。你妈自己就是学医的,方子拿来一看就知道是在作怪,她那时候年轻,性子比现在还大,马上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 阿嫲比划着手势,“一下子就劈在那老两口面前的桌上,又拔起来,就举着菜刀,披头散发的,跟个疯子一样对你爷爷奶奶说:我是做医生的,你拿草药方来骗我?猜猜看,我知道有几种药可以把你们毒死?你们信不信,我知道劈哪里可以把你们一刀劈死,也知道劈哪里可以让你们想死也死不掉?我看谁敢伤害我女儿?谁动我女儿,我就弄死谁。” “不怨你妈那么讨厌乡下人,她吃过苦头的。虽然也是她自找。” 周予失神地回了家。 书房门依然闭着。 她走过餐厅,瞧见温水壶旁的边柜里,烟灰缸压着一张纸,在那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从没想起要拿来看,此时她伸手去拿了,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必须什么都看一看。 原来是去年乡下阿嫲住在家时,因害小区邻居家的狗生病赔款,钟琴写了要她签的那张欠条。周予看见上边写着乡下阿嫲的名字,如同容芝外婆曾经提过的,这名字十分书卷气,一点也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签字处空着,乡下阿嫲拒绝签字,实则她从来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早就丢了这将她维系于人间的符语,多年来只是像个孤魂野鬼般活着。 书房门开了。阿妈出现在门后。 “回来了?你和阿嫲吃了什么?” 她瞧见了阿妈眼里的血丝。“你又不去。阿嫲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实则她们母女口味相似,阿嫲刚好兼顾。 阿妈走来倒了杯水,瞄见周予手里的欠条,蹙眉说:“这东西怎么还在?丢了吧。”她又回书房去,这次没有关门。 周予站了片刻,尾随她去,走到阿妈桌前,发现面前摊着的是阿尔茨海默症相关的文献。 她小声说:“妈,阿嫲病了。” “嗯,妈知道。我们发现得早,现在开始干预,情况还很乐观,至少三五年内都不会太糟。等妈安排好,就让阿嫲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她垂头站着,只觉六神无主,又觉无地自容,她确实只是个无能为力的,任性妄为的小孩子。 她说:“妈,怎么办?”一滴泪直直砸落去,砸在阿妈的书页上。 阿妈伸手为她拭泪,却反而触到她心底开关,她的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妈,怎么办?” “别哭了。”阿妈走来拥抱她,像曾经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孕育她,“你忘了妈是医生。” 是了,她的妈妈是医生,她的妈妈斗得过死神。 她伏在母亲的肩头哭泣。 从此她明白,将人系牢于人间的,除了名字,还有另一重符语,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她是医生的女儿,是最好的医生的女儿。这是她初来到人间,佩戴的第一个护身符,以及响当当的勋章。 43、13-2 黑夜漫长得像完成时态的死亡,永远不会过去。 整个村都醒着,醒得好像一个死不瞑目的谁,房间早关了灯,窗外远处略过光亮,不知是什么车来,丧葬,殡仪,还是死者亲属,泳柔用力闭紧眼皮,那远方微弱的明暗交替无限放大,像一根针逐下逐下地刺着她太阳穴的神经。 房门开了,动作很轻,还是吓得她猛睁开眼。 “阿妈。” “还没睡?”香妹走进来。一刻钟前她才进来过一次。 “外边怎么样了?”泳柔半支起身子。 “给他收洗过换好衣服,已经在祠堂停灵了,这时候应该正在报丧。你大伯去帮忙安排,太突然了,什么都没准备。今晚估计要守一整夜,你爸也去,村里大人男的都去,毕竟是大长辈,子女都死在他前头,就剩几个甥侄,再就是孙辈,也不知能回来几个。”这家里也没有别人,阿妈的声音却低哑,像唯恐惊扰了暗夜里的谁,她走到床前来,抚摸泳柔的额头,“快睡了,什么都别想。” “妈……我用不用去守夜?” “你去添乱?和你无关的。”她为她掖好被子,轻轻拍着她,像拍着难以入睡的婴孩,“我们阿柔吓到了哦?不害怕,生老病死,都正常的,人老了就会死,他都那么老了,算是喜丧。”阿妈讲着些最质朴的安慰的话,这些话本身并不生效,生效的是母亲为女儿竖起的屏障。 她蜷在被子里,蜷在阿妈的掌心中。 “闭上眼睡了。你在家里,在家里就没什么好怕的。有阿妈在。”阿妈重复说,“有阿妈在。” 她的眼皮渐渐松了,阿妈起身出去。她仍未入睡,脑海中走马灯回放老叔公死去时扭曲的脸。天还亮时周予就走了,她母亲驾车来接她。周予不似她这样害怕,周予成长在更光明的世界。分别前,周予牵住她悄声说:“别怕,我们没做错什么。” 她也知她们没做错什么,只是心里总隐隐生出怀疑,是十八年来哺育她的一切在责问她,是这座在黑夜中无法瞑目的村庄在责问她。 她是否错了?她是否该为老叔公的死负责? 祠堂内的事,大人们问起,她们一口咬定是无缘无由的突发恶疾,其余当然不能说,可既是没有错的事,为何不能说?明明是感到幸福的事,为何当头扇她一耳光,用恶狠狠的死亡? 她背负上了秘密,觉得这秘密太重,这黑夜太长。 有人声。杂乱乱的。她立刻凝神听,耳朵提起来,心也提起来。 窗外泛起光亮,楼下院里开了盏照明灯。 有好几个人来了。脚步声叠着脚步声,话语声叠着话语声。 “是说应该跟囡仔无关嘛。” “对嘛。小孩子知道什么。” “也不小了哟,不是有18了?都可以嫁人生囝仔的年纪了。” “阿礼呀,我们也不是来问责,只是现在人没了,我们这些做儿孙的,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你要不叫阿妹来,跟我们说说,到底老人家临走前是怎样情况?” 是阿爸的声音:“事情太突然了,囡仔也吓到,明天还要回学校去读书,马上要考试,让她先去睡了,也免得添乱。” 泳柔蹑手蹑脚下床,摸黑到厅里去,伏低身子躲在窗下偷望院里,来人四五个,有老有少,年轻的几个她没见过,老的几个是村里跟老叔公血脉近的。阿爸拆了一包烟,逐个给人递,余下半包塞到最老一个的怀里去了。 难闻的烟味窜上来。 最老那个说:“下午时候还好好的,在村里到处走。天天冲凉水澡也不感冒的人,说没就没了。” 有个年轻点的讲话阴恻恻:“从来也没说心脏有不舒服,忽然一下子发作就要了命了。临死前没磕到碰到,也没人推他打他,我说这事情奇怪。” 阿妈开口了,带些不自然的笑意,听来话里有刺:“也不奇怪呀,都100岁的人了,现在年纪轻轻的都有忽然梗死的。再说,也不可能有人故意去推他。”阿妈的嗓音夹在这场烟臭缭绕的黑夜对谈中,亮得扎耳。 “对啦。阿礼家这个妹仔很乖,不会说谎。不过她那个同学是什么来路,家里做什么的?” 那个年轻的又说:“说不说谎的,反正是死无对证。” 阿妈的声音拔高了:“我说这位阿兄,你讲什么?你意思是说我女儿把老人家害死了?” “我也没这意思,我是说,人都死了,话还不是都你们说了算。” “我告诉你,我女儿绝对不会说谎!我们从小科科考第一的,中考也是全岛第一,下星期马上高考了,要考全国最好的大学的……” 男人的清痰声打断了她。阿爸说:“少说几句。” 又是另一个声音:“都是一个村的,认识一辈子了,阿礼、阿柔都是我们看着大的,要一个说法,不算过分吧,阿礼老婆?老人家是脾气不太好,阿柔年纪小,这个年纪最叛逆的,出事情的时候有没有顶了他几句……” 阿妈抢白说:“有完没完了?我讲句难听的,撞上这种事,是我们要嫌晦气……” “好了!”阿爸再次恶声打断,转去对着外人,又不是那样腔调了:“这样吧阿叔,这次身后事的酒席,从守灵到头七,我来安排。其它有哪里用得上的,你们讲一声。” 泳柔在楼上听得心焦。阿妈是为了护着她,却没人护着阿妈。阿爸总是这样,轻易就给人占便宜去,那一次不也这样?分明是那个男人想赖掉饮料钱,阿爸反倒当着外人面骂她。 “多谢你了阿礼,有你这句话,我们心定些,老人走得也安稳,他那一点棺材钱,办不了什么事,让他冷冷清清走,我们这些后辈怎么忍心?” “先别谢,我还没答应的!”一向在村里与人友善,也从不计较些小亏小欠的阿妈,这次却不肯退让了,“你们这不是敲竹杠?事情我们背了,外面人家怎么想我女儿?还真当是让我们害死的了!” “阿香,老人刚走,你这样讲话就太伤人了!” “无谓相争了,阿礼,你是不是能说了算?你说个准话来。” 泳柔耳听着楼下声音乱了,七嘴八舌争起来了,阿爸忽然大喝一声:“我怎么说了不算?你进去顾你自己的事去!这里用不着你!” 腾着烟雾的院子像烧起来了,阿妈的声音孤军作战,一次次奋起又一次次被围攻之势镇压,泳柔心里的怒气也烧起来,渐渐盖过恐惧与惶惑了。 她明知自己没错的,这下她的心硬起来了,她不能看着阿妈这样给人欺负。 她扑去把二楼客厅的灯打开了,堂而皇之地站在窗口向楼下喊话,为自己撑着气势,声音又大又亮:“你们找我?我告诉你们,我什么都没做,没推他,也没顶他嘴,是他自己好端端走到我面前来,就那么死了!” 楼下一众人错愕地仰起头来望她。 “你也知道是好端端?你没有,那你那个同学呢?她有没有?” “她当然没有!你们敲一家竹杠还不够?” 阿爸试图喝止她,她不管不顾:“我告诉你们,我满18了。你们要是怀疑我,就去报警,让警察来抓我,让法官来判我!” 楼下那些人不应了,反而吞云吐雾地闲谈起来,倒像是他们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 “你们看,小小年纪的,脾气这么大,难怪老人一直不喜欢阿礼家这个囡仔。” “我看她可能是命比较硬,容易克死人。阿礼呀,你最好找个八字先生来问问,需不需要化解一下,改个名字,做场法事。以免将来真出什么大事。” 泳柔高声呛道:“谁要他喜欢?就算是我把他吓死、克死的,那又怎样?我看,他早该死了!他本来就活在上个世纪,活在改革开放前!” “方泳柔!”阿爸吼了一声。 父女两个楼上楼下地互相瞪着,她紧咬住牙,咬得太阳穴发胀。 “讲些什么话?你下来,下来认错!” “我为什么要认错?老叔公本来就是老封建,每次见了我都不安好心,净说些恶毒的话。就因为他老,我就该让他那么说了?我看你们都一样,就这么由着他,心里也都跟他一个想法,只是你们不说出来罢了!你们一辈子最光荣的事就是自己是个男的,要么就是自己生出来个男的,你们算个屁!” “给我闭嘴!你这些话去哪里学来的?我送你去上学,就让你去学这些没大没小!”阿爸气急了——他像觉得自己必须做出表率,必须在此刻宣誓为这座村庄效忠,清剿他的女儿,这个违背了忠义礼孝的异教徒——他左右张望,从角落中抄起一支笤帚,一个箭步向楼梯冲去,“你等着!你等着!” 阿妈尖叫:“你干什么!” 阿爸已窜上楼来了,转眼她就只见在自己面前挥舞着的笤帚的残影,簌簌一声,笤帚打在她的大腿上,她闪身要躲,又一下来了,“就你是新新人,你读书明理!我们都是老封建!”使力的间隙,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老辈人吃过多少苦!你以为你是怎么过上今天的日子?我们都是错的,你以为你就不是站在我们的肩头往上走的了?” 阿妈的身子重重地撞过来,嗑到窗台上,拦在了她身前,挥舞着的笤帚打到阿妈身上。 “你疯了!她就要高考了!” 楼下那些人说起风凉话来:“啊呀,好啦好啦,阿礼,小孩子嘛,我们不计较的。” 泳柔鼻子一酸,眼泪即刻涌了出来,她想不明白,从来令她感到安稳的后盾,眼前这个三口之家,好像一瞬间被瓦解了。泪眼朦胧间,她什么都看不清了,不知是怎样发生的—— 阿妈歪倒了身子,痛苦地蹲下去了。 “妈?”她抹掉泪水,终于清晰起来的视线中,阿妈的裤管子里淌出了一行鲜血来。 鲜血流进了浓稠的黑夜里。 这浓稠的黑夜漫长得像完成时态的死亡,永远不会过去。 县医院病房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阿妈醒来了。 泳柔呆呆地坐在床沿。 这次是谁死了?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 医生问,到底流产过几次了?阿爸嗫喏地将次数说了。 原来这件事长久地发生着,她从来不知道。 他们都走了。病房里只剩几张空床,半扇窗的夜色,还有她们母女两人。 阿妈的面色白得像纸,嘴唇干燥发灰,缓慢地眨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她坐在身边,好半晌,母女两人在永恒的黑夜中寂寂无言,阿妈忽然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脸。 又过了半晌,阿妈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该去睡觉了。明天还要回学校,还要复习。” 太静了,静得母女两人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空气中有一把刀子在刮。 她们的声音哑了,因此刀子是钝的,凌迟一般地刮着。 泳柔说:“妈,你也想要个儿子吗?” 香妹摸着女儿的脸,哑着的嗓音细得像一缕悲怆的轻烟,“妈有你就觉得够了。妈是怕亏欠了你们方家。” 泳柔泪如雨下。为何是“你们方家”?她觉得自己被阿妈撇下了,也觉得阿妈好似无依无靠的风中芦苇,母女两人各自孤零零了。 “这叫什么亏欠?有个儿子就那么好?到底哪里好?” “妈也不知。想来想去,不是对不起你爸,就是对不起你。妈好难做,你原谅妈。” 她没法与自己的母亲谈原谅。 “医生说,最好不要再怀了,太伤身体了。” 香妹没有答话。 她有些着急,流着泪问:“你还想继续?” 她的目光飞速梭巡着阿妈眼角眉梢每一丝细微表情,眉毛愤懑地扭紧了,等不到回答,她又再逼问:“你到底想不想?” 香妹终于也流泪了,手无力地垂下去,无声地摇了摇头。 母女两人哀怆地对视了许久,泳柔俯下身去,手臂圈住阿妈的肩背,将阿妈抱在怀里。 “以后再也没人能逼你了。你有我。谁也不能逼你。”她拥抱着虚弱的母亲,手臂上越用力,心底里就越坚硬起来,她有了必须要保护的,她要变得坚不可摧,她什么都不怕了。 “我会考上最好的大学,会赚很多钱,还会懂很多事,比他们所有人都懂得多,比他们所有人都走得远,到时候,谁也欺负不了我们,谁也欺负不了你。” 阿妈只是说:“下周就要考了。你复习好了没有?” 她用力地点头。 阿妈的嘴唇实在太干了,她起身出去打热水,未来得及擦掉的泪干在脸上,只剩其中细微的盐,她能感受到它们在肌肤间干燥地凝结着,一切清晰毕现,疼痛,泪水,以及因这一切而滋生的决心与勇气,一切都清晰毕现。 阿爸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他从灵堂回来了,父女远远地眼神交锋,她毫不退让,笔直地朝他走去,他说:“阿爸先送你回去睡觉,天亮了,你就回学校去。” 他在向她求和。 她冷冷地看着他:“等天亮了,我自己回去。你以后别再逼我妈。” 言毕,她提着热水壶绕过他身旁。 这一刻,她感觉到他的某一部分在她的心里死去了。 他不算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除了他日复一日地背着她蚕食她的母亲。 哪天她会再次与他相安无事的,又一起坐在桌边吃饭,坐他的摩托后座出门,但那一部分的他已经永远死去了,或者说,从这一刻起,她以某种方式,与过往的一部分自己彻底决裂了。 摆置热水机的角落里有一个简陋的洗手盆,上方嵌着一块碎裂了一角的镜子。 她俯下身去,用力搓洗掉了泪水蒸发留下的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算得上长大了吗?三年时间刻刀般雕琢出她近似成熟的轮廓。 天一亮,她就要回学校去,下周的这个时候,高考就已经结束了,随后呢?她会去哪里?这座护佑了她18年的岛屿,此刻躺在她的脚下,变成碎裂了一地的水晶球。 她感到自己一刻不歇地往前走着,天一定会亮的,这世上没有哪个黑夜可以永恒,哪怕要赤着脚,踩着脚底下的玻璃碎片,走过长长的路才能抵达朝霞。 44、尾声 后来,泳柔总是梦见高一那年,周予亲手做的那座小岛模型。 在梦里面,她也变成一个小小的粘土人,走在那些亦真亦假的小道上、沙滩上,走在自己的年少记忆里,辨不清脚底下的到底是粘土还是真正的砂石,仔细地辩着辩着,一眨眼,她又感觉自己高高地站在一旁,俯视着这个岛屿,俯视着自己曾经的生活,看见小小的粘土泳柔飞跑回家,看见还未老去的阿妈阿爸。 然后闹铃响,她醒过来,大都市的公寓房间内墙壁暖白,床边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绒毛地毯,是她依照回忆中样式购置,另一侧床头柜上的实木台灯没有关,想也知是晚归的人把灯开了就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她探过枕边人的身子去拧开关,身下的人轻微动了一下,闭着眼睛喃喃说,你起了? 她索性再躺下来,拥住对方的背,用脸贴着对方的肩窝。 她说,我又梦见小时候的事。 半醒的人应,嗯,人老了是这样。 她骂,有些人真是一辈子学不会说几句好话!我走了,开庭去了。 对方拽住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不让她走。今天有什么案子?有凶杀案吗? 没有。有欠钱不还,离婚纠纷,劳务纠纷…… 噢。 噢什么噢!听起来鸡毛蒜皮,但对当事人来说,这都是天大的事。 嗯。我支持你,方大法官。 你呢?昨晚的手术成不成功? 当然成功了。 你真厉害。她摸了摸对方在被窝中睡得温热的耳朵。 又不是我主刀。 再过几年你就能主刀了。 嗯,再过几年你也能办上凶杀案了。 她不再理会睡意浓厚的胡言乱语,在对方耳朵上吻一吻,起身离开了被窝。 她走出卧室,推开起居室的窗,城市的风是热的,上海今日刮南风,她回忆起自己的梦,若风从南岛来,要吹过多少片海域呢? 想来也不远,只跟她走过的路一样长。 这样一想,她觉得这风闻起来有些陈旧,好像是从许多年前吹来的。 梦果然如人生逐渐回望。 记忆力强大如她,近来有时也开始回忆不清年少时候的某些细节了,远方那座曾经是她的整个世界的小岛,而今回望去,变成一座梦中的模型。老家盖了新房,前后几年加起来,她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因此在梦里,她总还以为自己是睡在大排档楼上的旧房间。 2013年夏,8月底,她离开了南岛。 细姑比她走得更早,这一年高考结束不久,细姑就到香港去寻新住处,准备博士入学,送别时候她流了眼泪,细姑拥抱她,在她耳边说,小朋友,我们去更大的天地里见。 方细搬离教师公寓,是在6月的某个晴天,那日天光很好,照得一切透亮,大件的行李已提前搬走了,她收拾了最后一些细碎物件,拉一只行李箱下楼。 虞一在楼上阳台目送她。 “方老师!再见!” 她回身仰起头望,楼上的人笑嘻嘻地冲她挥着手,见她停步不走,又大声冲她喊:“怎么不走了?舍不得我?” 方细拿手机打电话给虞一,眼见着她在楼上接了。 “喂?方老师,落东西了?” “没有。我是怕你再用这种整栋楼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喊大叫。” “噢。”电话那头故意压低了声音,重又说道:“怎么不走了?舍不得我?” 方细笑着说:“我有时是对你有点异样的感情。” “什么时候?” “比如……我妈妈忌日,你拥抱我的时候。” 电话里静了片刻,虞一俯身在阳台栏杆上,两人远远望着对方,嘴角都挂着笑。 “这是告白吗?” “只是告知。” 虞一大笑起来。“还会再见吗?” “也许吧。” 虞一目送着,看见日光落在远去的人身上,她从此在她的记忆中都像这般,闪耀着,坚定地往前走着。 同样在这个夏天离开了南岛的,还有小奇一家,丽莲姐在城里盘下一家真正的潮流美发店,带着她姐弟两人搬到城里去住了,小岛交通太不便利,未来机长的家,当然要离机场近些。 泳柔想,这样一来,南岛时尚中心不就就此消失了么! 可不尽然,县城那几条中心街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新开了两三家美容美发美甲店。 泳柔又想,时代果真还是在往前走的呀! 可又不尽然,她不知道,再过几年,南岛考上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去大城市工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什么美容美发美甲,这些服务于当地年轻人的业态,因为当地年轻人们都不在了,而又再次凋敝掉了。 时代往前的方式是迂折的,回圜的,似有若无地在小岛上空掠了那么一掠似的。 无论如何,泳柔和周予都始终认为,在这座小岛上,发生过最好的故事,相遇的故事,心动的故事,大笑的故事,流泪的故事。 如果故事要有个句点,那泳柔觉得,一定是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学校礼堂的木地板上,扎在乌泱泱一片的人头里,仰头听前方台上校长讲话,校长说,同学们,从此以后,山长水远,天各一方…… 这样一听,她心中满是不舍,眼中有热泪要涌出来了。 就在这样动情的时刻,响起一阵小小骚动,她伸长脖子望去,只见人群中传递着什么东西,一个班递过一个班,一个人递过一个人,每交接一次,就有一句喃喃低语,像浪一样从远方漫过来,漫着漫着,竟离她越来越近了。 漫到了隔壁班,她听见那句低语说的是:帮忙传给13班的…… 她想,是谁啊!这时候还传纸条,真冷漠,真没良心,真破坏气氛! 纸条传到女生排头的小奇手里,小奇坐直了身子,转过头来,隔着好几个人冲她发出声音讯号,随后将纸条折小了几折,嗖一下掷过来了。 她莫名其妙,展开来一看,写的是:好无聊,出去吧。 …… 泳柔抹了眼眶底的泪,余光中见远处1班的阵型中站起来一个猫着腰的身影,那人向后方撤去,一转眼到了礼堂大门口,忽地就从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钻了出去。 她只得也猫身起来,尾随而去。 周予在门外等她。 她骂道:“就这么一会也坐不住!” “又不跟你坐在一起。” 周予来牵她的手,两人离了礼堂,一转弯,正被在外头躲闲的虞老师撞见,虞老师不怀好意地笑说:“又让我抓到偷溜出来一对。” 她想甩脱周予的手,可周予紧牵着不放,问了好,平静地拉着她从虞老师眼前走了过去。 她低着头,万万不敢看虞老师含笑的眼睛。近来她真怀疑全世界都要看穿她们的秘密了,小奇怨她暑假每每出门都是为了周予,她们约添添一起玩,添添竟说,会不会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就连细姑都若无其事地向她问起周予报了哪个学校,她嗫喏一答,细姑说,哦,跟你一样啊。那岂不是大学四年天天都可以泡在一起了。 她立刻假装忙碌,端茶倒水,将桌上的点心铁盒递过来递过去的(实际也没人要吃),嘴上说,大学应该很忙吧?哪有时间泡在一起! 谁承想,她们报考的综合大学有好几个校区,她们的院系之间隔了简直十万八千里远…… 她只得哄着周予:反正也都是在上海的嘛! 此时她们还很单纯,不知道上海到底有多大,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只知道两人共同拥有着一个美丽的秘密,说是秘密,却又忍不住想向所有人都炫耀一番,半遮半掩的,索性也就这样吧!谁也不问,谁也不承认,只是见证着,快乐着,在这明亮的夏天中徜徉着。 她们离开了礼堂,躲开所有耳目,只是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暑假,其他年级都离校了,哪里都很安静,食堂门开着,她们也进去坐了一坐,一连排的的打菜窗口窗明几净,什么都没有,泳柔模仿食堂阿姨的口吻说,同学,要几两米饭?这么瘦,多吃一点吧?爆炒猪肝麻辣鸡胗各来一点吧?啊?你不吃内脏啊?小孩子不要那么挑食,挑食会长不高的。 周予说,比你高。 说完一溜烟跑了,两个人从食堂这头互相追打到那头。 高三的教学楼搬空了,曾经被塞得乱七八糟的边柜空空荡荡,书桌里一本书、一支笔都没有了。她们一个班一个班地逛过去,在成排桌椅与讲台黑板间溜溜达达,每到一个班,就谈起这个班有某个谁,将高中三年各自认得的人全都搬出来说道一通,要么什么都不说,两个人找前后的位置坐下,趴在同一张课桌上,各戴一边耳机,数着对方的眼睫毛,静静听一会儿歌。 她们登上最高处的霞海长亭,阅兵一般数过校道上每一种开或未开的花,最后一次走过周予最恨的跑操塑胶道,再到新风社的窗口去,最后一次遥望排球场。 宿舍楼的大铁门竟也没有挂锁,好像有谁知道她们不舍,要再走一遍这三年,因此将整座校园的锁全都打开了似的。她们走进梅苑潮湿的天井,眼下这里的房间也搬空了,亟待新一届的倒霉新生们入住,与神出鬼没的“原住民”们朝夕相伴。 走过公用电话那个拐角,周予说:“你还在这里偷听人打过电话。” 泳柔恼了:“你才偷听人打电话!对了,你有一次偷听我打电话!” “我没有。” “你就有。” “就没有。” …… 两个人并肩站在天井内,向天空望去,觉得世界是这样明媚温柔,一切都自由,一切都值得庆祝,值得相视而笑,值得不舍到流泪。 周予忽然说:“就是在这里。” 泳柔不明所以:“在这里什么?你说我们在这里罚站?” “不是。”周予再次说,“就是在这里。” 又过了好几年,泳柔才知道,周予说的是,那个无风无云无星光的夜晚,那个不可理喻的夜晚,就发生在这里。 当下她只以为她在打什么哑谜,不满地望向她的侧脸,晃晃她的手试图获取答案,她望过来了,她那琥珀色眼睛在阳光下像要融化了,融化成晶亮的松脂,将她们一同包裹起来,胶着,凝结,静止在此刻此地。 从此多年来泳柔一直误解,以为松脂的气息就如同周予唇腔间的味道,这发生在18岁毕业典礼那一天的,她们人生中第一次亲吻,无限柔软的,小心翼翼又不断想去碰触更多的,令人留恋又忍不住脸红的,她们鼻尖相抵,周予望着她眼底,再一次凑近过来,她的脸已烧得滚烫了,怕从此不能脱身,恨不能就这样无限地吻下去,想退后又不得,眼神闪了一闪,脑中有哪根弦弹了一弹…… 她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有只蟑螂。” 周予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她往后退了微小一步,也许想转身四顾,两只脚却各走各的,脚尖打了脚跟,差点绊了一跤。 她捋顺了步子,往楼梯口走去,平静地说:“走吧。” 泳柔憋住笑,拽着她的手:“不打声招呼再走呀?” “跟谁打招呼?” “跟你的地球居民好朋友呀,大螳螂呀,毛毛虫呀,小蟑螂呀……” “……” 周予想,从此永别,再也别见了。 她们回到礼堂,又从门缝里溜了进去,讲台上的领导发言似乎已到了尾声,话筒碰进话筒架里,音响发出砰一声杂音。 某个老师在请大家起身疏散,毕业生们零零落落、勾肩搭背地站起来了,像海面随着风在上下涌动,忽然人群中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大喊:“小岛青春永世不忘!” 远远地,另一个角落中紧跟一声应和:“小岛友谊地久天长!” 无数少年高喊起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礼堂上空回荡着少年们夹着哭腔的最真心的誓言,小岛青春永世不忘,小岛友谊地久天长。 泳柔将大门彻底推开,让这些誓言如同风一般荡出礼堂山谷,向无限高无限远的天地中去。 永世不忘,地久天长。 永世不忘,地久天长。 终有一天,她们将在世界的许许多多个角落中,与这来自18岁的风再次相逢,风会穿透她们的胸口,往日的时光便再次回响,那些浅显的心事,翻倒的情绪,偷偷爱慕过的面庞…… 少年们向大门涌去,像小溪河流江水奔流进入海洋,哭着笑着叫喊着,却一次也没有回头地向前走去。 泳柔与周予站在门边,等着朋友们在人群中向她们走近,随后与众人一起,携手走出了礼堂。 晴日当空,有风,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跑!所有牵连在一块的女孩们逆着风跑起来了,像一阵崭新的风向前撞去,轻快地勇敢地,破开一切陈旧地向前撞去。 跑得太急,有几只手松开了,被人群冲散了,有几只手始终紧紧牵着,从此都紧紧牵着。 小岛目送着风盘旋直上,千里万里而去。 去得太远太远,从此望也望不见了。 -全文完- 2024.05.19于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