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刃》 1. 逃亡 《青刃》全本免费阅读 黄沙茫茫的原野上,一匹暗红色的汗血宝马从远处升起的一片片黄云中掠了出来。 马匹上坐着一名单臂拉缰的青年男子,他的背上插着十几支断箭,鲜血从男子口中涌出,滴落到他怀中少女的脸上,又顺着脸颊掉入沙尘。 那少女哭花了眼,不住地用手擦他嘴角,把鲜血抹得到处都是:“师父,你流了好多的血……” 止千秋脸色惨白地苦笑一声:“不碍事。” 双腿一夹,卖力扯起缰绳,马匹发出一声气息奄奄的哀鸣,迈开蹄子向前狂奔。 此马乃青宛进贡大齐的上上品,相传为龙马转世,深受皇帝喜爱,专请了许多文人墨客为其作诗,素有“天翼纹”,“龙种骨”之称,日行五百里压根不在话下。 然而孤虎难敌群狼,在普亚武官交替轮换,穷追不舍的紧咬之下,此马已接连不断地跑了两天两夜,早被主人的鞭子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此时嘴边满是白沫,跌跌撞撞地在转弯时拐出踉跄,窒息的喘气里几乎能滴出血来。 而在他们身后,数十个汉子正策马扬鞭,对着二人轮番射箭。 又一轮箭雨过后,距离明显缩短了不少,但见数里外尘土飞扬,为首的两人身形掠了出来,领头的却非普亚蛮族相貌,而是个一刀断眉的虬髯大汉,他一边御马一边扬起手中血淋淋的一团包袱,高喝道:“止千秋,你瞧这是什么——” 手臂使力,便把包袱投了前去。 裹得不怎么严实的包袱被惯力甩开一角,里头的东西咕咚咚滚在了地上,止千秋隐约猜到了什么,却没来得及阻止少女在颠簸中探了个头出去,一瞬吓得浑身发抖:“母后,母后……!” 止千秋按住她脑袋拉了回来,喑哑道:“别看,好孩子,别看。” 黑马一骑绝尘的踪影丝毫没有放缓的意思,后面追击的人接二连三抽响马鞭,那颗掉落出来的花容月貌的脑袋被奔腾而过的马蹄踢得滚来滚去,没入数不尽的沙石之中,再也找不到了踪迹。 喊话的汉子名叫何郜,原是清源门的嫡传大弟子,后来在廖乡落草为寇,与当地的土司意气相投,成了结拜兄弟。 哪想那土司作恶多端,强抢民女抢到了六合刀头上,更为了赶尽杀绝借兵于藩王,止千秋当年恰巧云游至此,便替六合门出了这个头,单枪匹马把土司首脑一锅端了,大齐军队处理后事时,包括何郜在内的许多清源门人,全靠止千秋求情才免了充军之苦。 谁人不知他止千秋和朝廷关系密切,仗着皇帝撑腰在江湖上横着走,如今普亚人进关,天子被活活吊死,尸体悬挂于京城城门之上,风水轮流转,哪里还是他华家人的天下? 当真冤家路窄,想不到久抓不住的止千秋在关外重逢,华青公主更是意外之喜,新仇旧恨一并迭加,何郜集结了和他有仇的往日兄弟,非提了他的脑袋祭坟不可。 “那小子竟连他心心念念的师妹都不瞧上一眼,”何郜道,“狗皇帝到底给了他多少好处,肯让止千秋如此为他卖命?” 他身边一名武官稍显忧心,蹙眉道:“咱们把浮萍散人的孙女当狗一样作践,会不会遭她报复?” 何郜冷哼一声:“大齐都亡了,你还把她当国母呢?等我们干完这票,在普亚人那吃香的喝辣的,黄金女人应有尽有,不提那老婆子是否还在人世,就是她再厉害,难道还能一个人敌过千军万马?” 一旁的李宇不怀好意地阴笑三声,嘿嘿道:“说得不错,依我看,狗皇帝必是把自个婆娘送到止千秋床上去了,指不定,这阿青公主还并非龙种呢,不然何以解释他命都不要,大老远杀进皇宫只为救一个女流之辈?” 何郜:“大胆,狗胆包天的东西,皇后娘娘的清誉岂是你能随意污蔑的?” 李宇:“是了,瞧我这记性,险些犯了诛连九族之罪,不过话说回来,她死之前我去普亚军营看了一眼,说是皇后,却过得连母猪都不如,早知如此,兄弟我也该去掺合一脚,这样一来,老子不也算半个皇帝了么?” “何止,你还能去止千秋面前炫耀呢,跟他谈谈他师妹是何滋味!” “听见没,止千秋,现在束手就擒,把华青公主交出来,咱们没准还能让你趁个热!” “别说了,把人家羡慕死怎么办,哈哈哈哈哈!” 一众人猖狂大笑的声音落入华青耳中,简直比脸上如刀似割的狂风更加生疼,她亲眼见到父皇死不瞑目的模样,又被这帮畜牲越发龌龊地羞辱死去的母亲,小小的胸口填满了愤恨,不顾一切翻起身来,扒着止千秋的肩头冲他们拳打脚踢。 “你们这群叛徒,卖国贼!相鼠有皮,人而无仪!身为齐人却甘愿去当普亚的狗,我若是尔等父母,必定为生下你们而感到羞耻!狗奴才,混蛋,简直不配为人!” 她爬出去的那刻止千秋就知不好,可他右臂全断,重心不稳,要拉住马匹已是十分吃力,哪还能在第一时间抓住一个恨不得跳下去吃人的孩子。 对于何郜这帮老江湖来说,用何种污言秽语都雷打不动的止千秋可比小女娃难缠多了,他躲得了,华青可没那个本事,十几发箭矢早早搭在了弦上,只等她一露头,便齐刷刷的一道“簌”声,整齐划一的箭雨从天而降,势头强劲直奔华青眉心而去。 瞄准之余,李宇甚至还有空打量了几眼华青,见她虽满脸风尘,身量纤纤,小模样却颇有几分姿色,活是个绝色的美人坯子,蛮不正经地冲她打了个口哨,调笑道:“公主别气,来哥哥这,教你尝尝女人的好处——” 刹那间,止千秋只听破空之声满背而来,躲无可躲,根本顾不上去想刺猬一般的后背能否再承受得起创伤,一把将华青抱住,死死护在怀里。 “嗤嗤嗤——” 血肉撕裂声接连不断,止千秋闷咳几下,“唔”的一声又倒出一口鲜血。 怀里的华青吓得大哭,她摸到止千秋背后密密麻麻的箭杆,双手都不知该放到何处:“师父…!师父,你别死,我错了,我不该听他们说话,求求你不要,别丢下阿青一个人……” 止千秋听着泣声抚上华青的秀发,想到这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父母的疼爱,自己又马上要奔赴黄泉,不由悲从中来,从眼角滑落出一颗滚烫的泪水,大有不甘又无可奈何地轻喃了一声:“好孩子,师父不死,师父疼你。” 许多年后,每当回想起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多事之秋,华青的心里都是一阵抽痛。 那么小的身体,少女的心脏被师父的鲜血烫出了一个名为愧疚的大洞,一直贯穿腐蚀了整个余生。 鲜红的嘴唇被咬得痕迹斑斑,华青紧攥着拳在心里疯狂咆哮。 一定要杀了他们,必须要杀了他们! 眼见前方两人背影剧颤了一下,却始终拉拉扯扯,未能倒下,李宇撤下弓,骂骂咧咧道:“娘的,止千秋难道是铁打的不成,这都死不了。” 何郜讽笑道:“再是赤金,今个也遇见真火了,听我的令,射马腿,我倒要瞧瞧,是他骨头硬,还是老子的刀硬。” 一声令下,前排的十来人一起放弓,箭羽追着马蹄砰砰入地,后面的人便轮换上来,前排的撤下换箭,如此往复射了三轮,终于听见黑马一声惨叫,后腿中箭,摇晃着身子左右跌撞,点点鲜血在地上串联成线。 李宇:“大哥,成了!” 他的喜悦溢于言表,几乎是黑马抽搐着轰然倒地的同时,背上的两人直挺挺栽了下去,一众人见到止千秋落马,都纷纷欢呼起来:“止千秋不成啦,止千秋要死啦!” 奔得快的十来人疾速奔了上去,何郜邀功心切,不想让旁人抢了先登,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不等停稳便当头翻了下来。 止千秋侧身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伤痕累累的左手死死抱着华青,而后赶到的二十来号人也追了上来,提起缰绳停在不远处。 何郜长刀出鞘,先抬起厚重的皮靴在他断臂的嫩肉上狠狠碾了几下,见止千秋没什么动静,又补了几刀,止千秋仍是不动,他才松了口气,骂道:“怕什么,还不快把华青公主扶起来。” 两人翻身下马去拉止千秋,猛地里青光闪动,止千秋冷不丁睁开了眼,刀 2. 对阵 《青刃》全本免费阅读 这一年是大齐元贞三十五年,也是大凉通德元年。 大齐皇帝华邛遭普亚人吊死城墙,皇后受尽屈辱尸首分离,止千秋闯进皇宫时,连堆在人头京观上的凄惨尸骨都还未寒。 有人说,止千秋是为了报先帝的知遇之恩,也有人说,惨死的皇后其实出身江湖,与自己师兄艳闻匪浅,还有人说,他奋不顾身不过是为了高洁的声誉,非为国矣,而为名矣。 舆论满天数不胜数,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每一桩每一件都看起来证据确凿——如果不是止千秋至今下落不明的话。 乍闻此事时,林清静曾问程时:“好徒儿,你怎么说?” 程时被黑心师父压榨,背着沉甸甸两把剑埋头赶路,眼也不转地说:“我说,我说一斗米二两银。” 江山不管兴亡事,王朝更迭,春秋变换,兴,百姓苦,亡,也是百姓苦。 程时还算走运,出生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自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几年来不闻山外事,乃不知年号为何更何论官兵,若非这破烂师父实在托不住了只能带出门去求人家,他这一辈子可能就烂在蒲团上了。 这么个小铁桶对山外唯一的常识就是饭,程时不知大齐皇帝是否真如传言所说庸俗无能,也不知普亚人如何一路连下数城立新制办新规,他只知从前一斗米三十文现在两千文,只知山下的阿叔划破脸拼命隐藏他的齐人身份。 离山参战的师兄有一个算一个,皆无归信。 林清静带了硕果仅存的程时下得山来,料想他小时被怪婆婆下毒留下病根,磕磕绊绊长到如今已是奇迹,既然命不长矣,索性死马当作活马医送去给师兄祸害得了,万一以毒攻毒侥幸整活了岂不是美事一桩? 程时第一次跟师父出远门,打死猜不到他居然抱着这种念想。 这日行至函合关外,两人打了水御马前行,黄沙卷过飘扬如纱,两行马蹄脚印一深一浅,程时心中,也是上下颠簸。 “师父。” 望着灰黄难分的天际,程时忽道:“我死了,便可以见到师兄们了,那也很好。” 林清静:“臭小子,想得挺美,你走了,给为师端茶送水的活儿谁来做?” 程时手指绕着缰绳,想了想,道:“也是,没我伺候,师父活不了三天就得被自己臭死。” 林清静:“说得好像有你就有所改变了一样。” 程时:“是了,那还要我作甚?” 林清静:“为师不是喜欢被人伺候,为师是喜欢看你忙得死去活来。” 程时:“为什么?” 林清静:“你这娃子,死道友不死贫道不是人之常情么,这点道理都不懂,还有脸问为什么?” 程时:“……恕我直言,师父,做你徒弟的感觉真像是吃了千斤大粪。” 林清静:“不错,倒比你师兄吃的要少。” 程时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了一个小度。 林清静总算给这小祖宗逗得有了点精气神,像个活人了,正想趁热打铁再臭屁几句,忽听得一个响亮的声音远远传来,悠扬回荡:“止千秋不成啦,止千秋快死啦!” 这声音不是一人发出,陆陆续续有先后,从沙暴中传来,入耳浑厚,俨然叫唤之人内力不弱,且人数众多。 程时乍听此名愣了一下,随即马上反应过来,凌然侧目道:“止千秋…是进京救驾的那个止千秋?” 他顿了顿,不免蹙眉:“…他竟没死?” 林清静只是一刹迟疑,眼眸一转道:“三千多禁军,不死怕也成了残废,别急,咱们静观其变,瞧瞧是否有人冒认。” 程时板着脸点点头,事急从权,自己不懂朝事,暂且都听师父的。 林清静抽鞭冷笑,道:“不瞒你说,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谁如此大胆,敢放言要天下第一刀完蛋。” 打马上前,只见十来匹骏马当前,飞奔追去,绕上几圈围在原地。 林清静和程时匿了气息暗跟在后,定睛一看,一名单臂男子被困在里面,左手持刀,身后躲着一个年龄不大的窈窕少女。 领头的两人,一个虬髯大汉正右手执刀,将来招一一挡开卸落,另一人身形更显魁梧,力气奇大,趁机一把揪过那少女抓住,却冷不防被咬一口,吃痛怒骂了句什么,哐哐扇了她两大耳光。 那少女登时脚底一滑,鼻尖嘴角相继溢血,晕乎乎地有些不省人事了。 原来是何郜。 林清静从前在南疆见过此人,早些年廖乡土司被齐军扑灭后,便有风言风语称他与普亚人走得极近,现如今大凉建国风头正盛,拒不归顺的边军也鞭长莫及,迟早被扣个叛军的帽子再难翻身。 反之,何郜作为一个齐人却授勋加爵,节节高升,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难怪他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找止千秋麻烦了。 正想着,一个不留神,身边的人就不见了踪影。 林清静暗叫一声不好,足尖一点纵身抢上前去,然而程时动作太快,林清静连他半片衣角都没来得及捉住,那小子就血气方刚地直愣愣闯进了人堆里。 看到他来,两名武官嗖嗖两箭,向其射去,林清静单袖一挥,两支箭矢便半路飞了出去,双足一脚一个,登时将两人从马上踹飞,急往包围圈内赶,喝道:“都给我闪开。” 程时心气是急了点,但还不至于蠢到了家,与何郜普一交手,手臂便猛地一震,他心里一惊,明白此人不是自己能单打独斗得过的,仓促拧腕强行变招,四两拨千斤硬生生圆了回去。 也是何郜疑心太重人又周密,否则断不会让程时占了便宜还亮出个下马威,饶是如此,不动声色睨着何郜时,程时压在背后的手仍在瑟瑟发抖。 程时强稳着手腕稳住阵脚,冷冷道:“真人不敢当,你是清源门的人,谁买了你的刀?” 他音色清澈,不粗不细,刻意压低的嗓子没能完全掩住未脱的稚气,稍有内力的一听就能辨出真假虚实。 何郜还以为何方高人出手,防备了一二,结果就近一看,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不屑一笑,眯眼道:“小道长想多管闲事,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语调突然发狠,左手轻挥,袖中倏地窜出一条银白色的细长软鞭,只听华青“啊”的一声叫,鞭头缩紧,已卷住她的足腕倒拖了回去。 下一刻,左右两方同时袭来迅疾的风声,程时后滑一步仰身而倒,手在马鞍上借力一撑,两名普亚武官齐刷刷扑了个空,他不带一丝凝滞地递出一剑,当头斩断那条充当脚链的鞭子,抱住人就地滚了出去。 何郜差一步就能抓住华青的发丝,险之又险地让她掠了过去,他目视两个孩子滚在沙里,绕着银鞭阴阴笑出,狠道:“也罢,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手中真气凝入,四周的沙土尽数被卷进了看不见的空气漩涡,与此同时,十来把雪亮的刀刃从高大的马匹上合力压了下来,其余武官纵马拦住了去路,要把所有的可能都扼杀在这片狭小黄土地中。 华青滚得昏天黑地,刚撑起半身,把口中的沙咳出来,余光一瞥,惊见李宇已从程时身后全力扑去一刀,连忙出声提醒道:“小道长,留心背——” 她话未说完,被程时眼疾手快,一把抬手按下脖子,两人险些被高扬的马蹄踢中脑袋。 当下的处境惊险万分,可谓是前有狼后有虎,一个大意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可程时却好似全然没留意到身后袭来的一刀,一把揽过华青甩至身侧,手中长剑随着他一齐前送,迎头架上所有兵器的下压之势。 “锵——” 清脆一声巨响,真气的余震险些把好几个人掀下马来,随着手腕猛疼,一股火辣辣的腥甜顷刻间涌上程时喉口,他瞬间两眼发黑,浑身一颤,不由踉跄了好几步,拼尽全力才堪堪躲过李宇的刀气,可何郜来势汹汹的一掌已经近在眼前! 程时咬死牙闷住了肺血,眉心拧得几近发酸——该死,偏偏在这个时候…! 林清静一连放倒了五六个人,才见到内圈程时的小小身影就目击此幕,顾不得补刀脚边哀嚎乱滚的几个普亚武官,抬手一掌又将一人击飞,只恨不能飞到他身边,喝道:“凝神,别让寒毒扩散至阴阳脏腑!” 他的喊话用上了内力,声音浑厚 3. 祸端 《青刃》全本免费阅读 他已有数十年未与人动手,此时牛刀小试,也算挥洒自如。 一小股温热真气灌入程时肩胛处,丝丝缕缕传至酸麻的手臂,替他缓解了少许虚脱的涩痛。 林清静撤手上前,余光只淡淡地瞥了一眼,没有说话,程时却满耳都是“待会儿再跟你算账”的声音。 李宇刚在他手上吃了亏,暂且不敢乱来,一双细眼惊疑不定地打量着林清静,这人衣着朴素,样貌平平,连一双眼都透露出浑浊的暮气,活像个吹阵风都得四仰八叉的烂草秧子。 方才就是他出手相助,帮这臭小子打退了自己,李宇一时没想太多,只当是打了小的来了老的,捂着手咬牙道:“这位前辈,你做什么?” 林清静也不瞧他,把这话当作了耳旁风,转眸扫向一旁警惕的何郜,一拂衣袖,淡淡道:“好徒儿,是谁将你打成这样?” 程时抹了一把嘴,默不作声地将华青扶起来,懒得搭理自家师父的自吹自擂,何郜却先一步接了话头,上前道:“不必问他了,是我打了前辈的徒弟,你待怎样?” “不怎样,”林清静哼道,“打就打了,打死更好,省了我带他寻死觅活的许多功夫。” 程时:“……” 这师父真是惯得不能要了。 “是么,道长心善能忍,我可不是什么降世神仙,” 何郜冷笑道:“你们二人将我手下兄弟打伤众多,残的残伤的伤,耽误了要事不说,没个几个月伤病怕是下不了床,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 林清静轻声一笑,没有进眼里:“既然你们几十个人欺负两个残废都算得上要事,那你打我徒弟一下,我还你弟兄十下,不也是公平得很?” 何郜眸色见寒:“道长这么说,便是存心要结这个梁子咯?” 林清静:“此人右臂已残,往后再不能使刀,你废去人家修了半辈子的武功,余下这孩子也是举目无亲,无家可归,又何必赶人太绝?” 李宇愤道:“你可知这人是谁,那是前朝皇庭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林清静是认得止千秋,可他不清楚华青是谁,一听“前朝皇庭”四个字,眼色一紧,再结合止千秋与皇后的关系,一眨眼把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暗叹了口气,转头问道:“他这话可真?” 止千秋身上鲜血淋漓,暗红色将半边衣裳染得辨不出本色,他面色因失血而惨白,敛下眼眸,相当于默认了。 程时望着他垂头的模样,心也不由得沉了下去。 说实话,他与这个名声赫赫的天下第一刀并不相熟,久居深山,连他的传闻都鲜少入耳,充其量和其余绿林英雄一样,曾经仰望过止千秋的光辉事迹,多么耀眼,多么意气。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眼前这个狼狈得不堪入目的断臂男子,竟然是独步天下的止千秋。 止千秋约莫也清楚,自个现今是何等潦倒,虽说宛如神兵天降的程时二人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可顶着他们俩洒下来的目光,他眼眶发酸,左手死死攥紧了自己的手心。 林清静看程时神情逐渐凝重下去,就知他估计是放不了手了。 原以为只是何郜趋炎附势,想拿了止千秋的脑袋立功,谁知竟和前朝公主扯上了关系,早知如此,这桩闲事不管也罢,可这样一来—— 悄悄瞄了一眼程时的脸色,一双桃花眼清丽明亮,尚有稚气的小脸上义愤填膺,刚听他折辱了华青几句就成这个架势,林清静毫不怀疑若是他有那个本事,非得卸何郜一条胳膊抵给止千秋才罢休。 林清静睁只眼闭只眼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和他娘最像的地方就是这份义,小家伙未来要走的路还长得看不到尽头。 “你砍了他一条手臂,已然立功,不然就看在贫道面子上,”林清静道,“便放他们走罢。” 李宇冷哼道:“你的面子,你是个什么东西?” 林清静:“你管我是谁,天下事天下人管得。” 程时深喘着气,不忘跟上一嘴,道:“不错,你们狗仗人势,四处行凶作恶,是个人都管得。” 李宇还要再说什么,被何郜抬臂拦下,他使了个眼色,说道:“前辈道号如何,在何处出家?” 林清静尚未回答,李宇突然手成鹰爪,向他侧颈处猛抓下来。 这一下如兔起鹘落,来得好生迅速,林清静身子一侧,原本他是面向何郜,略拧之下已转向了李宇,一爪登时袭空,他袖袍一挥,李宇顿觉疾风扑面,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 何郜喝了句“好内功”,反手一柄雁翎刀在侧,举头朝林清静左心落下。 只听半空中咔的一声,程时被围攻上去的人影挡住了视野,他一把拉住止千秋试图背起来,可自己个子太小,身边还有个华青实在拖不住,猛一侧头躲开砍来的刀光,喝道:“师父,我先带他们走…!” 混乱之中,许多武官都听到了他有些气虚的声音,煮熟的鸭子哪有让飞了的道理,李宇当头掀飞一个挡路的人,喝道:“小东西,哪去!” 李宇一分神,林清静这边顿觉压力骤减,可这便意味着程时拖着两个伤号走不了太远,他二指猛地一出,轻而易举捏住了何郜的刀锋,转头道:“程时,留心你的旧毒!” 就在这时,一道阴测测的笑声凉响在耳畔:“前辈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罢。” 何郜不是聋子,早就看出来程时大限将至,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在强撑而已,他利用这点空隙时间,给林清静备了一份大礼。 林清静只觉指尖手背倏地一下刺痛,像被烈火撩过,他迅速收手退去数步,可就在这一呼一息之间,整个右手背已肿起来青黑色的大包,何郜大笑一声连退数步,一只五彩斑斓的黄沙蝎子自他肩头大摇大摆地亮相,正活动着它那久不伸展的多彩肢脚。 “此蝎名叫五毒蝎,乃是专攻人脑的利器,”何郜得意洋洋,挺腰昂首道,“七日之内若无解药,你的脑子便会溶解成一滩烂泥,从鼻子流出,到那时,就算是大罗神仙落地,也救不了你了。” 林清静行走江湖几十年,见过不少大风大浪,看一眼就知何郜并非虚张声势,不等酥辣胀痛只感传上手腕,他便翻出一把精致匕首,眼也不眨地手起刀落。 只听噗的一声喷血,林清静第一刀没能砍断,留了些皮裹着断手,随着动作血淋淋地左右摇晃,他嫌麻烦地啧了一声——老了,下手有些畏了。 何郜等的就是他断尾求生的这一刻,再运真气凝结掌中,叫道:“这一次我看你怎么躲!” 他这一招不比之前,用上了七八分的力,林清静也知来势凶险,退去几步堪堪躲过掌风,人还没站稳,又有三四把钢刀齐刷刷从肋下袭来。 林清静手腕剧痛,止不住的发抖,他再是蛮横,如今也上了年纪了,这一下前后夹击躲闪不及,顷刻间吃了两刀,消瘦背脊上裸露出两个惊人的大口子。 “师父!” 遥听到程时撕心裂肺的喊声,林清静有些无奈地沉了口气,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嗓子都快破音了。 混蛋师父如何想的,程时自是不清楚,他极力稳着呼吸,飞速地扫了两眼,一咬牙从死人身上摸出来一把匕首,止千秋心里一跳就知他要去送死,忙拉住他:“你干什么去!” 程时:“帮我师父!” 止千秋:“胡闹!你师父都斗不过的人你如何能敌,他此时想的只怕是让你赶紧脱险,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好生过日子去!” 程时:“没有师父我过什么日子,让开…!” 止千秋依旧紧抓不放,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带着胸腔都在颤抖,余光微瞥,最后再看了一眼昏迷中的华青,脏兮兮的眼眶内泪光泛泛,定声道:“…好孩子,你们对我有恩,她就交给你了。” 程时只是一个愣神,止千秋便夺过他手中的匕首,劈手朝他侧颈刺去。 程时吃了一惊,下意识护住华青:“…你——” 他话未说 4. 云泥 《青刃》全本免费阅读 几片碧叶飘落到辉银灿灿的凤钗旁,被一只纤白的手捻起,轻轻吹去了。 “娘,好看吗?” 青白衣摆随着她的回身轻洒绽开,华青背着手歪头一笑,被板着脸的云千枫一个暴栗,毫不留情地敲在了额上。 华青一把抱住头嘟囔道:“…不好看就直说,干嘛打我呀。”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这是紫禁城,不是你祖母的野山上,”云千枫道,“还这么口无遮拦,隔墙有耳听不懂么?” 华青:“…哦。” 云千枫:“哦什么,大鹅吗说不会话?” 华青不大喜这些酸溜溜的繁文缛节,太毕恭毕敬反而怪怪的,不像一家人了。 可云千枫眉宇间的雷云疾速聚拢,眼看就要大爆发了,只得先不吃眼前亏暂避锋芒,身子一欠,垂首下去,音色低落:“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万福金安。” 云千枫敛下心神。 这丫头,一身的野气,少说进京也半年有余了,整天念书认字挨打挨骂,心还是没收下来,活蹦乱跳的跟御花园里到处惹事的花白野猫一样。 “你一日无从安生的,”云千枫道,“我何从万福啊?” 华青不习惯闺秀礼节,本就被不少人笑话过,若非想着云千枫孤身深宫没人陪,她早在这四四方方的庭院里待不下去了,好端端的突然被甩个臭脸,任谁来都不大痛快,瞥目低喃了一句:“我一直这样…你走得那么早,当然不知道。” 云千枫猛地一瞪,目光狠厉直接把她杀了个透心凉:“老娘叫你起了吗?” 华青被喝得一顿,焉了吧唧地蹲回去,垂着脑袋,活像只委屈的鹌鹑。 一旁的发福老太监眼看不好,赶忙上来打圆场,弓着腰笑眯眯道:“娘娘莫气,小公主心气高傲,倜傥不羁,金鳞乃非池中物,又哪是咱们皇宫栖得下的?” 云千枫:“是么,你,去备我鞭来,我今个倒要瞧瞧,她是怎么个不羁法。” 老太监:“娘娘,这不大合规矩,小公主嫡出尊贵,咱们这不兴……” “他华邛都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了我这么个野蛮女人了,还有何等规矩是合不了的,”云千枫道,“在咱们山上,师父便是最大,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胆敢忤逆处死你都没人敢吭声,叫你去你就去,我偏不信,打她一顿还不得了了?” “这,这……” 老太监左右为难,冷汗都快下来了,他本以为云千枫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吓唬小青公主玩的,但看这架势,似乎真打算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华青,还不是一般的打都用上鞭子了,老天爷,这哪成啊? 他赶紧冲华青挤眉弄眼,一身牛劲都用在给她打眼色上面,急压低道:“小公主,您赶紧给娘娘认个错罢,犟着惹一身伤咱犯不着不是?” 岂止是他,华青也以为云千枫只是高贵惯了,说几句就算了了,谁知她真要动手,本就憋屈的火气蹭的一下冲了上来——不就喊了一声娘,至于打人么,还凶她,她还凶她? 她越想越气,气冲冲甩了一眼老太监,硬邦/邦道:“我又没错,为何要认。” 老太监:“您这话说的,没错就不认了吗?” 华青:“没错我凭什么认?” 老太监“哎哟”一声,堆起的皱纹里挤满了“扶不上墙”四个字。 他不肯照办,不代表云千枫自己没长手,手腕一翻,只听叮铃铃一声,响蛇鞭发出清脆如铃的震声一掠而出,飞到她掌中。 “你如今可是长了本事,连我都使唤不动了。” 云千枫点中他,老太监扑通一声跪下,伏着身磕地:“奴才该死,该死。” 眼前一花,那条银光泛泛的长鞭便垂到了身边,华青攥紧了手,抬眸看去。 “你还敢瞪?” 云千枫一句狠音,手起鞭落,大力抽在了华青身上。 啪! 这一声响亮至极,打得娇嫩的肌肤皮开肉绽,老太监眼疼似的眯了一下,他不是没见过比这严酷百倍的惩罚,只是这么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娃娃,谁忍心看她受这样的皮肉之苦。 而华青只是抖了一下,连眼都未眨,直勾勾瞪着云千枫。 随后是第二鞭,第三鞭,破空声一下又一下接连响起,华青躲也不躲,任凭云千枫把她打得伤痕累累,一声不吭,只是明黑的一双眼眸眨了又眨,终于一颤,落下一滴眼泪来。 云千枫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种,还准备把逆女鞭挞成个痛哭流涕的泪人,这一下一下的,可把老太监瞧得心疼死了,连忙一个滑跪扑到华青身边,跪下砰砰磕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华青刚才被打得周身剧痛都不出音,这时被死死挡在身后反而鼻子一酸,一把推开他,大喝道:“你让她打,打死我算了,反正我的命都没这句破话重要,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老太监一个头两个大,急得恨不得扇自己耳光:“快别说了我的小祖宗,哪有当娘的不疼女儿,你跟娘娘服个软会少块肉怎么的?” 华青:“我就是叫了声娘,叫错了不成,她凭什么打我?” 云千枫睥睨她一把抹了脸,慢条斯理将鞭子挽起,搁在下人捧着的红木托盘上,揉着手腕,轻飘飘道:“在什么地方,说什么样的话,这点道理都不明白,这辈子做什么人,去当畜生得了。” 华青吸了一口气,声音止不住地战栗:“……明明是你,非要嫁到帝王家,才惹得师父,师祖和…父皇都走在风口浪尖上,好不容易见到一面,你还莫名其妙就打我……” 她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了,抱着自己蜷缩起来,把脸埋深了。 云千枫凤眸微瞥,示意闲杂人等下去,自己拍拍屁股坐下来,一手搭上华青。 华青猛地给她掀开。 云千枫再度抬手,缓缓放了上去。 这一次,华青没有反抗,只是埋着头不动。 云千枫轻微沉气,心口放松下来。 这头倔驴。 “阿青,你也知道,师父师祖皆因我而受人评说,可你知道吗,他们从未向我抱怨过一句,埋汰过一声,那样多的闲话与污水,你父皇都为我挡下来了,” 云千枫静静凝望她,“我又做什么嫌这嫌那?” 她轻微一笑:“他是不在乎,但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华青听了这话,慢吞吞地直起身来,转眸望过来,小脸上还挂着两行未干的泪痕。 云千枫抬指,抹了抹女儿哭红了的眼尾:“你如今不像从前了,一人关乎着许许多多,要有个公主的样,才能让大齐少丟些脸。” 华青望了她半晌,先生说,自己和娘的脾性,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早些年云千枫出了名的骄横,全是祖师婆婆惯的坏毛病,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大祸没闯过,现如今竟为了这点小事就上纲上线,畏头畏尾的。 这些年里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把曾经我行我素的骄横少女折磨成这番模样。 华青敛下眸子,小脸一撇,别了过去:“……你让我打回来,我就原谅你了。” 云千枫一把抱住口是心非的小姑娘,坏笑道:“打回来怕是不成了,阿青的手紧紧抱着我,拉都拉不开。” 华青哪是想抱她,左不过被云千枫拉住双手,强行按在腰上罢了。 她一边连踢带打一边挥舞双手,小声反驳道:“走开,谁抱着你了,烦不烦……” 云千枫十分享受这种气鼓鼓的半推半就,乐不可支地继续蹬鼻子上脸:“不喜欢你就走啊,我看你还是很期待嘛,来,给老娘亲一个。” 华青双手被抓,嫌弃不已,只得捂住脸拼命打滚:“不准你亲,你别过来。” 小孩子的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华青又打打闹闹地乐起来了。 她装模作样推揉着云千枫,抱在身上的重量却冷不丁一轻,整个人被抽掉骨头似的,软塌塌栽倒,扑到了华青身上。 华青最开始只是怔了一下,以为云千枫又在搞什么花把戏,喘着气笑:“别装了,做什么呢。” 但当她推了云千枫一把,发现她周身无力,一下就倒时,华青的笑凝在了脸上。 “…母后?” 空荡荡的庭院里,无人应答。 华青不知 5. 凶相 《青刃》全本免费阅读 程时自晕死被林清静背回来后,至今一次未醒,他裹着一件粗布外衣缩在火旁,微侧了头靠在树根,整个人被庞大的阴影笼罩着,看起来比白日里更加单薄。 哪怕是在焰光下,他的脸色也没能好到哪去,面上几乎和衣襟一样雪白,眼尾因为肌肤过薄而泛出不正常的红,气色却是惨淡的。 华青第一眼就看见了躺在一旁的止千秋,他仰倒在平地上,气血惨白,右边臂膀鼓起半个大球,由染血的布条死死缠紧,密不透风地压缩在止千秋断臂创口上。 那裹成粽子的布球有他两个脑袋那么大,其中至少八成是塞进去用来止血的稻草。 “剃去腐肉后,他伤口恶化,血流不止,若放任下去只会失血而亡,我本想着以烈火灼伤,强行结了疤也好,可他一路至此内里早已虚空,眼下又高烧难退性命垂危,我怕他实在承受不住烧肉之苦活活疼死,暂且只能用稻草助其止血,幸而现今气候不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望着唇间发青的止千秋,林清静不由沉了口气。 荒郊野岭之地,医药短缺,他用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靠着定时为止千秋渡送内力,加上随身携带的人参吊命,才勉强将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拖回来一半。 他已经尽了人事,至于另一半,就要看天意了。 华青抿紧唇,默不作声地盯着止千秋,林清静以为她担心止千秋挺不过来,轻拍她肩,低低道:“当年吴海一役,你师父背中三钉,脚筋半断,就凭一个人从天黑拖到天明,硬生生从几千人的重围里杀了出来,那次可比不比今日,连鬼手神医都说他不成了,现在不照样活蹦乱跳么?” 说起这件事,连林清静那个不务正业的毒罐子师兄都觉得荒谬,不说别的,单谈那湘西生的夺命三钉,全天下能受得住第二根的一只手都数得完,更别提吴海偏远无人支援,绝不像廖乡一样好揉捏,一山三十多白骨峒,哪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的,普通人误闯了这里,连人带魂都得折在里头。 这只是外人所知,林清静不清楚,华青心里却跟明镜一样,止千秋是出来了,可脊骨三钉还留在体内,时不时就会发作抽搐,比之疯狗都不如,这等情况下他能活到今日,真的是阎王不敢收。 那个出山入世枕刀而眠,纵横南北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刀早就浪不动了,白驹过隙流年似水,前半生的伤病辗转大半辈子,终于追上了他。 华青没应这自欺欺人的一番话,哑着嗓子道:“…老道长出生入死,还带着徒弟么?” 林清静敛着眸,轻轻拉住她手:“别擦啦,再揉就破皮流血了…他的娘亲死啦,我答应了她,一定会死在他前。” 华青一双润红的杏眼望着他,任凭林清静点了露水将自己眼眶润湿,明黑的眼眸中泛出一抹敏锐的流光:“但在那之前,你要先把人参给我师父用?” 林清静动作一顿,轻呵一声,失笑了出来,半开玩笑半打趣道:“是啊,留着稀罕,难道还能下崽吗?” 他打了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华青也不再提了。 林清静已经挑明了,再谈谢礼就是看不起他,而华青也明白,多说无益,自己现在还太小太小,什么都没有,不能报答他们什么。 等长大了,有了全天下最大的能耐,一定要把全天下最珍贵,最值钱的宝物送还给他们。 暗暗打定这个主意后,华青便帮林清静先后给昏死的两人喂了水,林清静又拿了些干粮出来,两人吃过一些后,他帮华青化了些被何郜打出的掌印淤青,背脊没那么痛的同时,疲倦与困意便一同袭击了年幼的阿青公主。 她这几日拼命逃亡,神经早已绷到了极致,连一个时辰的歇息都安不下心,身上一没那么疼,就迷迷糊糊地想睡觉了。 林清静让华青靠着自己小憩一会儿,她却拨浪鼓似的不断摇头,问为什么也不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估计是怕碰到自己手上的伤,无奈只能放出屡试不爽的致命杀手锏,半青着脸侧目道:“我的骨头很硌人吗?” 华青狠命摇了摇头,瞧着她义无反顾地裹着外衣靠上来,林清静没脸没皮地在心里巨爽了一下,清咳两声,正色道:“睡罢,有事我叫你。” 挨着的重量轻得令人咋舌,从京城到关外,一路的腥风血雨,没点志气,怕是饿也饿死了,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没几两肉的小丫头,是靠什么熬过来的。 他猜得一点不错,华青每时每刻都在痛恨,就剩自己一个人了,她必须要活下去,要替他们把一切都讨回来。 想着想着,她殷红的眸中又蓄满了泪水,跳动的火焰被迷离得影影绰绰。 “为什么他们要来杀我,”华青道,“明明我一次也没有得罪他们,明明我们连面都没见过。” 这个问题,算得上行走江湖半载人生的林清静都很难回答,他叹了一口气,抚上小姑娘的脑袋,沉道:“好孩子,你还小,许多事,长大了就明白了。” 林清静的话,华青听不懂,她也不明白为何他说这话时,脸色带着悲悯与无可奈何。 他可怜那些人吗,他觉得他们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是迫不得已? 华青的心被滔天的仇恨与不解挤满,倒映着怒火的眼里只看得见何郜大笑的脸庞。 杀了他们。 五马分尸。 或许是体虚和困倦的缘故,华青流露出来的杀气并不强烈,可林清静仍是在瞬息间觉察到了其中夹杂的一丝对自己的不满。 这份敌意很快消散,不仅因为华青视林清静为恩人,更是因为她精疲力尽,在安逸之境中很快就睡着了。 林清静抚着她的秀发,心底有些忧虑。 这孩子看似娇小,实际却是个凶残辣手的,她的心境急需进一步的导正和修行,不然将来可能成为一条无法控制的毒龙。 就这样,华青靠在林清静身边,听着篝火燃烧的细小炸音进入梦中,她的梦中有秋湘的湖水与桃花,有京城堆积白雪的红瓦,有父亲的生辰礼物,母亲的娇嗔假骂…… 浑浑噩噩着,她又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下意识揉揉眼,却触到一块冰冰凉的湿润布条。 似乎是由于这块湿布,华青眼睛没那么疼了,流出来的泪和凉水融合在一起,浸得布条有了些温度。 她脸上滚烫,估计是发烧了,以为是林清静帮了个忙,撑开上下打架的眼皮咳了一声,刚要道谢,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比自己高不了几分的小小身影。 不是林清静。 华青心里一紧,瞬间就清醒了,跟只受惊的兔子一样一蹦三尺高,猛地弹起来往犄角旮旯里缩成一团,惊疑未定地细声道:“老道长他……” 话还未说完,就听那人轻轻巧巧地打断了她,嗓子干涩地开口道:“不是老的,是小的。” 虽说视野还有些恍惚,但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莫名地让华青放松下来,揉了揉眼,这才看清是程时,长松一口气,敛眸道:“…原来是你。” 程时瞄了她几眼,僵着半个酸痛的身子往篝火里丢了根木柴,莹白的小脸上洒满火光,像给温润白玉镀了一层不艳不淡的色泽,显得有了些血色。 他不吭声,华青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对程时的记忆还停留在一身轻逸回挽剑花,风沙大暴里纤尘不染,以及……对救了他的自己破口大骂上面。 华青捡起一旁掉在地上的布条,低道:“……这个,是你帮的我?” 程时拿了一根小木棍挑着火堆,眼也不转色也不变,仿佛一门心思在研究他那堆破火该怎么烧得更旺,背却不动声色地直了少许,淡淡道:“是。” 他说完后,冷场了片刻,感觉似乎少了什么,又看来一眼,像解释一样地补充了一句:“你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