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见祖宗大人》 疑云(1)第1单元 01 暮云叆叇,潮湿的夏风从沈洪福的耳边潺潺泄过。 他跪坐在神龛前的软垫上,听着背面庙门被人渐渐阖上锁起,遮蔽了真实的世界。 香火的味道氤氲于近乎梦寐的静谧中,凉意从后颈向脚跟突袭,沈洪福等到门外“送嫁”的人群走远,立马抬手摘下发饰项链手镯沉甸甸的金饰,站起身活动筋骨。 头顶八边形状的藻井如同蛛网笼下,四面壁画光影幢幢,供桌上的三牲祭品阴恻恻地盯着,叫他不禁扯紧了胸前红金相间的霞帔,缩着脖子坐回软垫上。 “祖宗神仙在上,我暑假作业一个字都没动呢……商量一下,我先待满今晚,明天得回大伯家赶作业了,可以吗?您应该不会为难小学生吧。” 他熟练地从神龛上摸出两个月牙儿形状的杯筊,在香炉之上绕了三圈,随即将杯筊掷于地面。 数声脆响过后,结果出来了,三次都是一阴一阳,圣杯,代表着庙里这位祖宗神仙同意了他只待一晚就回家的请求。 “太好了,谢谢谢谢您。”沈洪福喜笑颜开,很快就把几分钟前的紧张惧怕抛诸脑后。 话虽如此,但这漫长的“新婚之夜”要怎么熬过去呢?他嘀咕着。 “我带了最爱吃的泡椒鸡爪、小面筋、巧克力豆,孝敬您。” 说完豪迈地掀开大红嫁衣,从疑似校服运动裤的兜里掏出好几包小零食,递上神龛。 …… 这一切源头来自于期中考试后学校组织踏青爬山,三个同班的熊孩子手欠破坏了山中不知名的神龛泥胎,甚至把贡盘当飞碟玩……被中途冲过来的沈洪福阻止。 “你们不要命了,冲撞鬼神是会惹上大麻烦的。” 他语气中一股子长辈说教味儿,浑身反骨的唯物主义小学生才不会信他,果断怼了回去。 “我看你才有那个大病一样,小神棍,小孤儿。” 说罢还用贡盘砸他,或是抓一把泥巴塞进他的衣服里。 气得沈洪福捏紧拳头,把他们仨胖揍一顿,按头给神龛认错,顺带抢了他们的午饭献出去补了贡品。 如此凶残作风,回来后立马被老师请了家长,成就了他以一打三的威名。 了解过事情原委的家长没敢闹事,更不敢怪他,毕竟山里不知名的神龛,谁知道主人是什么孤魂野鬼,得罪不起,只骂了几句“三个都打不过一个,真没用”之类的,就匆匆回家了。 很多年后沈洪福想起这件事仍觉得离谱,他一个阳光开朗小学生,真的只是路过碰巧被卷入这场纷扰。 下山不久后,他开始反复高烧头痛。 每夜梦中他都身处荒林,立于不知名的神龛前,不远处一位身穿红色长裤、袒胸露乳的鹿头人,手中举着羽毛做的网兜与长刀,蹦蹦跳跳低声吟唱。 每夜过后,鹿头人都会不断、不断、不断接近,一步又一步。 沈洪福下意识后退,却撞进更加庞大的阴影中,自其中伸出许多手,扶着肩膀、捉捏着双臂,将他轻柔地禁锢在怀中。 醒来的时候,耳边只剩下海浪翻涌的曲调。 …… 大伯知道后连忙将他送去海神庙。 沈洪福的姑母是沈家第五代灵媒,方圆有名的沈仙娘,替他拿了脉,又在妈祖金身前焚香卜卦。 “山神扶乩②,非是想害他。” 姑母轻轻抚摸着小洪福汗涔涔的额头,安慰自家大哥:“他帮山神出头,山神中意他,想附身显扬威名,也就是‘顶神’。” “山神想让小福做乩童?可咱沈家世代供奉海神,哎呀这可怎么办?能让海神大人先上他的身吗?把其他鬼啊神的吓走。” 沈仙娘对着他大伯摇摇头,牵着小洪福走到前殿月猇海神金身前请上三香。 “月猇海神是天后娘娘座下神将,从不上身……况且洪福年纪太小,真要请神上身,七日七夜不能沾一口吃食,大人都受不住的。” 话音刚落,那月猇神龛边的香油盏倏地滚落,撒到沈洪福的衣角,虽是惊到众人,但他的头疼即刻便消失了,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阿姑,祖宗神仙祂……生气了吗?” 沈洪福俯身捡起油盏后抬首,视域中月猇海神十六臂龙首金身肃穆泠然,四目交瞬之顷,内心静如止水。 沈仙娘的手不禁颤抖,她瞳孔微缩轻声喃喃:“沈家第六代灵媒……” 三百年香火供奉,月猇海神从不上身,只是略降神通,守得一方水土。 ——互利互惠的合作关系,沈仙娘始终这么认为。 而此刻她脑海中却浮现出月猇海神的神示,清晰得就像黑暗中的火花。 “祂在等你,可在这短暂的时日里,竟有其他神灵想要提前侵占你触碰你,这让祂非常愤怒。” “祂想要你,想保护你,但也需要你的同意。” 02 地铁疾速驶入隧道,空冷的风倏地向他扑来。 运动裤里的手机连续震动了五六次,考虑到一口气这么多条的急切程度,沈洪福还是决定在人群中挤动一番,匀了几件购物袋到右手臂上,颤颤巍巍地单手点开微信。 是姑母发来的消息。 “最近有做重复的梦吗?或者听见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 最近刚熬过考试周,做梦都在背书呢,就算有这些状况也不一定会注意到,于是回复: “不用担心,一切正常~” 还有一个多月就到了,他的十九岁生日,农历的中元节。如今考上了北方的大学,生日那天他刚好得回家过暑假。 沈洪福的祖父辈兄弟姊妹曾依次参加过三次历史性战役,也算一门忠烈,对于国家的各种政策都是积极响应,这就导致了计划生育背景下,他这一代家里没能生出女儿。 对于代代伺奉妈祖座下,代代都只选女性当灵媒的沈家可谓是重大打击。 本想着借此机会放弃灵媒传承,搞好祖地旅游业迎接社会主义新时代,可月猇海神却选择了沈洪福接任第六代灵媒。 “神灵都是极为注重契约的,况且年岁逢九必凶③,近些天你须得注意些。” “放心啦,我下个礼拜就回家了。” 免得姑母担心,他又顺手发了个亲亲抱抱的表情。 其实自从他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就几乎感知不到任何神示或预兆,无论是夏汛海祭还是春节游神,或者私下对着海神金身撒娇卖萌。 普通地考上了大学,平静地过完了大一。 说不定我成年后,那种“通灵”能力就消失了……要是从此变回普通人过普通生活也挺好的。 沈洪福正想着,备注为【T大铁骨铮铮坦克团】的四人小群突然冒出红点,说话的是建筑系大一女生林天舸,只见她甩了几张12306的售票截图,兴奋地发着语音: “太神了,刷票的时候正好有人退票!!!光速抢到!!!” 这个暑假她预备在沈洪福老家度过,为了研究海神庙的古建筑风格,顺便参加夏汛海祭,体验一下当地民俗活动。 “???你不许再打开12306!我和老胡都是熬夜抢票呜呜呜呜呜呜。” 秒回的是林天舸的闺蜜,沈洪福室友胡嘉毅的女朋友,袁光夏。 “天总,记得把洪福同学的女装照直播到群里哈!哈哈哈!” “必须的!” 表情包刷屏。 沈洪福无语,说什么搞科研搞建筑,结果只是想看他女装?! “土特产网红店啥的东西我都买好了哈,现在在地铁上,老胡,待会记得来接我。” 说完,他把目光从手机屏幕上挪开,随意望向前方黑色玻璃窗,不经意瞥见一个刺眼又诡异的画面—— 地铁黑色玻璃反射出一个灰色POLO衫的男人背影,以及他横举的手机屏幕,双重镜面反射后手机屏幕清晰可见,这家伙竟然在偷拍隔壁女生的短裙。 还真是……沈洪福眉头微皱,与此同时,他又瞧见一只斑驳血手正缓缓攀上男人的脖颈,模糊扭曲的人影从玻璃反射面中浮现,倒悬的嘴巴牙齿开开阖阖。 什么东西?他来不及多想,直接挎着大包小包挤过去一把捉住那人的手,大喊:“喂!干什么!拍女生裙底的变态!” 又举起手机对着男人的脸摄像留证据。 “你鬼扯什么?!放手啊草你马!”男人怒吼着极力否认。 “手机打开看!有本事拍没本事承认是吧。” 喧哗声漩涡般吸收着周遭的视线,女孩子的尖叫声,路人的喊骂声,许多手拉扯着…… 地铁停站,厢门打开。 男人狠狠推开沈洪福,又抢过他的手机,挣脱身上的许多束缚,顺着人潮挤了出去。 为了护住胳膊上大包小包,他踉跄着几乎栽倒在地,说不定还要搞出踩踏事件,眼看皮肉之苦无法避免,后背上忽然多出几只手将他扶正,又轻拍他的脑袋,仿佛安慰般。 “谢谢谢谢……嗯?” 熟悉的感觉,背后却空无一人,过路者冷漠忙碌,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实在来不及思索这奇怪又亲昵的行为,毕竟…… “卧槽!我的手机!我刚贴的膜!” ----- 注释: 掷杯筊:人与神灵沟通请示的主要方式。大多为木头所制,两片新月形,凸面为阴,平面为阳。一阴一阳为圣杯,表示神明同意;二阳为笑杯,表示神明不清;二阴为阴杯,表示神明不同意。求问完神明之后连掷三次,如果掷过三次都是阴杯,说明神明生气了,极为不祥。洪福这里掷三次都是圣杯,所以他很开心~ ②扶乩:请神明上身的仪式,降神术的一种。被神明选中的人称为乩童,作为代理人,替神明传话占卜作法等等,被选中的征兆多为莫名发烧昏迷,如果同意,症状会消失,如果不同意,就得看神明的意思了……道教中有“正神不上身”的说法,即上身的东西都是邪门歪道,不过各地民俗信仰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③逢九必凶:民间说法,当一个人虚数年龄带九的年份,如9岁19岁29岁等等,这一年会的运势会发生巨大的变化,是人生重要的转折点。 疑云(2) 03 夜凉如浸,虫鸣如泣。七月半的月似满而缺,将要迎来九岁生日的沈洪福惴惴不安。 他用手指比了比香烛的长短,推算过时间,今晚才刚刚开始。 蛛网状藻井上落下的湿气逐渐变咸,海潮相拥。无数修长的手影如同黑色的丝带,温柔地摇曳于神龛周围,匿在其中的无形躯体侵袭凝结,在神龛与软垫间划开数道模糊的裂隙,金黄色台布无风自动。 沈洪福能感受到神明降临,只是深夜面对面令他放弃思考,小脑袋里塞满了各种跳脱的想法。 两个人玩的话,扑克牌好像不太行,带盘飞行棋就好了,或者五子棋。 一定要过去吗?好想原地做个全国中小学生广播体操…… 他只想脚底抹油,可冰凉的气息却吹进左边耳朵里,一只手按着后颈将他轻轻前推。 “好好好,别催了嘛,我这就过来。” 于是乖乖回到神龛前抱膝而坐,与壁上影子相互依偎。 “我在想……是不是只要我不多管闲事,不去招惹山里那位,也就不会给大家惹这么些麻烦了,也不必叨扰您老人家了?” 他所感应到的危险,无人理解。不是为了敬神,而是为了救人,若是同班的三个家伙遭受神灵怒火,到头来受累的还是他的阿姑。 他低着头,余光边界有黑色阴影从肩膀后边缓缓探出,绕过他的胸口停在视线正前方: 似人而非人的白色手爪,指节如枯枝嶙峋,纤细且修长,手背布满细密的龙鳞……与影子中任何其他飘荡着的纤细触手都不一样,强壮而巨大,甚至能轻易捏住沈洪福的脑袋。 半开的掌心内,静躺着一枚金戒指,亦是龙鳞纹样。 空间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只有寂静的海神祠以及独坐其中的沈洪福。 但他的脑中却清晰地浮现出两个字。 皈命。 ——很久很久以前,自月猇海神离开深海的那日起,就从沈家血脉中感知到的牵引。 “我不要这个。” 沈洪福轻轻推开眼前的手。 对于神明,他始终心有怨忿,还没懂事时爸爸就得癌症死了,六岁时妈妈把他送去上学后就抛弃了他。 如果这真是命运,如果他真的被神明庇佑,那他的人生既没有因此而幸运,未来也不可能比这更加不幸,所以…… “我已经不需要了。” 04 手机!没有手机刷卡他沈洪福连地铁站都出不去。 何况手机上还挂着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九岁“嫁神”那晚月猇海神送给他的金戒指,这玩意丢了准得出事……当然,是捡到的人会出事。 要不是胳膊上挂的大包小包都是不禁摔的特产点心,他只怕早就一个滑铲,也不会像被捕捞的鱼,在人群中艰难挣扎。 好在偷拍者硕大的身躯并不灵活,仍在视域尽头没有彻底消失,但很快就钻进了换乘通道。 嗯?是怕出站时被逮捕吗?沈洪福有些疑惑,竟然跑去换乘,估计是想挤上别的线路甩掉他。 等他也终于挤进换乘通道中后,才察觉到周围相当不对劲。 地铁换乘站里明明是人山人海,通道内却冷清安静,越往里边走,耳边原本喧嚣嘈杂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沈洪福不禁打了个寒颤,激起浑身鸡皮疙瘩:好冷……已经超出空调范畴的,刺骨寒凉。 咬牙往前快行数百步,依旧未见通道出口,他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大白天的在地铁站里鬼打墙,太离谱了。 正在想办法,那个偷拍男竟然迎面跑来,脸上挂着匪夷所思的笑容,跟鬼上身似的。 沈洪福默默侧移两步,给让了道。没想到仅过了一分钟,那人又再次迎面跑来。 “真是花样百出……故意戏弄我嘛?”沈洪福眯眼打量起即将跑到他跟前的偷拍男,被对方看似嘲讽的笑脸气得咬牙切齿。 刚想抬手去擒,一阵阴风吹来,迫使他挡住眼睛低下头。 有东西在靠近。 怨恨、忿然、绝望、恐惧、悲戚……复杂的感情疯狂往他脑子里钻,这种感觉过于强烈,让沈洪福回首遥望,胸口悸动、心脏狂跳不已。 明亮的灯管与广告牌明暗交替、闪闪烁烁,正由远及近、逐渐被黑暗吞没,隐约中一双腿走到光影交界处……纤细的双腿上布满了血与泥土肮脏的污渍,左腿像被折断过那样诡异地弯曲着,脚后跟拧向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带着不断熄灭的灯与深不见底的暗。 是刚才地铁车厢黑色玻璃中映照出的鬼影,果真是冲着偷拍男来的。 “救命啊……救命!有没有人来……” 偷拍男好像是刚刚清醒过来,在身后哭哭闹闹。 沈洪福转头去看,发现他被一群近两人高,散发恶臭、草纸扎成的“人”包围着,每“人”的脸都是一整个摄像机镜头,此刻正挤在一起向下窥探,密密麻麻摇头摆尾;偷拍男抱着头匍匐跪坐,硕大的躯体堆成山,被披散下来的电缆线围似猪圈,不断地哭喊求救。 无数照片像庆贺节日的彩纸从高处洒下,锋利的边角如刀,不断划开他的身体。 没过一会儿,后背与手臂就被鲜血染红了。 这幅画面充斥着暗示与明示,仿佛故意展现在沈洪福的眼前,为了给予提示,或是寻求帮助。 05 沈洪福看得仔细,又抬手数了数,一共是13个纸扎人,正好与每“人”胸口贴的编号标签对应。 他跨过脚下仿佛根系缠绕的电缆,逐步靠近偷拍男,弯腰捡起一张照片,照片中的画面被一扇门切割成两半: 画面右边的床上一对男女以跪趴的姿势面对镜头,身躯紧密相连,床头上方悬挂的结婚照排除了女性是原配偶的可能性。而画面左边,一个小男孩踩着板凳,透过门上的换气窗偷窥右边的一切。 沈洪福平静地看完这张画面露骨的照片,又往前两步捡起第二张:画面上主角依旧是小男孩,而这次他被母亲带到职工澡堂中,虽然只是独自待在角落,但他望向女性躯体的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继续捡起地上的照片,小男孩也逐渐成长为青少年,照片的内容也变成躲在女厕里偷窥,在公交车上将白色液体涂抹在女生裙子上之类的。 待沈洪福走到偷拍男身边,四周照片只剩下老母亲毫不间断的辱骂声,“废物!”“蠢材!”等言辞仿佛透过纸张汹涌而出。 努力控制住自己【地铁·老人·手机.jpg】的表情,他轻声说到: “真是乏善可陈的人生,完全打消了我想把你从冤秽境里救出去的念头,倒不如留在这里吃些苦头、受点惩罚。” 于是轻轻松手,将照片重新扔回对方背上,再次引得惨叫连连。 半刻过后,光暗交界中那双扭曲的腿已经行至跟前,换乘通道内并不偪仄的空间几乎全部陷入无灯漆黑。 沈洪福这才开始仔细端详起这双腿。 粉红色的运动短裙与粉白色的运动鞋。 腰部以上空无一物。 啜泣与呻|吟正从双腿之间传出,随之而来的是一双惨白纤细的手,正努力掰开两条腿,将沾满血污的头从膝盖之间挤出。 她被砸烂的嘴巴不断开阖,双手努力向前抓挠着,双臂上尽是触目惊心的血痕。 貌似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阻止,她终究无法再近一步。 “求……求……你……求……求……你……” 哀求声揪紧了沈洪福的心,他琥珀色的双眸像长明灯火,珠圆玓瓅,泪水无知觉地溢出眼眶、沿着脸颊流下。 “你并不是被他杀害的,为什么要来找他呢?” 于是抬脚向侧边让开,放那冤鬼毫无阻碍地爬向偷拍男,后者连忙顺着沈洪福的话茬哀求。 “对啊!不是我害你啊,救命!救我……救救……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偷拍男疯狂挣扎,而那些摄像头纸扎人却将他死死拴住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尖利的指甲挖入自己的眼窝。 沈洪福刚打算别开视线,忽然就被肩后探出的巨大手爪捂住双眼,灼热的吐息不断搔弄他的右耳与侧颈,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无数只手随之探出,游动着环住他的腰,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我没事,我不害怕。这冤秽境的主人把我拉进来,她没有伤害我……可能只是为了求助,她想要我帮忙……别赶走她。” 可身后这位听罢,又将他搂紧了些。 “能先留这家伙一条命吗,我感觉他身上还有些重要的东西。” 偷拍男凄厉的惨叫声逐渐消失,沈洪福能感受到冤鬼正在转向自己,爬向自己。 退下。 刻入大脑的话语再次出现。 他再次睁开双眼—— 人流攒动的地铁站内依旧沸反盈天,喧嚣嘈杂重回耳中,沈洪福左右手挎着大包小包,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而偷拍男正跪坐蜷缩在他脚下,痛苦惨叫不止。 闻讯而来的地铁保安与警察迅速将两人围住,提拎着依次带走。 疑云(3) 06 “男,45岁,单身,无业,父母早年离异,母亲三年前脑淤血去世,现在独居,房子是母亲单位分的福利房……” “把他手机好好检查下,犯罪证据都在里面了。” “对了,外边那大学生,见义勇为的,说自己手机被他抢了,对,就是那有个金戒指吊坠的手机。” “把金戒指挂在手机上?心真大。” “做完笔录就还给人家吧。” …… 冤秽境,惨死之人心怀怨念,遇加害者入凶地而成,三者缺一不可。 姑母有跟他讲过年轻时遭遇过的冤秽境,入境后不死不休……纵使事主最终仇怨报偿,也会因为凶地煞气不得超生,非授箓天师、禅宗高僧则不能化解。 彼时她借法于月猇海神,仅是与事主断去因果,勉强保住性命,再不提涤瑕荡秽。 “首先地铁站绝对不可能建在凶地上,偷拍男虽然变态,却不是杀人犯,这个冤秽境来的实在太蹊跷,难道因为在大城市?” 因为冤秽境的出现,他莫名其妙的“通窍”,数年未见的月猇海神也重新冒泡……果真就不该立什么FLAG,高兴早了。 今天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进局子,即便是工作日的大白天,公安局里仍是喧闹不休:吵架的小夫妻,横躺在椅子上的醉汉,斗殴的小年轻,电瓶车被偷的老大爷,沉默悲伤的中年阿姨…… 他能感觉许多“情感”的流动,零零碎碎的画面与虚影,在周身如浪潮澎湃。 沈洪福有亿点点焦虑。 手机不在自然也没办法求助于姑母,自己“通窍”前十分钟还拍着胸脯说肯定没事,谁知转身就打脸。 他凝视着手中半杯热茶,心想病急乱投医,于是挡住嘴轻声说:“祖,宗!在吗……能暂时帮我关一下嘛……感觉好奇怪。” 等了片刻,无事发生。 是茶水接不通海神吗?非得自来水才行?他吹了吹又喝了两口,嗯,还挺好喝的。 “求求您了嘛,拜托了拜托了,就帮我关掉吧~祖宗~~~” 依据小时候短暂相处的经验,月猇祖宗还是比较吃撒娇这套的,至少他沈洪福百试不爽。 冷静。深呼吸。 突如其来的声音凭空出现,不经过耳朵直接刻进脑子……而且这语气似乎有些无奈? “噗……咳咳咳!”沈洪福差点被没能咽下的半口茶活活呛死,他翻身滚到地上挣扎,扶在椅子边猛咳,良久才顺过气,“您不觉得这两个词有点太科学了吗?” 算了,相信科学。 他放下纸杯,起身挺胸收腹深吸气,直到穿着公安制服的年轻民警喊他过去做笔录。 “那个,警察叔叔,请问您贵姓?我看您黑眼圈好重呀,昨晚也在加班吗?真是太辛苦了,要不要再给您倒杯茶?” 考虑到人生第一次当证人做笔录,沈洪福跟在后面嘘寒问暖,无事献殷勤。 “叔……?同学,我也才二十几岁好不好……”年轻民警冷着脸,扭头瞧见对方双眸含光乖巧无辜的模样,只好微笑,“我姓莫,你可以叫我莫警官。” “莫警官好!莫警官辛苦了!” 坐在摄像头与电脑之前,沈洪福把自己从地铁内捉现行直至追出去的过程结果完整陈述,自然地隐去了冤秽境内所见: “我以为追不上他的时候,他突然扭头跑到我跟前,然后就倒地抽搐不止……就像,突发癫痫?” “刚才嫌疑人不断哭诉自己的双眼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你当时的情况呢?” “我在地铁里被他推开后,就再没碰过他了,地铁站的监控录像应该能证明吧,如果不是病理问题,那就可能是心理问题?受到惊吓之类的。” 笔录做完,莫警官再次宣读示意沈洪福签字确认,他接过后却陷入犹豫。 冤秽境里看到的线索要说出来吗?这家伙极有可能牵扯到某个杀人案,甚至有重大关联。 一旦说出来,自己将会收到惊讶、怀疑、恐惧、排斥、厌恶、审视……种种目光。 一旦越过边界线,自己将要永远站在普通人的对立面。 自己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莫警官,不好意思哦。我去一下洗手间就回来签字。” 07 无法理解,故而无法接受。 九岁的沈洪福无法认同姑母孤注一掷生活在此时此地的心情。 时代早就变了,他不可能柔驯地伏在掌中,祭品般依附于远古神祇,蹲守在一座俨然的殿堂,期待着半梦半醒的幻象。 他的人生本该普通地渡过,念书考大学工作成家,然后变老死去。 “我不想要这个。” 他再次推开眼前的利爪,拒绝看到那枚龙鳞戒指,拒绝灵魂深处的共鸣。 阴影逐渐蔓延…… 天灵盖上传来炽烈的视线感,第二只巨大的前爪从肩后浮现,白色鳞片被烛光反射得五彩斑斓,无数触手飘荡于沈洪福的左右身侧,将他整个人圈禁其中。 死都不准离开我。 沈洪福捂紧耳朵,因为恐惧而泪眼朦胧,却无法屏蔽脑子中直接浮现的声音。 他一把抓过那枚戒指捏到掌心,起身走到前殿大门口,不假思索地推开门,打算把戒指扔出去—— 深夜的海风陷城,霎时间吹灭了所有的蜡烛,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只剩下万籁之上之上的月。 黑夜的沉默震慑住了他,他怂了。 “戒指我拿了,但我对当神棍不感兴趣……如果您真的那么厉害,那就把我爸妈带回来啊!” 话语颤抖着夹杂着哭腔。 正打算离开,耳边却再次传来梦中幽怨的吟唱与铿锵的刀戟摩擦声。 高大凶煞的鹿头人手持网兜与长刀,扭动着跳着诡异的舞蹈,振起一种有秩序的音乐。 先前如此冒犯,哪怕只是一瞬间,爱也会转换成怨恨,“山神”或“海神”,或许凶厉无情才是祂们的真面目。 冰冷的风从沈洪福的胸肋间穿过。 站在海神庙的前殿门槛内,向前走是万丈深渊,往回走亦是无边黑暗。 …… 一霎间,鲸鸣引吭,鸟与风,皎月与海潮,生命的暖流从他的掌心、脚心上升。 在豁然的顷刻,六进六抹格扇门与所有槛窗全部向外大开,蓝翳翳的浑沌中,天与海茫茫相对……月猇海神自金身破格而出,如巨澜般翻开庙殿结界,驭龙象姿威震万壑,龙鳞洁白,挟惊雷与鹿首山神厮杀,怒涛泼地。 沈洪福围观这上层斗法,眼睛里只有狂风乱作、遮天蔽月,几乎是什么都看不清。 天欲掬海,海欲溺天。 显而易见,自己找上门挑衅的山神连鹿头都被打爆,青烟似地逃了。 月光下独留月猇。 祂的外形与壁画中描绘得有七八分像: 鳞背虎腹,狮鬃蛇尾,行时如伏龙躨跜。除了前后四爪,无数双透明且纤细的手从身体各个部分伸展而出,像是灵魂的增生物,不断游弋飘动。 祂回过头与沈洪福四目相对,五瓣花状红色瞳孔倒映在琥珀色秋水中。 手心中龙鳞戒灼热异常,像是心脏在跳动。 月明,水静,当水中月与天上月无法分辨,他们的灵魂即是相通的。 08 沈洪福拧开水龙头,低头洗了把脸,水珠沿着浓密的睫毛滴落到手掌心……缓缓睁开眼,看到镜中的自己屈起食指敲了敲镜面。 他连忙抬头定睛,镜子中除了湿漉漉的刘海挂在高挺的鼻梁上,五瓣花状的红色双瞳与阴恻恻的笑容都表明了这人绝非“自己”。 “小时候信誓旦旦说绝对不要当神棍,现在刚犹豫你就来看我打脸嘛?” 你会当的,因为你很善良,见不得他人受苦。 镜中的“自己”笑着说。 “这句话真的不是在阴阳我嘛?”沈洪福疑惑侧目,继续说道,“这两年可不是我不理你哦,是你自己摸鱼去了。” 高考很重要,不想耽误你学习。 “啊???……从你口里说出这句话还真是奇……朴实呢。” 果然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劝学,连祖宗神仙都不例外。 正搁那吐槽,另边的“沈洪福”又用食指敲了敲镜面,示意他再靠近些,眯起的眼眸中逸出暗红色的光,嘴角愉悦地高高扬起。 你十九岁的生辰快到了。 “咳咳!我过生日跟你有什么关系?快进到下个话题!” 沈洪福火速远离镜子,这时有其他人走进厕所,他只好低头心虚离开,不然让别人看见了,会当他是个跟镜子自言自语的神经病。 都怪祖宗祂老人家,在最关键的地方捂了眼睛,没看见那个女孩的提示。 人间诸事,皆离不开‘缘起性空②’四字,看似千头万绪实则相互牵连。 月猇的声音不疾不徐,逐渐引导他控制心中的“感情”与“画面”,将凌乱的事物织连起来。 沈洪福灵光闪过,边走边闭眼放开窍穴,经过那位沉默而焦急的中年阿姨时,余光瞥过一对左右脚扭曲相折的腿,一双手和头颅随意散落在双腿之间,被污泥血液沾满的半张脸上仍有一只剔透的眼在凝视他。 是巧合,也是因果,更是因缘际会。 许是沈洪福在身边站着动也不动,那位阿姨不禁抬头望去,只见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凌冽岑寂,仿佛能穿透躯壳触及灵魂。 “喂,沈洪福,别乱晃了,赶紧过来签字,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直到莫警官怒气冲冲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喊人,沈洪福才如梦初醒。 虽然下定了决心,但在看到莫警官时还是有点犯怵,要是对方不相信他怎么办?或者把他当做嫌疑人怎么办? 正犹豫着,后背忽地冒出一只手将他推进了办公室。 祖宗你好狠! “对不起莫警官,好久不见……不是,久等了!” 沈洪福接过笔录确认单,提起签字笔,深吸一口气后直接翻到背面,开始默写冤秽境中偷拍男身后13个摄像头纸扎人胸前的编号。 “十三个编号,对应十三个隐蔽摄像头,具体地点不明,但他家里一定能找到服务器和每天保存的视频资料……其中有一个应该安装在公园的女厕中,并且与最近发生的凶杀案有关联……” 说罢,他继续在旁边描绘女孩的画像:“二十五岁左右,身高大约一米六,身材匀称,喜欢夜跑,遇害时穿着粉红色的运动短裙与粉白色的运动鞋,如果我猜的没错,证实杀害她凶手的证据就在偷拍男的手机里。” 一口气说完。 抬头看向桌对面的莫警官,果然正在用审视、疑惑又震惊的眼神打量他。 “我记得,你刚才还告诉我说,你就是个普通的大学生。” “大学生是没错,但我还是个灵媒,我家世代供奉妈祖庙,拜月猇海神,从来不坑不骗。” “……” “不是宗教信仰哦,属于民俗文化传承,是非物质文化遗产。” “…………” “不信的话可以把偷拍嫌疑人的手机给我,我肯定能找到证据。” 沈洪福紧盯着莫警官的眼睛,继续叨叨:“我能感受到您身上有着人民警察的勇气、忠诚与真实……” “行了行了别扯了,知道你是出马仙③了,为了功德都出来破案了?” “不是出马仙。”他小声纠正,“你们北方才有出马仙,我是南方人。” “本来呢我是不会相信你的,”莫警官叹了口气,指着画出的女孩说:“她的母亲前天来报案,说自家女儿已经失踪几天,对女孩的描述与你所说完全一致。” ----- 注释: 通窍:人体经脉系统中有七个主要的能量汇集点,即七脉轮。其中第七脉轮(顶轮)和正面第六脉轮(眉心轮),大家都不会陌生,打开这两种脉轮的人可以称为“开天眼”,也有打开背面的第四脉轮(心轮)的人,能感知常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但意外开启或者滥用会导致精神失常等等问题,因此需要系统的修炼方法与师父的指导。 ②缘起性空:佛教用语,宇宙人生的真理。 ③出马仙:萨满教的分支,主要集中在关外(东北三省)。俗语“北马南乩”,出马仙和南方的扶乩(巫)有类似的地方,所以莫警官误以为洪福是仙家弟子。 疑云(4) 09 莫警官点到为止,并没有过多透露案件的相关信息,但有了女孩失踪的大致时间和偷拍的视频照片,想必马上就能查到证据。 经过这么一顿操作,原本的地铁治安案件火速升级为刑事重案,沈洪福又被勒令留在公安局做第二份笔录。 好在莫警官把他的手机归还了。沈洪福举起手机,食指勾起下面红绳缠绕的挂坠,正是那只纯金的龙鳞戒,摸起来暖乎乎的,好似活物。 就是怕丢了才和手机挂一起,有道是手机在则人在,手机亡则人亡……不过他也存了点儿如果手机丢了可以通过龙鳞戒让月猇海神找回来的小心思。 至于那一位有没有看见他这瞬间的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打开手机,几十条信息和数十个未接电话纷至沓来,自然是【T大铁骨铮铮坦克团】中余下三人正在疯狂寻他。 沈洪福点开群视频报了个平安,大致讲了一下现在的状况,估摸着今天要很晚才能返校了。 处理完所有事情后,他又回到接报案大厅里等待。 人生第一次使用这种“能力”,紧张兴奋外加一丝小得意,尤其是能帮到公安破案,好像电视剧里的情节。 他太想把此时此刻的心情与他人分享,打了许多字,最后也没按下发送。 他不想让朋友害怕,不想让姑母担心,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卖弄的事……犹豫过后干脆全部删除了。 “祖宗,您老人家还在吗?不会又走了吧。”他低声嘟囔着,窣窣鼻音像是细腻的气泡,轻快地逸在句尾。 回应他的是鳞片划过手背的刺痛,仿佛能在眼前浮现出迷幻的色彩,强烈的欲望,漫延的海潮。 阳光透过窗户为沈洪福披上金色罩纱,又折射出数道诡异的阴影,如同醇釉近黑的深蓝,他能感觉自己被注视,细密的呼吸拂过后颈,痒痒麻麻。 难以名状的悸动,随浪涌而沉浮,或许从现在起,人生的考验才算真正开始。 10 公安局的接报案大厅内几乎很难清闲,即便是斗殴的小年轻被暂时带走,耳边依然喧闹。 电瓶车被偷的老大爷竟哭了起来,无论旁人怎么劝说都没用,关键民警能给的回答也只有“团伙作案”、“等待抓捕”一类的并不确切的话语。 斜靠在沈洪福隔壁的醉汉终于醒了,咂咂嘴吐槽着:“也就一千来块的电瓶车,还没个手机贵,这大爷有那么穷吗,搁这又哭又闹的给谁看呐。” “其实,他不是因为电瓶车被偷这件事哭的。” 断断续续的画面在眼前回溯又消逝,沈洪福也看不太真切,但相伴而至的感情却不会欺骗。 “本来要带孙女去公园玩,结果电瓶车被偷。没想到孩子会自己溜出去,掉进了湖里,现在昏迷不醒……他是因为自责才哭的。” 本想去安慰安慰,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冷不丁对老人家说“您的孙女只是跑了魂,会醒的”,实在太过吓人,万一再给老人家惊出个好歹…… “哦哦,小哥厉害啊。你该不会是,半仙儿?”醉汉立马就不犯困也不迷糊了,挺直身体往沈洪福这边挤。 “还有那对小夫妻,吵了半天。大姑娘硬说小伙子有个一千五的购物链接是PC的证据,还要举报他,大义灭亲。小伙子说那真是他买的项链,但项链和钱包一起丢了。依我看呐,他俩准离!问就是劝离!” 这个大叔真八卦,沈洪福想,赖在警局不走就是为了吃瓜? 他转头望向小夫妻,妻子肩膀上隐约有白光跳跃,明显是等待投胎的婴灵。 “可是,她怀孕了。” “啊?啧啧啧,孩子可怜哦。” “大叔,你猜错了,男方没说谎,他俩今天肯定离不了,至于以后……总不好耽误人家投胎。” 醉汉却叹了口气,沉下嗓音说:“投胎虽难,但生在这样的家庭才是一生磨难的开端。就像我女儿,从出生起就没享到福,将来只会更苦,她爸爸是个窝囊废,上个班陪领导喝酒,居然喝倒在路边,呵呵。”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沈洪福的表情立刻黯淡下来。 “可这不该是你四处游荡不回家的理由。哪怕一场梦,你的妻女也不会拒绝再见你的机会。” “啊?我难道……已经死了吗?” 醉汉愣愣地扭过头,一对眼眶空洞无物、漆黑不见底。 11 嘘,你过界了,不该直接与亡魂对话。 月猇的话语浮现脑中,一只手按住沈洪福的嘴,指腹来回摩挲他柔软的下唇。 他们之中,许多不知自己身死。 果不其然,游荡环绕在公安局周围的影子陡然凝聚,如同溺死之人捉住救命稻草,纷纷化为形貌狰狞的怨鬼,疯狂朝沈洪福的所在奔袭而来,恨不得将他撕碎啖食入腹。 已死之魂,晦涩、扑朔、幽暗如墨,不可轻信,亦要有防备。 哼,得寸进尺。 白色的龙爪猛然拍在身侧,瞬间将聚集的幽影打散,激起狂风煞气吹得大厅内的纸笔乱飞。 沈洪福双手抱膝,拼命往月猇海神的臂弯中躲,面儿上还得装得若无其事。 待尘埃落定,唯有一个小女孩还停留在他的腿边,轻轻牵起他的手指,来回摇晃。 “哥哥,我在公园的湖里看到了大姐姐,她好可怜,你去救救她吧。” 未亡生魂,还不快回去。 小丫头把月猇海神严厉的话语全然当做耳旁风,竟吐出舌头摆了个鬼脸。 “小妹妹,你真厉害,哥哥和警察叔叔都要感谢你。” 敢正面怼祖宗也是一种厉害。 沈洪福笑着拍拍她的脑袋,又给她点心吃,“快回家吧,你瞧阿公都急哭了,我们会去救姐姐的。” “行吧,你们要快点哦,那里好冷好冷,姐姐要冻死了。” 总算把小丫头哄走,几分钟后,丢电瓶车的老大爷接到电话,整个人“唰”得跳起。他又急又喜,口里喊着“醒了吗”、“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马上过来”,边哭边笑、慌不择路地冲出大厅。 而下一刻,莫警官脸色严肃地从讯问室里探出半个身子,再次喊沈洪福过去问话。 “我们刚从数百个短视频文件立找到了两个关键证据。” 遇害女孩在公园厕所中被人砸头、强|奸、拖走的全过程,因为偷拍男安装的摄像头,警方在没有监控的区域里获得了了凶手最清晰的画面。 莫警官后槽牙不断松开又咬紧,良久才继续说:“刑警队正在公园搜查,但我还是想问问你,能算出她的尸体在哪儿吗?” 回想起地铁里刺骨的寒凉,昏暗中的光点,没过脖颈的窒息感,沈洪福缓缓握紧双手。 “她的尸体被肢解了……跟石头一起装进肥料袋,沉到公园的湖底……凶手大概是园丁一类的,能接触到修剪树木的锯子。” 12 第二次从讯问室里走出来,沈洪福步履沉重、神情恍惚,再不似初次的轻松愉快,他宁愿这些事从未发生。 此时接报案大厅里又多了一对母女,母亲正教5岁的小女孩将手中的钱包交给民警姐姐。 打开钱包,里面正好有一条项链,找到项链的小夫妻又惊又喜,几乎是瞬间解除误会,拥抱在一起。 过不了多久,妻子就会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满怀期待地迎接新生命吧。 面如死灰的中年妇女与笑逐颜开的小夫妻擦身而过,视线掠过那个拾金不昧的5岁小女孩,压抑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 “奶奶怎么哭了,是谁欺负她了吗?”小丫头怯生生地仰头询问妈妈。 “嘘……娜娜最乖了,警察叔叔会保护奶奶的,奶奶只是想家人了。” “就像妈妈想爸爸那样吗?我想爸爸时也会哭。” “嗯,爸爸会一直陪在我们身边的,奶奶的家人也一样,会陪在奶奶身边。” 妈妈轻声哄着女儿,牵着她离开公安局,彼时夕阳被天际厚葬,她们身后忽然多出一道影子,如同三人相依为伴。 就连已死的八卦大叔都回家了,沈洪福叹了口气,默默走到中年妇女近处: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她的头发几乎白了大半,生命力在迅速消散…… 冤秽境既成,事主将无法入得轮回,大概会长久滞留人世间吧。 中年妇女神情呆滞,又像是回光返照般扑向沈洪福,作为母亲的直觉,她认定眼前的年轻人一定知道许多与她女儿有关的事。 “我女儿,她现在好吗?她还痛苦吗?她能安息吗?” 紧紧握住苍老粗糙的手,视线越过她肩膀后所能停留的地方,年轻女孩已经恢复了完整的模样,她努力展现出笑脸,向沈洪福点了点头。 “阿姨,她现在很平静……托我跟您说几句。” 听完这句话,中年妇女终由无声垂泪变为低声啜泣。 “上个月是您的生日,但是她忘了……对不起。” “您每天做的晚饭她都没怎么吃……早知道就不减肥了。” “好好生活,养一只猫吧,她最喜欢猫了,会经常来看您和猫的。” 沈洪福有一搭没一搭的复述着,原本嘈杂喧哗的大厅被安静缓缓淹没,全世界仿佛只剩一位母亲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 注释: 祖宗为何不让洪福直接跟亡魂对话:民间有种说法,鬼和人之间隔着一层界限,鬼看人跟人看鬼一样,都是很模糊的,加上很多鬼分不清死亡的感觉,以为自己还活着,迷迷糊糊地游荡着,然而如果有人和鬼对视或对话,这一层界限会被突破,如同打开了“鬼门”,周围的鬼魂会疯了一样缠着这个人。 所以,洪福只帮鬼魂跟活人传话,并不直接跟鬼对话(其实有祖宗在也没关系,就让祖宗享受一下英雄救美的快乐) 疑云(5) 13 “哎哟,洪福呐,爸爸的心肝宝贝儿子,可让你受苦了呜呜,看把孩子饿的,都啃碗了。” 沈洪福从盛煲仔饭的锡箔碗内抬起头,腮帮子鼓鼓囊囊,轻声挤出一字诗:“滚。” 眼前含泪当爹的家伙就是胡嘉毅,沈洪福室友兼对床,因为大一军训时就交到女朋友而被全系嫉妒唾弃的奇男子。 五分钟之前,他提溜着卤肉煲仔饭风风火火冲进局子里,上来就哭天抢地、搂搂抱抱,沈洪福实在挣脱不开,干脆当个随身挂件无视。 “这也太巧了吧,林叔叔就是这儿的刑警大队长。” 说话的女孩子是胡嘉毅的女朋友袁光夏,而她口中的林叔叔正是林天舸的爸爸,两位女孩都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而林天舸正跟局子里的民警们打招呼,看来从小到大,她没少在父母单位留守。 四人的相遇相识还得从【T大铁骨铮铮坦克团】的由来说起:大一的某个周末,胡嘉毅硬拉沈洪福去玩一个超火的恐怖密室逃脱,恰好与袁林二人临时组了局,开场说好的四坦平推团,结果胡袁林三位根本就是抱成连体婴儿尖叫,只剩沈洪福一人忙前忙后与NPC斗智斗勇扛起全场。 出乎意料的是,后来袁光夏竟然主动跟胡嘉毅表白了。 当然,胡嘉毅也好奇过他家袁光夏为啥没看上沈洪福,得到的理由是沈洪福“太帅太完美了不够真实反而有距离感”,而胡嘉毅“比较接地气”……真不知该难过还是开心。 “你怎么就突然被卷进凶杀案了呢?”胡嘉毅就会抱着沈洪福摇摇晃晃,全靠袁光夏在旁边帮忙收拾那些个大包小包,“好歹你也是个证人,怎么也不给派个盒饭?真过分。” “说来话长,之后有机会跟你们细讲嘛。” “可真有你的,你就在未来老丈人面前好好表现吧。” “啊?”沈洪福完全没理解胡嘉毅挤眉弄眼的意思,可把对方急得够呛,朝着林天舸的方向指指点点。 “说你跟天总啊,肥水不流外人田,懂不懂,兄弟?” “不懂,你小心被天总暴揍。”沈洪福将锡箔碗底最后三粒米扒进嘴,才依依不舍地放下筷子,“还有,有关我的姻缘一事,都很、邪、门、的,你最好别胡乱编排,免得倒霉。” 14 沈洪福十七岁时曾陪高中同学去县城的寺庙烧香,遇到街前有盲人摆摊算命,自称青鸟大仙能闻听天命。高中同学硬要拉他看热闹,刚走到跟前大仙非要批姻缘,说沈洪福是什么“早婚命格”、“命主难以生养子女”、“不如趁早挡此姻缘以免无后”……结果当场乌云蔽日平地起狂风,直接将摊位吹进垃圾桶。 据说当时围观的人都听到了凄厉鸟叫,要多惨有多惨,至于招惹了哪一路神仙不便细说。 “真的假的?我不信邪,我偏要勉强,我永远支持你和林天舸在一起,百年好合。” 胡嘉毅人如其名,勇毅可嘉。 话音刚落,他就后退一步反手撞到正端茶过来的袁光夏,直接被热水浇了裤|裆。 “哎,你说你惹那些做什么……”沈洪福默默捂住耳朵,不愿再听他近乎绝后的惨叫。 等办完全部手续,顺便加上微信,天色已晚,几人总算能回学校了。临走时莫警官正好要出外勤,顺带捎了他们四人一程。 “今天辛苦了,下次再请你吃饭。” “我没关系,您更辛苦。” 说完沈洪福才意识到莫警官口中的“下次”二字,难不成未来还要去局子好几次?! 沉默半晌,莫警官瞥了眼后座昏昏欲睡的三人,继续开口小声说:“那个湖有问题,水比冬天还冷,我们找了两个专业打捞队的师傅,进到湖水里没多久就冻得抽筋,根本待不久。” 沈洪福右眼微微跳动,从地铁里的鬼打墙起就违背常理,甚至还有意外掉入湖中跑了魂的小女孩,与其说湖有问题,不如说是湖里有东西,冥冥之中影响着周围的气和势。 “需要带我一起去看看吗?说不定能帮上忙。” “不用,林队说直接把湖水抽干,再邪乎的东西,没了水也翻不起浪吧。”莫警官笑了笑,很快又皱起眉头,“真正麻烦的在这儿,那公园是海阔集团私有,非拦着不准抽水,说老总在湖里摆了风水阵,抽完水要出事。” “嗯???什么风什么水什么阵???” “扯淡吧,破地方摆个鸡毛的风水阵,但是海阔背后有点关系,不太好得罪,所以上边儿派我去协调协调。” 15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站在公园里的,沈洪福也说不清楚,黑夜已经陷得很深很深了,遥远的灯火和残照是其明证。 他不自禁地回头望来时路,残照在瞬间被吸纳、分解,因而与他齐齐滑入苍茫夜色里。 仰起脖子,晦暗的光照之下满是成群的摇蚊,它们飞行时没有嗡嗡声,十分安静,因为对二氧化碳敏感,所以喜欢聚集在人的头顶,进行名为“婚飞”的交|配。 即使远离它们,那些黑点也会一直留在视网膜上,久久不散。 继续向前走,灯光不断地远去,左右每棵树都似垂首神伤,泥路上尽是纷纭错乱的足迹,层层叠叠的鞋印。 穿过黑黄相间的警戒线,沈洪福终于走到了湖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他低头查看,自己穿着白衬衫与深蓝色的裤子,竟然是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套衬衣西裤。 “什么嘛,吓我一大跳,原来是在做梦?” 沈洪福想起来,今天过得太疲惫,回到寝室洗完澡十点多就睡着了。 倘若在梦中死了,现实的你会变成傻子。 他循声转头,另个“自己”双手插兜闲立一侧,五瓣花状的红色瞳孔正眺向远方。 “祖宗?您老人家还会说风凉话呢。” 短暂的轻笑过后,月猇海神提脚迈入湖中,任凭祂踏水行走,湖面无波无澜,于是背着手朝后边的某人勾了勾。 沈洪福心领神会,连忙大步向前,又畏缩跟在月猇身后,牢牢牵住祂的手,小心翼翼踩在水上。 无论手心或是脚底,皆是紧实又冰凉的触感,彼时浸肘入夜风,进而鼓腋欲飞。 “哇,快看快看,湖心居然有两个月亮。” 他十分新奇地四处顾盼,甚至想弯腰去触摸月亮的倒影,却被月猇重新扯回身边。 虚影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是虚影,但这水中的月亮比天上的更近、更大、更亮呢,就像能摸到一样。” 沈洪福话音未落,就被月猇反手弹了一脸冰水,他拿袖子去擦,哼哼唧唧委委屈屈。 “干嘛拿水呲我,小心眼。” 让你清醒一点,别被迷惑。 沈洪福感觉身边的月猇海神正用猩红的眸子深深凝视他,假如目光有形,不知他此刻是否已经如火灼烧。 16 在月光清冷的照射下,水底的暗影不安地扭动着,没有诉说、没有声音,只是浮游在那里,若不注意到它,它便不存在,静静地流动汇聚。 沈洪福牵着月猇的手,跟随祂走到湖心,两轮明月恰好停驻于左右两侧。 普通人生活的世界之上另有层次,不为俗物所丈量,汇聚元气而生,气尽成物,降落在世界的既有且无之间,迷惑往来之人。 “湖水下面,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像在吸引周围的游魂。” 混乱的暗流,里面堆积着无数故去的灵魂,一丝丝从湖底游过,有如浓密修长的秀发,看不清女人的脸和身体,只有头发在水中摇曳。 廉贞破军,水中作冢。故意于水中作冢,供奉此命格之人。 月猇海神所言,竟是一句命宫谶语②:廉贞破军,即廉贞破军卯酉同宫;水中作冢,是说这个人一定会死在水里,或者水边。而今有人故意在水中放棺材,逆向供奉某个人,续命?还是改命? 未等追问,海神大人倏然仰天狂笑,像是遇到了无比可笑的事,笑过之后又神色骤变,变得阴森可怖起来。 沈洪福刚想开口,却被月猇捏住肩膀往怀中轻带,双臂搂过后腰紧紧相贴。 他猝不及防,在另个“自己”身上撞出一声闷哼,想要挣扎却被死死按住。 月猇撩起他的头发,鼻尖循着最为精致柔美的侧颈曲线,落在锁骨之上。 你就没想过,这里并非你的梦境,而是某个冤秽境?如若困囚,你将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沈洪福心里一沉,怎么可能恰好梦见公园,想必是被湖中的“东西”盯上了。 但眼前这位千年老登又在发什么神经?根本猜不透。 他被月猇海神抱在怀中,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连撒娇都隐约沁着哭腔。 “祖宗大人,能求您好好保护我吗,我不想变成傻子。” 灼热的视线终于从脸颊与脖颈间移走,耳边拂过月猇呼出的气息,卷入无比温柔的话语。 我当然会保护你,一切劫难都会绕过你往我这里来,毕竟我是你的守护神,对吧? 宛若回应一般,两人脚下的湖心如眼睑裂开一道缝隙,睁开了五瓣花状血红的瞳孔,无数黑色触手喷涌而出,梦魇游弋,疯狂吞噬着水底阴气怨魂。 倒映水面的两个月亮摇曳抖动、相互靠近,终于合为一体,洁白明亮。 ----- 注释: 关于几人专业:沈洪福与胡嘉毅是土木工程系(和尚系),袁光夏是法学系,林天舸是建筑系。 ②命宫谶语:这里杜撰了紫微斗数《太微赋》中的“破军暗曜同乡,水中作冢”。紫薇斗数是一种源于中国传统的星命术数,通过观察星象布局来预测个人命运。(好奇的可以看看倪师的天纪入门,但是,切勿盲信命理) 疑云(6) 17 深沉如湖水的喑暗,却清澈透明,如今朝外冒着丝丝黑气,向沈洪福显现出幽邃与明净交界的奇景。 他双眼微微闭合不敢细看,睫毛在皎洁月光下映射出细细密密的影子。 侧脸枕在月猇海神的肩膀上,颊边带着些许红痕,头发略显凌乱,胸膛微微起伏,仿佛困倦得将要睡去。 待耳边纷乱的扑簌振翅声消失,紧抱的臂膀亦有松动,沈洪福才如惊醒般挣脱出另个“自己”的怀抱。 “搞定了吗,这么快……” 月猇海神轻轻抬了抬下巴,以示肯定。 “好耶!不愧是海神大人!鼓掌!” 沈洪福模仿着【本山鼓掌.gif】,两只手在胸前舞出残影,硬是在阒静虚界弄出了雷鸣般的响动,哪怕贞子探头出来也得先喊一句“うるさい(吵死了)”。 谁知他中途还故意停下来询问:“我这样会不会很吵?” 不吵,你继续。 月猇笑眯眯地凝视他,脸上写尽“我看看你还能整出什么活儿来”的心思。 “不了不了,手拍麻了。”沈洪福自然是见好就收,马屁拍得过了就敷衍了,他四面踅摸了半晌,最后还是回到祖宗面前,举起手臂像告别那样挥动。 “祖宗大人,既然都解决好了,那我就回去了~哦?” 你自己全部都决定好了,那就回去吧。 口头虽答应了,但祂无有动作,这冤秽境内连鸟都飞不出去,显然是不打算放沈洪福走。 二人相对而立,像是倒悬在镜子中的无相法身,正与反,浸淫在紫湖的空白与虚无间,泛着阴暗的涟漪。 “诶?真奇怪,为什么我穿的是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套衬衣西裤?”沈洪福恰好低头,随口扯了个新话茬。 短暂的沉默过后,月猇血红的瞳孔收缩成束,又向他侵进半步,裂开嘴吐出长长的蛇信子,唇下尽是密密麻麻的尖牙。 那天我一直看着你。 猩红的花破云而出,天光一片闪白,花瓣如血滴洒高空,群起惊鸟如掠过的幻影。 与你相比,其他任何人都不过如此。 微妙的气氛使沈洪福进退失措……太吓人了,太难聊天了,多说半句都紧张到心跳加速、耳根赤红。 他的脑子急速运转,很快想到打岔的话头。 “说起高中毕业典礼,我倒想起来,那天我还在升旗台上表演过节目,唱的是《爱拼才会赢》。” 说罢他还不忘给自己“登登登登”打拍子,捏起拳头假装话筒在手,不管不顾地绕着圈子引吭高歌。 “……人生可比是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唱到高|潮时甚至还把拳头递到祖宗嘴边,试图让祂也加入。 可惜未等唱出最关键的“爱拼才会赢”,月猇海神轻弹响指,沈洪福脚底一松,“唰啦”地掉进了湖水中。 紧接着他就醒了。 怎么,我唱歌不好听吗?他躺在寝室床上忿忿不平地哼着。 18 三日之后,莲花公园的中心湖边。 黑黄相间的警戒线内,莫警官正和身着青灰长衫道骨仙风的中年男子并立闲聊。 “老师傅,这湖虽不大,可水抽得慢呀,辛苦您跟着我们守了三天,瞧出任何异状了吗?” 早在三天前,莫警官就收到沈洪福发来的微信消息,大意是湖中心有口棺材千万别打开,其他已无碍。 本来湖里放棺材这件事就超出了他人民警察的认知范畴,没曾想海阔集团|派来的风水大师更是危言耸听,非要说什么抽干水必死人。 要不是看在海阔的面子上,他早用“诅咒公职人员、传播封建迷信”的罪名把这个“假大帅”给逮进局子了。 不过,也难为这位风水大师日日夜夜都在湖边来回转悠,神色尽是不解,还一副精神崩溃状念念有词。 “太干净了,干净得很呐,完全不见有东西的痕迹,怎么回事啊?阵……这就被破了??” 好几次,他都想询问现场民警,背后是否有高人运作,次次话到嘴边都被林大队长庄重严肃、不可亵渎的神情噎回去了。 而在刚刚,就在第三日的下午,于众人惊呼喊话声中,湖水终于抽干了。 莫警官紧随风水大师匆匆奔向湖心处,见到了令他一生难忘的场景: 黑漆为地,朱彩繁复,雕刻华丽的棺材,正突兀地躺在那里,犹如幽冥而来的长匣,欺骗着隐蔽的太阳,冀求重见天日。 棺材的最前端坐着一具尸体,没有死于水中应有的巨人观,而是背靠棺尾、盘膝而坐、面目完好……待众人仔细辨认,竟是那个消失已久四处难寻的凶手! 而凶手的怀中,正紧紧抱着他想要抛入湖中的装尸袋…… 彼时四方众人沉默不语,唯有灰色的时间,对着黑色的天空。 …… (偷拍疑云·告一段落) 19 古建筑皆是时代洪流之旁支,可供洄溯的幽深甬道。林天舸举起单反相机,镜头穿越三百年贪婪攫取历史的血肉与骨骼。 继续平移时,画面中出现了沈洪福鹤立众人的绮靡形貌,他正仰头出神,四周的香火烟白缠绕着他烈澄璨然的脸,一与阳光触礁,便激出虚虚实实的幻象。 她按动快门,记录着眼前的浪漫主义画作。 这会儿一队旅行团停在两人身边,导游打开喇叭站在最前边,高高举起手中红旗。 “尊敬的各位游客,欢迎大家来到国家4A级旅游景点澐港海神庙,由于海神庙供奉的主神天后娘娘是海洋航运渔业守护神,因此咱们海神庙也是依山而建面朝大海。” …… “大家现在所看到的海神庙最初是由沈家出资于康熙三十九年建成的,后来在妈祖千年诞辰,也就是民国四十八年对木雕以及彩绘进行了整体翻修。” …… 沈洪福指指导游,又朝林天舸挥手,兴奋地招呼她过来蹭解说。 女孩清清嗓音,握拳作话筒采访到:“沈同学,请问老家变成旅游景点是什么体验呢?” “谢邀,人刚下拖拉机,虽然这里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也得听导游解说。” …… “接下来我们会先参观到前殿,也就是‘镇海殿’,接着继续往山上走,参观正殿以及后殿。镇海殿中供奉的是天后娘娘座下最骁勇善战的镇海护法武德将军金身,当地人也称为‘月猇海神’,大家顺着神龛往上看就是镇海殿非常著名的八卦藻井,整座藻井宛如蜘蛛结成的网,所以又被古建筑专家称作‘蜘蛛结网’,蜘蛛在中国古代被称为‘喜子’,所以寓意喜从天降。” …… 林天舸撑起眼镜,随着视线的抬升不断发出赞叹,虽然此处的照片在教授那看过许多,但真正身临其中又是另一番游兴。 …… “八卦藻井匾额上方有一对‘蟾蜍座’,古代文人雅士以蟾宫为月亮的别称,而举科高中又称‘登蟾宫’,所以如果家里有小孩要高考可以拜拜这位月猇海神。” “左右两边墙上的彩绘木雕也同样巧夺天工,右边展现的是‘月猇海神’诞生的故事,左边展现的则是沈家先祖修建这座海神庙的故事。” …… 20 等导游带着旅行团离开前殿,林天舸才向神龛敬香谒拜,她许完愿睁开双眼,看见沈洪福正从背包里掏出几袋泡椒鸡爪、魔芋爽之类的零食摆进贡盘,有些惊讶地问:“我一直以为敬神要用水果香花一类的,这种也可以吗?” “其实敬香就行了,至于贡品嘛,”他突然凑近,压低嗓音悄悄说:“这位是要放带血生肉的,但是当着游客不太好……至于别的贡品也没那么挑剔了,我吃什么祂就吃什么呗,鸡爪辣条牛肉干果冻巧克力都行~” “诶,你们关系这么亲近吗?”林天舸也学着沈洪福的样子,压低声音认真询问。 结果后者突然笑起来:“哈哈,正常人第一反应难道不是先怀疑真的假的吗?” 沈洪福熟练地敬香谒拜,将供桌上的贡品理顺摆好,又从神龛背后摸出个扫把四处做起卫生。 “明明就是你在火车上跟我说你家是灵媒世家可以通神明的,现在却反过来笑我,”林天舸从背包里拿出一袋还没拆封的牛肉干递过去,“麻烦你了,我还得在这里叨扰一个多月呢,帮我跟海神打个招呼。” “没事的,待会我去拿个工作证给你,你随意拍照画画,如果碰到有人乱摸那些彩绘就阻止一下。我姑母听说高教授的学生要来之后可开心了,说文|革那会海神庙能保存下来全靠高教授四处斡旋,想来神明也绝不会为难你的。” 林天舸连忙双手合十不断感谢。 “其实我也是上了高教授的古建筑修复自选课才知道这里的。” …… 两人边说边往山上正殿走,半路林天舸又忍不住好奇询问:“刚才导游小姐姐说的都是真的吗?” “嗯,雕刻彩绘的故事确实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哦,藻井下那个蟾宫……因为月猇海神是月阴之神,观月而动,和蟾宫折桂没关系啦。再说我初中的时候,有次考试忘了复习英语,就喊祂出来帮忙,结果竟然只考了8分!8!分!我的天后娘娘哦,我乱猜都能考上两位数的,竟然就傻傻的信了祂,害我被班主任骂个半死,我甚至都怀疑是祂故意整我,所以说高考拜祂绝对没用的,没用!我自己高考都没拜!” …… 与神同行(1)第2单元 21 瞧见眼前之人咬牙切齿,林天舸努力憋笑,又低声说:“那可糟了,刚刚我还听见有人对着月猇海神求托福分数呢。” “托福,托谁的福?”沈洪福瘪了瘪嘴,“只能托自己的福了。” “哈哈,我居然可以理解海神大人的心情,大概因为逗你很好玩,尤其是看到你疑惑不解,或者气急跺脚的样子……” 真的特别可爱,她想。 “啧,怎么回事呀天总,怎么连你也学坏了,一个两个的,专拿我寻开心。”沈洪福龇起门牙,拿食指戳她的肩膀。 “事实证明,e人也可以成为i人的玩具,只要i人够多。” 林天舸往上跨了两级台阶,回过头半开玩笑道:“你该庆幸你家祖宗不是那种白胡子、凶巴巴、满嘴八股文的老头,还能经常逗你玩儿,这样相处不挺轻松的吗?就像我和小夏。” 沈洪福却露出了极为纠结复杂的表情。 从九岁生日那天起,他就努力与这位神祇共同生活。若是论以神力与压迫感的强大与否、或者说“白黑|两道”通吃的路子,月猇的确庄严非常、也令人恐惧敬畏;但论神格心性,实在一言难尽,还净爱说些叫人捉摸不透的话。 “你的话有些道理,但我这心里更没底了。”沈洪福朝林天舸眨巴眨巴眼,浑身跟泄了气力似的,“逃是逃不掉的,你说我这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呀。” 两人尚未走到供奉妈祖金身的三川殿前,听见有人老远就在“小福老师~”喊得急又切……沈洪福循声往上瞧,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近处,笑着说:“陈三叔公,好久不见您,气色越来越好了,您怎么还能返老还童呢~” “看看我们的大学生,就是会说话嘛。”年近七十的小老头拉着他的手,笑得合不拢嘴。 寒暄几句,小老头就领他去见一对父子:“沈仙娘去城里参加节日法会,只能找小福老师啦。” 站在三川殿大门右侧的中年男人,派头相当“老板”:油头滑面大腹便便,脖戴金链手戴戒,腋窝夹皮包,腰间挂钥匙。他高中生模样的儿子则躲在后边埋头玩手机。 沈洪福立刻失了笑容,轻轻叹气:“张老板,去年我姑母就帮您看过了,您妻子得的病是胰头癌,是绝症,不是求神拜佛能解决的问题,您应该带她去医院。” 22 张老板微微躬着身子,用哀求的语气继续说:“哎,我这一年带着我老婆去了首都的医院,找了最好的医生,连国外专家都会诊过了,一点好转都没有,我求求您了,沈老师,还有沈仙娘那边您也帮我讲讲,多少钱都可以,让我出钱把这海神庙全部重修都可以!求求您了!救救我老婆吧!” “这不是钱的问题。先注死,后注生,神仙也救不了她,莫要强求。陈三叔公,还是麻烦您把张老板送出去吧。” 沈洪福后退两步准备走,却被张老板牢牢控住,硬被塞了一团东西。 “小福老师,别走别走,这是我的一点小小诚意,拜托您收下。” 摊开手掌心低头看去,竟是一枚纯金打的长命锁。 “张老板,我也想真心地劝劝您,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在妻子身边陪她,尽在外面拜些神神鬼鬼的,又有什么用呢?浪费时间罢了,您快回去吧。” 他将长命锁退还给张老板,无论陈三叔公怎么啊啊哦哦左右极限拉扯,转头就要离开。 就在这时,张老板的高中生儿子突然从手机屏幕上扯起头,不屑地嗤笑,“这些假神棍,平时收香火钱一秒都不带犹豫的,真正需要他的时候,就讲什么相信科学了,我呸,虚伪。” 沈洪福只觉得无奈,他不怒反笑,歪头沉吟:“张云澹?” 张老板瞠目愣神,仿佛被雷击中,表现出了肉眼可见的惊讶和恐惧,可他儿子却毫无反应地接过话茬:“什么啊,我叫张云泊。” “又不是叫你……张老板,是您的大儿子,刚刚在求我传话。” 说罢走到高中生面前:“把手给我一下。” 他的身体略微前倾,双瞳折射出幽暗的琥珀色——透明、真实、执拗,轻轻地带着些倦怠,似要将人勾走。 张云泊的脸霎时通红,扭扭捏捏地将手递过去握住。 神金,你脸红个屁啊?沈洪福满头问号,视线越过高中生的肩膀往后,瞥见了那个躲在张老板腿后摆鬼脸的小男孩。 “张云澹,双胞胎之一,出生的时候脐带缠住了脖子,先天缺陷,大概5岁不到就去世了……” “啊?你说我还有个双胞胎弟弟?我怎么完全不记得?” “嘘,安静。”沈洪福打断张云泊的插嘴,“而且他刚刚说,他是你哥。” 23 尽管站在三川殿侧面的角落,来往游客还是被潜藏的八卦热闹吸引,慢慢聚拢过来。 “他说,你学习成绩太烂了,连大专都不定能考上,让他这个当哥的很丢脸。” “另外,上次你的手办摔坏了,和阿金没关系,是他不小心弄掉的,所以跟你道歉。阿金是你家狗的名字?” “对了,他还叫你不要对着粉红软件里的萝莉本子手冲了,一晚上冲三、四次,可太刑了……影响学习。” 张云泊几乎都要尖叫扭曲阴暗爬行,尤其是围观人群中已经传出阵阵笑声,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不该嘴欠,现在直接社会性死亡,连夜逃去火星都来不及了。 “不过他说,你买的漫画他也很喜欢看,陪你一起看漫画的时候很开心,你的身体很好,不像他。希望你以后能好好学习。” 听完这句话,张云泊直接抿嘴沉默,低头看脚尖在地上画圈。 “然后是爸爸……” 迎着沈洪福转过来的脸,张老板显得异常激动,连忙凑到跟前喊:“儿子!” “别趁机占我便宜啊……” “对不起对不起,小福老师您说,您继续说。” “少喝酒,少抽烟,您以前经常彻夜不归去应酬,他很担心,还是希望您保重身体。” “另外,他最近终于能和妈妈说上话了,以后也会好好陪着妈妈,一直照看您和弟弟的,你们放心吧。” …… “没了。” “谢谢小福老师。” 张老板总算平静下来,痴痴地望着虚空发呆,想必也不会追着他塞金塞银了,沈洪福别过陈三叔公,低头挤开人群,继续领着林天舸参观海神庙。 林天舸也是许久才回过神,怔怔地说:“那天在公安局听我爸他们说起你,也只是有些惊讶,今天亲眼见到才觉得……” “吓到你了吗?对不起。” “没有没有!虽然我确实挺害怕阿飘的,但是刚才是他们的家人嘛。你害怕的,却是别人心心念念想见的,反而也没那么恐怖了。” 沈洪福被林天舸的话语所触动,沉默数息才开口,“你以前应该从来都不信这些吧。” 林天舸点了点头,“我从小在爸妈单位长大,很难相信世上有鬼神,许多事归根结底还是人的事。” “其实……我也不信,并不是怀疑祂们的存在,而是不信祂们会降临在普通人身上,去帮助另外的普通人。 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么可能会关心渺小凡人的幸福与苦难呢。” 说完这句话,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这样是不是很矛盾,很奇怪?明明有这种能力,也干着相关的事情。” 24 “要我说,你不矛盾也不奇怪,只是没人能回答罢了。”林天舸思索片刻,随即双眼亮起,嘿嘿笑道,“你怎么不去问问神奇的海神大人呢?” “啊?问祂呀……下次吧,祂也不是小爱同学,随便喊一声就会冒出来。” 两人又跟着旅行团转过正殿与后殿,等再次返回妈祖金身前,却发现张老板和张云泊还未离开。 这个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中年男人正跪在神龛座下,双手合十不断磕头,虔诚默念“天后娘娘保佑”,或是起身偷抹眼泪。 俯视他的是天后娘娘的宝相与三川殿的藻井,布满象征物的天离他无限的远,比真正的天更加遥不可及。它带着一种存在于物理解释的宇宙之外,无法亵渎的庄严与孤高。 张老板难道真的不清楚妻子的癌症已无力回天?沈洪福想,大概只是希望有人能帮忙解开这无果的执念。 他不禁垂下目光,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护身符,走到男人身边递了过去。 “这是沈仙姑亲手缝的,月猇海神开过光,驱邪避煞,你就戴着这个回去,每天跟儿子一起陪她聊聊天,带她去看看漂亮的风景,不要到处求神拜佛了……” 沈洪福走到神龛边,端起一只焚香燃烟的小铜炉,围着男人绕过三圈,以示净化与加持。 淡紫色的烟雾颤动着,溶去了喧嚷、消弭了繁芜。 “其实我爸就是胰腺癌走的,在我不记事的时候,而我到现在都没见过他……很多人都没有机会跟家人好好道别,张老板,你要珍惜她最后的日子。” 在张老板的声声道谢中,沈洪福退到了三川殿门口,还未等他转身离去,一对老夫妻抱着一条狗挤到跟前,神色怪异。 “叔叔阿姨,这里不能带宠物进来的。” 两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良久才终于说:“这不是宠物,这是我们的儿子。” 沈洪福盯着这条狗,眉头紧皱,仿佛被什么哽住,不言也不语。 还是林天舸在旁边替他说,“我知道您二老把宠物当家人,但是规定就是不能带进来,再说了,二位也不想亵渎神明吧。” “不不不,其实我们来海神庙就是想找沈仙姑问问,在这条狗的身体里,到底有没有我儿子的魂魄。” 这下换成林天舸瞪大双眼望向沈洪福。 而在沈洪福的视域之内,这条狗身上黑烟缭绕,从不知道哪处发出奇怪的声响,仔细听来,仿若人言。 “妈妈,我想死……想死……爸爸,我想死……想死……” 它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与神同行(2) 25 那是一个平常的日子,风很大,茫茫灰色从空中缓缓降落,淹没了城中的每个高楼。 他们的儿子在那天跳楼了,落在城区的马路上,溅射出一滩血与肉,留下扭曲碎裂的尸体。路上没有车流往来,也没有别的行人……但据某个晾衣服的大姐说,曾见过一个年轻女孩站在尸体边,看了许久才走。 之后过去了好几个月,夫妻俩都无法从中年丧子的哀恸中走出来,于是找到了永泽县下边一个叫渌安村的地方,据说村里有座“余汐爷公”庙,非常灵验。 于是他们带了三牲五果去庙里祭拜了这位“余汐爷公”,许愿让儿子回到他们身边。没想到顷刻之间天色骤变,眼看着暴雨将至,漆黑的雾掩盖了广大的荒原。 当天深夜里雷声滚滚,忽有脚步声从屋外的走道上传来,停下,又听见钥匙在叮当作响,来人似乎找准一把,粗鲁地插进锁芯,捏着钥匙柄,反复地去转动它,整个人沉浸于其中。 妻子跟随丈夫走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看见了一条流浪狗。 他们高兴地以为愿望实现,余汐爷公真的把儿子送还回来了,尽管以狗的形态。 而后驱使二人坚定想法的,是这条狗会自己进到儿子房间内,找到原来常用的物品……甚至连吃饭时都会自己跳上桌椅,在碗中食用曾经爱吃的菜饭,简直与人无异。 假如这般寄情于宠物,他们也能相安无事、好好生活,但诡异的事情却一件一件的出现在家中。 起初是厨房角落的黑影,每当夜晚去厨房接水喝时,总能隐约瞧见有人站在冰箱旁边动也不动,打开灯又消失不见。 终于在某天半夜,他们听到了厨房中窸窸窣窣的响动,便从卧室出来,躲在门后偷看,发现一个人正开着冰箱门、半蹲在冰箱内翻吃找食。 仔细看去,那人长着荒骨似的颅顶,鱼吻状的眼袋,渔网一样的胸膛与干瘪的肚腩、灰草般的下身。 二老怕到浑身发抖,抄起扫把慢慢走过去开灯,却只见到那条狗,安静地站在冰箱前、满嘴血肉残渣。 那天,他们将狗锁在儿子的房间里,整夜都能听见狗用爪子疯狂地刨门、叫嚷,直到将嗓子叫哑,然后声音变成宛如男人的哭泣、尖笑,反反复复。 第二天就被邻居找上门来投诉。 他们打开儿子的房门,这条狗竟猛地朝脸扑来,恍惚间那巨大黑影根本不似一条狗,更像是一个人。 还没看清那人的脸,脖子就被掐住,那人张开嘴巴时,只能看见他的牙齿全然黑掉。 邻居被眼前的状况吓跑,老人也被狗狠狠咬了几口,送进了医院,最近才回家。 本打算把这条狗处理掉算了,可一想到这是他们的儿子,又只好将狗留下,关在房间里养着…… 于是就有了今日抱狗来海神庙之事。 26 “咱们家的大学生终于回来喽!我和你大伯啊天天都在盼你想你!” “还有林同学,建筑系的高材生,欢迎来我们永泽县玩!” 抚养沈洪福的大伯一家在海边经营民俗客栈,堂哥则是开了个本地特色菜馆,一家子都靠着旅游业吃饭,这里虽不是什么大热景区,但暑期的营收还是相当不错的。 现在一家四口外加林天舸就在堂哥的私厨饭馆里吃晚饭。 “今天下午碰到我三叔,哎呦乐坏了,他那叫一个激动,胡子啊手啊都在抖。”沈洪福的大伯母模仿着陈三叔公的动作,笑得前仰后合。 他大伯使劲往两位大学生的碗里夹菜,“来,多吃点,今天刚回家就这么忙。林同学也多吃点啊,都是当地的特色,不要客气!” “洪福呐,你看你都带女同学回家了,怎么也不给我求个姻缘啥的……” “哥!停!”沈洪福从堆成小山的饭碗里抬起头,“姻缘是禁忌话题,你怎么忘了?” “我说我的姻缘!怎么就禁忌了?”话虽这么说,堂哥还是紧张地放下碗筷,双手合十对天念叨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一家人又拉了会儿家常,沈洪福才开口问他们,“渌安村的那个余汐爷公庙是阴庙吧,离咱们家也不远,以前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哦哦,那个庙是你去上大学之后突然传起来的,说是这个余汐爷公修炼得道,所以有求必应呢,好多人去拜拜。” “可我瞧着这位余汐爷公不似什么正经神祇,满满的恶趣味,难道就没出过别的事吗?” 沈洪福想到对方将死人魂魄塞进狗的身体里玩弄折磨,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别扭难受。 “这……还真没听说呢。”一家人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我打个岔哈,你们说的‘阴庙’,那是什么地方?”还是林天舸打破了沉默。 大伯笑着替她解惑:“你看海神庙,就是正神天后娘娘的宫庙,即便天后娘娘本人不亲身驾临,也有座下月猇海神代行神职,来问事解答,都是有编制的神仙嘛。 但是阴庙,供奉的都是鬼啊灵体啊这些,还有那种意外横死的人,亲戚就帮忙出钱建庙供奉安抚,避免抓交替②,久而久之就有修炼成‘仙’的,所以在这种阴庙许愿,特别灵,有求必应。” 林天舸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沈洪福,小声说道:“那岂不是抢了正神的香火。” 沈洪福理解到她的眼神,噗嗤一笑,“现在人本来就都是实用主义信仰嘛,谁灵验就信谁,搞得宫庙佛寺道观跟名利场一样,都是生意,随便他们想拜谁就拜谁啦~” “话这么说是没错,但是林同学,阴庙还是别去拜哦,一定要听阿姨的,跟那个许愿真不好。” “嗯嗯,您放心,我不会去拜的,我最近都会待在海神庙里。” 沈洪福啃完大鸡腿,深思熟虑后还是抬起头说:“大伯,等会能不能给我拿瓶福矛窖酒,我出去一趟。” 27 晚饭后林天舸要回房间整理行李和资料,沈洪福则是拎着印有海神庙lg的周边小布袋独自走上了海滩。 夜晚的海滩上游客不多,偶尔会有人放烟火,他仰头望去,眸中映出数束金色华彩,光暗明晦交替,同时也照出他脚下的巨大阴影。 他轻松惬意地展开双臂伸起懒腰,感受海风倾听潮声,又忽然心血来潮,像要飞翔一样向前跑,在沙滩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最后双脚踏进水里,对着海浪的方向轻声呼唤。 “祖宗大人?海神大人?哈喽,我有事要求你,你快出来吧。” 你心情很好。 月猇的声音伴着潮涨而起。 “半年都没回家了,当然开心啦!今天我还去海神庙看你了,给你放了好多吃的呢,你开心吗?” 嗯,我知道。 沈洪福回头在沙滩上找了个椅子拖到海边坐下,又从随身小布袋里拿出一瓶福矛窖酒和杯子,清了清嗓子试探着。 “那你知道隔壁渌安村有个余汐爷公庙吗?那个余汐爷公在你地盘抢你香火诶,你都不生气吗?” 罕见的沉默过后,月猇海神才回了他一句。 谁? 诶?这就是编制神的松弛感吧,沈洪福想。 “有人求我帮忙,所以我明天打算去看看,但是我是属于……你的嘛,哎不对,这句话好怪。” 他的耳根微微泛红,挠了挠头继续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我怕对方误认我是去砸场子的,所以,想求你明天陪着我……罩着我。” 说完,他打开酒瓶,斟满一杯酒,拿在手里举向前方,“喏,孝敬您老人家的。” 沈洪福,你求我帮你去砸场子,自己不先喝吗? “都说了不是砸场子,就去看看而已。”他又从小布袋里掏出一瓶可乐,“你看,我带了喝的。” 可转念想来,给大老板大领导敬酒自己却喝可乐似乎不太好,于是率先松口,“好吧好吧,我先喝,不就是白酒吗,我土木僧总要学会的。” 说罢将手中这杯酒仰头饮下。 咳咳,好辣,好呛,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喝白酒,喝完还不忘砸吧砸吧嘴,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而轻飘飘的。等等,说不定自己酒量还挺好? 你别喝醉了。 连神明都在劝,但沈洪福双颊绯红还得意洋洋,“哼,完全没关系,我感觉我酒量可好了。” 他倒了一杯撒进海中,算是敬过月猇。 结束后他意犹未尽地再随一杯,撒一杯……不自觉中已酒过三巡。而庞大的黑影,以及黑影边缘无数游动的纤细的触手,它们不断向沈洪福聚拢,直至将他包围。 “嘿嘿,我今天在海神庙里看事厉害不?快点夸夸我!” 沈洪福乖巧地抱膝坐在阴影中,脸上露出娇憨纯净的傻笑,滚烫的潮红从他的耳根蔓延至后颈。从未见他如此明媚的笑容,那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美景。 泛着幽光的鳞爪从身后的深黯中显现,跗上他蝶翼般的肩胛温柔摩挲,感受怀中人如振翅般的颤动。 他随手拧开可乐喝了一口,突然喊到:“天呐!这个可乐在咬我舌头,好疼啊。” 是吗?把舌头伸出来让我看看。 细细密密的触手抚上他脸颊,游动到红润的唇瓣上轻柔摩挲……随着他听话地伸出舌头,惩罚似地深入他的齿间,捏着舌头摆弄搅动。 再次拿出时,一缕口涎拉长成丝。 月猇的脸逐渐于上方浮现,除却最明显的那对红眼,其上六只眼瞳逐个睁开,八只似人非人的眸子中此刻皆齐齐映入沈洪福湿漉漉的瞳孔中。 ----- 注释: 三牲五果:供奉祭祀的标准套餐。这里是小三牲,鸡鱼猪,五果是五种水果。 ②抓交替:民间的说法,意外身亡的人死后抓下一个人替死,才好去投胎,溺死或者吊死的情况会比较多,因此会有死者亲属给溺死的人修建水流公庙,给未婚女性修建姑娘庙,这些都属于阴庙。 与神同行(3) 28 沈洪福光着脚,抱膝坐在椅子上,海浪缓缓淹没他的拖鞋,渐渐叠着层层,反拥高天不断绽开的须臾花火。 喉咙深处还残留着怪异的感觉,舌上尝着海水的苦咸,冰冰凉凉;连同上颚,像被触须细密地搔拂,酥酥麻麻。 修长的指节碾过他的唇,将逸出的低吟全部搅入口中,压回舌底。 下巴被一只手轻轻拿捏,迫使他继续仰头,微红的眼角沁出泪水,迷迷蒙蒙。 等下一波烟火升空,庞大的黑影随即消失在明灭交替时,取而代之的是另个“他”,以及半张人脸。 他眯着眼看向月猇的半张人脸,盯着说话时反复开阖的嘴唇,露出的尖牙,以及分裂的细舌。 真可惜,你未到十九岁,而我必须遵守约定。 沈洪福几乎能听到心脏在剧烈跳动,神明对他的渴望,传递至灵魂深处…… 幻像,不安,迷惑,暧昧不清。 “祖宗祖宗,你在说什么啊,我没听懂。”他有种控制不住的晕沉感,眼中尽是炫目的幻觉。 月猇手臂的鳞片下裂开许多缝隙,挣扎脱出的金色蝴蝶展翅而飞,蝶翼上一对五瓣花状的红色暗纹,仿佛是神明的双瞳。 它们扑簌着金色碎光,一只又一只吻过沈洪福高挺的鼻尖与额发,环绕着他飞过一圈又一圈。 我没那么老,叫哥哥。 “唔,你才不是我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老公~嘿嘿,你真厉害。”沈洪福恍然大悟似地点点头,伸出双手摆出一个抱抱的姿势。 我当然厉害,你清醒之后可别发疯。 黑色的影子倾身贴近,嘴唇熨过他的眉心,缓缓舔舐着上眼睑,感受柔软的眼球与扑簌的睫毛。 许多触手抚上他的膝盖,或是顺着小腿的弧线向下,轻覆脚背;或是撩开上衣顺着腰线向内,抚过敏感的小腹。 如水合水、似空应空。 不知过了多久,沈洪福的脑子被海风吹醒了四五分,才终于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啊!我的拖鞋……既美观,又好看,上面还有小图案……的拖鞋,冲进海里了。” 他在海边假模假式站了会儿,翘动着脚趾思考如何回家,却被不知哪来的头发缠住了腿,冷不丁惊叫出声。 他眼底趴着个非人非鱼的长发溺海鬼,肿胀发黑的手正努力举起一双拖鞋。 “谢,谢谢你啊。”沈洪福瞪大双眼,弯腰接过他的拖鞋,“祝,祝你早日投胎,加油。” 退下。 冰凉的敕令响起,溺海鬼又随海浪摇荡着漂向远处、很快消失不见。 沈洪福剩余的五分醉意也给彻底吓清醒了。 29 暑假总算开始了,沈洪福难得睡到自然醒。 “嘶——!” 他倏然坐起,双目勾勾直视,一些记忆线迅速收拢,尤其是那二字称呼,越仔细回想越恨不得发疯吸氧。 揉了揉些许散漫的头发,翻身下床洗漱换衣,蹬上运动鞋出门晨跑,又买了一包纯牛奶,慢慢用吸管吸。坐下在食摊的小桌边,叫了份面线糊,吃的时间老街上自行车电瓶车渐成群,贴着桌边窜过,喷出的烟火味沉落在痂边的面汤锅里。 日光已经燥热,预告了季夏新的一天来临。他站起身和老板笑着寒暄几句,扫码付了钱,慢慢走回了姑母家的自建小三层。高中毕业后他就从大伯家搬到了这边,主要也是为了方便姑母的指导与保护。 刚进门就看见月猇海神的小型神龛供奉在会客厅中央,龛边还放着昨夜没喝完的那瓶福矛窖酒。 沈洪福恭恭敬敬地焚香三支,又拿毛巾仔细擦着神龛上的灰尘:“最近老跟你聊天,站在这里反而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你等会记得罩我啊。” 渌安村距离他家不算太远,骑自行车半小时就到了。根本无需打听位置,老远就能听见余汐爷公庙外敲锣打鼓热闹非凡。 跟随人群走到近处,竟然是一辆卡车拖着戏台子在庙外的空地上表演高甲戏。 沈洪福顺着庙前一块块平整油亮的稻田向东望去,即是峙立的中央山脉,衬托得稻田像一张张翠禽羽毛织成的毯,使人豁目开襟。 “嗨,你好呀,自行车可以停到这边棚子里,放心,不会丢的。” 身后有人轻轻拍过他的肩膀,随即响起女孩子脆亮的嗓音。等沈洪福回过头,两人皆是一愣,大概并不容易在这种地方见到年龄相仿的人。 女孩个头不高,初看小巧玲珑,圆圆脸单眼皮,笑起来聪慧机灵。 “这高甲戏……是村里在做大醮吗?” “没有,这是还愿的酬神戏。余汐爷公不求金银钱财物,只爱热闹、爱看戏,所以大家就会请各种戏团来表演,每天都有好几场,闽戏、梨园戏、木偶戏、歌仔戏、高甲戏、打城戏……什么都能看到,还有人请舞团来跳爵士舞呢。挺少见的,对吧?” “嗯,确实新奇。”沈洪福放好自行车,心里不禁嘀咕:阴暗残忍却喜欢乐子,这位余汐爷公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叫郑筱筱,就在庙里帮忙,我带你去拜拜吧。” 见他非常好奇又很感兴趣的模样,女孩便想主动引他四处逛逛,于是乎两人边走边闲聊着。 “麻烦你了,我姓沈,大名洪福,先前都在外地上学,今天第一次来,听说这里很灵验。” 郑筱筱并没有马上接话,而是反反复复念过他的名字。 “沈,洪,福,洪福齐天……给你取名字的人一定是特别宠爱你的长辈,希望你一辈子无灾无痛,幸福快乐。” 可惜替我取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他想。 沈洪福早已习惯周围人对他名字的反应,笑着打趣说:“你们都说这名字挺好,我倒觉得不如沈吉祥好听,沈如意也可以呀~” “哪有,后面两个更像女生的名字。” 30 从郑筱筱寥寥数语的介绍中可以得知,余汐爷公庙本来是私人盖的一间不知名的阴庙,就像许多村子里都会筹钱盖的那种,庙公原本只是一个普通村民,因着某天被余汐爷公托梦,借他的身体看事,所以才有了今天这样的场面。 也正如众多村中阴庙,余汐爷公庙并不算大,前后仅有一通间,沈洪福跟着郑筱筱走到侧面,扫码买了金纸和香油。 “洪福,你知道的吧?阴庙和阳庙不太一样,在这里许愿要讲清楚愿望和还愿多少的,只讲愿望不讲代价很危险…… 如果愿望达成,一定要来请戏班表演的,可不能忘记。对了,今天庙公黄师傅也在,你要问事的话可以排队。” 说是先前有城里的富商过来许愿,承诺了实现愿望要摆歌仔戏台唱三天九场,结果还愿时他并没太上心,随便请了个戏班唱了一天就撤了,没多久这个富商就出了车祸,路上好好的四个车胎全爆,人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 在阴庙许愿虽灵,但就像是高利贷,拿到的东西也应是自己受得住还得起的,不然轻则被纠缠报复,重则性命不保。 这也是大伯母不让林天舸拜阴庙的原因之一。 两人走进庙内,香火缭绕却并不透光,仿佛给视域蒙上一层幽喑的古色。最深处的主神坛位共有三层,放了数不清多少尊神像,每尊的大小、造型、服饰都不太一样,似乎是由众多信徒送来供奉的,因香火鼎盛,面部都被熏黑了不少。 沈洪福将金纸香油置于神坛前,请香三支,却并未跪拜。 他的注意力全被左手边排队问事的状况吸引:庙公黄师傅是个清瘦的中年男人,他佝偻脊背坐在那处,身上透着股诡异的凝虚之气,仿佛灵魂离体、要给别的什么东西腾出地方,他不停地自言自语,像是周围站着个肉眼不可见的人。袅袅的香火似一张不透风的密网,把他牢牢地囚在某个位置上,可怖地翻着白眼。 “你的能量太弱了,余汐爷公说,就算给你富贵你也无福消受,突来横财恐有灭顶之灾。” 坐在黄师傅对面的男人焦虑地抖着腿,双手在膝盖裤腿上擦了又擦,眼珠子四处乱瞟,“那该怎么办,我这辈子还能翻盘吗?” 原来是个烂赌棍,沈洪福眉头紧皱,不过阴庙这种地方就是会来很多求偏财的人。 “我先想办法给你加强能量,让你能承受往后的财运,再求余汐爷公给你改命……有人会引你到后面请两种特殊能量的矿石和护符,你每天都要贴身佩戴。” “好好好,多谢师傅!多谢师傅!” 烂赌棍千恩万谢拜了又拜,跟着另一个人离了场子,往庙后边去了。 虽然烂赌棍不值得同情,但这个黄师傅更不可信……沈洪福有些无语,此人扮演起乩上身的确有模有样,但话术太假了,纯靠骗人怎么做到“有求必应”、“非常灵验”的? 除非这里还有一位真正的灵媒,正躲在暗处窥视所有。 31 紧跟在赌棍后面问事的是一对夫妻带着青春期儿子,大概说儿子以前都很听话很怪,自从上了初三成绩一落千丈,也不爱学习不爱回家,整个人都性情大变,不知是何状况。 黄师傅又是一通好似癔症那样的状态,白眼珠子使劲翻,头忽然就耷拉下去……等他再次缓缓抬起头来,神情和声音、语调都变了,用某种极为诡异的嗓音说:“厉鬼附身,恐有性命之虞。” 夫妻两人显然信了,惊慌失措又着急上火。他们不自然地躲避着男孩,连忙询问黄师傅该如何化解。 懒得听黄师傅瞎扯,沈洪福始终盯着那个男孩,见他全程面无表情,只是脖子上的青筋若隐若现,似在强忍着父母的贬低和控诉。 在被人侮蔑成厉鬼附身后,他终于动了右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用大拇指紧紧按着——那是一把削笔的小刀。 能看得出来,他正在下定决心,某种必死的决心,他也在暗示自己,也需要勇气,连脊背都透着绝望和愤恨。 正当他打算用小刀自残时,沈洪福三两步走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真不懂了,说你们不爱孩子吧,偏要带着他来庙里问神问鬼。可你们既然爱他,为什么宁愿相信他被厉鬼附身这种屁话,也不愿意跟他好好聊聊,了解他的想法呢?” 沈洪福将男孩拉到自己的身边,神情极为严肃。他真的很生气,无法忍受有人在他面前被逼到要自杀。 “你们夫妻,当爸的从来不回家,整天在外面陪其他女人,孩子都生了两个;当妈的只会打骂,把怨愤发泄到儿子身上。 他才十五岁啊,怎么可能承受得住这些?你们不反省自己也就算了,还在这里求假神棍作法驱鬼,真的想逼死他吗?” 男孩扭头望向沈洪福,愣愣的出神,复杂的情绪几乎要溢出双眸:特别精致绝美的侧脸,背对着神龛立在那里,像是从天而降、专门拯救他的。 “你,你谁啊?!怎么知道这么多事情??”“喂!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屁孩,就在这里胡说八道。” 一番真话过后,在场有多少人破防,不言而喻。黄师傅,庙里的帮工,男孩的爸爸,好几个人对着沈洪福虎视眈眈,推推搡搡的想要把他拉出去暴揍。 倏然间,狂风乍起,卷入庙中顿时吹灭了神坛前燃烧的线香金纸。 鸦雀无声的寂静,笼罩着所有人惊恐的脸。 待沈洪福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大概是在他发现庙中所有人,无论当事人还是围观之人,每个人都神情大变宛如白日见鬼之后。 怎么都这样看着我,是我背后有什么东西? 他惴惴不安地扭头瞥过一眼,才发现不仅仅是线香金纸熄灭,他身后三层神龛上所有的塑像竟然全都转过了身子,阴森森地背对众人。 这意味着,无论此间庙里供奉了哪路神仙鬼怪,此刻全都退却回避了。 沈洪福也是初次遭遇这种状况,他环顾四周,视线落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我天……都说了不是来砸场子的啊祖宗。 既然诡事已然发生,他也只好狐假虎威,顺势指向黄师傅,冷冷道:“你还不够格,让庙里真正能通神的人过来跟我说话。” 他话音刚落,郑筱筱就从人群里走上前来,对着他笑了笑。 “洪福,我替黄师傅向你道歉,如有得罪,请多多担待。” 与神同行(4) 32 积年未曾修葺过的阴庙,被烟熏过的黑色蔓延。作为神明背面的幽暗场址,黑色胚胎的孕育与庇护处,难以渗透进萤与日的残渣。 一树浓姿独看来……拗怒之中,自饶和婉,在晦暗神坛前方挺拔伫立的沈洪福,仿佛彰显出众生独占殊胜孤树繁华而不可得的欲妄。 他睁开琥珀一般明亮的双眸,微微自然卷的头发,发尾被随意抓到眼角眉梢,露出白皙的额头。也许是色彩过于鲜明,有种置身人群被目光环绕却反而疏离的另类瞩目感——沈洪福好像自带光晕,可为了冲淡某种不真实感,他的长相又格外的温和亲切,眼睛里跳动着粼粼光彩,天真而无邪。 他像是荧火,只要将自己燃烧殆尽,就知道远近四方,不可能会有光了。 当三层神龛上所有的“神像”全都转过身子,阴森森地背朝众人时,郑筱筱不由得瞪大双眼,内心有股强烈的念头,此间内的一切灵体与生人,都需为面前之人而退避,否则…… 她开始疯狂思索对方出现在此刻、出现在余汐爷公庙中的理由。 沈洪福紧紧捉住那个初中生的手,面无表情地站在众人的逆向,以沉默维持着阴庙内的诡异平静。 “儿子,还不快过来。王宗宾!你还听不听话了。”最后还是男孩的父亲先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我不过去,你们都是坏人,我死也不会听你的话。”男孩半个身子躲在沈洪福的背后大声嚷嚷,“我宁愿从来都没出生过。” “妈的,老子花钱把你养这么大,你个不孝子!” 眼看着场面要升级为父子相残级别的伦理纠纷,沈洪福直接打断他们的争吵,不动声色地说:“刚你们不是认为儿子被鬼附身了吗,正好我和郑仙姑都可以解决问题。所以今天王宗宾就待在我们身边,哪里都不能去,否则……后果自负。” 这下反倒是男孩的父母不愿意了,早先信了庙公的话是一回事,真要把儿子独自留在阴庙里折腾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那可不行,我们凭什么信你,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男人不顾妻子的劝阻,继续反驳。 这时,郑筱筱走到双方中间,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拿起月斧,她甚至微微一笑,然后将钢制的斧刃劈过肩背,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又转动着斧刃砍向双手手臂,带着血与金属的残酷味道,划过额头与脸颊。 她抖擞肩膀一步一步走到男孩的父母面前,纵观整个过程,她都毫无痛苦之情,甚至见不到一滴血。 场面再次骚动起来,不知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仙姑起乩了”。 如果说黄师傅表演的是吟唱自语、失魂舞蹈的“文乩”,那郑筱筱则是操持法器以现神威的“武乩”。 “信徒王安贵听令!将军驱邪除煞,尔等速退!”她仿佛游走在半神半鬼之间,冷冷说道。 33 七星剑、铜棍、鲨鱼剑、月斧、刺球——当某地出现邪煞之事,供神则会降驾武乩、操持此五项法器驱邪除煞。当武驾乩童以此五宝劈砍自己的头顶或者背部,则代表着神明正在代替人们受罚受罪。 “疼不疼?”事后沈洪福就问了她这么一句话。 “不疼,我从小练的,哪怕出血也没什么。”郑筱筱咬了一口雪糕,又甜又冰,“你呢,真是来庙里踢场子的吗?” “哎呀,真的不是!” 如果说前边神像倒转给了众人些许心理恐惧,那郑筱筱这种就是彻底的视觉震撼了……除了高甲戏得继续唱完不敢走,庙门关闭,其余看热闹的人都跑了个七七八八。 脱离“成年人”的复杂目光后,三人反而回归了小孩子的松弛自在,一起坐在小卖部后门台阶吃冰棍,尤其是听到沈洪福说请客时,郑筱筱和王宗宾都不约而同选了小卖部里最贵的松露巧克力口味梦龙雪糕,狠狠“宰”了他一笔。 “黄师傅是你的亲戚?”沈洪福想,他也是算是从小在宫庙里长大的小孩,但他比郑筱筱幸运,毕竟这件事是他家的世袭制工作,而不是为了吃饱饭而经营的生意。 “不是,他只是养大我的人,我是弃婴来着……他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而我倒是可以看到、能听到一些东西,只是那些东西常常骗我,又爱捉弄。以前扮仙姑看事常出错,我就会被他打骂,或者关在庙里饿肚子。” 郑筱筱讲起过去,稀松平常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可当说起近来,她不自觉地深吸一口气,“最近几个月,我好像遇到了真的神灵,跟以前所有问过的东西都不一样,洪福,这种清晰的感觉你肯定了解的,对吧?” 视域中全是她满心期待的眼神,耳畔亦是她求证般的追问。 “其实我是那种,如果触碰到一个人,就能回溯到曾经的画面,像是走马灯那样闪烁不定。” 虽并不清楚是天生的还是月猇海神给予的能力,沈洪福朝她伸出手,“借你的手用用,可以吗?” 可当郑筱筱伸手轻轻一握,沈洪福的眼前突然冒出两个画面:街边跳楼身亡的年轻男子,那个被塞进狗里的倒霉鬼,她曾驻足凝视良久……以及长跪于庙中掷筊,无论多少次尽是阴筊,当她抬起头,视线所及竟是月猇海神的神龛与金身。 她如触电般缩回右手,好像有所感知。沈洪福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人家难以告诸人的秘密,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王宗宾三下五除二吃完雪糕,见两位不再说话,趁机小声询问:“那个,哥哥姐姐,你们能帮我一件事吗?其实我感觉……我好像真的被鬼缠上了。” “嗯,你的感觉没错。从你进庙开始,她就一直跟在你身后呢,现在也是……只是她看上去很懵懂?混沌?奇怪,好像少了部分魂魄。” 沈洪福很随意地说出了能吓死普通人的话,“她一直在对着你说‘马儿’、‘我的马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王宗宾神情骤变,很明显他知道跟着自己的鬼魂是谁。 跟着他的鬼魂并没有恶意,沈洪福想,大约是有血缘关系的人吧。 “刚刚,神灵突然在而耳边说,要我跟你比一比。”郑筱筱猝不及防地接过话茬,她语气幽然、深不见底,“我和你同时找出她死亡的前因后果,明天午后会有人揭晓答案。” “谁?这种事能拿来比赛的吗?”沈洪福嘴里叼着雪糕傻了眼。 更让他傻眼的话还在后头。 “神灵刚还说,如果你输了,就要……穿女装在余汐爷公庙前面跳……韩团舞?”从郑筱筱疑惑不解的口吻与不自然的停顿看来,她也非常诧异于这位“乐子神”的安排。 沈洪福:????? 不就是稍微在庙里砸了那么一点小小的场子,至于这么小心眼吗?再说了明明都是祖宗干的。 王宗宾看了眼沈洪福又看了眼郑筱筱,看热闹不嫌事大,悄悄在心里鼓掌叫好。 本来还不愿答应的沈洪福立马就气急败坏了,“比就比,谁怕谁呀?怎么就默认是我输呢?!” …… 与神同行(5) 34 傍晚之时,下了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蜡烛的气味,混揉着轻微的腥臭,沈洪福、郑筱筱、王宗宾三人围坐在阴庙后的小屋子里,他们每人手中端起一盏点燃烛台,谁也没开口说话,只听得各自的心跳与呼吸。 郑筱筱缓缓地吹起口哨,一声长三声短。 这是一种简单的招灵方式,据郑筱筱说,本该做更长的准备,对参与人的八字也有较高的要求,但是…… “洪福,今晚有你就够了,因为你很招那种东西喜欢,就像飞蛾扑火,它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接近你。” “吉祥物?”已经混熟的王宗宾很自然地接过话茬,“虽然听起来不太吉祥。” “哎呀,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帮上忙。”沈洪福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 雨停了,水珠半颗半颗残留在玻璃窗上,倒映出一弯月牙儿和满天难辨其状的云层。夏日的夜晚,蟋蟀叫得最响,伴着其他不知名的虫鸣、蛙声与鸡啼。 月亮像一块冰,在缓缓融化,水珠滴下。 烛光隐约勾勒出三人与椅子的轮廓,在地面与墙面映出一圈跳动摇曳的黑色影子。 郑筱筱吹完口哨后等待了半刻,终于说话:“那么,就先从我这边开始讲第一个鬼故事。” …… “有一个年轻人因为工作太累裸辞了,最近都闲在出租屋里玩手机打游戏,饿了就点外卖吃。 某天他忽然听见楼上传来几声很大的响动,咚咚咚像是砸地板,过了一会动静又没了。而当天夜里,他又听见小孩来回奔跑玩闹的笑声,哪怕戴着耳机,都很难完全掩盖住。 忍到第二天晚上,他实在被吵得心烦,就拎了一小袋零食,准备去楼上那家委婉地提一下意见。 他按了半天门铃,大门终于开了一条窄缝,从里面缓缓探出个女人,她斜着脑袋神情古怪、眼神空洞,用非常诡异的嗓音问了句,你是谁? 年轻人委婉表达了来意,又递上零食袋子说是给家里小孩吃。 这时又从门缝里探出个小孩,同样斜着脑袋神情古怪,眼神空洞,用非常诡异的嗓音说,谢谢叔叔。 那我把零食放在门口了,年轻人说。他心里发毛,只想赶紧回家。 结果当他走下楼梯准备拿钥匙开门,身后忽然传来了小孩的笑声。他下意识地循声回头,竟然是楼上那家的女人和孩子,正从转角内探出半张脸偷偷看他…… 年轻人吓个半死,见鬼似地坐电梯下楼冲出小区,在大排档熬了一宿。但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干脆报了警。 后来他才知道,楼上的男人杀了自己的妻儿,将人摆在浴室分尸,为了骗过他,两人的头下都被穿了棍子……并且那天清晨,警察在年轻人的出租屋里,找到了这个正蹲守他回家的男人。” “噗”地轻响,房内顿时暗了下去,是郑筱筱面前的蜡烛被吹灭了。 35 “咦额,好吓人的故事。”王宗宾一边说着一边双腿发抖、牙齿打颤。 “看到年轻人性格好又善良,那家母子才故意把他吓走,想救他一命吧。” 沈洪福倒是给出了全新的看法,不过轮到他讲鬼故事时又发愁了,思索良久才说:“就讲一个我朋友的故事吧。” …… “我有一个朋友,他在县城念高中,每天都会起很早坐巴士去学校。 某天他在车站望着缓缓驶来的巴士,不经意瞥见巴士里坐了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她没有玩手机也没有补觉,而是挺拔正坐,只将侧脸映在窗上。 可当我朋友走上巴士经过女孩的座位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如此过了三天,每天我朋友都会在巴士的窗下见到那个女孩,可走上车又找不着人。直到第四天早上,终于在巴士的另一半边见到了那个女孩…… 他鼓起勇气坐到女孩的旁边,直到女孩朝他缓缓转过头,露出碎烂掉的另外半张脸——不断有粘稠发臭的血肉流下,剥落的皮肉挂在凹陷的头骨上。 我还漂亮吗,她问。 你一直都是很漂亮的,无论过去或是将来,我朋友说。 然后她就消失不见了。” “噗”地轻响,房内又暗下去几分,是沈洪福面前的蜡烛被吹灭了。 “好短的故事,其实你那个朋友就是你自己吧。”王宗宾无情戳破了沈洪福的托词,“后来呢后来呢?” “真是,看破不说破嘛。那个女孩是我同班同学,她出了车祸,半张脸都被压碎了,后来我让她家人给她找了个入殓化妆师,打扮好了之后才火化的。” “其实,不需要化妆入殓,因为她已经得到了暗恋对象的答案,无牵无挂地走了。” 郑筱筱瞧见满脸写着“啊?是吗?”,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沈洪福,不由得皱起眉头吐槽了句“挺好的一个人,怎么偏偏感情迟钝呢”。 两个故事讲完,两根蜡烛熄灭。屋外乌云团团涌动,如墨晕开,丝丝渗入苍白的月轮……布满红黑丝线的月亮忽地裂开,顺着血色的裂痕,片片分崩离析,如落花纷纷。无数惨白的光晕坠下,落在地面,溅起、坠落、溅起、又坠落。 最后只剩下王宗宾了,他的表情逐渐严肃起来,垂眼凝视跳动的火光,缓缓道来:“我说一个虽然没有鬼,但是比鬼更可怕的故事吧,这个故事也跟我的家人有关。” 36 “我爸在家里行二,上边有个姐姐,下边有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大姑和小姑。我小姑是我阿嬷年纪很大时候怀的,所以天生智力残缺,傻傻呆呆的。 阿嬷还在世的时候很疼爱小姑,她怕自己死后小姑无人照顾,就把土地、房子和钱都留给了小姑。 就在半年前吧,大姑的独子、我的表哥因为赌博欠了很大一笔钱,掏空了家底还是还不清,我大姑就过来找我爸妈商量,说把小姑介绍给表哥的朋友,让他跟我小姑结婚,然后想办法把阿嬷的遗产都骗过来分。 结果我小姑死活不愿意,根本就没办法领证结婚。 于是他们就在一起商量,说让我哥跟他朋友找机会把我小姑捉到河里淹死,还说淹死一个痴呆傻子神不知鬼不觉,就算被发现了也可以把事情都推到表哥的朋友身上。 我当时好害怕,他们都是我的父母和亲戚啊……可我不忍心看小姑被害死,就偷偷跑去找小姑,叫她赶紧逃跑,离开这里。 结果那天晚上,她还是死了。再后来,我表哥居然跳楼自杀了……所以我怀疑,是我表哥……” “噗”地轻响,王宗宾面前的蜡烛被吹灭,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所以你怀疑,是你表哥杀了她,对吗?” 郑筱筱的话音刚落,窗外就映入层层叠叠的虚影,月亮由苍白而趋橘黄,逐渐皲裂成赤红的瓣纹……屋外似有一股压抑的暗色想往里面蹿,攀附在窗上似皮似肉,绽放着骨血的颓丽。 三个人的耳边同时传入钝重的脚步声,或者应该说是四肢伏地的爬行声……围绕着他们,像在寻找什么。 王宗宾双手捂住嘴巴,害怕到齿牙战战,簌簌苦抖。是沈洪福伸手稳住了他,让他不至于吓晕过去。 “既然是淹死她,又为什么还要强|奸她……为什么尸体被找到时,浑身都是伤,还被脱光了扔在稻田里?” 郑筱筱的嗓音逐渐变得怪异,愤怒、癫狂。浓稠的色块淋泼在她的脸上,相互挤压、吞噬、将她的肉身同化成一片妖异的白和狰狞的黑。 就在这时,沈洪福感觉到有发丝拂过后脖颈,一双手从背后掐住他,夹杂着少女吃吃的笑声从耳畔逸出: “马儿,我的马儿。” 37 沈洪福在恍惚间倏然站起身,竟不经意踏入及膝的水域中,水纹层叠如辋,绵延至视线的边缘,摇碎了水中倒映的满月。 什么情况?!他刚刚还在屋子里,还触碰到那个女鬼……却莫名坠入另外的幻梦中。 宏伟的古代宫殿从远处水面缓缓升起,却又不断破碎崩塌,毁入半空。 在宫殿顶端矗立着一位金鳞甲胄的将军,怀中抱着身穿龙袍的幼童。 “我为赵氏,已力竭了。我尚未死,还望敌兵退后,护佑陛下以存宗祀,今风涛若此,想是天意应亡赵氏,不容我再生。国事至此,陛下不可再辱,当为国死。” 遂纵身跃下,以身殉国。 …… 沈洪福的双瞳中映入了一幅幅悲戚无比的画面,“这是……祖宗曾经的死亡记忆?” 一件外袍落到他的身体上,披裹之后,周围景色变成了色彩艳丽繁复的山川河流千花百鸟,巨大的蝴蝶展开华美的翅膀,九霄云中一轮金日,也不过是蝶翼上精致的花纹。 从绝望到绮丽,这里是专属于月猇海神的冤秽境。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他只觉得头晕脑胀。 沈洪福,我准你这样拼命了吗,你差点就死了。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蔓延,甚至能感受到其中的轻颤,收顿,还有气息在温柔潮湿的口腔中游走余音,仿佛能将人融化。 幻色之境华光之下,他无瑕的躯体就像艺术品一样易碎而美丽,尤其是耳后至脖颈最终顺着背脊蜿蜒向下的弧线——远山低尽,绵延重叠,夜霭中的朦胧暗流,逶迤其中。 未等他反应,月猇已然从背后压上紧拥,细碎吻过他的后颈,利齿尖牙深深咬下,引来难以抑制的痛吟。 与神同行(6) 38 对沈洪福而言,拥有异常敏锐、长于洞悉的灵魂,能够轻易体验到他人的情感,因而极易招惹灵体趋之若鹜。 沉入这深蓝色的玄虚之界,冰凉潮湿的躯干隔着外袍紧紧熨贴,禁锢着他的双手双脚,蛇信子拂舐后颈,被噬咬的痛感化作脖颈泛起的红,心底升腾起的酥痒。 低下头,水面上倒映出的自己双唇开阖、逸出靡靡鸾音,是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状。他不禁颤栗,在如镜海面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把水中的脸摇曳得支离破碎,混沌朦胧又心乱如麻。 恍惚之间,他被月猇海神反拥入海,沉溺旋转上浮,最终平静地仰躺在水面,随着浪潮轻轻地飘荡。 月光像绸纱一样披拂,晶莹的水滴浇在他修长匀称的躯体上,沿着湿漉漉的发丝滑向锁骨、划过胸口,流连于漂亮的人鱼线间。 四周杳无虫声兽嚎,耳后有湿意,月亮悬得很低,比现实中的满月看上去更加乳白肥腴。 忽地余光之间有金色闪动,沈洪福连忙正坐仰颈,环视整个水面全部泛起金光,一道庞大的脊背掠过,映照着水面之上明亮璀璨。 他瞧见巨大的触须图纹仿佛交织的锁链一般移动,色泽斑斓神秘鳞片,在千年时间中展露出的金色愈发浑厚。 幽光漾动的鳞爪从海底踏出,月猇卷动蛇尾、摆动龙角,张开大口正欲把月亮整个吞下,八只似人非人的眼瞳全部睁开,将沈洪福烙印在眸中。 你从小就是如此,胆大妄为。 男孩出生在农历七月十五,俗称“中元节”。 对于沈家血脉中的每个新生成员,月猇都会例行查看,观其脉轮是否可造,是否有作为新一代“观事者”的资质,以履行沈家世代的责任。 男孩是有些特别的。他的胎光尤为明亮,在浑沌污秽的往生世界中,仿佛一座灯塔,吸引着无数亡魂向他靠近。 好在月猇立于身边,众鬼无敢再接近一分。 你还记得小时候在我神龛之下玩碟仙,公然招鬼亵渎神明之事吗? “啊?不是吧,祖宗~祖~~宗~~你怎么把我六岁时候的旧账翻出来讲呢,太过分了,那会我年纪小不懂事嘛。” 沈洪福在细沙白色的岸边好奇地跑来跑去,红叶交叠呈血色带状延伸,他赤脚踩上,细腻地感受那种潮湿、柔软。 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去世了。六岁时,他的确揣了一堆邪之又邪的碟仙道具闯进月猇海神的镇海殿,只为找寻父亲的灵魂。 可惜当时的他未能得见杀气滔天的月猇,以及那些个被他吸引、刚想靠近殿门,却被吓得默默倒退而去的孤魂怨鬼。 “再说了,你那时不也故意装成我爸跟我聊天……咱们谁也不许责怪谁,扯平啦。” 39 阿爸,你在吗?姑母说人死后也会留在亲人身边,为什么你不在我的身边呢?哪怕同我说一句话也好啊。 冬天的夜晚,男孩蜷缩成小小一团,除了殿内绕旋的回音无人能答他的问询。 月猇心念微动,将他面前的小碟推到了“是”字上。 男孩狂喜地跳起来,继续问:阿爸,真的是你吗? 小碟被推到了“否”字上。 瞬间的快乐,像风一样消散了,可男孩似乎还未死心,他又试探地问:你能假装成我阿爸跟我说说话吗? 月猇再次纵容了他。 …… 我看到我妈妈跟一个陌生的叔叔商量着要离开这里呢。 如果她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走,我一定拒绝她。 结果,她都没有问我。 可我还是希望她能平安快乐的,你能帮我保佑她吗? …… 那是你第一次祈求于我,后来再也没有了,为何? 月猇将金色的蝴蝶洒落在沈洪福的头顶与肩膀,以衬出他的熠熠生辉。 “哪有,后来不是求你帮我考过英语……”沈洪福察觉到月猇开始对他吹气,一副再说就要生气的模样,连忙顺毛笑道,“开玩笑开玩笑的嘛。 想要实现的愿望太大了,就算求你也不一定能达成;而那种看起来能够达成的愿望,我自己努力就行呀,更不需要求你了。” 生来便厄运缠身,不敢祷告、也不乞求,害怕事与愿违。 他语气轻松,表情却是哀伤的。月猇保持着想要抚摸他的姿势,脸颊温热的重量曾在指尖缱绻,发丝柔软的触感还在手心缠绵……却终究没有再碰他,而是停滞于此时此刻。 现在呢,想要许愿吗?什么都能实现。 “什么都能吗?还让我现想啊,这可难了。”沈洪福搓着双手又搓过下巴揉捏脸颊,最后忽然问道,“你现在还会难过吗?那个……我是指你的冤秽境。千年都没消失的冤秽境,是因为你还在难过吗?” 月猇没曾想沈洪福会提起这件事,陷入了少有的沉默。 千年以后什么都改变了,往日我执,已无意义。 浩瀚壮美的永恒,并不是静止不变的,山河也早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我想到了!我的愿望……如果从过去至未来的漫长岁月对于你来说都是一场梦,我希望这场梦永远都是美梦。” 40 橘红色的火光熄灭,黑色的光在视网膜幽黯的深处爆炸。 沈洪福记得上一刻还在祖宗的冤秽境里,伫立于神道玄虚的凶兽身侧,聆听祂最后的话语。 为了达成这个愿望,需得你永远地留在我身边才行。 祂擅自为这个无私的愿望加诸扭曲自私的条件,在这个只会愈来愈老,愈接近终点的时间里,祂只期望眼前之人会像逆转时间一样,凝塑记忆、永恒存在、唯属于祂。 …… 他醒了,却不在正常的睡醒状态中,而是在……挖东西。低头查看,双手指缝指甲盖里全是湿泥,鞋子、小腿到膝盖亦沾了许多泥土。 铁锹扔在旁边,眼底是一个被埋在土里不知多久、烂黢黢的儿童书包。 “我这是在,做什么?” “洪福哥你总算清醒了,急死个人的!”王宗宾身上也糊了不少泥巴,见沈洪福回过神来,高兴地又蹦又跳,手舞足蹈地讲起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刚刚你突然站起来走出房门,从外面翻出来个铁锹,跑到这棵树底下挖东西,怎么喊你都不应,我抱着你哭还被你瞪了两眼,可恐怖了。” “笨蛋,我没事,抱着哭也太夸张了。”沈洪福本想安慰,却不小心把泥巴揉到了王宗宾脸上,给他弄成了大花猫,于是瘪嘴偷笑了一下。 相较而言,郑筱筱就冷静许多,她的视线始终停在土坑中的儿童书包上,“是你的神明……出房门时扭头对我们比了个‘嘘’的动作。” 居然是祖宗在提示,沈洪福惊讶,优点是没费他什么力气,缺点是真吓人! “洪福哥,为了不穿女装跳舞,你可真是拼了命了。” 提到这茬他才记起来……还有这茬!不过心情已经从起初的震惊、疑惑、不解、愤愤,直至现在的无奈、接受、释然。 “只要能找到她死亡的真相,让我穿女装跳什么都行。” 他拿起儿童书包,拉开拉链,里面是一些杂物外加一个铁盒,打开铁盒,里边竟然是一匹玩具小马。 这时,源源不断的飞虫自山田深处窜出,直朝庙前大光灯的玻璃灯罩撞去,灯芯发出炽热的白色光芒,虫尸垒垒散落在地上,有的羽翼烧焦之后犹在踽踽爬行着。 白天就紧跟在王宗宾身后,夜晚靠讲鬼故事召出来的女鬼,竟然附在这匹玩具小马上,小马的肚皮上还用圆珠笔写了“王骄燕”三个字。 “我去,王骄燕就是我的小姑!那个女鬼还真是我小姑啊?这全是她的东西,怎么会埋在这颗树下?!” “无论是为了什么,她的灵魂都被困住,无法解脱。” 郑筱筱小心翼翼地接过玩具小马,轻轻地抚摸“王骄燕”三个字,周身难以自抑地抽搐发抖。她急促地喘气,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断地叨念着:“原来你在这里。” 手机突然响起,沈洪福让双手比较干净的王宗宾帮他接起电话举到耳边,原来是那对老夫妻打过来询问情况的。 听见手机对面熟悉的嗓音,王宗宾下意识喊了声:“大姑?” …… 与神同行(7) 41 “你干脆跳下来吧,我可以接住你的。” 说话的女人看上去少说有二、三十岁,语气神态却像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她仰起头,朝着坐在树干上的少女展开双臂,像某种神圣的仪式,而眸中倒映出的人,正保持着窘迫不堪的姿势抱树喊着狗血言情剧台词。 “不要不要,我死都不跳,我宁愿一直坐在树上!” “哈哈,你是怕高吧,那我爬上去陪你。” “不行不行,你这么壮,树枝要被你压断,到那时我们都得摔下去……” 少女摆着双腿吓出破音,可那女人竟灵活地攀上树干,挤到她对面,伸出手臂捏住她的腕子。 “你这么害怕,是怎么爬上来的呢?” 少女委屈地流下眼泪,小声说:“它们骗我说树上有重要的东西,叫我帮忙拿下来,其实是为了捉弄我。” “然后你就相信了?哈哈,你真好骗。” 茫茫银河悬缀眼前,仿佛要以透明的纯洁拥抱苍色大地,丝丝砂砾明澈无极,延至无底的深邃。 “燕燕,燕燕……别玩了,回家了!”老人的呼唤声由远及近。 “我在这里!”女人挥着手、大声应答,而后对少女说,“我妈妈来找我啦!我先帮你跳下去,别害怕。” “不行不行,你还是别管我了呜呜呜。” 两人拉扯半晌,最终还是齐齐掉下树、摔成一团,女人捂着几乎裂开的屁股墩,又哭又闹活像个受了欺负小屁孩。 “好了好了我都没哭呢,喏,这个鸡蛋给你吃,哎呀,被我屁股压扁了。” “噗嗤……哈哈。” 两人并肩躺在树下、穿过枝叶的缝隙看星星,生怕离开之后便回到了积满灰尘的现实世界。 如果可以她愿意死,以交换这个永远的美梦,郑筱筱缓缓摩挲手中的玩具小马,如同握着细小柔软的手……视线缓缓上移,一双血迹斑驳的双腿正在她的眼前来回摇摆。 “马儿,我的马儿,我跳啦,你要接住我。” 倏然响起几声闷雷,由远而近,紧密的一长串追逐着翻滚而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已满步层云,电光叱裂,炸为巨响,一阵寒意袭来,空气湿度瞬间暴增,肤表的黏滞感愈难消受。 “郑筱筱,郑筱筱?”沈洪福靠过来喊她,右手在她呆滞放空的视域中晃动,“你也跟王宗宾一样,认识王骄燕吧。其实早在遇见我之前,你就已经知道所有事了,对吗?” 当沈洪福见过郑筱筱抚摸小马的神情后,几乎是立刻明了……她早已在这冤抑欺枉的故事中扮演了复仇的神祇。 “是的,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欺骗隐瞒的,我都知道。”她说。 郑筱筱不知要如何忍耐咬牙切齿的愤怒,她表演得太多太深,分不清哪些情绪是真、哪些是戏。 “逼死王骄燕的人,是她的大姐王安娴全家,二哥王安贵全家,另外他们两家的独子,王宗敏和王宗宾,每个人都该死。” 王宗宾顿时打了个寒颤,被沈洪福悄悄护在身后。 “沈洪福,我要感谢你,没有你我也找不到这个。”郑筱筱举起手中的玩具小马,“看起来,月猇海神也并未直接告知你真相……即使受到神明的宠爱,也有诸多局限和不便啊。” “你我都知道,神明不会拯救软弱逃避的人。许多事情在祈求神明之前就已经有了答案,况且我们都不是那种会因为神明而否认自己的人……” 祈求只是为了验证,为了坚定选择,真正承载愿望的人还得是自己。 沈洪福向她递过手掌心,朝她讨要那只玩具小马,“不是说截止今天午后吗,我还没有真正开始呢。” 42 夏日的白天亮得早,郑筱筱独自去净身净坛、做起乩的准备了,沈洪福这边则拉着王宗宾整理打扫卫生,毕竟庙外边的院子里被他挖了好大一个洞。 “这把铁锹哪里来的?我这个祖宗,什么都能掏出来。” “好像是从那边小轿车的后备箱里,还锁着呢,看你咚咚几拳、又咔咔两下给拉开了。” “好吧……这里怎么有辆黑色桑塔纳?” “一直放在这里,是庙公的车吧。” 两人正在研究车是不是弄坏了,要不要赔钱,身后庙门口走进来熟悉的老夫妻,依旧是带着那条诡异的狗。 “王宗宾,你怎么会在这里玩?你爸妈呢?” “大姑,大姑爸。家里出了点事,我爸妈昨天来找沈老师和郑仙姑作法,现在已经全好了。” “连你家也……”王宗宾他大姑脸色苍白,满满的心虚模样,甚至都不敢拿正眼看沈洪福,急匆匆地拉着他大姑父往庙里去找郑仙姑。 此时,立于余汐爷公庙神坛前的郑仙姑早已等候多时,她高束着头发,裹绑着红肚兜,双手各执一大把点燃的线香,在身前身后来回拍打,炸开的火星与浓重的烟雾灼伤着人们的眼睛,仿佛将她拖入另一处天空、山村与海洋,在另外一个地方成为神祇。 她将王宗敏的遗像摆在狗笼上,让夫妇二人齐齐跪在神龛前。 “信徒王安娴听令!有邪魔占据王宗敏三魂七魄取而代之,将军驱邪除煞,尔等须真心忏悔。” 郑筱筱深吸一口气使劲往下吞咽,感受到丹田如铁,又仿佛灵魂出窍,能仰头望见灰蒙蒙的天空。在这一刻她开始想象自己是线香是金纸,焚烧燃尽以献给天地神明。 净身之后,她终于动手,举起利刃缓缓举到腮部,狠狠划了两道,又张开嘴巴,拿尖刺割过舌头。 紧接着,她双手端起鲨鱼剑,往光裸的后背上摔砸,往手臂上乱砍……十七岁少女的体内竟生出了一种强悍的朔气,如同钢筋与水泥灌注己身,让她变得坚硬不屈。 她知道从小到大,人们都期待从她身上看到更血腥更刺激更神秘的东西,这是她存在的价值——娱神又娱人的优伶。她必须要把戏演到底,演到骨头里,演进灵魂深处。 她尖叫着摇头晃脑、疯狂地在肉胎凡躯上落下血刃刀割,压榨出一切潜质,才能在现实的世界活下去。 “最后的驱邪仪式,你们亲自动手。” 她捏着怪异的嗓音,浑身是血地将法器递给夫妻二人,望着他们从狗笼里捉出那只酷似他们儿子的“怪物”,狂乱地将其肢解,最终完成了“杀死至亲”的仪式。 复仇结束的时候,她的眼前开始出现各种神明的幻象,她的父母抛弃她、庙公利用她,可神明不会,她自己创造出的幻象不会,她虔诚地向那些幻象伸出手,眼泪不断地流下来。 她普渡了自己。 43 与其同时,沈洪福跟王宗宾找了个安静的角落,摆开七八物什进行仪式:生牛肉和泡椒鸡爪作为贡品摆放在香炉前方,白酒往贡品周围撒了一圈,剩下的半瓶搁在正中。 线香燃起的烟弯弯扭扭,杂乱无章的气扰动无垠静谧。 “如果线香燃尽的时候我还没醒,你就手动一下,把我摇醒。” “没问题的洪福哥,我保证守着你寸步不离。” 借物回溯、以镜聚灵,是沈家血脉相传的最为强大的能力,今天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能力。 沈洪福盘腿坐到香炉对面,双手捧起玩具小马,低头望向化妆镜,让自己的脸映照其中。他口中念念有词,直至镜中蒙上一层薄雾,又如拨开云天那般重获清明。 …… 玩具小马的所有者、王骄燕的脸首先浮现出来,她拿着小刀在马肚子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笑着对身边的郑筱筱说:“我是燕燕,你是马儿,我的马儿~” “我想跑,像马儿一样自由地跑。”郑筱筱说,“可我却被困在高台上,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棵树,它实在太高了,我害怕,我不敢跳下去。” “如果你不敢跳下去,那就长出翅膀,飞到天上!” …… “燕燕啊,我们给你找了个特别好的对象,你跟他结婚,后半辈子就有人照顾你了。” 王家的姐弟二人围着她,见她拼命拒绝,穿套的人模皮肉从昔日亲近的姐姐哥哥逐渐变成了狰狞的怪物。 “我不结婚!我不需要人照顾!我要马儿!我要马儿!” “你这个傻子!疯子!你就不该生出来,你早就该死的!你活着只会拖累别人!” …… 沈洪福经过走马灯似的记忆,盘绕他的细小光点,在雾霭的漩涡中翻滚,一圈圈上升,无声地飘浮着。不远处的高楼倒映在这个世界中,如同平缓的湖床,那些斜插的长廊,无人问答地搁浅在徘徊的游魂间,像空的船。 越是靠近无人的楼栋,越能察觉到暗流涌动:原本生人气息充盈,安稳平静的地段,却变成孕育残秽的温床。 …… “王宗敏,你不是说你小姑很有钱,要我跟她结婚把钱弄过来吗?这个事现在是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我小姑死了啊,她的钱我爸妈和舅舅早分了,不需要你帮忙了兄弟。” 男人一把将王宗敏的衣领揪住,在沈洪福的面前推搡扭打。 “妈的耍老子是吧,是你把老子拖下水的,你他妈的别想一个人上岸!” “卧槽你去找你自己爸妈给你卖房子筹钱啊,你打我也没用。” 男人猛得往前一推,王宗敏脚后跟绊倒,从窗台上坠落,脑浆迸溅当场死亡。 黑雾中那张惨白可怖的面容逐渐清晰,沈洪福才发现,将王宗敏推下楼杀害的人,竟然是那个在阴庙求明牌(彩票号码)的烂赌棍。 …… 记忆的蝴蝶携着沈洪福,没完没了地穿越森立与海、丘陵与楼宇,幽蓝的夜色、星月,连接起相隔千里的丝线。 他终于找到了王骄燕死亡的那一天,在王宗宾劝她逃跑的当天夜里,她背着最喜欢的小书包,独自出门往余汐爷公庙跑去,她要去找她最喜欢的马儿,要带着马儿一起逃跑,一起逃离这里。 昏暗无灯的夜晚,她在无人道路上被一辆黑色桑塔纳撞上,整个人在车顶翻了好几圈,面朝上落在马路上。 血泡在她的鼻孔上,被一丝丝气息吹得愈来愈大、慢慢地,好像一只结网的蜘蛛,从王骄燕面目模糊的脸上一点点横移开来,不知要流向何处。 开车的人带着满身的酒气从驾驶座上滚下来,慌张犹豫了几分钟,就将王骄燕拖进了水稻田里,脱掉她全身的衣服假装被侵犯的假象,又把她的书包扔到车上,带回阴庙,埋在院子里的树下。 …… 沈洪福深吸一口气,当真相终于呈现在眼前时,才明白有多么的难以置信。 原来真正害死她的人,是阴庙的庙公黄师傅,郑筱筱的“养父”。 这就是一场对王骄燕展开的围猎,她竟然无处可逃。 ----- 本章重要申明 1,武乩不是自残!传统上神明降驾除煞必见血,现在也近似一种表演行为,普通人切勿模仿! 2,本章节没有任何宠物受到伤害,驱邪仪式是暗示夫妻杀灭自己儿子的魂魄,郑筱筱的复仇行为 与神同行(8) 44 田畦上传来了虫豸们被夜露濡湿的悲鸣,沈洪福的眼前飘荡着稻苗依风的姿影,仿佛仅剩的光都沉沦于王骄燕的睡颜之中。 她的生不被期待,她的死悄无声息。 王家人甚至没有报警也未曾声张,就这样匆匆将她火化、随意葬了。他们绝不会想到在这个世上,有且仍有一个人把她当作朋友,哪怕万劫不复也要找一个真相,向恶者讨一个代价。 月光一个劲地流泻在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和面颊上,洗涤着她的尸体,让她永远纯洁无暇。 沈洪福屏住呼吸,牵起她的手将玩具小马放入她的掌心握紧,在各种纷乱交杂的心情中,祈求她能够获得安息…… 而此时,就在山的对面,浓云攒聚,雷声滚滚,晦暗的边缘泛起金色的焰火,扭曲着釉蓝色的迷离光彩。 “洪福哥,洪福哥,快醒醒!”耳边由远及近响起王宗宾的呼喊声。 随着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出现,黎明的微光逐渐浑浊起来,时间到了,他想。 不料手腕子上一阵刺痛直接将他惊醒,定睛看去,王宗宾这臭小子竟然抱着他的胳膊在啃。 “诶停停停!王宗宾你在干嘛?!你啃猪蹄呢你,咦额还有口水。” “洪福哥你总算醒了!你就这样坐了整整三个小时动也不动。”王宗宾放下了他的胳膊,指了指腕子上的牙印,“你看我给你咬了个比较美观的。” “还美观……我是叫你把我摇醒,不是叫你把我咬醒。”沈洪福差点被气了个大跟头。 “对…啊…不是一样的吗?” “……”懒得跟臭小子理论,他只想赶紧把自己看到的全部告诉郑筱筱。 可他刚站起来就感觉目眩不止,山中之风阵阵吹来,掀动着他的裤摆衣袂,眼角不断地渗入强烈的日照,执拗地向他的灵魂倾注严酷的外光,使他直接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等他转醒时,竟然已至黄昏,更没想到的是,王宗宾正扛着他往阴庙外艰难前行。 黄昏的哀愁潜隐于公庙与山间,茫茫逼近,圆环形状的金光笼罩在沈洪福的全部浸泡在暮霭里的脸庞与黑发之上。 “洪福哥,不好了,余汐爷公庙烧起来了。” 45 “郑筱筱……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沈洪福扶着王宗宾缓神,心中有个极为不祥的预感生出。 他立即回头冲向浓烟冲天的余汐爷公庙,和人类脆弱的肉|体一样,再坚固的木质□□在火焰之中也不堪燃烧。 山腰缠绕着沉凝的云霭,火焰迎着夕照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越烧越旺。白昼里的火焰裹挟着黑烟清晰可见,它们重重叠叠升起来,一股股吹向山崖。 在这个瞬间,天地的尽头唯有端丽的火焰闪耀、扭动、升腾。 经过公庙前院时,地上一大滩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沈洪福被烟呛得不行,还在大声喊着郑筱筱的名字。 “沈洪福?王宗宾不是把你扛走了吗?” 郑筱筱随意穿了件外套挡住起乩时的伤痕,从身后牵住了沈洪福的手。 “我还以为你……你没事就好,咳咳咳咳。” “你以为我想自杀吗?怎么可能,就算……我也还没跟你道别呢。” 沈洪福咳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指着那滩血迹,摇动着郑筱筱的袖子。 “哦……是昨天那个烂赌棍,挪用公款最后一搏,结果输了个精光。眼看着马上要坐牢,就过来找黄师傅,两个人拉扯半天,那个烂赌棍就在黄师傅腿上扎了一刀,谁知道扎到了大动脉…… 他本来打算躲在阴庙里,我报了警,顺手把庙给烧了,在神明面前杀人,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两人逆着围观的人潮往外走,黑烟满贮着沉郁的光芒,俯视着这座腐朽古老的建筑。这里是郑筱筱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深知其内里包藏着阴冷的黑暗,无论正神阴神,仅仅以神秘的轮廓,便足够蛊惑被欲望驱使的红尘众生。 “对了,我过来找你其实是想告诉你,其实王宗宾他表哥并不是自杀,而是被刚才那个烂赌棍推下楼摔死的,然后王骄燕其实是……被黄师傅开车撞死的,所以她的东西才会被埋在庙里的树下。” 沈洪福眼见着郑筱筱的表情反应,从今起他才明白,人在面对极致的悲伤与极致的恐惧时,会生出一种近似滑稽的笑容。 荒唐的笑容从她的眼眶流出,像泪水一般溢满了双颊,纵然带着永恒的伤口,至少她还拥有自由。 伴随着警笛的嘶鸣声,王宗宾一溜小跑着加入了他们的队伍,“又哭又笑,黄狗抬轿,一抬抬到城隍庙,扑通跌了一大跤,城隍看了哈哈笑。” “你就贫吧你,看你后边要怎么办。” “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呗。” 三个人肩并肩走向远方,落下四道影子,他们高高仰起头,力求不跌落于阳光之下。 …… (与神同行·结束) 46·后日谈 海平线的日光愈曳愈长愈淡薄,绝美犹如幻梦。 翻滚的波涛卷入动荡的水面,将白色的细沙打湿,犹如泼洒一片墨水。 正在月猇的冤秽境中,沈洪福扶着下巴扮演起名侦探来,“其实郑筱筱口中所说的那个神明就是你吧,祖宗。” 我以为,我从未在她面前透露过此事。 庞大的凶兽从海中踏上岸边,抖擞着龙角与鳞片,寻了个正面好视角,懒闲闲地趴着。 “是她猜到的,说曾经有位将军带着幼帝逃亡至附近一带,看到一座神庙便祈求神明保佑他打败入侵的外族,结果庙中神像全部转身背对,表示王朝气数已尽,不愿干涉……后来那位将军抱着幼帝跳海自尽了。 所以她见到我在阴庙里的操作,就猜到背后那位神明是你。” 没错,她的确在我的神龛前求我显灵,问我是否应该复仇。 “因为她恰好看见了王宗敏死亡的场面,以为是上天降下的旨意……可为什么她掷筊数十次都被你拒了,最后却还是答应了她?”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哎呦?我这无所不知的、无所不晓的祖宗居然是在用疑问句回避我吗?” 罕见的沉默,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对月猇海神阴阳怪气。 “你早就知道最后她会烧了那座阴庙,好胜心挺强嘛祖宗,为了垄断地方香火不惜使用手段烧了竞争对手的庙。” 哼,可笑。 “那果然是为了女装!” 绝对不是。 “骗人!当初郑筱筱讲出这种奇怪的比赛和奇怪的赌约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果然!” 月猇的长尾,一条冷冽阴毒的黑色巨蟒缓缓攀上沈洪福的脚踝,所经之处,他的裤子被腐蚀殆尽,露出修长的腿。 你不穿裙子可惜了。 “喂!祖宗!!”沈洪福蹲在沙滩上,双手扯着仅剩的裤腿,尽可能遮住膝盖的部分,滚烫的灼热从他的耳根蔓延,暴露他装作鸵鸟也无用的事实。 “月猇海神大人!麻烦您以后不要做这,这种奇怪的事可以吗?你不能为老不尊。” 闷闷的声音传出,甚至加上了微妙的敬语。 抬头。 沈洪福乖乖抬起头,看见递到面前的鳞爪上,自掌心裂开许多缝隙,又从其中飞出水母状的发光物。 “好漂亮……”他忽然双手猛地拍过膝盖,似乎想起来很重要的事,“说起来,我一直都想问你,假如你确是那位亡国将军,最后抱着皇帝一起跳海,那我会不会是那个皇帝的转世啊?” 你不是。 “诶?否认得太快了吧,这么笃定吗?” 嗯。 沈洪福瘪起嘴又想了想,继续说:“那我会不会是大罗天仙投胎,所以你得奉命保护我?” 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啊啊啊!居然被吐槽了!好吧。” 沈洪福的思维过于跳脱,就连月猇都忍不住好奇,为何他要询问这些有的没的。 “我就是有些疑惑,为什么你对我特别好……一定是有些原因的吧,你说人对人都没有莫名其妙的好对吧?” 沈洪福像一只小喇叭似地滔滔不绝,甚至握住面前的鳞爪,真诚地追问着。 “你一定是很孤独的,所以需要我来做你的朋友对不对?” “天哪!该不会是,你不太行了,所以要吸收我的阳气,为了采阳补阴吧?” 月猇海神只剩下彻底的沉默,直到他用沈洪福的身体从海岸线的阴影中走过来,带着某种深沉的气息和愈渐发暗的腥红眸子。 心跳慌忙不定的沈洪福被这种气势迫得连退三步,而后又马上被无数双手牢牢钉在原处,因惊异而瞪圆的瞳孔中,那张与他的一模一样、气质却完全不同的脸,几乎要重合过来。 你太笨了,需要一点惩罚才行。 他刚闭上双眼,就感受到微凉的蛇信子拂过鼻尖后双唇相贴,而这一切动作都随着他下意识的挣扎而突然加剧。 尝到了,海水苦咸的潮湿感。 脑子有些混沌不清,只能感受到对方将他紧紧搂于怀中,带着极为霸道的占有欲,直到他不会因呼吸紊乱而挣扎时才稍稍温柔起来。 当两个完全相同的身体好像分裂开来时,沈洪福觉得自己快要抖成了大筛子。 想跑,但是脚软,只能听见耳边月猇海神得意地调侃。 现在明白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