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事别休夫》 初逢春 京城初春向来续着冬的肃杀,不近人情的彻骨。 就像前不久刚揭榜的礼闱,金榜红字似出鞘寒剑,将一个家族的命运劈向崎岖未知,或光耀、或枯死。 但总归在这一刻,榜上有名的学子还是会被那红字的光影晃动心神,意满志得,尤其甲榜前三,连哪怕不是亲戚、处在邻家的苏之瑾都有荣与焉。 “啧......要不是隔壁在吹拉弹唱,我还以为那黄榜上的探花是阿瑾之名呢。” 苏家二爷苏骧斜倚在藤椅上,翘着腿,斜觑自家小妹笑得不值钱之状,不免打趣道,“真想不到仲宜竟中了一甲探花.....阿瑾,你说那呆子每回见你都不敢抬头,耳红面赤,半天说不出整句,他在殿试上也这么慌张吗?” “二哥!”苏之瑾知是苏骧调笑,登时羞红了脸,往四下望了望,幸而没人,杏眸含怨带嗔,“二哥的嘴好没有个把门的。” “这不是举家共识?你自小便嚷嚷大哥太肃,二哥太颠,唯隔壁的仲宜哥哥最是稳妥。” 苏骧与苏之瑾只差两岁,也最为亲近,向来爱逗谑她,见她眼眉俏赧,面容被羞色沁得嫣红,更往下说,“会试万人投考,探花郎万里挑一,官家总不至于让个结巴做当朝探花。想来仲宜那呆头只有在阿瑾面前.....” 话未言尽,就被苏之瑾用香荷砸了脑袋,“什么结巴,什么呆头,二哥越说越浑了,不许这么说仲宜哥哥。” “好好好,你的仲宜哥哥。”苏骧见她又气势汹汹举起粉拳,忙捂脑袋起身,后退两步,嘴上依然不讨饶,“果然阿妹大了不中留,满心满眼只有仲宜哥哥,没我这个二哥了。” 苏之瑾追着他满院打,鹅黄色素罗襦裙在梧桐树下翩跹,盘旋打转,柳眉下嵌着的明眸,伴着欢声笑语,更显灵慧,似化冰的春水般潋滟动人,一纤柳腰袅娜,模样身段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令这倒春寒的天也添了不少暖意。 但苏之瑾哪有苏骧那般好体力,跑了几歇,便塌了腰气喘吁吁,眸中却闪过几丝淘气的狡黠,“罢了罢了,二哥既然觉得妹妹心中无你,那下月的春日宴我便推脱不去了,也就犯不着在秋怡姐姐面前替你美言,倒省了桩麻烦事。” “你收着了邀约?” 苏骧忙过来扶稳她手臂,替她擦了额间的汗,尽显殷勤,见她笑笑不开口,急着又追问,“秋怡给你下帖子了?” “我哪有这么大能耐,能让御史千金下帖?”苏之瑾抚裙,搦腰坐在石凳上,颇有几分自知之明。 是了,苏家家底虽厚实,手握二十余间商铺,生意涉及茶盐、纺织、瓷器等几大行当,甚至连京城首屈一指的裕兴号当铺都在旗下,但归根结底算起来不过是个商户。士农工商,商为末等,怎会收到官家的请帖? 苏家本是能出个进士,大哥苏慎曾进书院读过几年书,院试年年榜首,若参加科考,前途倒是无量,可奈何他志不在此,一心从戎,去岁竟瞒着家中偷偷参了军,偶会有家信,人倒是从未回。 苏家两儿一女,大儿苏慎远在边境,小女苏之瑾年芳十六,也到了嫁人年纪,这偌大的家业未来也得后继有人,重担自是落在老二苏骧身上,苏家自此与仕途无缘。 苏之瑾抿了口石桌上的清茶,有些凉了,略苦,轻声道,“姑母带我去呢。” 表姐则是她姑母的女儿,苏家虽无做官运,但嫁风却是上乘,姑母苏莺凭几分娇媚之姿被靖安侯看中,抬进府做了姨娘,后生了一儿,母凭子贵,在侯府中倒也活得安逸自在。 唯憾是膝下无女,苏莺便将苏之瑾当亲生女儿来疼,每每京中有名流雅集宴聚时,苏氏总将她带上,见见世面认认人。 “姑母的心思我倒能猜到几分,无非是想让我在宴上能被哪个世家相中,最好是像她那般.......” 可她对贵胄豪族无感,苏之瑾睨了眼青砖院墙,心窍也逐渐被隔壁的人语喧哗阗满,在寒春里发芽,仲宜哥哥中了探花,总归日后是有指望了...... 尔后横眉一竖,剔向苏骧,“要不是为了你,这宴会我早不耐烦去了。” 苏之瑾赴宴单单是为了帮二哥搭线传话。 也不知二哥是如何与御史千金黄秋怡相识的,她看自家二哥油嘴滑舌、纨绔子弟一个,到了秋怡姐姐口中却成了魏晋遗风之才。 “我的好妹妹,委屈你了,大恩大德二哥铭记于心。” 苏骧挠了挠鼻,憨笑道,“待你出阁那日,我定备齐五十六台嫁妆抬到隔壁,就怕探花郎家放不下。” 你瞧瞧,好话还没说够两句,昏话漫语又塞入苏之瑾耳中,哪有清流君子之相? 她转身狠狠打了两拳,还未听到苏骧龇牙呼痛响起,就闻欢雀之音随着杂乱脚踏从外院飞奔而来,“姑娘,姑娘,柳探花快到街口了,骑高头大马,着绯红公服,好不威风!” 丫鬟莲杏儿跨过院门,见二公子也在,行了礼,不由将音调降低,面上的振奋却是藏不住,“姑娘不出去看看?” “要去要去!” 苏之瑾高兴得没边,纤手往哪放都没了着落,无意碰到几缕散发,晓得因方才打闹乱了发髻,假意怪罪地瞪了苏骧几眼,忙旋裙转屋内,笑语盈盈,“待我绾发整衣就来。” “那不得天黑了?” 苏骧又在背后取笑她,见她小嘴一撇,忙哄道,“后院花亭那有个秋千,能看到仲宜家庭堂,不用人挤人,保管也能看清你的探花郎。” 这倒是好招。 苏之瑾顾不得他话中揶揄,命莲杏儿去小库房取并蒂栀子花簪,又令二哥去母亲屋中取天香阁的桂花头油,人人倒不得闲,都被她指派忙活着。 果然待苏之瑾妆毕,隔壁的鼓乐喧咽比之前更甚,柳仲宜早在半炷香前进了家门。 她喜不自胜,忙坐上秋千,“二哥,荡得高些!” 苏骧瞧自家小妹,虽总呛她,但也不得不承认,阿瑾完全遗传了苏家人的姣好美貌,甚至是到了顶峰。那桂花油将她的墨发篦得黑亮,粉面朱唇似娇花照水,皓腕肌如凝霜雪,他宠溺地笑看,使力晃动着木制秋千,倒真真是便宜了隔壁那呆鹅。 “二哥,再高些!” 苏之瑾仰起玉颈,万分渴望地希求从乌压压的庭院中寻到那抹绯红,好叫那翩翩少年也能一眼瞧见她的欢喜。 柳家不大,对比苏宅,算是破败寒酸,三间普通寻常的泥石结构平屋,以稀松黄稻草瓦顶相连,木柱抵天地,其上漆面掉落,唯一喜庆的是檐下新挂的两盏大红灯笼。 屋后是一株五人抱的粗壮刺槐,屋前便是空旷庭堂,现下虽站满了庆贺的人,但也是一览无余。 可苏之瑾却是没能找到心上人,每寸肌骨都在焦灼着,越发心切,“仲宜哥哥去哪了?” “没准也在那老槐树下荡秋千瞅你呢。” “二哥!”苏之瑾拿眼风斜扫,小声嘀咕道,“都这时候还不忘寻我开心......” 可她却不由自主地依着苏骧的声往屋后望去,心也随薄薄春光扑向那树。怕是自己不够高,看得不够远,她拽紧两侧的麻绳,毫不犹豫立在蹬板上。 尚未站稳,她便瞧见树下笔挺站着一着墨绿衣袂的陌生男人,风骨凛然,眉峰如刃,似将树缝漏进的光束刺得支离破碎,那双黑眸冷冷清清把她望着,像是刚看到她,又像是看了她好久,像海底暗涌里疯长的水草把她囚罗其中,窒慑气息。 苏之瑾喉间一噎,心下轻颤,顿觉失态,忙挪开眼,脚却乱了分寸,踏了个空,恰听苏骧嚷道,“阿瑾快坐好!别......” 摔还没脱口,她迳从秋千上伴着惊呼,如蝶般跌落而下。 “淘气。”树下男子轻哼了声。 初逢春 “嗳嗳噯......疼疼疼......” 苏之瑾歪斜在贵妃榻上,娥眉紧蹙,薄汗从肌骨里寸寸沁出,看着乳母乔妈在给自己的腿上药包扎,咿咿呀呀痛嚎,“乔妈轻点轻点。” 虽从秋千上摔了已有好几日了,但每回换药时,还是疼得钻心。 “哪个姑娘家会像你这般顽劣!竟站秋千上淘气!怎么没跌坏脑子!” 站在一旁的苏母程氏气不打一处来,又见阿瑾脸色惨白,难免痛心,忍不住轻声提点乔妈,“这纱棉是不是缠得有些紧了?还是得透气些好......” 帐外的苏骧笑得乐不可支,曲只长腿搁在黄花梨醉翁椅的长扶手上,掰橘皮戏谑,“阿瑾这脑子不跌也是个浆糊,怕是那日见到探花郎,更迷了心智才摔下的。” “还笑得出!真叫可气!” 程氏掀打了帐帘,怒目横眉,“要不是你这个当哥的怂恿,瑾姐儿怎会有这鬼主意?我看你就是过闲,瓷行的账簿还不够你捣鼓的!昨晚我便同老爷商量了,明儿个你去裕兴当行,免得在家整日当颠公,闹得鸡犬不宁!” 香纱帐内传出“噗嗤”笑声,几个内宅侍奉的丫鬟也是垂眉憋笑。 程氏虽愠容满面,但因神情间有菩萨低眉般慈悲,怎么动气都像尊欢喜玉观音,几个子女都不觉怕,苏骧更是,起身放下剥好的橘瓣,笑道,“娘可抬举我了......裕兴号非五年以上大师傅不可入内,从上到下都是人精,哪能服我?我去只会添乱,还不如打理好我那两间小小瓷铺。” 程氏被他不自量力的清醒气笑了,“裕兴号你可以不去,但过两日,静茹的及笄你一定得去,快去库房好好挑挑送何及笄礼,省得在我面前晃荡招烦。” 苏骧听娘谈起王静茹,脸色不由往下耷拉,这是爹早已定下的娃娃亲,未来苏府谁当家,谁便要和皇商王家的嫡女成亲,眼下大哥远在蜀地汉中边境,家中男丁唯剩他了。 他抬眼寡淡地看了看程氏,似有无奈,薄唇翕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往外走了,两座平直如峰峦般的肩膀也往下垮着,似有几分求助裹在里面,不情不愿迈出门槛。 “奇了怪了,茹姐儿那丫头落落大方,配这逆子绰绰有余,他还不愿意上了?” 程氏轻声咂舌,偏头又见釉白瓷盘里放了几片剥好的橘瓣,橘香沁脾,嘴角不由稍上翘,捧盘绕进帐内,置于香几上。 “你二哥虽浑,但到底还是最疼你,你瞧瞧。” 苏之瑾眺了眼盘中,也跟着轻笑。 她喜食黄橘,却是个挑剔的主,嫌那白丝橘络缕缕扰舌,因而每次吃前都得剥利索,眼下这橘络边须已被二哥收拾地干干净净,唯剩圆润果肉静躺,黄橙橙好不诱人。 “哼,算他良心未泯。” 苏之瑾柳眉轻提,拾橘慢抿,汁水在口中盈溢,甘甜回香。 吃人嘴短,她自然也得良心一回,掩帕攃唇,让周遭的丫鬟仆奴均退下,低语试探,“娘,二哥和茹姐姐的亲事真无回旋余地了?” “这事是你爹和王家在十几年前便定下的,再说你也知道你爹那人......” 程氏轻叹,老爷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说出的话再无收回的道理,“......何况论起来,我们也是欠王家的。那时你爹的瓷铺生意遭到难处,货款收不上,房东催租又急,幸而得皇商王家搭了把手,往禁中进供了一批瓷器,方盘活了店铺。这大恩是如何都忘不得的。” “虽是如此.....但婚姻大事就这般定下了,是否太过草率?没准茹姐姐还不乐意呢?” “这个嚜,王家必定能让茹姐儿愿意。” 程氏稍怄,当初除了定下娃娃亲时,王家还添了项隐秘条款,小辈成亲后,苏府需将每年利钱往王家送两成,王家近两年没落,所以定会有法子让茹姐儿愿意。 再且看从慎哥儿离京后,他们更是急迫,屡屡邀骧哥儿去府上逛逛,醉翁之意过显,这门亲事哪还有回旋之地? 只是这些暗里鬼把戏,程氏未对苏之瑾明说,握着她绵软的小手,话锋一转,“骧哥儿自有他的命数,来说说你......那柳探花该请冰人上门说媒了罢?” “娘,你也同二哥那般说歪话了.....” 苏之瑾还想听王家为何愿意的缘由,可未想话机潆洄,迁至她身,趣得她双颊染红,可又舍不得抽手,靠着娘亲总令她安心。 “我可不是说笑,你和宜哥儿青梅竹马,情意不浅,娘岂会不知?宜哥儿品行端正,模样俊郎,虽家况衰败,但现今也算是有了出息,你爹想必会点头的。若是日后宜哥儿管着你,娘也放心。” “娘.....”苏之瑾腮晕红云,“可这事不得由他来相说,哪能我们巴巴往上赶?” “你二哥口中虽没几句中听的,但有句倒是对的,宜哥儿比那大鹅还呆,你不点明,他怕是想不到。” 程氏窥自家小女,桃腮粉面,出落得婉约动人,全北直隶怕是无人可赶上,她更是得意,“你若是怕他不敬你,便绕弯说这些年来上门求亲之人众,门槛踏破已是寻常。” 何况程氏此话并未有假,自苏之瑾十五及笄之后,冰人每旬总要来几回的,可阿瑾总以风寒见热推脱,后怕躲不过,去岁夏末还说服苏骧去了趟汉中看大哥,冬至方回。 程氏知小女心思,她无非想拖等宜哥儿科考之后,眼下可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偏巧人经不住念叨,这厢说着柳仲宜,那厢门房便派人通传,柳探花郎来探病。 探谁的病?自是不言而喻。 “谁要他来探了?”苏之瑾心口蠢动,欢愉难掩,嘴上却薄责,“我这都没法下地,真不是时候......” 转脸命莲杏儿取飞鹭碧波纹罗裙替她换上,薄敷檀粉,微染面中眉下,又觉不够,戴上红玛瑙珥铛,那是两年前,他送她的笄礼,嫣然娇态,羞羞答答惹人怜。 程氏满目温善笑笑,踅出屋外不逗留,心道总归瑾姐儿的亲事是不会有差池的了。 比及金乌偏西,柳仲宜方进偏厅。抬眼便瞧见这般九天神女斜倚榻边,自是看痴了一瞬,心中惴惴,又怕唐突,忙低首,“阿、阿瑾,可.....可好些了?” 话都说不顺溜。 苏之瑾不由想到二哥的玩笑话,暗笑不迭,“仲宜哥哥,你在皇上面前也是这样讲不利索么?” “自然不是。” 柳仲宜急于剖白,往前走了几步,与她相近了些,“殿试上如此,怕是要担污秽圣听之罪。” 他的声色温柔,因整日与书相伴,玉白圆领袍也润上了淡淡墨香,抬眼时,杳杳情动便随书墨气一同向她袭来,软绵绵的,令她招架不住。 但她还想与他更近些,仰起粉面,珥铛轻摇,“那你为何同我讲话结结巴巴?不怕我治你罪?” 红馥馥的唇瓣一张一合,是润的、是诱人的,将柳仲宜的魂都勾柔了几分。 他挺拔的身姿不由往下弯,偏偏她的吐息还在扰人,轻飘飘洒在他的前襟,那耳边晃荡的小玩意把他的心绪也漾成了秋千,来回折腾,他红着耳根,小心握过她嫩白柔荑,垂眼低声问, “阿瑾要如何治我的罪?” 初逢春 屋外燕声浅起,厅内睡鸭熏炉沉香袅袅,哄得两人均有几分懒意,谁都不曾离手。 苏之瑾虽被柳仲宜难得的胆壮吓了一跳,但也窜出几分春心,睐目剔他,“我一平民小女,哪敢定探花郎的罪?” 语气揶揄,柳仲宜稍稍咀咂,又品出丝雀跃的矜娇与试探,他双手拢过她的柔荑,只觉玉肌香腻宛如玉,更不舍放,喉结微滚,“探花娘子就敢。” 苏之瑾满脑子嗡嗡,心口突突狂蹦,刚匀的腮好似添了辣,让她脸上泛起火辣辣的臊羞,盼他说得更明白些,又怕他觉她歪缠,便不搭他的腔,眼下便是磨人的静默,将她的心磨到了嗓子眼。 好在柳仲宜也没让她等太久,许是他比她更迫切,转了圈她的红玛瑙珥铛,笑道,“前几日宫中设琼林宴不得闲,今日一空便想来看你。瞧阿瑾气色尚好,我便放心许多。待翰林院的授职文书下来,我便让冰人上你家来说媒定亲。阿瑾,你看可好?” 苏之瑾激荡起伏的心,这才尘埃落定。 她还能指摘哪里不好?简直是十全十美之法,他将所有事都安排得妥帖,翰林院的正式提调一下,他便入了官道仕途,领皇家薪俸吃饭,她爹定然能同意他俩的婚事。 所以他也没娘亲、二哥口中那般呆...... 这一挑明,两人都松泛了,苏之瑾这才留意到他竟是背了个包袱来的,咂舌问道,“装的何物?” 柳仲宜差点忘了,他方恋恋松手,卸了包裹,“想是那日阿瑾定未看到我探花及第之状,我就将它带来了.....” 包袱里竟是那套绛罗公服! 他去里间换了衣,玉带猩袍,内搭是生色领黄罗衬服,外便是绯红探花服,红得惊心动魄,如炙热的火,阗得苏之瑾心跳异动,那日间壁的吹拉弹唱似荡在耳边, “春风碧水烟波情, 青天月上、露浓云淡, 最俏不过探花郎。” 她遥遥将他相望,心思似被唱词说中,隐隐发痒发烫地烧燎,“真是个呆子......快过来坐嚜。” 两人又絮絮绵绵地说了好一会话,大部分时光都是苏之瑾在讲,柳仲宜在旁边垂耳细听,无非是些街市上的见闻,亦或是二哥的趣事,想到哪里讲到哪里,毫无条理,但两人被这无序的光阴拥得津津有味。 比及墙影西斜,斜阳垂尽,廊下莲杏儿一阵轻咳,“柳公子,太太身边来人问,您是否留下用饭?需要小的去箫姨那儿通禀一声麽?” 箫姨便是柳仲宜他娘。 “不不.....不必了。” 这是逐客了,他岂会听不懂画外音,也才惊觉天色竟这般晚了,忙相辞,“某马上就走。” 在他去卸下补服间隙,苏之瑾动动久坐的筋骨,蓦然扯到伤处,不由轻嘶,缘而思起罪魁祸首,便隔珠帘问道,“仲宜哥哥,那日在你家后院瞧见一男子着石青官袍,年岁同你差不离,但瞧着凶煞,那是何人?” “凶煞?” 柳仲宜系白灰葛麻袍衫的手一顿,那日的石青官袍唯有一人,虽孤清孑然,但与凶煞毫无关联,全城女子拜慕的少年在阿瑾口中倒似成了玉面阎王......他声色噙笑, “那是镇国公府家的小公爷——陆时宴。听闻自小胸罗诗书,但也与慎大哥一样,崇武不崇文,三年前便已是武状元,去岁因在蜀地辅助镇国公,征伐巴楚而一战成名。” “那怎会到你家中去?” “这小公爷倒是不恃才傲物,从蜀地回来未承圣上赏赐,反倒只应下做个从五品的守备,护全城镇守之责。” 柳仲宜收拾妥当迈足踅出,“那日探花游街,便是他当值。小公爷平日不苟言笑,初次见是会觉面肃。” 原是如此,苏之瑾想这样的大人物日后总归是遇不到,全赖自己时乖运舛,想雪耻自是没指望。 却又见柳仲宜在门口站定,惑道,“不对阿瑾,去岁你同骧二哥去汉中看慎大哥时,没见到小公爷么?那时他也在军营大帐里。” 苏之瑾错愕,尔后缓缓摇首,乌髻上的云雀斜簪也被晃得摇摇欲坠。 月晕知风,杳杳魂牵,今夜一同坠摆的还有镇国公府虚无居廊下的绢丝灯笼。 陆时宴坐在书房案几前,槛窗恰逢这几盏幽幽灯火,他的脑中蓦然划过如眼前烟气般飘飘摇摇女子。 上年巴楚之战获胜之时,全营上下皆欢欣踊跃,正值军中士兵有家人来访,镇国公陆敬便允办篝火席庆贺。 陆时宴不喜喧闹,篝火席又在他帐前办,他好清静,即避到远处一杂物堆砌的帐中休憩。 外是摇曳的笑语欢腔,火光重重在帐上斑驳,光影恍惚,他正有困意,却闻低声怨吵,“阿瑾,你看看都已是及笄的姑娘了,怎行事还如此莽撞?饮酒还能洒满身?” “是二哥偏拿我逗趣......”一娇软莺啼似有几分委屈,凄婉诉冤道,“我小声问他边上壮汉是何许人士,怎能长得比旁人都要高大魁梧。二哥故意用那般口音同我说,闪、安、东、银.....我这一笑,便没能拿稳酒杯......大哥该去谴责二哥才是。” “好好好.....”男子也被逗乐,训策也转为安抚,“赶紧将这身去换了,蜀地夜寒,莫着凉。” 女子被劝动,“可怎不去大哥帐中换衣?要跑这么远......” “我住得是通铺,还有伤员躺在那休养.....阿瑾放心,这帐中平日是用来放军中琐杂的,无人会来,我就在门口替你守着。” 陆时宴极少听世俗玩笑,恍如梦寐,竟耐着性子往下听,可上翘嘴角还未收,就见女子已掀幰帘而进,他脸色忽变,正欲起身制止,却看那缕袅娜已窸窸窣窣褪了外裙。 脱得倒是迅捷! 陆时宴一时哑口,默默又垂躺而下,幸好两人之间还有一破旧的六折透纱屏风挡着,女子未觉异样,他也不敢发出声响。 他该闭眼的,可许是头脑还未清明,他慵懒耷拉着眼皮,斜倚在榻,暗影浮动。 她曼妙身段伸展在屏风上,侧颈优美,银屏纱帐,外头隐隐绰绰的火光,都给她的身线添了迷蒙,更显玲珑。 她只是在换衣,毫无逾矩之举,可戒律清规却突兀地在陆时宴心中盘桓。 他稍稍抬眼,屏上的夏荷牵牵绕绕,粉色荷瓣仰在她的心口处,托着那团酥绵玉山峰,似月中仙人。 慾念纵起。 陆时宴赶紧侧目,多年的克制,他不习惯自己这样血淋淋的见色起意。 可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地上倒影,楚腰玉腿更如纤纤青烟,他似被烟雾缭绕笼罩,靡溶的摩挲穿衣声,他的脑中猛然闪过一瞬空缺的静止。 好在影子徐徐飘向了帐外,直至烟消声散,没了动静。 “难得见你游神,可是为圣上赏赐烦忧?” 一男子低沉之音从窗外传来,陆时宴起身见礼,声色不见有异,“父亲。” 陆敬跨门而进,“巴楚战役报捷,圣上原想提拔你为骠骑将军,我知你担忧世家门阀独大,会在朝中引起不满,才拒了圣上做了小小守备。可这回春耕犁种护驾有功,怕是要逃不过圣上赏赐了。” 他长叹一声,眉额叠忧,“我统率六州兵马,若是你再被提携,只怕国公府命不久矣......” 不怪镇国公危言耸听,现朝中已有“打压士族,加强皇权”之弹劾传出,若是陆时宴再被加封,只怕群臣攻讦矛头将直指镇国公府。 彼之蜜糖、汝之砒霜,在旁人眼里艳羡的加官进禄却是世家眼中的祸端。 星河藏隐,天色未明。 陆时宴再度端凝檐下灯笼,神思良久,恍然一笑,“父亲不必忧心,我有一法。” “再拒赏?” “非。讨赏。” 陆时宴神色已全然放松,缓步向前,“赐婚。” 陆敬骇异,“你要讨的赏是让圣上赐婚?” 这确实是能避开升官加爵,可与世家联姻,反倒会引起更大风波,除非...... “你要娶个平民女子?” 他睐目望向时宴,他的儿子向来不动声色,冷淡果断,哪怕在中武状元之时,眉目都不见喜悦,寒如冷箭。但眼下,怕是他自己都不知,那向来浓阴的俊容添了几丝不易觉察的兴奋,这是少见的。 陆敬面色一凝,眸色倏冷,“哪家姑娘?” 初逢春 疏帘风动,窗牖上渗出的烛影摇摆,宝鸭香炉生瑞烟,陆时宴半晌未接话。 父子俩素来谈论的都是军事机要,都不擅闲聊儿女情长,兀然议起,又是长时间的静默,陆敬先觉窘迫,不想迫他开口,但见儿已风华正茂,正是血气方刚之时,难免要提点两句, “此法甚好,于你、于国公府甚于皇家都能赚得名声。只是你尚年轻,不可贪女子美貌,图一时痛快,把不三不四的烟月鬼狐引进家来。” 陆时宴笑了笑,也难得辩了几言,“父亲多虑,她虽美艳,却家世清白,父母做寻常买卖,不必忧心。” 少见他剖情,陆敬诧鄂,既撬了话匣,还欲多问,可陆时宴已拨香灰,先灭了炉烟,显然是不愿多语,他也就止了口,转步回葳蕤园,同夫人交差去了。 倒是国公夫人白氏被吓得不轻,惊得抱衾而起,“甚话?!宴哥儿要娶个商户之女?!” 她拿眼剜他,“让你睡前去看看他,怎引出这样倒灶事?是不是你又逼他娶妻了?” 陆敬好生冤枉,擎灯垂首倚靠床架,不敢落坐,更不敢上榻,只娓娓将事由道来,却引得白氏喈喈埋怨, “就没它法了?非得牺牲我儿婚姻!你去瞧瞧满朝文武,哪家府上会娶个商户女做正妻?更别说到时被二房三房的夫人奶奶们知道,更要丢死人,作孽!” 镇国公陆家这一脉共有三房,因陆家老夫人尚在,古语尽孝不分家,同堂为养老,因而三房兄弟都住在同一个七进深宅大院里。 陆敬为陆家大老爷,自然继承了镇国公的爵位,膝下唯有陆时宴一儿。 二老爷陆卓在杭州府任官,膝下两儿一女,三老爷陆宵自小是个招猫逗狗的,不大成器,成日在家闲玩,膝下一儿。 除了二老爷的长子已成亲,其余小辈也到可说亲的年纪了。 “......若真成了,二房、三房的口水都要将我淹死,日后还会有哪家士族把女儿嫁进镇国公府?谁愿和商户女做妯娌?” 白氏愁的掉泪,“与商户做亲家,说出去都低人一头。宴哥儿这是下下之策,若还有它法,他怎会......” 烛光折晃,陆敬放下银釭,把不甘心的妻子拢过,将她一同掀歪在枕上,两眼睁睁望着绡帘破碎的光,好些消沉,“时宴怕是愿意的。” “这是何话?” 白氏心里被震得翻起惊天骇浪,偏头望他,这个与她儿有七分相似的爹,他们向来志同道合,他最了解时宴。 转念一思,又觉可笑,“不、不可能,宴哥儿平日不是在军营处理要务就是在宫中觐见圣上,哪有闲暇认识商户女?” 陆敬也疑惑,又逢玉肘轻撞,“你可问是哪家的?寻常商铺之女还是皇商之女?” “没说。” 陆敬摇首,见她桃眼挹露,含娇似怨,相贴的玉肌滑腻,不免有点心猿意马,俯身吮泪,含糊答道,“时宴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且安心随他去,待圣上何时议赏,再提也不迟。” 那看来晏哥儿只是有了个权宜之策...... 白氏心稍定,可男人看女人,哪有女人看女人清楚? 她趴在颈侧的脑袋抬起,徐徐商量,“他只是愿同商户结姻,毕竟眼下这是最好的法子,但心中应当是还未有人选......下月御史夫人办春日宴,听闻有许多名贵盆栽是皇商所供,届时定有皇商之女受邀,我不如提前好好替他甄察......” 陆敬只见她衣襟半敞,软润雪脯半隐若现,娇影蒙住了他的眼,哪能听清她在说何话,低头便堵住她唼喋不休的檀口,唠叨逐渐被淹没在咿咿呀呀的床架子里。 涟漪翻腾,摇摇晃晃,一坠便落在了二月下旬,京城里的世家门阀都在为七日后的雅集铆劲,春日宴的话锋也流转到了苏府。 “瑾姐儿的伤可是好全了?” 姑母苏氏一进府便直奔苏之瑾而来,见她已能抻杆在园中打枣,便将心吞进肚里,“不怪嫂嫂说你淘,这才安息几天又在折腾......” 苏之瑾冲她吐吐舌,将杆递给莲杏儿,引姑母去闺房,“今日母亲和二哥去店铺收账了,父亲更是不得空,家中无人,我闲着闷.....不过姑母要来,怎不提前来个帖?我们也好置备些您爱吃的糕食。” “我回个娘家还要你们劳心备办作甚?” 苏氏将她拉到身边,“我上街去了趟香阁,正巧路过你们这,顺道来问问你春日宴的正服准备如何。” 她拿眼笑看阿瑾,日头把她的娇靥熏得红扑,粉面桃腮,正是芳年好景色,这般可人儿,逢谁都会欢喜。 苏氏真心疼爱,用香帕攃了她额间薄汗,“这回雅集与以往不同,还会有男子席次。虽男女宴饮不在一处,但总能瞧见几个,你到时也擦亮眼看看。” 苏之瑾没往心里去,她的念想都系在隔壁的墙头上,也想借机断了姑母惦挂,“那些士族宗室眼高于天,哪会看得起我们商户?若是做妾......” 她睇了眼姑母,见后者面色无异,方续道,“......我又没姑母这般八面玲珑心窍,在深宅里做姨娘怕是活不了几年。阿瑾想还不如找个普通百姓过日,若是腹中有墨便更好,还有母家支撑,往后日子定过得和美。” “你倒是想得明白。可寻常人家也有难念的经,家徒四壁暂且不论,若是碰上不讲理的蛮横婆母,只让你一个劲从娘家贴补,看你往哪哭去!” “这定是家中郎君无作为,若是知礼之人,哪能纵容自己的母亲这般祸害媳妇?” 苏之瑾从柜中取出菱格花草纹百褶半裙,内搭是印金白罗襦,外罩芙蓉梅花纹罗半臂,系天水碧色绦带,铺于榻上,“我找的良人必护我、疼我,定不负我。” “你还是年少......” 苏氏宠溺笑笑,手执裙衫,嘴上却在与她利害剖析,“若是贫寒人家,男丁定要出外谋生,你与婆母抬头不见低头见,郎君又怎能顾及?更有那两面三刀之人,在她儿前是个得体母亲,一到你跟前就是恶婆婆,私吞嫁妆不说,还迫你整日操劳家务,你该当如何?” “姑母怎将人心想得这样坏......” “是见得多了......好歹在高门绣户里,你一生不会为几枚铜钿发愁,丫鬟环伺,日子同在娘家不会相差无几。” “照姑母之意,士族里便无恶婆婆了?” 苏氏垂首笑叹,“自然是有,但世家大族最好面子,明面上做不出肮脏秽事,暗里嘛......只要你无出格把柄在她之手,她也奈何不了你。何况宅院深深,你与她也就晨昏定省时相见,平日你不要过得太清静。” 这些话姑母年年都都有念叨,但往常苏之瑾都是充耳不闻,可今日的字字句句却淅淅沥沥地淋在她心上。 许是柳仲宜允诺会遣媒人来说亲,她就不由自主地把自己代入不久的婚事里,虽然她与柳母箫氏交往不深,但既能教养出仲宜哥哥这样端方君子,想是为人定不会如姑母所说那般凶残。 况且就在间壁,真是如此苛责,她大可翻墙逃回娘家...... “莫怕,无论嫁给何人,姑母都会帮衬你......” 苏氏见阿瑾面色奄奄,想是话说重了,忙将话头转到裙裾上,“这身还是素净了些。听闻这回御史夫人动用不少人脉,请去的均是未成婚儿郎,有初入仕的,也有世家少爷,皆才貌兼具,定有你心仪的。” “姑母,我不喜太过明艳之色......” “那哪行?我阿瑾正值豆蔻年华,就是要装扮比花娇才行,好让那些状元、榜眼、探花、名门公子,还有那小公爷都好好瞧瞧,这京城还有这等绝世佳人......” 探花?! 苏之瑾的眼睛倏亮,如月坠湖,清零透波,立马倒戈,“姑母眼光向来毒辣,还请替阿瑾挑身鲜亮的。” 她的阿谀恰中苏氏心怀,姑侄女俩靠腻在一块,嘻嘻闹闹,似晴光和暖,春心漾动。 待绿荫渐淡,苏氏欲走,门头却传来通禀,箫姨来了。 苏之瑾的心口一跳,怕不是来提亲? 家中无主母,既有外客,只能由苏氏出面相迎,但姑母不知实情反倒弄巧成拙,苏之瑾只好道出实底。 苏氏迈莲花碎步往前庭快走,边挑眉细听,“......这么说你与新晋探花郎早已暗生情愫?这么大的事竟不告知姑母,真是脱皮的知了晒太阳——翅膀硬了。” 她嗔怪剔了眼阿瑾,后者已是双颊染红,惶惶无措,便歇了责备,在廊下站定,“阿瑾,年少真心赤诚不假,但也最似流云消散。且不论他的真情真伪,就冲他母亲上门提亲纳采不提前下拜帖,便是坏了规矩。” “箫姨每回送瓜果,也是提篮就来了。”苏之瑾见不得姑母误会,心急火燎辩驳,“都是邻里,想是箫姨没虑那么多.....” “我的乖乖,我看是你想少了。” 苏氏眼皮子直翻她,“且去会会,是作妖拿乔还是愚钝妇人,你姑母一看便知。” 初逢春 日中,抄手游廊绮窗绿荫,暖阳弄晴。 苏之瑾随苏氏步趋入正厅,抬眼只瞧见箫姨一人,虽穿着赤紫对襟棉衫,不是寻常的素布麻衣,但周遭既无说媒冰人陪同,更未见纳采需备的雁礼,她的心往下落沉。 想必定不是来提亲的了。 说不上失望还是松口气,邻里之间探望,倒是没那么些章法。 苏之瑾上前福身,“箫姨近来可好?这是我姑母,今日恰来府上看我。” 苏氏也只当这是邻居寻常登门,面色大缓,笑握她手示坐,“总听嫂嫂说起箫姨,隔三差五给哥们姐们送杏分梨的,有着菩萨心肠。我嫁的早,你们搬到间壁时,我已经入了靖安侯府,一直没机缘去看你,今日可算见到了。” 苏府丫鬟们也有眼力,见已落座,热茶果盘,果脯蜜饯皆摆上茶几。 “姑奶奶过誉了,奴哪有那么大面.....倒是奴平日里多有叨扰,得亏老爷夫人不嫌,平日总差些小活给奴补贴家用。” 箫姨客套回话,又转向苏之瑾,“谢瑾姐儿惦念,奴都好,听宜哥儿说你前些日子摔了,可好全了?” “劳您操心,无大碍了,是我自己太淘了些。” 苏之瑾心里盘算,看来仲宜哥哥是同箫姨说起过她的,那没道理不提及说亲一事。 她抬眉与苏氏对望一眼,后者会意,婉媚轻笑,“今日不凑巧,我嫂嫂和大哥都有事出门了,家中唯有我这个做长辈的......” 箫姨的言词不卑不亢,也不像是个不懂规矩的,苏氏已放下芥蒂,“箫姨今日所来何事?不妨同我说说,等嫂嫂回来,我转述给她,也是一样的。” “还是我们宜哥儿的事。” 苏氏顷刻眼风暗转苏之瑾,姑侄女俩皆提了口气,均均把腰往前捻,怕不是登门来送拜帖了? 这倒是把礼做足足得了,哪怕是簪缨世家,请帖之事也是差遣奴仆往门房一放便可,婆家能亲自登门下帖倒真是重视。 倒还真是个帖,只是———— “皇恩浩荡,托圣上赏赐,宜哥儿在纱帽巷置办个二进小院,这不拟在月底办暖房酒,托我来给老爷夫人下帖子。” 箫氏将帖置于黄花梨木桌几上,眼底满是知足笑意,“他爹早逝,我们娘俩儿也算是苦尽甘来,没辜负这些年邻里们的帮衬,宜哥儿明日便要去翰林院入职了......” 看来授职文书下来了,苏之瑾剔了眼红帖,上书字体恭正圆润,是她熟悉的赵体小楷。 “这是宜哥儿的字罢?写得真是好,我那小儿连两分笔力都比不上......箫姨,你可要享福了。” “姑奶奶自谦了,宜哥儿哪能和靖安侯府家的公子比。” 二人热切言盏场面话,几番你来我往,苏氏见阿瑾滴溜溜的眸还在瞧帖子,便抚抚鬓,试探道,“宜哥儿以后是吃官家饭的了,又有独门宅院,也算有出息,是时候该说亲了......箫嫂子没给他相看相看媳妇?” “不瞒姑奶奶,为这事我们娘俩还起过争执......” 苏之瑾的心抖了抖,抿茶竖耳,听她往下讲,“也不怕姑奶奶笑话......这前不久御史夫人来是送春日宴的请帖,明着赏春,暗里不就是让姑娘公子们相看的意思?可这书呆子就是不愿去,还说即便高门大户的小姐真能瞧上她,回来也只能当祖宗供着。你说气不气人?” “箫嫂子先别气,宜哥儿这话虽糙,理却不糙,世家千金确实是不好伺候的。” 苏氏障袂低语,“宜哥儿这般有主意,怕是早已有心意相通的姑娘了,他就没跟箫嫂子说过?” “还是姑奶奶见识广,我这无知妇孺哪有这样见地?只能日日在他面前哭,他听烦了才交代实委,说是心仪老家的澄表妹已久......” 箫氏笑道,“说起来那澄丫头,瑾姐儿也见过,前几年还来过京城小住,那时你们也一同玩过哩?她爹是中过举的教谕,家世清白,我们两家倒也门当户对,我家宜哥儿没心气,攀不上大户......” 苏之瑾只觉天旋地转,怎么会、怎么会.....双手不由自主打颤,握着的茶蛊被打翻在地,她半垂着眼,瞧那净白瓷釉碎了几瓣,倒影着她的无措,“太烫了,没拿稳。” “瑾姐儿没事罢?” 箫氏瞥了眼,含沙射影,“宜哥儿想的也周到,说大户家的姑娘娇气,怕我们小家小院的伺候不了,还不如乡下来的媳妇好拿捏。” “没看到瑾姐儿手烫红了么?!” 苏氏突然喧嚷,吊起了眉,打断了箫氏的话,“一个个都没眼力见,平日里尽吃白食,巴结时比谁都殷勤,苏府可容不下这样的婆子丫鬟!” 怄得箫氏面色挂不住,可仆奴们已闻声鱼贯而入,纷纷往屋里涌,她只能了了辞去。 这一走,苏之瑾的泪再也忍不了,瘫坐在地,“这不是真的,姑母,这一定不是真的.....他说入仕就来提亲,他说要我做探花娘子,不会负我的。” 那茶水是温的,甚至有些凉了,她的手没有被烫烧半分,可她的心被寸寸烫灼。 “他连他老娘都对付不住,还有何用?” 苏氏一把将她拉起,见满目泪痕,心疼不止,恨恨语气放缓,“那婆子道行是高,何为家世清白?就是无铜臭味,摆明了没看得上我们商户,得势了就赶紧迁家,恨不得离我们八百里远。” “不!不......这定是有什么误会。”苏之瑾紧攀她的纤臂,“姑母,我要去见仲宜哥哥,你带我去见他,我要他亲口对我说。” “不许去!他对你说的再好听又如何?” 苏氏恨铁不成钢,“哪怕今日所言都是他娘自作主张的说辞,都已立明他家态度!这心眼也忒多了,蜜蜂转去他家都得迷路,更何况你这傻丫头?” 她拽拖她往闺园走去,切齿痛恨,“乡野妇人不知好物!我定要将你妆扮的明艳动人,让春日宴上的世家公子看呆眼!甚柳仲宜!和他表妹见鬼去罢!” 苏之瑾仰颈端望四方院,纤云薄光、散匆匆,对江天、分付他谁,片片云屑捻成她眼底的万花。 果然是流云最易散,他们还没来得及宣扬的感情,就在无形间被轻描淡写的话杀得无影无踪。 等苏之瑾回神想理清头绪,已是几日光景逝去,梳双髻,簪珠钗,薄扫胭脂,被架在了去春日宴的马车上。 “你母亲还真是巧手,瞧这自己做的口脂多衬你,肤白貌美,北直隶怕是再也找不出比阿瑾更标致的美人了。” “姑母真会夸人。” 她懒懒斜倚在窗边,神色恹恹,随口应付着,眼睛透过窗纱往外眺看,这是乌衣巷,那是青雀桥,再穿过天官坊,便到了纱帽巷了,其实并不算太远...... 但她却从未来过。 自箫姨一事后,父亲就禁了她的足,她想托二哥传话,苏骧也受了牵连,遣去杭州府察龙井茶近况。秋千早被拆了,莲杏儿从后厨送菜的打听,说隔壁已是人去楼空。 “瞧你没出息的,不就是个男人?” 苏氏睇她,“你爹娘也算客气的了,柳家暖房酒还送去了礼,不至于失了体面。要我说你真该为哥哥嫂嫂争口气,要嫁就嫁京城一等一的男子。阿瑾听说过小公爷没?” 小公爷...... 窗光折晴,苏之瑾浑浑噩噩,只觉此名熟悉,却浑浑想不出此人与她何干。 “那小公爷年纪轻轻便上阵杀敌,上兵伐谋,这才是真男人,满京城的名门千金哪个不想嫁他,你要是真有本事,便嫁去国公府,当个少夫人!不比那柳仲宜强百倍!” 苏之瑾最瞧不得这些大人终日将姻事当成买卖去做,似没了好处就成不了亲,“我要嫁人也不是奔着名头去,全因那人得我欢喜。” “欢喜嚜,也不过图个年轻时的新鲜罢了,婚姻里的学问大着哩。” 苏氏又要开学堂,见她眉头皱皱不愿听,摆了摆手,拣了几句好听的,“柳仲宜也未必不见得不来。御史夫人下的帖,各大世家都得卖个人情,他一个小小翰林典籍,还不敢拂了御史的面。” 闻言,苏之瑾眼皮颤了一颤,星眸瞳瞳,全身经络似都被叫活了。 春光映远,比及到了御史黄府,已是车马盈门,人语骈阗。 “哎呦,天赐良缘,这小公爷也刚到呢。”苏氏掀幰帘,促苏之瑾快快下车,“我们和他去打个照面。” “姑母,我没存这样的心思。” 见姑母来真事似的,苏之瑾低语,“何况照您之前之意,连探花郎都嫌商户铜臭,那镇国公府与苏家的门第岂不更是天渊之隔?” 她的话语难免有自嘲意味,却更激起苏氏斗志,撵她柳腰催走,徐徐往陆家马车前去。 “那是哪家千金?我怎从未见过?” 镇国公夫人白氏一下舆,目光迳锁在那俏媚少女身上,粉面朱唇,束月白抹胸,下着缀珠三襇裙,外罩酡红窄袖褙子,走起路来带动衫珠缓动,如姮娥下凡,百姿千娇,只是眼底似有化不开的云雾,却恰到好处地添了几分不自知的妩媚。 她也不指望身边的陆时宴能回话,他一向是不解风情的,但实在难掩惊奇,不由暗声赞叹,“乖乖,这姑娘长得也太俊了。” 陆时宴稍抬了眉,淡漠眸色匆匆一扫,便避嫌似的挪开眼,却听到一道熟悉闷音附和,“嗯。” 直到他母亲诧异惊愕的眼神望过来时,他才意识到—— 刚刚那是他的声音。 初逢春 极轻极轻。 似雏燕呢喃,凉风拂过,又失了痕迹,却惊得白氏心里涌起狂风骇浪,“晏哥儿,方才你......” “方才如何?” 陆时宴面色贯来无悲无喜,冷目清然,如月含霜,似耐心等了一等,方续,“母亲若无吩咐,我还有事与御史商议,先进去了。” 冷淡语气与往常无异,坦荡得把白氏满腹疑惑都扑灭了,小声咕唸,“难道我方才真听错了?” 可她来不及多想,苏氏已走至她面前问安,“国公夫人安好。” “是靖安侯的苏姨娘啊,我远远瞧着就晓得是你,”白氏轻笑应付,“京城哪家妇人生了孩后还能如此风姿绰约?也就只有你了。” 可她适才眼里哪注意到她,目光全定在她身边姑娘那去了,但每日周旋于世家婆妇间,早已得心应手,场面上的奉承倒是张口就来。 不过白氏认识苏氏倒不假。 她不常来雅集,倒是在宫中娘娘们宴聚时,与苏姨娘打过几回照面。禁中正宴来得往往是官员正妻,唯靖安侯爷携美妾入席,听闻是因靖安侯夫人早年产女落下隐疾,恶露不净,出不了门,故此每每大小宴乐都只见苏姨娘来酬对。 正妻主内,侍妾主外,京城里不常见,不过接触下来,这倒是个八面玲珑的主,不失靖安侯府体面。 可毕竟是妾,母家又是商户,虽有一儿傍身,但背后闲言碎语还是不少,且那正妻生产时,苏姨娘早已纳入府里,有碎嘴的揣测,正妻病症是妾妒落下的,反正后宅是藏污纳垢之地,何腌臜事没有?稍有苗头就能编排。 但这捕风捉影的事,靖安侯不动声,那些妇人也就只敢在私下嚼嚼舌根,添个话资,明面上的礼节还是要给的。 双方浅说一二后,白氏这才不动声色将眼风转向苏之瑾,佯装才看见,将其上下端量,露惊奇之色,“这是哪家小姐?出落得好生标致。” “是我的亲侄女呢,阿瑾,快同夫人问安。” 竟是亲侄女.....白氏惋惜,若是靖安侯爷那里的亲戚,倒是可以考虑。 见其福身,“小女苏之瑾,见过国公夫人,夫人万福”,行态不见局促,落落大方,可见平日里也是有教习婆子的......竟只生在寻常商户里,怕是无缘了。 皇商背后起码有朝中官员帮衬,而普通商家无非就是铜板多,对镇国公府并无裨益。 此等门第,抬个姨娘已是天恩,做正妻是万万上不了台面的。 白氏已在心中将她除名,面上客套,虚扶一把,“莫多礼,往后可来国公府多走动走动,我就爱看年轻姑娘,瞧着就心情好。” “夫人心慈,我们怎敢平白叨扰?” 苏氏也做足表面功夫回话,眼波横流,倏把话锋一转,“刚刚那是小公爷罢?可真是英英飒爽。” 这话便让白氏觉出动机,想不到这小小商户竟存樊龙附凤之心,她顿生烦恶,眸色冷了几分,一语斩断,“是犬子,但他不喜与妇人周旋,先进府了。” 也不欲费神多话,“我看是时候该开宴了,一同进罢。” 苏氏被怄得一口气堵在咽喉,不可言,也不敢言,只能趋附笑笑,随侍从入了黄宅,直到曲曲绕绕,不见白氏人影,方调顺气息。 苏之瑾见她腮帮子鼓气,只觉可爱,难得畅快笑出了声,“姑母竟也会吃瘪......我就说吧,这样的高门世家怎会瞧上我们?姑母只不过稍稍流出点功利心,便被国公夫人毫无余地回绝了,我可攀不起这样的婆母。” “小没良心,我这是为了谁?”苏氏肺腑郁塞,“罢了罢了,小公爷自小尊荣锦绣,功勋加成,太过圆满,让他得不到北直隶第一绝色佳人也算老天公允。” “二哥说话那么颠,定是和姑母学的......” 也就她们家的人瞧她好,到外头来,哪一个不是将她的身份估一估,样貌评一评,那打量的眼神每寸都在衡量娶回家是亏了赚了。 苏之瑾心有不屑,想绝了姑母的心思,“不过国公夫人的话倒是也没说错,那小公爷一见到我们走近就急急离去,确是厌嫌。” 她回想方才那凿沉默背影,孑孑孤绝,和他的眼神一样睥睨清高,苏之瑾自然想起他是树下之人,刚痊的腿伤似又在隐隐作痛。 鸟雀侵晓窥檐语,谈话间,二人步入园圃,芬芳馥郁袭来,桃花夭夭,牡丹艳艳,园中已是蝶栖石竹,百花争妍。 北方本就土地干旱,花卉难活,寻常探春有十来盆栽已是难得,苏之瑾粗扫了眼,圃内百盆应不在话下。 苏氏已同几位相熟的妇人热络去了,苏之瑾在赏花之余,也竖耳细听闲言碎语—— “马蹄莲、蝴蝶兰倒不算稀奇,就这花木君可是佳品,听说都是皇商王家从南方运来的,喏,那盆唐菖蒲还是从西域传入的。” “啧,王家还是有财力,你瞧,连难得露面的国公夫人都要巴结人家呢。” “听闻国公夫人这次来是有意选儿媳妇的。” ...... 苏之瑾余光窥去,巴结实属谈不上,倒是王家母女在一旁谄媚奉承,不过白氏倒一直和颜悦色便是了。 她的柳眉微攒,若有所思,今日国公夫人确是有几分古怪,似对商户格外感兴趣,但对街井商贩又弃之如弊...... “阿瑾!怎么才来!” 御史千金黄秋怡上前揽过她的纤腕,笑由心发,顺着她的视线探去,嘴角渐耷拉,“国公夫人今日从王氏那定了不少名贵花卉呢,今日分明是我娘亲办的春日宴,风光都被她们抢走了。” “这于你未必不是件好事。” 秋怡不解,苏之瑾浅笑,将她拉往静处闲谈,“国公夫人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受王家母女的笼络,可见她是有意为之。如此一来,王家或与我们家有退亲之意。” 毕竟镇国公府的权势威望在京中首屈一指,哪是苏府能相提并论的? 她把眼睇,婉媚生姿,“你与二哥不就有戏?” “还是你聪慧。” 秋怡恍然大悟,虽官与商之隔仍在,但至少有了几分希冀,她喜上眉梢,用肩轻挨苏之瑾,“你与探花郎如何了。” “别提了。” 苏之瑾把连日来的愁闷一一诉道,手帕之交在豆蔻年华就显得格外重要,百转愁肠的情在姑母和母亲眼中,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累赘,但在二八年纪,情爱本就是大过天的惊艳心动。 所以秋怡也欢她之喜,忧她之愁,“我看那柳仲宜未必不是真心,瞧他面色憔悴,日子怕是也不好过,且在门口踌躇许久,想是在等你。” “这可如何是好?本想今日能相见,但男席在河对岸,也不能冒然过去。” 苏之瑾眼眶发红,暗暗发急,又叵于无奈,似要哭出来,“若他真要娶那表妹,也得同我说清才是,不然这么多年的情分算什么。” “阿瑾莫慌。我想到一好点子......” 苏之瑾未来得及详问,就见秋怡如风般疾步到御史夫人身边,低语几番,两人皆是欢喜之状。 俄顷,御史夫人便召众人细讲: “这般闲赏太过寻常,想必娘子们也乏,不如我给诸位找个乐。南方''曲水流觞''甚为时兴,我们今日也可借鉴,娘子们坐于溪河上游,做一副画,叠放好于碗中。溪水流淌,下游的郎君们在水中拾,拾到哪个碗全靠缘分。” 这倒是不失雅致。 “确实有趣。” 苏氏端腰笑嗔,“可夫人,这姑娘们也不知是被哪个郎君拾走了画,到时离了这里,更是无处去问,也拉不下脸面,岂不要成小娘子们心中悬案了?” 众人皆乐,哗笑陶陶,好不热闹。 “那我可真是罪过了。” 御史夫人被打趣也不恼,跟着喜笑逐眉,“自是帮她们想着法子了。到时作完画,姑娘们到我这抽签,签上会书一址,或小亭,或桥边......将这签压在画上,一同置于碗中,便是姑娘们与郎君相会之地。” 这是秋怡在帮她了。 苏之瑾朝她调皮地眨了眨眼,示为感激,周旁百花衬,恰如娇娥擷香含露。 正巧被苏氏睇到,她又重燃做媒之心,附耳低语,“阿瑾,我方才听国公夫人同王家那茹姐儿说,小公爷近来总喜画梅,这可不是巧了?恰是你最擅长的。” 要说来也怪,苏之瑾不擅丹青,唯有这梅画得跃然纸上,似闻花香,更离奇得是,她也拙于女工,可冬梅却能绣得花络毕现。 她天生与梅有缘,出生那日便是府中落梅如雪纷飞,香彻回廊,因此所住之所也作梅居。 可苏之瑾偏不愿,把两片红艳艳的嘴皮子一翘,“我费力讨好他作甚?我要画.....” 她颇为得意地留了个哑谜,辗转岸边的柳荫下,潜心专研去了。 苏之瑾遥看远处云山轻叠,她是铁了心,无论如何都要让仲宜哥哥一眼能认出她的画,那劳甚的腊梅含香,就留旁人去嗅罢。 她可不稀罕。 初逢春 待绿荫渐移,薄汗微出,姑娘们三三两两往签子所指之地去了,周遭所剩无几,苏之瑾方绘毕。 秋怡冲她眨眨眼,低声调侃,“怎这慢?就不怕你的仲宜哥哥捡到旁人的画?” “不会的.....他知我工笔不精,春兰秋菊我是画不了的。”苏之瑾附耳娇羞,“且我画的,他一看便明。” 她伸手进竹制签筒里,馀下不多,倒是运气尚佳,抽了个好签,上书—月台假山,这真真是聊白的好去处。 秋怡眸光轻挪,“我们家有好几处假山,而阿瑾选的最是风雅极致,夏时我最爱去此地纳凉,便那石洞后备一躺椅,也就不必费下人们来回折腾搬了。” 她晃撞了下苏之瑾的纤臂,笑意有几分古灵精怪,“久别重逢,小心走火。” “瞎说什么呢.....” 苏之瑾腮染红云,纤指将签稳稳的置于碗中,她望瓷碗随波流,清水微漾,一摆一摆载梦游去,出了好一会神,方挪步往月台假山。 萦纡回环,山口已有女使等候,一壁引她往里进,一壁绍介,“小娘子与郎君有半炷香闲聊工夫,郎君来后方点香计时,待时辰一到,奴会在外摇铃。” 真是巧思。 若是两人不相熟,半炷香既无伤大雅,又可对彼此粗略了解。 苏之瑾环睨,秋怡确实所言不虚,此假山别有雅趣。 因临湖而建,所用的叠石为江南太湖石,如腾空的烟云,婀娜多姿,可谓“片山有质,寸石生情”,嶙峋多孔,洞内可窥其外,外却看不到内景,实则隐蔽。 转几个弯,又别有洞天,现一天井,视野开阔,其内已置一方石桌,两把梅花石凳,圆桌上放两样小碟点心,两样精致糕子,两盘时令蔬果,很是周到。 女使交手在腹前,呈恭敬状,“小娘子若在中途有任何不适,皆可唤奴叫停。不打扰您在此地等郎君了,奴退下。” 脚步淡了,苏之瑾等了片刻,不见人来,踅入石柱后,果然有一软木髹黑漆醉翁椅,她闲无事,窝椅轻晃,闻泠泠水声,思待会开口该先说何句,风缓抚,暗香浮沉,打了个哈欠,越发觉惝恍迷离,忽而神游周公去了。 男席这头,吟风咏月,曲岸持觞。 一白釉瓷碗随波,其内宣纸上绘年兽一角,陆时宴扼袖俯身,正欲去接,却被另一双手抢先拾起。 柳仲宜窘笑,“小公爷,承让了。” 展图,张牙舞爪的年兽,却因爪子画得极短小,倒显装腔作势,惹人忍俊不禁。 有好事者笑言,“年兽蛮悍,想必所画之人也是个跋扈姑娘,柳兄,你可要想清楚啊。” 柳仲宜笑了笑,多日阴郁一扫而空,带着几分宠溺的纵容,“那我也受着。” 陆时宴肺腑间莫名顿感不畅,这一模一样的娇憨小年兽,他上回去柳家时看到过,在那残败掉渣的土墙上,用橡木珍重裱挂。 他饮了口手边的金华酒,喉间辣的生疼,心中也窜起一簇火,对他们心照不宣的默契,对他们暗通款曲的情意。 他有些嫉妒,对赤忱的爱的嫉妒。 自小陆时宴就知,母亲呵他爱他,不过是因他是大房唯一可继承爵位的嫡子,父亲爱他是要他建功立业,担起国公府重担,他们都是有所图,体面是最要紧的。 一旦他没出息,他就会被他们摈弃。 就如他那因早产,生下来就痴傻半瘫的哥哥一样,遍寻名医无果后,在世方六载就被弃之。 那个雨天傍晚,他在窗后瞧见母亲哄着哥哥吃了糕酥,当晚就去了。 他趁无人时,也悄悄偷品过那样点心,是花生酥。 哥哥对花生过敏,连当时四岁的陆时宴都知道。 他同父亲去说,可父亲却训斥他看错了,是哥哥自己贪吃,母亲没留神才酿成了祸事。 甚至为了堵他的口,余后三年他被送往法清寺伴青灯古佛,好让他遗忘,可他没有一日不再担忧母亲是否又生了个弟弟,把他抛弃。 幸在佛印禅师道陆时宴天资聪慧,且白氏后与子嗣无缘,这才重新接回了府。 要承认不被爱是件艰难的事,可陆时宴四岁就明白了,无用无为的小孩是不配得到爱的,连活着都会剥削。 他一口饮尽金华酒,干涩泛苦,瞥见柳仲宜唇角明媚笑意,陆时宴的眸底重覆淡漠,他把她夺来,她也会全心全意爱他吧? 他也能得到爱吧?他也配得到爱吧? 他早想将她掳到身边,在那晚,她被她哥哥们爱意包围时,他就想这么做,那寸寸雪腻肌骨定是被爱滋养而生。 他承认他渴望。 陆时宴起身,抢下柳仲宜手中竹签,“这年兽颇得我意,既是我先瞧见......柳编修,夺爱了。” 柳仲宜忙作去辩,却被他凛凛眼神寒得一颤,欲再踌躇上前,却失了先机,目送走远,在旁的相公见其不甘,宽慰劝道,“不就一幅画,你和小公爷争甚?何况你刚入仕途,不好得罪世家的.....” 柳仲宜凝那不可撼动的冷峻背影,心里不知为何惶惶跼蹐,后来检算,他同阿瑾的缘分大抵就是从“不好得罪”开始消亡的。 俄顷,陆时宴执签转进假山洞内,未闻声响,再一辄转,方见香软美人卧倚,呼吸浅浅。 他的呼吸稍稍凝滞,脚步放缓,挥手令跟随其后的女使退下。 “可香还没点,可要叫醒女郎......” 眼神从上头压了下来,冷若霜雪,女使吓得心头恐惧,不敢再多言,握香哆哆嗦嗦屈膝退走。 陆时宴往躺椅跟前走了几步。 水天清,林下风,美人艳的唇,俏的鼻,乌云叠鬓,浅淡春山。 晌午日头从假山孔渗摄,颇有些热闷,她额上沁出香细薄汗,垂首闭目,眼睫受光刺轻颤,陆时宴不是个体贴的人,在营中谁稍有磨蹭,必会遭他斥训,这会倒是耐着性子,微微俯身,替她挡着寸光。 她的锁骨隐着一点小小红痣,对襟褙子挡了一半,似半盏梅蕊,愈发引魅惑人。 克欲知止,闲邪存诚,陆时宴的眸光避闪,本要替她遮好,可鬼使神差的,他用手中的签轻轻往外拨了下衫子,那点小红痣浑圆展于眼前。 似藏着浆果,散乱甜气,明明脆弱娇怜,却转眼又像吐信子的蛇,撵着他的眸色染红,饱满的双峰裹在薄软月白料子下随气息微微起伏,厮.磨着陆时宴的理智。 他明知有毒。 可那人吻过这醉得勾人的红痣么? 春风轻柔,全身骨头却被震震扯响,纯粹的慾望渴求驱使他,诱他的指尖靠近、靠近、再靠近点…… 初逢春 春啼袅袅,红痣在即,他的指尖将触未触时,见她唇瓣翕动,轻喃,“仲宜哥哥。” 痴妄消散。 陆时宴的眸光重覆清明淡漠,欲起身将手缩回,却在瞬间被一股柔软裹紧,苏之瑾纤臂勾缠住他的脖颈,委屈喁喁,“宜哥哥,为何负我?” 语气带着惺忪的迷糊,像在撒娇。 他的背脊滚过颤麻,僵着不知该如何动弹,如山阙般在她面前静止沉默。 但转瞬,苏之瑾就意识到了不对劲,仲宜哥哥的肩没这么宽,她轻轻捏了捏,臂弯也不似这般遒劲有力。 她忙推开了他,因被他挡着光,苏之瑾缓了一缓,墨发半倾垂在肩胛上,眼尾缱着潮腻的红,方看清来人,她愣了下。 “小公爷?” 苏之瑾忙起身见礼,从箫姨一事后,她便没睡安稳过,今日倒是睡得昏沉,只闻梦中有莲子酒香在袭近,一片清影落下,她以为是仲宜哥哥,虽未闻熟悉书墨气,还以为是被衣袂浮动的酒气覆盖了。 见他要离开时,才举措大胆搂住他,谁曾想竟认错了。 她抬眼撞上那双清霜般的眸,歉意连连,“是小女睡迷瞪了,多有冒犯,小公爷莫怪罪。” 语调已无半点热切,清清冷冷。 陆时宴有些不太痛快,轻哂,“你倒是好睡。” 他抬步往石柱外走,却未听到她跟上的脚步声,转头见她窘促为难,“小公爷,容我稍作整理。” 陆时宴心中愈发不爽利,坐于外边的梅花石凳,垂首瞧石柱后的倩影将自己从头到尾捯饬了一遍,褙上缀的珍珠被风拂到柱壁,发出清脆之音,散在他耳里,却显得极刺,他轻哼,若是来的是柳仲宜,怕她也不讲何礼教了。 她抱男人倒是很自然......可想他们私下有多亲密! 陆时宴的脸色逐渐冻结,等苏之瑾理外褙,整褶袖,重梳鬓发,碎步轻移站在他面前时,她就察觉到了。 她睇他面色多有不虞,想他对这场莫名其妙的相约也是失语的,毕竟除了此地,换成旁处,他们二人绝不会同坐一室。 她也很讶异,仲宜是没瞧见她的画么?怎是小公爷来了? 但按下疑虑不提,眼下他们正在进行一场荒唐的相会,该有的礼还是得讲,苏之瑾欠身,“鄙女苏员外小女,苏之瑾。” “嗯,坐吧。” 陆时宴审度了她一眼,见其拆了乌云金钗,徒留一玉簪绾发,随意闲闲,益发来气,怎要见柳仲宜就梳妆娉婷,一看是他便寡成道姑? 他瀹茶淡呷一口,又涩又苦,不是滋味。 这实属冤枉了苏之瑾,她是个手拙的,对镜方可梳个简易发髻,身边无篦子,簪钗已歪斜,她只能草草扎个圆髻,这已是最大能耐了。 她偷睇一眼,凝他面色比方才更沉,想是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平日里见惯了淑女,未瞧过姑娘家在外呼呼酣眠,怕是吓到了。 她想自辩,可又不知如何说起,他寡言,她也不便多话,两人只顾吃茶,你一蛊,我一蛊,喝得肚皮圆碌碌,她才作罢。 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1】。苏之瑾只觉时辰过得忒慢,搞不明白为何女使还不摇铃,她余光轻扫,也不见焚香计时。 “陆时宴,京城守备。” 忽而,一道泠泠之音入耳,苏之瑾发了会懵方反应过来,虽说按条贯,她自报家门后,他也理应尊礼绍介自己,但谁人不知他小公爷? 他这么兀突突的自报家门,倒让她如惊弓之鸟,忙转娇靥,应道,“是,小公爷。” 他未以镇国公府嫡子身份相压,只言了当下职务,像极了寻常首次相会的小儿女。 总归是他先启了口,她也得识趣,淡淡闲聊,“我不擅工笔,画技潦草,倒是让小公爷见笑了。只怕今日娘子们的翰墨丹青均在我之上,不知小公爷为何单单挑了这么一副拙作?” “墨鸦也算难得一见。” 墨鸦,工笔拙劣。 苏之瑾剥橘的手一顿,倒未曾料到他会如此直白的挖苦,初见郎君,哪怕是敷衍,也会挑捡几句中听的吧,想必在他印象里,她已粗劣到不想应付的程度。 苏之瑾窒郁,“所以小公爷是好奇谁能把画画成这样才前来?污了您玉眼,倒是难为您了。” 话锋带刺,谁叫他的一时起兴毁了她与仲宜哥哥的相见? 满肚子的茶水已成满腹的气。 陆时宴倒不在意她的阴阳,抢走她手中的橘瓣浅尝,明知故问试探,“旁人只作梅兰竹菊,唯你画了性暴年兽,这是同哪家公子的暗语?” “小公爷说笑,不过是随意画罢了。” 苏之瑾掩下心虚,眼眉轻垂,把丝缕橘络理得干净,放入盘中,推他眼前,以好堵上他的嘴。 只是这时光实在难捱,他不领情,反拾盘中一瓯橘瓣置于她手里,示意她吃。 苏之瑾不明所以,他吃她手中的,又反过来要她吃,这样孩子间的小把戏,好像能让他心情大好。 迫于他忱忱目光,苏之瑾小口抿着橘肉,艳的唇添了一层莹润,本就是花叶形状,更似犹带彤霞晓露痕,美得惊心动魄。 陆时宴有了几分燥意,没了耐心,不想再与她周旋,“我在柳家看到过同样的画。” 苏之瑾心一抖,嘴中的橘吐出不是,咽下也不是,又听他轻哼,“借御史夫人之手,摆曲水流觞,将阖府玩弄股掌,只为与情郎私幽,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字字锵心,追面而来,劈得苏之瑾心胆皆碎。 她囫囵吞下,稳住心绪,“小公爷不必给我扣这么大帽子,我不过是小小平民,自知斤两几何,在今日来的贵女里排不上数,怎能和御史夫人搭上关系?您实在高看我。” 苏之瑾取帕搽唇,续辩,“更何况我画技不精,只会画小年兽,仲宜哥哥与我邻里多年,家中有此画也不稀奇。” “方才你抱着我就喊柳仲宜,可见你早知他会来。”陆时宴轻嗤,偏要剔了她的体面,“若不是换成了我,你们在这假山里偷香窃玉,如被旁人撞破,置御史夫人的脸面于何顾?” 他故意高高拿起,好让她惧,让她怯,以此便宜磋商和谈,这是他对敌行之多年招数,屡试不爽。 可苏之瑾偏偏是个硬骨头,不合他愿,“小公爷断案都是靠子虚乌有的想象么?” 她把玉颈高高昂起,颇为愤懑,“何况仲宜哥哥举止端方,从不行逾矩之举,小公爷用偷香窃玉是辱了他。” 她还替他鸣不平! 陆时宴垂眸,那点绯红的痣攀入他的眼,他想起在军营的那一晚,这点红在淡月下,重重光动影转中,似冬日寒梅轻捻,暗尘香拂。 诱他、惹他。 他更是气不顺,“你就这么中意他?” “我中不中意与你何干?” 苏之瑾抚裙起身,跺着脚往外走,只觉他多管闲事,不自知的益往他在意处踩,“何况仲宜哥哥才貌两全,温文尔雅,我中意仲宜哥哥有何不对?过不久我们还要成亲,生个娃娃……” “不许!” 陆时宴更不爱听,一语截断,攥紧她皓腕,不放她走,“你不许对他有念想!” “要你管!”苏之瑾使力挣开,语气也越发不善,“你又不是我的爹爹和哥哥们,凭何管我!” “是你的谁就可以管了是吧?” 话赶话,陆时宴已无和她娓娓商谈之心,他快刀斩乱麻,低头冷道,“我要娶你为少夫人,你不可再念他!” 少夫人? 苏之瑾骇目,似被雷劈,心神撼震,仿若在听惊悚玩笑,“你可是有疯症?!” 初逢春 金乌凋零,石洞渐寒。 苏之瑾转念一想他们母子俩上晌的种种古怪,似是摸到了点头绪,“你们想要商户女入府?” 陆时宴凝她,不知是冷还是被吓到,鼻尖泛红,肩胛瑟抖,可明明一副娇柔怜软相,眼神却是清醒的倔强。 他倒是佩服她在当下混沌中还能猜到这一点。 “小公爷能否同国公夫人对好口径?” 苏之瑾见他迟疑,便知自己预料无错,只是不知镇国公府因何缘由要急急定个商户亲家,她们这种门户得勋爵青眼,也就只剩下点钱能瞧上了罢。 她恨恨紧盯他的眼,“国公夫人早间诚然同我闲话了几句,但她看好得是皇商王氏,并非是我这个小小街市商户,您找错人了。” 她使劲挣脱,却被陆时宴愈箍愈紧。 他静静地望她一瞬,不作任何解释,声色辩不出喜怒,“我只是知会你。” “休想!” “过不了半月整个北直隶都会知悉。” 陆时宴将她拽到身前,感受她暴怒的火气起伏,颈侧的玉肌因恼怒燃起了红,像在滚烫的灼烧。 他只要稍稍低头便能含吮。 陆时宴垂首,眸色淡淡,“你我成婚,总得让你第一个知道。” 言讫便松了手,不再看她,捻捻指腹,其上还残留她的甜气,他隐在袖子,阔步往外走。 可他的只言片语对她而言却是狂轰乱炸。 他一离开,苏之瑾便泄了劲,在杌凳上呆坐了片刻,只觉满目荒唐。 她就这样要嫁给他了?为何、凭何?他曲曲几言就可判她余生? 理不清头绪,也辩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垂眸瞧见掉在地上的帕子,雪白的料沾了点橘汁,在这凄寒的石洞里被馀辉放大,像个狰狞的污点,昭明方才她确实在这同他静默相坐,顿觉恶心透了。 简直是荒诞无稽! 凭何她要听信他的胡言? 苏之瑾暗暗踩了帕子一脚,理裙快步奔出,山门外的女使早已不知去向,她跨重重花门,道道栈桥,走马观花地过,不知跑往了何处时,被一双软手猛得拉回,“怎这般惊惶?” “姑母。” 苏之瑾心有余悸地吐了口气,腮靥红扑。 苏氏把她的散发别在耳后,见她扎了个圆髻,弯眼笑,“倒是清爽.....怎睡这般久?” 苏之瑾柳眉微蹙,不知所意,又听苏氏续道,“瞧你迷糊的,还没睡够?我本想去寻你,可这□□实在太大,找了几处都不见你人影,恰好有个女使过来说你乏了,连午膳都拒了,在客房休憩。” 这定是陆时宴遣人编的谬词! 可她知姑母一向看好那人,怕闲扯出更多话头,她又不得不顺他的瞎诌往下接,“相亲真是个累活,这几日也没睡好,醒来后瞧天色竟暗了。” 苏氏挽她纤臂,扫她神色比来时还颓唐,难免心疼,“也是,应酬本就耗心神,你也从未与人单独相看过,难免慌张倦怠,不过......那是哪个府上的公子?” 这话本欲试探苏之瑾,因午宴时,女席缺了她与王茹,男席少了小公爷和几位清秀才子,苏氏一琢磨,天赐福祉,没准阿瑾真能同小公爷碰上了。 哪知苏之瑾气不打一处来,“不过是流痞之辈,面目罗刹,上来灌了我满肚子茶水不提,开口便说要娶我为妻,也不知在唱什么大戏。” 她呼了口浊气,摆摆手,“罢了罢了,说多了怕污了姑母的耳。” 苏氏倒是大惊,想不到名流雅集竟还有如此宵小之辈,且听话头,样貌青面獠牙,可怕粗鄙,定与那清冷贵胄的小公爷不相干了。 “这相亲若是不知根知底,就没谱儿,下回再办甚狗屁流觞,我定头个跳脚。” 苏氏替她委屈,牵苏之瑾往外走,又想着小公爷怕是和王茹相见了,心里更是不如意,顶天暗骂,“那人怕是谁家的破落亲戚,不懂礼,哪有见面就给姑娘灌茶水的,上不了台面的杀才。” 苏之瑾未再接话,苏氏只管她是被气坏了,吩咐车夫快快把家赶,赶紧离了晦气之地。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左摇右晃,将苏之瑾的心也震荡地颠来簸去,连同之后多日都惴惴不安,唯恐稍有不慎,就有惊天暴雷炸开。 但好在她在梅居半月,也没听到个响,愈发觉陆时宴那日所言只是寻她开心,不作准数。 倒是程氏隔三差五将外界风吹草动吹入苏之瑾的耳边,“阿瑾,怎么听闻国公夫人看好茹姐儿了?” “春日宴那会,国公夫人对茹姐姐确实是另眼厚待的。” 苏之瑾正伏在案上给大哥苏慎写信,“母亲之前不是说,王家一心想让茹姐姐嫁给二哥的嚒?我瞧这势头怕是不像。” “傻孩子,我们家哪能和国公府相比。” 程氏款款走近,一面替她磨墨,一面同她说了实情,絮絮当初与王家不成文的条款,“......你爹爹那时也是个愣头青,就这样应下了。若是茹姐儿与骧哥儿成婚后,苏府需将每年利钱往王家送两成。” 苏之瑾扼袖抬眼,“所以王家并非是瞧中了二哥,而是瞧中咱家的铜钿?” “你二哥除了相貌好之外,还有何可取?痞里痞气,狗都要嫌。” 程氏怨起自家子女来,倒是毫不嘴软,“你也是个天真的,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哪还有风花雪月?自是把银子攥紧更踏实,你未当家怕是不清楚,这两成利相当于一个富庄两年收成了,王家近年式微,隔三差五下帖邀你二哥去耍,就怕到口的鸭子飞了。” 瞧瞧,即便是从小相识定下的娃娃亲,其间也掺含了种种利益好处,这家算计着那家,婚姻只是待价而沽的交易。 如果那人说的不是谵语,真要娶她,又是在算计什么呢? 程氏又言,“但王家若能攀附上国公府,那又不可同日而语了,凭小公爷的势头,茹姐儿真进了门,未来没准还能封上诰命,这可是祖坟冒青烟的大事,王家再短视,当下又岂会将这两成利放在眼里?” 这倒是令苏之瑾安下心来,若国公夫人真对王茹有意,王家定会在私下寻隙巴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点头,那人说的话便更做不得数了。 “良禽择木而栖。” 苏之瑾笑笑,“茹姐姐有更好的去处,二哥也不用愁这桩婚了,两全其美。” “话是如此说,可这王家倒是贼精,承迎着国公府,又不给我们个准话,两头牵着,到时耽误的只有我们骧哥儿。” 程氏愈琢磨愈觉亏,搁下墨条,“不成,我得去王家探探口风。” 旋至门口,见苏之瑾还懒懒趴着,原本就巴掌大的小脸藏在草青色的圆领里,更看不到肉了,似一缕浮毛轻悄悄在这挂着,怕是一心想飘进纱帽巷哩。 她心疼轻叹,又踅回,“阿瑾,你同我一道去。” 苏之瑾正想拒,可那王家不也住在纱帽巷嚜?和仲宜哥哥的新宅在一条巷子里,若是运道好,许是能撞见的。 她望望日头,正是西斜酉牌时分,彤霞成绮,她心里的那点关不住的贪恋荡起,上值的人再过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下了。 “也行。” 苏之瑾起身,转进房内换裙裾,与外头说着话,“可母亲,我懒得同王家那些人应付,刚好想买支鼠须笔,我去纱帽巷头的笔舍等你。” 程氏不揭穿她的小算盘,只觉她的语调轻快不少,在罩屏后弯唇笑笑,但话锋却不讨饶,“庸才费笔墨,像你二哥了。” 纱帽巷因在皇城脚下,上值便宜,不少公卿大臣买在此处,“纱帽”之名也有此而来,属京圈顶级住宅,繁华熙攘,从笔舍装潢就略见一斑,二楼都是当下时兴的蚌壳窗,贝壳嵌窗棂,造价不菲。 程氏在门头将苏之瑾放下,踌躇了会,还是开了口,“阿瑾,你莫怪你爹爹这些日子囚你在家,他也是担心,一来箫姨那番话说得不像样,把他气到了,二来.....宜哥儿置宅于此地,非百两买不下来,你爹爹私下打听,探花郎的官赐不过三十两,编修之位的俸禄也只每月六两,他哪来那么多金银买在这里?” 苏之瑾一惊,倒是未料每日忙做买卖的父亲会去打探这等庶物,她稍稍一思,便想到了母亲话中意,“你们怕仲宜哥哥的钱财来路不明?” “正是此理。”苏氏点头,“我知你来是为见他,你们自小的情意,母亲看在眼里,也不忍断了。那不妨让他今日把话说清,若要娶你,便请媒说亲,八台大轿,三十六抬聘礼堂堂正正来迎娶,再是这宅子的来龙去脉也得搞明白,免得你到时入府被不明不白的人缠上。” 苏之瑾感激母亲体谅,忽悟,正因前头有人帮她算计图谋,她方能活得与世无争,所以对这一份算计,又少了几分鄙夷。 待送走母亲,薄暮余晖折晃,她偏头一低,却无意间看到一小光圈在她腕上打转,像在戴镯,她诧愕抬首,却见二楼窗户倏尔紧阖。 莲杏儿扶她往笔舍里进,笑道,“怕是淘气小儿顽劣,在与姑娘打闹嘞。” 苏之瑾动动腕子,不甚在意,欲迈门槛,却听一熟悉之音入耳,“阿瑾!” 她偏首,一着红衣阔袖官袍的少年正从三元桥飞奔而来,一壁跑,一壁手扶着在风中摇摇坠坠的官帽,意气风发,尽在眉眼。 是她的探花郎。 “你慢点呀。” 苏之瑾杏眸弯弯,往前走几步迎他,丝毫未察—— 二楼的蚌壳窗不知何时又开了。 初逢春 两人许久未见,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且莫管闲愁。 柳仲宜欲牵她的纤手,可毕竟是大庭广众之下,他唯恐冲撞,小臂端起又落,反复几回,继而只能惶窘理理帽翅。 苏之瑾障袂痴笑,她扯扯他的袖袍,眼眸稍垂,“我们去二楼的雅座嚜。” 柳仲宜的魂都是跟着她走,自是什么都听她的,紧随在旁侧,飘然上了木梯。 也是巧了,两人入的雅间隔壁,陆时宴正在与回京好友弈棋,方才一局终,他站窗边,恰瞧见苏之瑾同她母亲话别。 “你何时对这小玩意感兴趣了?竟还来信要我去寻。”友桑茂指指他手中的琉璃梅花簪,谄笑,“不像是要送国公夫人的,是要送哪位姑娘?” 陆时宴未回话,只晃晃指腹,青簪上琉璃反射暮光,投在苏之瑾的玉腕,一簪流光弯成圈,迷迷荡荡,像是在给她戴镯子,他的嘴角往上一牵。 “难得见你笑,不枉我从扬州淘来。” 桑茂走近,脖颈一伸,好奇也往街上瞧看是何引他发笑,却倏遭窗阖,碰了一鼻子灰。 疼得一颤,他捏捏鼻,兀自把蚌壳窗打开,“呦,楼下这位不是今朝名动一时的柳探花么?” 陆时宴不动声色拢袖收了琉璃簪。 又听桑茂言,“姑娘瞧着香温玉软,柳郎才貌双绝,倒是一对连璧。” 陆时宴气有些不顺,落座于棋前,左右手博弈。 可桑茂依然在耳边喳喳,“他们往二楼来了,听动静就在间壁。才子佳人,独处一室,一个是闺中怀春的小娘子,一个是淘淘慕色的才郎,如文君初遇相如【1】,久旱逢甘露.....” “真把你闲的。” 陆时宴忍无可忍,弹指间将一枚黑棋投入他口中,让桑茂生生闭了话。 他转念想到春日宴时,纤臂围拢上的娇软触感,后颈粟颤,她那日是认错人了,那今日..... 顿觉桑茂许不是胡言,又正襟命他,“隔间的一言一行,均需口述于我。” 原道桑茂本以捕风捉声而闻名遐迩,能听方圆百里的马蹄声,也能闻百步落针音,也因此技艺,破格提了行军参谋。 可他一处进,必得有一处出,听多了便闲不住嘴,官家怕他泄露军密,又知陆时宴是个寡言少语的,便让桑茂心痒难挠时,就找他吐吐。 但这倒是陆时宴首回主动提议,让他坦露偷听细节。 既是难得,桑茂吐了棋子,对他拿乔,“我可不是什么都偷听,这等逾墙钻隙之事,听了还败不了火,不合算。” “那柳仲宜日前向吏部申定州外任,揽当地备用军粮上缴一事。可他在翰林苑得太师盛赞,我尚不明他为何突然请领外派。” 陆时宴寻了个理,目光涔涔,以军威所胁,“此乃军事,你若有一言隐瞒,军法处置。” 闻言,桑茂不敢懈怠,竖耳细听,只是越转述,越不对劲,这不还是儿女情长,哪有军机要密—————— 只是他所见对坐之人,倒是面色沉沉,有黑云压城之势。 隔间,春意盎然。 苏之瑾屏退随侍,屋内唯柳苏二人,两人对膝而坐。 “阿瑾。”柳仲宜轻唤了声,握住了她垂于膝上的手。 “呆子。”苏之瑾往他胸前推搡。 明明是她唤他上来的,想到近日桩桩委屈,又免不了挹出小女儿情态,“你合该回家同你的表妹卿卿我我,跟我上来作甚?” 她眼尾滚出泪来,淡染胭脂露盈盈,“前脚说要娶我做探花娘子,后脚就搬空了家,躲我极远,还遣箫姨来送乔迁帖,与那表妹双宿双飞了。” “拳拳误会!”柳仲宜连声叫屈,“买新宅实属无奈。全因旧房屋主见我晋官,便狮子大开口,每月涨租四两!我俸禄不过一月六两,哪能负担,且你也知,那几间茅屋漏风漏雨,屋内终日都是潮的,若你过了门,住那也窝气,我便动了搬迁心思,恰闻纱帽巷有东家在售这二进小院,机缘巧合才买了来。” 苏之瑾想起母亲的话,暗暗试探,“既是二进小院,又在纱帽巷里,想也不便宜,你哪有这许多铜钿?” “多亏了那东家。” 柳仲宜拭去她的泪,温声缓缓,“想是不缺钱的主,也不见他来,均有长史代办,且知我薪俸不高,竟答应先付小半,不必息钱,馀下月供三两,偿五年便可。我便用皇恩赏赐的三十两,母亲攒的二十两,统共五十两做了按金,稳妥搬了过去。” 苏之瑾放下心来,“那你可得寻个时机谢谢东家,也不知是何人,有此等菩萨心肠。” “当谢的。我想着等娶你进门时,邀他前来,好好敬他几杯。” 他略有委屈,“那帖子本是我写好放在案上,想等休沐亲自登门,未料被母亲先送到了你家......” “箫姨的那些话......” “那些话并非我意,这都是母亲自作主张。” 柳仲宜急急辩驳,“等到了暖房酒那日,你们府上只遣了小厮送礼,却无人来,我觉诧异,便知定在何处开罪了老爷夫人,疾问母亲那日上门一事,她这才相告。我又气又恨,来过你家多回,却次次被老爷撞见训斥,便想在春日宴上与你一聚,可未料腹忽绞痛,只能提前离席.....” 他轻轻捏揉苏之瑾的指骨,她的手很白,透着微粉,滑腻触感像是精巧羊脂玉,醉肌玉软花柔,柳仲宜更是疼惜,“说起来确实有缘,这小院竟植你最爱的美人梅,听厮使说是东家去岁年末种下的。等我娶了你,每年冬寒,我们便能在屋里赏梅作乐。” 苏之瑾香腮一红,但许是听多了姑母的劝训,未被旖旎冲昏,翻手轻拍了下他的手背, “可箫姨不喜我,且表妹已在你家中住下......再是我们家这头,母亲放话,若要娶,得备三十六抬聘礼嚜,你才刚买宅,何来这许多银财,我算了下自己私库,也凑不出.....” 两边都是重重难。 “哪能要你来筹?” 柳仲宜虽也被这聘额颤得一抖,但想到她自小锦衣玉食,被苏父苏母视为掌上明珠,也就不足为奇,他宽慰道, “我已想到法子。官家欲遣监使去定州收缴备用军粮,那地民风刁蛮,暴戾恣睢,去岁的尚未收回,今年又已开春,怕是更难,鲜有官员自荐,我倒是想去一试。一来能躲着表妹,想是过个两年,母亲便也放弃了。二来博个名声,回来便是加官进爵,娶你的聘礼便有了。” “这倒是好法。”苏之瑾掀在他膝上,心神稍松,顽皮地戳戳他的腰,“好软。” “阿瑾别闹。”柳仲宜被逗得直乐,垂首瞧她腮红鼻俏,心化成了水,不免惋叹,“可这样娶你又得缓几年了,我怕苏父不肯。” “好饭不怕晚,晚两年不过十九嚜,”她嘻嘻笑然,不过父亲那确实是个坎,她缓缓起身,想了一想,“我祖父家不就在离石?要不然我同你一块去?” 离石与定州不过百公里远..... 话脱出口,苏之瑾自个儿就惊了一大跳,眼皮抖了抖。 可论起来,这也算不得私逃。仲宜是去做差的,她是见祖父母的,祖父最是疼她,在祖父家赖呆两年,父亲也无法。 且到了别处,他们俩相见就不必这般小心翼翼,再者,那人说的那番浑话还挂在她心头上,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得先找个避处。 虽不知前途如何,总要从眼下这个囚笼里挣出再论。 其实柳仲宜早有这层考量,只是怕吓到她,一时没说,“我怕你委屈。” “我情愿的。” 苏之瑾的语气很轻,可语调十足坚定,甚连如何诓父母放她去祖父母家的念头都筹划好了,长睫轻颤,“仲宜哥哥打算何日动身?” 柳仲宜不曾想她如此爽快,欣喜雀跃,“码头每十日才有往定州去的船只,我算了算,公文月末能下来,那下月初十便可登程了。” “四月初十?”苏之瑾点头应好,晚霞披在她唇角,一同红了眼,像是将漫漫余生都交付了出去,“那我等你来。” 话说开,两人都松快不少,在一处细密说着体己温语。 只是关于春日宴,两人都默契地只字未提。 他其实想问,小公爷同她说了何话,她其实想问,陆时宴拿走她的画时,他在做何事。 可话捱到嘴边,都问不出了。 两人都选择无视了那天的荒唐,只当那天是寻常一天,那人是寻常一人。 可横亘在其间的人,怎会是寻常? 桑茂转脸瞅向陆时宴,“没大动静了,下一步怕是要亲上了,还继续说?” 但对面只是坐着,未答,孤高孑然,面色冷绝。 桑茂挠挠头,他也无这方体验之谈,只能搜罗书中所记,殚于军法,硬着头皮续道,“两口相吻,男含女下唇,女含男上唇,一时相吮,缓嗫其齿......” 初逢春 桑茂倒是虔诚,一股脑将书中词尽数往外输,“两口相吮,抚上拍下,或.....” 陆时宴捻搓黑棋,想到的却是她锁骨上的那点朱砂痣,袅袅飘荡,被吻,被含吮,被咬痛。 浊气在胸中窒闷,他使力揉碎了手中棋子,粉渣往前怒气一掷,力道狠劲,桑茂被吓得颤颤失语,“啪嗒”,重锤崩裂之音,眼见红木棋盘一分为二,再逐渐裂开,分崩离析。 陆时宴掀起眼皮,鸦青衣袂衬他如湖般沉寂,“拆开他俩。” “甚?”桑茂眼皮直抖,不知他为何临时起意,“行初,军法里也无棒打鸳鸯这条啊,你可别太霸道了。” 行初是陆时宴的小字,桑茂亲切称他,企图唤其良知。 陆时宴却不领情,“你瞧他俩会长久?” “乍听是良策,但以柳郎之智,不会想不到后患.....” 桑茂思了一虑,“柳郎既无钱财傍身,又罔周旋之道,避一时消磨的只是姑娘春光,于柳郎却无害,若柳母知两人在外私情两年,反伤门风,婆家岂非更看不起?只怕到时百巧千穷,后宅起火,姑娘嫁进去的日子算是难过喽。此船真乃贼船,姑娘算是此生消乏,倒了血霉。” 他大悟,“行初是想救那一腔孤勇的姑娘?” “还不快去?” 字字凌然,桑茂得话,飞奔而出,转过味来却觉不对劲,行初向来不近女色,何时对一素未谋面的姑娘这般行侠好义过? 但他脑子还是少根筋,觉行初要在女子身上动心思简直是天方夜谭,率先想到的还是柳仲宜哪开罪了,似从开始,时宴就是针对他而去的,怕还是对备用军粮一事存虑。 俄顷,桑茂折回。 陆时宴皱眉,不等他开口,桑茂先言,“我冒然闯进去也不是个事,兜了些银两给掌柜,他有办法将两人从雅间赶出来。” 他笑笑,呷了口茶,“且看罢,掌柜说他有的是招。” 间壁两人话尽,周遭兀的静下来。 苏之瑾眼捎风情把他睇,可柳仲宜却只敢低头捏她的指骨,与她咫尺近,那蕊淡梅香,已让他心神晃荡。 他不敢太过唐突。 他有他的考量,及笄后她已等了他两年,眼下又是要等两年,他不敢辜负,可也不敢妄想,这锁住的是她最美好的春光,哪怕她反了悔,日后嫁做他人妇,他也会如现在这般敬她。 可苏之瑾不是这想,若能嫁得心上人,多等几年又何妨?总比终日在宅院对着厌恶之人蹉跎要好得多。 她缓缓低腰,寻他的眼,见他怯怯躲避,低声笑嗔,“难怪二哥说你是呆鹅。” “我不是。” 苏之瑾趁他抬头,飞快在他侧脸落了一吻,花容娇羞,嘴却倔,“还不是?” 柳仲宜愣了一瞬,目光也不由渐渐发烫,放在她娇艳欲滴的唇上,那小嘴张合,软得让他心猿意马。 他慢捧她脸,如获至尊珍宝,心脏微蜷,“我想亲你,好么?” 苏之瑾不语,只把腰往前端,离他更近,给他默许。 两人都脸红红,心颤颤,相触之时,却听敲门,如雷打将他们浑然劈开。 柳仲宜忙松手,苏之瑾忙坐回去,拂裙起身开门,见是掌柜,询问何事。 掌柜笑言,“打扰二位贵客,本店近来搞活,檀郎谢女可参与鸳鸯笔制作,所谓鸳笔以辰阳紫竹为笔杆,鸯笔以桐木而做,这两者也是制备琴、瑟的常用竹木,因而鸳鸯笔有琴瑟和鸣之意,凡是在本店制鸳鸯笔的,皆能白头偕老,二位可要参与?” 原是掌柜虽收了钱,可开门做生意的,来者皆是客,哪有赶走的道理,且桑茂只同他说清出雅间,那他自是乐得两头赚钱。 言讫,苏之瑾已是喜不自禁,“自然。” 这样一来,她与仲宜就有了更多难解的结,她巴不得。 一阵窸窣,两人随掌柜下楼,柳仲宜忧心,“阿瑾,还没问市价如何,我并未带足银钱。” “仲宜哥哥安心,”苏之瑾俏皮眨眼,“我来付就好。” 动静转至楼下笔房,两人笑闹,满座生春。 唯陆时宴听得刺耳,“这就是你说的好法?” “怕是掌柜曲解了。”桑茂缩缩脑袋,不敢直视那双凛如冰霜的眼,给他瀹了蛊茶,低声宽慰,“不过好在他们没法卿卿我我,你要不放心,我们在旁去做个鸳鸳笔,我听那紫竹笔杆不错,可作瘦金勾线,给小娘子写情信最好不过。” 陆时宴执盏一口闷,冷哼,“鸳?我看是冤。” 桑茂正欲讽他刻薄,却闻楼下传来争执—————— “贵主,这是你们说要做的,那顶级狼毫已取出,用草木灰吸了水,海石花也煮上了,工具都已准备妥当,眼下听价高就不做了?”掌柜恼火,“可没这样的理。” 苏之瑾急释,“并非不做,只是先前不知价,竟要四十五两,可否先赊,我可拟字据,明日派小厮送来。” 柳仲宜已打退堂鼓,寻常毛笔不过两钱,这四十五两是他大半年的俸禄,不吃不喝方能攒下,他舍不得用在两支笔上。 附耳低语,“阿瑾,还是别做了,不值当。” 可掌柜耳尖,无异于火上浇油,一把揪住他,“小子,你说不做就不做了?耗材都备齐了,你要不做也可以,把这些狼毫都吃下去,今日我就放了你。” “做的做的。” 苏之瑾劝阻,分开他俩,命莲杏儿将荷包里的所有银两都倒出来,数了数不过十五两。 掌柜歪眼觑,又言,“我可不信甚借据,你们从店里跑了,我上哪寻?” 苏之瑾无法,拆下髻上的马蹄莲簪,“我可把簪压在这......” “一把破簪能值几钱?”掌柜见两人无财,脸色一耷,不顾言词难听,破口便骂,“你们这对野鸳鸯在我这情浓蜜意,品了凤凰单枞,点了辰阳紫竹,就想这么打发我?羞也不羞,打脊贱才!” 苏之瑾何曾因钱财受这般耻辱,好生委屈,动了动唇,脸皮薄得吐不出话来。 “你这掌柜好生无礼。”柳仲宜将她护在身后,往前走了两步,又被周围穷凶毕露的厮役唬到,退了三步,“有什么话好好商量。” 掌柜不屑,“那小娘子还有几分钱银,你这穷才光会动动嘴皮子!” 边上小厮见他腰间有一锦蓝荷包,趁他不备,快手取下,洒在地上,不过十几个铜板,引得哄堂大笑,“就这几个铜钿,还想做鸳鸯笔?同谁鸳鸯去啊。” 柳仲宜脸色煞白,所有的尊严体面都被丢在脚印纷叠的方砖上,读书人的矜贵,像被无数人踏过。 他躬着身子,弯腰去拾,苏之瑾先他蹲下,一枚一枚,似要把他的腰杆也捡起来,“掌柜你且再等等,我娘待会来接我,她会付的。” 掌柜嗤笑,“小伙听到没?出来玩还要人家姑娘娘亲买单,攀上好亲家,也是好福气。” 阴阳怪气,柳仲宜恨不得打他一拳,可他只是把腰弯得更低,去摭在他眼前的铜板,离他几寸。 却被掌柜一脚踩住,恶狠狠,“若你娘夜半来,我们也要等到夜半?那买卖还做不做了?!就现在,要么付钱,要么吃下去!” 苏之瑾窥见柳仲宜面如土灰,一时慌神,见他要去拿案上狼毫,捻上哭腔拉他,“仲宜哥哥不要!有法子的,我还有一块自小戴的玉佩,可以抵给掌柜的......” 暮起笙歌,繁音促节,不知何家在举宴欢声沸扬,并着掌柜骂骂咧咧,将女子哭咽匿在所有的声色之下。 可陆时宴却能清晰捕捉到那一点哭调,从形形色色的声音里辩出,似猫呜咽,孱弱的,破碎的,如线般勾进他心窍里。 他饮尽盏中最后一口茶,凉沁脾肺,这才是他,心该是冷的。 是她要和那穷才做鸳鸯笔的,他管她作甚? 可少顷,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起了身,扯下桑茂腰间的荷包往外走去,轻吐了声,“讨债鬼。” 初逢春 “接着。” 泠泠声嗓,似流泉击石,苏之瑾闻言抬眼,一荷囊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砸中掌柜的脑袋,“你看看够不够。” 陆时宴从楼梯走下,鸦青直缀便服,头戴直檐大帽,眼中无情无爱,出尘遗世之相。 掌柜正欲发怒,掀开荷囊往里瞧,除了若干银两外,竟还有一张印有宝印的票子,他忙挪开脚,一脸谄笑走近,点头哈腰,“够的,自然够的。” 可陆时宴是在太气势迫人,他只要往那一站,周遭魑魅魍魉皆皆闭言噤声。 掌柜不由退了几步,对着苏、柳二人倒有了好脸色,“小小误会,贵主们继续罢,我请工匠来指导。” 又一面请陆时宴上楼,客套说着,“扰爷清净了......” 却不想他脚步未动,而是看向苏之瑾,“既是我付了钱,自然是我同你。” 掌柜怔忪一瞬,稍一转脑子就知是何情形,这爷是对姑娘有情啊,忙附和,“自然、自然,快快给爷赐座。” 他挤开柳仲宜,“穷才,还不走?” 小厮见状,左右护法将他架到了门口,却不想苏之瑾把笔杆一摔,“你们欺人太甚,我不做了。” 既是已付清,她也没甚好怕,福身对陆时宴行福礼,“谢小公爷相助,负累您坏心费钞。我拟份借据,明日一早定差人送于府上,您应当比掌柜讲道理罢?” 虽绵音软糯,可语气却不容置喙。 薄暮清微,千里斜阳。 陆时宴弯弯唇角,走至她面前,稍俯腰,贴耳,“阿瑾,假山那回还没瞧出来么?我从不讲道理。” 旁人只看两人亲密狎昵,不知他的声嗓淡漠,如切冰碎玉,令苏之瑾眸色忽变,“你若要走,我不仅会让柳仲宜吃毫喝墨,还要在一旁告诉他,你那日紧紧抱着我。” 这个疯子! 苏之瑾推开他,可要离开的话已说不出口,她怕他真会做得出来。 陆时宴挽袖,对着狼毫翻毛,给了足够的耐心,在等着阿瑾坐下。 他知道她的软肋,只待她自降,未料是柳仲宜先败下阵,正是柳家表妹见表哥多时未归,出门来寻,见他站在笔舍门口,娇唤,“表哥,你在买笔嚜?姨母已在家做好饭,一同回罢。” 柳仲宜对表妹无感,却头回对她的声音感到亲切,他方才不知陆时宴对阿瑾说了何话,只越过那人的宽肩,看到阿瑾眼睫颤颤,眸中犹豫,可她没拒绝。 他神色一坠,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他们在春日宴上定有生变,不然阿瑾不会对那日三缄其口。 柳仲宜的酸涩从肺腑溢出来,那枚方才被掌柜踩着的铜板折了暮辉,刺了下他的眼。 他走过去不卑不亢拾起,揣入袖中,这是他与她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她是蕊宫仙子,他不该把她攥下来,受苦日子。 作揖先退,“小公爷,阿瑾,你们玩,我家人找来了,先走了。” 待柳仲宜走后,苏之瑾失神坐下,魂也飘走了,她很是自责,对自己懊恼,若不是她自作主张非要做鸳鸯笔,仲宜就不会受辱,她知文人重风骨,也一直在小心翼翼护他的自尊,可今日是她赤.裸.裸让他人践踏了。 来势汹汹的委屈从心里涌出,往眼缝外钻,止不住,哭得陆时宴难得慌神,思量自己玩大了。 他从未哄过人,不知该如何着手,反倒没了先前的威严,把笔杆递过去,无可奈何放软声调,“允你刻字解恨。” 苏之瑾早已没了制笔心境,闻言像是找到了出气口,恶狠狠把“陆时宴”往杆上生刻,一遍又一遍,似要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陆时宴嘴角一勾,把“苏之瑾”三字,一笔一划,刻在手中的紫竹杆上,恭恭整整。 而在二楼看戏的桑茂,虽被抢财,可难得见那铁树开花,笑语犹春,半刹那荡入三千人间,心宽甚慰。 只是思楼下姑娘与柳郎情投意合,怕是不好夺之。撇了眼陆时宴身上的一袭绿衫,不由喃喃, “行初这是深绿还是浅绿啊?” - 待苏之瑾把那笔杆刻得满目疮痍,竹片飞花,心里方好受些,搁刀弃杆,把荷包丢在陆时宴眼前,“这里有十两,馀下的三十五两,明早还你,告辞。” “嗯。” 他眼未抬,轻声应了,只顾手中活,拿刷饱蘸海石花熬成的黏汁,收束笔头,像是真爱干这事的,只是借由她之手寻个由头而已。 苏之瑾气哼,柳眉轻蹙,拍拍手走了,却未见陆时宴把她随意丢弃的笔杆捡回,和他做的放在了同个檀木漆盒里...... 出了笔舍,正逢苏家马车从纱帽巷头而来,苏之瑾见程氏容颜喜色,便将笔舍丑事烂于肚中,反细问母亲可顺利。 程氏从袖中拿出废婚书,喜笑逐颜,“你二哥同茹姐儿的姻事不作算了。” 原道这国公府也在暗中打听王家,得知王茹幼时已定姻亲,十分不喜,说是哪有好人家女子吃两家茶。王家惶恐,本想这两日到苏府回脱了亲事,倒不想苏母自个儿找上门了。 一个要攀高枝,不想嫁进苏府作儿媳,一个不想娶王家女,两相情愿,一拍即合。苏母当即退还庚贴,王家也将当先行过的原聘还璧,签了废婚书,两家皆大欢喜,不再对亲。 “回去我就给二哥去信,他应当高兴坏了。” 苏之瑾平复心神,既王家能与她家退亲,那看来对进国公府是有把握的,那陆时宴所作所为又是为何?是世家公子的把戏?还只是觉她够蠢好耍? 总归他和她之间的牵绊也就这三十五两雪花银罢了。 又听程氏问她,“宜哥儿可与你说清楚了?何时来下聘?” “我没见到仲宜哥哥呢。” 苏之瑾扯了谎,那散落一地的铜板,也悄悄地在她心上嵌了个洞,她不在乎他有钱没钱,可父母亲一定在乎,这是他们作为长辈的考量。 她的心太软了,理解他,也同样理解自己的父母。 她可以等,她父母未必同意,所以得用缓兵之计,她贪恋地抱着程氏,“母亲,我想外祖母了,下月允我去离石看看罢?” 程氏挑了挑眉,细窥她一瞬,没拒她,也没应下,只笑笑言,“你有这份心,你的祖父怕是要高兴上天喽。” 帘子一晃一晃,苏之瑾敛睫,望这日末奄奄余光,哪怕仅一寸,也算有盼头,二哥从这桩婚笼中挣逃出来了。 她想,她也快了。 夜深檐影,绿窗朱户,银釭把月照。 “爷,浴水备好了。” 虚无居的大丫鬟溪玉从净房踅出,知晓陆时宴沐浴时不喜旁人伺候,本欲退下,又想起一事,折回。 递上绢白香帕,眉眼低垂,“已按您的吩咐,轻涤后用晒干的龙游梅熏香。” 陆时宴抬手接过,指腹摩挲了下,见婢子还杵在前,反问,“还有事?” “爷,恕奴多嘴一言,此帕料子虽好,却不是我们府上奶奶姑娘们常用的千罗纱,一眼便能瞧出是外府的。”溪玉小心把眼瞥了眼帕上雪梅,“若是来日少夫人看到此物,怕是不喜。” 她是虚无居里的一等女使,也是老太太三年前特意派遣过来的,自然对陆时宴上心,她听闻了外界风语,更瞧见前几日王家女儿受大夫人邀逛府上园子,心知肚明这是未来少夫人了。 她暗暗用心睇,那姑娘虽穿着富贵,可比起国公府还是落兴的,更嫑说能比过这用鲛绡纱作的帕,定不是王家姑娘的了,也不知是府外哪家千金得了小公爷青眼。 那帕子拿回来时,上头还沾了红艳香脂,还有小半个脚印,不免联想旖旎,这是抹嘴后心猿意马,弃帕在地,又脱了鞋? 点点暗昧总让人雾里看花,浮想联翩。 溪玉有点发酸,又不得话多了几句,“爷,私相授受是要被人说闲话的,您若中意——” 陆时宴一语打断,“你几时管到我头上了?” 语气狠戾,溪玉顿时吓愣,禁了口,背脊又泛起了寒。 她早早就知,他是无情的,可就因这帕子上的温情,让她差点忘了。 同她一道遣至二房、三房院中的女使,早做了几个爷的通房暖床,平日里说甚话也不必顾及,就等爷讨了奶奶们回来,找准时机抬作姨奶奶了,哪像她,面上是一等丫鬟,暗里还做生炉洒扫洗衣的活计,根本近不了小公爷的身。 可她又舍不得去旁处,只因这院中只有她一个女仆,旁的都是男厮,原因她是小公爷奶娘的女儿,就因这份连界,她都觉她和小公爷比谁都亲近。 几番挣扎,溪玉不再多言,唯诺退下。 可陆时宴到底是听进去了几句,他懒散仰躺在浴桶里,面上覆着软帕,水雾云烟,面前又呈那人袅袅婷婷的影,他捡了她的帕,她会不喜么? 那回假山,他折返时,不见她人,唯一帕落在地上,其上还沾着她的少许口脂和点点橘渍。 眼下虽洗净了,但芬芳似还残在其上,他闭上眼,轻嗅,想得是她刚睡醒散乱的云鬓,似是天边粉霞,揉碎了在净室里弥漫,他有些迷情,那口脂在她娇纵的檀口上张合,明明那日咬的是橘瓣,可此时水下却在暗暗发劲。 他直觉被她的唇笼罩了。 陆时宴伏在桶沿上的手往水中探去,不由闷口耑,蓦然又转到她的泪上。 她应当是个爱哭精罢,没有一回见她是没落泪的。他今日下楼时用余光扫到了她,泪盈于睫,雅淡天然,就那么抬首巴巴望他,柔软地像他握不住的水。 水中泛起激荡涟漪,脑中具象的锁骨梅花和帕上寒梅糅合,冷香渐浓。 她就想和他的羁绊到三十五两终止。 他轻呵,做梦,他才不,管她喜不喜,他都要夺来。 明日她要还钱?他才不要随她愿。 杀他恨他也罢,他要她还不清才好。 最好是一辈子都还不清。 初逢春 转早,纤雨如尘,三更梆声刚过,溪玉便听到主屋传来动静。 她忙掌灯起身,廊下转道就见小公爷已是穿戴齐整往外走,一眼惊艳,难得见他着绯色官袍,戴黑漆展脚长翅帽,掩去平日的杀伐之势,赫然清隽风发少年郎。 溪玉看痴,想问他今朝这打扮作甚,又怕惹他烦,另道,“爷今日起这早,灶还不曾起火,奴去下碗面给爷吃了再走?” “不了不了。”侍卫石青套好马车,执油伞从另一头过来,喜笑颜开,“小公爷赶着上朝请喜,时间金贵着哩。” “就你话多。” 训斥不见是真,陆时宴转手兜了个三两银子丢给他,“接着。” 连溪玉也得了赏银,她不免心灰意冷,转眼凝雨,冷清清拍在脸上,看来这院中要迎来真正的女主人了。 婚娶六礼,少不得三五个月,她就不信逮不住时机,开小公爷的情窍。 总归这冷宅不能让她一人难受。 她恶狠狠地想。 春雨如绵,天阴馀寒,人也跟着黏糊不清,苏之瑾这一夜睡不踏实,噩梦频频,待醒转,已近巳时。 她暗道糟糕,取出妆奁里的玳瑁镶金珥珰,一壁吩咐莲杏儿,“把这个拿去典当了,箱笼里还有个二十两的整锭子和一些碎银,凑在一起倒是够了。” “这等麻烦,姑娘怎不去账房支?” “丢人。” 苏之瑾轻吐,她家是生意人家,除了每月份例,超过五两的账都得有个由头,拟条子,账房先生还得去母亲那里盖戳,这一通下来,定是要被细细盘问的,少不得一顿责,再者她昨日已对母亲扯谎,倒不如省些口舌。 “可这银锭子,姑娘也是从每月份额里蓄下来的,上月才从倾银铺溶的。”莲杏儿撇嘴,“这么快就得花出去了。” 她同所有忠心的丫鬟一样,凡是让主子破财的,定不是甚好人,柳仲宜虽有一兜花言巧语,可哪有银两来得实在。 “我乐意。” 千金都难买她的心意,苏之瑾在铜镜前绾发,“齐全后,再找个靠谱小厮给国公府送去,莫提苏家,小公爷收到后自会明白。” 她可不想被人在暗里论是非,嘱咐妥当,心神方定。 待换衣洗漱,铜盆银盆咣当响起,她才似被敲醒,轻推朱窗,清零的风吹得她浑身舒畅,似无甚不好,破财消灾。 头脑逐渐清明,她盘算着下晌再同母亲相商外祖家一事,苏之瑾托腮咯咯笑着,这登年纪最爱做天真的痴梦,跑到山高水远的地界,谁也管不着。 却不知天地间本就是囚网,她的线早被人牢牢攥紧了。 “不好....不好了,姑娘!” 苏之瑾见莲杏儿从院外急急跑来,连伞都顾不得撑,她忙跳下椅迎去,“怎慌成这样?” 莲杏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面色惊恐,“那小公爷寻来了!” “你没看错?”苏之瑾不太肯信,“他一勋爵世家,不至于为这几十两上门讨罢?” “奴绝没看岔!” 她莲杏儿把荷包递给她,被雨敲打,愈发沉甸,颠得两人都心头一重,“我才刚从西南角门出去,就瞧好几辆精雕宝车停在府门前,为首的正是小公爷,奴虽愚钝,但昨日才窥见神颜面冠,怎能记错?眼下门房正去铺里寻老爷回来呢。” 苏之瑾暂也没工夫纠她话中措词,怕冷气浸身,拿巾子裹着她,“除了他,还有谁来?” “旁人我也不认得,但皆穿官袍,好不威风,怕不是差役就是钦差老爷!” 真是晦气,苏之瑾在屋中踱步,下唇紧抿,她不就晚还些时刻,就被他讨债上门了。 这般来势汹汹,被邻里街坊晓得,还不知怎么笑话她家。 一时心寒,苏之瑾命张妈妈在屋中生炉,刚烤上火,便见母亲身旁的王婆子来唤,说是有客要见,请去正堂。 这下全身胫骨都发起了冷,连朝食都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肚中空乏,哆哆嗦嗦换了套衣,匆匆忙忙转去堂屋。 好在吃堑长智,经昨日事,苏之瑾反过味来,那掌柜定是打量她稚气,才敢辱她斥她,世人皆吃软怕硬,她不该早早露怯。 苏之瑾微抬娥首,逡巡一圈,瞧看满屋之人皆露喜色,连她素来冷肃的父亲都添了笑意,便知事况未有她想得那般糟。 且那上座之人与小公爷有七八分相似,如青山巍峨,不怒自威,心里有了几分笃定,没见过要债是携家带口来的,怕是国公府有生意要她们家做。 “瑾儿,快来见过镇国公爷。” 苏老爹招呼她上前行万福礼,“国公爷,这便是小女,苏之瑾。” 陆敬略略点头,审视打量了一番,容貌姿丽,十分标致,从外貌来相看,与晏哥儿是天造地设一对,怕是北直隶难找其二,又细致询问,“可曾读过书?” “禀国公爷,读过几本,儿时跟着兄长上了五年学堂,认得薄字二三。” “掌过账簿不曾?” 苏之瑾本以为只是见客打个照面,不知为何要问的这般谨严,但怕与家中生意有关,不敢掉面,垂眼道,“年节忙时,也同母亲一起理过账的。” 一一作答慎密,陆敬端其仪态举止大方,毫无矫揉矫造之态,当下心中有数。 坐于右下首的礼官见国公爷面露满意之色,便知这是认定了儿媳,捋须赞颂不迭,“苏老爷有福,儿女双全,长子护守蜀境,二公子传承家业,眼下小女又得官家赐婚,与小公爷喜结良缘,真真羡煞旁人。” 赐婚?! 如当头一棒,苏之瑾呆愣愣立在原地,原来今日这些人围剿而来,是要做她这桩生意! 又听礼官辞别要走,“苏老爷好生收着圣旨,我这就给皇上复命去,不耽误你们两家会亲了。” 满屋人闹嚷嚷起身相送,如潮水般往门首涌。 层层叠叠的油伞下,苏之瑾一眼便瞅到那抹红,仿佛她跳动的怒火,片刻也等不得,她一把擎住陆时宴的宽袖,又碍人多口杂,不得不低声,火气却往上窜,“你在搞什么鬼?” “来讨债。” 陆时宴敛眸,看她素指纤纤,紧扯着他的袖口。 他不动声色落臂,好让她拽得不那么吃力,语气竟是难得的顽劣,“不是你说今日还债?” 怄得苏之瑾直跺脚,她不过是欠他三十两,他就想将她的一辈子买断? 他比那掌柜还会扒皮。 “少绕圈子,赐婚是怎么回事?” 她又把他的袖绕了两圈,柔荑隐在他的袍袖下,玉软花柔,被拉扯的袖正牢牢锁着他的腕,在这乌泱泱的人潮里,细密绵柔的春雨中,给了他一种难得亲昵的宿命感。 陆时宴有一瞬想反手,把她的娇软小手裹在自己的掌中,攥紧,好将亲昵坐实。 可他睇她,终是被她剜骨削肉的眼神给击溃了,把不安分的指骨蜷进袖中,虚握成半圈。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 陆时宴也拿冷面孔展给她瞧,“我有告知过你,你我会成婚,是你非要装聋作哑。” 话是那么的轻飘飘,却砸得苏之瑾头疼欲裂,这竟还怪上了她? 她气得浑身打颤,恨恨甩了他的袖,粉腮鼓鼓。 陆时宴却惊觉,原来女子生气竟似小猫发狠般可爱,逗得他差点破功,他把自己的心思往里藏,面色阗然,“官家赐婚时,你的仲宜哥哥也在场。” 苏之瑾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措,那腮帮渐渐泄了气,两片红梅般的嘴皮子翕动,却未发出半片音。 每一分神态都生动至极。 陆时宴静静地瞧着,忍不住上手,两指捏弹她的柔软腮瓣,愈发气她,“你猜他作何反应?” 初逢春 他的指尖泛着春雨的湿意,点点沁寒透进她的肌骨。 苏之瑾刹那想逃,“我不想听!” 她知他定说不出好话。 可他偏偏握她小脸在手,不让她避,另一撑伞的手倾斜靠近,伞内瞬间逼仄,乌髹黑伞挡着外头的波涛汹涌,人流攒动。 唯他和她在天地的一隅之间。 陆时宴缓缓俯身,稍抬她的下颌,迫她与他对视,眸光熠熠,“柳编修说,恭贺。” 他看到她蹙了蹙眉,像被小针扎了下,许是疼的,可他想让她更疼,只有刀刀见血,才能让她忘记那人。 “柳编修还说,阿瑾顽劣,请小公爷婚后多担待。” 陆时宴笑笑,这句话倒是让他不痛快了,多亲密啊,明戳戳的暗示他是夺人所爱了。 可他见她眼底蓄起了泪,像把凿人的软刀子,明明不锋利,却凿得人心软,让他不忍往下说了。 他扬手松了她。 苏之瑾也失了力再追讨,陆时宴到底为何要娶她。 她心里其实是有答案的,无非是于他有好处,于国公府有好处罢了,总不至于是图她这个人。 她不想再问,问来问去,也逃不过她的婚姻,在他眼里不过是桩交易。 这让苏之瑾感到恶心。 待再回正堂,陆敬便和苏父苏母商议下财纳币事宜,程氏睇堂前两人面色古怪,苏之瑾失魂落魄,小公爷神情不虞,气氛窘异。 她觉出不对劲,这两人倒像是吵架了。 她探出点苗头,若是不相识,依着自家小女的性子,绝会尊礼,断然不会在人前讨伐,除非这两人早早认识了。 程氏暗把眼风扫,早间她听到赐婚,以为是弄错了,不应该是王家?可毕竟是与世家结亲,他们已占了大便宜,自然不好提出异议。 可眼下瞧这动静古怪,且那小公爷时不时把余光往阿瑾身上落,程氏这才笃定,赐婚圣旨,真是冲她家来的。 只不过阿瑾执拗,怕是心思还在宜哥儿那小子身上呢,都要做他人妇了,这哪能行? 程氏动动心思,眸光触到陆时宴衣衫,弯唇,“呦,小公爷半边袍湿了,这可了不得,春捂秋冻,可不要伤寒了,看身量同我家骧哥儿差不离.....” 她障扇冲苏之瑾笑笑,“阿瑾,你领小公爷去你二哥院里换套新衣,再带他在园子里到处逛逛,甭在这杵着了。” 周围明明有这许多可领路的婆子丫鬟,怎要指唤她去?苏之瑾抬眼,觑到母亲殷切切的笑意,不言而喻,寒毛立竖。 她匆匆转出正堂,在前边疾疾走着,他倒是老实,在后边不紧不慢地跟着。 因她走得急,被荡起的裙摆在陆时宴的眼底动弹,弧线一跳一跳,是生动的,是鲜活的,是肆意的,像是在这雨天被挑起的春和景明。 待转至苏骧的栖云居,她蓦然停步,搦转纤腰,气汹汹紧盯他,“我是不会同你成婚的。” 她的语气如刀刻,透着决意。 “官家下了圣旨,绝无收回之先例。” 陆时宴从裙摆挪了视线,剪手挑眉,气定神闲,“你想带着苏府几十口去撞南墙,我也不会管你。” 他就是吃准她舍不下这大家子,她恨得牙痒,这和强掳有何区别? 苏之瑾心肺致郁,旋裙辄进左暖阁,屋中丫鬟似是早早得令,倒是一个都未见踪影,好在她二哥平日里是个爱显摆的,一有新物就在她眼前晃,连置备了新衣也要在她耳边咕噜几句,她倒是知道衣服归拢在何处。 她有意让他难堪,从箱笼里挑了件藕粉色窄袖圆领袍递他,“喏,我二哥穿得花俏,惯来穿红戴绿,唯这件倒好些。” 少有男子着粉衫的,他倒是未拒,伸手接过。 俄延,见他还未动,苏之瑾颇有幸灾乐祸,“可是嫌了?我就这眼光,你要反悔这桩婚当来得及,总归官家能看在你们国公府的面上.....” “不是。” 陆时宴截断了她的话,耳尖有点红,直直看她,“你想看着我换?” 这倒是苏之瑾疏忽了,她一心想取笑他,没留意到男女大防,闹得羞脸,忙陡得背过身,踅出罩屏外。 “不过,你方才那话倒有错处.....”声色从屋内传出,“官家是天下最大的面,哪还会看他人的面?” 陆时宴换好衣,懒懒欷靠在罩屏旁,“按律法,除非你我有一人失踪两年或暴毙,否则这桩婚悔不了。” 苏之瑾抬眼,正欲辩驳,瞧见他穿粉衫倒是让人眼前一亮,樱花雪,杏花风,丝毫未有艳俗之味,反倒清绝中透着贵气慵懒。 她蓦地想起年少时读过的诗文,“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 苏之瑾一时忘了要讲什么,只撇开了眼,往屋外廊庑下走。 早春窥、酥雨池塘。 在旁匆匆走过的婢子仆妇也把眼偷睇,无不惊艳,有胆大豪爽的婆子笑赞,“新姑爷俊俏咧。” 苏之瑾正斥莫要胡言,却被陆时宴截下,“你们家姑娘眼尖,她选的衫。” 倒是没了旁日的凛然冷漠,逗得婆子们喁喁暗笑。 她倒是意外他还会笑,他惯常是冷心冷肺模样,只是这笑,在她眼里,也带着几分讥讽意味。 闲散逛逛,苏府后园绿蔓青芜,荷钱叠叠,她本意兜转甩开他,却没想他脚步不快,跟得倒紧,绕了几圈,纵是苏之瑾意志如千锤百铁,百折不挠,腹中却不争气,先行偃旗息鼓,叫了屈。 也不怪她,一上晌都没垫点东西,还吃了满肚子的火气。 陆时宴泄出一丝笑,“饿了?” 苏之瑾没搭理他,他却反客为主,逮着个女使就先行起了姑爷的款,“摆台席,按照你家姑娘的喜好来。” 没能脱手,反倒一同用了食,他倒是不拘,也不知是不是真饿了,一样腊肉炒竹笋,一样盐渍香椿,一瓯玉米饼,配着两碗荠菜肉糜稀饭,也不是甚山珍,被陆时宴吃得津津有味。 “这椿芽倒是新鲜。” 惯是日常,毫无生疏,像是寻常夫妻早间的谈话,苏之瑾握着箸儿,浑个不适,欲快快吃完将其打发走。 可在旁布菜的莲杏儿却接上了陆时宴的话头,“头茬春,二茬绿,三茬四茬不是味。我们小姐嘴刁,香椿只吃芽头茬,春笋只吃南方临安县的。” 苏之瑾剔了她一眼,这妮子自从知道小公爷。不是上门讨债,而是来做女婿的,就一派欢天喜,银两藏好,喁喁囔囔在他面前当起了敞嘴行子,透了不少她的风。 偏那人还听得仔细,“这倒算不得挑嘴,吃饭认真罢了,国公府能养活。” 伺候的婆子妈妈们都哧哧发笑,连老爷夫人平日里都嫌姑娘挑食挑大了,这新姑爷是个能包容的主。 可要说陆时宴包容罢,倒也不完全见得。 待仆妇退去,余两人相对时,他搁下了碗,凝眉片刻,抬首问她,“既是嘴刁,怎会看上柳仲宜?” 初逢春 这话里的嫌弃,与二哥平常嬉她的调侃是孑然不同的。 是一种轻蔑、鄙夷的,对她,对柳仲宜。 苏之瑾怒火蹭的窜起,在肺腑间碰撞成岩浆,“你既知我有意中人,为何还要讨嫌横插一脚?” 不待陆时宴开口,她自顾冷笑一声,“我虽不知你娶了我到底有何裨益,但也无非是为权势、为钱财,终逃不出这两者,你三番两次的靠近,抑或是满足你世家公子的恶趣。可仲宜却从未想要在我身上索取这些,他要娶我,全因有情,你根本不会懂。” 一句“有情”刺痛了他,陆时宴懒靠在椅上,扯扯唇角。 今晨上朝前,他在紫金河上遇到柳仲宜,想是特意等在那儿的,冲他打拱,“昨日之事,多谢小公爷解围。” 又拿出一团棉布裹的散碎银子塞给他,道,“要不是小公爷,我和阿瑾还不知要被羞辱到何时,此碎银来不及去熔,还望小公爷勿嫌。” 陆时宴未伸手去接,只从他身边走过时,丢下一句,“她是我未来正妻,帮她是理应的。” 他没看他作何神态,也不甚在意,只知他背后连怒视的目光都无,他猜他又低下了头。 真是懦夫。 陆时宴看不起这种作态,这让他有种拳打在棉花的挫败感,柳仲宜根本构不成他的对手,不反抗,不挣扎,连句硬话都不敢有。 待下朝时,周遭庆贺陆时宴要做新郎官,他看柳仲宜站得老远,似有跼蹐,待官员渐散,方上前作揖道喜。 许是身上的官袍让他认清云泥天渊,他变得比昨日捡铜板时更谦卑,连半分争辩都无,只笑道,“阿瑾顽劣,小公爷婚后还多担待。” 陆时宴剪手笑笑,眼底却不达笑意,嗓音沉沉,“你是以何身份来嘱托的?” 柳仲宜顿了顿,微微局促,腰弯得更低,“自是邻里之情,小公爷莫误解。” 那团碎花棉布在他衣襟前漏了个角,在风中摇晃,似卑躬屈膝的狗。 这样的窝囊废,她竟像宝贝阗在心上。 她的“有情”在他那里只是寻常的“邻里之情。” 陆时宴把视线转到她的娇靥上,冷目翛然,“天真,你的情意在他那儿怕也值不得多少分量。” “自然,在你们权贵眼里,什么都经不起算计。” 苏之瑾不知他和柳仲宜私下交集,当下被激得口不择言,“不过你也瞧着了,我不是什么守规矩的闺阁千金,方才在国公爷面前都是装的乖巧,我这人不守妇道,会同男人在外私会,你难道就不怕我嫁进国公府后也不老实?” 他不给她留情面,她又何苦守体面? 她的眼睛如窗外半润雨雾,却透着不屈服的恼怒,陆时宴真想将她抓到眼前,狠狠揪她鼓起的两片腮,怎能将自己贬得这样低贱。 可那挫败感愈发浓烈,原来只要她还欢喜那人,他便败了。 情似游丝,人如飞絮,哪有对手?人家早已不费吹灰之力把他打倒了。 陆时宴只觉自己可笑又可悲,他才是窝囊废,才是一条可怜巴巴的狗,为了那点不值当的爱,像疯狗一样硬生生去夺抢。 他的眼里岑寂如夜,自嘲轻哂,“这世上老实的人太多,府中来个不守规矩的,倒有趣。” 呛得苏之瑾没法接话,兀自捧着碗,吃闷饭去了。 风窗展卷,吹翻几上细口花瓶,咕噜咕噜滚到地上,碎成了半月晴光。 莲杏儿拿笤帚来扫,“这两日天气倒好,风却是大,不过放风筝应当合宜,姑娘怎不同二少爷出门放放风?” 自从苏之瑾的亲事定下后,苏骧也得到敕令,被召回了京,他身上解了王家婚笼,倒是三天两头往外欢腾。 “他那没良心的,一大早就陪秋怡姐姐去法清寺上香了。” 苏之瑾揉揉眼,搁下绣棚子,“何况我这有功课......也不知母亲哪找的教习婆婆,盯得这般紧,每日早间拟好线稿,晚间就要来检查绣得如何,想躲懒都不成。” “这定是姑奶奶安置的。” 莲杏儿笑嗔,“她素来就替姑娘打算得多,在各世家府邸走动又勤,定选最好的婆子伴在姑娘身边。” 又过来一瞅绣棚,稍有讶色,“话说回来,姑娘倒真学了本事,瞧瞧这蝴蝶,不像以前那般胖如蛾了。” “就会打趣我。” “嘻嘻,是真的嚜,姑娘这是要安心嫁入国公府当少夫人了?” 苏之瑾不语,仰头抬起绣棚,几缕晴丝折进密密缝缝的绣线里,漏下的光,白得刺眼,却是有几分生机。 她哪会安心?她只会不老实,原本只是上头的自嘲,可听到那人的反讽,她又下定决心将话坐实了。 至于为何在这老老实实刺绣,只因她有更大的不老实,她势必要逃出去的。 苏之瑾在定亲后,再同母亲商议想去外祖家,可却被父亲无意听到,横眉扫她,“你想逃到外祖家将婚事躲过去?嫑想!你给我安分守己在家中待嫁,进了国公府,你想上哪就上哪去,做了别家媳,我也管不着你!” 瞧瞧,多荒谬,一场婚,连她去外祖家都成了奢望! 但也无妨,她终是要从这里逃出去的,靠自己博出条生路来。 她才不信,仲宜哥哥会庆贺她和陆时宴的结亲,这定是那贼人编排的瞎话诓她。 苏之瑾用指尖触绣蝶,暗暗决心,这等针黹家计她定要学会,到时夜迷昏灯,仲宜哥哥把书翻,她偎在旁把春衣绣,榻上躺着个胖娃娃,照样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她还未见过世间真正险恶,因而梦做的有些发了痴,仿若只要柳仲宜外放任职的公文下发,梦就能和眼前的阳光这般,灿烂的真实。 可她不知,她深闺宅中,每日光景如旧,保留着那份年少天真,她所念的心上人,日日在朝堂拼杀,早已把天真一寸寸抹杀了。 不过倒是巧,她心心念念的消息竟是被在外奔窜的二哥带回来的。 “阿瑾,你猜我上晌在法清寺碰着了谁?” 苏骧捧着一盘洗好的蜜桃进来,切成四瓣,递给她一小瓯,自取一片,在口中绵绵嚼,“你应当想不到。” 苏之瑾最烦他故作玄虚,但见他眸中透精光,不想拂他意,咬了口嫩桃,“不会是茹姐儿吧?” “呸呸,莫提她家!好不容易摆脱,别沾霉头。” 看吧,这人惯会气人,让她猜,又不让她瞎猜。 苏之瑾倒愿意说句公道话,起了话茬,“这事也赖不着茹姐儿,倒是她父母的做派倒人胃口。” 原来自陆府和苏府结亲的消息走露后,王家便领数十位家仆登门来闹了,他们不敢扰国公府,专逮着苏老爷使劲,“这分明是你们苏府下的局,这厢退了娃娃亲,那头又老早巴结上小公爷,害得我们茹姐儿蛋打鸡飞两头空,你若不赔给我们王家一桩婚,这就去告官,看谁更丢人!” 这王家是赤脚不怕穿鞋的,但苏府刚得天恩,临婚在即,若惹上官司,倒将浑水扯大,叫人在背后好论是非。且苏老爷从前又得王家帮扶,做不出忘恩负义之事,只得应承,半年内定为王家寻门好亲,王家这才了事。 “不说她家杂事了,既不是碰着茹姐儿......”苏之瑾怔了怔,水灵眼睛眨巴,“难不成是仲宜哥哥?” 她和二哥同相识的人也就这许多。 “倒不是他,不过也差不离了。”苏骧瞅小妹魂不守舍状,呵笑两声,“是箫姨。” 他拿帕子攃着她的手,被桃汁润得尽是糊汤汤,“箫姨听闻你要嫁入国公府了,还让我代她同你道喜。” 箫姨是从哪听闻的?坊间还是仲宜哥哥口中...... 苏之瑾把腰往前搦,心怦怦在腔子里直跳,“二哥,这不年不节的,箫姨去寺庙作甚?你可问她?” “她说是为她儿祈平安福的,那呆鹅要外放去定州任官了......” 苏骧止了手,眸光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下月初十,搭着下晌客船走。” 初逢春 春悄悄,夜迢迢,银灯一缕,墙薄耳多,不便多言。 兄妹俩在长久的沉默中把话说尽。 这府里,苏骧最是了解苏之瑾,她这些时日的不抗争,他都看在眼里,无非是有了更大的主意。 但她不说,他也就糊里糊涂装作不知。 但直到今日,他才窥见她的胆大,她这人看着软糯,其实骨头是这家中最硬的。 而苏之瑾也在细细把二哥探,她自然也看出苏骧想帮她。 烛火芯子抖颤了两下,苏之瑾反握住他的掌,“二哥,我没想把你牵扯进来.....” 按照如先,她与柳仲宜商议好,顶多算奔往外头,可眼下她是有婚约的人,这算是逃婚了。 她可以在外隐姓埋名,权当苏府死了个女儿,可若是沾上苏骧,她跑到天涯海角,心里总有几寸挂念系在这里。 “怕是你一人难为。” 苏骧歪在椅上,苦笑,“这几日我在外走动得多,早发现我们宅子被人监视上了,只是不知是父亲还是国公府的,只怕你一出门,就会有暗哨跟上。” 苏之瑾倒是未料到外界是如此光景,也讶二哥的心细,原道他这些时日天天不着家,是哨探去了。 “阿瑾莫怕,二哥帮你。” 苏骧弹了弹袍子起身,“做人嘛,不就痴梦一场,我就你这一个妹妹,定替你把梦圆喽。” 气氛有些伤感,他又是个极不习惯苦情的人,把话头往松快上引,“何况我也瞧不上那陆时宴,穿我新粉袍便罢了,这满园子的小丫鬟们都在私下说,新姑爷穿着竟比二少爷还俊,真是显着他了,谁受得了?” 苏之瑾抖着肩笑。 待苏骧身影离远,院墙外幽幽传来他的风流吟唱,苏之瑾驻窗细听,“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 比及四月初九黄昏,乔妈提着食盒在小宴厅摆席面。 苏骧撩了帘子,阔步进来,“呦,今儿个什么日子,水晶鹅,酒蒸鸡,羊头元鱼.....父亲又签了大宗买卖了?” 他笑望着苏父,手却不老实,把一块煸得薄脆的酥饼往嘴里塞,直嚷烫。 程氏嫌弃拍他手背,“二九的人了还没个规矩,快快净手去。” 又转首望向苏之瑾,俨然换了一副笑靥,“国公府拿着你的庚贴和小公爷的八字一合算,竟是夫妻大吉昌,天定姻缘良。原本我还悬心你们俩身份悬殊,眼下看来是天爷都看好的姻亲哩。” “也算是你的造化。”苏父扯了个鸡腿放进苏之瑾的碗里,眉眼难得柔和,“国公府的老太太还下了帖子来,下月端午邀你去府上耍耍,那可是大宴,赛龙舟,听戏文,热闹得很,也是人家重视你。” 苏之瑾握着箸儿,诺诺应了,嚼了两口饭,却无滋无味。 父母是真格替她高兴,纵使他们也知,高门大户无端端下娶,定有缘由,但能把女儿送进世家里,无论何缘由都是一场划算的交易。 母亲和姑母也多次旁敲侧击,询问她和小公爷私下是否有往来,女人嘛,总是希冀这场交易里能有一丝风花雪月的情分在,好让买卖显得不那么廉价。 可除了一场不欢的谈话,一场莫名的欠债,她和他哪还有何交集? 她一点都不想被摆在天秤的另一端,被人衡量着价值,这和市街上白花花的猪肉有何区别? 好在、好在明日她就要解脱了。 四月初十,她要从这场婚里先逃出去。 苏之瑾搁下碗箸,举起小樽,杏眸含笑挹露,“爹爹,娘亲,十月胎恩重,三生报答轻,瑾儿在此谢过父母亲十七年的含辛,这一杯敬上。” 一口饮尽,玫瑰酿不醉人,却熏得她眼眶发红。 “这孩子怎地忽然懂事了,是要做媳妇的人了.....” 程氏也觉动容,拿帕揾眼角,倏把话锋转,“端午是你头回登人家门,虽名头上是逛逛,但老太太定是要好好相看你的,这进门的礼可不能备轻了。” “那正好了......” 苏骧睐目笑道,“我从江南收了些古董字画,明日去裕兴铺子给大师傅们瞧瞧,不若阿瑾同我一道去,铺子里好玩意多,让她去挑件老人家喜欢的。” 他本还想借故瞒过父母,眼下有了这档口,倒是给他们出门行了便宜。 “这倒是好......不过你们姑母说那老太太是极挑剔的人,轻易宝物还入不了眼,明早我同你们一道去帮着拣看。” 苏骧正欲开言阻,却被苏父截过,“阿瑾就要做他人媳了,日后还得理偌大中馈,操持家事,难不成你日日在她后头跟着?这点小事,就让她去操持,回头让你过目就是了。” 得了此言,成算倒是比料想中大得多,苏骧饮酒下肚,计上心头,见阿瑾望来,略略点头要她放心,只是此生怕难见,笑意难免阑珊萧瑟。 到了次日,天阴沉沉,空云欲坠。 小厮套好马车,苏之瑾捉鹅黄娇裙登與,程氏却追了出来,替上两把伞,“我瞧这天要下雨,若下得大,不急着往回赶,那里离樊楼近,让你二哥领你去吃些好吃的。” “母亲就会逮我一人薅。”苏骧笑侃,“樊楼一顿不得花去五两?我可请不起阿妹,要不你也出点钱?” “每月份例还不够你开销的?败家子。” 程氏口中嚷嚷,但拿出早准备好的银子,“阿瑾,你收着,多的就权当你的体己了。” 苏之瑾看着手中二十两的纹银,心脏蜷缩了下,有些缠绵的疼,她这一走,母亲怕是要难过了。 她把眼泪往回逼,装作平常,抿抿嘴笑,“母亲快回罢,站在风口怪冷的,等下晌给你带龙凤糕。” “那我可等着了。” 程氏笑把车憲毕,余光却眼尖,扫到座下一黑布裹的包袱,“那是什么?” “那不是二哥从杭州府淘回来的古玩嚜?”苏之瑾猛一阵心虚,只把头低,“昨晚饭桌上,二哥还说过呢。” “是了,瞧我这记性,今儿个也不知怎的,头晕脑热,心也跟着突突跳。” 程氏又转头埋怨道,“骧哥儿,那一大包可别是收了些朽木破烂,废了大师傅的时。” “晓得了,母亲惯会瞧不起人,您快去歇着罢。” 苏骧将程氏往府里推,自个儿跳上了马车,钻进厢里,抬眼就见苏之瑾伤离别,千点泪流。 他怕母亲起疑,往门框上一拍,“去裕兴铺子。” 外头随从得令,徐徐驾动。 待行出巷口,苏之瑾才敢推开车帘子,把家凝,竟想不到母亲还站在门口看他们,在檐下显得小小一个。 还好离得远,母亲看不到她的泪直流,苏之瑾挥袖,“娘,快回罢,快回罢。” 待瞧不见,苏骧把她拉回厢内,搽她眼角的泪,“阿瑾莫哭了,接下来得细细听好,你穿这身太引人注目,必须得换了。” 他点了点包袱,“那里我塞了套小厮的衣服,等进了铺子后,我引开师傅们,你寻机换好衣从后院的北门走。那处乱蓬蓬的,白日里无人看着,你走出后,一直往南跑,就可看到月牙码头了。” “二哥想得周到,我全听你的。只是你今天将我带出,却没把我带回家,怎和父母亲交代?” “这有何难?” 苏骧故作轻松,宽她心怀,“我是同师傅们在一起的,你是自己逃的,与我何干?再则,逃婚是罪,忤逆官家圣旨更是死罪,父母亲也不傻,对外,他们定会到处贴招子寻你,假意你是被拍花子掳去了,时日久了寻你不得,待过了风头,那国公府也只能无可奈何将婚退了。” 他打开窗帘子,已下起了细雨,靡靡晓风,他笑笑,“你和柳仲宜在外头安生过日子,等过几年,他官期满了回京,你也跟着一同回来,外头只道是他救了你,谁能想到你们逃婚?” 苏之瑾煎着一份酸楚,素来在她眼中混不吝的二哥,竟心细如针,前前后后都虑全了。 又见他从袖里拿出戳有宝印的几张票子,“这你且收着,外头不比家里,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哩。” “我自己攒了不少呢,不用你帮扶,何况仲宜哥哥也有俸禄,饿不死,你可别瞧不起人,快收着你那些罢。” 苏之瑾也乔作轻盈,还将程氏的二十两给他,“我答应母亲给她买的糕点,倒是得拜托二哥了,你可莫忘了。” “母亲不用你操心,你哥我好不容易大方一回,还不紧着点?” 兄妹俩互相推诿,一顿磨嘴皮子,倒把互相逗乐了,可笑着笑着,苏骧的嘴角一颤,苏之瑾也不由跟着眼窝子一热,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淌,两人相顾泣不成声。 “把爷都哭烦了。”苏骧说着嫌弃,可眼尾绻着的红愈来愈浓,“等这边稳妥了,我就找个由头去定州看看你,不就坐个船的事,又不是再也见不得了。” 话虽如此说,可苏之瑾知道,她这一走,家中就仅留二哥了,父亲怎会随意放他出远门?少不得要他成亲生子,固守在京。 两兄妹自小感情深,细细把软话说,只怕经此一别,路漫漫,从此去,少清欢。 锁清秋 裕兴铺子临街的馄饨摊,两人鬼祟。 石青整了整头笠,惑道,“桑小官人,不是说苏姑娘会去码头么?怎转到这来了?可要禀小公爷?” “且勿叨扰行初,昨日晚间营地粮仓塌方,今早又遇雨,怕正是忙的时候。”桑茂蹙眉,紧盯前方铺子,找了个空位坐下,“再等等看。” 他们这些时日一直在苏府周边暗探,今晨见苏之瑾出门,一路跟随,未料她竟与苏骧一同进了裕兴当铺。 他也觉诧异,按照行初的揣测,她一定会去码头会柳仲宜。 行初向来料事如神,总不至于在这小丫头身上栽了跟头。 又等片刻,青雀桥上雨如悬。 石青耐不住性子,“桑小官人,要不我们也进铺子瞅瞅?空等着也不是办法。” “那裕兴当铺可不寻常,”桑茂点了两碗馄饨,娓娓道来,“收的都是奇珍异宝,你没瞧见进去的都是达官显贵?我们当下这身打扮贸然前往,只会打草惊蛇。” 他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墙角楼,高约七丈,有一武卒值守,那是可以俯视全城的最高点,也是观测码头的最佳处,他抬起手臂,令石青,“你去那候着,若看到着鹅黄衣裳的姑娘往码头去了,立挥红旗,反之挥黄旗。每半时辰报!” 雨声淅沥,呈雷霆之势,雨滴落在桌前凉透了的馄饨碗里,油腻浮汤打了结,葱花沿圈碗转动,可角楼上的消息却分毫未动。 “小官人,若不续汤,奴要把摊子撤了。”店家收起招牌,“这雨下得恁大,我这生意是做不成了,你也早早归家去罢。” 桑茂聊有歉意,正欲接话,耳神一惊,闻暴雨里传来远处艄公吆喝,“开船喽!” 他忙把视线转向角楼,依然黄旗。 难道真是他多虑,苏之瑾没上船? 桑茂往前走了两步,心下正放松可交差时,余光却扫见裕兴铺子二楼。那是个不起眼的槛窗,立窗而立的苏骧正饶有兴致地瞧着他,见他望来,甚至还游刃有余地冲他轻挑了下眉,不知看了多久! 桑茂心中警铃大振,匆匆奔进铺子,不顾周遭阻拦,兜转寻到北门的脚印,在泥泞上留有一串往南去了,正是码头方向! 道上荆棘被雨水斜撩在院墙上,垂有一绺残碎黑布,是小厮常用的料子。 他暗道不好,“快去禀告行初!中计了!” - 黑云翻墨,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老翁,能不能再等等?” 苏之瑾站在船头和艄公商量,头戴的黑网巾已湿透,琳琅的水珠浸在眉眼间,央求道,“我家公子定是有事耽搁了,再等他一炷香,他一定来!这是五两白物,还望帮忙。” 一壁说,一壁往他手里塞了个白花花的银锭。 艄公欲接,却听客船中的人好一顿谩骂他是见钱眼开的翁子。 他好面,舔唇闭眼推了银子,将苏之瑾不耐推回岸上,“去去去!哪来无礼小杀才,用等黄白物想买我!这船客人都等半时辰了,今日雨大浪急,再不走就出不了城了!” 苏之瑾抹了把面上的雨水,还想再求情,船夫已撑杆打挺不瞧她,卖力吆喊,“开船喽!” 船离了岸,雨彻江寒,客船上的人探出脑袋来,雨天也没别的热闹,数十只眼在她身上打转,企图作些谈资。 总有眼尖的,早已识破她是女儿身,鄙薄笑起来,“正经姑娘哪有私逃的,指不定是哪个勾栏行院里的婊.子,被小秀才怂恿的,你瞧瞧她出手多阔绰。” 那个说,“可怜见的,那些捻酸秀才的话过过耳就算了,她倒当了真,也不知抓回去要被妈妈打多惨。” 这个说,“也不知道情郎长得有多好哩,才能引得她冒着大雨也要奔逃。” 只是看到个影,这些人便能有声有色编个话本了。 笑声与烟波在她脚下袭来又远去,苏之瑾缓缓蹲下身,全身淋了个透,那些悠悠晃晃的鄙夷嘲谑,从她的骨头缝里颤出冷声来,将她的自尊凌迟地寸甲不留。 明明一切那么顺利,出门、换装、找到客船,再往下,就是她和他乘船远渡,在另一寸土地上生根发芽。 可是他呢? 他去哪了? 苏之瑾担心柳仲宜出了事,可又侥幸在想,只要不是大事,出点事也好,这样他的失约就不是故意的了,而是有事没来罢了。 她还是想为他找借口,已好显得她的朝思暮想、她的筹谋规划不那么傻,可雨实在太大,浇头灌来,噼里啪啦淋得她清醒万分。 他不会不知,她在等他。 哪怕实在有事,他也应当遣人来同她说一句,而不是让她在这里任由旁人编排侮辱。 但很快,苏之瑾就刻意忽视了这想法带来的痛感,她还是愿意骗一骗自己,万一仲宜是受到急召,没来得及派人呢? 她又为他的处境担忧起来。 总归她什么也做不了,这漫漫雨天打破了所有的安排,她只有不断地想,才不至于让自己陷入绝望里。 但总有人会让你不那么痛快,不顾情面地拆穿你。 “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苏之瑾以为幻听,抑或是自己心底发出的问话,直到头顶的那片雨一直没下来,眼底现一双翘头履皂靴,鎏金的边被雨打的泥渍填满了大半,可见是来得急。 她慢慢抬首,那人欣身树立,天水碧官袍,雨雾里,依然是那双冷漠的瞳孔,藏着空旷无声的孤清。 她又垂下了脑袋,毫无波澜,“你怎会来?” 陆时宴却一把将她擎起来,答非所问,“他不会来的。” 苏之瑾欲甩开他,转瞬却嗅明他话中意,心下起疑,他怎知仲宜会不会来? 若说是那日在笔舍被偷听,那也不大可能,有墙挡着不提,他们是在内室私谋的,细声细语,怎能听到? 除非真被她预料对了,仲宜出了事,而事端正是由陆时宴引起的,定是他让仲宜来不了了。 她两眼寒寒盯着他,“是你干的?是你干的!你把仲宜怎么了?” “我倒没那闲工夫管他。” 陆时宴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蔑笑,“你那仲宜好哥哥,早把出行改到了四月二十,他没告知你?” “什......什么?” 惊天骇浪,如雷直劈苏之瑾,后脊梁阵阵发颤。 她敛眸松了手,眼睫上挂的雨滴轻抖,“他定有事才改的......怕是没来得及告.....” “苏之瑾,你一向都这般自欺欺人?” 陆时宴一语截断,不欲她后退,另一只撑伞的大掌穿过她的纤腰,紧揽在怀里,冷哼,“他有空请同门师兄弟吃送行酒,却没来得及告诉你?” 言语刻薄,他说的每一句都不是苏之瑾爱听的。 她挣扎,陆时宴却搂得愈发紧,衣物被雨淋透,他能感受到她薄衫下凹凸有致的曲线,他垂眼睇她,她应当从未穿过这样欠佳的料子,脖颈有几处手挠的红印子,她的皮肤白皙,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她的浑身湿淋淋的,冻得小脸煞白,像朵破碎的花,贴在陆时宴的胸口上,孱弱娇怜,可满眼都是不信,那眼底的潮湿,似将泼天的雨水砸向了他,他的心腔也跟着生疼。 “那就让你亲耳听听,那个混账值不值得你这般糟践自己。” 陆时宴蓦然愤起,抓起她的腕子往马车里带,幰帘一摔,对赶车的石青冷道,“去纱帽巷!” 锁清秋 雨洗山月,染就一袭新绿。 苏之瑾打了个寒悸,缩缩纤颈,又逐渐被车厢内的暖意回裹。 座下是灰白的水貂毯子,温软绒绒,让人的腰不自觉往里塌陷,靠手的几上放一汤婆子,她不动声色地用手背贴靠着,不烫灼,是恰到好处的温。 再垂眼,脚边是从她身上沥沥淌下的雨水,狼狈的蜷流向厢角的小熏笼炭盆边,那内里烧着无烟的银丝炭,前头起了点白霜,烘得苏之瑾愈发暖融融,有着惫懒的迷醉。 她被冷透了,只想贪恋这点暖意,吵架争论都离了劲。 可她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应付他,从湿漉漉的包袱里拿出铸好的三枚银锭,“我也跑不掉了,这三十两还你,我不喜欠债。” 陆时宴也懒懒斜倚在坐,被白花花的银刺了眼,知她不如意,还诚心呛她,“进府后总归是你掌钱,你收好便是。” “我尚未过门,就与人私逃被抓,小公爷不觉家门之玷吗?” 苏之瑾自嘲一笑,“你娶我是为了个好名头,舍皇赏娶平民,市街邻坊无一不赞,陆小公爷无门第之见,实乃臣中爱民典范。” 她也是前两日听二哥从外带来的消息,才知他娶她的真由,她早知她只是他名利场下的空壳,可她的婚姻被凭空献祭,苏之瑾只觉憋屈。 所以她一点也不后悔逃出来,被他抓到,她也未有半点愧疚之色,她甚至在面对他时,有那么些许畅快。 她同他说过的,她不会老实。 “你已赚得名声,也可交差了。” 苏之瑾把银子放在几上,“大可趁此退亲,以苏氏无妇德之过,无人会指摘。你若娶了我回去,今日船上的人那么多,难保日后会撞见几个,若被兴风作浪的人翻起,怕是扰得你们家宅不宁。” 陆时宴陷入沉默,她想他定又在暗暗盘算了,但连她都能想通的事,他稍一转脑子就能反过味来,退亲,是眼下最有利于他的。 转念一想,没准二哥口中那些盯梢的,是他派的,就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下抓她把柄,以便退了这门亲。 就在苏之瑾以为他要开口说好时,反而听到他冷笑了声,“倒真难为你这般替陆府着想了。” 颇有几丝咬牙切齿。 她不明,这怎又惹他不快? 恰此时,马车倏然停下,苏之瑾知是到了,满心眼不再放在他身上,正欲打帘子往外看,先被陆时宴单手揽过腰,捉臂放躺在他腿上,轻易让她挣脱不得。 苏之瑾气恼,欲开言质问他又发哪门子疯,却觉细雨从车帘浇进来,是陆时宴掀开了窗,淡笑问外头的人,“柳编修好巧,打酒回来?” “啊是,见过小公爷,若不嫌寒舍鄙陋,进去吃盏茶?” 熟悉之音入耳,苏之瑾瞬间止了动弹。 陆时宴微微垂首,见她乖乖趴伏在膝,似顺完皮毛的小猫顺巧,他勾了勾唇,抬眼道,“不了,待会要往桑侍郎家中去。” 柳仲宜点点头,这纱帽巷因离禁中近,便宜早朝,又地阔安静,不少官人买在此地,那桑府就在巷中,占了两街。 他作揖,“那就不叨扰小公爷办事了。” “且慢,既遇到也不耽误琐聊两句.....” 陆时宴慢悠悠握住苏之瑾僵在一旁的手,轻轻揉捏,松她指骨,状若闲谈,“听阿瑾说,你今日要去平城赴任,怎还在家中?” 阿瑾..... 柳仲宜苦笑,他们之间已亲密到小字互称了? 雨小了些,汇成了绵绵雨雾,梨花先雪,不知从何处飘零而来。 他开口,嗓子有些涩,“劳阿……少夫人挂念,院中还有些公事未移接妥当,延搁几日,至二十再去。” “是么?我倒是听陈太师盛赞你是少见的能人。” 陆时宴轻哂,显然不信是因公事延期,但膝上的苏之瑾已不想再听下去,到这一步就够了,“少夫人”一词从他口中说出,颇为荒诞,荒诞到让她锥心刺骨的疼。 她也不傻,赴外上任宜早不宜迟,早一天去便能早些回,话不必说透,有些真相已没知道的必要,他今日没去,她就该明白的,总该留下几丝寥寥的情分。 苏之瑾掐了下陆时宴的臂膀,示意他走,可不知是他肌骨太遒劲结实,惹他分毫不动,还是他有意疏忽她的动作,反将话锋倏转,“阿瑾今晌去码头了……” 苏之瑾恨得牙痒痒,他自己冷心麻木,也要一同将她和柳仲宜仅存的情面撕毁,所余无几的自尊心被寸寸碾碎,她气不过,一口细牙狠戾咬上他的虎口。 陆时宴吃痛,嘴角抽动了下,可车帘垂了一半,将他的下颌隐了大半在阴影里,外头看是一片淡漠清冷,继而说道,“.......柳编修莫不是怕阿瑾要同你私奔,才特意改期的罢?” 烟雨薄雾里,柳仲宜被一语戳中心思,稳了稳心绪,只将脑袋谨慎低着,“小公爷说笑了,少夫人重情,想必是惦念邻里多年,去送某罢了。倒是卑职疏忽了,未向夫人告知行程,害她白跑一趟,还望小公爷替卑职聊表歉意。” “柳编修虽初入仕途,说话办事还真是滴水不漏,日后必成大器。” 陆时宴只觉被咬噬的虎口似要裂开,已有淡淡的血腥味在厢内弥漫,他倏尔反转手掌,进她檀口,两指抵她上颚,却面不改色对外道,“也是我失言了,阿瑾素来知礼,怎会有逾矩之举?” 苏之瑾冷目乜他,可他不为所动。 她细牙阻在他的指骨之下,愈使力,他反倒如滚刀筋,细细同她磨,指腹徐徐摩.梭层叠软柔,待她的利齿逐渐失去力气,方对外轻笑了声,“何况仲宜兄是今朝文试探花,律法应当记得比我熟。” 《刑统》户婚律:诸许嫁女已报婚书,及有私约,而辄悔者,仗六十,已成者,男女各仗一百,徒刑一年半。 暗示显晦,柳仲宜知被警训,他俯身作揖,“卑职铭记。” 车帘垂落,马车动了,他垂首在边,未挪寸步,只是不知是否幻听,无边细雨中,厢内传出女子轻绵的“唔”的一声。 像是阿瑾的。 柳仲宜心里咯噔,又转瞬摇头惨笑,若真是依阿瑾的性子,她必宁死不会来见他的。 她那么要强体面一人,向来给己给旁人留情面。 自从得知母亲在寺中撞见苏家二郎,柳仲宜一直惴惴不安,他确实是怕阿瑾赴约,才匆匆改期,她已是有婚约之人,他担不起她的满眼期待,也担不起她的下半生。 且她夫家是那般大人物,不能、不能被抓住把柄,否则他的寒窗十年跃龙门都将成了泡影。 “不好得罪”,像是魔咒,从春日宴那日起,就深深扎进他心口上。 “表哥,你怎在雨中站着?婶子让我来瞧瞧你怎还不归家。” 从宅内走出的老家表妹撑伞而来,细心举过他头顶,余光无意轻扫,“噫,那地上怎有副珥珰?” 柳仲宜怔愣,顺着她指的方位看去,片片残败梨花瓣被车辘碾成浆渍,泥成一团,那两团红显得格外艳俗,如刀子扎进他的心脏,被丢在了昏蒙蒙的街道。 表妹像是拾到了宝,拿起用帕攃干净,“竟还是红玛瑙的,这得五钱罢?” 她比划在耳畔,眉飞色舞,“表哥,我带着可好看?” 太愚俗了。 远远不及十五岁的阿瑾,柳仲宜眼眶浸润,他记得阿瑾得他笄礼时,娇靥嫣然,“竟拿红玛瑙就想打发我,跟我来!” 他以为她不喜,惶恐随她去了墙角,只觉脸边柔陷,他怔怔,原道是阿瑾踮脚轻轻在他脸边落在一吻,如花般勾魂,狡黠的可爱,“呆子,这是给你的回礼。” 酒罐从他手中脱落,梅子清酿淌了满地,阿瑾说,如果她成婚,一定要和郎君共饮她最爱的酒,酒醉酒醒年复年。 柳仲宜怅惘蹲下身,试探用手去捧起,却再也捧不起来了,他的双肩禁不住颤抖,阖上眼,汹涌的泪从眼缝里流入残酒里,醉了心,碎了情。 他旧日里的好光景,全都溺死在这场雨里。 而在这场春雨里,一同死心的还有苏之瑾。 她的腮瓣酸涩又麻,嘴里发胀,话虽囫囵,可语气发了狠,“真想杀了你!” 陆时宴却不甚在意,反倒有几分幸灾乐祸,像孩子般开窗接雨,稍有不舍捻去他指尖的潮滑: “方才你往外丢的,可是你们的定情信物?” 锁清秋 马车在纱帽巷的青石板路兜转了一圈,又从巷尾的序班街转出,直往苏府奔去。 苏之瑾未接他的话,用手揉揉脸侧,蕴水的眸子里隐着几丝红,满腹毒怨。 陆时宴松快了些,他毫不怀疑此刻她想杀他的心,可恨同爱是一样的,都得把人放心上,无非是前者剜心,后者心软罢了。 她把他放心上全心全意恨着了,这就很好,总比不拿他当回事,老想还债好得多。 她的嘴角淌着点鲜红的血,那是他虎口上的,说话时从嘴里流出。 一壁说恨他,一壁流着他的血,这种感觉,窒息又迷人。 陆时宴抬手,想帮她搽了去,可苏之瑾转脸闪避,但他偏不让她躲,一手端压她的薄肩,一手轻拭,“此事我会在私下处理好,外头无人知晓,只是你家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他抬首,对上她的灿眸,“你尚未入门,我也不便插手,你有想好说辞吗?” “不劳小公爷费心。” 苏之瑾逃开他的眼,那双苍穹般漆黑的眼里有太多她看不懂的迷雾,此事指的是她私逃,她不懂他为何要如此执意娶她。 在她看来,现下正是甩开她,又不丢国公府脸面的好时机。 苏之瑾转念考量,只怕是因官家赐婚,他也很难再忤了圣意,总归他们这样的世家,方方面面都有自己的计较。 她也乐得其成,若陆时宴真是大张旗鼓退婚,苏家会因她恶名不提,她还会受到官府仗打六十。 但话又绕回来,若不是他擅自做主这场荒唐的姻亲,她根本就不用平白受这份罪。 这般一念,苏之瑾更怨恨起他来。 她掀帘往外头瞧,雨已停了,街边梨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乌衣巷口匆匆跑过几个苏府仆役,个个焦眉苦脸。 “就在这停罢,也没几步路,我看家中有人出来寻我了,怕是府内已炸开了锅,别污了小公爷的眼。” 陆时宴听得刺耳,他好意示软,可她分毫不领情。 他皱眉松手,踹了下门框,马车驻停,苏之瑾抱起包袱就往下跳,直奔苏府门头,半点眼神都未丢下,颇有点反脸无情。 “爷,我怎么瞧苏姑娘面色比方才还不虞?” 石青觑背影闪进门内,转脸窥小公爷的神情也不好,宽慰道,“那酸探花倒是没说错,少夫人是个重情义的人,想必这一遭她也不好受,需要花时间休整。” 重情义?重谁的情义?她已经扔了定情信物,就该将这份情义也一同弃了。 可陆时宴实在不了解女人,女人舍弃一段情并不会丢了传情物而作罢,而是得打碎自我幻想的梦才会终了。 “我用你劝了!” 陆时宴发狠地摔下憲帘,“懒得管她!” 这话有些发酸,石青讪讪缩了缩脑袋,却久不闻车内动静,不知是该留还是该走,但想到那双寒眸,还是停在了巷口。 良久,他抱着双臂摇摇欲睡之时,厢内传出寒音,“去苏府门首候着,有事及时来禀!” 石青猛一激灵,看着巷边趴着一狗对着檐上云雀哈哈吐舌,若有所思: “难道我们家爷还是个犬系公子?” - 雨滴空阶。 苏之瑾一闪进苏府,暗中望风的莲杏儿迅疾凑上,谢天谢地,“小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这大半天你去哪了?可急死我了。” 她在一旁喈喈不停,“老爷逮着二少爷扣去了家庙,谁人也不让进,连太太都被关在门外……” “二哥已回了?” 苏之瑾脚步一顿,思及话中意,“是爹把二哥抓回来的?” 按理说,今日初十,各铺的掌柜会来家中交账,父亲会在书房审账簿,不再外出。但父亲却去了裕兴铺子,且看方才外头寻她的人,想必在她走后不久,事情便暴露了。 只是二哥口风紧,怕是没交代她去了何处。 莲杏儿撑伞引她往家庙走,“可不是?听说有歹人闯进铺子,闹了好大的动静,但那些人言语古怪,来去匆匆,丢下一句''中计了''便跑了,待铺子里的人回神,才发现小姐不见,怕是被歹人所劫,嚷着要报官,这才惊扰了老爷。” 竟闹了这通乌龙! 看来那些人就是陆时宴的耳目,苏之瑾迅理思绪,“这么说来,阖府都以为我是被人掳走的?” “是嘞。但老爷夫人要去报官时,恰逢一掌柜匆匆来交账,这耽误了点时,后来长史走后,不知为何,老爷又不去报官了,只在家审二少爷。” 莲杏儿倒了一兜子的话,才留意到主子身上竟是小厮衣裳,雨重衣湿,不由愣怔,“那歹人对小姐.....” “莫慌,这是我自己换的。” 莲杏儿面色缓和,“那主子先去换身衣,这冻着可要风寒了。” 方才在车里有暖炭烘着倒觉不出,下了车,苏之瑾确实有了寒意,湿发闷在网巾里,像把脑袋扣在个潮闷闷的罄钟里,头痛眦裂,腹部也在隐隐作痛。 况且二哥当下应当无危险,父亲并不知他们的计划,只当她是被歹人拐走了。 可当苏之瑾正欲转去梅居时,却听到竹笞鞭打之声从家庙传来,沉沉作响,似能将皮肉翻出白骨来,她心起不妙,顾不得身体不适,飞奔而去。 内祭之所不得父亲之令,不可擅闯,可苏之瑾无暇顾及,她耳边只有二哥的沉闷痛喘。 推重门,堂前有一少年脱履赤足跪在祖宗面前,衣袍尽褪,唯着绉纱禅衣,白中衣上已润了血,被钻进来的冷风一吹,泠泠鲜目。 正是苏骧。 他回头,眯了眯眼,看到来人,“阿瑾,你怎么.....” 他又无可奈何一笑,“我就知道,那人没去罢?他怎么会开罪国公府......我们都是傻的。” 苏之瑾冲上去抱住了他,啜泣不止,“二哥,是我傻,是我傻,都怪我。” “你们在这演甚兄妹情深!” 苏父怒发冲冠,“最傻的就是我和你娘,被你们当猴耍!” 他两眼愤视苏之瑾,火光直冒,“还道你是懂事了,宅在家里刺绣工花,没想到胆子竟大成这样!官家赐婚都敢逃!” 他一脚踹踢了边上的黑布包袱,衣裙珠钗散落满地,咣当作响扎在每个人的耳里,“要不是漕运货船的掌柜来交账,说是在码头瞧见你,我还真当你是被歹人掳走了!” 难怪父母亲不报官了,那漕运货船也停在月牙码头,定是看到她独自一人起了疑,就赶过来告诉她父亲了。 程氏在旁,瞧见了那包裹,闭了闭眼,心痛得无语言表,可地上跪着的是她双双儿女,她也是不忍,劝苏父,“老爷,孩子都回了,就别责怪了,也算有惊无险.....” “有惊无险?” 苏父气得胸口胀痛,使力一鞭子抽向堂下两人,“慈母多败儿!闯入铺子的人多半是国公府的,若被他们抓到把柄,拒旨逃婚,我们苏府都得跟着掉脑袋!” 鞭刑落下之时,苏之瑾愈抱二哥避,却不想苏骧转背,把她护在怀中,一鞭抽在他的后脊梁骨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还未待苏之瑾反应,又一鞭抽下,苏骧疼得牙关上下龃龉,浑身发抖。 苏之瑾摸着他满嘴的血,泣下如雨,再几鞭子下去,二哥的命怕是不保了。 她怕了,她怕了。 苏之瑾急急跪膝往前,环住苏父的腿,“父亲,父亲,是女儿不孝!我求求您别打哥哥了,别打了,他要被打死了,小公爷已然知道这事,他没怪罪,您放心,苏府不会有事的!” 她艰难抬首,满堂幽幽烛火跳入她眼里,可那是死人烛,早已没了人气,她魂颤了下,认命道,“我会嫁进国公府的!我嫁!我嫁.....” 浑身力气都被抽了去,苏之瑾顶着最后一丝游魄起了身,浑浑噩噩走出家庙,雨雾、血雾罩着她的眼,头昏脑涨,她只觉有什么从她身上正在流走,天地变得混沌。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晃飘,在倒下之际,她看到有片天水碧从远处跑来抱住了她,一遍遍唤她,“苏之瑾,苏之瑾!阿瑾……” 只不过,平日里清冷自若的小公爷,此时声嗓是发着颤的。 苏之瑾闭上眼苦笑,大抵是她听岔了罢。 锁清秋 苏之瑾睡了一天一夜方醒转。 身下是干燥暖烘的被,晴光从支摘窗里漏进来,磨着她的眼皮,似要催碎她的梦。 “醒了?” 青帘盖的罩屏后头探出个人影,是她姑母。 苏氏摇扇走近,唬着在她胳膊上轻掐,“你这小丫头,主意忒大了,竟还能.....” 她瞧了瞧四下无人,放低声量,“竟还能逃婚!要不是今晨我听绣婆说你病了赶来看看你,还不知家中发生这等事!你爹娘的嘴也真够严实的。” “姑母,你可去瞧过二哥了?他可好?” 苏氏睨她一眼,面上笑意浮浅,“他那有御医伺候着呢,不牢我们费心。” “御医?”苏之瑾撑着身子坐起,“谁人请的御医?” “小公爷请的嚜。”莲杏儿打水进来,服侍她漱口,在刷上蘸了珍珠粉递过去: “也不知小公爷是什么时候进的府,我还未反应过来,主子您就倒在他怀里了,小公爷脸色马上就变了,让他身边的小厮赶紧去唤御医。” 苏之瑾漱了口,拿帕揾揾嘴角,还是不解,“府中有郎中,他去请御医作甚?” “想起来也有几分好笑,小公爷手上沾了您的血,急召太医进府,我在外也不知家庙内里发生何事,以为您被老爷打了、受了重伤,吓得心慌,哪知您是来月信了。” 苏之瑾乍惊,不自在地挪动身子,血流哗哗奔涌,她又羞又恼,暗骂,“真是多管闲事!都告诉他,不牢他费心,我当他走了......这下可好,旁人知道,还不定当什么笑话听。” “主子放心,小公爷说了,那御医是他惯用的,不会乱嚼舌。” 莲杏儿捧盆出去,乔妈端进火腿煨稀饭,被苏氏接过,“我瞧着小公爷倒关心你,还让御医开了几贴药缓你经痛,见你无大碍,才舍御医去顺道瞧瞧骧哥儿。虽听侯爷也讲了他娶你的缘由,是为给国公府博个名声,但这倒是能让人安下心来。” 她拿银匙喂苏之瑾,细细说着,“若是他图你的美貌,或者才情,这就悬了,都不长久,时间长了就腻了,感情嚜,都是男女一时的做戏。” 苏之瑾抿了几口,又觉口里无味,那粥太软,化在嘴里落不到实处,她要了颗蜜饯尝,倒是好奇,“那姑母与侯爷?” “我恋他有权有势,他觉我会生养且能带得出手,各取所需罢了。” 苏氏倒是毫不避讳,总归苏之瑾是要嫁进国公府的了,那可是比靖安侯府更复杂的地界,清醒通透才不会被日子辜负,她把碗搁下,颇有心得悉心嘱咐: “阿瑾,你进门后切要记得,可以图名,可以图利,但万万不可图人谋爱。” 她暗叹,“我们家的那位太太呀,这辈子就栽在‘爱’字上了。” 苏之瑾倒是对靖安侯夫人赵氏有过耳闻,只知她产下一女后,身体有疾,出不了门,倒不曾知她过往,本欲再问,苏氏先把话锋转,“何况说起来你嫁进国公府,骧哥儿也能得好处嘞。” “二哥?” “是嘞,他不是心仪御史家的千金嚜?” 话未说透,苏之瑾已能揣其意,若是从前,二哥要娶秋怡比登天还难,商户门第低,官宦只嫌污了自家,但现有了小公爷做妹婿,倒是好说了,从二哥能约秋怡出门游耍,就可见御史家松了口风。 果然她下晌转到栖云居时,就听母亲在屋里同二哥商议,“待瑾姐儿的亲事落定,我就同你姑母去御史家提亲。” 有姑母在中做媒,其成算又大了几分。 “不急,我这伤也得养个一年半载,娶回来,您两老也不能一时抱上孙子。” 程氏啧了声,“说甚浑话!你父亲下手虽重了些,但也知分寸,哪往那处打了?” 见苏之瑾踅进罩屏内,想她姑娘家脸皮薄,忙休了话。 倒是苏骧一看到她就打趣,“是阿瑾姑奶奶来了,昨日好大阵仗,那御医原是休沐,被人从被窝抬了出来,到我跟前时,扣子还歪斜着,也是难为他了。” 他挑了挑眉,“这点看来,陆时宴倒是比那呆头好多了。” 苏之瑾乜眼斜他,“我看爹爹是打错地了,该把二哥这张嘴打烂才是。” 程氏见两人还能逗乐儿,安下心来,转出门盯灶房煎药去了。 但小室却忽然陷入了持久的沉默。 屋里静悄悄的,唯窗外初蝉低鸣。 “对不起......” “对不起......” 待两人一开口,都是默契的抱歉,兄妹俩看着彼此,笑了。苏骧面色还有些惨白,嘴角苦牵,将话挑明,“哥哥还是没能把你送出去。” “这也怨不得二哥嚜,你还替我挨了顿打......”苏之瑾心生愧疚,淪了蛊茶,递他,“留在这也好,我还能吃上二哥同秋怡的喜酒嘞。” “这都是借你的光。” 苏骧自然是懂母亲为何要等阿瑾进入国公府后方去提亲,尘埃落定才好说事,他抿了口茶,腔中泛涩,“凭我自个儿,没那本事。” 可是能帮上二哥,反倒让苏之瑾觉这桩婚没那么糟,心倒松快许多,至少还能成一对有情人。 两人经此一遭,都认命般不再抵抗,这府内外都是铜墙铁壁,即便跑出去,也是苍茫,他们闲语里也默契地避开了柳仲宜,他们从未设防的那个人却刺了最伤的一刃。 “阿瑾,你去壁橱里寻一红木锦盒过来。” 苏之瑾照做,打开竟是一沉香木雕八仙纹如意,她微鄂,“二哥,这是?” “我本想送未来老丈人的,但看来不必多馀送了。”苏骧无奈笑了笑,“倒是让你端午送去给国公府老太太正好,她应当见过不少好东西,可此物却是难得,前朝孤品,我在金华东阳县淘到的。” 千年沉香金不换,那如意居中雕刻寿星手持灵芝乘鹤驾云,左铁拐李手持葫芦,右汉钟离摇扇,周围以松柏寿石,祥云瑞霭陪衬。 夺目逼人的气场,精致绝美,难以复刻。 苏之瑾连连拒了,“这太贵重了,万万不可。” “你头回进人家府,定不能叫他们看轻了。” 苏骧想想一叹,戏笑,“日后少不得要与我那孔雀开屏的妹夫打交道了,少让他穿红戴绿的进家,抢我风头。” “那回是我想让他出丑,他平日里倒不是黑灰就是鸦青官袍的,极少衣着艳丽的。” 苏之瑾被逗笑,想二哥还是不熟悉陆时宴,那冷心冷肺、孤冷清癯姿态,怎么瞧都与“孔雀开屏”沾不得边。 日子一晃到五月初五,端午正日,晴云轻漾,熏风无浪。 苏之瑾下了马车,便有轿厢相迎,“苏姑娘,我是老太太身边的林妈妈,老太太屋离府门忒远,怕您累脚,特在这等您上轿。” 果然是长伺候老太太的,说话办事滴水不漏,那老太太是德高望重,定不至于住得太偏,这还得用轿来接,足以见国公府有多大。 “有劳了。” 苏之瑾弯腰进轿,一路听林妈妈绍介,不算后林,整座府邸共有大小屋舍八百八十七房,多进四合院,占地九十多亩。 听得苏之瑾咋舌,这怕是除了官家宫室,就属国公府最大了罢,怪道姑母说满京城没有姑娘不想进国公府的,许不是钦慕小公爷,便是日日在这园里闲逛,也不会烦闷。 只是世人都求圆满,为何不建个八百八十八间? 但她不好多问,待困妆时午,轿子方停。 还未进多福斋,苏之瑾就听里面欢腾少女之音,“新嫂嫂来了!” 尔后是众妇人轻斥声,高低起伏不等,想是内坐了不少人。 苏之瑾难免紧张,深吸了口气,转进屋中,抬首见榻上坐一华贵尔雅的老妇人也正拿热眼探她,正是陆家老太太,其下围坐一众贵妇,不见男眷,倒有一十三四岁的姑娘明眸善睐,坐在离榻不远之处,虽拿手捂嘴,但看她眼睛在笑。 应当就是方才说“新嫂嫂”的丫头。 由林妈妈引着,苏之瑾上前福身,“老太太大福大寿。” 又一一拜会各房太太,大房的白氏,她是见过的,也是她未来婆母,二房太太顾氏和眉善目的,与那姑娘有几分相像,三房太太赵氏年轻,妆扮娇媚,不知是不是苏之瑾错觉,赵太太总拿冷眼瞧她,似是不善。 她还在脑中搜寻可是有得罪过,就听小姑娘忍不住自我绍介,“我叫陆薇.....瑾姐姐长得好生标致,倒是与宴哥哥极配。” 说得苏之瑾一脸臊,她忙把礼奉上,岔了话茬,果见老太太很是喜爱。 “倒是许多年不曾见这样精致的细雕了。”老太太来回摩挲收下,把她叫到跟前,从手中褪白玉雕花手镯,套在她手上,“这是我婆婆传我的,我瞧着与你倒是相配。” 这便是认下了,满屋妇人面色各异,老太太的玉镯戴了一辈子,未传给三位媳妇,倒给了一个尚未入门的孙媳妇? 好不蹊跷。 一时间陷入了静默,各怀心思。 恰逢屋外有脚步声,陆时宴打帘子进来,“奶奶,我上晌在郊外打了几只雉鸡野兔,可要尝尝鲜?” 风尘仆仆的生动,倒把室内死寂都盘活了。 但他的形象倒是有几分滑稽,肩上几根灰白凤毛跟着他的脚步扑腾,想是林间打猎勾上的,陆薇笑嗔,“呦,晏哥哥果然要做新郎官了,都会开屏了。” 苏之瑾莫名想到二哥前些时日说的“孔雀开屏”,噗嗤笑出了声,但因众人都被逗笑,她的那一缕笑音极浅,掩得极好。 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陆时宴转首,这还是她头回在他面前笑罢,粉腮唇柔,那丝丝笑意是从她软绵绵的唇里发出的,让他心里悠悠腾起了热雾,不禁软陷。 她的气色好了许多。 他也该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弯腰逗逗她—— 果然要做新娘了,都会笑了。 锁清秋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正碧落尘空,光影折在她一汪清水的眸色里。 陆时宴没走过去,这么多人在,何况他也说不出口。 老太太先发了话,“时候也不早了,摆席罢。晏哥儿,您去同管事说,今日府上来了贵客,让那厨子做道火燎雉兔,让瑾姐儿尝尝。” 陆时宴微微惊诧,他家这老太太还从未对新客这般热络过,何况他们算是低娶,按照老太太以往作风,能开口说几句已是难得。 他眼风一扫,瞥见锦盒里的沉香木雕如意,明白了几分。 俄延半倾,众人落座于花厅,厅内外开了四、五桌酒席,老太太不喜喧哗,二房顾太太是个吃斋念佛的,便陪同她摆席面在多福斋里吃。 其余女眷坐在暖阁里成一桌,外头是男眷,还有些趁着节日打秋风的亲戚来吃席听戏。 前头的戏台子已开嗓,俊俏冠生扮春风得意的年轻新贵,暗遇花旦娘子,两人眉目传情,意转浓。 台下戏也开了腔,三房赵太太瞅盯着小生,没了老太太在跟前,说话也放肆了些,“这到明年端午啊,怕是花厅不够大了,还不定有多少破落亲戚要来哩。” 含沙射影,这桌上唯有苏之瑾一个新人,此话不说给她听,还能讲给谁听? 可她初来乍到,不好与人正面冲突,只把耳闭,可在旁的陆薇却是听不下去,“三婶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您说的破落亲戚是外头那些人嚜?那不都是祖父的旧识,你竟敢对祖父不敬......” “你别乱扣帽子,我可没说老国公爷.....” “那三婶是说瑾姐姐的娘家人?真是有眼不识金山玉,你瞧瞧瑾姐姐今日出手,就知不凡了。 那木雕如意是前朝''丝翎檀雕''技艺大师厉山所为,历山二十年前仙逝后,技法失传,此为孤品,所雕之物有市无价,瑾姐姐却拿来做了见面礼,可见家底丰厚,还用到我们家来占便宜?” 这倒是把众人惊到了,原是那小小如意还有如此大的玄机乾坤,不由多看了苏之瑾几分。 陆薇的眼珠子骨碌碌转得快,一笑,“莫不是三婶说的破落亲戚,指的是自己的娘家人罢?” 她转向白氏,“大太太,看来明儿个你就得吩咐长史找人来扩建了。” 白氏笑意藏不住,虽她不喜苏之瑾这个儿媳,但好歹日后也是大房的人,同她是一条船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乐得见三房被刁难,不过面上功夫还得做,“三婶就是同你寻个开心,瞧你认真的。” 呕得赵太太刚入口的瓜子仁嚼不下吐不出,心中愤懑,她气陆薇出头,更气陆薇叫白氏大太太,叫她却是三婶。 这称呼像是昭明她是乡下来的,虽然她就是,但自从姐夫一路晋升至当今靖安侯后,姐姐荣为侯夫人后,谁还敢看轻她们? 可她不敢跟陆家唯一千金作对,对苏之瑾的厌恶倒是更增了几成。 就是她的姑母苏姨娘,离间了她姐姐和姐夫的感情,赵太太冷眼剜着那小贱人手上的白玉镯,一晃一晃的晴光,扎进她含恨的血里,她暗暗想,这深宅大院有的是暗气受,小贱人会栽在她手里,迟早。 苏之瑾浑然不觉危险,她倒是对陆薇另眼相看,谢她解围,又低笑浅问,“你年纪不大,怎会知那如意的来历?” “因为我认识厉山……” 苏之瑾吓了一跳,“你不说他二十年前就已谢世?” “嗐,他不认识我嘛。”陆薇讪讪笑了笑,尔后眼眉一睇,神秘兮兮凑过来,“瑾姐姐若想知道,得拿你的隐事来交换。” 这贱兮兮的做派倒是同她二哥很相似,苏之瑾最会拿捏,慢条条剥了颗花生放进嘴里,小口抿着,漫不经意剔荡戏台,那小生正唱道,“他挥毫泼墨落笔,他舞袖梦里佳期,戏中情,戏中意.....” 她浅浅一笑,“我能有何隐事?何况那厉山大师既已不再人世,我也不甚感兴趣……” “你就佯装一下嚜,”陆薇还是少女心性,一听苏之瑾休罢,果然着了急,“我就是好奇宴哥哥怎么同瑾姐姐认识的呀?” 苏之瑾笑而不语,怎么认识的?不过是假山的阴差阳错,可奈何陆薇离了席还追问,她只好草草略言,“就是那次春日宴相看了一回......” 春日宴?那不就是三月份的事?陆薇驻步,不对呀,明明去岁年底,她同六弟躲猫猫时,在二哥书房的柜子底下还看到了瑾姐姐的画像,恰若姮娥妩媚多娇,万里青天,架此一轮玉。 但见苏之瑾不愿提及,她也就不愿再勉强,只把臂弯靠贴,“姐姐口风真紧。那不若告知我姐姐用了何香?怎能盈袖销魂?” 这口风真紧之言不知从何而来? 苏之瑾好笑,只当她是孩子心性,“不过是笑梅香罢了,只是我自己制得,掺了些银霜碳粉在里头,闻起来方有些不同,你若欢喜,待再见面,我赠你便是了。” 陆薇欣喜万分,见她要走,非得留她再耍会,拉她进了自己闺房,一壁同她做五线彩丝,一壁同她说厉山,“起因还是祖母。她是东阳人氏,几年前回老家探亲,我赖着一道去了。” 似为自己儿时无赖羞愧,她调皮吐吐舌,苏之瑾用彩线轻刮她的俏鼻,她也瞧出来了,这是陆家最受宠的。 陆薇继而道,“那时是晏哥哥护卫,一路南下,在老家呆了几日,祖母便撇开了众仆妇,唯带着宴哥哥和我去了一老宅,屋内陈列各式木雕,有一老仆见到祖母很激动,当即哭说,''主子已去了,死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他领我们去了墓前,碑上刻有''东阳男子,姓厉名山,无妻无子,乐天乐地,唯憾少年相思不得见,旁无虑也。''” 苏之瑾捻线的纤指一顿,心中唏嘘,不过她疑惑,“那你怎么就敢断定我今日所送的就是厉师所雕呢?” “他会在每一雕尾之处刻''昭''字,瑾姐姐送的那如意上头也有此字呢,若不细瞧,实难察觉。”陆薇附耳轻语,“而我祖母小名单字''昭''。” 原来世间还真有这般长情的人,把一生寄往,刻相思于沉木,金不换,情不灭,一年又一年。 她动动腕上镯子,还没进这深深宅院,她已对院中女人有了悲悯,但随即又觉自己可笑,没准老太太同她姑母一样,一生所求的正是逐名利,上金堂,锦绣琳琅。 “此事只有我和晏哥哥知晓哩,祖母还让我们莫外传。” “那你怎告知我?不怕被老太太责备?” 陆薇在她手上套了圈编好的五彩丝环,又另塞了个在她手中,引她往虚无居走,“你是晏哥哥的媳妇嚜,即便我不说,他日后也会告诉你的,老太太要怀疑,头个也先疑他。” 不见得罢?苏之瑾很难想象,那人会同她说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园中桃花正艳,又转至溪水潺潺,她被领着转了向,不知陆薇要带她去何处。 想询问,却插不进去话,陆薇小嘴喋喋,“我们家中统共有六个兄弟姊妹,大房白太太膝下唯晏哥哥,排行老三;我母亲生了三个,二哥、四哥和我,我排行老五,瑾姐姐也可唤我五妹妹,三房赵太太生了六弟..... ......晏□□后定要袭爵的,因而外人都称他小公爷,听惯了,家中不少仆子也这样叫。” 苏之瑾一一记下,转念诧愕,突觉不对,怎少了老大?老大去哪了? 但来不及多问,陆薇就拉她踅进一清幽之居,扯喊,“三哥,瑾姐姐来给你送五彩绳了!” 言未犹尽,她就一溜烟跑走了。 苏之瑾想去追,可到园门,曲曲绕绕的小路,她也不知该往哪走,只能硬着头皮转身,辄进园子里。 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倒是清净,按照方才陆薇所言,三哥便是陆时宴罢。 她握着五彩丝,一壁往里走,一壁轻唤,“小公爷,小公爷......” 无人回应,也是怪了,这园里连个丫鬟婢子都未见得。 至正屋也是空荡荡,她手心微微冒汗,许是主人家不在呢?欲往外折,却见隔间书房松窗开,窗下一人仰面躺坐官帽椅上打瞌睡,以书遮容,抬眼望过去,唯一个喉结懒倦耸突着。 应当是睡熟了。 苏之瑾不愿多扰,放缓脚步,连书房门都疲进,只将五彩丝绳置于窗槛上,当完成受托了。 转身走入廊庑下,突觉风动,只一飞影从窗内跳出,立在她面前,凝她。 苏之瑾惊了一跳,一瞧是陆时宴,眸色分明清醒,不见半分朦胧,方才是在装睡? 她还未言,他却先恼上了,鼻稍哼出气: “刚来就走?” 锁清秋 芭蕉分绿与窗纱,悠悠夏日长。 苏之瑾没当面拆穿他,她抬手抚抚发髻,“你不是睡着么?我怕扰你清梦。” 可陆时宴偏偏逼问,要探个究竟,一对眼珠似藏在湖下的月辉,“是怕打扰还是不想见我?” 他本遣退了众仆,在书房清睡,因昨晚念她今日要来,一夜不得好眠,见她得老太太喜爱,方放缓心绪,转到今日午时才有睡意,可陆薇的大嗓门早已将他震醒,他特意假寐,就想看看她会如何。 会不会也想走近看看他?毕竟他是她已定下亲的夫君,可她好像从未好好看过他。 每回相见,不是在受气就是在气他。 他听她脚步近了,又刻意放轻,心里有些回暖,可不过一瞬,她就决然走了。 陆时宴酸涩,“你就那么怕见我?” “我不过来送个端午彩绳,见不见有甚要紧?” 苏之瑾避他的眼,指指细墁方砖上的五彩丝,应当是他方才跳窗时掉落的,“既送到,我便好走了。” “你走了,谁帮我戴上?” 苏之瑾稍诧,她以为他一巍峨男儿不喜这样鲜艳的彩丝,毕竟她大哥二哥从入学堂后就不要戴了,嫌弃娘气。 可陆时宴不甚在意,吹吹彩绳上的浮灰,递给她,“这绳是你编的?” 苏之瑾矢口否认,“是五妹妹做的。” 可她定睛一瞧,陆薇打的正套在她手腕上,青红白黑黄无色,还挂了个五彩小小粽子,眼下躺在陆时宴大掌里,确实是她做的。 她脸微红接过,又见他挽宽袖,露出一节腕子来,倒不同于练武之人,他的手腕很白净,显得青色筋络格外分明,昭示着蓬勃力量。 “替我戴上。” 原来他真不是在说笑。 四下无人,暖风熏扰,苏之瑾想找个婢子帮忙也不得法,像这样的世家府邸,不肖说洒扫管事的应当有十来个丫头,就是暖床婢子也应当随侍左右方对。 这是母亲同她说的,让她进府后莫要有妒意,这是常见的。 苏之瑾当时只觉好笑,她巴不得他能多讨几个姨奶奶回来,日夜伴他,免得她与他见面就呛,休扰她清净。 可眼下连个女使的影都瞧不见,这真是个奇怪的院子。 但依陆时宴前几回不容商量的作风来看,若她在这硬要磨蹭,他定会作陪到底。 她一向是拗不过他的。 苏之瑾咬咬唇,不就给他戴个五彩绳,速速套上便是了。 可越急越出错,她扫眼就瞧到了那日咬的虎口,还有些淡疤,当时是下了重口了,莫名觉得齿根发酸,等再反过神,竟打了死结,她又急急拆解。 陆时宴垂眼睇她,薄施粉黛,娥眉轻拧,连头发都使上了劲,松了几缕在脸侧,随风垂摆,娇得似溶溶春水。 他也跟着心神荡漾,想她是乱了手脚,一并将他也带乱了。 前些日子父亲同他说迎亲日在十月初九,他还觉快了些,还有许多东西未准备妥当,眼下他却觉得慢了。 应当在下月,或者明天,甚至今晚成亲才是。 陆时宴静静凝她片刻,热涌愈发往上窜,他只得拿话引到旁处,熄燥火,“既我手上是五妹妹编的,那你腕上的应当是自己编的罢?那小粽子可有何寓意?” “端午应个景罢了。”苏之瑾确实不知,也不是她编的,她随意瞎诌个理。 陆时宴漏出一丝笑,“不是都说彩绳上的粽子是求子之意?” 这她倒未知。 苏之瑾抬头睨他,见他含笑,也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有其说,但只觉他目光有些意味不明的暗昧,她只当他是在逗趣,手上一发狠,刚解开的绳又被她故意胡乱拧了个死结。 她吭哧吭哧往前走,陆时宴追两步便跟了上来,“这就要走了?你要散着发与老太太辞别?” 苏之瑾一摸,果然发髻已纷杂松乱。 “喜房里备了妆奁铜镜,我领你去。” 喜房就是他们婚后要住的寝卧罢?离大婚还有五个多月了嚜,这么早都备齐了? 何况成亲前就进喜房,若被闲人知,难免说她太心急了些。 苏之瑾正欲拒绝,陆时宴已背身往暖阁走,似是怕她反悔,越走越快,她只好快步跟上。 但当她坐在镜前时,她觉陆时宴实在太高看她了,虽脂粉、梳篦等物一众齐全,但她实在非巧手,卸下珠钗,握着把篦子拿起又放下,窥了眼镜中,他正站在身后不错眼地看她。 苏之瑾踌躇一会,为难道,“还是唤个丫鬟来帮帮我吧。” 陆时宴这才醒神,他方才以为女子绾髻前,都得梳上百八十次方能起绾,他还心中起疑,这么梳不会梳秃噜皮? 原来是她不会。 难怪那日在假山醒后,她随手扎了个圆髻,并不是有意敷衍他,陆时宴在心底默默原谅她那日的无状,转而腾起了几丝柔软。 他走过去,越她肩头篦子,“我来吧。” “你会?” “小瞧我,平日里都是我自己束冠的。” 这倒是令苏之瑾怔愣了下,他竟还会亲力亲为,她以为像他这样的少爷,脱个靴后头都有人在弯腰接着。 只是当他端起她的发时,她已无暇顾念其它,全身的骨头都僵在原地,后脊梁滚起薄汗,他的指骨怎会这般有劲? 从前莲杏儿为她绾发时,她从未有这么清晰的触感,指穿发梢的每一步,都在她脑中丝滑录入。 她的头皮发麻。 想逃避,逃避他修长的五指,可他瞬而又像游鱼,从另一端墨发里穿过去,撩起她脸颊旁的一绺散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指腹轻蹭了她的腮瓣,那点薄汗似化成了雨,要透过衣襟,将她整个人都淋透了,简直逃不了,避不开。 他,当然是有意的。 陆时宴在镜中瞧她,仰着粉颈,唇色嫣红,渐渐地,那抹红覆上了她的软腮,是羞涩还是恼意,他分辨不出来,只觉明艳,只想让他弯下腰,亲亲她粉嫩的两颊。 “好了嚜?” 一言褪了他的慾念,回神,可她的墨发怎会这般软? 像是握不拢的水,许是她真是水做的,哪哪都瞧着温绵,可他又知,她明明比谁都倔。 但男女绾髻实在不同,待两人双双看向镜子时,苏之瑾恼得回头瞪他,真是说大话的主,怎将她的发搭成了鸟巢?蓬蓬往外延展。 陆时宴也觉不妥,讪讪摸摸下颌,“我去寻本书来。” 好在这喜房里有几本女子闺中的书册,本就是为她日后闲来消遣备下的,上绘例图,陆时宴照仿。 他一脸认真地倒腾,苏之瑾只觉好笑,“还是莫要逞能了。” “且看着罢。”他轻哼,势必要做出成果来。 半叶芭蕉睡在窗外,夏风暖,桃李妍,小室静谧,唯他手中翻转悄悄。 也是奇怪,他分明是武将,那双明刀覆血的手,还真能笼出缠绵的髻。 “怎样?”他挑挑眉,略有得意。 “还成。”苏之瑾窥镜,不想承认他比她巧,“书中写得详细嚜。” 陆时宴轻轻笑,未搭腔,睇她鬓上珠钗似素了些,他想了想,从妆奁里取出琉璃梅花青簪,给她戴上。 琉璃反射镜光,光圈透亮,刺了苏之瑾一眼,她忽地想到笔舍门口,她腕上光影,原来是他在恶作剧。 她努努嘴,却瞧见镜中的陆时宴俯低腰身,也同她一并望向镜中,只是太近了,温热的呼吸像软缎绕在她的耳廓边。 他的眸色也变得别有深意。 “怎样。”他说。 陆时宴又说了一遍,只是这回,漠漠眼神里带有几分侵.略,在盯看镜中她的唇,苏之瑾心发紧了下,她乔张虚掠云鬓,言其它,“这簪确实漂亮。”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他就是不让她躲,对镜抬手,把她两片红馥馥的柔唇细细刮磨,眼眉轻提,“让亲?” 锁清秋 他的语气见血封喉,明明是询问,却比直说还要命。 那不见踪影的软缎把苏之瑾缠得更紧了。 她有些恐惧这紧密的纠缠,纵使他还什么都没做。 但这里是他们的婚房,过不了几个月,她就要同镜中人成亲,在这个屋里,在镂空罩屏后的那张架子床上,夫妻敦伦。 她总有一日要和这个人有牵缠,或许不是总有一日,而是在那个赐婚的雨天,他们已有了说不清的牵绊。 陆时宴见苏之瑾犹豫,干脆把她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垂望于她,“他亲过你么?” 他的手再次缓缓抚上她的唇,比梦中还要柔润,他知自己的指腹有薄茧,不敢太用力,怕把她弄疼了。 他也知自己的问题有多愚蠢,明明那日在笔舍,他不还听到桑茂转述了么? 可陆时宴就是想听她讲。 那薄薄的茧刮.蹭在唇上,苏之瑾皱了下眉,其实是不疼的,他只是轻轻地放在檀口上,只不过他的问,让她想起了柳仲宜,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痛。 她想装作满不在乎,但眸中已起了雾。 抬首看他的侧脸,从这里望上去,下颌愈加分明,似刀锋,扎在人的心口上,更加寸步不让的模样。 她惯来对他说谎,可这回却莫名诚实了,摇摇头,“没有。” 琉璃轻晃,折在陆时宴的眼里,是她的珠泪偷弹,眼睫颤颤,似在发抖,她平日里的张牙舞爪都在此刻消失了。 或许是说到了那人,她才会温柔失意,他想。 他又觉得不甘来,不想再考究她话中的真伪,总之她还在为那人流泪。 陆时宴一把揽过她的腰,端抱在妆台上,苏之瑾惊呼,“你干什么?” 他把她围困在两臂之间,稍有蛮横地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的瞳仁里只能装下他,眼神也发狠地在她腮上嘴上逗留。 苏之瑾知道自己在劫难逃。 他们总归要往前走这一步的,早与晚,没有分别。 她索性闭上了眼,看不见还能让她的心不那么乱。 她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在靠近,她偏了偏头,可他的唇终究轻轻地贴在她腮颊上了。 令苏之瑾意外的是,竟是极软的,比他冷酷的目光是要和软许多,她免不了一颤,温热的触感,让她更心惊肉跳。 她的手紧紧攥着妆台的沿边,指甲似能深深刻进红木里。 “小公爷!” 廊下突兀的声嗓把苏之瑾拖拽了出来,唬得她使力推了推陆时宴的胸膛,好在他也似被惊醒,不设防,被她轻巧拒开了。 苏之瑾跳下了妆台,旋裙往门外走去。 抬眼看,伶伶俐俐,着一身青锻背心,白绫细折裙,她观察过,这是府中侍女穿的衣裳,原来这园中是有婢子丫鬟的。 来人似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镇定,这阖府都知今日来了美若天仙的三少奶奶,定是眼前这位,她在跟前福身,“苏姑娘,小公爷也在里头嚜?” 陆时宴已从里间整好衣襟出来,面色如常,“溪玉。” 溪玉上前,“爷,国公爷遣人来说,吏部尚书送礼来了,邀您过去一叙。” 平常人家节下也都有许多客人需迎来送往的,更何况这样的府邸? 陆时宴点点头,转向苏之瑾,“让溪玉送你去奶奶那儿,我就不一同过去了。” “你忙就是,不必顾念我,和老太太话别后,我也就归家去了。” 苏之瑾略有不自在,她总会忍不住往他浅檀的唇上看,她歪了歪眼,落到旁处。 陆时宴似笑非笑,睨了眼她软绵绵的腮,舌尖像咬了口蜜桃,能吮出水来,心里也软陷,他不好让客人久等,先一步出了虚无居。 待他走后,苏之瑾才彻底松快下来,跟着溪玉去了多福斋。 陆时宴住所离老太太屋倒是不远,都在陆府正中轴上,穿过一个后花园便是。 初夏午后,屋里没其他人,媳妇孩子们要么在前头迎客,要么在小睡打盹,也不来扰。 闲话一二,老太太就瞧见了她腕上的五彩绳,上坠了小小粽子,脸上笑意更甚,“这倒是极准的,一定要记得在第一场大雨之后把绳子丢了,等明年端午,想是会有喜事了。” 苏之瑾愣了一瞬,看老太太的目光落在她腕上,随即明白了过来,顿时垂下眼帘,脸染红晕,放下袖子,原来陆时宴真不是寻笑,这粽子真有求子之意。 她真要被陆薇害惨。 老太太见她羞赧,伸手邀她上榻一道坐着,“今日本想请你母亲一同来,可你婆母说,毕竟是端午,怕她走不开身,以后多有见面机会。” 苏之瑾点点头,她也明这是大户人家的委婉说辞,哪有还未入府就让新媳一个人登门的,不过是瞧不上她家门第,又想相看相看她罢了。 “你是个懂事的。” 老太太见她听懂了,心里宽慰,好好打量了她一番,拍拍她的手微笑,“陆府规矩多,人也杂,总有不如意之时,但我看你是个有福的相。” 这话暖得苏之瑾心头一热,差点落下泪,所有人都在庆她贺她,连她父母亲都说,能嫁入国公府是天大的福分。 只有老太太似能洞晓她的不平,那双稍有浑浊的眼,实则能看透所有的人。 庄严肃穆的国公府能有这么一位老人家在,似也没那么可怕了。 客套两三言,苏之瑾作别,老太太便命林妈妈从库房里拿了一对白脂玉镇纸,“听国公爷说,你读过书,我想能用得上。” 这倒是极好的礼,苏之瑾轻声道谢,“阿瑾谢过.....奶奶。” 既是定了亲,这般称呼也无不妥了。 陆老太太喜色连连,让溪玉套个软轿送苏之瑾出门。 风定池莲,携香浓。 苏之瑾见轿边跟随的溪玉一路捧着镇纸,额上出了层细密的汗,她从轿窗伸出手来,“怪累的,给我拿罢。” “没甚,奴该做的。” 推拒几番,苏之瑾也就不勉强,从袖中拿出一帕,替她搽汗,“一溪山月,玉壶光转,你叫溪玉?倒是好名。” “我没苏姑娘这般好文化嘞,听不大懂。”溪玉笑笑,眼珠骨碌碌地转,“是到了虚无居后,小公爷取的名。” “院子里有几个丫鬟婆子?” “爷不喜外人贴身伺候,若大的院子,洒扫庭除都是男使,内庭只有我一个女使拾掇。” 苏之瑾稍惊,那她得多辛苦,既只有一位,那通房暖床之事必定得她来,白日还得不停歇地洗衣整理,不由得同情起溪玉来。 可溪玉却暗含得意,她把苏之瑾那副惋惜的神态看在眼里,理解成了捻酸吃醋,且窥了眼帕子,上绣只胖蝴蝶,全不似小公爷之前带回的帕子精致,那梅花绣得能暗吐芬芳。 故意道,“苏姑娘这绢帕好秀气,想必绣个花样式会更好看了。” “别打趣我了,”苏之瑾笑笑,“我最不擅绣工,这蝶都是费了好大工夫,绣花还得缠蕊,更罢了。” “呀,那我前几日收拾屋里时,在爷的枕头下摸出了一条梅花帕子,不是苏姑娘送给小公爷的嚜?” 斜眼瞧看苏之瑾似在沉思,溪玉心中更加畅快,面上故作懊恼,啧啧两声,“瞧我这嘴......姑娘就当没听见罢,没准是爷见样式好,在大街上随意买的。” 她故作试探,愈想往她心窝上戳,“苏姑娘没往心里去罢?” 锁清秋 苏之瑾笑笑,“不就一帕子,有甚好在意。” 这倒不是她大度,而是她有自知之明,陆时宴总要用到其他人绣的帕子的。 自从逃不出去后,她已了无兴趣放在刺绣上,总归国公府有那么多丫鬟婢子会抢着绣,自己女工不佳,就更犯不着献丑。 只是藏在枕下,怕是他念念不得的人罢? 这倒是让她有点同情他来。 她以为他方才是第一回亲别人,她能明显感到他的唇贴近她的腮瓣时,轻轻抖颤了下,眼睫轻刷在她的颊边,跟着震栗,那不像是装的。 苏之瑾当时心里是有愧疚的,一刹思虑万千,他与通房丫头行事时不会亲吻嚜?怎会如此青涩。 但现下倒是想通了,怕是他当时把她当成另一个女子了罢,才觉珍重万分,小心翼翼。 也好,不至于让她有种欺纯情少男的负疚感,她心里有段过不去的情,他藏着一个说不出口的人,道貌岸然的婚姻,总得藏一些不为人知的心思才更贴合。 搭伙过日子嘛,他与别人牵缠多一些,与她就会少一些,苏之瑾心下轻快不少。 待上了马车,恰逢陆宵从行院吃酒回来。 溪玉在旁低声引介,“姑娘,这是陆三老爷。” 苏之瑾在脑海里迅速理了遍,陆三老爷?那他的媳妇就是三房赵氏赵太太,在宴席上长得娇媚、说话却带刺的那个妇人。 虽是长辈,但是外男,苏之瑾在车上略略点头以示行了福礼,尔后便随车走了。 倒是陆宵被酒灌了一脑袋,不太清明,马车走远还转头打量了好几番,方转过神来,“苏姑娘?可是宴哥儿媳妇?长得倒是不糙。” 他前两日倒是听赵氏说起过,晏哥儿定亲的这位上不得台面,是个商户之女,“怕是同她姨母一样,以色侍人,勾人勾到榻上去了,否则小公爷怎急巴巴要官家赐婚?” 陆宵当时只是笑笑,真是妇人之见,那大房里哪个人不精明,单是用美色就能入国公府的门的? 不过今日所瞧,确实是天人之姿,他那侄儿正值年轻气盛,愿意下娶保不齐有几分这肤浅的缘由在里头,男人嘛,穿上衣裳都有一万八千像,脱去皮囊,不都惦记着人家胸.脯前的黄金四两? 只是这新媳瞧着竟有些熟悉,不知在哪见过。 溪玉睨他还在往马车看,嗤笑一声,“三老爷可别瞧了,再怎么美也落不到您肚子里去。” 她一壁往垂花门内走,陆宵就一壁歪缠上来,“怎闻得几分酸味?晏哥儿院中总归就你一个丫头,凭你的美貌本事,日后还做不上姨奶奶的位置?” 这话倒是说得溪玉爱听,她拂去垂柳枝,俏眉一弯,“三老爷真爱说笑。” 这把陆宵看得骨头都酥了。 他本就是万花从中过,片片都沾身的主,攥着溪玉在大柳树后作乱,不过毕竟是陆时宴院中的人,他也不敢胡来,就是手上占占便宜,他也有几分心眼,和家中的丫头打闹逗趣无碍,但万万不可过火,省得麻烦。 握着她的心口揉.捏了两下,惹得溪玉嗔恼,“三老爷可饶了我,您家那位太太我可惹不起。” 陆宵往她袖管里塞了几块碎银,笑得风流,“你不还有个赌鬼老爹要养?给你送银子来还堵不上你的嘴?” 溪玉被他说中心思,且陆宵长得俊俏又年轻,也有分寸,她也不再推诿,掂量了番,约摸是有三两,家用之后,倒还能再打个细镯子。 陆三老爷是个酒囊饭袋,只要说上几句软话,还能再骗出些银子来。 她把衫子往下扯扯,以方便他胡为,另一手去解他腰.带上荷包。 陆宵倒是放任,图他的钱才好,反正这钱也不是他挣的,他倒不是天生是个纨绔,只是大哥尚武,二哥从文,名和利都被两位哥哥去博了,他就不能再往前了,这是老国公爷也就是他爹生前定下的暗规,家中不能人人都出息,否则唯恐功高盖主。 他从出生就是弃子。 陆宵闭眼狠咂了几口,脑中却想到了某日大雨,他从小秦淮河良宵一晚驾车回府,路过码头瞧见一男子被雨水淋透站在岸上,被满船人耻笑,再打眼一看,分明是位娇滴滴的美娇娥。 本想英雄救美,只是听船上妇人说是与男子私逃,这他便没了兴致,他这人最怕累赘。 他猛地抬头,那青女素娥分明就是方才所见的苏女! 这下有热闹瞧看了,陆宵计上心头,这么多年风光都让大房占尽了,总得出回丑,这事还得借赵氏的手去办,她不正好对苏姨娘恨得牙痒? 他拍了拍溪玉的娇靥,“小溪玉,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言未犹尽,就迫不及待折入内宅,唯溪玉在原地发恨,这是闹得哪出,她还没摸到荷包里的银子呢。 再把袖管子里的碎银一倒,更是怄得气不顺,糊涂的三老爷,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小石头,全数装进她袖口里了。 她恼得直跺脚,可哑巴吃黄连,只能吞下这亏,咬牙暗自下定决心,定要当上小公爷的姨奶奶,方能在这府里立足,不受欺负。 而她与陆宵鬼混胡抡的这一幕恰被陆时宴扫见,他微剪眼皮,忖度片刻,不露声色地离开了。 - 次日一早,国公府就遣长史送来了聘礼,流水般抬入了院里。 “府亲翁如面,陆苏两姓联姻,一堂缔婚,公子与贵府千金欲结秦晋之好,谨预定于癸卯年十月初九为公子与贵府千金完婚之佳期。 为迎娶贵府千金略备: 聘金白银五万六千两,八两重龙凤成对喜镯十八对,聘帛绡纱八十八匹,海参鲍鱼元贝耗豉等海味十八式,大雁一对,其余为香炮酒水、三牲米茶、聘饼贴盒等,统共八十八担。 些许雅礼望请笑纳,如有不足,诚邀愚亲家兄携贵府亲眷一行来商定。” 长史念完礼单,满院咋舌。 连苏父都微诧,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还首回见到如此迷人眼的彩礼,他忙把长史往里请坐吃茶,“国公爷太客气了,小女实属荣幸,能得贵府厚礼相待。” “苏老爷谦虚,这是您老教导得当,昨日老太太一见到苏姑娘就喜欢不得了。” 长史笑笑,他未言明,苏父却懂了他话中意,此聘礼是陆家老太太授意的,昨日相会阿瑾给苏府长脸了,否则下娶一商户之女何至于以勋爵之聘相待。 这倒是令苏父安心不少,能得老太太青睐,阿瑾在陆家的日子不会太难过。 而满满一院子的礼也是足足清点了三日才过数。 苏氏也听闻动静前来观赏,打趣道,“真是阔气嘞,还是我们小阿瑾厉害,端午一去,就笼住了老太太的心。” “姑母逗笑。”苏之瑾只言是二哥选的礼好,并未将背后隐事详尽,反把话锋一转,“旁人都好,只是那三房的赵太太似瞧我不顺。” “她嚜......” 苏氏轻蔑一笑,“倒不是冲你,应当是冲我来的。” “姑母何以这么说?” “她的亲姐就是靖安侯夫人。夫人与侯爷年少时也算是伉俪情深,只是夫人多年未有生育,而侯爷又步步高升,唯憾膝下无子,又受长辈催促,我便是在这时当,进的侯府。” 苏氏抿了口枣泥酥,目光悠长,“也是巧了,我进府没多久,侯夫人便有了喜。为便养胎,侯爷夜间便长宿在我这儿,在她孕八月时,我也怀上了。” 她拿帕揾揾嘴角的碎屑,“侯夫人便是在得知我有孕那天,早产血崩,虽保住性命,却恶露不断,也无法再怀,请了多少名医都还是老样子。 她埋怨侯爷为何当初那么急抬我进门,若是再等两个月,待她有孕,府中就不可能纳姨娘,那她就不会早产,侯爷却嫌她不懂事,夫妻嫌隙,侯夫人对我愈发怨恨,她妹妹自是同仇敌忾,对我、对苏府也没甚好脸色。” 苏之瑾心中唏嘘,难怪姑母让她图名图利,不要图人,年少夫妻未必是老来伴,意乱情迷只是女人错觉。 “世家重子嗣,你进了国公府,除却理事中馈,首要就是怀上孩子,有了孩子,便立了足,那赵氏也奈何不了你。” 苏之瑾也捻了一块枣糕来尝,又觉好笑,“这子嗣哪是我说有就有的,没准我与侯夫人一样多年怀不上。” “呸呸呸……”苏氏轻啐,“说得甚丧气话。” 她从袖里掏出一册,稍有神秘,“这是我当年好不容易搜罗来的秘籍,你且无事时好好翻翻,前一至五卷为常,六-十卷为进阶,半年未有孕,再按十一至十五卷的来。” 只是此后一连两月,苏之瑾不是在同程氏学理账,就是又被逼得拾起女工插花,未有得闲。 待七月底的一场突至暴雨,把凡事耽搁,教习嬷嬷困家来不了,苏之瑾得空,方翻出姑母给的书册。 她对有无子嗣倒不在意,陆时宴爱抬几房姨娘也随他,她只想在国公府寻一安身立命之所,若是她早早怀上,倒也不用再敷衍他了。 只是怀孕前竟这般复杂? 前五卷以文字叙述,皆以男动,她倒省事,似是装睡就行,中五卷图文并茂,垫枕、跨坐,怎还要劳累起她来? 再翻至后五卷,行风愈发大胆,字也俭省了,似在无言指骂看书人愚钝,图绘得愈发细致。 苏之瑾略略探看两图,脸已臊红,忙把书丢至一旁的箱笼里,脑中却停不下来,原来这也并非固守在榻,桌案、窗下都可,甚连妆台…… 她想到喜房里的那张红木髹漆妆台,高约三尺,正值她腰间,与书中所绘最佳位置完美契合,他也会在那对她胡为? 寒光凌乱,苏之瑾心惊得与窗外的大雨一同滂沱狂骤。 耳边却冷不丁传来一声敲音,“思春了?” 锁清秋 苏之瑾正想得出神,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转首,是苏骧从罩屏后头转进来。 养了两个月,他的伤势已好得差不离,一身雪衣单衫,清爽翩翩,只是面上又恢复嬉皮笑脸状,“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思想嬴荡点也没甚。” “狗哥。” 苏之瑾斜乜了他一眼,“谁跟你一样。” 虽然她方才的心思不正统,但绝与思春八竿子打不着干系,纯粹是被书册所绘震撼到了。 “狗哥?”苏骧挠挠眉心,“你别忘了还有一个大哥,你是把大哥一同骂进去了?那看来这封信.......” 他就袖袋里掏出一竹斋信笺,苏之瑾眼眸忽亮,一把抢过,“大哥来信了?” 她迫不及待打开读之,“甚好甚好!大哥会在我成婚前夕赶回来。” 云烟草树,雨落声声,室内是春和景明,笑声喈喈。 “二哥,你还记得那个山东高个大哥罢?就你说闪、东、银的那个.....”苏之瑾忍不住笑,“大哥在信中说他忒实在。有段时间大哥总睡不好,军医开了药,要山东大高个儿督促他吃,连服半月,大哥确实有好转,某日不靠药物就入睡了,结果到半夜,他被大高个猛地摇醒,他以为是有敌情,忙起身穿衣,问怎么了?” 她笑得捧腹,笑泪直飙,“二哥,你猜那高个儿如何回的话?” 苏骧虽早已阅信,但好久不见她如此开怀,乌溜溜的眸子里是星擷萃聚,黑亮得很,也跟着笑道,“怎么回的?” “大高个儿把药匣推给他说,苏慎,你该吃药了,今晚睡过去,差点忘了......哈哈......” 苏之瑾笑得前仰后俯,停不下来,“这人倒是过于实诚了。他还看大哥俊朗,说是与家中小妹十分相配,这倒有趣,也不知他那小妹是否也这般憨呆可萌。” “可别,家里有个傻妹妹好不容易要出嫁,又进来个憨嫂子,这家可闹腾了。” “行行,就秋怡姐姐是个机灵的,”苏之瑾笑着打了他一拳,又觉奇,将信翻转几回,“不对啊二哥,你是不是漏给我信纸了?大哥这话怎断在这了?” 且无落款,定是少页了。 苏骧所来,正是为这信上最后一页,那是被父亲扣下了,依信上所记,箫姨突得风寒病重,柳仲宜向亲戚借了一圈,病情不见好转,钱还得往里砸,可周遭已无可借之人,不得已,求上苏家,但再是厚颜,在苏之瑾这里是开不了口了,只能去信求了苏慎。 却不知苏慎虽领军饷,但是每三月才得一回,他自己捉襟见肘,又觉人命攸天,邻里多年,不好见死不救,忙给信来家。 不过是三五十银两的事,本遣个小厮去送就可。 但苏骧却在暖阁窗下听父亲同母亲商议,“这钱借出去想也还不回来,不还倒也罢了,只忧穷家出个孝子,会是个填不完的无底洞,赖上咱家。 慎哥儿是个仗义热肠的,日后怕又要同柳家牵扯不清,没完没了,瑾姐儿之前与那柳杀才有那么一段......若被有心人顺藤摸瓜抓住把柄了,瑾姐儿在国公府的日子就难过了。” “那怎办?老爷,生关死劫,也不好佯装不知。” “我看倒是有一法。近来王家为他小女一事又来催得烦,不如就促成这两人,柳家缺钱,王家要个女婿,这倒是合适了,下晌你就寻个好郎中去柳家探看,同箫姨说说,这个中聘礼我们可以替柳家出。” “可这莫不是趁火打劫?委屈了宜哥儿......” “你还替人家儿委屈上了?他要真硬气点,早该上我们家来提亲了,你看瑾姐儿被他蹉跎了多少年!” 但眼下无更好之法,两人罢了争休,在屋中细细筹商,全被苏骧偷听了去。 他一见母亲出门,就折进梅居,想同苏之瑾相商,可看到妹妹笑靥如花,不似逃走又回的那段魂不守舍日子,面上也丰腴嫩白了些,愈发美得端庄,颇有观音玉像的神韵。 苏骧又犹豫了。 可苏之瑾缺不饶他,甩他袖管,“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有甚秘密不能让我瞧见?” “嗐,不过是男人家的事,大哥特意嘱咐,莫让阿瑾瞧了去。”苏骧决意瞒她,转身在矮几上拾了个桃花状酥糕丢嘴里,话锋倏转,“你那喜服可好了?拿来我瞧瞧。” “未送来呢,裁缝倒是来了好几回。” 听他如此说,苏之瑾就没往下追究深思信笺,谈起喜服似有埋怨,“每回来,师傅都嘱咐我莫要再多吃了,怕到十月塞不进嫁衣里。” 那几位老师傅听闻都是国公府从禁中请来的,平日里给宫里头的娘娘妃子做花冠衣裳的,秉承也是宫中一套规矩,说娘娘们为了保持身线,量衣时都吸气挺胸,为的就是警戒自己莫贪吃,以防制好衣裳穿不上,那便落人下风了。 可见做了人上人也没甚好,为争奇斗艳,连口饭都吃不饱。 正巧莲杏儿从外头传话来,“主子,国公府来人请你去府上试喜服了!” 苏之瑾诧异,“怎还要去?不直接送过来嚜?” “听来的随侍说,小公爷还请了宫廷画师,若是喜服合适,当场要画个合像,挂在喜房嘞。” 苏骧闻言,轻啧,“花里胡哨。我瞧定是他想让画师画他,又不好直言,恰可以拉你一同有个说辞。” 苏之瑾只觉麻烦多事,想早去早回,将苏骧往外推,“到时我也请画师给你和秋怡姐姐画上一副,这可满意?” 在她看不到的身后,苏骧勾唇笑了,是纵容的、和煦的笑。 他想,妹妹是嫁对人了,她不该再被搅进柳家糟污风波里,她合该安安稳稳地去国公府做她的少奶奶,享美满。 繁雨洒叶,隐映入湖。 苏之瑾跟着石青入了国公府,走在数人宽的廊庑下,倒是淋不着雨,只不过淅沥的雨在她心中磅礴,略有不痛快,换个好天来试不是更好嚜? 石青是个会看眼色的,替自家主子解释道,“苏姑娘莫怪罪,小公爷每日公务安排都有定数,今日是瞧见喜服已好,特空出两个时辰来,晚间还得赴临县,扣押新缴山匪进京刑问,怕是接连一月都不得空了。” “这么大的雨还得出城?” “小公爷办事从不看天,若是他想做成的事,无论如何都要达成的。” 苏之瑾点点头,这她倒是感同身受,说是要娶她,就那么霸道蛮横让官家赐婚,不问她愿不愿,和土匪也没何两样...... 待踅进虚无居的喜房,婚服悬挂在朱漆落地衣架上,两婆子忙伺候苏之瑾穿上,上穿青绿素罗长褙子,下束球路飞鸟纹销金绛纱褶裙,外罩牡丹纹生色领大袖,披缠枝花刺绣描金霞帔,下坠鸳鸯金坠子,足穿缀珠凤头履,盛饰粲然,费了好大一工夫,方徐徐挪进正屋。 陆时宴早已换好喜服,听到身后动静,转首抬眼,不由屏息,静默一瞬。 “我的乖乖,小公爷这是娶了个天仙嚜?”画师冷禾忍不住赞叹,她见惯宫中嫔妃的殊色娇容,天下佳丽自认看遍,已对美人不足为奇,但见到苏之瑾还是一惊,忙请她坐梨花木椅,唯恐折了摔了。 天仙?陆时宴站在椅后,低头敛眸凝她,高髻上别着的正是他赠她的琉璃青簪,领口恰展露她纤直的玉颈,如湖中白鹄惊鸿影,淡淡清辉,漾得人心痒。 宫娥仙妃也不及她一分,这样销魂蚀骨,好在她只是他一人的新娘。 只要他尚存一口气,谁也不可以夺了去。 只是天仙此刻已被喜服勒得喘不上气。 苏之瑾端坐在椅,生恐小腹突起绘入画中,只得微笑吸气,一面懊恼这两月吃多,一面又想到上回端午,瞧见府中几位太太们都纤瘦袅娜,怕不是常请宫中老师傅们来做衣裳罢? 她难免担忧,这桩婚事已是迫不得已,若入了国公府还不能裹腹,何乐都没了。 她不由偏头,玉颈也跟着晃,白皙如瑞雪折进陆时宴的眼里。 他的喉结轻滚,眸光暗了又暗。 苏之瑾没瞧出异样,心思全在“民以食为天”上。 她一壁应付画师,凤眼半弯似藏琥珀,一壁忿忿低问身后人,“陆时宴,嫁给你,我能吃饱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