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头绝不会相爱!》 再见面 所有人都认为,陆小将军此趟怕是凶多吉少、有去无回。 蛮夷匪寇常犯边疆,北荒之争数年不断,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腊月初十,寒冬降,陆小将军亲率三千骑兵勇闯蛮夷老巢。 三千骑兵对六万大军,胜算何在? 半月过去,杳无音信。 就在人们为这位小将军垂首惋惜之时,边疆传来胜利的捷报,蛮夷的人头被高挂于城墙之上。 陆小将军简直神了! 上京举国欢庆,庆和战事平息、英雄无畏;家家张灯结彩、炮竹连天,有文人墨客将陆小将军的事迹编写成书,大肆颂扬。 在西街最典雅的书坊内,儒者贤士谈论的正是此事。 ——“听说他趁着蛮夷熟睡之时,一剑砍下对方人头,动作又快又狠!” “从前在国子监的时候,他最皮,点子却是最多的!” “老夫当年就瞧出他不一般,英雄出少年啊!” 台上的大儒侃侃而谈,台下坐着的才子佳人三五成群结在一起,浅笑低语。 有风度翩翩的俊雅男儿,也有知书达理的闺中贵女。 被贵女们簇拥在中央的苏烟,纤白手指搭在精致小巧的茶盏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扣,唇侧虽是含着笑,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见状,有人特意绕开话题,“别瞎猜啦!陆将军最多一月后归京,到时候不就知道了?苏小姐,你这条丝巾是陈衣坊才出的新款式吧?真漂亮。” 苏烟:“不是,这是去年太后赏赐的。” 华贵的衣裳谁没几件? 不过,大家今年才瞧见的款式,人家去年就有了。这可不是花钱能买得到的。 面对几人自然流露的艳羡和刻意的讨好,苏烟神色淡淡,瞥见不远处廊下寻来的闺蜜陈宝儿,苏烟放下茶盏,说了句“你们慢慢聊”,随后离开。 陈宝儿穿过拥挤的人潮,拉着苏烟往二楼走。 “你还有心思听她们拍马屁呢?祭酒寻了你一圈,就等着你上台给陆哥写词呢!” 末了,陈宝儿扫了眼书坊大门口的方向,“放心,我叫人看着的,狐狸精进不来。” 苏烟适才脸色好了些,“最好别来,不然我肝疼。” 祭酒是国子监的最高掌管人,是上京出了名的儒家学士。 文人嘛,尤其是上了年纪的文人,最得意的不是自个成就多高,而是桃李满天下。 他常说苏烟是国子监这些年最出色的门生,惊才艳艳,不输男儿。 这不,苏烟堪堪落笔,祭酒就毫不吝惜夸赞之意,说苏烟的字词颇有大家风范,完美地表现了陆将军的英勇气概,不仅意境好,字词的神采也极好。 苏烟浅笑站至一旁:“是先生教得好。” 祭酒点头,轻抚花白的须,脸上的笑意渐浓。 退至台下,苏烟领着陈宝儿坐到一楼最边上的角落里。 陈宝儿:“这祭酒怎么好意思?不过给我们上了一堂道德经,就四处与人说你是他学生。你能有今日,关他何事?” 苏烟往陈宝儿嘴里塞了一颗糖,“人家到底是国子监的夫子,又是长者,哪有你这般说话的?” 陈宝儿调皮地笑,挽上苏烟的胳膊,头枕在她的肩上。 “阿姐,陆哥最烦这种文绉绉的场合。你说,他要是得知一堆文人为他搞什么‘英勇大会’,会不会直接拆了祭酒的台?” 陈宝儿是侯府之女,是苏烟亲姑姑的女儿。两人年岁差不多,只隔了月份,自幼一起长大,感情甚好。 苏烟:“不会,因为他压根不会进来。” 陈宝儿就笑,天南海北一顿吹,说陆哥现在风光了,回京了定要拉他饮酒! 谈笑间,书坊大门口的方向一阵骚I动,喧哗声不绝于耳。 有小厮惦着脚往外瞧了几眼,然后扔下手中托盘,快速奔至门口,大喊——“陆小将军?” “怎么可能?” “是他,真是他!” 此刻,宽敞的大门处已挤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 陡然,喧嚣的人群静下来,人们自发地往两边站,让出一条道。 一个身形高大的俊朗男子踩着余晖而来。 初春的天寒得很,冬雪刚融,金黄色的夕阳穿过青色的长廊,洒在他墨黑色的锦袍上。 三年的边疆磨砺,让那张白净的脸多了几分岁月的沉稳。 上挑的眉眼斜勾着,眸光如鹰,幽邃且犀利。 熟悉的人就站在斜对面,苏烟似被定住了般,久久回不了神。 许是感受到她的打量,隔着茫茫人群,陆行之回望向一楼角落里的苏烟。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苏烟的脸一下就沉了。 因为陆行之的身后,跟着苏烟最不想见到的狐狸精。 * 陈宝儿看清来人。 “阿姐,陆哥回来了!不是还有二十来天才到的么?这么快!”转身看向苏烟,“阿姐知道?你早就知道他今日回来,是吧!” 苏烟侧坐在软椅上,冷冷地瞧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脊背挺得僵直。 陈宝儿一惊,“不会吧?你不知道?阿姐是他未婚妻,会不知道?你们不是时常书信往来的么!” 苏烟没有回话,唇线却向下紧抿着。 陈宝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大大咧咧地站起身,冲着门边处的陆行之挥手。 ——“陆哥,我们在这!” “别喊!” 苏烟压低了声线,扯着陈宝儿的袖口往下拉,却扯不住陈宝儿兴奋异常的心。 陈宝儿:“为何不喊?陆哥正往咱们这边瞧呢......” 陈宝儿往边上挪,企图让出一道纤瘦曼妙的身影,却被苏烟强行按下,“坐好!” 陈宝儿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旁侧的美人儿冷着面,桃腮鼓鼓的,隐约可见眸底的薄愠。 来不及细究,那个最让两人厌恶的狐狸精已穿梭在风I流才子间,多情地介绍自己。 陈宝儿好想骂脏话,“她怎么进来了?何时进来的!” 恰好有儒士邀请陆行之上楼,陆行之也没客套,目光扫过角落里拒绝的背影,一句话没说。 * 书坊因为陆行之的突然到来,显得热闹异常。 没有人在乎这位小将军为何提前归京,毕竟能凭一己之力扭转八年战局的人物,可谓神一般的存在,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众人毫不吝惜赞美之词,颂扬他有勇有谋,是百姓之福也。 他被拥坐在人群中,不同于周遭文人的清瘦,那高大挺阔的身形因着常年习武肌肉扎实。 他静静地听着,未有过多言语,只偶尔颔首或是回答一两个有关边疆战事的问题。那好看的桃花眼始终含着笑,却是淡淡的,冷得不足以让人亲近。 这种场合,总有变着方子会吹嘘的人。 “陆将军真是有情有义之人!不愧为我们国子监出去的人,这刚回京,就来看望祭酒,欣慰啊!” 祭酒最乐意听这种场面话了,闻言微佝着的身躯一挺,下巴处花白的须都显得精神多了。 一时间,众人皆看向陆行之。 按照寻常的套路,陆行之作为晚辈、作为国子监曾经的学生,总该顺着话头客套客套的。 陆行之:“不是的,实在是外头太冷了,我进来坐坐。” 言罢,他修长的指轻勾茶盏,似真的被冻到了,白净的指竟泛着微微的红。 众人:“......” 还不快加些炭! 这话要是放在旁人身上,多少会觉着失礼,可放在陆小将军身上,一切又是那么合理。 小厮急急穿梭,尴尬在忙碌中渐渐消失。 有人起头,自然有人解围,“陆将军真会说话,几句话逗得我们合不拢嘴!” 祭酒也道,“这才是老夫的学生嘛,真性情,实在。” 陆行之也笑,浅抿一口茶,没回话。 又有人递上先前大家写的诗词,全是颂扬他的战绩的。 陆行之这回倒没抬扛,目光扫过最面上狂狷舒雅的词句,刹那间的愣神后,移开眸光。 “挺好,祭酒费心了。” 祭酒总算松一口气,和边上的友人相似一笑,招呼陆行之继续品赏诗词。 忽然,一位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急急而来,带着皇上的口谕。 “陆将军,皇上请您得空了,入宫小聚!三年不见,他十分惦挂您!” 敢情这位小将军,从边疆归来后尚未入宫复命呢! 按照惯例,边疆归京的将士,该第一时间进宫面圣、禀明军中战况。 众人不敢多留,忙说皇命要紧,请陆将军速速随公公入宫。 陆行之没推却,客套几番后起身离开。 祭酒亲自送他下楼。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书坊的大门。 “主角”走了,剩下的人很难再热闹起来,简单地寒暄后,很快散场。 苏烟一直等到人群散尽,琢磨着此刻陆行之该入了皇宫的东直门了,才慢吞吞地往外走。 陈宝儿自打狐狸精进来后,嘴就没停过。 ——“你看看她那矫情样,壮得跟头牛似的,还拿个帕子装病弱,逢人就咳两声。真病了,别来啊!赶什么趟啊!” “说什么‘上京第一病弱美人’,仗着上过几天私塾,‘咳出来的血都是有才情的’......” “还自称‘小苏烟’......恶不恶心!” 苏烟没接话。 老实讲,她多看一眼都嫌,又岂会自戳双眼去留意那人的动静? 只是狐狸精临走之时,娇滴滴地往好几个才子手里塞丝帕,动作过于拙劣,她想不注意都难。 陈宝儿:“还有她对你做的那些事......” 苏烟一个眼神制止,陈宝儿立即闭嘴,“呸呸,不提,不提!” “话说,她到底怎么进来的?阿姐,我的人在外头盯着呢,我实在想不通。” 苏烟脚步一顿,拢了拢肩上披着的鹅黄色斗篷。 她卷翘长睫半掩,掩下杏目的冷辉。 出了书坊,苏烟远远地瞧见一辆奢华的马车停在路边。 马车的最前端,白玉兰灯盏上硕大的“陆”字飘摇,在余晖里轻荡。 陆行之就站在马车前,苏烟的斜对面。 他不远处的身后,从宫里来传话的公公规矩立在一旁,垂着手,未有任何不耐。 陈宝儿:“咦,陆哥怎地还没入宫?” 话落,一双绣着麒麟的黑色皂靴缓缓行至苏烟跟前。 高大的身影遮住苏烟面前的光。 陆行之微微倾身,声色清冷,瞧不出任何情绪,语气一如三年前分别时的疏离:“我们回家。” 退婚 陆行之说的是“回家”,可眼下,他该入宫复命才对。 苏烟立在书坊的廊下,没有接他的话,而是直直地望向他。 他身量极高大,足足八尺二,肩背又挺阔,似一堵移不开的小山。尽管她站着的台阶高出一截,他依旧比她高出些许。 其实她不矮,在女子中算是高挑的,可和陆行之比起来,就显得娇小多了。 巨大的体型差总能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久经沙场的男儿,嗜血的气息藏不住,哪怕桃花眼灼灼,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有一股强势震慑的距离感。 终于,她在夕阳的余晖里看清这张冷俊的脸。 “你不应该先同我解释么?” 陆行之:“......解释什么?” 苏烟噎住。 他那淡漠的模样和说话时疏离的语气,好似压根不在意狐狸精这件事。 她所有的疑惑和不甘在这一刻化为无言的冷漠。 她别过头去,避开他的直视,声色冷得近乎没有温度。 “我记得陆将军还有皇命在身,莫要耽误了。” 陆行之有瞬间的错愕,却也没再继续追问上一个话题,只凝视着她的眸光渐渐消散。 他往后退了一步,不动声色地将双手负在身后,淡淡道。 “皇兄等了三年,不差这一时半刻的。” 陆行之是定国公的独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堂弟、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儿。 众人:“......” 这是一个臣子能说的话么? 他懒散的语气无关傲慢,似生来便是这般样子,连拒绝帝王的话也说得漫不经心。 不远处候着的公公丝毫不意外,反倒松了一口气,急急上前。 “陆将军所言极是。皇上交待了,您路上辛苦,在家好生休息,明日入宫也不迟。” 言罢,公公对着陆行之行了一礼,领着一群小太监匆匆离去。 众人:“!!!” 还能这样?! 一旁的陈宝儿委实憋得难受,忍不住嗤笑出声,被苏烟瞪了眼,忙转过身,不敢再瞧。 苏烟,“陆将军好本事,敢这般拒绝皇上。放眼整个上京,怕再难找出第二人。” 讽刺的语气多少透着些捉摸不透的气性。 陆行之不说话,只挑着眉,幽幽地望着她。 她面色如常,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氤氲了长睫,却是难掩睫下的冷辉。 纤纤玉指轻搭在精致的汤婆子上,她圆润的下巴轻扬。 “我知道要去你家用晚膳,早上姚姨同我说过。” “不劳烦你接送。” 姚姨是定国公姚夫人,是陆行之的生母。 苏烟看向侯府的马车。 “宝儿送我回去。” 陈宝儿面露难色,“阿姐,别托我下水......” 苏烟掐了陈宝儿一把,拉着对方往西侧走,却被陆行之侧身拦住。 他依旧什么都不说,用高大的身形堵住她离去的路,强势至极,未曾有任何退让。 一个要走,一个拦着不让。 剑拔弩张似乎就在下一刻。 陈宝儿笑得很难看,却一点不慌,似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摆摆手就跑。 “阿姐,我还有事,今日就不送你了。陆哥,欢迎回来,改日一起喝酒呀!” * 苏烟到底和陆行之乘坐了同一辆马车。 倒不是怕他,只是她好脸面,单纯地不想和他在大街上拉拉扯扯,徒惹人笑话。 马车踏过泥泞的青砖。 前几日刚下过雪,雪化了,和泥混在一起,湿漉漉的;街边墙角尚有未化的雪,偶有青色的杂草露出来,颤颤巍巍的。 长安街的最尽头,左边是太傅府,苏烟的家;右边是定国公府,陆行之的家。 两家门对门,仅隔了一条还算宽敞的道。 因着有气,苏烟一路上没什么好脸色,陆行之也不说话。 两人一个冷脸望着车外,一个悠闲地把玩手中的匕首,总归谁也不理谁、谁也不要先开口。 等下了马车,两人又同时换上另一幅笑脸,默契地在长辈面前装和睦。 定国公府的前厅里,姚夫人瞧见三年不见的儿子平安归来,往前一大步,怔怔瞧了片刻,又后退数步,颤抖着转过身去,捏着帕子低头擦拭眼尾。 定国公陆仁忠侧身揽过姚夫人,浅声道,“好了,两个孩子都在,莫让人看笑话。” 姚夫人适才敛了情绪,转过身来的时候,略带细纹的眼尾一片润泽。 她望向比三年前还要高大些的儿子。 “兔崽子,还晓得回来!” 陆行之就笑,弯下腰,舔着脸凑到姚夫人跟前,从下往上仰视她。 “要不,您打我一顿?” 定国公陆仁忠一脚踢在陆行之的腿上。 “别嬉皮笑脸的,还没跟你算旧账!赶紧吃饭!” 众人相继入座。 府上人丁单薄,偌大的后院只有姚夫人一人,膝下也只陆行之一个孩子。 是以红木八仙桌旁,就坐着陆仁忠、姚夫人、陆行之和苏烟四个人。 人少,规矩和教条就显得苍白。 什么“食不能语”、“齿不碰箸”、“身板必正”等,这些大户人家极其在意的礼节,定国公府通通没有。 姚夫人吩咐下人给苏烟盛了一碗鸡汤。 姚夫人:“这可是正宗的乌鸡,骨头都是乌青色的,营养着呢。烟儿,特地给你熬的,多喝些!瞧你这小身板,瘦成啥样了?” 小火慢炖好几个时辰的乌鸡,撇去多余的油脂,浓郁的汤面上配上几把绿色的葱花,鸡汤的香味便肆意弥漫。 苏烟笑着应下,不疾不徐地起身,压过宽大的袖摆,接过下人手中的汤勺,用琉璃盏给姚夫人盛了一碗,乖顺端至对方跟前。 “姚姨,您也喝。” 姚夫人欣慰地笑,说女娃娃就是懂事,不像男孩子那般糙,人都回上京了,宁可在外头冻一两个时辰,也没说先回家看娘一眼。 陆行之:“......” 平白无故糟了骂,陆行之仰头灌了一大口茶,视线扫过苏烟略显丰腴的双下巴,忍了忍,没说话。 他的面前有一盘红烧烧鲤鱼,看起来不错,香辣可口,应是下饭。 正要夹上一筷,那鱼就被父亲陆仁忠端走了。 陆仁忠将红烧鲤鱼放到苏烟跟前,“烟儿哪里瘦了?她是年岁到了,抽条了,夫人不用担心。来,吃鱼,鲤鱼吃了不发胖!” 苏烟莞尔:“多谢陆叔!” 陆行之伸出去的筷箸还顿在原地。 他愣了愣,干脆就着咸菜萝卜条,干了一大碗饭。 陆仁忠瞪向陆行之。 “立功了,不得了了,敢公然违抗皇命了。”,见儿子不搭话,陆仁忠语气放缓了些,“用过晚膳,我陪你一道入宫。” 陆行之:“不去。” 陆仁忠:“......你是要气死老子!” “好了好了,别吵了,” 姚夫人按下陆仁忠青筋直冒的手,劝道,“你们爷俩就不能好生说话?儿子平安归来是好事。天都快黑了,明日入宫复命也不迟。皇上仁义,能理解。” 陆仁忠想说再好的兄弟情谊,一旦成了君臣,始终是有别的。 但这些心知肚明的道理,总不好搬到台面上来讲。 陆仁忠敛了父亲的威仪,没再追着此事不放,姚夫人就自自然然地转了话题。 姚夫人:“你们两个呀,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头回见到烟儿的时候,萝卜团似的,比我膝盖高不了多少呢!” 忆起往事,姚夫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说两人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陆行之总逃课,不是打架就是猫在哪个旮旯里斗蛐蛐,回回都是苏烟将他揪回来; 说苏烟儿时最喜欢陆行之了,晚上怕黑不肯睡,非得和陆行之一个被窝,撵都撵不走...... 苏烟耳尖臊红:“姚姨,我,我那个时候才,才五岁,不懂事。” 陆行之也干咳几声,“娘,多久以前的事了,别提了。” 姚夫人就笑。 “行行行,不提!你们一个十七、一个二十,都不小了,该收收性子成家了。” “等下个月烟儿的爹爹回来,就把你们的婚事办了。省得烟儿日日两边跑,我也多个伴!” 苏烟和陆行之同时一怔,皆抬眸望向姚夫人,却又默契地低头,谁也没应。 * 用过晚膳,陆行之随着陆仁忠去了书房,苏烟则留下来陪姚夫人唠家常。 姚夫人出自书香门第,生得雍容华贵。虽已年近四十,却保养得宜,气质婉尔。 她指向矮几上的的各色丹寇,犹豫道,“到底哪个颜色好看?烟儿,要不你给我挑一个?” 苏烟,“就这个吧。大红色显白,衬得您精神好。” “行,就它!” 姚夫人将大红色的丹寇递给随伺的小丫鬟,又挑了淡粉色和胭脂红送给苏烟,说小姑娘就该打扮得美美的,招人欢喜。 两人亲热谈笑间,书房那头传来陆仁忠气急败坏的怒骂、语重心长的劝说以及板凳被砸的噼里啪啦声响。 苏烟适时地起身。 “姚姨,您好生歇息,我先回去了。” 话落,她恰好看见陆行之从书房里出来。 高大挺括的男儿,比蜿蜒廊下吊着的挑灯矮不了多少。他迈进寒风中,披着月色朝前厅走来,微蹙的眉头隐隐有藏不住的倦意。 姚夫人:“正好,行之,你送烟儿回府。” 陆行之经过八扇苏绣屏风,闻言没有抬头,而是径直走向长桌,取了桌上温着的软糕和红糖糍粑,回身往他的院子走。 边走边说,“太傅府就在对面,叫管家看一眼得了。” 太傅府和定国公府隔了一条道的横向距离,门对门,不过数丈远。 若是嗓门大些,站在府门前的小厮相互说话,彼此能听得一清二楚。 姚夫人:“你懂什么?女娃娃家家的,又漂亮又招人惦记,晚上出门多不安全?” 陆行之脚步一顿,幽邃的眸意味深长地扫过苏烟,从她傲娇的眉到皓白的纤纤玉手。 他记得亲切,看似弱不禁风的娇小女子,从前读国子监时,拽扯他衣袖能有多大的力道。 他看向母亲大人。 “娘,您怕是多虑了。” “......兔崽子!” 姚夫人抓过身旁的抱枕,砸向陆行之,“叫你去你就去,哪这么多废话!” * 陆行之最终选择送苏烟。 许是听见定国公府开门的声响,早早候着的太傅府家丁打开了大门。 家丁瞧着苏烟,又瞧了瞧苏烟身后跟着的魁梧男儿,只错愕了一瞬,忙后退数步,将其迎了进来。 陆行之和苏烟一起走向太傅府的后院。 两人踏过鹅暖石铺成的小道、绕过潺潺水流的假山,一路上偶有清冷的腊梅花香。 在经过父亲的清风阁时,苏烟不由放缓脚步。 那儿满院寂静、漆黑一片。 她心下纠扯得厉害,面上却未曾有过动容。 不知不觉到了墨兰苑,见院里灯火袭袭、人影浅浅。 八个婢女穿着统一的蓝裙褂子,端着热水温茶、刚换的汤婆子、保暖的披风等,恭敬排成两列,侯在院门口。 苏烟停在院门前,站定,回眸望向身后的人,见对方没有半分要离去的意思,冷声道。 “怎的,还想进去喝茶?” 陆行之不回话,侧身堵住她前行的路。 他逆着光,叫人看不清眸底的神色,只能瞧见慵懒又固执的模样。 他语调平缓,吐出来的字符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 “你想让我解释什么?” “还有,先前在书坊,何故与我置气?” 苏烟没想到陆行之还有脸问,积压一下午的怨气就像是喝下去的陈年酒酿,原本已经忘了烈酒烧喉的味道,恍然间记起,嗓子眼都疼。 “你说呢?你明知她与我不合,还将她带过来气我,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陆行之:“......谁?” 苏烟嗤笑。 哪怕两人分别三年、隔着遥遥之距,她在上京的事也没有一样能逃过他的眼睛。 现下竟是在和她装么? 陆行之在几瞬的思索后,似乎终于想起来了。 “巧合罢了。” 苏烟:“......” 我信你个大头鬼! 两人面对面站着。 僵持的寂静里,他霸着她进院的路不退让,她也丝毫不急切,迎上他审视的打量。 昏黄的月光荡漾,洒在她明艳的容颜上,似蒙了一层清冷的辉。 她说,“你火急火燎地赶回来,提前了二十多天。为什么?” “想知道?” 陆行之挑眉,侧身让出一条道,“请我进去喝茶。” 苏烟先行一步跨进院子:“不送。” * 陆行之被拒绝后离去,面色如常,步伐依旧散漫,但整个人笼罩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意。 直到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廊角,苏烟才长吁一口气。 进了内卧,苏烟揉着发紧的额头,贴心的侍女立即端来一盏温着的牛乳。 “小姐,陆小将军该是心里头有您,不善言辞罢了。” “您和他的婚期定在下个月。他若是不提早回来,岂不会错过婚期?” “他呀,定是提早回来娶您的!” 苏烟沉默着,没回话。 一个把嫌弃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话都不愿同她多说一句的人,会心急如焚地赶回来娶她? 她想起在定国公府的时候,陆仁忠在书房里对陆行之气急败坏的怒骂。 ——“你是嫌命长?居然横穿北峡谷?也不怕掉进雪窟窿里淹死!” “那么着急回来干什么!” 北峡谷是塞北边疆的一处极窄峡谷,地势凶险,常年冰雪覆盖,鲜少有人通行。 要想从塞北边疆回到上京,需得绕过北峡谷,绕上很远的一段路,会多出二十几天的行程。 可为了将士们的安全,从未有谁冒险过。 陆行之是第一个。 第一个带着数万兵马横穿北峡谷的将军。 尽管陆行之一再表示,他提前探过了,没问题,可在陆仁忠看来,那不过是运气好。 万一路上遇到点突发情况,譬如雪崩或是冰川塌陷,陆行之该如何向将士们的家人交待?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这要是在回京的途中有个三长两短,陆行之就从英雄变成了千古罪人! 陆仁忠想不通儿子为何要冒如此大的风险。 苏烟也想不通。 她问身侧的侍女:“今个是几号?” 侍女笑:“小姐,今个是二月十六。” 苏烟算了下日子,她和陆行之的婚期在三月初八,整好还有二十天。 二十天,她能否说得出那句话? 或许,他是急着回来退婚的,却和她一样,碍于家世或是旁的缘由,不知该如何开口罢了。 狐狸精 因着心里头有事,苏烟睡前喝了两盏温牛乳、泡了小半个时辰的玫瑰浴,才勉强入睡。 这种不安的情绪,一直延续到次日清晨。 天光微亮,苏烟就起了。 她没什么兴致用早膳,匆匆喝了碗燕窝粥后,去到书房习书法,再琢磨琢磨前几日没写完的水调。 婢女们恭敬地侯在书房外,唯有如意和如薇伺候在旁侧。 如意:“小姐,那个狐狸精忒不要脸,逢人便说她是您表妹!” “还借着您的名号结交京中贵公子,四处拉踩贬低您。说您才情不如她、说您不如她貌美......真真是气死人了!” 如薇:“什么表妹不表妹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如意如薇跟了苏烟多年,没有外人在的时候,说话素来不忌口。 瞧着小姐眼底有青紫,想来昨夜没睡好,两个侍女格外心疼。 “若不是夫人早逝、大人又外出,府上没个护您的,您还得顾及苏二爷的情面......否则哪里轮得着一个外人欺辱?” 苏烟的父亲叫苏德怀,是当朝天子的先生,颇受帝王器重,位列太傅之职。 苏德怀是个重情义的。 自打苏烟的母亲离世后,他一直未续玄,既当爹又当娘将幼女苏烟拉扯大;日子安稳些,他又将贫苦的亲弟接来上京照料。 故而太傅府上,还住着苏烟的叔婶一家。 这个狐狸精,就是婶婶家的远房表亲。 算起来,真和苏烟没半文钱的关系,却能将苏烟气个半死。 苏烟正在酝酿剩下的半首水调,闻言思绪全无。 那笔下的正楷仿若带了气性,墨透纸背,如草书般狂隽邪魅。 她索性不写了,用砚台压了元书纸。 “昨日在书坊,我让你俩守在外头,怎的还是让她进来了?” 如意如薇刚要解释,外头响起婢女的通传,说是喜林堂的丁婉儿求见,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怎么劝都不走。 呵,正说着狐狸精呢,狐狸精就来了。 簌簌冷风的寒春,院子里的腊梅花尚且覆着一层薄薄的冰,丁婉儿却似一点不怕冷,未穿棉衣,仅着一条艳丽的齐胸襦裙。 低头的一刹那,依稀可见雪白的前襟、起伏的弧度。 丁婉儿俯身朝苏烟行了一礼。 “妹妹是来感谢姐姐的。” 丁婉儿说,昨日在书坊门口偶然遇见陆将军。 虽然陆将军从未与她说话,但怜惜的英雄本色不减,不忍她在外头受冻,便默许她跟进书坊。 “想来是沾了姐姐的光,不然妹妹哪能有这般际遇?” 丁婉儿说话的时候,时不时捏着帕子咳嗽几声,娇滴滴病恹恹的,似乎昨个真的被“冻坏”了。 苏烟原本气着,听到丁婉儿刻意的解释,反倒笑了。 “见笑了。陆哥哥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太好,看谁都像我的贴身丫鬟,还以为是我唤你进去的呢。” 丁婉儿:“......丫,丫鬟?” 苏烟,“怎的,不像?” 丁婉儿被问得一怔,似是没想到苏烟会这般挖苦人,却又不好反驳,只能诺诺点头,假装尴尬地笑。 恰好宫里头来人了,说是太后请苏烟进宫小聚,丁婉儿不便久留,借口改日再过来。 苏烟:“慢着,还有一事。我爹只生了我一个孩子,我没有妹妹。还请丁姑娘谨言慎语,莫要让人笑话。” 丁婉儿已走到门框处,闻言身子猛然一顿,回身委屈巴巴地望向苏烟。 “姐姐......可是妹妹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苏烟笑道,“上京不似乡野,有姿色的女人比比皆是,哪是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得男人团团转?茶坊里上午调的情,下午就能绕着弯儿传到我的耳朵里。” 又道,“丁姑娘,难道你不知道么?” 丁婉儿脸色大变,赫然间记起她为了自抬身价、曾经在茶坊说的那些毫无底气的话。 她一刻也待不下去,帕子落在地上也不捡,东拼西凑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见没人搭理,讪讪离去。 如意:“小姐,昨日奴看得清切,狐狸精一直守在书坊外头,等陆将军出现后,她便冲上去紧随其后!奴拦都拦不住!” 如薇:“明明是她故意凑上去的,还挑拨离间说是陆将军怜惜她、默许她跟着。小姐,此人的话听不得。” 苏烟大抵能猜到事情的经过。 陆行之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哪怕丁婉儿一丝I不I挂地横在他跟前,他也未必会多瞧一眼。 “莫要替他说好话。他既有婚约在身,就该晓得同旁的女子保持距离,怎能带人进书坊气我?” 即便他是无心之举,错了便是错了。 苏烟敛下烦闷,准备换件水绿色的锦缎裙。要进宫见太后,总得穿得端庄得体些。 无意中瞥见空荡荡的案桌,苏烟秀眉微蹙。 “我用砚台压着的元书纸呢?写了半首水调的那张?” 如意和如薇同时一愣,赶紧满书房地找,连着桌案后头的缝隙里也找过了,就是找不着。 如意:“真是奇怪,刚才还瞧着呢,一眨眼就不见了?” 如薇:“前几日倒纸篓的时候,小姐扔在里面的废纸也不见了,满满一大摞呢。莫不是书房闹耗子?” 苏烟拧眉深思,忽地想起丁婉儿离去之时,恰好从桌案边上经过。 她掩下眸底的疑惑,一句话也没说。 * 乾德宫。 陆行之领着十几位提前回京的将士,向永康帝汇报边疆的战事。 永康帝:“好好好!朕的贤弟果然勇猛,能上阵杀敌、能带兵谈判,实乃国之福也!” 北荒之争是先帝的心头患,亦是永康帝登基后最棘手的事。 现下蛮夷递来投降书,保证永不再犯边疆,且献上漠北的一座城池,简直大快人心。 永康帝当即按照功绩对将士们实施嘉赏,加官进爵、宽免赋税、优待家眷等,样样不落。 剩下的数万大军会在三日后进京。 按照前朝惯例,出征大军打了胜战回朝,天子需得出城迎接,以示慰劳。 届时,城内要行凯旋之礼,千家万户出门相迎,好不热闹。 永康帝:“行之啊,朕晓得你不在乎虚礼,但此事关乎家国大义,你还得出城一趟,让朕来迎你!” 不仅如此,凯旋之礼后,永康帝会在喜乐宫宴请群臣,旨在为归来的将士接风洗尘。 陆行之:“行,都听皇兄的。” 眼见气氛到了,永康帝也在兴头上,陆行之看了眼左校尉。 左校尉立即上前,询问之前提出的事,永康帝考虑得怎么样。 “还请皇上体恤阵亡的将士,他们奔走沙场、为国捐躯,实乃国之栋梁。” 本朝实行卫所制,士兵们既是农民又是军人,平时耕种土地,在战时随召出征。 这些士兵的军饷很少,一旦战亡,不仅没有抚恤金,还要将耕种的土地归还给朝廷。 这对于阵亡将士的家属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也打击了老百姓参军的积极性。 永康帝笑着:“不急,这件事以后再说。” 左校尉,“可是皇上,军中递上的折子已经快一年了。将士们都盼着......” “哎呀,不急!”永康帝揽过陆行之的肩,“你我兄弟难得见上一面,走,陪朕玩回蹴鞠!三年了,朕就惦记你那点技巧!” 左校尉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陆行之一个眼神制止了。 * 很快,小太监们搭建了一个临时的蹴鞠场,就在乾德宫的外头。 比试分两队,每队六人,分别以永康帝和陆行之为首,蹴球踢入五米高的球门即可,三局两胜。 本是君臣之间活动身体的游戏,无关输赢。 可永康帝到底是文人,平时抱个妃子都喊吃力,体能自是也比不过习武的陆行之。 两个回合下来,永康帝气喘吁吁,勉勉强强和陆行之打了个平手。 永康帝:“行之,朕记得从前很难赢你一回。快些拿出你的真本事来,别再让着朕啊!” 陆行之:“臣没有,是皇上球技精进了。” 说话间,陆行之一个跳跃抢到蹴球。 他转身迂回,弹跳的瞬间睨到永康帝青筋直冒的手背、还有对方眸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阴戾。 陆行之狠踢一脚,却是故意偏了个方向。 蹴球稳稳地擦过球门,飞出乾德宫,朝着蜿蜒的长廊而去。 长廊上,苏烟由两个小太监领着,正要去往太后的慈宁宫。 蹴球就这样擦过苏烟的脸庞,从她的鼻尖一扫而过。 若不是她退得快,她非得被这球伤着。 而那蹴球,滚过苏烟的裙摆,停在她的脚畔。 “哪个不长眼的......” 同行的小太监正要发作,抬眼瞧见不远处站着的陆行之,顿时歇了火,换上一副讨好的嘴脸。 有将士朝着苏烟的方向喊:“麻烦将蹴球扔过来,多谢了啊!” 小太监立即笑呵呵地捡球,正要扔过去,被苏烟拦下。 苏烟:“球给我。” 小太监不明所以,恭恭敬敬地呈上。 苏烟接过蹴球,垂眸看向裙摆下方的灰渍,想起刚才的惊险。 她一语不发,转身走向假山旁的溪水池。 “砰”的一声,她把蹴球扔进溪水池里。 矛盾升级 苏烟扔了陆行之的蹴球,也不管陆行之是何反应,她头也不回离开长廊。 她去了慈宁宫。 太后同她提了三日后庆功宴的事,说庆功宴上会有不少的节目,希望苏烟也助助兴,给归来的将士们提一首颂扬词。 谈完庆功宴的事,太后留苏烟用了午膳,又拉着她去腊梅园赏花下棋。 待到苏烟离宫,已是夕阳西下。 皇宫外头,侯府的小厮见苏烟出来,忙不迭凑上前,递上一封书信。 小厮:“奴已等候多时。我家小姐交待了,此信得亲自交到您手上。” 小厮口中的“小姐”指的是陈宝儿,是苏烟亲姑姑的女儿,也就是苏烟的表妹。 信笺上不过寥寥数语,说的是狐狸精的事。 那事能气得苏烟心口疼。 而陈宝儿的字龙飞凤舞、力透纸背,几乎能够想象依着陈宝儿的暴脾气,当时是有多么的义愤填膺、愤怒难当。 苏烟:“麻烦转告宝儿,明日辰时我在西街早市等她。” * 苏烟回了太傅府。 墨兰苑内,如意命女婢们端上今个的晚膳。 醋溜白菜、红烧豆腐、油炸花生米、红糖甜酒汤圆......清一色的素菜,唯有中间的肉末茄子和小菜蛋花汤,勉勉强强算是荤食。 苏烟:“怎吃的这般清淡?” 如意叹气:“大人走后,苏二婶就以不宽裕为由,说要节衣缩食,只给了往常半个月的银钱。” 府上一直是苏二婶打理后院,墨兰苑每月能分得八两银子。 这于寻常人家已是大半年的伙食。 可苏烟自幼锦衣玉食惯了,几乎不怎么到前厅用膳,日日命小厨房换着花样单独做膳; 加之她每晚需得饮用温牛乳、用珍珠粉敷面、胭脂水粉都是最好的...... 八两银子,不过堪堪够用而已。 这个月只有四两银子,才月中呢,就捉襟见肘了。 苏烟从红木色梳妆台上摸出一把金色的钥匙,打开第二层中间锁着的抽屉,拿出一袋银钱,交给如薇。 如薇:“小姐,这不是您留着应急用的么?” 苏烟笑着,“眼下还不急么?绘云阁的手膏先不买了,我这还有些,应该能撑到月底。” 如薇的手烫得很,手心的钱袋子似有千斤重。 她家小姐何时这般憋屈过?但凡太傅大人未离京,府上有给小姐撑腰的人,苏二婶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克扣小姐的伙食。 几个婢女都沉默着,苏烟倒是从容。 “放宽心,一两个月而已,不难捱。书坊的老板还未给我结账,等结账的银子下来了,日子就好过了。” 苏烟是上京有名的才女,诗词造诣颇有大家风范。 平日里闲得无事的时候,她会将自个的诗词字画放到书坊售卖。 虽然收益受行情影响,浮动颇大,但也不失为一种赚取零花的方式。 宽慰过婢女,苏烟起身往院外走。 如意:“小姐,您去哪?您不用晚膳的么?” 苏烟瞧一眼寡淡的膳食,“不了,你们吃。我去对门蹭顿饭。” * 定国公府,前厅。 姚夫人逗弄着怀里抱着的白色哈巴狗,吩咐后厨盛一份墨鱼乌鸡汤,给对门的墨兰苑端去。 正好苏烟过来了。 “烟儿,你从宫里回来了?得了,省得后厨来回跑。先歇会儿,等菜上齐了,咱们就吃饭!” 苏烟揉了两把哈巴狗毛茸茸的脑袋,给它喂了颗花生米,抬眸对姚夫人笑。 “您知道我嘴馋,闻着香味儿过来的。” 姚夫人就笑,拉着苏烟坐下,说随时过来,想吃什么提前说,多双筷子而已。 哈巴狗得了苏烟的吃食,殷切得很,伸出前爪扒拉苏烟的腿,嘴里不断“嘤嘤”叫唤,被姚夫人笑着拍开。 “小东西,瞧把你得意的?” 又道,“对了,烟儿,你出宫的时候,可有瞧见行之?他比你先进宫,照说该回来了。” 苏烟声色颇冷,“......没有。” 姚夫人并未注意到苏烟的不悦,自顾自地说话。 “昨个行之回房,愣在院子里,里里外外瞧了好几回,生怕走错屋呢!” 苏烟想起来了。 陆行之的寝卧里堆满了她的东西。 置物架上挂着的大红色披风、床尾放着的古行琵琶、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等,粉粉绿绿的。 乍眼望去,还以为是女儿家的闺房。 苏烟起身:“我去收拾!” 姚夫人:“不用,行之不介意的。哎呀,你这孩子,跑那么快做什么?” 苏烟直奔后院。 一路上,奴仆们恭敬地行礼。 待苏烟到了兰宇轩,兰宇轩的女婢们忙送上暖和的皮履和热茶,又掩上雕花窗、烧起地炕。 苏烟把外间挂着的衣裙叠放整齐,塞进衣柜。 衣柜里,整整三个隔间、六个柜子,几乎全放着她的衣物。 什么披肩啦、襦裙啦、纱巾啦、小衣罗袜啦......满满当当的,而陆行之的锦袍仅占了最下方的一小格。 苏烟琢磨着,晚些得让丫鬟们把她的衣物拿回墨兰苑。 正收拾呢,陆行之踩着夕阳的余晖进来了。 他仅着一件单薄的中衣,领口微敞;外衣系在腰间,松松垮垮的。 腰带上挂着个蓝色香囊,随着他的步伐起伏,隐约可见紧实的腰线和腹肌。 那白净的额头淌着汗珠,密密麻麻的。 而他的手中,把玩着一个崭新的蹴球。 深灰色、皮质上乘、纹理清晰,一看就不是苏烟扔进溪水池里的那个。 他挑着眉,瞥见屋内的苏烟,不避也不让,径直朝苏烟走来。 一步、两步、三步...... 他边走边拍着蹴球,步伐随意、动作慵懒。 蹴球落地的声音清脆,响在寂静的兰宇轩,响在苏烟紧蹙的眉间。 他自始至终没有看蹴球,而是紧盯着苏烟,眸光犀利,挑衅的意味十足。 苏烟:“......”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后背绷得死死的。 他的身形高大魁梧,从门框处走过来的时候,挡住了大部分光线,让原本明亮的屋子刹那间昏暗。 压抑、紧迫、威逼的气势如潮水般滚滚而来。 陡然,他重重地拍下蹴球。 ——“砰”! 尘灰飞扬,溅落在她卷翘的长睫。 她稍稍一眨眼,雾蒙蒙的灰便落在脚下的绒花地毯上。 那蹴球却饶了个弯,从他的左手心到他的右手心。 他看着苏烟,依旧一句话不说,转身走向隔间的盥洗室。 不多时,哗啦啦的水声响起。 苏烟:“......” 她站在拔步床旁,手上拿着两双先前放在浅廊上的皮履。 皮履上绣着绕颈的鸳鸯,一双是男子的、蓝色,一双是女子的、粉色。 她回过神,将两双皮履收进柜子里。 * 用晚膳的时候,苏烟和陆行之坐在一处,陆仁忠和姚夫人坐在上座。 陆仁忠看向陆行之:“听说你今日在乾德宫的溪水池捞蹴球,捞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怎的,嫌天气热了,还想下去游水?” 宫里头素来没什么秘密,上午发生的事,下午就能飘进千家万巷,只是某些细节,会被人刻意地抹去。 陆行之埋头扒着碗里的饭,闻言没有抬头,只淡淡一句。 “皇命难为。” 陆行之要是不想说,陆仁忠便是拿着藤条打,也决计无法让儿子吐出半个字。 若仅仅是捞个球,陆仁忠哪会紧张? 他担心的,不过是帝王每一项举措背后的深意。 陆仁忠,“捞起来的蹴球呢?” 陆行之,“扔了。” 陆行之放下茶盏,忽地将筷子伸向苏烟前面放着的糖醋排骨。 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平日里从来不吃糖醋排骨的人,居然啃得嘎滋脆。 姚夫人,“你皇兄也真是的。蹴球掉进溪水池,喊个小太监捞起来就是,何必折腾你?” 陆行之扬眉,状似不经意间瞥向苏烟,却是什么也没说。 按照惯例,用过晚膳后,陆行之送苏烟回太傅府。 太傅府守门的家丁打开大门,瞧着苏烟身后跟着的魁梧男儿,忙笑着后退,欲将其迎进来。 陆行之却转了个身,扭头回了定国公府。 家丁:“小姐,陆将军他......” 苏烟的唇向下抿着,久久没有回话。 * 陆行之回到定国公府,姚夫人正在翻看陆行之从边疆带回来的木箱。 木箱子里装着的多是他这些年在马背上的积攒。 立下的赫赫战功勋章、带有图腾的匕首、复杂的边疆地形图......昨日就到了军营,将士们今日整理后才送过来。 姚夫人:“你个没良心的,都没给你娘带点礼物么?” 五六个大大小小的箱子,一眼就看到底,哪个看起来都不像是送给娘的。 唯有个漆黑色的皮箱,做工精致、雕刻繁复,用大红色的绸带裹了四个边角,保管得甚是仔细...... 姚夫人刚要打开,被陆行之拦住。 陆行之吩咐家丁,“搬去我的院子”,又指着另一口稍大些的木箱,“娘,送给您的。” 姚夫人原本气着,想说儿子藏着宝贝不给她瞧,可一听说有礼物,当即欣慰地笑,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儿子的心意。 那是一件雪白的狐狸毛披风。 毛色上乘、质地极好,款式又新颖,剪裁流畅,是难得一见的奢品。 姚夫人拿着披风比了又比,直夸儿子眼光好,又从箱子里拿出一块墨黑色的玉佩。 玉佩是稀有的和田黑玉,正面是茫茫大山、滔滔江水,背面刻着“仁忠”二字。 姚夫人将玉佩递给陆仁忠。 “快看,孩子送给你的!” “有啥好看的?都是小年轻戴的......” 陆仁忠不慌不忙地放下茶盏,略带嫌弃地接过,低头就笑,系在腰间。 木箱子的最底下,还有一串彩色的手串。 红玛瑙、黄晶石、绿翡翠......五颜六色的,颗颗不同样,被打磨得光泽细腻,在飘摇的烛火下熠熠生辉。 姚夫人:“这是给烟儿的吧?还说你心里头没她?” 陆行之不回话,只是冲着桌子底下的哈巴狗唤。 “旺财,过来。” 姚夫人:“......” 它不叫旺财,它叫乐乐! 旺财......乐乐不管,摇着尾巴凑到陆行之跟前。 陆行之摸摸哈巴狗的头,将五彩手串戴到哈巴狗的脖子上。 爆发 陆行之约了两兄弟在西街早市用膳。 一个叫霍修染,乃将门之后,体格彪悍、面容粗狂,说话爱瞪眼,声音大点能把女孩子吓死,时任左校尉; 一个叫纪沐尘,乃伯爵公子,最喜穿白衣、摇折扇,时常混迹风I月场所。 若是有女子要求吟诗作对,他便糊弄一番,被拆穿胸无半点墨也不觉害臊。 时任右校尉。 三人是自小玩到大的难兄难弟。 一起读国子监、一起罢学从军、一起打胜战回京。 三人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霍修染:“陆哥,眼下大司马的职位空缺,皇上又有意提拔你。我猜皇上的意思,应是想让你担任大司马。” 大司马别名兵部尚书,位列正二品,掌国之军事行政。 陆行之本就是大将军,手握虎符、管六万军马,若是加衔大司马,可谓英雄少年、抵半壁江山。 纪沐尘摇着折扇:“当官有什么好?又累又套人,远不及在军营中来得快活自在。” 陆行之一直没有应话。 他身材矫健、挺拔如松,负手行在三人中间,显得气势沉稳、贵气逼人。 陆行之淡淡开口:“在皇上下旨前,此事莫要再提。” 两兄弟应下,接着说起昨日在乾德宫,他们向皇上提出的抚恤阵亡将士一事。 纪沐尘:“别想了,肯定没辙。那么大一笔钱,割肉呢,皇上能同意?” 更何况,折子都递上去一年了。 皇上要是有心优待阵亡将士,早行动了。 霍修染:“怎么不行!文人随便写几句拍马屁的诗,就能升官加爵;我们把命都献给朝廷了,还不能讨个棺材钱?” 时下重文轻武,自先祖明文帝起便是如此。 文人受尽世人瞻仰,不仅境遇高、地位好,就连在朝堂上说话的分量也比武官足、拥戴者还多。 将士们不满卫所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可该递的折子递了、该说的人情用了、胜仗也打了..... 陆行之长睫半抬,眸光似凌空翱翔的秃鹫,涌起猩光,却是一瞬,很快被他掩下。 不远处的小摊贩前,两个言语轻佻的文人,用最污I秽的词语评判路边经过的女子。 ——“此女腰肥跨大、四肢粗壮,想来芙蓉帐内不解风情;” “这位朱唇口香、肤若凝脂,就是过于瘦小、干瘪无味。” 有女子受不了,生气回怼,对方不仅不道歉,还揪着文绉绉的酸腐气骂人。 陆行之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不多时,两个轻佻的文人被连拖带拽、堵在暗巷的一头。 对方当即认出来人,忙腆着笑示好。 “陆小将军,敢问您找我们有何贵干?” 陆行之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眼神慵懒,轻飘飘地说。 “没啥,就是单纯看不惯你们,想揍你们。” 言罢,霍修染和纪沐尘挽起衣袖,将对方一顿暴揍。 出了暗巷,纪沐尘笑道,“陆哥,我们是不是太嚣张了?依照文人酸腐的性子,指不定编出什么来骂我们。” 譬如:英雄少年太猖狂,狂殴柔弱文人不讲理; 野蛮武士不开化,当街行凶天理何在? ........相信很快,各种版本会甚嚣尘上。 霍修染,“你这脸皮还怕被骂?倒是陆哥,眼下风头正劲,该低调些。” “我动手了么?” 陆行之看向二位兄弟,似是全然不在意, “关我何事?我路过而已。” * 苏烟和陈宝儿约在西街早市。 刚见面,陈宝儿就跺着脚数落狐狸精的罪行。 “阿姐,那狐狸精居然偷你的诗词,诓大家说是她的!” 若不是陈宝儿在苏烟的书房见过那半首水调、若不是亲耳听到旁人对狐狸精文采的夸赞,陈宝儿怎敢相信狐狸精会如此卑劣龌龊? 能没脸没皮到这种境界! 说来也是气人。 狐狸精在茶坊同几位公子哥周旋,说自个冥思苦想了半首水调,还请哥哥们鉴赏。那公子哥中有国子监的师弟,一来二去的,传到了陈宝儿那里。 而苏烟的半首水调昨个上午不见了,恰好在狐狸精来过之后。 苏烟面色渐冷,嗤笑,“你有证据吗?证明这半首水调是我的?” 文人遇上这种事,真不好解释。 苏烟的水调尚未拿到市面上,无谁知晓。她空口无凭,谁信她? 被剽了也难寻到维权的法子。 陈宝儿急道:“莫非阿姐要吃哑巴亏?” 苏烟没回话,揽过陈宝儿的胳膊,往人潮最多的方向走,“走,我请你吃阳春面。” “阿姐!” 苏烟笑着,“放心,她得意不了多久,阿姐有法子收拾她。” “当真?” “我保证。” 陈宝儿适才转怒为笑,说她生气后吃的多,得吃两碗。 苏烟欣然同意,喊了三碗阳春面。 李记的阳春面是一绝,面条劲道、味道独特,名动整个上京。 顾客稍稍来晚点,得排好久的队。 苏烟琢磨着还有一阵才吃得上阳春面,遂拉着陈宝儿到街尾买酥饼。 等她俩抱着酥饼回到李记面馆的时候,恰好看见陆行之三人在吃面。 陆行之三人坐在面馆的外间、临时搭建的活动木桌旁。 背对着苏烟和陈宝儿。 他们一边大口大口呼啦面条,一边饶有兴致地谈论刚才那两个言语轻佻的混蛋。 纪沐尘:“我最看不惯文人尖酸刻薄的嘴脸,仗着肚子里有点墨水,净不说人话。” 霍修染:“脾气还臭、一碰就炸毛,等真要干仗了,立马就怂了。” 苏烟和陈宝儿站在面馆的斜对面,距离陆行之三人不过数丈远,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她们不晓得陆行之三人究竟在说什么,只敏锐地察觉到—— 她们刚好就是......不被待见的“文人”。 两个女子索性停下不走了,静静地呆在原地,直直地望着他们。 纪沐尘又道,“那两人实在恶心,穿得花枝招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花孔雀。” 霍修染:“我最烦水蓝色和淡粉色,头上扎个蓝布襟、腰间别个红香囊,二流子似的!” 苏烟和陈宝儿同时一怔,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 巧了,苏烟着一身水蓝色的长裙,头上用一条蓝色的丝巾扎了长发; 陈宝儿穿淡粉色,腰间挂着个红香囊。 两个女子:“!!!” 苏烟和陈宝儿气得快要忍不住了,听得陆行之笑着附和。 “深表认同。” 两个女子:“!!!!!!” 恰在这时,有行人认出苏烟,笑着和她打招呼。 正在吃面的三人闻言转过头,看到斜对面的两位姑娘——铁青着脸,面色极其难看。 三个大男人自然不晓得哪里得罪了人,只当是美人心情欠佳。 纪沐尘抹了把嘴上的油,赶紧站起来打圆场。 “哟,嫂子?好久不见!你比以前还漂亮!......一起吃面?” 正好店主端了三碗阳春面出来,“陆小将军,您三位的阳春面!” 陆行之三人瞧着各自只剩下半碗的面,瞬间意识到不对,他们好像吃错了。 难怪这上面的速度比往常快,敢情不是他们的。 店主,“呵,无妨,这是苏小姐提前定的,刚好也是三碗。你们换着吃,不碍事儿。” 苏烟没应,走到店主跟前,扔下三碗阳春面的银钱。 “麻烦老板帮我喂狗。” 言罢,拉着陈宝儿走了。 剩下的三个大男人面面相觑,久久回不过神。 纪沐尘不解,看向陆行之阴沉的脸:“陆哥,嫂子......嫂子这暴脾气,一如从前啊!” 霍修染,“少说两句!看不出嫂子在生陆哥的气么?” 若不是小两口闹别扭了,依着苏烟大小姐端庄的性子,怎会在人前如此不顾陆行之的脸面? 陆行之没有说话,只是气息低沉得厉害。 他搅面的时候搅了很大一坨,塞了满嘴。 * 苏烟去定国公府给姚夫人送酥饼。 姚夫人尤好西街早市的庞氏酥饼,只要苏烟去了早市,总会带几个回来。 苏烟离开定国公府的时候,被归家的陆行之堵在拐弯的廊角。 廊角下,晨辉穿过庭院中央的洋槐树,斑驳地洒在陆行之的肩头。 他单手撑在红色的墙面上,将她抵在中间,凝视着她的目光犀利。 “丁婉儿的事我已经解释过了,昨日的蹴球我也没同你计较。你定要日日与我板着一张脸么?” 陆行之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身子紧绷、气息压抑又沉闷。 他距离她极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清冽,却带着不容人拒绝的霸道。 苏烟迎上他的审视,“你的球差点就伤到我了。你没给我道歉,还指望我把球还给你?” 又道,“你刚才当街挖苦讽刺我,我凭什么对你笑脸相迎?” 陆行之有几息的错愕,细细回想三兄弟的谈话后,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冷笑,舔了舔后槽牙,站直后又猛地倾身靠近,将她牢牢地圈在阴影里。 “装什么?你不也一样瞧不起舞枪弄棒的武士?” 陆行之说起昨日在慈宁宫,苏烟拒绝太后提议的事。 这不是秘密,更遑论陆行之想要知道的事,有的是途径。 苏烟:“所以你认为我不在庆功宴上题词助兴,是因为瞧不起你们?” 她忽地笑了,唇角不无讥讽,“就你这点胸襟,也只配想到这一层。” 打脸 太傅府、墨兰苑。 苏烟收到了父亲苏德怀的来信。 来信洋洋洒洒几大篇,从古州的雾蒙山水到武夷山的雄I伟磅礴,全是他路上的所见所闻。 苏烟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左手拿着信件,右手捻了块桂花糕。 读到趣处,她低头莞尔一笑,却在看到信件的末尾内容后,面色一僵,眸底渐渐染上忧思。 恰好如意从院外进来,细碎的步伐匆匆,眉间隐有不安。 苏烟将信件折好,问如意。 “怎么了?是送过去的甜点不合姚姨口味?” 如意摇头,说姚夫人压根没起。 如意不好久留,将苏烟亲手做的桂圆莲子羹交给了伺候姚夫人的麽麽。 眼下巳时已过,浓烈的金辉给二月的初春渡了层暖意。 换作寻常,姚夫人早起了,不是在腊梅园里赏花就是约人出门看戏。 苏烟:“姚姨为何起得如此晚?身子不舒服?” 如意说不是,是因为昨晚陆小将军回来得晚,姚夫人等太久、睡得晚,故而今早起不来。 母亲思儿,尤其是面对离别三年的儿子,心头的那份思念自然热切。 可到底儿子大了,当母亲的也不便过问儿子的私事,只好化作无言的关心。 若是儿子心有体谅尚好,若是大大咧咧毫无察觉...... 苏烟:“知道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如意:“听说是和将士们在外喝酒。” 苏烟眉心微蹙,忍了忍,将剩下的话吞进肚里。 又问,“给宝儿的口信递到了么?” 如意:“递到了。表小姐说她会去丽水茶楼等您,老位置。” * 丽水茶楼的二楼、廊角尽头的雅室里,陈宝儿早早候着了。 江畔碧水遥遥、晚风轻荡,夕阳的余晖洒在木质的雕花窗。 透过微漾的半透明淡蓝色帘幔,能看到远处金黄色的天幕下起伏的山峦。 临江的雅室不好找,尤其是这种位置极佳、能将江畔美景尽收眼底的,不是单单有钱就够的,还得有足够尊贵的身份和不寻常的关系。 而这件雅室,是店老板专程为苏烟留的。 半盏茶的功夫后,苏烟进来。 陈宝儿起身笑道:“阿姐,你叫我来这里作甚?” 苏烟从袖子里拿出一封折好的信件,递给陈宝儿。 正是白日里父亲苏德怀寄来的那封。 陈宝儿快速看完,愣道,“......就这样?没了?” 信里除了表述一个父亲的思女之情外,就在结尾象征性地提了句——婚礼的细节他会和陆叔商量。 仅此而已。 陈宝儿:“我记得阿姐和陆哥的婚期是在三月初八,恰好在春闱之前?” 苏烟解下鹅黄色的披风,纤纤玉指轻搭在温热的茶盏上。 茶水热气萦绕,拂在她精致的面容上,不多时氤氲了她卷翘的长睫。 她的声音嗡嗡的:“嗯,三年前定下的日子,大概率是不会变的。” 陈宝儿想了想,终究还是问出了口。 “那阿姐......真的要嫁吗?” 苏烟想起昨日陆行之将她抵扣在长廊的拐角处,他那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架势,还有近乎嫌弃的眼神。 她低头饮茶,将烦闷悉数掩下。 太傅府和定国公府交情颇深,在苏烟只有五岁的时候,两家就结下娃娃亲。 三年前,皇上更是下旨,亲自为苏烟和陆行之赐婚。 退婚,意味着抗旨。 无论是为了明面上两家人多年的交情、还是背后深藏的家族利益,都容不得她不嫁。 苏烟的沉默便是答案。 陈宝儿又问。 “那陆哥的意思呢?” 苏烟握着茶盏的手狠狠一顿。 窗外,黄昏的余晖散去后,皎洁的月渐上枝头。 千百年间,金日朗朗、明月皓皓,虽是交替不断,却此消彼长、难共天幕。 而她和他,相逢幼时、青梅竹马,本该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却活成了两相生厌。 明明谁都不愿意凑合,却又固执地谁也不提。 苏烟:“婚姻不是儿戏。大家都不小了,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 “我会等他先开口。” 苏烟缓缓起身,行至外间,斜倚在凭栏上,任凭瑟意的晚风吹乱她额间的碎发。 * 许是这样的话题过于沉重,陈宝儿开始扯哈哈。 一会儿说陆行之要是敢负苏烟,她第一个不饶他;一会儿又说估计陆行之没这胆,因为往往混得没边的男儿,多是怕老婆的。 苏烟就笑,轻轻掐了把陈宝儿肉鼓鼓的腮。 陈宝儿,“对了,阿姐,这都二月中旬了,距离婚期没有多远了。舅舅能赶得回来么?” 每年过完元宵,苏德怀会向皇上请旨,去往淮州考察民情。 今年也不例外。 苏烟,“爹爹去淮州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自有分寸。” 陈宝儿,“可是你不觉得舅舅这回去得特别久吗?” 是的,尽管苏烟不愿意承认,但这是事实。 父亲正月十六出门,今个已经二月十九了,算算日子,父亲外出已经一个多月了。 而上京距离淮州,来回不过半个月的车程。 若是以往,父亲早回来了。 苏烟不说话,陈宝儿又问,“关于那对母女,舅舅一点解释都没有么?” 半个月前,父亲的侍卫送回来一对母女,没说对方的身份,只是将其安置在偏院,说是父亲的意思。 苏烟曾远远与二人见过一面。 妇人是个慈眉善目的,约莫三十多岁,算不上标志,但也端庄大方; 女儿倒是生得乖巧漂亮,十八九岁,就是心智不全,傻乎乎的。 自从苏烟的生母离世后,苏德怀不曾续玄,且从不将任何女子带回府上; 便是有躲不掉的烂桃花,也是以苏烟年幼为借口,将来人轰出去。 这对母女,是苏德怀这些年第一回安置在府上的外人。 一时间,有关这对母女和苏德怀的关系,府上什么样的猜忌都有。 但到底是私事,又涉及父亲苏德怀的清誉,故而这件事被瞒了下来,只有少数人晓得,并未在京中盛传。 陈宝儿,“阿姐,那对母女该不会真是舅舅在外头养的姘头和私生女吧?” 说来也是够巧。 那个心智不全的女儿,脸型和眉眼同苏烟真有几分相似,就连如意如薇头一回见着都看呆了。 苏烟掩下心中的猜测,直道。 “别瞎想。” 她转过身,面向涛涛江水,看江上彩灯飘飘烛火辉煌、船只浮影嬉笑浅浅。 其中,有两艘游船格外显眼。 一艘船上呼呵声切,嗓门极大,偶有划拳和猜酒的粗狂笑声。 想来是武士在聚会。 另一艘船上应是文人在把酒言欢,窗户的剪纸上倒映出浮浮沉沉的身影:有男子笔直的清雅轮廓、也有女子曼妙的身形。 * 武士聚会的游船上,陆行之坐在众人中间。 他斜倚在铺着狐狸毛的垫上,微眯着狭长的眸子,手里勾着半杯琉璃酒盏,随着船只的左右摇摆而轻轻晃荡。 他明明身在浮夸欢笑中、神色也是愉悦的,却安静地格外不像话。 那些友人似乎很懂他的脾性,不会拉他划拳,更不会邀他猜酒,只偶尔浅声向他敬酒。 陡然,他身形一顿,清风将岸边茶楼里的谈话送至他耳畔。 ——“武将就是粗鲁,毫不讲究礼节,随意得很,也不怕惊扰旁人。” 陈宝儿清亮的声音带着世家小姐的傲慢,极容易分辨。 陆行之眉头微皱,随即听到另一道声音— ——“我倒觉得他们真性情,不似我们这般扭捏。” 是苏烟。 陆行之怔了怔,手中的酒樽久久没有晃过。 * 丽水茶楼的凭栏处,苏烟和陈宝儿数着苍穹上的星星。 而那艘文人的游船里,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陈宝儿:“咦?那不是国子监的陈子文他们么......靠,怎么狐狸精也在!” 许是在船坊内呆腻了,又许是外头的夜景足够美,总归那几人将酒桌搬到了甲板上,故而陈宝儿看得清切。 陈宝儿:“那狐狸精偷你的诗词,拿着你的水调四处招摇撞骗,说是她的呕心之作......我想起来就恶心!” 苏烟笑了:“那我们就去会会她,看看她肚子里究竟有多少墨水。” 陈宝儿往后退了数步,不可思议道。 “阿姐......你是认真的?你不是最不喜和他们一起玩儿么?” 苏烟骨子里是清高的,便是国子监的同窗,只要没有祭酒或是旁的夫子在,她也极少参宴; 加之她极为在乎礼节,没有受到邀请的话,绝不会贸贸然登上别人的船只。 苏烟:“谁说是我主动的?是你约了陈子文一同游玩,‘顺带’邀上我而已。” 说话间,一艘简易的摆渡船已在江畔候着。 船家对着苏烟行礼,客气打过招呼后,恭敬等着苏烟和陈宝儿上去。 陈宝儿后知后觉:“阿姐,你一早就安排好了!” 难怪苏烟要约她来丽水茶楼,敢情是憋了招大的! 苏烟笑得灿烂,“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昨儿才写的半截手稿又不见了?” ......又不见了?! 陈宝儿在片刻的错愕后,终于醒悟苏烟的言下之意。 “......你是说?太有趣了,快快,上摆渡船!我已经忍不住要看狐狸精被打脸啦!” * 武士聚会的游船上,陆行之斜勾唇角,笑意渐深。 纪沐尘凑过来,“陆哥,你笑什么?” 陆行之没正面回答,只敲了敲琉璃酒盏,似是兴趣正浓。 “看小野猫发威,自然是有趣的。” 她的警告 陈宝儿素来不怯场,尤其是准备手撕狐狸精了,距离对方越近,她越是难掩兴奋。 她坐在摆渡船的船头,故意挡住苏烟的大半个身子。 从远处看过来,只能依稀看到陈宝儿的身后,有一道婀娜的身姿。 文人的游船上,陈子文一眼就看到摆渡船上的陈宝儿。 陈子文:“宝儿姐,这边!” 陈子文是陈宝儿的堂弟,年岁比陈宝儿小些,尚在读国子监。 今个上午,陈子文收到陈宝儿的手信,说是想在江畔饮茶赏月。 陈子文不知道,所谓“陈宝儿的手信”实则是苏烟代写的; 苏烟还以陈宝儿的名义送给陈子文一本书。 陈子文当下就组了局,邀上三朋四友小聚。 友人多是国子监的同窗。 陈子文的确提过可否邀到苏烟一起? 放眼整个上京,寻常这种友人小聚,能请得动苏烟的唯恐只有陈宝儿。 而苏烟是整个国子监的骄傲,虽早已完业,却依旧是各位夫子常挂在嘴边称赞的惊世才女。 又有哪个学弟学妹不想一睹其风姿呢? 可惜,今晚她怕是不会来了...... 陡然,陈子文眼前一亮:“苏小姐......学姐!您慢些!等船家停稳了再起身。小心,小心脚下的僵绳!” 甲板上的其他同窗自然也看见了,皆是一怔,纷纷涌到船头,暗搓搓捶了两下陈子文的肩,又不敢过于张扬,拘谨又欣喜地和苏烟打招呼。 被抛在一边的狐狸精丁婉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这些国子监的才子,有学情有家世,长相举止都不俗,哪个不是闺中女子最喜结交的男儿? 他们方才还君子自持、谈笑妍妍......一见到苏烟就...... 狐狸精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她怎么来了?”,却在和苏烟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心虚垂下眸子。 苏烟被迎到上座。 这是个八宝矮桌,大家依次坐在蒲团上。 陈宝儿坐在苏烟的左侧,狐狸精坐在苏烟的斜对面。 狐狸精紧挨着一位身形颀长的少年,两人似是亲密。 一番客套寒暄后,苏烟问陈子文:“你们先前在聊什么呢?我在岸边远远瞧着,你们似乎发现了好东西。” 陈子文笑道:“是丁小姐新作的半首诗,颇有魏晋风范,我们都觉得不错,念给学姐听听。” 陈子文随即念出两句诗词,请苏烟作评析。 苏烟很认真地听完,微微颔首。 “构词工整、意境深远,是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但是我总觉得......哎,算了,不说,” 苏烟顿了顿,莞尔一笑,抚了抚发紧的额头,“许是这两日我在书房呆久了,闷得慌,记错了。” 陈宝儿接过话茬,“阿姐是觉得这两句诗似曾相识么?我也有同样的想法。不过,抄袭是文人最不耻的,想来丁小姐不会做这种事。对吧?” 丁婉儿温婉地笑着,声音却细得可怜。 “怎么......怎么会呢?天下间相似的诗词有好多,应该,应该是巧合。” 在座的几位,除了丁婉儿外,剩下的全都是国子监的。 文人嘛,最在乎的就是名节,哪怕一生也写不出流芳百世的佳作,也不愿冒着被人戳脊梁骨的骂名,去抄袭旁人的。 这是文人最基本的底线。 没有谁会怀疑丁婉儿在说假话。 众人开始玩行酒令,游戏规则是听令轮流说诗词。 轮到丁婉儿的时候,有好几回都答不上来,似是心不在焉、忧心忡忡的样子,而她身旁的少年总会巧妙地替其解围。 该苏烟作答了。 苏烟却愣住,半晌没有反应。 陈子文:“学姐?学姐?” “嗯?”苏烟似是回了神,很抱歉地笑,“不好意思,刚才我想起一本书,叫《春华寄语》。宝儿,你还有印象么?” “当然有呀,”陈宝儿磕了颗瓜子,“那本书的意境很好,阿姐很是推崇。我不仅自个买了,还送了一本给子文。” 陈子文赶忙道谢,拿出一本装订精美的小册子,暂停行酒令。 “宝儿姐今个上午送的,我还没来得及看......等我挑一首,我们共同赏析。” 小册子中间有一道被折过的痕迹,很容易翻到。 陈子文轻声念了出来...... 片刻后。 “丁小姐,这里面怎么有两句和你刚才的诗词一模一样?” 严格意义上说,人家写的是一整首南北调,共十三句,而丁婉儿的“自创佳作”恰好就是其中的两句。 众人面色大变,尤其是挨着丁婉儿的少年更是不信,一把夺过陈子文手中的《春华寄语》,急切地翻阅。 少年越看脸色越僵,索性将小册子砸在丁婉儿面前,质问道。 “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是你自创的么?!” 丁婉儿解释不清,想胡编乱造找个理由搪塞,可物证都在了,容不得她狡辩。 她适才清醒,昨个她“顺”来的“半首诗词”,原是苏烟故意设的套。 真是狡诈! 她心中愤愤难平,面上却装得无辜又可怜,挤出几滴委屈巴巴的眼泪,直勾勾地盯着少年,一句话也说不出。 陈宝儿适时地解围,“别生气别生气!丁小姐年纪小,不懂事,就抄了两句嘛,不算多。只要不是偷来的,以后改了就行。” 少年:“......偷的?” “抄袭”尚可勉强说她虚荣,可若是“偷”来的,那就是人品有大问题。 这样的女子,纵然她长得再美艳、再摄人心魄,也不是大户人家的男儿会正眼相看的。 丁婉儿仰头,泪眼婆娑道,“绝无可能!宁郎......你信我!” 少年名叫王宁,是丁婉儿物色好久的“待嫁人选”。 她苦心接近,好不容易攀得机会和他同游,打死也不会承认自个的诗词是偷来的。 少年:“那你倒是说说,你从哪得的这两句诗?你若是看过这本书,定然记得旁的内容!” 哪怕丁婉儿只能说出一句呢,少年也会信了她。 毕竟人是他带过来的,如今闹了这一出,他简直颜面尽失!岂能不生气? 丁婉儿诺诺许久,饶是吐不出一个字,最后只能扯着少年的袖摆撒娇。 “宁郎,我真的不是偷的,是,是我无意中拾到的......” 几个男子的神色很微妙,却也是默契地不吭声。 这种场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也没有蠢到要蹚浑水。 苏烟叹一口气,看向陈宝儿。 “宝儿,没有证据的话勿要乱说。我这些时日,书房的手稿不见了许多。想来是被风吹散了,恰好被丁小姐捡到了。” 在场的人谁不知晓丁婉儿就住在太傅府,还拐弯抹角是苏烟的亲戚,自是有机会“捡到”苏烟的手稿。 可是...... 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陈宝儿,“是是,阿姐说得对。可是你的半首水调被砚台压着的,也能被风吹走?隔天就在上京传遍了,还说是丁小姐的?” 几个男子:“!!!!!!” 敢情丁婉儿先前备受推崇的半首水调......是偷的苏烟的? 还大言不惭说是自个冥思苦想的呕心力作?! 少年再也忍不了了,痛斥道,“我真是错看你了!”,而后拂袖而去。 摆渡船还在,少年大跨步踏上船只,吩咐船家即刻送他去对岸。 剩下的丁婉儿哭哭唧唧,跌跌撞撞跟上,一声又一声地唤。 “宁郎......宁郎!你等等我!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 忽然,丁婉儿脚下一滑,本就站在船头的她,不仅没抓到少年的衣袖,反直直栽进江水里! ——“扑通”一声, 溅起无数水花。 已经踏上摆渡船的少年迫不得已回头,却也只是冷冷瞧了一眼。 女子的名节甚为重要,若是他下水救她、与她有肌肤之亲,那这桩婚事就赖定了。 少年不理,走得潇洒坦荡。 陈宝儿问陈子文,“你不下去英雄救美?” 陈子文耸肩,唇侧不无讥讽,“急什么?捞人的水手在岸上,会救的。” * 苏烟和陈宝儿告别陈子文等人。 回岸边茶楼的路上,陈宝儿笑得甚是欢愉。 “简直太解气了!狐狸精被拆穿时,王宁的脸都要气绿了!” “这下好了,今日她‘声名大噪’,往后再想巴结那些公子哥,难喽!相信往后再也没人会说她是‘才女’了!” “尤其是她落水的样子,真的好好笑哦!” 说起狐狸精落水,陈宝儿更来劲了。 “她这样子,肯定不会参加明日的庆功宴。也好,省得我看见心烦。” 明日永康帝会为归来的将士们举行庆功宴,就在喜乐宫。 依照狐狸精的身份,自然是没资格去宫里参宴,怕的是有脑子发热的“痴情男”带她去。 这下好了,今夜她落水,虽是被救起,但初春的江水寒得很,女儿家到底不受冻,怎么着都要在家休息几日。 再加上她落水被嘲、脸面丢尽,想来也会安生一段时日。 也算是了苏烟的一桩心事。 不过...... 苏烟当时看得清切,有一颗小石子打在狐狸精的腿上。 狐狸精吃痛,不慎落入水中。 那时的情况过于复杂。 月光略显昏暗、船坊里的烛火灼灼却并不明亮,众人的注意力又在愤愤离去的王宁身上......故而极少有人看到打中狐狸精的“小石子”。 苏烟也曾四处张望,从方向上大致判定,小石子应是从对面那艘武士聚会的游船上飞过来的。 ......到底是谁呢? 疑惑间,苏烟和陈宝儿已行至路边。 正要分别,苏烟看见路畔停了辆奢华的马车,车夫是老熟人——定国公府的家丁。 苏烟想起陆行之昨夜和将士们吃酒到深夜、想起姚姨不敢言明的苦苦守候......她看向江畔武士聚会的游船,瞬间明白了什么。 她让陈宝儿先回府,自个则上了陆行之的马车。 * 酒过三巡,已是深夜。 陆行之带着微醺的醉意走向马车,单脚跨上马车前忽地一顿,仿佛猜到什么,却也没停,径直坐到靠窗的位置。 斜对面,苏烟斜撑着脑袋,揉着太阳穴,似是困乏已久。 她半合着眼睑、神色淡漠,从头到尾未曾抬眸瞧过他一眼。 两人一路上相对无言。 到了太傅府,马车停稳,苏烟适才冷冷开口。 “念在你刚才也算是帮过我,我就不骂你了。” 那颗石子定是他扔的。 除了他,她实在想不到还会有谁看热闹不嫌事大、恨不能拍手叫绝起哄苏烟和别人干仗。 陆行之眉眼一挑,自动忽略她为何要“骂他”这件事,道。 “你还不笨。” 苏烟冷哼,无力与他做口舌之争,只望向他狭长的桃花眼、迎上他漫不经心的目光,一字一句道。 “勿让家人忧心,是男儿最基本的责任。” “以后每晚亥时前,必须归家。” “若是有推不掉的应酬,需得让下人传话,提前说明情况。” 陆行之嗤笑,大喇喇地将腿放在长桌上,整个人窝进软椅里,慵懒又傲慢。 “你比我娘管得还宽。” 苏烟已经下了马车,闻言停下,侧眸,纤薄的肩背挺得笔直。 “你可以不听。试试?” 另眼相看 永康帝为将士们举行的庆功宴,在喜乐宫。 庆功宴开始前,天子会到城外喜迎出征大军归来,城内行凯旋之礼,千家万户出门相迎。 陆行之骑在高头大马上,与天子同行,接受百姓的欢呼和拥戴。 他身披大红色斗篷、腰挂黑色赤金砍刀,威风禀禀、俊朗贵气。 他是主将,即便提前归京,该配合的礼节不能少。 所幸礼节不算繁琐,巳时两刻就结束了。 庆功宴设的是午宴。 列席以爵为先,先排国公府、再以侯、子等爵位往下排,等排完皇亲宗室,再按照品级排列朝中官员。 苏烟的父亲虽是正一品官员、深得永康帝敬重,也只得排在皇亲宗室之后。 陈宝儿是侯府之女,列席的位置不算靠前,但好歹在殿内,紧挨着喜乐宫的殿门。 再往后的,只能在殿外吹冷风了。 陈宝儿:“阿姐,今次太傅府就你一人参宴,你不若同我们坐在一起吧。” 苏烟婉言拒绝,“不麻烦姑父和姑姑了。” 虽然父亲不在,但规矩不能乱。 苏烟告别陈宝儿,在殿外寻找自己的席位。 就在这时,一位手拿佛尘的公公寻过来,是伺候在永康帝身侧的曲公公,态度很是恭敬。 “苏小姐,皇上在内殿特意给您留了位置,还请您随奴家过去。” 曲公公将苏烟引至姚夫人身侧。 姚夫人:“你这孩子,往哪去了?我和你陆叔正找你呢。来,坐我旁边!” 定国公陆仁忠是永康帝的亲叔父,地位尊贵、位列前席,在最靠近皇上的位置。 而这一桌只有三个席位。 苏烟:“......” 她若坐在这里,陆行之坐哪? 曲公公赶忙解释:“陆将军陪同皇上入席,这个位置是为苏小姐准备的。” 苏烟看向大殿的正中央。 那儿摆着龙椅、龙案和金碗银筷,而龙椅的左右两边分别放着一张软椅,其中一张软椅的高度和龙椅齐平,另一张稍矮些。 苏烟明白了,皇上的左边坐太皇太后,右边坐陆行之。 至于太后、皇后以及小皇子,坐在苏烟的正对面那桌。 * 按照宫宴流程,天子往往最后进入宴会厅。 隔间的休憩室内,永康帝和陆行之围坐在茶桌旁下棋闲聊。 永康帝:“你倒是把你媳妇儿看得紧。怎的,怕她在外头受冻?” 陆行之懒懒饮了口茶,“想看她一会儿如何挤兑我罢了。” 永康帝就笑,“能收复边疆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怎就治不了一个黄毛丫头?” 陆行之缓缓吹开水面上浮着的绿色茶叶,没说话。 永康帝又道,“大司马的事,你先别急着回绝朕。既然回京了,总得谋个职位。你是武将,若能在文职上有所成就,也能打破天下人对武将的看法。” 陆行之没急着回答,指尖把玩着的黑子却久久没有放下。 终于,他落下黑子。 “臣考虑考虑。” * 永康帝入席后,说了许多场面话,接着宫宴开始。 本就是为了归来的将士们接风洗尘,故而席间表演的节目多颂扬将士功绩。 有美人跳舞、佳丽凑乐,还有戏曲说唱、先生说话。 众人一边欣赏节目一边用餐。 女眷们为了维持端庄典雅的形象,往往不会吃多少。一番表演下来,肚子没饱,桌上的美食早凉透了。 陆行之对这些似是不感兴趣,除了偶尔和永康帝说几句话外,只有旁人向他敬酒时能有点表情。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单臂枕在椅背上,时不时打个哈欠。 姚夫人没忍住,桌底下踢了陆仁忠一脚。 她尽量克制音量,语调却是一点不温柔。 “你那么早把行之叫起来作甚?弄他在城外吹了两个时辰的寒风,他能不困么?” 天子出城相迎,陆行之作为将军,自然该在城外早早候着。 陆仁忠也意识到自个过于急切了,不该天未亮就把儿子架到马背上。 可说出来的话多少是不中听的。 “怪他自个,昨晚睡得太晚。” 姚夫人还想再说些什么,碍于场面只好作罢。 苏烟坐在姚夫人旁侧,将两位长辈的话一字不差地听去。 她望向陆行之,见他依旧散漫、姿态慵懒。 她心下难悦,用一种严厉且肃穆的眼神瞥向他。那眼神,像极了学堂里的老夫子,在警告课堂上不专心听讲的混世学渣。 这一眼,被陆行之准确地捕捉到。 他不仅不收敛,反整个人向后仰去,近乎贴在椅背上,还举起酒樽,挑衅似地睨向苏烟向下的唇角。 永康帝失笑,问旁侧的陆行之。 “你们两个,今年贵庚?”,又揽过陆行之,浅声道,“行了,别装了,打起精神来。你不是要看你媳妇儿挤兑你么?” 不等陆行之回答,永康帝对下座的太后说。 “听闻母后有请苏小姐为将士们作颂扬词。可有此事?” 太后笑道,“可不是?当时烟儿拒绝了,不知这几日改变主意了没?” 苏烟忽然被皇上点名提起,全场的目光自然落在她身上。 她是上京备受推崇的才女,写几首颂扬词自是不难。可她竟明言拒绝了太后...... 这不禁让人猜忌。 文人和武士归属不同阵营,虽没有明面上的矛盾,但大抵彼此瞧不起彼此。 文人嫌武士粗俗,武士厌文人做作,自先祖明文帝起便如此。 苏烟是文人的代表,私下为陆将军题颂扬词,那叫“抬举”; 可若是搬到明面上,为得胜的将士们题词,那意义就不一样了。 席间有文人脊背挺得笔直,颇为得意苏烟的“坚守”; 也有人闷声看热闹,想知道被搅入浑水的苏烟会如何应对。 更多的,则是前排坐着的有战勋的将士们,皆憋着一口闷气,个个脸红脖子粗。 苏烟放下碗筷,行至大殿中央,对皇上和太后行了一礼。 “请皇上和太后恕罪,臣女没有为归来的将士们准备颂扬词,是因为......” 苏烟顿了顿,神色变得凝重,“臣女想要歌颂另外一些人——那些仗死沙场、为国捐躯的烈士们!他们同样值得我们尊敬和缅怀。” 她娓娓道来,从边疆战事的恶劣到壮士们从军卫国、英勇赴难的大义和豪迈、从漠北老百姓的苦不堪言到现如今的国泰民安...... 又以古人鲍照的诗词为例: 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 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只有明君执政,朝堂上才会有如此多的英勇将士。 “这些阵亡的烈士们、被埋在黄沙里的烈士们,是辅佐皇上开创盛世的功臣!” 苏烟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震耳,砸在众人的心尖上。 半晌,殿内静若无声、落针可闻。 终于,也不知是谁带头鼓了掌。 ——“啪、啪、啪、” 一个、两个、三个...... 所有人起身。 掌声如雷鸣般响彻内殿、经久不停。 过了一会儿,永康帝笑着对左侧的太皇太后说。 “皇祖母,您听听?您这未过门的孙媳妇,可比您那孙儿会说多了。说朕是明君、说烈士们是功臣......说得好啊!” 太皇太后也笑着,“哀家认为烟儿说得对。既然烈士们是功臣,那就该赏!整好去岁粮食丰收、国库还算充盈。” 太皇太后发话了、百官群臣也在,更何况“国库还算充盈”,永康帝委实没有拒绝的由头,索性答应了。 “行,听皇祖母的。” 又问台下的苏烟,“那苏姑娘觉得,朕该如何赏赐烈士们?” 苏烟莞尔:“臣女是个俗人,若是有得选,当然是选钱。” 永康帝就笑,说俗得好、俗得接地气! 他当场叫来户部尚书,询问了烈士们的人数后,要求户部按照功绩发放抚恤金,每一笔都需落实到位。 此举对于阵亡将士们的家属,无疑是最切实际的。 对于活着归来的将士们,亦是莫大的欣慰。 坐在前排的将士们齐齐跪下:“谢皇上隆恩!” 这些将士们全是舞刀弄棒、流血不流泪的粗犷男儿,如今却是个个眸底含泪、声色哽咽。 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天来得有多艰难。 他们不满卫所制很久了,递交的折子也一年多了,却始终没有动静。 这次宴会上,皇上虽说没有更改制度,但好歹给烈士们发钱了。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永康帝丢了一大笔钱,多少是心疼的,问陆行之。 “你们两口子故意的?一个递折子、一个为烈士们发声?是串通好了来骗朕的钱?” “冤枉,”陆行之失笑,“皇兄最了解我。我若是想要钱,需得着这般拐弯抹角?” 话落,陆行之借着抬头饮酒,眸光不自觉看向苏烟。 他不禁笑着,细长的眼睛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 庆功宴散后,纪沐尘和霍修染将陆行之拉到一边。 纪沐尘:“嫂子太飒了!嫂子威武!以后我就是嫂子的迷弟!” 从前他不觉得文人有多了不起,甚至十分讨厌文人的咬文嚼字和酸腐气,可听了苏烟在喜乐宫的一番话,他全然改变想法了。 原来文采可以将武士们说不出的话精准地表述出来; 原来文采能让满朝百官佩服不已、更能让皇上心甘情愿地掏钱! 霍修染连连点头,“以前觉得嫂子脾气太大,陆哥管不住她;现在想想,是陆哥高攀了。” “你小子会不会说话?” 陆行之一巴掌拍在霍修染的后脑勺上,却是笑着的。 霍修染又道,“但我实在想不通,嫂子怎就这般聪明?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条有理、直击内心,好似很早就准备过了。” 纪沐尘也这样认为。 哪有人说得如此滴水不漏? 话里话外,虽是为了烈士们鸣不平,却句句夸赞永康帝......永康帝能不高兴? 很显然,苏烟并非临时起意。 “莫非嫂子得了哪位高人的授意?” 陆行之行在蜿蜒的廊下,看到远处的花园里,苏烟被一群世家小姐簇拥在中间。 世家小姐们叽叽喳喳,央着苏烟问东问西,俨然痴迷; 而苏烟神色淡漠,只微微点头轻笑,似极了园子里孤傲又淡雅的腊梅花。 陆行之:“你们猜?” 他想起在庆功宴上,苏烟即便之前拒绝过太后,太后亦不生气; 还有苏烟提起烈士们,她和太皇太后演戏般的一唱一和...... 更别说列席后,苏烟和两位长者默契又礼貌的相视。 陆行之笑了,“三年不见,我倒是小瞧她了。” 惩罚 烈士们能得到不菲的抚恤金,这让活着归来的将士很欣慰。 将士们高兴,邀陆行之到军营里喝酒,时间定在庆功宴结束后的第二日晚上。 陆行之前几日没睡好,加之今个起得早,他困得很,用了晚膳便早早回房休息。 天未亮,他被一阵悲切的哭声吵醒。 是披头散发、神志混乱的姚夫人。 她赤着双足站在冰冷的院子里,身上仅胡乱裹着一件狐裘,似是出门的时候过于慌张,没得及穿鞋换衣。 见着陆行之推门出来,她于寒风中瞬间清醒,急急上前抱住他。 “娘做了个梦,梦见你在战场上,在战场上被敌人追、被敌人打!” “你流了好多血,倒在雪窟窿里,把白色的雪都染红了!” “娘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母亲的眼泪不值钱,大把大把地往下落。 哭到动情处,整个人如破败的小舟在漆黑的夜里摇摇晃晃。 陆行之:“娘,梦都是反的,儿子好好的,没事。” 他一边宽慰母亲,一边将母亲迎入房内,又命仆从拿来鞋袜替母亲换上,还讲了很多塞外的风光。 说那儿除了打仗,还有牛羊青草、蓝天碧水; 说那儿的胡民很热情,会拿出珍藏的马奶酒招待过路的陌生人。 姚夫人坐在软塌上,不知道听进去了没,一遍又一遍抚摸陆行之的脸。 起初她的动作格外粗鲁,将他的脸揉得变形;后来她温柔了些,不再哭不再歇斯底里,呼吸渐渐平稳。 她说:“那你以后还去打仗么?” 陆行之:“战事结束了,儿子以后就在家陪您。” 姚夫人颤颤巍巍地笑了,眼尾上扬的时候,细纹陷在岁月的痕迹里。 “我刚才......有没有吓到你?” “没,”陆行之摇头,“就是您流泪时鼻涕有点多,将儿子的衣裳弄脏了。” “兔崽子,哪有嫌弃娘的!” 姚夫人缓过神后来了精神,教训儿子的时候中气十足。 她打量了一番屋内的装饰。 “我先前放在浅廊上的两双皮履呢?一双蓝色一双粉色,是我特意去灵隐寺为你和烟儿求的,能保佑你们和和美美的。” 陆行之想起来了。 前几日苏烟收拾他寝卧的时候,将那两双皮履放进了最左侧的衣柜里。 “娘,在衣柜里,没丢。” 姚夫人说晓得了,又絮絮叨叨念了些旁的,多是叮嘱陆行之注意身子、好好待苏烟之类的,而后在麽麽的搀扶下回了自个的院子。 陆行之站在门框处,安静目送母亲离开,却在下一刻,淡淡的眸光变得幽邃且犀利。 他唤来府上的管家:“夫人何时得的睡惊症?可有请大夫瞧过?” 管家解释,是三年前。 那个时候陆行之远赴边疆,姚夫人时时抱着他的衣物哭,晚上更是睡不着觉、被噩梦惊醒,说一些糊里糊涂的话。 定国公请御医瞧过,还花重金请各地名医诊治,却没什么效果。 大夫们说是心病,心病只有心药医。 “后来还是苏小姐想的法子。她搬来兰宇轩,住在您的寝卧里,夜间也不熄灯。” “夫人晚上惊醒到兰宇轩来找您,苏小姐就整宿整宿地陪着,陪夫人哭陪夫人笑。日子长了,夫人就慢慢走出来了。” 提起那段日子,管家心有余悸。 定国公府地位显赫、吃穿不愁,过着人上人的生活,可谁也不知道,府里上上下下家丁的心都是纠着的。 管家:“少爷您别担心,夫人已经好多了,这两年极少犯病。只要您日后过得好,夫人就好。” 陆行之静静听完,沉默良久。 儿行千里母担忧,自古以来母爱都是温暖的、隐忍的。 他远在边疆,时常与家中书信往来,却从不曾知晓这些。 他不知晓母亲生病、不知晓父亲当初的束手无策、也不知晓有人在拼尽全力替他尽孝...... 他在厅堂站了许久。 他转身回到里屋,打开衣柜,拿出那双被苏烟收起来的皮履,放在他床边的浅廊上。 * 太傅府,墨兰苑。 苏烟用过晚膳,坐在窗畔的桌案前查看账本,素指快速地拨动玉珠,计算着怎样开源节流,熬过难捱的不宽裕的日子。 桌角白玉灯随风轻晃,昏黄的烛火跳跃。 烛光打在她精致的面容上,衬得她半边脸明亮、半边脸昏暗。 她没有抬头,专注着手上的动作,问如意。 “书坊的账结到了么?” 苏烟平日里闲得无事的时候,会将自个的诗词字画放到书坊售卖。 算算日子,书坊该给她结账了。 如意:“奴今个上午去问过,书坊老板说最近行情不好,您的字画还没动呢。” “怎会这样?” 虽说苏烟的收益受行情影响浮动颇大,但此前多多少少能有些,不似今次,一幅字画也没卖? 苏烟放下珠算,拧眉思考了会,决定明日亲自去趟书坊,看看情况究竟如何。 又听得如薇抱怨,“要奴说,还是怪苏二婶过于算计,趁着老爷外出、没人给您撑腰,故意克扣您的月钱!” 苏烟笑了,“近日可有瞧见二叔去茶馆打牌九?” 如薇,“没有啊!苏二爷这段时日在家遛雀儿,没出门呢!” 苏烟又问:“那表哥可有约朋友出去吃饭?” “没呢,”如意拨弄着罩灯里的灯芯,“喜林堂那边规矩得很,没啥事几乎人人都在院子里歇着,狐狸精也安分了好多......” 如意的话头忽地一顿,似是想到什么,看向如薇。 两个丫鬟瞬间耳尖泛红,哀怨的底气便弱了三分。 喜林堂是苏二爷一家居住的院子。 自打太傅大人外出后,喜林堂禁了一切需要花销的娱乐活动。 平日里用膳也没几个菜,还多是素菜,难得见到一回肉渣子。 就连墨兰苑的丫鬟们也比喜林堂那边吃的好。 如意如薇不得不承认,“相比起来,苏二婶对自个院子里的人更加严苛,对我们墨兰苑算好的。” 苏烟就笑,两个丫鬟总算想透彻了些。 狐狸精安分可不关喜林堂的事,是苏烟上次的“点拨”起了效果。 至于苏二婶...... “二婶并非苛待我,而是以前过多了穷日子,哪怕手头有钱,也要一分掰成两分花,尤其是爹爹外出、账上只出不进,她着急。” “ 二婶心地不坏,只是过于节省罢了。” 如意如薇想了想,觉得小姐说得在理。 “是奴们浅薄了。” 苏烟拿起账本再次翻阅。 她查看的是太傅府近年来所有的进账和开销,其中有一笔钱数额不小,每年按时按点由管家汇出。 苏烟:“管家可有解释这笔银子用往何处?” 如意,“奴下午去取账本的时候,管家说过,这笔钱是老爷的私事。” 既然是私事,那就问不得。 可是......爹爹为何会固定往别处汇钱? 苏烟想不通,暗自记下银子汇出的钱庄名字。 她又从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串银钱,不多,买点便宜的胭脂水粉、零嘴小吃还是够的。 若是节约点,寻常的三口之家能用上一个月。 “这点钱送去给那对母女。” 那对母女是父亲的近身侍卫带回来的,按照父亲的意思安置在偏院。 由于父亲没有表态,管家便没安排,打理后院的苏二婶自然不会傻到主动给偏院送银子。 如意愣住:“......可是小姐,那对母女来历不明,而且府上风言风语的,您没必要待她们好。” 苏烟,“如果她们过得好,那母亲不至于穿得如此寒酸,那女儿更不至于捡你丢弃的半截瓜条。” “去吧。既然来了我们苏府,还没有叫人饿死的理。” 苏烟安排妥当后,清点了她抽屉里用来应急的银钱。 那是她的秘密小金库。 哎,如今也剩得不多了。 苏烟喝了杯牛乳茶,揉了揉发紧的额头,索性不想了,沐浴后准备熄烛睡觉。 无意中瞥到对门定国公府上的灯还亮着,看位置是藏香阁,姚姨居住的院子。 苏烟,“怎的姚姨还没睡?快亥时了,陆行之还没回来么?” 如薇摇头,“没。听说在军营里喝酒,昨日就约好的。” “又喝酒?” 苏烟转身的步伐匆匆,稳了稳,自嘲般冷笑一声。 她吩咐丫鬟们重新为她梳妆打扮:“备马车,我要去军营。” * 军营里,陆行之和将士们正在喝酒。 他总感觉自个忘了什么,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究竟是什么事,他偏生想不起来。 有将士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 “陆将军咋了?今个晚上一直不在状态啊。难道您和我们这些成了家的汉子一样,怕回家晚了被婆娘训话?别怕,早着呢!” 纪沐尘忍不住笑,提了一壶酒歪在陆行之身上。 “陆哥才不怕老婆!陆哥最怕的,是抄—写—佛—经!” 陆行之是个学渣,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最怕的不是打架斗殴被夫子训话、也不是被陆仁忠抽藤条,而是抄佛经。 也不知是哪个混蛋向祭酒贡献的馊主意,每每祭酒被陆行之气到没辙的时候,就让陆行之跪在学堂抄佛经。 那密密麻麻的字,歪来拐去的,跟鬼画符似的,他一个也不认识! 更别说抄了。 能要他半条命!! 往事不堪,陆行之实在不愿提,随口问道。 “什么时辰了?” 霍修染:“亥时刚过。再来一坛?” “亥时”两个字如劈人的雷,让陆行之刹那间想起“极其重要的事”。 就在这时,他看见苏烟从军营的大门处走来,身后跟着四个婢女和殷切陪同的两个值守将士。 苏烟的神色很淡,脸上瞧不出什么表情。 她冷冷地走到他跟前,用了最平静的语调。 ——“我说过,每晚亥时前,必须归家。” “若是有推不掉的应酬,需得让下人传话,提前说明情况。” “你既没有按时回家,也没有提前给府上捎信。” 言罢,苏烟拿出一本折叠整齐的佛经,铺陈在他面前。 “抄吧,十遍。不抄完不许回家。” 道歉 热闹的军营刹那间陷入死寂。 军营中有少许将士认识苏烟,比如纪沐尘霍修染;还有一些昨日在喜乐宫的内殿见过苏烟,更多的则只是听过其名。 “哪里来的小妮子?胆敢这般和将军说话!” “还有值守的,怎么回事?怎能放女子入军营!” “你闭嘴!这是苏大小姐,将军的未婚妻!” “......昨个在庆功宴上让皇上为烈士们发钱的那个?......!!!” 苏烟的名号在军营里早传遍了,将士们对她多怀有敬畏和佩服之情,哪怕苏烟面有微愠,也不影响将士们亲近她。 “......苏小姐?您请上座!请!!” “还不快把炭火烧旺些?别冻着人家!” “拿酒来!上菜上菜!我要敬苏小姐一杯!” ...... 军营比不得外头,将士们所用所物皆是最简。 木质长凳配没有花纹的瓦口大碗,一盘花生米能下几坛酒。 饶是如此,陆行之的兵一点不邋遢,将军营收拾得干净整齐,连喝过的空坛子也是规规矩矩地堆叠在一处。 苏烟婉拒将士们的殷切。 “多谢你们,今日就罢了。我改日再同大家饮酒。” 言罢,她的目光不偏不倚、不惧不躲地落在陆行之身上。 那被她铺陈开的佛经就躺在陆行之面前的桌上。 纪沐尘赶紧解围:“嫂子,有什么话慢慢说,别气着啊,伤了身子不划算。” 霍修染瞪向笑着的纪沐尘:“有什么好说的?明显是陆哥错了,该罚。” 纪沐尘一脚踢向霍修染,“去你的!” 陆行之一直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夜风带着露水的气息,沾染在她白皙的面庞,将她小巧的鼻头冻得红红的; 她吐出的每一口气在空中都氤氲成白色的雾。 她的眸子是黑褐色的,干净、清冽、明亮,同时又是刚强且执着的。 沉默总是尴尬。 有那么一瞬,苏烟甚至认为,颜面扫地的陆行之会直接将她轰出去、或是单手将她拧起来扔进马车里。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字。 “好。” 他平静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似在回应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这让苏烟竟一时间理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 她微微蹙眉,听到他再一次的重复。 “我说好。” 苏烟这下听清了。 他没有想要刁难或者拒绝她,只是单纯地回应。 “不是,陆哥,”纪沐尘故意干咳一声,“要不,你再想想?讲个价?” 嫂子要求抄十遍,不是“四”遍,依着陆哥抄写佛经的速度,非得折腾整宿不可! 纪沐尘想替兄弟求个情,四遍不行,五遍六遍也将就啊! 可话没说出口,苏烟已经走了。 陆行之,“拿笔墨来。” “陆哥,你来真的啊?!” 纪沐尘一扇子打在自个的后颈上。 军营外,苏烟上了马车。 透过半掩的车窗,她看见将士们忙作一团,将好几张长桌拼凑在一起,研磨的研磨、铺纸的铺纸。 而陆行之正对着密密麻麻的佛经,一笔一划地抄着。 * 翌日,苏烟用过早膳后决定去书坊看看,看看最近的行情到底如何?为何她的字画一副没卖? 出门之前,她让小厮去侯府约上陈宝儿。 小厮还没回来,陆行之倒来了。 他站在院子外头的篱笆墙那儿,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沓牛皮纸,全是昨夜抄写的佛经。 他将抄好的佛经递给苏烟。 “十遍。” 他的声音厚重、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他的面色略显憔悴,眸底乌青、有藏不住的红血丝。 他没有换衣裳,依然穿着昨夜的赤黑色锦袍,靠近苏烟的时候,她能闻到他身上微醺的酒香和晨露的清冷。 苏烟淡淡扫过他手中的佛经,没有接。 “知道了。” 她转身要走,却被他一个侧身拦住。 陆行之,“我没有找人代抄。” “看出来了,”苏烟的声音冷冷的,“你的字状若鸡爪,很好认。” 这回陆行之倒没反驳她,只凝视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 他一字一句道。 “我忘了。” “没有下次。” 似乎男儿都有个通病,就是很难将道歉的话说出口。 如若他们犯了错,往往会选择不逃避过往、正面应对且表明今后的态度。 初春的天寒得很,簌簌冷风吹得院子里的梧桐树新芽乱晃。 就在这时,刺眼的金辉穿过厚重的云层,带着旺盛的生命力,洒在陆行之宽阔的肩头、洒在苏烟流畅的鬓角。 不一会儿,寒意散去,热度渐升。 苏烟微眯着眼,开年后第一次感受到春日的温暖。 她往后退了一大步,让出进院子的路。 “用过早膳没?我屋里有甜酒汤圆,温着的。” * 身后的婢女们很有眼力见,赶忙将陆行之迎进来。 原本已经收拾妥当的小厨房重新燃起灶火,没多时便有热气腾腾的糯米蒸糕、红糖馒头、水煮茶叶蛋等端上桌。 菜式虽比不得定国公府丰盛,但胜在小巧精致、口味香软。 陆行之不挑食,坐在八仙桌前亦不拘谨,净过手后端起碗筷。 他用膳时速度不慢,吃相却文雅,每样小食都来一份,也无需谁布菜,很好伺候。 苏烟给他盛了一碗甜酒汤圆。 他饮了一口,忽地抬眸。 “你做的?” “嗯,”苏烟应下,“可是太甜了?我多加了块红糖,是有些腻。” “没有,挺好。” 陆行之答完,继续用膳,用勺子舀甜酒汤圆的时候,动作放慢了几许。 他唇侧没有笑意,上挑的眉宇却柔和,远不似先前那般锋利。 如意如薇忍不住低头浅笑,相视一眼后,带着婢女们无声无息地退下。 算一算,陆行之上一回被苏烟请进墨兰苑,还是四年前。 其实从前两人的关系,虽算不得好,但至少不像现在这般扭捏。 若不是四年前的那件事...... 苏烟收回思绪,想起两人这段彼此都被束缚的婚姻。 她问陆行之,“关于我们的婚事,你有什么想法?” 陆行之正在吃蒸糕,闻言没有抬头,只说。 “......你呢?” 苏烟沉默了,堵在喉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这顿早膳,近乎在两人的沉默中度过。 陆行之也没客气,似乎真的饿了,将盘子里的小食吃得七七八八。 武士食量大,苏烟晓得,可她和他共膳多回,竟不知他肚皮如此能装。 他已经饮下三碗甜酒汤圆,正欲再盛一碗时,苏烟端开瓷蛊。 “好了,你已经吃饱了。” 陆行之:“......” 他端着的青花瓷碗尚停留在空中,忍了忍,道, “好像我们以前学的用餐礼仪不是这样的。” 时下用膳讲究颇多,尤其是宴请宾客时。 主人需得陪同在侧;宾客不落筷、主人亦不落筷;席间主人更不能有催促宾客、驱赶宾客之意。 陆行之虽是“熟人”,但好歹是苏烟请进来的“客”。 苏烟明白,却依旧收走他的碗筷。 “你吃完了我中午吃什么?” 她一面撵人走,一面看向对面的定国公府,“你若实在没吃饱,叫你家麽麽再给你煮碗面条。” 陆行之如山的剑眉微蹙。 他张了张唇,似是想说什么,却一句话没说。 不过他走的时候,硬是当着苏烟的面,把剩下的茶叶蛋全打包了。 * 苏烟和陈宝儿去了趟书坊。 从书坊里出来后,苏烟的心境甚是低落。 书坊老板说,近日时兴话本,像什么人鬼殊途虐恋啊、书生上京赶考偶遇富家女呀,等等这一之类的,颇受年轻人欢迎。 相反,像苏烟这种高雅的诗词作品,鲜少有人问津。 文人售卖自个的诗词作品,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不用真名,用不起眼的笔名。 苏烟的诗词一没名气、二不时兴,销路不好也在情理之中。 陈宝儿安慰她,“阿姐别灰心,这不过是暂时的。你比我写得好多了,你至少卖过好多本,不像我,一本也没卖出去呢!” 陈宝儿的诗词放在书坊阁楼的最角落,恐早已蒙了厚厚的灰。 苏烟苦笑,若不是最近拮据得很,她哪里犯得着纠结这点银钱...... 陈宝儿,“书坊老板不是说三日后有个售卖活动么?” 书坊的售卖活动往往会邀请不少富家子弟,也会有文人推荐中意的书籍。 若是运气好,遇见一两个喜爱她诗词的顾主,指不定也能卖出几本。 苏烟,“行,到时候咱俩去看看。” 商谈间,苏烟看见陆行之穿过西街,行至一间铺口门前饮茶。 和他同行的还有纪沐尘和霍修染。 陆行之应是沐浴过,换了件白色的锦袍。 他皮肤白净、五官俊朗,清雅的白色能削弱他凌厉威严的气势,让他看起来不再难以亲近,且有一种俊美的少年感。 苏烟缓缓移开眸光,正对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 小女孩赤着双足跑过来,缠着她和陈宝儿买腊梅花。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得早,六七岁的年纪,吃不饱穿不暖,还得天不亮就去山上采腊梅花,再背着小竹篓到街市上换点碎钱。 往常遇上这种孩子,苏烟怎么着也会接济一二。 可是今日...... 陈宝儿也很为难,“小妹妹,不是姐姐不帮你,实在是快月底了,我那一两银子早用光了!” 陈宝儿说完,满怀希望地望向苏烟。 小女孩也跟着抬头,望向通身富贵、怎么看都是个有钱人的苏烟。 苏烟实在不忍心拒绝,指向不远处正在饮茶的陆行之,对小妹妹交待。 “瞧见了没?那个穿白色锦袍的、腰间别了一把大刀、长得有点好看的大哥哥?” “问他要,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冤大头 苏烟站在街道的这一头,看着小女孩奔向斜对面的陆行之。 陆行之等人坐在铺口前饮茶。 隔得太远,苏烟听不清小女孩对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见三个大男人同时一怔; 接着纪沐尘笑着用扇子拍了下陆行之,陆行之就回头望向苏烟。 这下好了,连素来最严肃的霍修染也笑了,还推了陆行之一把。 真不知这伙人究竟在笑啥? 陆行之倒没说什么,默默拿了串银钱给小女孩。 陈宝儿:“阿姐,陆哥真大方!那串银钱不少哩!” 苏烟抬手撩了额间散落的碎发,没回话,只看向徐徐转过身去的陆行之。 这让她想起三年前的他。 那是一个冷风簌簌的春日,不知他究竟发了什么疯,从国子监放学回来后,一把大火烧了堆叠如山的书册。 他站在火光缥缈的院子里,少年桀骜的背影如松,以枯枝为剑,写下“不杀敌寇不回京”几个大字。 彼时的边疆战事混乱,朝廷派出的几任将军全部阵亡。 参军,意味着保家卫国、热血激昂,同样也意味着很可能有去无回、战死异乡。 陆行之是定国公的独子,是当今皇上的亲堂弟、是太皇太后的亲孙儿。 照说,男儿报效祖国,是多么光宗耀祖的事,可抛开家国大义不谈,他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战况又严峻,爹娘哪里舍得? 母亲姚夫人死活不同意,哭得肝肠寸断; 父亲定国公更是将他罚跪在书房、生生打断了好几根藤条。 也未能改变陆行之想要参军的决心。 他离别上京那日,黎明的光束刺破灰暗的云层,洒在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他迎着光,骑在马背上,肩头上的日辉是金黄色的、耀眼的。 一如此刻明媚又温暖的春日。 苏烟淡淡垂眸,收回思绪,转身往回走。 忽然,一个小厮跑过来,说是太傅大人给定国公来信了,应是商议苏烟和陆行之的婚事,问苏烟是否需要去定国公府坐坐? 苏烟想起她昨日查账,发现爹爹会每年定时往别处汇钱。 她微微拧眉,没回答去或不去,只应。 “知道了。” 书坊距离太傅府算不得远,隔了横向的两条街市,便是行得慢些,也就一炷香的脚程。 陈宝儿家住在侯府。 两人能同行一段距离,不长,在街道尽头的三岔路口就该分别了。 陈宝儿却拖着苏烟不放,几番欲言又止。 苏烟:“说吧,别憋着了。是不是已经查到了?” 昨日苏烟发现爹爹的“私事”后,想起姑父和德通钱庄的掌柜多有往来,于是深夜写了封手书给陈宝儿,让陈宝儿帮忙查一查。 查查爹爹这些年在德通钱庄汇的钱,都汇到哪去了? 陈宝儿自是放在心上,想尽一切法子,赶在见苏烟之前弄到答案。 陈宝儿将一方小纸条交给苏烟。 “阿姐,先说好,你可得......稳住啊!” 纸条上只有短短几个字:淮州通县。 巧了。 那对被父亲安置在偏院的母女恰好来自——淮州通县。 * 苏烟和陈宝儿分别后,往家的方向走。 想必此刻定国公府里头,陆叔正在翻阅爹爹寄来的信件。 苏烟心下烦乱,没有去定国公府,而是回了太傅府。 堪堪入了大门,见一道宽阔的白色身影堵在蜿蜒的廊下。 是陆行之。 他跨坐在扶手栏上、背倚着红色的廊柱,一条腿懒懒地半弓着,另一条腿斜吊着。 他悠闲地望向她,似乎笃定她会经过此处。 “娘叫你过去用午膳。” 苏烟猜到了。 某些事情不是她想逃避就能解决的。 她和陆行之并肩走向定国公府的前厅。 褐色的大理石台阶冰凉,罗纱裙摆下的莲足纤纤无声无息。 因着心中有事,她行得比往常慢。 陆行之也没催促,行在她的右后侧,比她还要慢上半步。 浓烈的金辉穿过假山旁的芭蕉叶,洒在雕花的木质屋檐下,将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拖得很长。 他忽地侧眸。 “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 苏烟想了想,“多谢陆将军慷慨解囊。” 她将一束腊梅花塞到陆行之手中,又数了数腊梅花的花骨朵,正色道。 “陆将军要是勤快些换水,能养个十天八日。” 朵朵腊梅芬芳,簇拥在褐色的枝头,小巧又精致。 那些紧实的花苞儿,只需一个瓷瓶和少许的阳光,便能在窗前肆意地绽放。 陆行之晃了晃腊梅花, “就这?” 苏烟,“不然呢?” 清冷端庄的美人儿即便说话时用词疏离,语气也是温温柔柔的。 她站在他的阴影里,白皙的芙蓉面微昂,那鸦羽般的眼睫在金辉里落下傲娇的弧度。 他微微侧眸,避开她的直视。 片刻后,他将腊梅花反手负在腰后,大跨步走向书房。 “晚些再问你。” * 苏烟去了前厅。 前厅里,姚夫人正在翻看从前的家书,全是这三年陆行之从边疆寄回来的,装了满满一个大箱子。 姚夫人如数家珍。 “这是行之刚抵达漠北的时候,说那儿的馕好吃得不行,他一天不吃馋得慌。唬谁呢,就是块硬邦邦的饼,能好吃?” “还说那儿天蓝蓝的、草原绿油油的,风水甚是养人。嗨,我又不是没见过?从边疆回来的将士,个个晒得黢黑!” 明知儿子在哄她,姚夫人还是甚感欣慰。 她将堆叠的信件一封封整理好,小心翼翼地放回箱子里。 忽地,姚夫人似想起什么,话头一转。 “兔崽子一点不窝心!这些年我们寄给他的信,他全扔了,一封也没带回来!” 姚夫人每次给陆行之回信,都会让苏烟代笔,故而那些满是母爱的温暖,全是苏烟一字一句细细写下的。 苏烟笑道,“路途过于遥远,陆哥哥带着不方便。他心里头有您,您是晓得的。” 姚夫人不回话了,素手随意搭在怀里抱着的白毛哈巴狗肚皮上。 哈巴狗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露出狗脖子上戴着的五彩链子。 链子甚是精致,有红玛瑙、黄晶石、绿翡翠等,颗颗不重样,被打磨得光泽细腻。 苏烟,“姚姨,您何时给乐乐买的链子?多好看的。” 哈巴狗的名字叫乐乐。 苏烟不问还好,一问姚夫人更气了。 姚夫人自然不会说链子是陆行之送的,但心头到底嫌儿子过于没心没肺,对狗都比对媳妇好,又则能讨媳妇欢喜呢? “咱不稀罕,啊?姨给你买更漂亮的!” 苏烟,“......” 她不稀罕,她就随口一说。 苏烟正要解释,听得书房里传来陆仁忠气急败坏的怒骂: ——“哪有老丈人不回来就举行婚礼的?这于理不合!三月和五月,就差两个月而已......” “定好的日子......是,皇家定好的日子不好违背,但事出有因......” “你这逆子,何时这般讲究了!” ...... 书房距离前厅不远,陆仁忠的声音又大,苏烟想听不见都难。 姚夫人握住苏烟的手,宽慰道。 “你爹有事,在路上耽搁了,恐怕赶不及回来。” “不过你放心,不管怎样我们一定将你俩的婚事办得风风光光的,绝不委屈你!” 提起父亲,苏烟心头的那根刺愈发尖锐。 他为何每年往淮州通县汇钱?汇的还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为何每年向皇上请旨去淮州考察民情? 他去淮州是不是为了看望那对母女?那些钱是不是汇给了她们? 他和那对母女究竟有什么关系?那个心智不全的痴傻女儿又为何和自己长得如此相似...... 苏烟不敢去想。 她怕那些难以启齿的猜测会变成事实。 苏烟掩下长睫下的冷辉,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装作无事。 “辛苦陆叔和姚姨。” * 用午膳的时候,陆仁忠的脸色始终不大好,陆行之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心安理得地大快朵颐。 陆仁忠:“你就别进宫了,皇上不会由着你胡来。” 陆行之和苏烟的婚事是皇上御赐的,定在三月初八。 可苏烟的父亲是皇上的太傅,皇上无论如何也会卖太傅一个人情,等着太傅归京了,再择日为小两口举行婚礼。 婚期具体改在哪日,陆仁忠已经算好了,就在艳阳高照的五月。 陆行之不同意,坚持婚期按原定的日子举行。 “爹,儿子自有办法。” “......你!” 陆仁忠自认和儿子扯不清楚,尤其是礼节道义,陆行之自有一套行为准则,根本不理睬世俗的看法。 陆仁忠想起儿子在书房里说的话。 ——“老丈人不在就不能举行婚礼?那我们得抓紧了。要是苏伯父在回来的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苏烟得守孝,还得耽误三年。” 听听?听听! 这都是什么混账话!!! 陆仁忠心中有气,又不好过分纠结同一个问题,遂指向陆行之拿了一路的腊梅花。 “一个大男人,成天搞这些花花草草做什么?娘们唧唧的!” 陆行之一愣,半晌后指向身侧的苏烟。 “这是她......” “她什么她?”陆仁忠气道,“别什么都赖烟儿,烟儿不帮你顶罪!” 陆行之:“......” 行,您说什么都是对的,只要您高兴。 * 用完膳,苏烟留在前厅陪姚夫人唠嗑。 陆行之先是回了趟兰宇轩,换了套稍正式些的墨蓝色锦袍,又回到前厅,给自个沏了盏热茶,站在窗畔悠闲地晒太阳; 那位置不偏不倚,恰好挡住姚夫人头顶暖洋洋的日头。 姚夫人瞪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抱着哈巴狗移了个位置。 陆行之似乎没察觉,拿着茶盏在前厅晃悠。 他身形高大、壮硕如山,分明是随意走动,却正好截了雕花窗泄进来的阳光。 姚夫人被烦到不行。 “你晃来晃去干什么?你晃得我头疼!” “你不是要进宫面圣么?还不走?!” 陆行之没有回答姚夫人的话,而是反问。 “娘.......您不是要午睡么?” “午睡?我不午睡!我和烟儿正聊得热乎呢......” 姚夫人话头一顿,似是意识到什么,忙扶了扶额,佯装困乏的样子。 “你别说,我还真有点困了。烟儿啊,姨就不留你了,姨先回房休息。” 苏烟应下,目送姚夫人在麽麽的搀扶下离开。 剩下的仆从很有眼力见,纷纷退下。很快,前厅里就剩下苏烟和陆行之。 苏烟淡淡一瞥,瞥向陆行之。 “装够了没?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行之也没藏着,直接问她。 “别人找你买花,你干嘛唆使对方找我买?” 苏烟想起来了,用膳之前陆行之提过,还有问题要问她。 她直直迎上他的审视,回答得理直气壮。 “我是你未婚妻。如若让旁人晓得我没钱买花,你岂不是很没面子?” 陆行之,“......苏大小姐也有穷的时候?” 苏烟抬头望窗外的天,神色难得悲切。 “是啊,我最近穷得叮当响。” 袒护 陆行之去了乾德宫。 红墙黄瓦的暖阁里,厚重精致的帷幔掀起一角,丝丝春寒伴着腊梅花香在檐下轻荡。 窗畔,缕缕青烟从金色的八角炉鼎缓缓升起。 永康帝侧坐在华贵的龙椅中,瞥一眼执着的陆行之。 “你确定不是在坑朕?” “太傅的性子你最了解,他能在朕的耳边磨出茧来。朕可不想在他出公差的时候,将他女儿直接嫁入定国公府。” 太傅是永康帝的教导先生,自永康帝幼时便辅佐在侧。 先不论太傅是朝中重臣,且单单这层关系,永康帝在处理陆行之和苏烟的婚事时,也会格外谨慎。 陆行之眸色微暗,缓缓放下琉璃茶盏。 “那我去找皇祖母。” “......少来这套。”永康帝拦下佯装起身的陆行之,顿了顿,“三年都等了,多等不了两个月?” 陆行之徐徐望向窗外。 他紧抿着单薄的唇线、微蹙着眉头,敛下慵懒又散漫的姿态,正色道。 “皇兄知晓我在意的不是此事。” “朕明白,” 某些事情无法说得太直白。 永康帝不好明讲,干脆借着此话题,语重心长地劝说。 “既然你如此在意、如此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为何不愿做大司马?早日实现当初的抱负不好么?” 陆行之:“......” 绕来绕去逃不开“大司马”这件事,偏生他不想提。 “看来,我还得去趟皇祖母那儿。” 陆行之话落径直往门外走,恰在这时,一道慈睦且中气十足的老者声音在门外响起。 “是哀家的乖孙在说话么?哀家不请自来了。” 是太皇太后的声音。 永康帝一怔,似是没料到,低声问旁侧的陆行之。 “你故意的?” 陆行之,“冤枉。” 众人将太皇太后迎进来。 年近古稀的老人,虽已两鬓斑白,身子依旧健朗、精神矍铄。 她看向永康帝。 “行之和烟儿的婚事按照原定的日子举行,三月初八,不改了。趁哀家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就让哀家操持这桩婚事。” 永康帝料定皇祖母为了此事而来,却没料到皇祖母如此干脆利落。 他很是为难。 “皇祖母愿意操持婚事,孙儿自是求之不得,这也是两位新人的福气。可太傅大人尚未归京......” “没什么可是的,” 太皇太后打断永康帝,“有任何问题尽管往哀家身上推。你若是不好说,让太傅来找哀家!” 太皇太后的身份和地位摆着那儿,便是和苏家结为亲家,那也是太傅大人的长辈。 太傅纵有千万个不满意,碍于情面也只能闷声往肚里吞。 永康帝适才放下心,“全听皇祖母的。” 陆行之拱手行礼,“多谢皇祖母。” 太皇太后笑着,简单交待几句后,拉着陆行之往后花园走,说是腊梅园的腊梅花就快谢了,再不赏可得等来年。 花影浮动、暗香寥寥,朵朵瘦萼垂于枝条。 腊梅园里,太皇太后握着陆行之的手,细细打量边疆风沙在他眼角落下的痕迹。 她的语气多少带了几分怨气。 “你这孩子,回京了也不来看望哀家。远没你爹有孝心!” 不远处蜿蜒曲折的石径上,陆仁忠的身影从迎春花藤蔓下一晃而过。 从他行走的方向上判断,他应是刚从太皇太后的长乐宫出来,打算出宫门。 陆行之恍然间意识到什么,却也没点破,笑道。 “孙儿该罚,请皇祖母莫要手软。” 说着弯下腰来,将后脑勺送到太皇太后跟前。 宽阔挺拔的男儿,做起此事来,还是儿时没脸没皮的模样。 太皇太后笑着拍了他一下,哪里舍得真打? 她话锋一转,提起先前的事。 “还是你说得对,卫所制由祖上制定,要想废除实在困难。” “既然废不了,就先给将士们寻些切身的利益,也不枉为稳定军心的一种方式。” 陆行之颔首,“此事多亏皇祖母周旋。” 太皇太后笑着,“是你媳妇儿聪明,一点就通!”,想了想,又道,“怎的没见你和她一道入宫?些许日子不见,哀家怪想她的。” 陆行之沉默着,忽地就不说话了。 太皇太后毕竟是过来人,总是看得格外透彻,能将小年轻的那点心思猜个大概。 “还在为四年前的事生气?” “那时烟儿还小,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哪懂什么情情爱爱爱?多半是你误会了。” 陆行之剑眉紧蹙,没否认内心的想法,只说。 “她现在有皇祖母和太后撑腰,在家的地位也比我高,我哪敢生她的气?” 太皇太后笑着瞪他一眼,“就你贫嘴!” 陆行之也笑,“只要皇祖母高兴,孙儿时时带她去您的长乐宫。” 太皇太后说好,询问陆行之对于大婚有何要求?若是没什么特别忌讳的,一切交由钦天监安排。 陆行之本就不在意繁文缛节,全凭皇祖母做主。 太皇太后,“那哀家看着办,总归不会委屈你和烟儿。对了,皇上提议让你做大司马的事.....” “皇祖母!” 陆行之边说边往腊梅园外走,“孙儿还有事,改日再来叨扰您!” 言罢,也不等太皇太后回话,行完礼匆匆离去,徒留太皇太后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叹气。 出了东直门,陆行之远远地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停在宫门口。 车夫是定国公府的下人,却不是下午送他入宫的那位。 陆行之行至马车外,拱手朝车内拜了拜。 “多谢爹成全。” 陆行之晓得车内坐着父亲大人,也猜到皇祖母之所以“恰好”出现在乾德宫是源于父亲。 马车的帘幔从里掀开,露出陆仁忠不苟言笑的脸。 “你别以为我是为了你。我和你苏大伯二十多年的交情,可不能因为你们两个的婚事生了嫌隙!” 陆行之就笑,也不反驳。 恰有同僚经过,盛邀陆仁忠和陆行之去茶楼小酌,被陆仁忠婉拒。 “下次吧。行之难得回来,我同夫人说好了,要多回府用膳。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才好!” 转头敛下笑意,恢复惯有的肃穆神色,对陆行之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上来!” * 陆行之和苏烟的婚事最终定在三月初八。 这几日,闲言碎语传得很快,苏烟尚未弄清那对母女的真实身份,上京城有关对方的谣言已然肆起。 有说是苏烟的父亲在外养的私生女,回来争家产的; 也有说兴许苏烟都不是太傅大人亲生的,否则女儿的婚期近了,父亲怎的还不回来? 还有说文人的痴情就那么回事,不续弦仅仅是装给世人看罢了。 总归传得很不堪。 这日上午,苏烟在陈宝儿的陪同下去往书坊,想借着书坊的售卖会推销自个的诗词。 陈宝儿:“阿姐......要不你还是别去了吧?外头传成什么样了,莫非你一点不介意?” 提起此事陈宝儿就来气。 那对母女毕竟是太傅府的私事,论起来算不得光彩。府上早早交待过,让下人们切莫对外声张。 也不晓得是哪个不长嘴的说漏了,弄得现如今满城风雨。 “若是让我知道是哪个讨厌鬼在外头乱说,我非得扒了那人的皮!” 苏烟似全然不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哪里堵得住?” 可若真是太傅府上的谁在外胡嚼舌根,她亦不会护着。 “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苏烟笑道,“我们先去书坊,莫要迟到了。” 许是书坊老板早早做过宣传,往日略显冷清的书坊人声鼎沸、门庭若市。 陆行之也来了,带着纪沐尘和霍修染。 三个边疆归来的壮汉,腰间别着一把锋利的大刀,懒散堵在屋檐廊下,木然看着书坊人来人往。 有学者认出他们,他们亦不搭话,只遥遥站在原处,简单点头或是摆手示意。 他们过分不在意的模样,与周遭谈笑风生的清瘦文人格格不入。 陈宝儿,“稀罕啊,在这儿还能见到陆哥他们!” 苏烟淡淡瞥向他们,莞尔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又对陈宝儿说。 “若是呆会听到不入流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陈宝儿心疼地要命,“‘谣言止于智者’,咱不和没品的人计较嘛?我懂!” 苏烟笑笑,挽起裙摆,和陈宝儿进入书坊大门。 厅内不比外头喧嚣,安静多了。 三五成群的文人聚在一块,浅声商谈当下书籍的售卖风向以及个人喜好;偶有买家打断其谈话、询问一二。 在茶香肆溢的西北角,有几位眼生的贵女小声议论着,瞧见苏烟进来,忙止了话头。 不多时,又神神秘秘地交头接耳,还时不时偷偷打量苏烟,语调很是阴阳怪气。 ——“你看她的眼睛,比天还高,从进门开始就没正眼瞧过我们。” “高冷富贵花又怎样?惊世才女又怎样?家里还不是出尽洋相,活让人看笑话?” “还真是个笑话呢!” 苏烟的事在上京早传遍了,从她走进书坊开始,就有相熟的手帕交想要上前安慰一二。 可苏烟始终不言语,坐在人群中安安静静地翻阅册子,像是完全听不见旁人的讨论似的,就连同行的陈宝儿也歇了气,未曾有不耐。 或许她这个时候不想被安慰,那些人也就没上前,只远远地看着。 可她的沉默不仅没有止住流言,反倒让那些说闲话的贵女们愈发得意。 ——“听说妇人带回来的女孩比她大,也就意味着这些年太傅大人在外头......” “以她的性子,得叫一个傻子‘阿姐’。你们猜,她会不会被气死?” “大婚前摊上这种事,还真是福气哩!” 几人的声音委实不算小,在不大的厅内,嚣张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也正好被进来的陆行之听了个真切。 陆行之笑着:“几位长舌妇的话让我想起两个词:蛇鼠一窝?亢瀣一气?是不是挺合适?” 陆行之的语速慢悠悠的、语调也算不得冰冷,甚至还带着几分说笑的调侃,偏生这样的态度,最是让人下不来台。 所有人都停下交谈,意味深长地望向说闲话的贵女们。 那几人悠然红了脸,却没一个敢为自个辩解,皆匆匆放下手中的书册,灰溜溜地出了书坊。 安慰 说闲话的贵女们离去的时候,摇曳裙摆不经意轻荡,仓促间留下一股甜腻又招摇的迷迭香。 上京豪门贵女多低调,甚少用如此招摇的香露。 苏烟拧眉,暗自记下这个味道。 少了几颗搅浑的老鼠屎,书坊大厅的氛围和谐多了。 售卖活动开始。 书坊老板说了一小段客套话后,将剩下的时间留给在场的顾主。 顾主们可以自行推荐喜爱的书册,而销售量最大的书册会成为当日“最受喜爱的作品”,推荐者也会获得相应的奖品。 有文人学者上台推荐,从历史读物到诗词歌赋再到市井......各种类型都有。 有相熟的青年学子问同桌的苏烟:“苏小姐会推荐哪本?” 苏烟尚未上台。 她轻点手中的一本蓝色册子,“我喜欢这本。” 青年学子:“《春华寄语》?这本册子的作者有点底蕴,诗词颇有魏晋之风。可惜了,书是好书,不过曲高和寡,想来销量不会很好。” 又指向台上之人推荐的人I鬼I殊途恋,“最近这种市井就很火,没有门槛、传阅度高,应是今日最佳。” 苏烟笑笑,没有回话。 另一桌,陆行之、纪沐尘、霍修染三人始终兴致缺缺,懒散撑着下巴。 不同于台上侃侃而谈的学子,他们极少言语、面对友人的说笑也无动于衷,似极了在国子监读书听讲的时候,脑子里嗡嗡嗡,哈欠打了一个又一个。 许是终于想通、不愿在这里浪费光阴,陆行之唤来书坊老板,简短交待几句后,带着纪沐尘和霍修染离开了。 也不知陆行之同书坊老板究竟说了什么,书坊老板先是一怔,然后瞧了眼苏烟的方向,再连连连头。 * 陆行之三人去了书坊后院的凉亭。 书坊的小厮很懂事,笑着奉上一壶热茶后悄然退下。 纪沐尘:“总算出来了。那地儿就不是我们呆的,闷得慌!” 陆行之浅饮一口暖茶,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 没了先前在书坊大厅的局促,三人谈话随意,眉宇间的精气神也足。 霍修染:“陆哥,你真的拒绝皇上了?大司马可是正二品,机会难得啊!” 霍修染出自将门,祖上三代从军,立功无数却无一人能做文官。 在大京重文轻武的影响下,武将从文近乎是每个武士的奢望。 故而对于陆行之的决定,霍修染多少有些看不明白。 纪沐尘也道,“陆哥到底担心什么?我爹说了,你要是接任大司马,朝中一半以上的大臣都会听你的!” 纪沐尘的父亲是伯爵大人,在朝中颇有人脉。 加之纪父和陆仁忠私交不错,纪父自是对陆行之的仕途格外上心。 陆行之没有回答两个兄弟的话,而是缓缓说道。 “往深处想。” 纪沐尘,霍修染:“......什么意思?” 陆行之放下茶盏,幽邃目光望向头顶变幻莫测的云。 春日里的天气最是多变,上午风和日丽、晴空万里,只要一个闷雷打下来,刹那间便狂风暴雨。 他掩下眸底的晦暗,沉声道。 “为何上京只有一个公爵,其他长亲王皆在外地?” 这唯一的公爵就是陆行之的父亲——陆仁忠,而陆仁忠毫无功利之心朝堂之志。 想当初,永康帝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整治贪官、也不是颁发利民政策,而是将先帝的八个手足分别以不同的名义派往封地,独独留下定国公。 彼时的定国公府,除了一个整日赏花逗鸟的定国公,就剩下一个打架斗殴、不学无术的陆行之。 纪沐尘和霍修染狠狠一怔。 陆行之手握数万兵马,又即将迎娶太傅大人的嫡女。 他的身份加上背后两家人的强大势力,便是不做大司马,也够让人忌惮的了。 而永康帝偏将要职交给陆行之,到底是“求贤若渴”,还是“故意试探”,亦或是“捧杀”...... 陆行之冷哼,深邃的眸如鹰般涌起猩光。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是恒古不变的道理,没有哪个帝王不忌讳臣子“功高盖主”。 古往今来,打了胜仗却还能功成身退的将军,少之又少。 活着,才是眼下最重要的。 * 苏烟上台介绍完自个喜爱的书册,去了二楼的藏书阁。 那儿堆砌着许多冷门的书册,寻常顾主甚少过来,却也因此少了些喧嚣,多了份宁静与祥和,是看书的好去处。 午后的金辉懒懒地洒在苏烟的肩头。 透过掉了漆的红木色雕花窗,她看见后院凉亭里说笑的陆行之等人。 隔得太远,她听不清切,只瞧着纪沐尘攀着霍修染的肩大笑,而霍修染似乎被气到了,瞪了陆行之一眼后,兀自坐回石凳上,仰头闷了一大口茶。 陆行之和纪沐尘就笑着走向书坊大厅。 不多时,两人陆续上了二楼。 陈宝儿好奇心重,绕了三道走廊寻到纪沐尘,将其鬼鬼祟祟拖至廊柱旁,小声问他, “你们刚才在凉亭里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可不许撒谎哦,我和阿姐都瞧见了!” 纪沐尘瞥向陈宝儿,“......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故意惹我吧?” 陈宝儿气鼓鼓扬起巴掌,却被纪沐尘快速用折扇挡住。 纪沐尘干咳一声,示意陈宝儿靠近些。 “霍兄喜欢美人,你是知道的。书坊大厅来了这么多窈窕淑女,霍兄蠢蠢欲动!可陆兄却让他在凉亭里呆着、别进来了。” 陈宝儿不解,“为啥呀?” 纪沐尘,“因为有美人被霍兄的长相吓得腿软,他这要是再入大厅,书坊老板能同意?” 陈宝儿记起霍修染满脸的络腮胡和厚重的嘴唇,又想起同读国子监时女孩们对霍修染的避之不及,点了点头,道,“是这么个理。那美人呢?没找茬吧?” 纪沐尘,“没有。好在书坊老板耐心解释,美人释怀了。不过......” 纪沐尘顿了顿,尖着嗓子,模仿美人的语气和声调,重复美人最后说的话—— ——“是我的错,不该以貌取人。这位军爷虽长得粗狂,但看得出来很年轻,应该......五十不到吧?” 陈宝儿:“......” 拜托,人家明明才十九,虚岁也不过二十!!! 对不住,她实在没忍住,就快要笑疝气了! 窗台旁的苏烟自然也听到了,用书册挡在鼻尖,低头想掩饰什么,却还是憋不住笑了声。 陡然,陈宝儿一把推开纪沐尘,红着耳尖叫道, “你你你?你个色I胚!你居然看这种书!” 纪沐尘:“......我看什么了?” 陈宝儿指向纪沐尘手中拿着的书册,愤恨剁一脚。 “《与世子不可言说的三两事》,还不够低I俗么?”,又扭头问苏烟,“阿姐,你说是不是?正经男人谁会看这些!” 纪沐尘不承认这本书有问题,说陈宝儿乱给他扣帽子,陈宝儿却咬定是纪沐尘心思龌龊。 两个互不妥协的人,谁也不服输,直吵得苏烟脑门疼。 苏烟干脆放下书册,去往后院清静清静。 陆行之见状跟了出去。 * 后院的老槐树下,苏烟独自一人站在枯井旁。 午后的阳光斑驳,透过堆叠的树叶照在她过分白皙的面容上。 她双眼有些干,忍不住抬头揉了揉眼,揉出一片雾蒙蒙的湿意,打湿她卷翘的长睫。 那模样,好似伤心难过到不行,正在偷偷抹眼泪。 这一幕正好被赶来的陆行之瞧见。 陆行之想起先前刻意排挤她的几个贵女。 也是,不管她表面装得多么平静,她毕竟是个刚满十七岁的少女,不谙世事、心思单纯,哪里受得这份委屈? “别想了。你看我,不管别人说我什么,我从来不在乎。” 苏烟有些莫名其妙,回眸直直地望着他。 她琥珀色的眸底尚有未干的晶莹,在陆行之看来就是我见犹怜的示弱。 陆行之,“你要是想哭就哭,我不笑话你。” 苏烟:“我为何要哭?” 陆行之:“......” 看来真的伤到了。 他往后退了一大步,双手负在身后,掂量着措辞,“男人都一个德性......我娘说的,”,顿了顿,补充道,“我除外。” 这回苏烟听出了些什么,冷笑道,“你早就知道了?” 陆行之没有否认。 “也不早,前几日你爹给我爹寄来的书信里面提过。” “你爹他......不知该如何向你交待,希望你能和她们和睦相处。” “和睦相处”这四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劈在苏烟的心尖上,让她这些日子所有的辗转反侧都似一个笑话。 她扬起的唇角满是讽刺。 “所以我爹一直拖着不回来参加我的婚礼,是不敢面对我?同时还要求我对一个突然冒出来和我争家产的人......好言好语?” 呵。 或许那些肆起的风言风语并非谣言,而是事实。 至少那对母女的身份被证实了。 “也不全是,苏伯父确实路上耽搁了......” 剩下的话,陆行之说不出口。安慰人这种事,他素来不擅长,而苏烟更加清楚,这道坎,唯有她自己迈过去了才叫“释然”。 片刻的沉默后,苏烟长吁一口气,换了个话题。 “先前在大厅的事多谢了。” 陆行之,“嗯?” 苏烟提起说闲话的贵女们,再次感谢陆行之为她解围,“不过那个词语叫‘沆瀣一气’,而非‘亢瀣一气’。” 陆行之微愣,苏烟又道。 “跟我读,沆,呼忘切。” “是雾凇沆砀的沆,不是不卑不亢的亢。” 帮她得第一 书坊前厅,文人学子们推荐完喜爱的书册,等着书坊老板宣读今日的销量最佳。 陆行之不感兴趣,领着纪沐尘霍修染在后院凉亭饮茶。 陈宝儿在一堆熟人圈里晃晃悠悠,摸了些底后,垂头丧气地回到苏烟身侧。 “真不知那人I鬼殊途恋有甚好?怎引得富家子弟们争先购买?” 不就是传统的情I爱披了个唯美的壳子么?哪里好看?远不及阿姐的诗词有意境、有文采! 又泄气道,“阿姐,若是你的《春华寄语》销量垫底......啊呸呸呸,肯定不会的!总有人识货的,是吧?是吧!” 苏烟就笑,掐了把陈宝儿肉嘟嘟的粉颊,没回话。 很快,书坊老板开始宣读书册的售卖情况。 “《平谣》13册、《书生赶考》28册;” “《闲谈随笔》9册、《浪子世说》56册;” “《人鬼殊I途恋》......178册!” 那部早在坊间传开的市井果然大卖,销量远高于同期的严肃文学。 有文人学者见状直摇头,叹息学术氛围低迷,学者光靠写几首酸诗难以维持生计; 更多的文人学者则和富家子弟们打作一团,探讨市井的吸引点,预判茶楼酒肆下一波流兴的风向。 陈宝儿:“阿姐,我们回吧?” 再待下去简直如坐针毡。 倒不是陈宝儿无法接受,就算阿姐的《春华寄语》一本没卖,她依旧推崇阿姐的才华。 只是推崇和现实不矛盾,她越是欣赏阿姐,越是为阿姐鸣不平。 当书坊老板说《春华寄语》卖了193册时,陈宝儿苦笑道。 “现在的人越来越没品味了,我阿姐推荐的书册,怎么着也不该只有一......啥?一百九十三册?一百九十三册!!” “那岂不是比《人鬼殊I途恋》还多!!!” 书坊老板:“正是!苏小姐,您今日推荐的书册成为本场最佳,稍后本店会有薄礼送上。” 恭贺声绵延不绝,众人纷纷围拢苏烟,说她眼光真好、《春华寄语》是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许多人都买了呢,打算回家放在案头自读或是送给族中年幼的晚辈。 先前预测《春华寄语》销量不会太好的青年学子,满脸歉意拱手行礼,“在下愚昧。” 苏烟笑着:“客气,个人喜好不同罢了,无需致歉。” 却在低头的刹那,难掩心中疑惑。 苏烟不似陈宝儿那般爱凑热闹、爱往人群里钻,但旁人说的话,她大致听得些,所以心中有数:她的《春华寄语》虽不至于垫底,却也并非火爆之书。 ......莫非有谁私下买了大单? 见书坊老板离开前厅、朝着后院的方向而去,苏烟忙寻了借口跟上,让陈宝儿留在前厅等她。 陈宝儿简单地“嗯”了一声,没回头,继续翻动《春华寄语》,素指在桌上敲得噼里啪啦响。 “我跟你们说呀,不要小瞧了这本书!这本书的字词很有讲究的!!来,听我给你们分析分析啊......” * 苏烟去了后院,经过一条蜿蜒迂回的长廊时,跟丢了书坊老板。 不知对方去了哪儿,苏烟寻思着先在附近歇息等候。 不经意间,她闻到一股熟悉的迷迭香,和之前说闲话的贵女们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苏烟当即唤来侍女,侍女们没多久在不远处的花坛丛里找到几个被扔弃的香囊。 如意:“小姐,迷迭香是这些香囊散发出来的。” 香囊是新做的,手艺不俗,样式却老了些,不似京城里的绣娘常用的针脚功夫。 但胜在精致小巧,还算拿得出手。 不过...... “真是有意思。”苏烟浅笑,“她们戴着同一款香囊出街,却同时把香囊扔了。” 究竟为什么呢? “去查香囊的来历。” 侍女们领命离开,苏烟继续在长廊等候。 不多时,苏烟瞥见书坊老板急匆匆的身影。他绕了几个弯,走向斜对面的凉亭,手里拿着一个灰黑色的账本。 凉亭里坐着饮茶闲聊的陆行之三人。 由于隔得太远,苏烟听不清书坊老板和陆行之等人说了什么,只瞧见书坊老板打开账本,指着账本比划。 陆行之就拿了一袋银钱给书坊老板。 书坊老板接钱的时候,手不自觉往下沉,似是那袋银钱重量不轻。 苏烟瞬间想通了什么。 * 凉亭里,书坊老板离开后,纪沐尘和霍修染接上先前未说完的话。 “嫂子教训得对,陆哥就是没文化没学识还爱装大,出丑了吧?” “来,跟我读,沆,沆瀣的沆!” 有些事情是绕不过去了。 男人们的嘴损起人来不遑多让,一个抛梗一个接梗,直到陆行之抬手示意,两人才渐渐止了笑声。 被调侃的陆行之自始至终没有辩驳什么,唇侧一直含着淡淡的笑意。 霍修染:“我觉得嫂子对陆哥的态度有好转,说不定她已经不再惦记那小白脸了。” “小白脸”的事不是秘密。 大家同读国子监的时候见证过,当时闹得沸沸扬扬。 纪沐尘:“那小白脸能和陆哥比吗?” “除了长得还行,要家世没家世、要体格没体格,嫁给他有何用?” 霍修染:“可人家有才学,府试院试乡试皆是第一。” “别说国子监的祭酒、就连皇上都对他赞不绝口。” “春闱在即,等他考上状元郎入了翰林院,前途可就不一般了。” 纪沐尘,“那又如何!” “圣旨已经下了,陆哥和嫂子的婚事如期举行。” “等那小白脸出人头地,陆哥这边早生米煮成熟饭。嫂子就算有想法也只能认了.....” ...... 谁都知道小白脸并非池中之物,可纪沐尘和霍修染作为陆行之的好兄弟,就是无法用理智且公正的态度去评价对方。 未曾言语的陆行之兀自饮着茶,面色渐渐阴沉晦暗。 纪沐尘赶紧打住话头,“好了,不说糟心事。你俩帮我看看,这本册子映射的人是不是我?” 纪沐尘是伯爵之子,有个尚未过门的未婚妻。 那女娃娃性子有些闷,不怎么爱说话,每每在长辈的撮合下和纪沐尘见面,总是一副委屈至极、要死不活的样子。 纪沐尘对这般女子不感兴趣。 他怀疑的册子叫做《与世子不可言说的三两事》。 书中除了男子的身份、名字与他不同,相貌、性格、年纪、家世背景......甚至府中布陈和居住的院落都同他的一模一样! 更别说书中男女主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经历,不就是他和那女娃娃的翻版么! “我和她的婚事是父母很早以前定下的。她要是不喜我,明说,退了就是,何必写出来折腾人?” 若是书中能中肯的描述双方也就罢了,偏偏没有。 书中男主是一个“容貌有多昳丽,举止就有多浪I荡”的“游手好闲”败家子。 他有如此不堪么?! 纪沐尘愤恨难平,同时又倍感憋屈,求两位兄弟给支个招。 就在这时,苏烟从长廊走过来。 她不知晓三个大男人先前在讨论什么,只听得陆行之淡淡开口。 ——“婚姻涉及背后的两个家族,不完全由自己决定,即便彼此再不喜,行事时也得顾全大局。” 陆行之提点的人是纪沐尘,可落在苏烟耳朵里,那便是他对婚姻的态度。 这蓦地让她想起她和陆行之彼此被束缚的婚事。 她来不及打断,听得他们又说—— ——纪沐尘,“所以陆哥你不会开口?” ——陆行之,“自然,我会等她先提。” 或者想法子让对方先提。 那女娃娃的行径过分了些,委实谈不上厚道,可没必要闹到两个家族撕破脸皮的程度。 这些道理一点就通,苏烟却不知前因后果。 她愣在原地,左脚仿若被定住,怎么也迈不出去。 她的心“咯噔咯噔”跳得厉害,耳畔荡着陆行之的话,浮浮沉沉。 失神间,三个男人发现了她,齐齐回身。 纪沐尘,“嫂子?恭喜啊,你眼光真好,推荐的书册是今日销量最佳。” 苏烟掩下内心的惊涛骇浪,面上笑得平静且温柔。 “是不错,挺高兴的。我想请你们吃个饭,不知道你们是否有空?” 纪沐尘和霍修染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很是微妙。 两兄弟也没询问陆行之的意见。 纪沐尘推了陆行之一把,霍修染则揽过陆行之的肩。 “有空有空。嫂子请客,必须有空!” * 离开书坊的时候,也不知道纪沐尘发什么神经,非得拉着陈宝儿一块儿走,还支开霍修染,剩下陆行之和苏烟同行。 书坊距离太傅府算不得远,隔了横向的两条街市,便是行得慢些,也就一炷香的脚程。 苏烟和陆行之没有乘马车,肩并肩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初春的天气转暖,微凉的春风不见冬日的刺骨、亦无夏日的燥意,拂过人脸畔,隐约有杨柳新芽的涩I涩清香。 陆行之放慢脚步,侧过头问苏烟。 “想什么?年纪不大,总是一副愁苦情深的样子。” 苏烟少有的没和他斗嘴、亦没生气。 她沉默着不说话,是在思考他在书房凉亭里说的几句话: ——“彼此再不喜,也得顾全大局;” “我会等她先提。” 原来,她从前所有的猜测并非猜测,而是事实。 他的的确确不喜欢她、也不想要这段婚姻,却和她一样碍于家世或是旁的缘由,迟迟开不了口。 她希望他先退出,他却等着她拒绝。 她张了张唇,很想成全彼此的折磨,说出来的话却变了样。 她问:“为何要帮我?帮我买这么多书册?” 她已然判断出,是陆行之提前向书坊老板交代过,她推荐的《春华寄语》才会逆袭成为今日最佳。 对于此事陆行之没有掩饰。 他望向她秋水般明亮又干净的眸子,双手负在身后,语气懒散又吊儿郎当: “你是我未婚妻。要是被人知道你推荐的品位这么差,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真相 苏烟告别陆行之后,原本打算回太傅府,远远地瞧见那对母女居住的院落,心蓦然沉到谷底,转身去了定国公府。 听说陆行之和陆仁忠被太皇太后叫去长乐宫了,应是商议婚礼细节。 苏烟没有多问,和姚夫人一起用了晚膳后,央着姚夫人讲七里八乡的趣事,直到月影清冷、暮色深沉,她才徐徐告别。 入了太傅府,一道邪风肆起,廊下挂着的挑灯被吹得乱晃,灯火忽明忽暗。 她抬头望去,老槐树后的残月消散、浓云密布。 天幕压得很低。 这时,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来,“小姐......”,却是几番欲言又止。 如薇急了,“有事赶紧说。马上要下雨了,莫要耽误小姐回房休憩。” 小丫鬟适才指向墨兰苑的方向。 不远处的长廊下,站着那对母女,穿着朴素的衣裳,正满心期待地朝着苏烟的方向张望。 小丫鬟:“奴赶了她们许多次,她们不听,非得等您回来。天没黑就杵在那儿了,一直等到现在......” 如薇,“怎的?还嫌不够碍眼?还嫌风言风语传得不够?要上门挑衅?” 如意,“小姐,奴去赶她们走。” 她脚比嘴快,话没落地,人已往前走了一截。 却被苏烟制止了。 苏烟,“不了。” 她闭上眼,缓了一会儿,吐了两口浊气,再睁眼眸底只剩平静。 她走向二人。 廊下的妇人姓莫,用一把木质的桃簪斜挽着发髻。 她身上的青色褂子干净,洗了多次后略微泛白,套在她身上有些大,显得空荡荡的。 莫氏见着苏烟过来,忙拉一把身后困倦的痴傻女儿,然后对苏烟说。 “苏,苏小姐......” 苏烟不理,侧身往东厢房走,莫氏就拉着女儿跟上。 “谢谢苏小姐给我们送银子。我,我听说你喜欢吃甜酒汤圆,特意做了些。还,还是热的,你要不要尝尝?” 莫氏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罐,颤颤巍巍地托在掌心,送到苏烟跟前。 瓷罐有些旧了,盖子缺了个小口,隐约可见算不得平整的缺痕。 苏烟停下,眸光扫过莫氏粗糙的双手。 这双手干巴巴的,枯瘦得很,指甲因着常年辛劳做活而裂开。 苏烟撇过头,没有再看。 “多谢。我吃过了,你拿回去吧。” 莫氏顿住,却也没有多惊讶,似乎早已猜到。 她没有往后缩,而是抱着瓷罐往前送了送,“干净的,没有毒。” 莫氏的声音不大,却如暮钟般响在苏烟的耳畔。 苏烟没有接,莫氏就这么定定地站着,身子佝偻、微微前倾。 忽然,莫氏身后的女儿窜出头来,对着苏烟傻呵呵地笑。 莫氏往后瞥,“她,她特别喜欢你,从回来的第一天起就要来看你。” 痴傻女儿被唤作“月儿”,也不知到底姓什么,生得乖巧漂亮,眉宇和苏烟有七I八分相似。 月儿拿出一个藤条折的蛐蛐儿,乐呵呵地往苏烟手里塞。 “给......给你!” 蛐蛐儿是新的,身子矮胖胖的、两根发须晃晃悠悠。 蛐蛐儿似有一道魔力,混着月儿眸底的天真,烫得苏烟的手猛然一缩。 “晚了,该睡了。你们回吧。” 言罢,苏烟径直回了厢房,不管那对母女如何唤,她都没有停下。 身后,一道闷雷打下来,雨点儿噼里啪啦往下砸。 那对母女没有带伞,一时半刻怕是走不了。 她们讪讪徘徊在屋外的长廊下。 莫氏似是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摸着女儿的头,不断叹气。 厢房里,苏烟的心烦躁地紧。 她从未想过她们的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 没有剑拔弩张的质问、没有阴阳怪气的嘲讽,只有竭力且笨拙的讨好。 她侧躺在软塌上,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清脆声,手里的书册子久久没有翻过。 这场雨来得急来得狂,大有永不停歇之意。 那对母女没有离去,苏烟偶尔能听到痴傻女儿执着且重复的询问,“妹,阿妹......不喜欢?” 苏烟的心更烦了。 瞧见她这样,如意试探着上前问她,“要不奴赶她们走?顺便......给她们送把伞?” “为何要送?” 苏烟反问道,语气是少有的不甘。她明知不该置气、不该较劲,却压抑不住内心翻涌的情愫。 最终,她放下书册,揉了揉太阳穴,指向角落里横着的油纸伞。 “送吧。莫说是我给的,就说......” 苏烟顿住,将剩下的话咽入喉腔。 窗外,廊下的莫氏已拥着月儿冲进暴雨中。 莫氏脱下泛旧的青色褂子,将褂子罩在月儿的头顶。 那奔跑的两道背影单薄且模糊,在昏暗的夜色里溅起冰凉的水花。 屋外,盛着甜酒汤圆的瓷罐儿,被好生生放在苏烟半掩的窗台上。 * 因那对母女的事,苏烟一晚上没睡得安稳。 次日上午,她安排如薇去丽水茶楼定了雅室,特地交待老板要最新鲜的活水鱼,明日她和友人们在那儿小聚。 如薇:“也不知丽水茶楼接了什么大单子,老板忙着呢。幸得小姐提前说过,否则活水鱼难寻哩。” 苏烟莞尔,“办好了就成。” 晌午不到,定国公府的管家请苏烟过去,说是婚礼的细节大致定了,老爷和夫人想问问苏烟有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姚夫人详细地讲解当日婚礼的流程,确定无误后,指向婚礼的宾客名单。 “再想想,还有要加的么?有没有需要单独递喜帖的?譬如你的小闺蜜们?” 有关双方族中需要宴请的宾客,双方长辈早已商榷。 至于苏烟的嫁妆,三年前已提前搬至陆行之的兰宇轩,满满当当占了大半个院子。 苏烟要做的就是当个乖巧贤惠的新娘。 她摇头,直言长辈们已经安排得十分妥当,她没啥可加的。 姚夫人的心便软了,握住苏烟的手。 “你爹赶不及回来,你莫要伤心,有太皇太后为你们操持婚礼,也是莫大的荣幸。” “你安安心心嫁过来,我们不会委屈你。” 又对旁侧的陆行之说,“你是快要成家的人,别总是吊儿郎当不着调,得有男子汉的担当!” 陆行之本在和父亲对弈,听见母亲的训诫,没急着走棋,而是转过头。 “您放心,我绝对是个有责任、有抱负的爹,不会早早生孩子的,更不会给我的儿子定不靠谱的娃娃亲。” “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话!”陆仁忠一脚踢在陆行之的膝盖上,“若不是你爹我高瞻远瞩,就凭你这德行能娶到烟儿?” 陆行之就笑,也没反驳,任凭爹娘数落责骂。 苏烟面上装作无事,内心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她认为陆行之已经表达得十分清楚:他不愿娶她,只是迫不得已。婚后,他更不会和她生孩子。 她狠狠掐了自个一把。 尖锐的痛让她不再逃避,决定直面她和陆行之的矛盾。 * 下午,苏烟回到太傅府的时候,如意来汇报。 “启禀小姐,您让我查的香囊是一个老麽麽送给几位贵女的。那个老麽麽眼生,不常在京中走动,没几人认识她。” ......一个老麽麽?送香囊给贵女? 贵女们出生富足,各个钱窝窝里长大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会稀罕几个破香囊? 苏烟蹙眉,“知道老麽麽找贵女们所为何事?” “奴婢不知,”如意忽地压低音量,惦着脚凑近苏烟,“不过奴婢查到她是咱们太傅府的人。” 苏烟一惊,恍然间记起那几个贵女在书坊对她的冷嘲热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好似知晓不少太傅府的私事。 又记起这些日子突然传开的满城风雨,分明就是有谁故意在背后兴风作浪。 至于老麽麽的身份,对方有意隐瞒。 如意没有查到具体是谁,只知是喜林堂的人。 ......喜林堂? 一个老麽麽拿着香囊四处巴结讨好,想来是有目的,应是得了自家主子的授意。 喜林堂拢共三个主子,苏二爷、苏二婶和两人的儿子...... 不,还有一个远房表亲——狐狸精。 狐狸精的院子里刚好有个从乡下带来的老麽麽。 苏烟猛然一怔,所有的疑惑瞬间有了答案。 她冷淡淡地瞥向喜林堂的方向,压下内心涌起的盛怒。 “知道了,剩下的我自会处理。” 恰在这时,斜对面的方向传来女子恶毒的咒骂声。 隐蔽的竹林深处,两个婢女在殴打痴傻的月儿。 她们一边用脚踢一边愤怒地唾骂: ——“臭傻子,居然敢违抗我们?活腻歪了?怕我们打不死你!” “说,手里拿着什么宝贝?赶紧交出来!” 月儿跪趴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护在身前,头埋进泥土里。她一动不动,像个任人宰割的可怜羔羊。 自始至终,她没有喊过一声疼,也没有将手中的东西交出来,只偶尔发出脆弱又痛苦的呜咽。 苏烟领着侍女们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住手!”如薇呵斥道,“谁叫你们打人的?你们为何打她!” 两个婢女见势立即停止殴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推搡一把,笑着看向苏烟。 “小,小姐,这个傻子,偷,偷东西。她是贼!” 地上的月儿闻言惊恐地抬起头。 由于昨个夜里下过大雨,她的脸上全是褐色的稀泥。 她先是往后退了一大步,看清来人后,又急切地起身,委屈巴巴地奔至苏烟身后,猫儿般躲起来。 她浑身脏极了,瑟缩着贴近苏烟的时候,能看到脖子处清晰的淤青。 苏烟侧眸,瞥向月儿颤抖的手,问她:“手中拿的何物?” 月儿便笑了。 她打死也不交出来的东西,却极愿意和苏烟分享。 她欢欢喜喜地打开手掌,珍宝似的托送到苏烟跟前。 她的掌心,拖着一只活灵活现的蛐蛐儿、藤条折的蛐蛐儿。 那是昨夜送给苏烟却被苏烟拒绝的“礼物”。 真相在这一刻揭示。 哪来什么贼物?不过是一个傻子的心意罢了。 苏烟看向撒谎的两个婢女。 “掌嘴!” 诚然,她不想管傻子的事,对于突然冒出来和她争家产的人也没有好感。 可人家到底是父亲接回府上的,就算现在尚无名分,也轮不着几个下人欺辱! 如意如薇:“是!”“是!” 如意如薇一人打一个,用了狠劲,没多久两个婢女哭天抢地求饶。 苏烟不理。 “她们是哪个院子的人?” 太傅府家丁众多,苏烟也不全认得。 “回小姐的话,是喜林堂的人。” ......又是喜林堂? 苏烟冷笑,“巧了,我正要去喜林堂。” 苏烟命人将两个婢女带上。 她要问问二婶,喜林堂怎的尽出祸害人的东西? 先有老麽麽恶意散播府中明言禁止的私事,再有婢女欺辱毒打旁人? 太傅府的威严去哪了?! 苏烟领着侍女们往喜林堂走,在经过苏二爷居住的厢房时,停下脚步。 “去告诉二叔,让他呆在房里别出来了,否则场面闹难堪了,莫说我当侄女的不给他留面!” 巧合 苏烟领着侍女们赶到喜林堂时,苏二婶刚好听说此事。 苏二婶在院子里锄土施肥,闻言一把丢了锄头,在檐下的水罐子里随便荡了几下手、往裙摆上一抹。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勒,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跟婶娘说,婶娘收拾她!” 苏二婶不喜花花草草,说那玩意儿既不能下酒也不能填肚,远不及蒜苗小葱来得实在,遂把院子里的花坛改种上瓜果蔬菜。 昨个夜里下过雨,土壤滋润,是播种的好时候。 几句话的功夫,苏二婶已拉着苏烟入了前厅。 苏烟冷着脸不说话。 如意上前一步,讲述事情发生的始末,不偏不倚,却是字字如珠,将两个奴婢的恶劣行径描绘得真切。 苏二婶听后一巴掌拍在梨花桌上,“给我打,往死里打!” 苏二婶不惯着下人,谁犯错了都得挨罚。 她生得壮实、力气大嗓门大,插着腰凶人的时候,震得桌案下的木屑直抖。 随即两个奴婢被拖到院子里、按在台阶上,被手持棍棒的男丁打得呼爹喊娘。 苏二婶拔高音量:“这就是恶意殴打、欺辱主子的下场!但凡心思不正、眼睛长歪了的,一律不得轻饶!” 扭头又对苏烟赔笑脸,“乖乖侄女,这样处置你满意不?这两个婢女是新来的,都怪二婶没好生管教。” 言下之意,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事情该告一段落了。 苏烟不这样认为。 她低垂着长睫,漫不经心地品着手里的茶,温声道。 “此等歹毒之人,二婶还留着作甚?” 苏二婶笑了,“这你就不懂哩!雇个婢女要不少银子呢。那么多钱,够我们府上吃一个月的馒头、还能配不重样的咸菜......” “二婶!” 苏烟将茶盏重重地置在梨花桌上,“砰”的一声,茶盏没碎,茶水倒像带了气性般溅落一桌。 苏二婶忙改口,“行行行,赶走赶走,永不雇用!” 苏烟适才面色好看了些。 她此趟过来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处理。 最近有关太傅府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苏烟认为恐是府上哪个不长嘴的出去乱讲、坏了规矩。 苏二婶当即唤来府上所有人审问,同时表明自个的立场。 “那母女的事,婶娘也听说了,你莫放在心上。不管真相如何,婶娘都站在你这头!” 苏烟晓得苏二婶疼她,也从未怀疑过苏二婶。 苏烟的心软了半截,“多谢二婶。” 谈话间,苏二婶的儿子苏明忠过来了。 和苏明忠同行的,还有狐狸精丁婉儿。 苏明忠比苏烟大两岁,生得高大憨厚,没读多少书也没什么心眼。 听闻苏烟是来“问罪”的,他急急举起右手对天发誓。 “堂妹,不是我!如果我撒谎,就罚我永远讨不到婆娘!” “啊呸呸呸!这说的什么话!”苏二婶恨一眼儿子,气道,“你堂妹就是问问,需得着你发毒誓么?” 苏明忠就笑,说坦荡的人无需介意这些,顺手推出旁侧的丁婉儿。 “你也发个誓,证明不是你。” 丁婉儿有些为难,倾身朝苏二婶行了一礼,“大姨,赌咒是没用的,婉儿不屑做那等卑劣之事。我这些日子一直待在府上未出门,您是晓得的。” 又对苏烟说,“姐姐,我绝非造谣生事之人,你要信我。” 苏烟自是不信。 在丁婉儿走近时,有熟悉的迷迭香萦绕,和贵女们扔弃的香囊味道一样。 苏烟失笑,意味深长地看向丁婉儿......丁婉儿身后的老麽麽, “请问这位是......” 好巧,老麽麽腰间挂着一个灰色的香囊,虽比不得贵女们扔弃的香囊精致华丽,可两者的针脚功夫相同。 那不是京城里的绣娘常用的手法,多看几眼便能瞧出来。 丁婉儿,“她是我的乳娘,性子温和为人老实,绝非乱嚼舌根之人。” 说着挡在老麽麽身前,有意无意遮住老麽麽腰间挂着的香囊。 老麽麽许是真的“老实”,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诺诺不敢瞧任何人。 苏烟便有了答案。 她看向苏二婶。 “二婶,府上最近是不是缺银子?” “啊?” 苏二婶还在纳闷究竟谁才是“内鬼”?亦或府上压根没有“内鬼”、一切只是苏烟的多想?苏二婶一边思考一边回答苏烟。 “那可不是?你爹归期未定、账上只出不进,加之你大婚在即,府上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需得省着点儿花。” “既然如此,不相关的人就别养着了,费钱。” “费钱”两个字让苏二婶猛然一震。 她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顺着苏烟的目光看到丁婉儿,随即难为道。 “乖乖侄女啊,婉儿食量小、吃不了多少饭,不花几个钱!” 苏烟没急着辩解,慢悠悠地起身,指向丁婉儿通身的富贵。 “一个小姑娘家家的,饭肯定吃不了多少,不过......” “她这件纱裙,看似普通,却是纪云纺的新品——香云丝,六十两银子一匹布。二婶养得起?” ......六,六十两银子?还只一匹布! 苏二婶大惊失色,想要看看这衣裳到底贵在哪,不过几块破布而已!她抖着手扯了半天,又怕自个扯坏了赔不起,只得无奈骂道。 “怎,怎么回事!” 丁婉儿急急解释,“大姨,这是旁人送的,没花您的钱!” 苏烟就笑了,指向丁婉儿手腕上的翡翠金丝镯。 “那这个呢?太后赏给金府的翡翠金丝镯,也是哪个‘旁人’送的?” 宫里的东西带着皇家特有的印记,苏二婶和苏明忠不怎么接触这些,认不出情有可原,可苏烟见得多。 见识多的人说话总是引人遐想,就像点点星火,虽小却有燎原之势,让本不敏I感的苏明忠瞬间觉醒。 他反握住丁婉儿的手腕,质问道。 “你不是说你和金家三少爷断了么?你背着我和他往来!” 丁婉儿:...!!! ......怎么会?她和金家三少爷私会是近来的事,且做得极其保密,那个小贱人从何得知? “姐姐休要信口开河污蔑我!” 苏烟也不反驳,对着翡翠金丝镯上的裂痕轻扣两下,“咔”地一声,镯子断成两截。 “可惜了,他送你的不过是个赝品。” 苏烟的声音轻飘飘的,却似针尖扎过丁婉儿的心脏。 丁婉儿望向地上的碎片,痛呼道。 “混蛋,他居然骗我!他说这是金家的传家之宝、说是市值千金......” 众人倒吸一口气:“......” 果然,她和金家三少爷果然有瓜葛。 最气的莫过于苏明忠。 苏明忠:“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没有哪个男人甘愿被戴绿帽子,也没有哪个婆婆想养一个水I性杨花的儿媳妇。 苏二婶之所以愿意把丁婉儿接到太傅府,并非念及亲情,而是看在儿子和她“两情相悦”的份上。 苏二婶:“婉儿,我当真是错看你了!” 丁婉儿还想辩驳,可面对大家的质问,竟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她颓废跌在地上,哭哭啼啼个没完。 一时间,喜林堂的前厅乱成一锅粥,众人忙着翻丁婉儿的旧账,再没谁惦记审问、惦记谁才是嚼舌根的人。 苏烟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掐着时辰静静地等待。 没多久,院子外头有琐碎的脚步声响起。 是苏二爷。 苏二爷不在房内,跑到西市赏花逗鸟,听说府上出事后,匆匆赶回来。 苏烟“恰好”在院子里撞上他。 苏二爷:“怎么了?谁欺负我烟儿?是不是臭小子明忠?” 苏烟摇头,说堂兄再混,至少晓得他们是一家人,怎会欺负她? 不过是堂兄心心念念的小表妹......小表妹身边的乳娘麽麽,拿父亲的私事在外头胡说,作为和京中贵女结交的砝码。 苏烟讲完前因后果,将前几日拾到的证物——香囊塞给苏二爷。 “这是老麽麽的主意,还是得了她主子的授意?” “二叔,你知道我爹最好名节;还有我姑姑,最是不舍家人被欺辱......” 苏烟的姑姑,也就是陈宝儿的母亲,和苏烟的父亲、苏二爷是亲姐弟。 三姐弟早年丧亲,穷苦堆里长大,感情深厚。 若非如此,苏德怀不会一直养着无所事事的苏二爷,更不会将其全家人接到上京来。 所谓荣辱与共,倘若太傅苏德怀清誉受损,苏二爷也难有好日子。 苏二爷瞧着手里的香囊,气得满脸通红。 他一句话没说,转身朝着前厅而去,清瘦的脊背挺得僵直。 在经过大门口的时候,他俯身拿了一把结实的木棍。 * 次日下午,陈宝儿来到墨兰苑,等苏烟一起去丽水茶楼。 她们约了陆行之、纪沐尘和霍修染在那儿吃活水鱼。 有关狐狸精的事,陈宝儿自然晓得了。 陈宝儿:“真正笑死我。全上京贵女都知道的事,唯独狐狸精不知道。” 金家三少爷是个风I流多情郎,遇上稍稍有点姿色的女子就送翡翠金丝镯,说镯子是太后赏赐的、是金家的传家宝、市值千金。 然,镯子不过是个赝品,选了便宜有裂痕的次等物,用金丝儿绕上一圈,随便扣两下就断了。 不止苏烟收到过“金家三少爷的心意”,陈宝儿和其他闺蜜也收到过。 上京不大,手帕交们碰个头,此事就传开了。 笑归笑,陈宝儿一点不心疼“上当受骗”的狐狸精。 “也不知小舅舅会如何处置狐狸精。” 狐狸精带来的老麽麽一人承担所有,说自个儿鬼迷心窍、一时糊涂,才想着用府上的私事和贵女们结交。 陈宝儿,“我看不是。一个下人哪有这么多心思?多半是得了狐狸精的指使。” 谁都知道是这么个理,可狐狸精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是发誓又是赌咒,被打得只剩半条命也绝不承认。 苏烟见过二叔生气时的模样。 别看他平时文弱,发起狠来,连母老虎舅妈都怕。 当时的场面闹得那般不堪,二叔直接命人将老麽麽丢出府外。 若是有旁的证据,他断然不会以“下人犯错乃主子管教不当”为由,仅仅打了狐狸精一顿。 陈宝儿,“小舅舅不会还把狐狸精留在府上吧?” “我不担心别的,就是她太不让人省心、又虚伪又作、且是个撒谎精!阿姐大婚在即,我怕她故意使坏捅娄子!” 苏烟半掩下浓密的长睫,缓缓饮一口茶。 陈宝儿担心的,正是苏烟担心的。 “得了,不提她,提她心烦!”陈宝儿难耐道,“对了,阿姐,今晚国子监的才子们在丽水茶楼聚餐,不知闻兮会不会来。” 苏烟神色微怔,忽地想起昨个如薇说丽水茶楼爆满,原是如此。 她缓缓念出许久不曾提及的名字。 “......闻兮?” 闻兮是国子监有名的才子,和苏烟是同窗。 他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府试院试乡试皆是第一,深得国子监祭酒的喜爱,甚至永康帝都对他褒奖十分。 不仅如此,他生得温文尔雅、气质卓越,是京中贵女们多仰慕的对象。 陈宝儿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种仰慕不同于男女之情,仅仅是对美好事物的喜爱罢了。 苏烟,“应该不会。马上春闱,他好学且不喜热闹,照说会留在国子监温书。” 陈宝儿难掩失望,“我有好几年没见到他,也不知他现在长成什么样?” 又说,“阿姐,你们当年关系如此要好,现在还有联系么?” 苏烟摇头,陈宝儿就不说话了,兀自翻起桌案上的书册,翻到一本绿色纸壳的小册子。 “咦,阿姐,你看典法案件做什么?” 这是一本记录真人真事的案件,多讲的是夫妻双方貌合神离下的相处之道,譬如“借子假成婚”“婆母不喜夫君不爱”“虽为夫妻实则冤家”等等。 苏烟没有正面回答陈宝儿,只放下手中茶盏,轻飘飘地接过小册子。 “闲来无事,随便看看。” 而后收起桌案上提前拟好的“婚前协议”,将其不动声色地夹入小册子中。 “走吧,该去茶楼了。” * 太傅府外,陆行之早早侯在路边。 他卸了佩剑和护腕,着一身高贵肆意的白。 晚风轻抚,黄色的霞光荡漾在他的衣摆,照出金线暗织的祥云纹路。 陈宝儿侧眸看了眼苏烟,又看向面前的陆行之,叹道, “你俩故意的吧?有必要如此高调,穿一模一样的情侣裳出街?” 苏烟着白色的锦缎长裙,婀娜身姿下是端庄的清雅。 她这一身和陆行之身上的锦袍用料相同、款式接近,都是香云芳最时兴的。 也是姚夫人年前特意为两个孩子挑的。 巧的是,今个苏烟和陆行之同时穿出来。 苏烟没有解释,陆行之亦没说话。 他双臂负在脑后,漫不经心地看向天际的层层浮云。 在抬眸的一刹那,他幽邃的眸微醺,唇侧带着若有似无的笑。 请客 苏烟等人来到丽水茶楼,纪沐尘和霍修染已等候多时。 这是二楼廊角尽头的雅室,临街靠江。 江畔碧水瑶瑶、晚风轻荡,夕阳的余晖洒在木质的雕花窗。 窗前有微漾的半透明淡蓝色帘幔,隐约现出远处金黄色天幕下起伏的山峦。 陈宝儿:“呀,你俩动作真快,菜都上齐了?” 八仙桌上蒸汽寥寥。 沸腾的铁锅里,汤面上浮着青白色相间的葱段,汤底是被切成片状的鱼肉和爽口开胃的酸笋。 铁锅外,置满了堆叠的小菜。 有糯米莲藕丸子、凉拌猪儿、夫妻肺片、炝炒莲白......全是下饭的好菜。 纪沐尘瞪一眼陈宝儿,“你以为我们像你一样?磨磨唧唧的?成天跟个狗皮膏药似的,尽粘着人家当搅屎棍,也不嫌碍眼?” 陈宝儿一巴掌拍在纪沐尘的肩上。 “你懂个屁!那是我和阿姐感情好!” 说着就要跨过纪沐尘,往霍修染跟前凑,却被纪沐尘拉住按在旁侧的凳子上。 “就坐这儿。对着他那张脸,你能吃得下饭?” 霍修染:“......” 他生得魁梧粗狂,皮肤黝黑、满脸络腮胡。 “......讨死!”霍修染一脚踢向纪沐尘。 大家伙就笑。 苏烟便往里走,坐到霍修染身侧。 “我挨着你坐。” 霍修染立马乐了,“还是嫂子大气!”,瞥了一眼陆行之后,立马改口,“算了,我还是坐门边,好端菜!” 这是一张典雅的木红色八仙桌,东南西北共四面,每面可坐两人。 陈宝儿和纪沐尘一同坐在东面,霍修染坐在靠近门口的西面,苏烟和陆行之则坐在北面。 本就是年轻人闲来无事的小聚,没什么讲究,随意坐、肆意吃。 很快,众人动起筷箸。 丽水茶楼的活水鱼是一绝。 食材取自新鲜打捞的鲢鱼,洗净剖成段端上桌,配上老板独特的烹饪手法,让这道菜味美可口、鲜嫩无比。 纪沐尘吃得欢愉,“在边疆三年不想别的,就念想这玩意儿!” 苏烟笑笑,示意随伺的侍女给众人添菜。 丽水茶楼的活水鱼好吃,就是价格贵了些。 不过上回陆行之买了不少苏烟的书册,她分得一笔不菲的报酬,支付这顿饭钱绰绰有余。 霍修染看向苏烟没怎么动过的碗碟。 “我记得嫂子喜欢吃甜点,不怎么喜欢吃鱼?” 从前同读国子监的时候,回回三兄弟来这儿吃活水鱼,苏大小姐从未应邀过; 若是去西街饮甜水,苏烟则不缺席。 苏烟,“你们喜欢就好。” 陈宝儿让侍女夹了半个鱼头。 等滚烫的鱼头放凉的空隙,她用丝帕擦了嘴。 “这你们就不懂了。阿姐请客,自然会选陆哥喜欢吃的。” 陆行之的碟上堆满鱼刺鱼骨。 闻言,他放下筷箸,拿起琉璃茶盏,将笑意掩在清甜的茶水里。 * 有人欢喜有人愁。 太傅府的喜林堂内,狐狸精丁婉儿被罚跪在佛堂思过。 佛堂静谧、门窗惧掩,四周静悄悄的。 外头院子里空无一人,唯有葱郁的竹林在漆黑的夜里摇摆,发出嘶哑的沙沙声。 丁婉儿扔下手中的佛珠,气恼地看向窗边的残影。 “我哪里对不起她?我不过想找个好婆家嫁出去,她却非要挑明一切,把我害那么惨!” 若非事先有准备、让乳娘麽麽代她同贵女们结交,否则事发之后,她真撇不清! 即便如此、即便乳娘一人承担所有,姨父依旧不原谅她。 她说了许多好话,甚至以死相逼、并许诺等日子到了就和表哥完婚......这才勉强让姨妈同意她留下。 若非她走投无路、若非她没有旁的门道接触上京的贵公子,她会稀罕没钱没势力的苏明忠? “我才不要嫁给那个傻子!又糙又粗鲁、还穷!蠢得跟头蛮牛似的,看着就糟心!” “说到底,还是那个贱人容不得我!!” 她一忍再忍,苏烟却一再故意破坏。 先是游船上当众拆穿她、让她难堪,再到昨日的奚落......她简直气坏了! “我不管,我非得搅浑她的婚礼,让她难堪!” 她想到一个绝妙的好主意,若是计成能让苏烟痛苦一世,可窗边的黑影不同意。 黑影:“陆行之不好女色,你这招行不通。” 丁婉儿,“那你说怎么办?难道看着她风光么!” 黑影没有回答,而是从窗边的角落里飘过来,俯在丁婉儿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丁婉儿适才笑了。 “行,听你的,就这么做!” * 丽水茶楼里,苏烟几人开心地享受美食,听到楼下传来一阵喧嚣声。 纪沐尘:“什么事儿这么吵?” 陈宝儿,“还能有什么事?国子监的人在此聚餐,包了整个一楼呢!” 每届春闱前,差不多现在这个时候,国子监的学子们会聚在一起放松闲聊,聊聊应考的题册、聊聊今后的仕途规划......为不久之后的分别积攒人脉。 就在这时,楼下不知谁喊了一声——“闻兮?” 又有人喊——“闻兮!闻兮!!” 少女们抑制不住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混着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似乎所有人都在涌向外头的院子。 陈宝儿一把扔了筷箸,急急奔向外间,斜倚在凭栏上往下看。 她这个位置,恰好能斜睨到一楼院子里的景致。 隔了一会儿,陈宝儿扫兴而归。 “搞什么嘛?不过是和闻兮长得有些相似的人,压根不是他嘛!” 陈宝儿失望至极,全然不曾注意到随口而出的话如狂风骤雨、在平静的室内掀起惊涛骇浪。 “闻兮”是陈宝儿仰慕的才子,也是纪沐尘和霍修染最不屑提及的“小白脸”。 当年和闻兮有关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不是什么秘密,却成了苏烟和陆行之皆不愿提及的过往。 气氛瞬间变得很微妙。 纪沐尘和霍修染对视一眼,虽是没说话,却同时低下头,默契地扒拉碗里的酸菜; 陆行之呢,依旧慢悠悠地饮茶、面色如常,只是浑身的气息似笼了一层阴霾、冷得令人畏惧。 陈宝儿,“其实当年的那件事,真的是你们误会阿姐......” “宝儿,” 苏烟打断陈宝儿。 苏烟的声音不大,语气温温柔柔的,可任谁听着都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坚持。 陈宝儿替阿姐委屈,却不得不得将剩下的话咽进肚里。 “行,不说不说,吃饭吃饭!” 纪沐尘也附和道,“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咱不提!总归陆哥和嫂子天生一对,谁也拆不散!” “就是,”霍修染举杯,“来,让我们祝陆哥和嫂子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到老恩爱一世!” ——“干杯!” “干杯!”“干杯!” 随着琉璃茶盏碰触的“哐哐”声,先前压抑的浓雾渐渐消散。 年轻人的心比天大,天南地北一顿吹,几句话的功夫又热络了。 陆行之给苏烟夹了块糯米丸子,苏烟没吃,倒是一盏接一盏喝着热茶。 陆行之,“是不是咸了点?” 苏烟没有否认,“还好,我能接受。” 恰好外头有小姑娘叫卖紫苏饮,声音不大又隔了两条街,若非静下心来听,还真听不到。 紫苏饮是时下流行的饮品,在紫苏叶里混上少许柠檬汁和冰糖,酸酸甜甜,是解腻解渴的好东西。 陆行之,“你们继续吃,我出去一下。” * 陆行之出去后没多久,约莫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茶楼就变天了。 原本国子监的学子们在一楼聚餐,行令声、颂扬声、觥筹交错声等不绝于耳,此刻戛然而止、静若深夜。 太静了。 静到能听到远处江水拍打泥岸的起伏涛声、能听到铁锅里的热汤翻滚的汩汩声。 苏烟等人不自觉放慢咀嚼的速度。 纪沐尘,“怎么回事?” 尚未有人回答,一道急促琐碎的脚步声响起,穿过楼梯和二楼的长廊,朝着雅间而来。 是国子监的学弟。 学弟在雅间半敞的木门上轻扣几下,说, “打扰了。苏小姐,祭酒请您下去!” 国子监和茶楼老板分外熟络,稍稍打听就能晓得二楼雅间里都有些什么人。 祭酒是国子监的最高掌管人,是上京出了名的儒家学士,亦是苏烟几人曾经的教导夫子。 熟人相邀,又是长辈,苏烟没有不去的道理。 她徐徐起身,摇曳裙摆拂过褐色的木质地板,朝着楼下而去。 学弟为示尊敬,走在苏烟的后头。 雅间内,纪沐尘和霍修染望着苏烟的背影叹气。 也是,就他们这副学渣的混蛋样,没被祭酒邀请实属正常。 陈宝儿,“你俩别看啦,羡慕也没用!阿姐是咱们国子监的招牌,祭酒就喜欢让她写幅字作首诗啥的!” 已经走出去的学弟闻言转回身,隔着半掩的竹窗笑道, “今次不一样。是闻兮来了!” 屋内三人呆怔许久,似是没反应过来学弟在说什么。 半晌后,陈宝儿捂脸尖叫——“我的兮兮~~~!!” 纪沐尘和霍修染则同时丢了筷箸,“艹!” * 苏烟去到一楼,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头发花白的祭酒,而是祭酒身边的闻兮。 三年不见,他还是那么瘦,也长高了些许,身上那股子儒雅、温润的气质却愈发迷人; 他眉目清秀、目光清冽,着一身素雅飘逸的白,宛若高洁圣白的云,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看向苏烟,“听说你在,我便来了。” 祭酒也笑,“闻兮多礼,为避嫌,特意让老夫叫你下来。” 在场的多是国子监的才子,十分仰慕苏烟和闻兮的才华,更对二人从前引为知己的佳话盛赞不已。 所有人默契地保持缄默,看向人群中的苏烟和闻兮。 闻兮说他很想参加苏烟和陆行之的婚宴,可是春闱在即,他委实不便,对此深表遗憾。 今次前来,是为祝福。 他的声音清润、语调不疾不徐,倾身拿起酒盏。 那修长的手骨节分明,从肉里透着几分玉色的润。 他倒了两盏酒,递一盏给苏烟。 “恭贺苏小姐觅得良人,提前祝你和陆将军琴瑟和鸣。” 曾经要好的同窗向自己敬酒,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苏烟却迟迟没有接酒盏。 她想起陆行之分明介意却格外克制的眼神、想起纪沐尘和霍修染话里话外的“避重就轻”...... 关于“闻兮”和“她”,陆行之并未曾放下。 可闻兮光明正大地敬酒,既没藏着也没掖着,更没说任何越矩的话。 她若是不喝还真应了那句“此地无银三百两”,凭白显得自个小家子气。 “多谢,也祝你前程似锦。” 苏烟的话坦坦荡荡落了地,伸手接过闻兮递来的酒盏。 仰头,唇瓣有贴近酒盏的冰凉触感。 恍然间,她听到一声极低的嗤笑。 四周的空气骤然变冷,有尖锐且犀利的眸光落在她的脊背上。 她茫然回眸,看见陆行之斜倚在进门口的凭栏上。 他手里拿着一杯紫苏饮,正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盯着人群中“浅笑对视”的她和闻兮。 吃醋 几乎就在这一刻,苏烟本能地往后退一大步,拉开她和闻兮的距离。 其实她和闻兮离得并不近,足足三尺开外,可在看见陆行之的一瞬间,她控制不住自身的反应。 她不知道陆行之到底来了多久。 有没有看到整件事情的始末?还是只看到她和闻兮碰杯饮酒? 其实这两种情况并无多大区别。 苏烟行得正坐得直、心中亦无愧疚,有何惧怕的呢? 可他毫无防备地出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她......她莹白的耳尖瞬间红透了,手中的琉璃酒盏也似被火灼烧过、烫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有人都朝门口的陆行之望去。 陆行之倒坦荡得很,既没有“外出夫君归来捉I奸”的恼羞成怒,也没有被众人看笑话的窘迫感。 他大阔步走向人群,笑着和祭酒以及曾经的夫子们打招呼,又短暂地同国子监的学弟学妹们寒暄几句,才对闻兮说。 “闻兄客气,陆某感激不尽。不过苏烟不善饮酒,我替她喝这一杯。”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站至苏烟跟前,挡住闻兮的灼灼视线,又长臂一捞,轻松“接”过苏烟手中的琉璃酒盏。 他和闻兮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两人同时穿着一身白。 一个高大挺拔、眸光如鹰,桀骜如展翅雄鹰霸气不羁; 一个风度翩翩、温润如玉,儒雅如画中仙人堕落凡间。 明明两人客气又礼貌地说着话,周遭的友人也都笑着,可整个氛围莫明地压抑且沉闷,似有一道看不见的浪潮在翻涌。 闻兮面色如常,似未有任何不耐。 然,那握着酒盏的手,指尖因分外用力而泛白。 他的声音极淡,“好。” 陆行之仰头。 被苏烟浅尝过的酒盏边沿残留着一道红,是她刚才留下的口脂。 他没有转动酒盏,而是就着那道红一饮而下。 再倒一杯。 “这杯祝闻兄旗开得胜、再创佳绩!” 两人一饮而尽。 陆行之又向祭酒和夫子们敬酒。 几番客套后,他带着苏烟离开、走向二楼雅间。 趴在二楼栏杆上看热闹的纪沐尘和霍修染赶紧回身,忙不迭溜进雅间。 没走几步,纪沐尘掉过头,一把拽走望着闻兮犯花痴的陈宝儿。 * 苏烟和陆行之上了木质楼梯,没多久,楼下大堂恢复先前的喧嚣与热闹,划拳猜酒样样不落。 是闻兮离开了。 苏烟没有回头。 陆行之刚才的表现出乎她的意料。 换做三年前,陆行之若是看见她和闻兮“那般亲密”,他不是将茶楼砸得稀巴烂,就是猛地一拍茶桌气极而去。 或许,是三年的边疆生活磨砺了他,让他变得成熟且稳重,也学会了隐忍; 又或许,他始终心里还憋着一口闷气,只是尚未发泄而已。 不管怎样,他能够顾全彼此的颜面,在祭酒等人面前做到礼数周到......她心下都是感激且高兴的。 她侧眸望向他,主动挑起话题。 “你刚才去哪了?” 陆行之没有正面回答她的话,而是拿出一个精致的铁木梨盒。 “闻兮送给你的新婚贺礼。” 铁木梨盒是深褐色的,不大,刻有繁美的并蒂莲图案,小巧奢华又不失雅致。 看这大小,里面应是装了文房四宝之类的物品。 而这份送给苏烟的礼物在陆行之的手上,也就意味着...... 意味着陆行之在回来之前见过闻兮。 陆行之晃动手中的铁木梨盒,指向铁木梨盒上繁美的并蒂莲图案,笑得意味难明。 “他实在......有心。” 并蒂莲是美好爱情的象征,常刻于新婚之礼上,无甚稀奇。 可偏偏他的语气轻飘飘的,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嘲讽和气性,凭白让苏烟想起某些旧事,不自觉握紧手中的丝帕。 国子监的后方有一湾荷花池。 夏日不燥、微风清甜,层层绿荷立于水面、朵朵红蕖荡漾成波。 美景怡人,常引得学子们闻香而去。 他们三五成群结伴同行,采莲划船、赋诗作对。 苏烟和闻兮就是其中之一。 陆行之从铁木梨盒上移开眸光。 他没有再继续先前的话题,而是将紫苏饮塞给苏烟。 “趁热喝。” 苏烟道了声谢谢。 不知为何,她手中的紫苏饮分明是热的,她却感觉从未曾有过的冰冷刺骨。 * 回到雅间,苏烟和陆行之还似先前那般说笑,好友们也不提楼下的那桩事,可明眼人一看就知不对劲。 两人分明坐在一处,却各自朝向另一侧的人,便是无意间视线相触,也会极快分开。 陈宝儿很努力地讲笑话,纪沐尘提议时辰尚早、不若等会去江边转转......都被苏烟和陆行之以不同的理由回绝。 饭后,苏烟去结账,另外几人在茶楼外候着。 茶楼的老板叫三娘,是个风韵犹存、姿色妖娆的寡妇,常引得男儿们垂涎不已。 不过,三娘对这些巴巴求着的男人不感兴趣。 三娘拨弄着珠算,瞧见苏烟过来,笑道。 “如何?今日的味道可还行?” 苏烟点头,“挺好的,多谢三娘。” 三娘便放下珠算盘,从柜台里出来,亲热拉过苏烟,柔声道,“你爹呢?还没从淮州回来?” 这头说着话,那头有小厮大声地唤——“三娘,三楼翠云间贵人请您去一趟!” “嚷嚷什么?看不见老娘在哄小祖宗啊!” 三娘骂完,扭头对着苏烟笑,继续道,“我给你爹做了几身新衣裳,空了让他来取。一个男人家家的,没个婆娘照料怎么行?” 是的,三娘中意苏烟的爹苏明怀。 都说中年人的感情隐晦,可三娘的爱热辣执着。 她爱屋及乌,对苏烟同样爱不释手,总会把位置最好的二楼雅间留给苏烟。 苏烟其实蛮喜欢三娘,也对爹爹表达过“不介意”的立场,奈何爹爹“油盐不进、寸步难前”。 从前苏烟想不通,直到爹爹送回那对母女...... 苏烟替三娘不值,还有些愤恨难平,却也不好说什么。 毕竟是长辈的事。 苏烟,“三娘,我那桌多少钱?” 三娘微愣,随即笑着指向门外的陆行之,“陆小将军已经结过账了。” “什么时候?” “就是刚才他出去给你买紫苏饮的时候。” 苏烟语塞,望向门外廊下候着的高大背影,许久没有说话。 * 出了茶楼,几个好友道别,苏烟和陆行之一同回府。 太傅府和定国公府门对门,只隔了一道还算宽敞的道。 到了长安街的最尽头,陆行之往定国公府走,压根没有送苏烟入太傅府的意思。 苏烟给随侍的如意递了个眼色,如意立即上前拦下陆行之。 “陆将军,天黑路不好走,您送我们小姐回院子吧。” 陆行之剑眉微蹙,却也没说什么,转身行在苏烟后头。 夜幕降临,月上枝头;繁星点点,银辉不浓。 三月的晚风怡人,不似二月的寒、没有夏夜的燥,温暖惬意得刚刚好。 苏烟却心神难宁。 她行在前头,陆行之走在她身后。 两人隔了不过一尺的距离,却似千山万水般遥不可及。 前方是墨兰苑,陆行之留下一句,“到了”,就要走,被苏烟喊住。 苏烟:“我命人煮了醒酒的甜汤,进来喝些吧。” 说着侧身让出进院子的路。 院子里,几个婢女穿着统一的蓝裙褂子,端着热水温茶、净手的铜盆等,恭敬排成两列,侯在院门口。 陆行之未曾多看一眼,冷声道,“不劳烦。” 他那敷衍且散漫的态度委实让人心凉。 苏烟极力压下内心翻涌的情愫,尽量用一种温婉的语气同他说话。 “我想你进去,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商量什么?”陆行之难耐道,“有话就在这里说。” 他阴沉着脸,几乎没给她进一步表达的机会,语调冰冷且烦闷,仿若她所有的示好不过一个笑话。 再好的脾气也被惹到了。 苏烟:“你我还有几日便是夫妻,你定要这样同我阴阳怪气的?” “不过一个闻兮,你有必要如此介意?” “你真是幼稚!爱来不来!!” 她生气的时候,莹润如脂的脸颊会微微泛红,哪怕刻意控制过,软糯的语调还是会止不住的颤抖; 那双多情明亮的眸子,也因为激动蒙了一层浓浓的水雾,似乎下一刻委屈就会弥漫。 她不愿被他瞧见这一幕,拂袖离去。 却被他死死钳住皓腕。 他拉着她、使她动弹不得,又直直地望着她,仿若要透过她的眼看穿她的灵魂。 他实在生得高大,肩背又挺阔,站在她面前,似一堵移不开的小山,整个气息强势至极。 忽然,他笑了,松开她。 “哭什么?我进去就是。” 言罢,他也不要谁请,径直走向墨兰苑的厅房,还唤侍女端来一盆水,娴熟地净手,又坐到桌边悠哉乐哉地饮茶。 苏烟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她刚才没哭,是气到了。 她揉了揉被他禁锢的手腕,发现他只是使了巧劲,并未弄疼她。 * 入了前厅,侍女们上完茶水和甜点,自发退至屋外。 人和人之间的情绪真的很奇怪。 前一刻两人剑拔弩张、抵死相对,现下却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吃喝说笑一样不落。 陆行之灌了口甜汤,说,“找我商量什么事?” 苏烟拿了本绿色的小册子,藏在身后,正儿八经问他, “现在你能心平气和同我说话么?不急、不躁、也不会发脾气?” 陆行之没有抬眸,就着甜汤“嗯”了一声。 苏烟又说,“我是认真的。” 陆行之便放下瓷碗,一个暴栗磕在她的脑门。 “你到底说不说?” 苏烟躲闪不及,吃痛拧眉,却也没怪他,只是说,“以后不许这样,我不是小孩子了。” 陆行之不理,挑了一块糕点咬,眉眼向上斜挑,唇侧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苏烟拿出绿色的小册子,翻出夹在里面的“婚前协议书”,递给陆行之。 这是她仿造别人的案例写的,涉及她和陆行之婚前婚后财产分配、夫妻相处之道、婆媳相处之道等,足足四十多条,条条不相同。 不过宗旨只有一个:两人既不欢喜对方,干脆假成亲;婚后表面“举案齐眉”,实则“各生欢喜”。 “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补充的?我们可以商量。” 陆行之咬着糕点接过信笺纸,看到“协议”两个字的时候,蓦然一惊。 潜意识里,他觉得有不好的大事要发生。 左眼皮不安分地乱跳。 果然,堪堪看了几行字,他便忍不住了。 “这就是你要和老子谈的事?” “为了一个小白脸?” “还说你不在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