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 1. 楔子(1)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孙明天打开窗户,踮起脚望去。 三公里远处的积雨云正飞速移动,漫天过海似的平展成鬃状云砧,遮盖住教学楼表面。残阳透过云层缝隙亮起薄光,天色很快阴沉下来。 要下雨了。 操场被薄云似的雾气覆盖,依稀可见零零散散跑远的影子。天气预报说今天有台风,所以下午学校临时停课,就在刚才,最后一批留守的值日生也已全线撤退,赶在暴风雨来临前回到温暖的家里吃上饭。 很快学生和教职工都走空了,看台上空空荡荡,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淋湿了整个世界。 孙明天默默地看了会儿雨色,估摸着妈妈是不会来了。她关紧窗,落锁,走到角落里把横七竖八的拖把和扫帚摆齐,倒掉拖把桶里面的脏水。她在做值日的最后收尾工作,确认没有问题之后,她背起书包慢慢地走出门去。 今天本来是校运会,孙明天代表班级报名了跳远比赛。妈妈听后特别高兴,说等到比赛那天,一定要来看。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午休前本是晴空万里,转眼间狂风大作,校方决定取消运动会,同学们做好值日就可以回家了。 孙明天只好发短信跟妈妈说:运动会取消,不用过来了。 妈妈没有回复。 雨水倾斜着飘进走廊,寒风刺骨,地上湿漉漉的,没留神就会滑倒。孙明天没带外套,冻得抱起双臂,扶着墙慢慢地走。 “喂。” 孙明天停下来,看见隔壁空置教室的后门开了。男孩个子比她高出一大截,带着随身听,深蓝色耳机线,眼底好似没有丝毫温度。他低头看过来,反手带上了门。 孙明天见他走来,立马后退:“干嘛?” 男孩叫做季寻。对于一中的女孩子们来说,季寻这个名字是自带光环的存在,甚至有传言说,全校过半女生都暗恋季寻。 但孙明天觉得,季寻是个幼稚鬼,自大狂。 “现在才回去?”季寻问。他表情淡淡的,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说完又向她靠近了一步。 “马上刮台风了,你家里人没来?”见孙明天不说话,季寻好似也不在意,扯起嘴角笑笑。 孙明天心里闷闷的,还在生季寻的气。 昨天下午课间,季寻路过她座位旁边,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踢了下她的椅子,挂在椅背上的书包翻倒在地。书包里妈妈送给她当作生日礼物的玻璃水晶球也摔得粉碎。那之后孙明天再也没跟季寻讲过一句话。 她加快了脚步,顺便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条短信:下雨了,你在哪? 妈妈还是没有回复,这个时间,这样的天气,妈妈似乎完全忘了还有一个女儿被困在学校……妈妈说不定正和那个男人在一块儿。 似乎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妈妈才开始改变的。 都说失败的婚姻能让人幡然醒悟,可妈妈却不长记性,接连两次都栽在了同一种男人身上。孙明天看过爸爸年轻时的照片,长相酷似黎明,这也许就是她走到哪都能被夸漂亮的原因,也正因如此,妈妈喜欢爸爸,喜欢到外婆都要骂她“痴傻”的地步。爸爸在京市一家五金加工厂工作,妈妈就非要跑到京市来,外公外婆反对妈妈嫁给爸爸,妈妈就瞒着家里生下了孙明天。后来爸爸的工厂倒闭了,染上了酒瘾,在外面喝多了就回家打妈妈,妈妈不敢还手,也不愿意反抗,妈妈总是跟孙明天说,爸爸是爱妈妈的。 再后来,爸爸谈了一个深圳的女老板,搞外贸的。那个年代搞外贸的都很有钱,开大奔来的,爸爸当着邻居们的面,上了那辆闪闪发光的大奔,跟女老板走了。妈妈不仅婚没结成,反而欠了一屁股债——爸爸用妈妈的名义借的高利贷。 所以孙明天从小就知道,恋爱脑要不得。 如果不是妈妈恋爱脑,她们母女俩不会过得这么惨,住在狭小的城中村板房里,屋漏偏逢连夜雨,每到下雨天势必睡不着觉。她的鞋子,校服,没有一件是新的,全是妈妈趁来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守在宿舍去捡别的同学不要的衣服。“这不是没办法嘛,家里还欠着钱。”妈妈总这么说,好像替爸爸还钱是天经地义的事,甚至还乐呵呵的。 妈妈原来在大酒楼里当服务员打工,薪资微薄,光是还清爸爸的债务就用了十年,还把老家的房子卖了,为这事外公外婆也和她断绝了关系。好在孙明天争气,考上了京市最重点的中学,妈妈也算扬眉吐气了一回,重新拾起自信。某天放学回到家,妈妈突然兴高采烈地说找到了个坐办公室的工作,给大老板当秘书,她说这活儿不仅轻松,工资还高,一个月能挣三万,以后母女俩总算可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 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当时孙明天就有疑虑,但看妈妈高兴,不忍心打击她。 没过多久,妈妈居然开始谈恋爱了。对象是妈妈的老板。 孙明天没见过那个男人,但光听妈妈的描述就觉得不大妙。 妈妈说,那个男人长相英俊不说,还特别可靠,在公司里经常关照她,对她很好——每隔几天,妈妈都会收到男人送的礼物,有足金的戒指和项链,还有名牌包包,又过了段时间,妈妈连家也少回,搬到那个男人家去住了,只是每周回来看看孙明天,给她一笔不菲的生活费。 这种天气,妈妈不回短信,应该正和那个男人窝在家里谈恋爱吧。 孙明天站在教学楼底下,望着眼前的重重雨幕,愤怒地捏紧了手机。 这手机还是妈妈给她的,说是那个男人送的最新款诺基亚,很贵很 2. 楔子(2)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周媛裹紧了身上的披肩。 她正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大货车上——那男人用黑布给她蒙了眼,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之所以能猜到是货车,因为她在一片昏天黑地之际,居然能闻见臭烘烘的骚味儿,还偶尔听见几声猪叫。 这是一辆运猪高栏车,大猪小猪小猪仔都有,而周媛双手双脚皆用绳结绑缚,被人在发车前偷偷塞进来,不知道要运到哪里去。 到底是为什么会沦落到这般境地?周媛想不明白。 非要追究原因,那么只能说一切都和那个男人有关。可时至今日周媛仍然不愿意这么想。 周媛老了,眼看女儿快要高考了,她还只能去饭店端盘子洗碗,她不由开始恐慌起来,怕将来女儿考上了重点大学,她会给女儿拖后腿。 所以那个男人的出现,让失去希望的周媛重又看到一线光明。 男人说,到他公司工作吧,给他当女秘书。周媛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原来端盘子的那家饭店也经常出入衣着光鲜的老板和他们的漂亮女秘书。往往还吃着饭那些老板就把手伸到女秘书的裙底下去了。男人要她当秘书,就是想要和她谈恋爱的意思。 他也真是奇怪,不去找青春鲜活的小姑娘,反倒看上了她。周媛年轻时的确有几分姿色,可这会儿也凋零得差不多了。她去问男人,男人却笑笑说,他喜欢老的。 不得不说,周媛动心了。 论长相,男人是十分帅气的。他的真实年龄也四十好几了,却压根看不出来。周媛最喜欢看他打台球时的模样。地下台球厅里烟雾缭绕,男人挽起衬衫袖子,垂头凝视着桌面,忽而躬身,弯腰,持杆对准白球又快又准地打出一击,随着红球落袋,四周围观的看客们瞬间爆发出兴奋的喝彩,他们由衷地崇敬与信服这个男人,在这个阴暗的地下世界中,男人的存在如同他们的救世主。 周媛也曾短暂地为他着迷,但很快就清醒过来。 她不再年轻了,过去十多年里她独自拉扯女儿长大,再苦再累也得默默忍耐,她早已明白爱情不是一切,钱才是——她跟了这个男人,不为爱,只为钱。 男人有钱,周媛不知道他到底多有钱,只知道他花钱如流水,往往一晚上的开销够女儿一整年的学费。也正因为男人有钱,周媛才下定决心跟紧男人。他是金主,她自然想尽办法讨好,男人知道她有个女儿,也不嫌弃,还说等女儿高考完,要给女儿买房买车,将来帮忙置办嫁妆。 周媛穷了大半辈子,穷怕了,恨透这没有尊严的生活,她不想女儿以后像她一样。可她没有能力,只有这具年老色衰的身躯,她也不怕旁人说三道四,她只想存多点钱供女儿上大学,为了女儿,她豁出去了。 可她终究是太天真,不明白有的时候,财富如同毒药,勾人上瘾,也能致人死地。 运猪高栏车笔直向前行驶,应该是上了高速。周媛不知道这辆车的终点在哪,也猜不出来。在这座城市,每天大概有数以千计的车辆挤入高速路口,再分散至各处。暴风雨来临了,雨水噼里啪啦敲打着车顶,湿气暂时驱散了车内的臭味儿,她感觉呼吸通畅了些。 周媛忽然想起来,今天下午本来应该要去参加女儿的运动会。因天气缘故,校运会取消,不知道女儿带伞了没有,能不能平安回到家? 她双手背在后面,用绳子绑住了,难以动弹,好不容易从裤子口袋里摸到手机,却发现早就没电了。 汗水顺着额际流淌,周媛奋力挣扎了半天,终是败下阵来,瘫倒在地。上车前男人塞给她一副随身听,还体贴地替她戴上耳机,此时,耳机里的音乐响起来,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 男人喜欢听歌,尤其喜欢听情歌。他曾跟周媛说,每一首情歌,都在诉说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大多以悲剧结尾。他喜欢的是“悲剧”这个词。 周媛背靠车厢,疲惫地闭紧双眼。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 邓丽君的声音如同潺潺流水,让周媛不自觉昏昏欲睡。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触碰到了男人的禁忌,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按规矩,她必须以死谢罪。男人不会对她手下留情,毕竟虽然周媛做了他的女人,男人可从来没爱过她。 * 离市一中距离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傲然矗立着一座废弃钟楼,原属京市管辖,后因城区改革,被划分入临市,从此无人问津,又因为曾经有人夜晚行车路过,听到附近传来的恐怖笑声,一传十十传百,就这么成了名副其实的“鬼楼”。 雨落不止,积水涨涌,没过膝盖,仿佛成了一个小水塘。半人高的荒草丛中,两道人影若隐若现。 “你为什么要跟来?”女孩走在前头。她步子迈得急,时不时磕到小石子往前绊一下,又歪歪扭扭地稳住身形。如此糟糕的天气,她原本带的伞早就不知道被刮到哪里去了,用来盖头的雨披在狂风中急振。她浑身都湿透了。 “你先说,你要上哪儿去?” “我回家,不行吗?” “别扯了,这可不是你回家的方向!”季寻低吼出声。 孙明天身形一僵,就这么突兀地停了下来。季寻没控制好速度,不小心撞到了她的后背,连忙抬手扶住她。 她的脸像是被雨水洗过般,长长的头发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季寻蓦然撞上她漆黑的眼睛,忽然想到“堕云雾中”这个词,像是因为过度伤心而被勾走了魂,大雨中,她的表情显得十分模糊。 “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她的声音彻底冷下来。 “我只不过是顺路……” “你跟踪我?”她猛地偏过头来,眼神又冷又硬,像只愤怒的小狮子,“季寻,你无不无聊啊?”她大声质问,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这让季寻顿时生出兵败如山倒之感——两人平时习惯了打打闹闹,这还是孙明天第一次对他发火。 季寻讷讷半晌,没憋出一句好话,面对喜欢的女孩,他不想解释,也没法儿解释——他从很早开始就知道孙明天住在离学校仅隔两条街的巷子里,那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路经年湿滑,狭窄逼人,路旁老槐树的影子撒下阴凉,一路都有槐花香。 他可不是什么变.态跟踪狂,只不过是因为那次听说一班的李明向她表白被拒之后便怀恨在心,扬言要找机会报复。季寻发现孙明天放学后总是一个人走,他之所以在后面偷偷跟着,只不过是在担心她。 对于季寻来说,孙明天是个神秘的女孩。她没有朋友,习惯独来独往,说实话从认识到现在,要不是季寻自个儿犯贱,主动去招惹她,她说不定这时候还懒得搭理他。 可季寻没法儿 3. 楔子(3)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孙明天停下脚步。 她抬起头来,仰望面前这座荒废已久的钟楼,以石头雕塑而成,顶端尖尖的,将要刺破天穹,阴云密布之下,好似盘踞着一层参差不齐的黑影。 “你确定你妈……在这里?”季寻疑惑地问。 孙明天低低地嗯了一声:“以前这儿还没这么荒凉,因为离她打工的地方特别近,我和妈妈经常来这里玩。” 可是她们已经很久都没来过了,还有妈妈的短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雨下得越来越大,为了看得更清楚些,孙明天扯下头顶的雨披,任豆大的雨点打湿头发。顺着老旧的岩壁往上看,她的心沉下来。 钟楼顶端不知何时亮起了一束淡薄的灯光。这里年久失修,又是这样的天气,怎么可能会有电?她犹疑半晌,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喜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 是妈妈! “喂…孙明天,别跑!”季寻很想叫住她,可她早已什么都听不进去,用最快的速度跑进了钟楼里。季寻怕她出事,急忙跟了过去。 钟楼里面什么都没有,破旧的环形扶梯如同冰凉的藤蔓盘桓而上,暴风雨侵袭之下,一层彻底沦为重灾区,积水不断地涌进来,淌过长满青苔的台阶。 孙明天站在第三级阶梯上,单手架着季寻的肩膀,疼得嘴角抽搐,嘶嘶吸着气。她刚才跑得太急,进来的时候没留神摔了一跤,一截钢筋划过小腿,深入骨肉,汨汨的鲜血冒了出来。 季寻左手撑着她软软下滑的身子,右手快速地撕破一角衣服,弯腰给她受伤的小腿简单绑了一个八字结,可伤口处的血仍然没有止住,布料上很快现出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走,我们去医院!”季寻急了。 “不行!我还没找到我妈!”孙明天用力地抓住他的袖子,目光如炬,那张因过度失血而变得惨白的脸忽然浮现出不正常的红晕,“她就在上面!我能感觉到!” “季寻!带我上去!”她突然牵住了他的手。 “好吧。”季寻咬了咬牙。 他蹲下来,让孙明天伏在他背上,将她背了起来,快步走上楼。女孩滚烫的身躯让他不自觉心头发紧,可这个时候他却顾不上遐思,因为他能感受到孙明天还在大量失血,他必须快! 他绕着环形楼梯,拼命往上跑,背上的女孩似乎越来越虚弱,甚至快要扶不住他的肩膀,季寻只能更紧地抓住她的腿,剧烈喘.息着,边跑边说:“坚持住!等找到你妈,送你们回家!” 然而这条楼梯仿佛长得没有尽头,季寻感觉自己像只黔驴技穷的仓鼠,奔跑在莫比乌斯环形状的跑道上,永远到达不了终点。他忽然感觉到额上湿漉漉的,于是仰起头,看向钟楼顶端,那里有一个四方形窗口,雨丝就是从那里飘进来的。 “季寻……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孙明天小声问。 “没有,你怎么样了,还疼吗?” “不疼。”孙明天的声音越来越小,事实上,她一直轻轻咬住舌尖,让那微妙的痛觉传递至大脑,防止自己彻底昏厥过去,“我说真的……我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季寻猛然停下了。 昏暗的天光顺着砖石的缝隙透进来,季寻转过头,在一片朦胧中和孙明天对视片刻,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忐忑不安的情绪。 很快,季寻的身体瞬间僵直——他也听见了!沉重而又缓慢的脚步声,毫不仓促,像是悠闲的看客拖着步子,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他们脸上惊恐的情绪,又像是蓄势待发的猎人,磨刀霍霍,脚底踩着拍子,在杀戮前尽情地跳一曲踢踏舞。 孙明天不由得抱紧了季寻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们先上去,快。” 季寻不动声色地点头,而后放轻脚步,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了钟楼顶端。他本来沾满雨水的衣服,继而又被冒出来的汗浸湿,热气像蒸笼一样直往外冒。 “妈!”孙明天大声喊道。 天台上空无一人。 妈妈不在这里,也许早就回家去了,也许这种不妙的预感只是她自己多虑了,也许什么事也没发生,等到暴风雨过去,妈妈还会把她狠狠骂一顿,谁让她放学后乱跑的。 孙明天终于放下心来,抬头对季寻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余光一转,忽然停在天台边缘。 一条紫色的丝巾挂在断了半截的栏杆上,像旗帜一样迎风飘荡。孙明天不用看也知道,丝巾右下角绣着一只可爱的粉色小猪,因为这条丝巾是她送给妈妈的母亲节礼物,一针一线都是她自己缝的。 “孙明天!”季寻脸色一变,想要叫住她。 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不管不顾地跑到天台边缘,一只脚踏过栏杆,迎着翻涌的狂风,她的长发散在身后疯狂飞舞着,几秒钟后季寻冲了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吼道:“你疯了!!!” 她的身体像块冰一样,动也不动,良久,她忽然发出一声像小猫似的啜泣。 季寻这才意识到不对。 他顺着孙明天的目光,低头往下看。 钟楼下方被暴雨洗刷一新的空地上,依稀可见一道紫色的影子。那是一个死去的女人,身体早就被脏水泡肿了,面无生机的脸庞僵硬冰冷。她再也无法开口说话,却瞪圆了眼睛,大面积的眼白外翻,像一条死鱼。 听说人在将死之际如果有放不下的事,就不会闭眼,孙明天心想,妈妈这是死不瞑目,其实一定还有话要跟她说。 “明天,”季寻放轻了声音,叫她,“你看这是什么?” 孙明天收回视线,看向他手里的丝巾。内衬里侧缝着一个小小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一张建行的卡,卡上还贴着一张便签纸,上面有妈妈的字迹。 “女儿上大学用,密码原来那个。” 孙明天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每次和那个男人约会完回来,妈妈都会一脸疲惫地过来抱抱她。妈妈每天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去迎合那个男人的喜好,其实并不是因为爱那个男人,而是因为爱孙明天。 “明天…”季寻看了过来,神情非常悲伤。 孙明天眼神呆呆的,突然扑过去抱住了季寻,趴在他肩上放声痛哭,很快季寻用更大的力度搂住了她,仿佛要将她的身体融进骨血里。漫天肆虐的狂风中,孤 4. 坠楼(1)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死者身份?” “王靖,女,26岁,意馨社工服务中心联络员,死因是坠楼,那个高度绝无生还可能。” “法医看过没?” “法医还没到,应该很快会来。” “这么慢?” “报案人是一名保安,今天他值班巡逻,半小时前才发现死者。接到报案电话我们立刻优先通知您了。技侦大队反应需要一些时间。” 凌晨三点半,大雨。 季寻转头,透过半敞开的车窗往外看。京市被誉为不夜城,位于核心地带的南临区最为喧闹繁荣,白天井然有序的商业街摇身一变成了小吃摊的集散地,烤串和孜然的香味漂浮在空气中。 但警车拐了个弯,眼前突然陷入漆黑。今夜阴云笼罩,没有丁点光源,那是一种被大自然吞噬的黑暗,季寻曾去无人区出任务的时候见过,难以想象会出现在灯红酒绿的京市。 “怎么这么黑?” “刚接到通知,这条街电力系统瘫痪,正在全力组织抢修,预计二十分钟后恢复供电。” 黄骁打开车灯,尽量放慢车速,让警车缓缓驶过立交桥下的路面。这种深度的积水,出警行车一个不小心就熄火了,外加停电,难上加难。 今天还是情人节呢,同事们几乎都早早下班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偏他倒霉,轮值就遇到这种案子,今晚指定没得睡了。 想到这,黄骁暗暗叹气,不露痕迹地瞥了眼副座上的男人。 男人叫季寻,上头派来增援的,看起来却不像刑警:古铜色皮肤,个子比寻常中国男人要高出许多;头发乱成鸟窝,胡子没刮干净,嘴唇周围一圈薄薄青碴;从右眼角延申至耳后,有道树枝型刀疤,反倒像个穷凶极恶的罪犯。 毋庸置疑,男人身份特殊,凭黄骁一个区公安局小警员无权知晓。谁能想到这事儿还惊动了局长他老人家,说这案子交由季寻同志全权负责,嘱咐黄骁积极配合,必要时可调用全区所有警备力量。 到底是从哪来的神仙?黄骁心里犯嘀咕。 * 车开到楼底,他们很快发现那具女尸。 这是个身高约170cm左右的女人,看着挺漂亮,而且盛装打扮过,穿一件黑色真丝连衣裙,九点钟方向85m远处和一点钟方向66m远处分别散落着一只裸粉色高跟鞋,可能是在坠落途中从死者脚上脱落。 “自杀?”黄骁问。 “说你的判断。”季寻有些漫不经心。 “这可是国际金融大厦,全市最高的摩天大楼,我查过了,总高度333米,今晚又下雨,天台早就禁止开放了,要不是想不开,谁没事儿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如果凶手另有其人,主动约死者来这里呢?” “啊?”黄骁一愣,“那是他杀?” “凶手是谁?作案方法是什么?有什么动机?” 黄骁忽然意识到季寻并不是真的在查案,而是故意考他。熟悉季寻的人会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他无聊。对于这个案子,早在季寻接到南临区公安局电话的时候,他就知道这并不是一桩普通的自杀坠楼案。 而是故意杀人案。 * 三分钟后,技侦大队钱队长带着人闻讯赶到。瓢泼大雨中架起遮雨棚,死者被移送鉴定,原本躺过的地方用白线围起来。 钱队长凑过来,主动给黄骁点上烟:“上头来人了?” 黄骁神色不可捉摸,冲钱队长摇头。 钱队长顺着那方向望去,警戒线边上站着一酷毙了的哥们儿,从刚才开始就没关注他们工作,像尊雕塑一样静止不动,仰头望向天上,不知在看什么。 “听说这事儿连局长他老人家都惊动了?他叫什么?”钱队长从兜里摸到最后一根烟,决意去献献殷勤。 “季寻,”黄骁刚才踢到铁板,此时仍然心有余悸,“我劝你少去招惹他,这简直是神仙,不好惹。” 钱队长却不以为意。再大的神仙,不也是从人飞升的么,况且只是一个小小的坠楼案,上头也才派了这一名同志来,估摸着也是被边缘化的虾兵蟹将,不至于卑微成这样。 “唉,你别……”黄骁被路过人员手提的证物袋分神,居然没拦住。茫茫夜色中,钱队长大步朝季寻走去。 钱队长走近了才发现,这男人比他想象中还高,皮衣下身板儿忒结实,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怵。再走近点儿,看见男人脸上那道狰狞可怖的伤疤,双膝一软,险些就地滑倒来个大礼:“……季寻同志是吧?” 季寻回头:“哪位?” “我是南临区公安局技术中队的,我叫钱亮,和小黄是同事,”钱队长呵呵笑道,“您是从哪儿来的?市公安局?省公安厅?” 季寻不说话,眼锋冰冷。 钱亮的笑容凝在脸上,宛若石化。开玩笑,混迹职场多年,老奸巨猾的,不都是笑面虎,这人看着挺年轻的,忒不会做人,何以担此大任? 定睛看了几秒,季寻才不咸不淡地移开眼神:“现在开始这个案子由我负责,带着你的人,十五分钟内全面排查完毕,半小时内我要法医的鉴定报告。” 这老哥是个外行吧,鉴定时间再怎么说也应该以小时计,搁这争分夺秒抢业绩是吧,钱亮内心腹诽,面上嘿嘿一笑:“哥们儿,别急嘛,这小案子,来,先抽根烟冷静下。”说完他伸手就要拿烟,胡乱一瞟,瞬间被季寻的眼神唬退两步。 “怎么说?” 钱亮看起来不靠谱,断案还算专业,抬手往白线处一指:“从尸体和大厦距离的看,死者应该是意外坠亡或者自杀,如果是被别人推下去的,根据抛体运动的逻辑不合理,这大楼是全市最有名的金融大厦,每年都有人坠亡,我太熟悉了。” 如果真是意外坠亡或者自杀,那就代表没有凶手,如钱亮所言,小案子而已,无需紧张至此。 这个世界上每天有多少意外发生,又有多少人想不开跳楼?他们干刑警,早把生死看淡。 生死有缘,各安天命。 * “看哥们儿的年纪,没办过几年案吧?”钱亮摆起了中年人的架子。 季寻摇头:“没多久。” 钱亮不由窃喜。瞧瞧,小年轻一个,在南临区还能抢他的威风?他笑吟吟道:“多 5. 坠楼(2)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季寻回到京市的第二天,始终在下雨。 京市地处南麓,降水繁多,一下雨就是一连好几天。今夜的雨,和记忆中的那个夜晚很像。 季寻大学读的军校,毕业后服役于北部战区特种部队,功勋卓越,去年他收到一纸调令,要求他在一天之内赶赴首都,协助扫黑小组捉拿要犯。 绰号“金蛇”,全国最大的涉.黑组织“冢人帮”头目,警方抓捕他多年,居然一无所获。此人阴险狡诈,手段狠厉,有人猜测当初那桩轰动世间的“情歌连环杀人案”就是他的手笔。 十年前的“情歌连环杀人案”,死者共5人,多为年轻女性,年龄分布在18-38岁不等。短短三个月内,包括首都、上海、天津、重庆、京市在内的五大城市发生谋杀案,且在案发现场都发现了死者携带的随身听。她们面庞上挂着微笑,听着歌谣沉醉般地进入死亡的轮回中。 案子没破,不是警方无能。五起案件,五名受害人,可以说毫无破绽,五市警方皆以自杀结案。女孩子为情所困,一时想不开也正常,所以一开始,大家都没往连环杀人案上联想。 直到一名少年将五起案件串联起来,摆在众人面前:5人自杀,死法各有不同,但死亡时间都在夜晚,都穿白裙子,包里都装着抗抑郁药物和索尼随身听,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身材发型长相都很相似! 这是他杀,或者说……情杀,只不过伪装成自杀的形式,且手法巧妙,难以察觉。 那名少年就是季寻。 “金蛇”并非浪得虚名,行踪不定,如同暗处缓缓爬行的巨蟒,轻巧钻过法网,逃脱追捕。时过境迁,十年了,“金蛇”依然逃亡在外。 十年了,大家快要放弃希望了。 恰在这时,老天爷给他们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金蛇”又出现了,就像偷偷躲在舞台幕后的顽劣孩童,恶作剧般地重现世间。 * 黄骁举起手电筒,大声呼喊着季寻同志。狂风暴雨,水漫金山,遮雨棚正好在高处,姑且可以避避风头,这外头可是足膝深的水,再往远走,到那看不见的巷子里,没准会被洪水冲走。 要是国家派来的干部死于洪水,他们两个小喽啰却毫发无伤,保不准会领个处分吧。黄骁火烧眉毛,穿雨靴的脚屡次抬起又收回来。 太黑了,不行,太危险了。 “老钱!不是二十分钟恢复供电吗?谁负责抢修的?”黄骁急得大吼。 “不知道啊,我通知供电局了啊!这帮人水平不行吧?”钱亮摆弄着手机,没留神摁下了播放键。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为了这条幼小娇弱的生命,我和死神搏斗了三天三夜…”手机里传来一个柔软的女声,来自王靖的生前录音。 “儿子?王靖没结婚吧?未婚先孕?”钱亮猜测。 “不,这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黄骁大学专业是汉语言文学,除了对写材料有点帮助,和刑侦毫无关联,这会儿反倒派上了用场。 “…现在我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而你对我一无所知,你正在寻欢作乐,什么也不知道,或者正在跟人家嬉笑调情。我只有你,你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而我始终爱着你…”女人的声音似雨打浮萍,越往后,越不真切。 这段录音总计两个小时,光是茨威格的短篇就念了四十来分钟,她声音清透,如渺渺青烟,生前不当配音演员真是屈才了,到第十七分钟的时候,女人正好念到“我不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黄骁陡然一个激灵,从头到脚冰冰凉凉。 季寻呢? * 季寻借着玻璃反射出来的残光,爬上侧方的Z形扶梯。上楼途中他没留神绊了一脚,膝盖骨重重磕在金属架上,血水混着雨黏湿裤子。该死,怎么还没来电? 他低骂一声,抹了把脸上的水,脱下电子表照明。 没有人知道“金蛇”的真面目,刑侦模拟画像显示,他应该是一个姿容俊逸的美男子,不然为何能把那么多年轻女性骗得团团转?疑点在于“金蛇”的恶名,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在山间地头上广为流传,估算他的年纪要往四十以上走。 四五十岁的大叔诱骗女性?这人该多有魅力啊。 但季寻能认出来,是他。 半个月前,南京市鼓楼区一处高压铁塔下,一名女子用长约2米的尼龙绳上.吊身亡。仅过了三天,厦门黄厝海滩发现一具溺水女尸,共同点在于,前后两名死者的随身物品中,都发现一枚系着红绳的银铃。 “啪嗒”,路灯骤然亮起,街道露出它本来的面目,台风急遽而又猛烈,吹得玻璃哗哗地响。丈高的积水面上忽然闪过一抹银色。 季寻直接从二楼跳了下来,手伸到积水下面乱摸,忽而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件。他直起身,捞出手里的东西。 又是银铃,被水洗得簇新,表面泛出光泽,尾端连一根红线。 季寻瞳孔骤然一缩。 记忆仿佛回到十年前的雨夜,喜欢的女孩蹲在他脚边哭,他本可以摸摸她的头,说些安慰的话,身体却像被定格住了。 玫瑰花一样的美丽女人,倒在血泊里,弯月横挂高空,清脆的铃铛声经久不绝地响起。 * 轰雷阵阵,黄骁和钱亮两个人就着雨声吵了起来。 “我说小黄啊,叫你拦住季寻同志,你动作也忒慢了点,你们刑侦组的嘴皮子功夫挺溜,关键时刻撒不开腿!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钱亮身为前辈,自视身高,再者分管技侦大队,和刑侦大队历来不对付,眼下季寻同志不见了,全怪小黄。 “老钱,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吧?怎么能怪我呢?你什么时候叫我拦住季寻同志了?” “我没说你也该及时响应!”钱亮大手一挥,“欸,那谁,小李,你过来。” 终于来电了,遮雨棚下十余架作业灯先后亮起。不远处走来一位年轻小女警,名叫李文絮,今年刚毕业,大眼睛,瓜子脸,灯下神色惨白一片:“钱队,您找我?” “这里面有王靖的生前录音,拿去备份。”钱亮取出内存卡,递给她,“法医来消息没?” 李文絮摇头:“没。” 钱亮不大在意:“今天应该差不多了,让大伙儿收拾收拾,回局里吧。” 李文絮点头:“好。” 她等了一会儿,见钱亮没别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收起内存卡,手伸进兜里,摸到摇铃的刹那,铎舌颤动,“丁零”一声。 李文絮神色僵硬,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了眼钱亮和黄骁。好在雨大风大,这俩人还在为弄丢了季寻同志到底是谁的责任而争吵不休,无人听到铃响。 她突然叫道:“季寻同志回来了!” * 大雨如注,男人的身影愈来愈近,不似先时那么急切,反倒放慢了步子,像在思索。 只不过淋雨沉思这种属于琼瑶剧男主的桥段简直惊煞一干刑警。黄骁心里琢磨,神金,台风天到处乱跑,真不怕被水冲走吗?要真有什么三长两短,局长追问起来,谁的责任? 季寻踏进雨棚,从头到脚都在滴水,湿哒哒地落在脚边,很快汇集成两个小水坑。钱亮的指导欲又上来了,皱眉刚要说什么,季寻脸色如同 6. 坠楼(3)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季寻蓦然抬眼,向后靠进椅子里。 会议室瞬间炸开了锅——“金蛇?”“我没听错吧?”“是我想象的那个金蛇吗?”“他不是十年都没出现了吗?” 警员们议论纷纷,严重影响会议秩序。局长和副局长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大事很不妙”的眼神。 上头来人了,据说还是军人调任,这小子看起来年轻,做事风格倒是一丝不苟。王靖坠楼案谁看了都觉得是自杀,可季寻一口否认,非要彻查,谁劝了都不听,如今居然还牵扯出了“金蛇”。 干刑警的,谁没听过“金蛇”的大名?他早年混迹于藏南、云贵川渝等地带,横行于山野田地间,乌泱泱聚集了一批势力,勾结官僚,为非作歹。那时刑侦技术不成熟,金蛇造的孽不计其数,后来政府集结警力,势必要捣毁他手底下的“冢人帮”,他的几名得力亲信先后被捕,居然谁也不肯供出“金蛇”来。对于警方来说,逮不住“金蛇”,可谓奇耻大辱,偏又无可奈何。 “小季啊,你的工作我们一定全力配合,但你能不能先跟我们仔细说说,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们同事还是一知半解的。”副局长嘿嘿笑着说。 季寻微微抬眼,巡视会议室一圈,被他眼神扫过的同事只觉后脊发凉,可怕得很。 “记不记得十年前的周媛案?” 在场但凡资历较老的,脸色霎时变了。 十年前,也就是1994年的5月20日,市一中的钟楼旁,和王靖同样的死法,一名女子坠楼身亡。后经警方查实,该女子名为周媛,是市一中的学生家长,38岁,离过婚,独自抚养女儿。起初警方将此案定为自杀,因为周媛和王靖一样,长期深受抑郁和精神衰弱的折磨,后来扫黑办介入,竟从周媛的生前遗物中,发现一枚银铃。 这银铃是“金蛇”的专属标记,早年“冢人帮”最猖獗的时候,甚至开始屠杀刑警和政府官员,人人闻之色变,这银铃也是在那时出了名——银铃响,血纷飞,意思是,他“金蛇”要大开杀戒了。 “你是想说……金蛇又出现了?”局长冷汗涔涔,打湿了衬衫。 “这是我在案发现场发现的。”季寻拿出口袋里的东西,放到桌面上。 离他最近的局长和副局长最先看见了证物袋里面的银铃,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该死的!我们这么多人!还抓不住他一个人吗!”副局长拍案而起。 时隔多年,银铃重现世间。回到十年前的雨夜,“金蛇”借周媛之死告诉世人,他不会善罢甘休,可这么多年,他没再兴风作浪,也许早就死了,毕竟“冢人帮”过去树敌众多,昔日“金蛇”的同僚们死的死逃的逃,可如今看见这个银铃,大家再一次变得惊惧难宁,害怕回到从前可能出个差回家就发现满门被灭的日子。 银铃响,血纷飞,故人归。 “金蛇”真的回来了。 这一次,他的目标是谁?或者说,王靖之后,下一个,他想要谁死? “大家冷静点,现在不比当年,金蛇专挑无辜弱小的女性下手,而没有直接针对警察,就代表他心有余力不足,先查王靖案吧,黄骁,你去查王靖身边的亲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钱亮,你去查案发当天国际金融大厦附近的情况,还有这条链接的来源,也去查查。”季寻一语点醒众人。 “小李,你去查。”钱亮收到指令,随意甩给李文絮。 “还有法医呢,我要跟他单独聊聊。”季寻说,“现在散会。” 警员们收拾东西,乱哄哄地散了。“金蛇”重新出现的消息刺激太大,大家都有些接受不了。只有李文絮不慌不忙,她做事向来如此,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焦急的,再大的暴风雨终会过去。她站起来,认认真真将桌案上的文件整理好,把椅子推回原位。 “小李,还愣着干嘛,快干活儿去啊!”钱亮见李文絮还在磨蹭,心生不满。 李文絮点点头,随人群走出去。 “文絮,吃不吃夜宵去?” 李文絮在恍惚中抬头,发现公安局门口有人叫她。 是和她同一批进来的实习警员郭晓林,和她关系最好,平时下了班总会约着一起去吃夜宵。 “我不去了,钱队叫我做事。”李文絮温和地笑笑。 “不是吧,那个中年老男人又把锅甩给你啦?”郭晓林嚷嚷起来,引得旁人侧目而视。 “嘘,晓林,你小声点儿。”李文絮急得快步上前,拦住了郭晓林的抱怨。 人与人不同,郭晓林是京市本地人,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考来这里本就是屈才了,不怕得罪领导,李文絮不一样,毕业那年全国巡考,好不容易才考到这里,自然只能万事小心,生怕过不了试用期,所以平时端茶泡水,加班执勤,什么脏活累活来者不拒,钱亮看这新人是个好拿捏的,简直当她是私人女秘书,啥事儿不理不问,全扔给李文絮。 “文絮,你要硬气一点儿,不该你管的事儿别管,惯得他!”郭晓林皱眉,“你昨天通宵了吧?今晚还继续熬着?不怕把自己熬垮?”说了半天,见李文絮无动于衷,自觉没趣,撇开她自个儿吃夜宵去了。 李文絮慢吞吞地走回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她打开灯,取出从案发现场带回来的证物盒,仔细翻看。 从国际金融大厦调取监控显示,王靖在坠楼前还穿了一件黑色的大衣。她将大衣脱下来,不小心落在99楼的旋转餐厅内,被送回了警局。 那件大衣价格不菲,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李文絮戴上手套,伸进口袋里摸索着,忽然她停了下来,将指尖碰到的纸片拿出来。 一张名片,上面写:贺茨,乾景集团总经理。 * 深夜,雨停了。 乾景集团坐拥京市最大的商业广场,办公楼位于CBD核心地带,在这个漫长的夜晚,整栋大楼都浸在朦胧的水汽中,惨白灯光打在玻璃上,映出贺茨的半边影子。 “贺总。”办公室外边,传来邹悦的声音。 贺茨没有应答。 他正站在窗边抽烟,火星燃到 8. 坠楼(5)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你什么意思?”后排一名刑警开口。 黄骁随意往后瞥了眼,霎时怔住,失笑道:“老贾,你怎么亲自来了?” 贾亮志,曾参与过多项重大案件,履获殊荣,但在一次行动中意外身负重伤,自此退居二线。据说心理上也出了点儿问题,所以局里一般不敢给他派活儿。论职级,贾亮志算个小领导,不过他平时待人亲切,也挺关照后生,大伙儿都亲切地叫他“老贾”。 “季队,我申请加入专案组。”贾亮志一改往日春风和煦,反而表情冷峻。 季寻还没开口,黄骁率先反对:“老贾,你有腿伤,这起案子如果确定是他杀的话,可是要出警抓犯人的,您还是快回家歇息吧。” 众目睽睽之下,贾亮志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季寻身边,单手撑住桌子,目光凛凛:“我这条腿就是在追捕‘冢人帮’的行动中被废掉的,那还是在1992年,我老婆还在,有个两岁的女儿,行动时间是夜半,目标是‘金蛇’的副手‘暗雨’,他很狡猾,过半兄弟们都死在他手里,有几个还是当初和我一起进来的同期。” 季寻抬眼,面无表情。 “‘暗雨’是我亲手击毙的,虽然废掉了一条腿,但能为兄弟们报仇也值了,”贾亮志平静地说,“只不过我没想到‘金蛇’会来寻仇。他杀了我的女儿和老婆,把她们的头割下来,挂在家门口,为的是让我永远记住那一天。” 会议室顿时安静了。 在场的,除了老贾之外,没人经历过当年警方受“冢人帮”挟制的日子。前排的年轻人面面相觑,光是听老贾三言两语的形容,也能想象出那场景中涵盖的恐惧和悲伤。 现在季寻是头儿,一切由他做主,所以这番话是专门说给他听的,说完,贾亮志长长呼出口气,正色道:“‘金蛇’又出现了,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季队,我申请加入专案组。” 季寻不答,微抬下巴:“你有什么想法?说来听听。” 又来了,黄骁不由叹气,这位神仙,再不懂事儿也应该懂得“新官上任三把火”的道理吧?身为专案组组长,不解决问题,反倒把大家召集起来,先问问这个,再问问那个,这又不是大学生课堂,也不知道是从哪个部门学来的脑回路。 “想法没有,但有个问题,”贾亮志面沉如水,将话头抛回去,“你刚才说的情歌,是什么意思?” * 孙明天顾不上吃晚饭,端坐电视机前,把晚间新闻重看了四五遍,正是愁思难解之际,余光瞥见童叔满脸阴云,顿时心里“咯噔”一声,赔笑道:“饺子我晚点再吃行吗?” “晚点就凉了!”童叔一语绝杀。 孙明天无可奈何,想起从前在某本书里看到的某句话:“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世俗名利如浮云缥缈,重要的是家里有留一盏灯,灯下有等你回家的人。”面汤香浓,水饺鲜嫩,这些年和童叔相依为命,吃惯了他亲手包的饺子,原来心底里充斥着的血海深仇也在岁月流逝间淡化稍许。 “那个跳楼的女人,有什么问题?”童叔夹起一颗炸春卷,扔进她碗里。 “女人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警方,事发两天了,也没个确切消息,听说家属急得不行,直接去公安局闹事了,如果警方打算以自杀结案,效率不可能这么低。”孙明天眼皮不抬,囫囵喝着面汤,还是没压住躁动。她有预感,等了那么久,机会快要来了。 “那帮警察都是狗吃屎的,还能指望他们的速度?”童叔剔着牙,嗤笑,“不过我也觉得有问题。” 孙明天抬手抹了把脑门上因为吃饭太猛而冒出来的汗,点了点头:“那天下了暴雨,整条街都停电,如果王靖计划自杀,不太可能会选择那里,除非……那晚她还见过其他人,童叔,你说这像不像十年前,我妈死的那晚?” * “十年前,也就是1994年的情歌连环杀人案,死者共五人,而且都是女性,巧合的是,她们的死亡似乎都与某首情歌有关联,有的临死前戴着随身听,有的死在车子里,车内音响还在播放歌曲,有的干脆死在了唱片店。那五首歌分别为《恋曲1990》、《执迷不悔》、《偏偏喜欢你》、《当爱已成往事》、《我只在乎你》。”在老贾的咄咄逼问下,许久不曾表态的季寻终于开口。黄骁发现他的说法并不是在做案情分析,反倒像主观臆断。 “十年前的事件重演了,这是连环杀人案,”季寻环视一圈,沉声说,“来京市之前我去过南京,鼓楼区一处高压铁塔下,一名女子用长约2米的尼龙绳上·吊身亡。案发当夜,附近的村民们听闻有歌声传来,这才发现了尸体,根据口供,那首歌是蔡依林《说爱你》。三天后,厦门黄厝海滩发现一具溺水女尸。那天附近正好有人办婚礼,音响在放歌,周杰伦的《你听得到》,我想这不可能是巧合。” 他从证物盒中翻找出银铃,拍在桌子上,随即又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两个完全相同的银铃,一字摆开:“论断案能力我不如在座的各位,也缺乏经验,我来京市的目的就是抓捕‘金蛇’,既然银铃现身,前两个案子又都和某首特定的情歌有关,你们有没有发现,‘金蛇’从始至终都在戏弄警方,王靖这个案子,应该也和一首歌曲有关联,一首情歌。” “季队,你对‘金蛇’很了解么?”贾亮志忽然问。 “谈不上了解,”季寻淡淡道,“不过我见过他。” “什么?你见过‘金蛇’?”刚在黄骁的搀扶下坐回原位的贾亮志噌一下又站起来。 “你也见过么?”季寻难得开了个玩笑。 “没见过,没有人见过,”贾亮志摇头,“我和‘暗雨’打过交道,他曾经说,他老大是个疯子,疯子的思维是我们理解不了的。”他复又看向季寻,好奇道,“你还不到三十吧?居然见过‘金蛇’?” “周媛案,我是目击证人。”季寻轻描淡写。 贾亮志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他是协理那起案子的负责人之一,不过因伤住院,局里另外找人补上了他的空缺。等他出院复职,那起案子早就以自杀结案。然而周媛正在上高中的女儿不肯接受这个结果,和一个男同学守在公安局彻夜蹲守,坚称他们看到了凶手,警方却没当回事儿。 9. 坠楼(6)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童其骏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记得六年前,孙明天跳江那天,他正好在江边摆摊卖杂志,好不容易挨到午夜时分,城管下班了,他趁灯下无人,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裹,把真正要卖的东西拿出来——巴掌大小,金属质地的ZIPPO打火机,若是摆在商场陈列柜,要卖好几百乃至上千元,到他这里,只要八十八,所以有一批常年固定的老主顾。 然而那天还没等到第一位客人,大桥上忽然引发一阵骚动:“快看!有个女孩跳江了!” 很快童其骏听到,距离他不远的江面,传来“扑通”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是那个跳江的女孩。如果那女孩有意通过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恐怕不用三五分钟就会溺水身亡。 三五分钟,何其短暂,童其骏自诩不是好人,站在江岸,大概犹豫了一分多钟,终于泄气,咬咬牙,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孙明天被救上来的时候,如同濒死的鱼,鬓发沾着泥沙紧贴耳侧,面部肿胀,嘴唇青紫,眼皮翻白,自主意识全然丧失,送去医院急救,几次险象环生,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小命,又因肺水肿在医院住了三周。 她终于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碰巧看见童其骏坐在病床边。那时童其骏跟她说,听见她在昏迷的时候一直喊妈妈,既然有所眷恋,就要努力活下去。 孙明天无声地笑笑,说,我妈早就死了,被人杀害的,抓不住凶手。 童其骏说,警察都是靠不住的,你连死的勇气都有,为什么不试着自己去找凶手呢? 孙明天垂着头不说话,但童其骏发现她的双眼慢慢地恢复了些许神采,犹如寂夜中乍然亮起的火光。 童其骏自从遇见孙明天,就知道这姑娘拧巴,认死理,对不在意的人或事不管不问,但只要牵扯到她妈,她就算打落牙齿和血吞,也要追杀到天涯海角。 “我没说不相信你,我们来京市,不就是为了找凶手的吗?”童其骏语气放缓,几乎是哄着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我都听你的。” 现有的线索太少,恐怕只有南临区警局的人最了解,但孙明天不相信警察,宁死不愿和警方打交道,思来想去,还是得从王靖这边着手去查。 “童叔,能帮我打听到王靖的家庭住址和单位吗?” 童其骏也是京市人,早年做买卖的,在一帮贩夫俗子中颇有人缘,当即答应:“行,我去问问。” * “季队,有情况。”黄骁从审讯室快步走出来,“王靖遇害的那晚,监控室本来应该有三名安保人员留守,但他们是一个宿舍的室友,那晚消极怠工,约着喝酒去了,就把看监控的工作甩给了国际金融大厦的一名叫做萧强的清洁工,我认为他有重大嫌疑。” “清洁工?”陈臻惊奇地咦了一声,“我记得监控里王靖最后出现的时候,也有一个清洁工吧?难不成凶手真是他?” “如果萧强真是监控中的那个清洁工,他篡改视频的时候为什么不把自己的身形抹去?原本站在王靖身边,被抹掉的人又是谁?同伙作案?” 不排除这个可能。 萧强一米八几的大高个,束手束脚地坐在审讯室内,嘴唇直哆嗦,磕磕绊绊地解释道:“警官,真不是我,我没杀人……我、我怎么敢啊?那、那个女人,我根本连见都没见过!” 若是黄骁来问,萧强不至于这么紧张。在了解清楚前因后果之前,警方问询大多采取公事公办的态度,顶多动用测谎仪或者背背法条,讲明隐匿罪证需承担的法律责任,而不至于威慑、恐吓,那是□□的做法。 但季寻不一样,他不是警察,主要目标不是办案,而是来捉拿“金蛇”的,因此在萧强看来简直凶神恶煞、虎视眈眈、咄咄逼人,好似成天在法律界限边缘游走,在黑白两道厮杀的大佬,是个人物。 季寻抱起双臂,打量着眼前的萧强。看起来还算年轻。 “你多大了?” “再过一个多月就三十了。” 季寻把笔记本电脑推过去:“监控视频里面那人,是你么?” 萧强急忙摇头:“不是!不可能是我!你看他头发,我可是天生的自然卷!” “发型可以伪装,你得想办法证明自己。”季寻冷冷地说,“否则会被确认为犯罪嫌疑人。” 萧强欲哭无泪,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自己招惹到了什么人,居然还牵扯进了谋杀案当中,也怪当初他自己太贪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所有命运赠送的礼物,早就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那天我本来都要下班的,老亮他们说要喝酒去,给了我一百块钱,问我能不能帮他们值班,那可是一百块,顶得上我两天的工资,我就答应了。”萧强小心翼翼地说,“但等老亮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待在监控室里头的时候,我老婆突然打来电话说不舒服,她怀孕六个月了,这几天老吐,我着急就回去了。” “也就是说,那晚监控室没有一个人?”黄骁追问。 萧强点点头,补充了句:“我可是锁了门的啊。” 这就奇怪了,不是萧强,又会是谁呢?黄骁继续问:“有没有人能证明,那天晚上八点以后你确实离开了国际金融大厦?” “有有有,那天不是台风么,我们村口防雨的棚顶塌了,砸伤了好几个村民,我忙着送他们去医院急救呢……那么多村民都看见我了,还有医院,肯定能证明吧!” 黄骁探讯地看向季寻,季寻颔首:“去查查。” 很快,警方拿到十余位村民的证词,以及那家医院的视频。案发当夜晚上八点十五分,萧强到达村口。八点四十分,萧强和村民们待在医院急诊部,他杀害王靖的嫌疑确实不大。 “这女人,你认不认识?”季寻将王靖的生前照片推过去。 “不认识,”萧强苦笑,“我们打扫卫生的,那大楼里每天人那么多,我哪能都认个眼熟?” “最后一个问题,”季寻点了点头,情绪没有丝毫波动,“那天晚上监控室除了你,还有谁能进?” “没了,老亮特意叮嘱我,钥匙在保安部只有一把,让我千万不要弄丢了,我第二天就把钥匙还给老亮了。” “再去查查这家保安公司,主管人是谁,找他问清楚。”季寻将抬步刚要走的黄 10. 坠楼(7)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日光照进客厅,斑影交错,老唱片的轻响弥漫在空气中。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 “你不是说过,你妈死的时候,戴着一副随身听吗?” 孙明天听见这话,目光一转。童叔杵着拖把,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油条,穿了一件小熊□□连体睡衣,造型奇葩。 “对,好在随身听没摔坏,我问过警察,里面只有这首歌。” 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放到今天也是脍炙人口的金曲,人人张口都能唱两句,童其骏立马明白了,点点头:“你妈喜欢邓丽君是吧?” “不,我妈从来不听音乐,”孙明天接过他扔来的纸条,打开来看了眼,“东福路,离家不远,咱骑车去吧。” 童其骏有辆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三蹦子”,外罩蓝白相见的乌龟壳,车发动起来声音嘎吱嘎吱,孙明天坐上去勉强感受了一会儿,半边屁股都震麻了,挥手说不行不行,于是改骑自行车。 街道两旁树丛成林,他们骑车穿行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童其骏一路左顾右盼,忽而抬手一指:“明天,你看,这就是我每周来买菜的地方。” 孙明天敷衍似的往那儿扫了一眼。不过就是普通的菜市场,藏于闹市隐于市井,为了节约地皮,门口露天的地方还摆了几个摊位,卖甘蔗榴莲还有盐渍菠萝。 “哟,老童啊!”卖菠萝的挥手朝他们大喊。 童其骏及时刹车,单腿支着地,转身对着她挠头:“阿黄,新认识的好朋友,我去聊聊。” “你在这儿还挺受欢迎。”孙明天谑了句,懒洋洋挥手,“快去快回。” 好在对面就是目的地,在人头攒动街头巷尾无不散发出忙碌气息的老城区,居然还有一座如此僻静的建筑物,藏在成荫的绿树下,玻璃门上挂着木牌,上面写:“今日暂停营业。” 再看顶上的牌匾:“意馨社工服务中心。” 王靖生前工作的地方。 * 童其骏斜眯着眼和菠萝佬吞云吐雾,透过那滚滚喧腾的人气,看见马路牙子上的孙明天双手扶着车把,正自顾自地沉思。 “你闺女啊?”菠萝佬不见外,没跟他正儿八经说过几句话,倒是把主意打上了,“能追不?” 童其骏冷脸看了过来:“你说呢?” “我开玩笑的嘛,”菠萝佬嘿嘿嘿地笑,“不过我怎么记得,你没闺女呢?” “后来认的。”安静了好久,童其骏方才回答。 菠萝佬似懂非懂地唔一声,拍拍他的肩:“唉,吃橙子不,我这儿有上好的,拿回家和你闺女吃。” “你一卖菠萝的,给我吃橙子啊。” “废话,卖给别人吃的哪能给你吃,”菠萝佬凑过来,悄悄说,“泡过福尔马林的,吃了要死。” * 黄骁第二回和季寻出警,还是有点儿小紧张,好在这回他负责开车,季队坐后座,用不着和他面对面聊天儿,只需透过后视镜欣赏他的英俊容颜就行了,因而轻松不少。 副座上是李文絮,女孩儿乖乖的,一声不吭,黄骁很有身为大前辈没话就要竭尽可能找话的觉悟,一路嘴皮子动得飞快—— “文絮啊,别紧张,这趟我们又不是去抓犯人的,只是去王靖工作的地方问问情况。” “这个意馨社工服务中心,你听说过没啊?” 见李文絮不答,黄骁也不怕尴尬,乐呵呵继续地笑着说:“我查了一下,这个社工服务中心来头也不小,是那个首富,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贺茨吧?那会儿他连续好几年登上名人榜,为了炒作,主动出资在咱们这建了好多个慈善机构,意馨社工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这几年员工跑了很多,可能也是资本家不把人当人,按月结不出工资吧……唉!季队,我们到了。” 车子在路边刹停,十米远处就是他们要去的地方,一座灰不拉几的小平楼,毫无现代化可言,等三人走下车一看,黄骁率先恨恨叹气:“怎么关门停业了?” “不,有人。”季寻抬抬眼皮,不咸不淡地往楼上一指。 二楼的小窗户开着,隐约有人声传来。这趟过来是办案的,黄骁和李文絮都穿的是警服,而季寻这种常年穿夹克的男人也不是好惹的,沿路吸引了不少行人或好奇或八卦的目光。三人先后上楼梯,越接近二楼,交谈声便越清晰—— “你先走。” “嗯,我先走,你早点回家。” 话音戛然而止,恰在此刻,黄骁上前一步,拧开了门。 房间面积不大,填满了满屋子的老旧陈设显得过于拥挤了。窗边摆着一张小沙发,小沙发前置有茶案,是最近时兴的半圆形小木桌,桌上架着两条飞扬跋扈的腿。 穿牛仔背带裤的男人两手扶着报纸,有人进来了头也不抬,倒是前台的女员工见到警察来了花容失色:“你们找哪位?” “您好,南临市公安局的,请问王靖是在这里工作吗?”黄骁亮出证件,开门见山道。 “是的,我是她同事。”女员工第一次被警察叔叔问话,吓得嘴唇都在抖,“你、你们也是找崔韦东的?” “崔韦东?” “就……王靖的男朋友啊。” 黄骁抓到线索,刚想再问,季寻突然沉声:“也?还有谁来过?” 女员工看向沙发上的男人:“他。” 季寻这才注意到那男人,应该在快要退休的岁数,人一旦上了年纪,眼底就会带着时间积累下来的沧桑与怆然,这人却不一样,虽然穿得寒酸了点儿,模样神情反倒像是戏耍人间的花花公子,嘴边噙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你也来找孟韦东?”季寻示意黄骁,“叫什么名字?登记一下。” 童其骏面露讥讽,嗤地笑了:“我找孟韦东还钱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你们警察也要管?” 黄骁倒不像季寻,以为童其骏就一普通民众,好脾气地解释道:“是这样的,前不久这里一个叫做王靖的女员工坠楼身亡了,根据王靖父母的口供,我们认为孟韦东有重大嫌疑,烦请您抽出点儿时间,配合我们的工作。” 童其骏无可无不可,黄骁问他叫什么名儿,他非常爽快地就掏出了身份证。李文絮也不敢闲着,去问前台的那名女员工—— “我叫赵莹莹,在意馨工作八年了,和王靖关系挺好的…不,应该是王靖她自己人缘好,怎么说呢,她这人,好像根本没什么烦恼,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对我们过于好了,所以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我们都很意外。” 李文絮抬头,轻轻地问:“警方还没有公布王靖的死因,你怎么就这么肯定她是自杀呢 11. 潜行(1)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在场除了季寻和童其骏,纷纷露出迷惑的神情……季队在叫谁?这里除了他们四人,没别人了啊。 季寻盯着那绣满浮夸的大马士玫瑰的深绿色窗帘,很快看见一只穿着破旧匡威的脚迈了出来。他视线不动,喉间却莫名发紧。 * 十分钟前。 孙明天和童其骏来到意馨服务中心,发现这机构因为内部亏空厉害,发不出工资,大多数员工早跑了,只剩下一个赵莹莹留守在这儿,正想好好问问王靖的事儿,余光却透过窗户瞥见楼下的警车。 “警察来了?”孙明天不禁抓狂,她平生最恨警察,尤其是京市南临区的警察,一时之间不知该何去何从,烦得脸都僵了。 “估计也是来问王靖的事儿,”童其骏撩开窗帘,腾出可余一人藏身的空间来,对准她的衣领一抓一放,飞快地把她拖了进去,“你不喜欢警察的话就先躲着,我来应付。” 孙明天没待多久就后悔了,麻质的面料扎得脸疼,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闷得她喘不过气,仿佛十年没清理过的灰尘扑面而来,她不得不动用浑身上下的肌肉力量抑制住呼之欲出的喷嚏,忽然听见有人喊了声“季队”。 她猛然顿住,随后就听见男人的声音:“你也来找崔韦东?” 有那么一瞬,她连呼吸都忘了。 有个英文单词“crush”,常用于形容短暂却又热烈的爱恋,孙明天觉得自己应该曾经也和季寻短暂地热烈地爱过,所以自分手后过了六年,恍若弹指一挥间,乍一听见季寻的声音,有种山呼海啸自耳边涌过的轰然之感。 至于之后他又和童叔说了什么,好似云雾缥缈,听不真切,直到他突然低沉着那把唱歌五音不着调都有人捧场的好嗓音,叫她出来。 * 黄骁完全惊呆了。 窗帘里边居然还藏了一个女人,这会儿被拆穿了依旧淡定,不疾不徐地走出来——以黄骁贫瘠的审美,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美女,模样属于娱乐圈清纯小白花那类的,和李文絮风格差不多,只是又多了点儿别的什么东西,那种埋藏在无辜表象下的深渊,让人很难读懂她。 然后,黄骁听见季寻淡淡说了句:“好久不见。” 不止黄骁,包括李文絮还有童其骏,脸上都是大写的震惊。唯独面对着面的两位当事人,大有一种世界末日了我自巍然不动的镇定。只是黄骁莫名感受到,在这死水微澜的平静下,俩人的反应又有点儿不同:季寻是沉默中带着隐忍的怒气,而那个女人……却完全没有任何情绪。 良久,孙明天率先开口:“关于崔韦东欠了我爸钱这件……” “你什么时候多了个爸了?”季寻干脆打断。 “……事,我来解释,我爸从来没见过崔韦东,更不认识他女朋友王靖,这意馨社工服务中心里边儿原本有个财务叫做薛新照,是我爸以前的邻居,十二年前说去参加研究生考试,找我爸借了包括考试费和食宿费在内的二百块钱。这段时间我们回京市,我爸才想起来,过来找薛新照追讨,结果那人死活不肯出来,只说要钱就找崔韦东。”孙明天无视他的话,视若空气般一气呵成地说完,随后偏头,对随行警员黄骁礼貌地笑笑,“你不记一下吗?” “哦哦哦!”黄骁如梦方醒,翻开本子奋笔疾书。 季寻面寒无比:“这位你所说的你父亲——童先生,十二年前借出去的钱,为什么这时候才回来追讨?” “那会儿忘了,这会儿又想起来了,不行?” 孙明天面无表情地觑着他。 时隔多年,她对季寻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说不惊讶是假的。 人的记忆很奇怪,当他近在眼前的时候倒不怎么想,等到果真下定决心彻底作别,才发觉这人真挺重要,不然也不会魂牵梦绕。 很多次梦见他,梦到的还是高中时期的他。 高三他俩坐前后桌,每回自习课上都用草稿纸传来传去拌嘴。 季寻先写:笨猪。 她看了气不过,在底下刷刷刷写下一行大字:你才笨猪!你大笨猪! 那你就是大大大笨猪! 季寻你小学生吧?幼不幼稚? 她写完就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扔他脑门上,整节课都不理他。 下了课他立马跑过来求饶,赔着笑脸说“女少侠我错了”。她还在气头上,板着脸问:“我不是笨猪吗?是我错了!”他立马双手合十鞠躬道歉:“我是笨猪!行了吧?原谅我不?” 等到她勉为其难地同意和好,他又原形毕 12. 潜行(2)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黄骁最后一个上警车,侧身系好安全带,顺便和李文絮交换了个“大事不妙”的眼神。 他们季队一个人坐在后座,周身的气压简直能冰封整个鹿特丹港,黄骁这个万年单身狗再不开窍,也猜得出季队的反常应该和刚才那个突然出现的美女有关。 季队和那美女之间……一定有猫腻! 车子拐了个弯,来到梧桐树覆盖的马路上。林荫掩映,收废品的板车慢腾腾地晃悠,书店前的矮桌旁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正戴着老花镜读一张报纸,品一杯拿铁咖啡。这是回警局的必经之路,季寻斜侧着头去看沿途的风景,很快有一面青藤爬满的篱笆墙,再往前走点儿,便有一块正大光明的石碑横陈在人行道中央,上面写了“京市第一中学”几个大字。 “季队,听老贾说,你高中是这儿念的吧?”黄骁手握方向盘不忘满嘴跑火车。 “是,怎么了?” “嗬,那你成绩挺好的吧,我也是京市人,中考拼了半条命也就考个七中,我妈总说如果当年要是考上了市一中,现在的结局肯定不一样。”黄骁唏嘘。 季寻轻嗤一声,不予置评。 有什么不一样的?管他七中还是一中,双非还是清华北大,等毕了业还不是出来做牛做马?这辈子追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杀人犯,可能到死都不瞑目。 “我听老贾说,季队你初恋也是一中的吧?” 季寻闻言,微微一抬眉,对上后视镜中黄骁八卦兮兮的视线,语气不变:“老贾什么都跟你说?” “对啊,老贾跟我关系铁着呢。”黄骁厚着脸皮直接把贾亮志给卖了。 见季寻没有反驳的意思,黄骁不嫌事儿大多问了句:“那刚才突然冒出来的姑娘……也是一中的?” 不提也罢,一提季寻脑海中就瞬间浮现出孙明天的脸。 季寻想起临走前赵莹莹问他,警官,你怎么知道窗帘里边儿还藏了个人? 声音。 听声音就知道。 季寻听力极好,本来从小耳朵就灵,后来从军少不了去野外荒漠出任务,到了夜晚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能掉以轻心,耳力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刚才还没踏入意馨服务中心,隔着一道紧闭的大门,恍然听见了里面如同淡烟疏雨般的轻柔女声。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 他却如同石化了般,刹那间僵直立在那里,感觉时间倏然倒退,回到他们的最初。 最初是季寻先喜欢孙明天的,显而易见。 他是怎么喜欢上她的呢? 高中开学典礼那天,季寻和一好哥们儿坐操场看台上,仪式还没开始,学生们却差不多到齐了。好哥们儿色眯眯地盯着姑娘们的小腿看,立下豪言壮志,老子高中一定要谈一场轰动全校的恋爱!季寻冷笑着说,得了吧,别还没轰动就被教导主任抓了。 那会儿流行一种牌子的棒冰,季寻和哥们儿每人手里都拿着一支,他吸着冰冰凉的可乐味儿棒冰,余光瞥见斜下方坐着的女孩,同样也在吃棒冰。 她双手抱腿,这是个很没安全感的姿势,午后的阳光撒在她脸上。 “这哪个班的,漂亮啊。”那哥们儿凑过来看。 季寻头也不回地推开那小子的脸,看见暖黄色的光淌过她的鼻尖,又不断游移到她的侧脸,她是标准的杏仁眼,在季寻看来这是最适合画成素描的一双眼睛。 高中那会儿季寻挺喜欢美术,尤爱素描,老爸老妈一直秉持的教育方针是只要别违法乱纪,随便他怎么折腾,所以最开始季寻是打算考美院的,直到亲眼目睹了周媛案之后大受打击,才改变想法,转而参军去了。 季寻练习过不同角度的人物透视构图,能够自然而然想象出光影打在人脸上,投到纸页上应有怎样的效果。 对于眼前这个女孩,季寻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替她作一幅画。她会是他最好的模特。 集合的哨子吹响了。 女孩吃完最后一口棒冰,站了起来。季寻紧跟着站起来,始终觑着女孩的背影,心想这时候应该用水彩颜料,以夕阳为背景,用墨水将她的影子拖曳至斜下方四十五度。 直到孙明天突然凶巴巴地回头,清清脆脆地说了句:“看什么看?” 那声音至今他还记得。 …… 黄骁见后排没了回应,还以为自己说了错话,战战兢兢地刚要解释,就听见季寻阴晴不定地说了句:“是啊。” “这样啊,”黄骁尴尬地呵呵笑,“难怪刚才你一句我一句的,原来是老同学啊。” 季寻沉声说:“她是我前女友,怎么了?” 黄骁脑门上惊雷炸开,如同生吞了半个榴莲般的如鲠在喉,哭笑不得道:“季队……我错了,我不该打听你私事。” “不算私事,”季寻公事公办地说,“我知道孙明天的生父,他好些年前就过世了,那个自称是她父亲的童其骏还和崔韦东扯上了关联,这事不小,你抽空去查查。” “是!” “文絮,等会儿你回警局,再找找崔韦东的行踪,目前为止他是最大的嫌疑人。” 李文絮乖乖地应了声,偏头和黄骁交换了个苦涩的眼神。 傻子都能听出来,季队这是生气了。何必呢?季队和他那前女友应该也阔别多年了,岁月的流逝能够带走一切真挚的东西,再回首也枉然,为什么还要生气呢? 李文絮原本敬季寻是条汉子,却没想到硬汉也有如此柔情不理智的一面。“感情”这两个字谁也逃避不了,有时候就好像半只脚踏入魔窟,你不能拔出来,只会越陷越深。 那她自己呢? 想到这里,李文絮觉得心酸,右手不自觉伸进包里,摸了摸那个被缝进内衬的银铃。 忽然手机响了。 李文絮接起,没说两句,脸色大变,惊呼一声:“季队,找到崔韦东!” * 城市的另一端,孙明天半倚在天台躺椅上,看着远方地平线外的天色慢腾腾地黑下来,京市就像一个昼夜不停的庞大机器,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和轨道镶嵌在低矮的平房和摩天大楼之间,车流如织,明黄色的灯光依次亮了起来。 “明天,吃饭了。” 童其骏自回了家就主动窝在厨房里忙活,没多久大汗淋漓地端出来一碗面,亲自奉到孙明天跟前,做小伏低地陪笑:“饿了吧?趁热吃。” “先放着。”孙明天动都没动,后脑勺对着他。 童其骏笑容僵了,支支吾吾地说:“明天……那个,今天这事儿怪我,我也没想到警察会来,唉,那小黄警官问我的时候,我就不该和崔韦东扯上关系!” 这趟去意馨服务中心,主要目的就是找赵莹莹问线索,结果刚问出崔韦东,警察就来了。 居然还是南临区的警察,孙明天对这伙人恨之入骨,她做梦也忘不了,那年警局门口,她等了一天一夜,只等来负责人一个匆匆而过的眼神,童叔说得没错,都是些狗吃屎的东西。 “不怪你,不过以后你出去要小心点儿,今天那帮人估计怀疑你了。”孙明天懒洋洋地掀起眼皮,这才觉得饿了。 她心情不好,童叔明白,特地做了打卤面。用新鲜口蘑丁熬的羊肉汤,据说是童叔自创的秘方。 小时候校门口有家面馆,放了学妈妈没空来接,就会塞点零钱让她到那儿去吃面,老师傅手擀的面条总比食堂里那些糠咽菜要好,后来孙明天养成习惯,吃面就只吃打过卤的。 心浮气躁时,吃碗打卤面就会好。 童其骏拉了把椅子坐下来,吊着眉梢问:“今天那个姓季的警察……是你什么人 13. 潜行(3)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薛新照和崔韦东起过财务纠纷,据赵莹莹所说崔韦东欠了薛新照不少钱,在崔韦东的出租屋里也找到了一些借条——”黄骁倒在桌面上,哀嚎一声,“但这不合情理啊!薛新照要是想拿回他的钱,不应该留崔韦东一命吗,杀了他有什么好处?” “会不会是冲动杀人?”李文絮猜测,“比如两人以前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者是崔韦东某些言行激怒了薛新照,薛新照冲动之下就将崔韦东勒死了。” “不大可能。” 两人齐齐看向季寻,他从回警局之后就始终心绪不宁的,李文絮出于对新领导的尊敬本想宽慰几句,却被黄骁用眼神制止了。 黄骁说,季队这种铁铮铮的硬汉,看上去是像那种因为办案不顺就心灰意冷的人么? 李文絮摇头,不像。 她又问,那季队是为什么有情绪? 黄骁笑了笑,扔给她一个“休怪人不懂风月”的眼神,李文絮哦了一声,这才明白,季队这是还想着他那初恋呢。 她又好奇了,难道成天想着女人的男人也算硬汉? 黄骁啧了一声:这你就不懂了吧?季队这是在惦记初恋,又不是成天惦记着下.半.身那点事儿,我听老贾说季队这么多年一直打光棍,纯纯痴情的主儿。 李文絮不由得有些羡慕季队的初恋了,对于女人来说,能够被像季队这样的男人惦记这么多年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儿…… 如果……如果那男人跟季队一样就好了。 想到这,李文絮心乱如麻,魂不守舍,直到听见季寻的声音才蓦然回神—— “薛新照作案所用的尼龙绳是日本进口的牌子,市面上很难买,而且价格高昂,负债累累的崔韦东不会专门去买,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绳子是薛新照自己带过去的——他早就事先筹划了杀人计划,以及杀人手法。” 季寻指节轻扣桌面,偏头转向黄骁:“凭你们的能力,找个薛新照应该不难吧?” 黄骁陡然坐直了:“保证完成任务!” 时代在发展,刑侦技术不断革新,凶案破解率逐年提高,进入千禧年后,旧时代黑势力依靠恐吓与霸凌深深种下的毒瘤一颗颗被拔除了,如今普通老百姓看到的是一片岁月静好的图景。 普通杀人犯而已,不足为惧。 季寻翻出证物袋,里面装着三颗银铃,分别来自王靖以及前两桩惨案,黄骁的神色变得严峻起来——他刚才有些掉以轻心了。 搞错了!重点在于“金蛇”! 如果崔韦东杀了王靖,薛新照又杀了崔韦东,那“金蛇”又是谁?还有那首本应出现在王靖死亡之夜的情歌,何时将会响起? 费经周折,七拐八拐,他们又绕回了死胡同。黄骁正愁眉苦脸着,却见季寻起身走出办公室,扔下一句:“案子你们先跟着,找到薛新照立即通知我。” * 月色如银,春风细雨般地撒在不足十平米的客厅内,静谧的夜中依稀可听见水沸开的声音,咕嘟咕嘟。 孙明天急忙去掀盖子,被童其骏狠狠一下打掉手。 “手指头都给你烫掉!” 她噗嗤一下乐了,边笑边抓起旁边的抹布包裹住砂锅盖子,顿时一股浓浓的苦药味儿扑面而来。 这老家伙腿脚毛病多,前不久刚去看了中医大夫,说要外敷内调,药也得定期熬煮定期喝,到现在孙明天闭着眼睛就能背出那一长串药材名:独活12克、桑寄生10克、防风10克……早晚服用,一天煎汤用两次。 “一天两次,你喝了吗你?又忘了吧?”孙明天捏着鼻子把药盛出来,啪一下放在童其骏面前,“喝酒就记得!喝药不记得?” 她被一碗手作打卤面抚平心绪,纡尊降贵地被童叔从天台上劝下来,没成想进了屋一看——那擦洗得一尘不染的灶台上赫然摆着一瓶德国黑啤! 老东西平日里为了五角钱和楼下大婶吵来吵去,啤酒还喝进口的洋货! 童其骏咂咂嘴,意犹未尽地回味了一番来自莫伦德堡的精酿啤酒,这才端起那碗涩苦的药汤咕咚咕咚喝下去。 “你这腿到底怎么弄的,严重成这样?”孙明天问。 她见过好几次,童其骏的腿伤平时没事儿,真疼起来简直能要人命,牙齿咯吱打颤,浑身发冷,面部肌肉抽搐着,老半天溢出一声哀而不绝的惨叫,她看了真不忍心,从那以后每天都会盯着童其骏喝药。 “年轻时惹得那点事儿,被人盯上了,给打了一顿。”童其骏好似一点都不在意。 “什么事?”孙明天盘问,“你不会是干过什么坏事吧?” “唉唉唉,查户口是吧?我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童其骏一脸怨愤地抗议。 孙明天一想也是,童其骏能做出跳江救人这种事,应是本性善良,毕竟世上舍己为人者少,于情于理,总该先考虑自己。 晚间新闻开始了,孙明天调高电视音量。 “今天傍晚,警方在德英街某出租房内发现一名男子死亡,经调查,警方锁定了一位名叫薛新照的嫌疑人,请各位市民注意,如有发现图像中此人,请立即拨打报案电话,协助捉拿嫌犯者可悬赏奖金十万元……” 屏幕上出现了薛新照的照片:络腮胡子像杂草丛一般堆满男人的下半张脸,几道鲜明的皱纹延伸至眼尾,神情凶悍,看面相就不是好人。 “是薛新照杀了崔韦东?”孙明天想了想,“警察应该是有了确切的证据,不然不会这么快就发布通缉令。” 一想到警察,她忍不住又去想季寻,脑海中浮现出白天与他重逢时看见的模样……男人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五官硬朗,似乎连个子都高了许多,皮夹克下的身形瘦削修长,细看却能感受到他那经过实战练出来的肌肉线条带来的性张力,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伤疤,让他本来英俊无比的面庞有了些许残缺,男人经过岁月的洗礼,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沉下去了,连带着也拉扯住她越坠越深—— “老薛打来了!”童其骏神色凝重地盯着手机,低吼。 两人同时屏住呼吸,摁下接听键。 手机里顿时传出“呼哧——呼哧——”的声音,薛新照似乎在信号薄弱的荒郊野岭奔跑,叫喊声断断续续,但凡是个人都能听出他的惊恐,他咿咿啊啊了好一会儿,忽然大喊一声:“童爷!救我!我在椿芳街,你快过来……他、他好像来了!” 嘟嘟嘟……电话挂断了。 孙明天愕然道:“发生什么了?” “我认识老薛也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傻,交朋 14. 潜行(5)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季寻在警局说去找个人,出来后却开着车在京市漫无目的地转悠,街道两旁高楼林立,薄暮笼罩下建筑物外表的玻璃层面发出华丽的光彩,虚幻而又不真实。 和十年前比,真可谓天翻地覆。 季寻高中毕业后离开京市,到外地上大学,自此举家北迁,原以为这座蒙上旧时阴影的城市他不会再回来,如今看什么都是新的。 他索性一边想着案件线索,一边开着车慢悠悠地晃过老街宽窄不一的砖石板路,隔墙一束槐花从枝头伸出来,散开初秋的芳香。 季寻心念一动,等回过神来,这辆等待报废的警车已经如同鬼上身了般朝着某个方向驶去。 季寻闭着眼睛都能想起来这是去哪。 从军第一天带他的老陆就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你特招进来的?没谈朋友吧?没谈最好,来了我们队要经常出任务的,你既然有觉悟,就把生死看开些。” 年轻气盛的时候因为一个“要把她忘了”的愚蠢念头,想着不经冬寒,不知春暖,等参了军去磨砺几年,便能晓得生活的可贵,不至于为了个女人伤得不眠不寐的。 光阴流年似水,他过惯了蹈锋饮血的日子,反而把所有的胆怯与谨小慎微留在了那段温柔枕香的岁月里。 这会儿旧人如故,他反倒多了层顾忌。 * 孙明天的神色倏然冷了,夜色下季寻凭着超绝的视力,清楚地看见她眉间凝聚着一团无名火,素来看什么都分明的眼底藏着赤裸裸的厌恶。 “原来是季警官,”她拖着冰冷的调子,讥讽说,“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季寻或多或少能猜到孙明天恼火的原因,过去她高兴也好,生气也罢,或兴奋或郁闷地在他面前说尽了心里话,以至于当季寻发现了“人亦如初”这个事实后,像卸下重负似的松了口气。 她不是在讨厌他,她只是平等地讨厌南临区所属的每一名警察。 当年她母亲周媛被“金蛇”所害,南临区公安局高层害怕和连环杀人犯扯上关系,加之判断“王靖自杀”的论断实在证据确凿,在当时所有人看来都是铁板铮铮的事实,所以当受害人唯一的女儿振臂一呼发出不一样的声音时,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孙明天受了刺激,有些癫狂了。 孙明天就这样被当做疯子过完了整个高三,期间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忍受老家亲戚们的指手画脚以及当头而降的诸如“祸害”之类的咒骂,还悲催地不能落下学习,历经一模、二模、三模,最后走上考场的时候甚至因为悲伤过度再也提不起力气感到紧张,机械般地答完所有科目,浑浑噩噩地下了考场。 那天阳光明媚,考场外围挤满了忧心忡忡的家长,孙明天独自一人走在毒辣的日头下,后颈的皮肤晒得发疼红肿,她双肩扛着书包,包里有文具盒和证件,以及四四方方的乌木盒子,里边装着妈妈总重量共计2.48公斤的骨灰——稍后她要马不停蹄地赶赴下一个地方,位于京市郊外的墓园。 世间纷纷扰扰,她眼前阵阵发虚,只剩茫茫的雾。 从那以后孙明天就恨毒了“金蛇”,连带着也恨上了当初纵容“金蛇”逃脱的南临区警方。 但话又说回来,季寻也是真上手查案了才知道这事儿远没有“纵容”二字这么简单,近十年发动全市乃至各省的警力联合搜捕,没找到“金蛇”的一根汗毛来,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顶着什么模样在江湖间为非作歹的,也没有任何头绪。 王靖案只是个起点,再往后呢?会发生什么? 季寻眸色渐深,目光牢牢锁定在孙明天身上,甚至连她凌乱翘起的呆毛以及那身要去晨练似的装扮都拓入观察的范围,而后他整了整衣领,淡淡地抛出一句关怀:“过得怎么样?” 孙明天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心里的“小九九”接连拐成八十一道弯,她忍不住怀疑地想:难不成他不是作为警察,而是作为前男友来的? 过惯了有今天不想明天的日子,虽然身边多了个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童其骏让她牵挂,孙明天心底里始终埋葬了另一种可能性:如果当初答应了季寻的求婚,现在会不会过得好些? 于是对前男友的愧疚与少许怀念占了上风,孙明天面色缓和了些,点点头说:“还行,你呢?” 季寻笑了下:“托你的福,很一般。” 很一般…… 恐怕“如何与曾经爱得死去活来又彻底闹掰了的前任寒暄”是自古以来的难题,这题掺杂了太多个人情感,孙明天自诩足够理智也解不出来。 她只能干干地笑了下。 季寻忽而大步趋近,直到站定在她跟前,居然毫不见外地把那辆七疮八孔的自行车扶起来,眼角眉梢一挑,轻描淡写地问:“去哪?” 孙明天沉默:可以,又变回警察的口吻了。 原本思及过去情分而有所软化的态度顿时重新变得坚硬起来,孙明天硬邦邦地回击:“你怎么知道我要出去?散了会儿步正准备回家不行吗?” 季寻低头半笑不笑地看了看她:“你出来的时候我就在观察你,一脸要去做大事的表情,老实交代,这么晚了到底要去找谁?” 孙明天恼羞成怒:“关你——” 季寻:“找薛新照?” “屁事”二字硬生生卡在嗓子眼儿里,噎得孙明天通体难受,涨红着脸瞪了他许久,憋出一句:“……你也是?” “薛新照已被确认为杀死崔韦东的凶手,但我们还没找到他,根据之前你那个‘爹’……”季寻说到这莫名加重语气,好似勉勉强强咬紧了牙关在说,“……所说,他和薛新照是旧相识,没准会来找你们求助。” 孙明天立时明白了,前男友还是眼前这个前男友,但陈世美也能当驸马呢,想来感情是这世间最为 15. 潜行(5)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椿芳街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弥诺陶洛斯迷宫,棚户区外的小路弯弯曲曲,错综复杂地延伸至村改后新拆的厂区里。黄骁带弟兄们骑摩托里三层外三层地翻遍了,除了夜里的蚊虫,甚至没找到一个活物。 十余辆警用摩托大张旗鼓地停在巷口,车灯摇摆着倒映在路面上,黄骁在长时间搜捕之后身心俱疲,眼看时间将要走到零点,他泄气似的凑近对讲机:“季队,人没找到。” 对讲机里面很快传来季寻的声音:“辛苦了,你们先下班吧,叫技侦组过来。” 技侦组主要负责需要动用特殊侦查手段的案件,黄骁呆了一会儿,问道:“季队,你……” “我这里发现死者薛新照。”季寻接着说。 * 薛新照陈尸于椿芳街西侧的一汪废弃池塘,面朝下直挺挺地飘浮着。半小时后打捞工作结束,法医陈臻下了初步判断:“死亡时间预计在九点以后,全身共有挫伤与皮下出血十九处,死因应为受损伤性钝器反复击打导致的创伤性、失血性休克。” 死者被捞上来时面部已经因为长时间浸水被泡得水肿,从那模糊的五官中依稀可辨认出出他临死前的惊恐。在场全体警员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原以为崔韦东之死会是终点,却没想到在短短半天内,居然牵扯出了另一桩凶杀案。 拄着拐杖的贾亮志从警车里钻出来,横躺在地上的那张死人脸着实惊悚,他感觉浑身的鸡皮疙瘩仿佛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他嘶哑着嗓音喃喃道:“是金蛇!” “老贾,你怎么来了?”陈臻连忙上前扶住他。 贾亮志好似被捏住七寸,皱纹如沟的脸上写满了惧怕:“看到他脸上的十字没有!这是‘金蛇’动的手脚!” 薛新照的右半边脸上,有道刀划拉出来的十字结,血迹早已干涸,刀痕横竖相交之下的皮开肉绽俨然昭示着凶手的残暴。 这似乎是一个特殊的标记。 在场的刑警中只有贾亮志经历过那段血雨腥风的岁月,恐怕也只有他亲眼检验过那经“金蛇”之手荼毒过的各类尸体——有的被挖出半边眼睛,有的被切开取走半个脑干,其他诸如分尸绞肉等等手法层出不穷,用“杀红了眼”形容此人不为过。 后来国内引进犯罪心理学领域的专家,判断出“金蛇”很可能患有分裂型人格障碍,却并不具有普通症候群中常出现的冲动杀人现象。他的作案手法看似疯狂实则理性,他如同一位大隐于市的艺术家,留给警方的是一件件被他称之为“杰作”的惨案,而他的真实面目与情感,却鬼魅般地彻底隐藏进黑暗中了。 众人惶惶,露天场地外倒吸冷气的声音清晰可闻,尤其在场一些小年轻,初来乍到就经办这么高规格的连环杀人案,小心脏颇有些受不住。 “大家冷静点!不要自乱阵脚!”季寻拧眉喝道。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犹如一瓶冰水将众人浇得瞬间头脑清醒了。 黄骁这时才反应过来,抬手一挥:“谁去查查今晚六点到十二点的监控,看有谁来过,抓回来一个个问!动作快点儿!” * 椿芳街虽是条将要废弃的老街,正值晚高峰,抄小路途径此地的行人还是有的,因为此案牵涉太多,加上季寻的“铁血手腕”,凡是哪个倒霉蛋踏入了椿芳街的范围内,统统都被列为嫌疑人。 搜捕行动紧罗密布地展开,待把所有的嫌疑人召来警局,天光已有熹微之色。季寻索性把当夜值班的警员赶回去睡觉,还非常体贴地下令换一批昨晚不值班、吃饱喝足了的人手,看着一伙人热热闹闹地走进了各自的审讯室,这才腾出空闲舒缓了一口气。 他站在清晨的日光里点燃烟,深吸一口再吐出,靠着尼.古.丁的刺激强行驱散连续24个小时没睡的疲劳。 忽然,望着不远处从车上下来的三人,他眯了眯眼睛。 季寻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嫌疑人名单中看见孙明天的名字。 “季队,昨晚监控中所有出现在椿芳街的人员我都叫来局里了…”黄骁顶着一脸“欲语还休”的忐忑,小跑上前说,“…包括这两位。” 季寻心想:不是让你好好回家待着么?凑这热闹干嘛? 偏生这女人还怕气不死他似的,笑吟吟地挽着童其骏的手臂,丝毫没有身为嫌疑人的自觉,一脸嫌弃地上下扫了他两眼:“季警官,昨晚没睡好啊?看你眼袋都快掉到下巴上了。” 季寻心烦意乱,叼着烟冲黄骁抬抬下巴:“把他们俩带进去,让李文絮来审。” 黄骁哦哦两声,露出店小二似的招牌笑容:“两位请。” 季寻板着脸偏过头去自顾自地吞云吐雾,余光却不识好歹地目送着孙明天的身影缓缓走进警局,就连一贯不懂风情的黄骁也发现了异常,等安顿完那边又跑回来问他:“季队,你为什么不亲自审?” “昨晚光是经过椿芳街的就有十好几个,我都要一个一个问吗?”季寻没好气道。 黄骁贼兮兮地笑了:“也对,孙小姐毕竟是你初恋,是该避避嫌,哈哈。” 一句话说得季寻没来由地火冒三丈,“初恋”二字如同一条盘根错节的藤蔓紧紧锁住了他的手脚,光是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孙明天就已花费了毕生的力气。 “滚回家补觉去!” 黄骁笑嘻嘻地跑走了,他这才发现原来季队并不是像他想象中的那样没有软肋。季队的软肋是孙明天,剥开他的职级头衔使命不谈,季队和大多数平凡男人一样,不过是一颗滚烫的心碎掉了无法复原而已。 * 审讯室门外,童其骏拉着孙明天的手磨磨唧唧,看得李文絮都不耐烦了,冷声说:“等会儿就轮到你审了。” 童其骏大有老父亲送女儿出嫁的姿态,险些掉下两行泪,忧伤地嘱咐说:“明天,别紧张,说实话就行。” “我知道。”孙明天无奈道。 她恐怕永远习惯不了童其骏太过体贴入微的关怀,仿佛把她当成没长大的小孩儿似的。进了审讯室,李文絮有意无意地问了句:“他不是你亲生父亲吧?” “不是,我大学毕业那年过得特别不好,一时想不开就跳河了,童叔是我的救命恩人。” 李文絮心里咦了一声,猜测:季队知不知道这事?要是知道了,铁定心疼死了吧——“听说你和季队以前认识?” “算吧。”对面孙明天似乎怕她再继续追问下去,惜字如金地回答了两个字,很快将问题抛回来,“你叫文絮是吧?今年多大了?” “二十三——”李文絮下意识答了,方才想起居然不留神被嫌疑人给反客为主了,立时板起脸说,“昨天晚上你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有没有人替你作证?” “六点回家吃了饭,童叔腿伤发作,我给他煮了药盯着他喝了,直到晚上八点多才出门,刚好在家门口碰见你们季队。”孙明天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哦,忘了说,昨晚七点半左右童叔接到了薛新照的电话,估计没过多久他就遇害了。” “这些季队都提过,和你的说法对得上,”李文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写字板,看向下一个问题:“季队是八点半左右和你分别的吧?之后八点半到十二点这段时间,你又在哪?” 孙明天反问:“我能到这儿来,肯定是因为去过椿芳街吧?” “椿芳街那么偏僻的地方,你去那儿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孙明天微微向前倾身,脸上的笑容不变,“找你们季队叙旧情喽。” 李文絮傻眼了。 * 季寻大老远看见李文絮向她走来,清风吹起她警服的一角,阳光下季寻莫名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 “怎么样?” “除了孙明天和童其骏可能在隐瞒事实,其他人员全部问完了,”李文絮观察了下季寻的脸色,继续说,“我认为嫌疑最大的是这个女人。” 季寻接过文件夹,翻开来就看见一张女人的大头照:邹悦,31岁,乾景集团总经理秘书。 “邹悦的说法是不小心迷路了,但我查过监控,昨晚邹悦八点半进了椿芳街片区,将近凌晨才离开,这么长 16. 潜行(6) 《情歌》全本免费阅读 “你身为随行秘书,贺茨的那些产业背地里在干些什么勾当,想必一清二楚吧?”季寻撇了眼邹悦逐渐发白的脸色,话音一转,“当然,这不是我们今天要探讨的重点,抱歉,我偏题了。” 邹悦艰难地露出一个比鬼还要难看的笑容:“没事,警官,你继续问吧。” 之后的问话邹悦果然没再耍赖,季寻问什么,她都一五一十地答了——她是受老板兼男朋友所托到椿芳街找薛新照拿单据的——老板只说这份单据非常重要,却不肯告诉她是什么,还让她千万不要拆开。 “所以薛新照还活着的时候,你见过他?”季寻问。 “没有,”邹悦摇了摇头,“本来约定碰头的时间是九点,结果我等到将近凌晨了还没见到人,早就想走的了,但这毕竟是老板交代的事儿嘛,只能傻乎乎地继续等着,就这样被你们逮住喽。” “明白了,感谢您的配合。”季寻合上文件夹,揿灭灯,面庞拢上一层无法解释的阴影,看得邹悦一阵心悸,“如果后续还有问题的话,再来联系您。” 邹悦走出公安局就看见司机在等着她。 前不久老板可怜她上下班开车辛苦,专门给她配了个司机,于是每天清晨邹悦都要指使司机把老板送的那辆库里南停在集团大门口,让路过的员工都沾沾眼福。 邹悦坐上车子,想到刚才那警官的眼神,心里的惧怕如同蚁虫肆虐,挠得四肢百骸鲜血直流。她哆嗦着摸出手机,拨打贺茨的电话,铃声响了三下,传来贺茨漫不经心的声音。 “宝贝儿,怎么了?” 邹悦顿时泪如雨下:“老板,我们完了!” * 审完邹悦,季寻理应接着审下一位,可他按住门把的手突然不受控制地一顿。 他悄无声息地将门推开一条缝,走廊尽头的光刹那间如箭矢般刺入他眼中。 孙明天自从被告知还要由季寻再审一次就有些迷茫,眼下又在阴暗湿滑的公安局里,她不禁在想:当年妈妈死去之后,在这个腐朽不堪的破牢笼里躺了多久? “再忍忍,我也不喜欢这帮警察,”童其骏凑过来低声说,“但现在薛新照死了,我们没别的办法获知‘金蛇’消息,只有这个季警官可能知道些什么。” 孙明天眉梢一挑,随后听见童其骏用更轻的声音说:“我刚打听了一下,季警官是临危受命,上头派下来专门负责捉拿‘冢人帮’相关遗漏人员的,你们以前不是关系好吗?等会儿想办法套点儿话出来。” 孙明天心口重重一跳,久而压抑不动的炽热岩浆滚烫地冒了出来,咕嘟咕嘟地吐着泡。 难不成这么些年,季寻一直在追查“金蛇”的下落吗? “戏演多了,他也会觉得假。”她淡笑着回了一句。 童其骏的脸色继而变得阴晴未定起来,恐怕只有朝夕相对的人才能发现,每当提及季寻的时候,孙明天那张素白惨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活气,好似终于从血海深仇中短暂地抽离出去。 眼见两人越凑越近,季寻终于看不下去,猛地一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孙明天惊愕不已地回头,便看见清澈明亮的光线下那个高挑修长的身影。 “下一个到你。”季寻冲她抬抬下巴。 * 孙明天许久没跟季寻如此近距离地相对而坐,昨晚只是在夜色下匆匆瞥了几眼,看得不大真切,现在审讯室的灯打得亮如白昼,对面季寻的看她的眼神又那么亮,她一颗凌乱跳动着的心早已无处安放。 “关于你的证词,”季寻翻开文件上记录孙明天口供的那一页,啼笑皆非道,“你说你来椿芳街,是来找我叙旧情的?” 这话谁信? 季寻不经意间喉咙滚了下,尽管明知道孙明天很有可能在撒谎,但如果她说的是实话…… 万一呢? 他恐怕会立马像狗皮膏药般死死贴上去,当初同意分手就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他早就迷途知返,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 孙明天摸了摸鼻子,哦了一声:“对不起,我刚才不好跟文絮解释,随便找了个理由。” 随便找了个理由…… 季寻脸色一沉,心想,果然还是不该信她。 “伪造、隐匿、毁灭证据或者提供虚假证言、谎报案情,影响执法机关依法办案的,可能构成伪证罪,”季寻冷冷地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为什么要去椿芳街?” 孙明天面如死寂,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你说呢?” 这句反问并不是在狡辩,而是她从季寻那难言复杂的神情中隐约明白了,可能他早已猜到。 季寻眉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他不分昼夜不要命地跟进这几桩谋杀案,甚至偶尔会做噩梦,多年梦魇的尽头是害怕再一次将她牵涉进来的恐惧。 大学毕业那年孙明天提出分手,说从今以后要告别过去的一切开启新生活,季寻在经历过揪心抓肝的痛苦之后也有些释然了。 如果跟他分开,能让孙明天忘记那个可怕的雨夜,往后无忧无虑地度过剩下的日子,也不枉他出走半生。 可现在告诉他孙明天也在追查那件陈年旧案,本质上他们都是同类人,记忆中被烙印的伤痕沉疴宿疾,他们从来不曾走出来过。 “你去椿芳街是为了找薛新照,因为他可能认识当年害死你母亲的凶手!”季寻低低地吼道,“孙明天,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死心吗?!” * 灯光让季寻的眉眼愈发深刻,也让孙明天所有细微的表情暴露在外,她握紧双拳,颤抖着声音说道:“是!我没死心!‘金蛇’害死了我妈!我这辈子都跟他没完!” 恍然间似乎所有的噪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两人为了克制过激的情绪而发出的起伏不定的呼吸声,过去季寻总是妥协的那一方,可对于这件事他根本就不可能同意——“到现在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冢人帮’已经覆灭了,你没想明白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就凭你的力量想对付金蛇?痴人说梦!” 好像已经和孙明天纠缠一辈子了,其实林林总总,过去两人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年,在那些时间里,他可从来没吼过她。 这会儿没收住情绪对她发火,季寻犹如一壶雄黄酒滚入腹中,焦灼得七窍都快冒烟了。 孙明天从骨子里带出来的倔强数十年如一日,哪里听得进,轻轻一哂,说:“我怎么对付‘金蛇’是我的事,季队如果愿意告诉我线索,我改天一定请你吃饭,但你如果实在不想说,我也不勉强,自己想别的办法就是了,好端端的你发什么火?”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直接划清了两人的界限,季寻怔然片刻,一下泄了气:“你想知道什么?” “薛新照怎么死的?你已经有答案了,对吗?” 季寻不想她牵涉其中的初心未变,本应咬死了一个字也不说,但从孙明天走进审讯室的那一刻起他就彻彻底底地输了,她随便抛来一个示弱的眼神都足够让他伤春悲秋好久,拒绝的话在舌尖呼之欲出,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他无奈之下伸指轻扣桌面,低声说了四个字。 “乾景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