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主之女》 1. 王朝叛臣 《山主之女》全本免费阅读 湛云葳也没想到自己直到死前,反复惦念的,竟然是那一日。 那是升平十四年,一个隆冬。 她坐在酒楼大堂,目送一人赴极刑。 天地一场大雪,裹挟着邪气肆虐。无数人骂骂咧咧,一面进酒楼躲避,一面翘首以盼——囚车何时经过。 “这哪是下雪,分明是下要命的刀子。” “都怪那叛臣贼子!若非他犯下滔天罪孽,灵域怎会变成这样。” “听说陛下让人押解他去天陨台,处以凌迟剔骨之刑。” 凌迟剔骨,便是将人血肉生生剔下,直到取出所有仙骨,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样残酷的刑罚…… 湛云葳捧着一杯清茶,望向窗外大雪。 小二哥拿着托盘,来到她面前:“客官也是来看那位处刑的罢,小店还有上好的位置,只需十枚灵石。” 她回头,小二讨喜的笑容怔了怔。 面前是个清秀苍白的少女,眼下横亘着一道旧伤,约莫一指长,像在苍白的画布上,残忍地拉出一条血痕。 又如右眼流下的血泪。 灵域几乎人人修行,更有改容换貌的丹药符咒,少有容颜损毁者,除非是受了无法逆转、掩盖不了的伤。 少女神色平静,数出十枚灵石,放在托盘上。 小二连忙收回视线,引着湛云葳上楼去:“您这边请。” 傍晚将至,天幕暗灰,车轱辘声由远及近,盖过了酒楼内喧嚣的声音。 不知谁喊了一句:“囚车来了。” 酒楼一瞬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探出身子,看向那玄铁囚车。 人人都想知道,豢养阴兵、屠戮王族,颠覆了大半个王城的罪臣,到底长什么样。 二十四个黑甲卫开路,手执长戟。 囚车中人一身单薄白衣,形销骨立,琵琶骨被洞穿,周身贴满了禁制符咒。大雪中,白衣本该不明显,可他身上的绽开的鲜血,如雪中大片红梅,着实太过醒目。 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令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唯独可以看出,他还很年轻,一条缎带蒙住他的双眼,缎带上也是血痕。 “他瞎了。”不知是恶意还是古怪的喟叹。 也不知谁先扔出第一个砸他的东西,有尖锐的刺石、恶臭的兽果,甚至脱下的鞋履…… 其间伴随着凄切哭声:“都是因为你,我夫君才惨死在邪物手中,你还我夫君!” “我的弟弟,也永远回不来,世间怎会有你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你越家一百五十八条人命,又哪里够偿还!” 囚车中的男子面色冷然,他躲不开如大雪般密集的秽物,或许也没想过躲。 他的额间很快被砸破,但他身处苍茫大雪中,就像冰石雕成,不论什么伤害砸向他,都像砸入了死水当中,不起一起波澜。 反倒是押送他的黑甲卫,被阻了路,大喝一声,维持秩序。 有人不得不拉着自己的亲人:“他的心冷着呢,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条人命,处刑之时,也没见他现身相救。总归这孽障是要死的,且就在这几日,我们也算报了仇。” 他的心冷着呢。 这句话,过去湛云葳不知听了多少次。 但那时,他还不是乱臣贼子,是杀邪祟的彻天府掌司,挡在灵域与暗域的壁垒之前,造出许多惊才绝艳的灵器,护卫着王城与人间。 他的奶嬷嬷曾告诉她,说:“他倒也并非这般凉薄,唯一那点温情,给了曲小姐和他那个哑巴姐姐,再容不得旁人。” 湛云葳远远望着那人。 她与他相处的时日甚少,脑海里一时竟然也不记得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唯一记得他有一双清冷的眸子,垂眸看人时,带着一股子凉薄意味。 如今这双眼也瞎了,他的模样彻底模糊起来。 她压下复杂心绪,双指捏碎符咒,悄无声息跟上黑甲卫。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 大雪未停,囚车驶出繁华街道,行至丛林,黑甲卫停下歇息。 谁也不想在大雪中押送犯人。 黑甲卫叹了口气,止不住抱怨:“真是晦气,摊上这么个活。” 偏偏陛下还要他游街示众,受尽屈辱而死。他们这些黑甲卫,也不得不在夹杂了邪气的大雪中走好几日。 “没办法,陛下恨他。” 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陛下仅有一子,却死在越之恒手中,他恐怕恨不得生啖了越之恒的血肉。 矮一些的黑甲卫疲惫道:“我去放个水。” 旁边的人皱了皱眉:“快些回来,别出岔子。” 矮黑甲卫哂笑道:“能出什么事,他的枷锁上有陛下的圣符禁锢加身,越家叛众已全部伏诛,他这样的人,难不成还有人劫囚?” “你别忘了,他还有一位前夫人,万一那湛小姐对他还有感情……” 矮黑甲卫愣了愣:“可所有人都在说,他们的感情并不好……” “嘘,慎言,赶紧去。” 风雪愈大,矮个子走入林间,再回来时,黑甲卫又换了一轮班。 天色愈黑,回来的黑甲卫虽然仍是那张脸,右眼下,却有一道抹不去的淡痕。 湛云葳掐着符咒,化作矮个子黑甲卫的模样,又用符咒遮盖住脸上的伤,回到营地中。 她运气不错,有人递给她一个竹筒:“阿湮,去给那人送水。沾沾唇留他一条命就行,别给他多喝。” 湛云葳应了一声,走向囚车中那人。 黑甲卫休憩时能坐着,但他不能,他只能站在囚车之中。 许是过于疲累,或者太冷。他垂着头,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红。 他覆眼的缎带被寒风吹得飞舞,安静得像一具死尸。 湛云葳登上囚车,抿了抿唇,轻轻晃了晃他。刻意粗着嗓子说:“喝水。” 五年未见,她还是第一次离这位罪孽满身的前夫这样近。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烈,夹杂着冰莲气味,几乎掩盖住了百姓砸过来的秽物味道。 第一次叫他,他并没有反应,她不得不避开符咒,再次敲了敲囚车:“醒醒,喝水。” 男子半晌才有动静,抬起头来。他的双眼已瞎,湛云葳并不担心他认出自己。 他并没张嘴,仍是毫无生气的模样—— 其实很容易想通,陛下要他的命,留着去受剜肉剔骨之刑,囊中水只会沾湿他的唇,他根本不必张嘴。 她心中对他并无太多怜意。 从一开始,两人的立场便水火不容。五年前,她更是恨眼前这人心狠凉薄,害了裴玉京,因而留下和离书,远走王城。 这几年又听说他的残忍手段,种种罪孽,罄竹难书。 整个越家,她唯一有好感些的,约莫只有他那位哑巴姐姐,可哑女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湛云葳抬眸望向他,这些年她藏身在凡间,见过罪犯处斩的画面,凡人行刑前,往往有一顿饱餐,一碗干净的水。 他纵然有千般不是,可也守卫了王城与人间多年安稳。 她蹙了蹙眉,半晌,趁无人注意,避开符咒掰开他的嘴,飞快给他喂了一口水进去。 他咽下去,却不见感激之色,反而冰冷地“审视”她,若他双眼还能看见,必定是是猜忌的眼神。 她知晓此人性格多思,并不意外,念及自己的来意,说:“我与你做个交易,你听听看可行与否。” 她道:“我听说越家有不少宝物,你告知我藏宝之地,我就给你个痛快,让你不必受剜肉剔骨之刑,如何?” 越家多出炼器天才,造就的宝物不知凡几。 她想要的东西,是越家的长命箓,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 不错,湛云葳想救的人并非越之恒,而是蓬莱大弟子裴玉京。越之恒身上的符咒禁锢,由陛下亲手所设,她救不了越之恒。给他一个痛快,倒是她拼一拼能做到的。 他照旧一言不发。 2. 拔针 《山主之女》全本免费阅读 “你听说了吧,昨日,他又杀了不少灵域平民。” 她有意识时,有人按着她的肩膀,语气凉凉道:“裴玉京违抗王命从他手中救人,如今被收监关押,若非公主求情,恐怕陛下的愠怒之火,已经烧到了蓬莱。” 廊下玉铃铛轻响,仲夏五月的长琊山夜晚,月色如银缎。 湛云葳抬眸,眼前是一张年轻俊俏、惊若天人的脸。 眼前天人微笑着说:“湛云葳,一会儿王宫就会来人,长老们的意思是,你最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他语气含着警告,压得湛云葳肩膀微微发疼。 “……”湛云葳沉默地望着他,出声道,“湛殊镜,你是不是在徇私报复我?” 手上的力还可以再重些吗? 湛殊镜扬了扬眉,不语。 他这番话说得阴阳怪气。湛云葳但凡不是个傻子,就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什么叫在王宫做出格的事? ——湛殊镜并未掩饰自己对湛云葳的恶意,以及那点轻贱之心。他好以整暇,几乎已经做好了湛云葳发火的准备。 出乎湛殊镜意料的是,眼前少女并没有生气。 她桃腮微粉,像三月开在枝头的花。长睫鸦黑,轻轻颤动着,一双水亮的眼,带着浅浅的栗色。 长这样一幅柔美的模样,却是灵域如今屈指可数的珍贵“御灵师”。湛殊镜一直想知道,也不知道他这个七重灵脉的“灵修”,打不得打得过“御灵师”。 但此刻,她非但动手的打算,浅栗色的眼睛还专注地望着他。不带一丝愤懑,倒像是阔别已久,不认识他了一般。 丝毫没有往日的抗拒不耐。 湛殊镜心里升起古怪的不自在,掌下肌肤仿佛一瞬间变得烫手,他笑容再维持不下去,收回在她肩头的手,冷道:“随你怎么想,我来是告诉你,立刻准备一番,一会儿我与你同去王宫。” “给你一刻钟的时间,我在山门等你。” 他通知完,便转身离开。 湛云葳目送他离开院子,良久才低低叫了一声,阿兄。 她鲜少这样叫他,后来湛殊镜死了,她在梦里拼命唤他,却见他一身血衣,踉跄往前。 不论她怎么追,怎样呼喊,他始终不回头。 少时的湛云葳从没想过,她眼中心胸狭隘、脾气古怪的湛殊镜,后来会背着重伤的她,咬牙道:“废什么话,若是今日救不了你,才是丢了我的面子。” 他资质平庸,最后却能为了保护族人战死。 而现在…… 风吹动院中荷塘,带来丝丝缕缕的菩提莲香。 她手中握着一杯清茶,茶已经凉了,湛云葳垂眸,于杯中水看见了如今自己的模样。 并非是酒楼中,小二哥看见的易容清秀少女。 而是另一张白净无暇的、纯然无双的脸,没有后来的血痕。 这是她十九岁时的模样。 十九岁,对于修者漫长的生命来说,实在过于稚嫩。 若方才湛殊镜再看仔细些,就会发现她的镇静之下,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竟然真的回到了过去!春夜殒命之时,湛云葳得到了一块据说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窥世玉。 她握着那块玉,一遍又一遍,执着如斯:湛云葳百死不悔,也可挫骨扬灰,若你真有灵,能否给这些年来,无数枉死的英烈一个机会! 在她不甘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它没入了她的身体中。 神明仿佛睁开眼,悲悯又叹息看着少女说——允。 那就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罢。 * 湛云葳原本是长琊山主之女。 确切来说,是养女。 十九年前,长琊山主为追从暗域逃出来的邪祟,一路来到人间,恰逢人间疫病,饿殍遍野,人们易子而食。邪祟杀了一个村庄的人,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怀了孕的凡人女子。 女子被邪祟重伤,无奈之下,山主把她带回了灵域治伤。 后来她生下湛云葳,便离开了人世。 许是怜她年幼失怙,湛云葳记忆里,山主爹爹待她视如己出,耐心教导比亲生孩子湛殊镜更甚。也因此,幼时长琊山一直有她是山主私生女的传言。 山主夫人与山主是灵山联姻,没甚感情。但因这些流言碎语,她看云葳的眼神时常复杂,虽不至于苛待她,却也隐有怨气。 以至于这么多年,湛殊镜也对她始终怀有不小恶意。 这位兄长一直觉得,若非湛云葳母女,他的爹娘定能和睦不少,他爹也不至于把大半心血分给她一个养女。因此在湛云葳尚未觉醒御灵师天赋时,他总是偷偷欺负她。 湛云葳从不告状,也不哭。 他如何欺负她,她隔不了多久,总会想到办法报复回去,次次气得湛殊镜牙痒痒。 没人时,这个恶劣的义兄,就拧着她粉雕玉琢的脸:“凡人臭丫头,你是不是根本不会哭,这样都不哭。” 他不知道的是,他后来战死,不哭的少女几乎为他流了半生的泪。 为灵域百姓与他,讨回了一个公道。 但湛云葳想要的从来不是公道,她只想要该活着的人好好活着。 该死的人,通通坠入无间地狱。 杯中水轻漾,少女的容颜在水中晕开,五月的灵域,比人间更热。 其实湛云葳对升平六年的许多事,印象已经模糊。但湛殊镜那番话,让湛云葳记起自己回到了哪个节点—— 湛殊镜说,昨日,那王朝鹰犬又杀了不少灵域平民。 还说,裴玉京因救人,被收监关在了诏狱。 这件事湛云葳印象很深刻,三年前,越家背弃灵山盟约,投靠王朝,为陛下效力。 天下子民无不唾骂越家,不齿其谄媚行径。 偏偏越家自此平步青云,一举成为王朝新贵。 比起如今撑得辛苦的灵山世家,越家如鱼得水,大公子越之恒甚至成了彻天府新一任掌司。 此人掌酷吏,弄权术,杀平民。 彻天府更是在民间横行霸道,百姓莫敢言。 越之恒昨日奉陛下命,抓捕诛杀一众还未彻底异变的平民。 裴玉京出手救下大部分人,却也因此触怒陛下,将他关押。 不料今日一早,王朝给长琊山递话,公主请湛小姐入宫一叙。 婢女白蕊抱着一捧菩提莲进来:“少主让奴婢帮着小姐梳妆换衣。” 当然,并非盛装打扮,而是往素净靠。 当今陛下就明绣公主一个女儿,宠爱有加,以至于明绣性子跋扈。莫说世家小姐在她面前唯唯诺诺,连王亲贵女,也得小心讨好。 湛云葳摇头:“不必,就这样去。”总归公主怎么都不可能看她顺眼。 白蕊犹疑地看着小姐身上的妃色海棠罗裙,其实这罗裙倒并不出挑,出挑的是小姐那张不用装点、就过分出彩的脸。 白蕊叹了口气,也是,这张脸穿麻布也没用。 * 辰时三刻,湛云葳来到了王宫。 湛殊镜随行,倒并非为了送湛云葳。湛家世代是符修,擅长制作灵符,与王朝一直有生意往来。此次湛殊镜前来,是为了亲自往王宫送一批重要灵符。 两人要去的方向一南一北,云葳要去公主的宫殿,湛殊镜则去司天监。 掀开轿帘,湛殊镜沉沉盯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嘴贱道:“若实在心疼牢中那人,劫了狱,可不许往长琊山带。” 周围一众长琊山跟来的灵修,闻言眼皮抽了抽。 湛云葳顿住脚步,叹了口气,回头朝他走来。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结界符,隔绝外面的声音:“湛殊镜,你附耳过来。” “做什么?”湛殊镜眯眼看她。 “我有话和你说,你不听就算了。” “……”到底抵不过那点好奇心,他凑过去,蹙眉不耐道,“讲。” 云葳弯了弯唇,顺着他的话,低声在他耳边道:“劫狱哪里够,我此次去,定与裴玉京私奔,三年后回来,孩子就管叫你舅舅。” 少女气息落在耳畔,又轻又软,泛着点点痒,令他微微失神,几次想要退开。待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湛殊镜怒道:“你!” 3. 算计 《山主之女》全本免费阅读 湛云葳至今记得第一次见裴玉京的模样。 那时候灵山仙盟尚未瓦解,仙盟的学宫,供所有仙山后代子弟去求学。 山主爹爹疼爱她,湛殊境有的她都有,自然也把她塞了进去。 这个粗心的仙长想不到,尽管他看女儿哪哪儿都好,可湛云葳当时还没有觉醒御灵师天赋,一整个学宫,只有她一个凡人,学不会修行,引不了灵气。 偌大的学宫,她像个小小的异类。 有一日,灵修宫的几个身份不高的少年不知从哪里听说,她娘是个心机的坏凡女。迷惑了长琊山主,还害长琊夫人终日郁郁寡欢,决意报复一下她,以此来讨好山主家的正经公子湛殊镜。 下学后,她被困在他们设的阵法中,怎么也走不出去,最后找错了生门,掉入了泥潭。 少年们哄堂大笑,湛云葳垂着眸子,努力从泥潭里爬起来。眼睛被泥水糊住,她勉力辨了下方向,踉跄着去小镜湖洗脸。 “你们在做什么?” 学子们也没想到,已经下学这么晚,学宫首席弟子裴玉京竟然还在藏书阁看剑谱。面对这个天生剑骨,三岁能闻天地禅音的师兄,众人生怕被他逮到,吓得作鸟兽状散,一个比一个逃得快。 裴玉京走过来时,原地只剩湖边还蹲着一个“小泥人”。 小泥人脏得辨不出是小师弟还是小师妹,裴玉京蹙眉上前,递了一枚净尘玉简:“用这个。” 隔着脸颊上滑落的泥水,湛云葳看见眼前身负一柄琉璃剑的少年。 有些人仿佛生来受偏爱,连檐下亮起的明珠微光,也尽数洒在他身上。 她用袖子擦了擦脸,道:“多谢师兄,不过不用。” 嗓音轻软,方让裴玉京认出这是个小师妹。 他垂眸看着她,正色道:“他们欺负你?你可以同我说。” “没有。”她温吞地摇头道,“没人欺负我。” 起初,裴玉京以为她是个柔弱到受了委屈都不敢说的小师妹。 直到第二日下学,那群欺负她的弟子,在灵修宫窜了一日稀,来回跑茅房,在同门和仙长震惊的目光中,跑得脸都绿了。 裴玉京从藏书阁看出去,看见洗干净脸蛋的小师妹,在后山挖坑,埋了剩下的符,他难得哑然。 原来,她不要任何人帮,她的公道,要自己讨。 湛云葳扛着药锄,一回头就看见高阁中、沉默望向她的裴玉京。 “……”她眨了眨眼,试图把锄头往身后藏。 以至于许多年过去,湛云葳完全能够理解,若非爹爹死前托付,裴玉京压根不会与她有婚约。 他就算要喜欢,喜欢的大概也是温柔似水、表里如一的女子。 更何况裴玉京本就不可以喜欢任何人。 灵域中,连平民孩童都知道:天生剑骨万中无一。但唯独心性坚定,不动情欲,方能证道。 这意味着他即便能娶妻,也不能对妻子动情。 三年前,当得知裴玉京要娶她,蓬莱的长老险些气个半死:“你喜欢那个小妖女?” 湛云葳记得那清隽的剑仙蹙了蹙眉,叩首道:“弟子剑心稳固,并未动情。只是因果承诺,忘却不得。” 但凡修行,沾上了因果,就是一桩孽债。长老们虽然心里都不乐意,但是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门婚事。 自此每逢湛云葳去蓬莱,那群老头看她的目光不像看迷惑佛子的狐狸,而是看一块甩不掉的烫手山芋。 “……”湛云葳觉得他们蓬莱挺不讲道理的。 她也想过解除婚约,倒是裴玉京很平静:“师妹别多想,你若有喜欢的男子,再给我说便是。” 这样说来,仿佛她若执意解除婚约也是害了裴玉京。湛云葳倒一直没有什么心上人,她想,那要不就凑合着过吧。 至少裴师兄家世好,正直、能打、长得好,也不讨厌她。如果真的与他结为了道侣,想来也能相敬如宾,美满幸福。 纵然他注定不会对她动心。 但前世湛云葳也没想到,今日过去,这纸婚约就会作废。 湛云葳定了定心,从裴玉京苍白的脸上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明绣公主,故作困惑道:“裴师兄这是怎么了?” 明绣说:“还不是彻天府那群狗东西,滥用私刑,在他体内钉入了流火针,本宫改日定要叫父皇惩处那些张狂的恶犬。” 湛云葳心想,你父皇可不会因你一句话惩罚彻天府。 她的记忆里,昭华六年,大抵是彻天府最风光无两的时候,越之恒也的确是把趁手听话的好刀。 作为一个出色的炼器师,短短三年来,他不知给王朝造出多少厉害的灵器。 明绣催促道:“你还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给裴玉京拔针!” “是。”湛云葳好脾气道,“那就烦请公主先在门外等等。” 明绣没想到她一个长琊山主之女,竟然敢让自己出去。她愠怒道:“湛云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公主见谅,我才疏学浅,御灵术修行还不到家,有人在一旁时难免受到干扰。” 这理由合情合理,明绣蹙眉问:“你的御灵天赋,是哪一阶?” 湛云葳试图做出羞愧的样子:“黄阶。” “……”明绣看一眼珠帘后的裴玉京,又不可置信地看看湛云葳,几乎把“扭曲”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所以湛云葳除了一张狐媚子的脸,要家世没家世,要天赋没天赋,裴玉京瞎吗?自己可是稀少无比的地阶御灵者! 数千个灵修中,才会觉醒一个珍贵的御灵师。御灵师等级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来划分,总共八阶,越高阶的御灵师越罕见。 别看明绣和湛云葳只差两阶,但是天赋之间,纵然只差一阶,那也是天壤之别! 明绣眼神轻蔑:“赶紧拔针,本宫去门外候着。” 这语气和占有欲,活像她才是裴玉京的未婚妻。 湛云葳心想,公主就连无耻,都能无耻得理所当然。但她偏不让明绣多占裴师兄半点便宜。 “泱泱……”低哑的男声从珠帘另一头传来。 云葳愣了愣,泱泱是爹爹给她取的小字。自山主去世,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她。 她绕到帘后:“裴玉京?” 裴玉京怎么会这样叫她? 却见裴玉京并未清醒,仿佛方才那一声只是她的幻觉,他阖上双目,满头的冷汗。 正安静忍着痛苦。 不怪湛云葳前世一开始就讨厌越之恒,讨厌彻天府。杀人不过头点地,修士的丹田本就脆弱无比,在里面钉入流火针,这样残忍卑劣的作风,令人痛恨。 哪怕注定与裴玉京无缘,可看他这样,湛云葳也并不好受。 她抬手,双指抵在他的额上,替裴玉京舒缓痛苦,一面温声道:“裴玉京,你醒醒。” 裴玉京缓缓睁开眼:“……云葳师妹?” “是我,公主让我给你拔针,你现在还好吗?” 裴玉京抿着唇角,冷汗涔涔坐了起来,点了点头:“我没事,你别担心。” 换作常人,恐怕早已生不如死,他却忍到现在,也不肯让公主替他医治。 云葳扶着他:“事不宜迟,我为你拔出流火针。” 裴玉京顿了顿,半晌才苍白着脸点头:“有劳师妹。” 他垂下眸子,伸手去解衣带。 丹田在脐下三寸,下腹部的地方。 湛云葳知道,他愿意在自己面前宽衣解带,不过是因为自己占了个他未婚妻的身份。裴玉京就像蓬莱无数正直长老温养出来的、最守规矩干净那块玉。 湛云葳想到这辈子大概也不能与他在一起,她还是离他远点好。 “裴师兄,你等等。”这次出门前,她特地有了准备,从袖中拿出一条鲛绡纱,蒙住自己双眼,“你告诉我位置,我凌空为你拔针,可好?” 良久没有听到裴玉京的回答,湛云葳不免偏了偏头:“嗯?” “……”裴玉京道,“好。” 她蒙住了眼,也就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裴玉京盯着她看,少女以鲛绡覆面,发间两边丝带被风吹得翻飞,像一只耳朵垂下的的兔子。 因着大半张脸也被遮住,她菱唇便更加显眼,如同抹了朱砂,娇艳欲滴。 裴玉京垂下眸,压下眼里浅浅笑意,解开衣襟。 * 明绣等在外面,抿了一口茶,眸色沉沉。她没有大吵大闹,安静思忖的时候,最像陛下,也最令人胆寒。 明绣以前觉得,只要对裴玉京够好,自己作为王朝唯一的公主,又是地阶御灵师,裴玉京总能被打动。 但昨夜他宁死的心志,加上今日见到湛云葳,她的想法发生了改变。 湛云葳确实是个黄阶废物,但那张脸也着实令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她必须做点什么。< 4.谁嫌命长 《山主之女》全本免费阅读 卯时,天将明,越之恒回府换了一件衣衫,便带着沉晔去王宫复命。 他掌心添了一道新伤,空气中隐有些许血中带来的冰莲气息。但越之恒并未上药,对此不甚在意。 沉晔跟了他多年,知道他情绪一向不外露。 尽管昨夜的掌司大人,着实有些反常。 反常在哪里,沉晔也说不清楚,是掌司亲自去三皇子府找人?还是阻止那少女杀三皇子时,没有选择打伤她,反而握住了那把匕首? 但要说反常,其实也不然。毕竟掌司吩咐捆人时,实在过于冷漠无情,哪个灵修会这样对待御灵师? 沉晔看一眼越之恒袖口沁出的点点血迹,不知道掌司大人痛不痛,反正他看着那伤,觉得挺深。 沉晔还是第一次见到下手这么狠的御灵师,心里有些惊奇。 他印象中的所有御灵师,无不娇贵,脆弱,需要灵修好好保护,毕竟灵修都得靠御灵师们活命。 但昨晚那少女,显然不如她外表看上去那般娇弱。她竟真的差一点就成功杀了三皇子! “大人与那湛小姐是旧识?”到底没忍住,沉晔还是问了出来。 越之恒不禁回忆起多年前,见到湛云葳的模样。 她桃腮微粉,像三月开在枝头的花。长睫鸦黑,轻轻颤动着,一双水亮的眼,带着浅浅的栗色。人不大,蹲下来看着他,肃然问:“你为什么偷东西?” “不算旧识。”越之恒说。 “不算”这两个字微妙,令沉晔愣了愣:“那可是有所渊源?” 越之恒语调冷淡平静:“渊源?算是吧,她少时打了我三下板子。” 沉晔险些呛着。 不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渊源。他心中暗暗同情那位小姐,以掌司的性子,若这种小事都还记得,指不定是为了报复回去。 待会儿就要决定这群御灵师的去处,掌司会提议陛下把她指给脑满肠肥的张大人,还是残暴不仁的李大人呢? 越之恒没管这属下在想什么。 他心中在思量一件正事,灵山一战后,众山掌门合力护着重伤的裴玉京,仿佛从灵域凭空消失。 越之恒带着彻天府的人,用洞世镜在灵域找了四天,也没找到半分蛛丝马迹。 越之恒猜测,他们大概率去了人间。 按理说穷寇莫追,陛下的性子也一向沉稳,可这次却做了相反的决定。 越之恒知道灵帝这次为何沉不住气。 无非是几年前,司天监触动神谕的那一卦。 卦象一出,通天铃叮铃作响,但后来知晓卦象之人,都陆续死去,死因不明。此事也就渐渐变成了密辛,鲜少有人提起那一卦到底占卜出了什么。 越之恒却从祖父口中,知晓一二。 据说,那一卦曾书:能者既出,王朝颠覆。 放眼整个灵域,最贴合这样资质的,莫过于蓬莱少主裴玉京。 此子天生剑骨,出生便天有异象,乃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仅蓬莱,整个仙盟都明白,他是仙门最后的希望。 裴玉京也不负众望,其人芝兰玉树,六岁入道,能闻天地禅音。十二岁比试,打败自己族里首席大弟子。二十岁诛杀泛滥邪祟,可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注】。 这些年来,他修炼一日千里,放眼世间,成长速度无人出其左右。 这样的心腹大患,陛下自然不会让他存在。 因此没找到人前,越之恒知道陛下不会放弃。 放眼整个王朝,如今能引出裴玉京和其余叛党的筹码,只剩下裴玉京的未婚妻湛云葳。 越之恒垂下眼睑,掩住眸中沉思。 * 诏狱。 谕旨陆陆续续下来,年长御灵师送去丹心阁,为王城“入邪”的权贵清除邪气。 年轻貌美的御灵师则比较倒霉,大多被指了婚,前路不明。 王朝并未杀地牢中的灵修。倒不是多么仁慈,这些灵修,大多是御灵师的血亲或者族人,活着一日,就能用来掣肘这些御灵师一日。 云葳的视线透过层层封印符咒,最后落在一个狼狈的男子身上。 那兴许是她的软肋—— 男子被锁了琵琶骨,一身的伤,头发凌乱,依稀看不清原本那张俊俏的脸。 一群灵修中,只有他是七重灵脉觉醒者,因此待遇也最残酷,符咒几乎贴满了全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古符修镇僵尸。 前几日他昏迷着,安安静静的,从昨日王朝下雨开始,他清醒了过来。 醒过来了却也不愿说话。 随着一个又一个灵修被带走,一直不说话的男子,终于忍不住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他不是很客气地说:“湛云葳,你过来。” 云葳过不去,但她还是尽量顺着他,贴着离他最近的地方站立:“阿兄。” “谁是你阿兄,别乱叫。” 饶是这样糟糕的处境,她仍是忍不住笑了笑,从善如流温声道:“湛殊镜。” 湛殊镜是她父亲的养子。 他的母亲原本是青阳宗的掌门,后来他父母诛杀邪祟,都没能回来。 青阳宗一朝失去两位主事,很快便没落了,长琊山主把他接回山来,当成亲生孩子抚养。更是嘱咐云葳要敬重他,把他当成亲兄长看待。 云葳却知道湛殊镜心里一直隐约恨着父亲,因为那日号召众人去诛杀邪祟的,恰是长琊山主。 显然,湛殊镜并不具备仙门自小教导的“宽和”与“牺牲”精神。连带着,他对云葳也有怨气。 在湛云葳尚未觉醒御灵师天赋时,他总是偷偷欺负她,仿佛自己有多难受,就要让她也感同身受。 湛云葳从不告状,也不哭。 他如何欺负她,她隔不了多久,总会想到办法报复回去,次次气得湛殊镜牙痒痒。 她有时候想,兴许没有足够忍让精神的自己,也和湛殊镜一样,是仙门中的异类。 她不似表面的温雅听话,也不愿像所有的御灵师那样,安稳做王城锦绣。 她总想到灵域的另一头去,到所有御灵师都不敢前往的渡厄渊去。 少时的湛云葳也从没想过,她眼中心胸狭隘、脾气古怪的湛殊镜,后来会背着重伤的她,咬牙道:“废什么话,若是今日救不了你,才显得我没用。” 一个明明怀着怨的人,最后却为了保护湛氏族人战死。 她鲜少唤湛殊镜阿兄,后来他死了,她在梦里拼命唤他,却见他一身血衣,踉跄往前,不曾回头看她。 云葳望着眼前鲜活的人,才发现原来上辈子短短的一生,她一直在失去。 湛殊镜不知她心情多么复杂,咬牙道:“你把我杀了吧。” 云葳:“……”说到底,如果有病还是要从小治。 湛殊镜还在发病:“谁要成你的拖累,你一个长琊山主之女,嫁给王朝的狗贼,也不嫌恶心。” 云葳声音清缓,打断他道:“我想杀,但我够不着。”两人起码也得先在同一个牢房。 她语气温温柔柔,却成功让湛殊镜闭嘴。 不仅闭了嘴,还心里莫名憋了一团火。 半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云葳浅浅弯了弯唇。阿兄,她想,也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前世她虽然也护着湛殊镜 5.假戏真做 《山主之女》全本免费阅读 入夜,越之恒正在绘制图纸,方淮拎着一壶酒来访。 “我刚从灵域结界回王城,就听说你要成亲,还是陛下亲自赐婚。四处都在说你早就恋慕裴玉京的未婚妻,亲自向陛下要的人,真的假的?” 越之恒笔下不停,头都没抬:“闲言碎语罢了。” 方淮一点就透:“是为了引裴玉京出来?” 越之恒不语,这事众人心知肚明,连逃走的仙门也一想就能明白,偏赌的就是裴玉京对湛云葳的情谊。 愿不愿意为了湛云葳,豁出命来抢亲。 方淮扬眉:“掌司大人,你是希望他来,还是不来?” 越之恒收了最后一笔,冷声道:“你很闲吗?” “开个玩笑嘛。”方淮见他一副冷淡的模样,只觉无趣,凑过去看,发现越之恒画的是改良版“洞世之镜”。 旁边密密麻麻全是越之恒写的注解,譬如如何拓宽想看的范围,如何能不被追踪之人察觉,还计算出了精准的数值,标记好了用材。 有时候方淮不得不佩服炼器师,从绘图开始,无不繁琐、孤独、无趣,要多么沉静的性子才能忍受这般日复一日的生活。 他盯了一会儿那图纸,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道:“这镜子能不能给我也做一面?” 越之恒收起图纸,问:“渡厄渊最近不太平?” “不是。”方淮满眼放光,“这镜子这么好用,我平日没事的时候,可以用来看小瓷。” 郢千瓷是家中给他定下的未婚妻,也是一个御灵师,方淮喜爱她喜爱得不得了。 “方大人请便,越某累了,不方便招待。” 方淮连忙讨饶:“别别别,说正事。” 他正色道:“近来越来越多‘入邪’的平民,悄悄前往渡厄城。” 讲起这件事,方淮也觉得心烦。昔日仙门林立,还会救邪气入体的平民,让他们不至于绝望。勉强维持了一个平衡。 但如今陛下雷霆手段,覆灭了仙门,导致沾上邪气的人绝望恐惧。 邪气入体后,得不到及时祛除,假以时日变成邪祟,只不过早晚的事。权贵有御灵师救命,他们呢?他们什么都没有。 与其残喘个几年后被彻天府杀死,不如前往结界另一头的渡厄渊去。 渡厄渊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是邪祟之城,危机四溢。可笑的是,也是世间灵气最充足,天材地宝最多的地方。 这些平民想着,就算自己死在渡厄渊,若能找到天材地宝让同伴带回去,父母亲眷也能过上好些的日子。 这样的情景本就在越之恒的意料之中,他听罢也没什么反应,道:“左右是个死,也不乏是条好出路。” 方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同为百姓口中的王朝鹰犬,有时候他觉得这位掌司比自己还冷血。 裴家作为昔日仙门之一,竟诞出这样一个清冷又无情的怪胎。 难怪百姓恨他就算了,裴家人也不待见他。 “我们方家接下来恐怕要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难得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了。” 方淮难免苦笑,方家历代出阵修,如今灵域的结界,全交由他的祖父方大人维护,这份担子随着祖父年老,日渐落在了方淮身上。 入邪的百姓去了渡厄渊,彻天府平日里要诛杀抓捕的人,自然就少了。 “话说回来,你清闲了,刚好可以与你的新夫人培养感情。”方淮说,“我听说她是昔日灵山最出色的女子,你就没有想过假戏真做,真与她做道侣吗?” 越之恒开始净手,他盯着手上的墨点子,平静吐字:“没想过。” 方淮叹息道:“湛小姐真可怜,被留在王朝做质女,裴玉京也注定不会来救她。” 越之恒蹙了蹙眉:“你怎么知道裴玉京不会来。” “论炼器我不如你,但论起仙门八卦,我若排第二,王朝没人敢排第一。”方淮笑了笑,他娘是知秋阁阁主,灵域和人间的消息,无所不知,“世人只道裴玉京修行一日千里,天生剑骨,殊不知他自幼修的是无情剑。” 无情剑道,注定不能为任何女子动情。 “偏偏他与湛姑娘的这门婚事,是他自己求来的,他不惜忤逆他师尊与亲娘,确然对那位湛小姐动了真情。但不管是为了仙门根基未来,还是裴玉京的性命,那些长老与他母亲,绝不会让他踏入王城一步,你且等着看。” 越之恒看向窗外,王朝仲夏,往往是阴雨绵绵的雨季,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 关着那少女的阁楼,在雨中微微亮起,如暗夜下的一点繁星。 想到她为何无法入睡,越之恒收回视线,冷冷抿紧了唇。 他的彻天府,本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厌弃,不讨喜的地方。 * 云葳趴在窗边,缩回触碰雨点的手。 她无法出门,白日睡多了,晚上精神奕奕,索性起来赏雨。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现在又面临一样的局面。。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她仍旧记得自己当初多么盼着裴玉京来,来带她离开。 裴玉京是她情窦初开第一个心动的人。 倘若刚去学宫修习,她一早知道他修的是无情剑道,就不会在他入道浑身冰霜之际,傻愣愣用御灵术“救”这位可怜的师兄。 也不会让裴玉京于冰霜消融后,一睁眼就看见她。 那时少年神情惊讶,眼里带上浅浅笑意:“这位小师妹,你在救我?” 她懵懂眨了眨眼,点头。 他望着她,低笑一声:“如此,多亏师妹相救。” 年少慕艾,两小无猜。 那少年总在月下对着她笑:“师妹要修控灵之法,不必躲起来,可以在我身上试,我不怕痛。” 后来裴玉京执意要与她成婚,蓬莱的长老险些活生生气死,蓬莱山主夫人甚至亲自动用了刑罚。 夫人口不择言:“混账东西!你被那个小妖女迷昏了头,竟宁愿自废前途,不若为娘动手,亲自打死你。” 清隽的剑仙垂着眼皮,顶着满背的伤,深深叩首,一言不发。 他用自己半条命,换来后来与她的一纸婚约。 云葳其实从不怀疑他的真心。 怪只怪这世道,邪祟横行,人人身不由己。裴玉京一出生注定背负许多,他肩负蓬莱、甚至整个仙门的希望,与这些大义比起来,那年午后懵懂的小师妹,注定被他留在原地。 她前世不懂,执意与他在一起,蓬莱夫人与长者对她百般刁难,恨之入骨,恨她阻了裴玉京的路。 后来失了根骨,裴夫人更是以命相逼,逼着裴玉京要么断情念,要么娶明绣。 夫人横了剑在颈间,裴玉京无法看母亲自戕,最后身后琉璃剑出鞘,他选择自己丧命。 “母亲,若你非要逼我,这就是……我的回答。” 湛云葳望着他倒下的身影,抬手一碰,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泪。 好在裴玉京最后被救了回来,他睁开眼,苍白道:“对不起,泱泱,我好像总惹得你哭。” 许是这件事给了她勇气,云葳那时候并不信有命定的有缘无分。 直到裴玉京进入秘境后出来,身边跟着怀孕的明绣。他嗓音喑哑,再次跟她说对不起。 他是蓬莱教出来最好、最良善的弟子,因此无法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与明绣。 湛云葳终于知道什么叫造化弄人。 她枯坐了一夜,天亮以后,湛云葳眼眸重新澄明干净,起身毅然离开玉楼小筑。 临走前,还不忘拔剑砍了明绣最珍爱的药圃,又留下了裴玉京送她的灵玉。 她没法怪裴玉京,他已经做了许 6.传书 《山主之女》全本免费阅读 许是内伤一直没有得到医治,灵力又被锁住,夜半迷迷糊糊间,云葳再次做起幼时常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自己尚在襁褓,耳边云鸟清脆长鸣,每当风吹叶落,廊下玉铃铛也会跟着轻响。 可是渐渐的,云鸟的声音被凄厉哭声代替,哀求不绝于耳,黑气漫天,火光遍地。 云葳被这样的凄切感染,竟难以自抑感觉到痛苦,直到一双温柔微凉的手,轻轻捂住她的双耳,那份痛苦才渐渐淡去。 云葳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 耳边一直有人在争吵。 她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疫病”、“妖邪”、“渡厄渊”、“封印”……最后是一句夹杂着哭腔的质问:“你如何舍得……” 舍得什么? 云葳努力想要听清后面的话,可旋即感觉到如潮水覆面般的溺毙感,世界重归一片寂静。 这溺毙感太真实,令云葳几乎喘着气醒来,到底为什么会屡次做这个梦?爹爹明明说,她的母亲只是个凡人,身子病弱,在生下她后就去世了。 梦中人到底是不是母亲,她的母亲又与邪祟之城渡厄渊有何关系? 这些东西就像蒙在眼前的迷雾,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想知道真相,要到结界外去,到渡厄渊去。 云葳怔然间,身边有个女声惊喜道:“少夫人你醒了。” 另一个声音含笑纠正她说:“石斛,现在还不能这样叫。” 云葳定睛看去,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张陌生的面孔。 她们俱都穿着一身碧绿白底衣衫,十六七岁的模样,梳着婢女髻。 越府送过来的人?云葳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想起了这件事来。 上辈子,越家也曾给她送来了聘礼与两个婢女。 可她那时笃定裴玉京会来,心里憎恨王朝赐下的这门婚事,又挂念生死不知的爹爹,不仅没要聘礼,连带着也没见这两个婢女。 没想到这次却直接见到了人。 到底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她心想。 先前开口的那个婢女道:“少夫……湛小姐,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云葳发现自己内伤已经被处理好,只需要调养,想来医修已经来过,她摇了摇头,打量这两个婢女:“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石斛。” 另一个稳重些,先前出声纠正的婢女开口:“奴婢叫白蕊。” 云葳看了眼天色,原来已近午时。 沉晔正带着聘礼等在外面,云葳推开门时,发现两只鸾鸟拉车,车上一堆法宝。 她看了一眼,不免有些惊讶,越府竟然这么大方? 云葳记忆里,越府的人并不待见越之恒,不见得会给他准备聘礼。 然而她单粗浅地扫了一遍,就看见鸾车之上,已经有好几个珍贵法器。 这些东西实在是意外之喜,她本来就得想办法带着湛殊境和牢里的族人离开,还有什么比一堆厉害法宝更适合如今灵力被锁住的自己! 送来这些东西,越之恒是否有些过于自负了?是笃定她逃不了,还是根本不会收? 云葳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越之恒这个名字,还是从爹爹口中,山主看着惶惶逃命的百姓,叹道:“此子年纪轻轻心狠手辣,偏又天资聪颖,心思缜密,假以时日,必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谁料一语成谶,没几年,越之恒就一跃成了王朝的红人,陛下无往不利的屠刀。 她免不了在心里考量,爹爹都说心思深沉的人,必定不存在自负。 想起前几日越之恒还用法器绑自己,这样谨慎的人……如今送来这些法宝,究竟有什么阴谋?不惜如此大的代价,他到底在算计什么? 云葳实在想不通,但这次也没让沉晔把东西拿回去。 她想,既然给了她机会,不论如何也要抓住。 沉晔没想到云葳会收下,愣了愣,才带着人离开复命。 等他走了,云葳带着两个婢女,琢磨鸾车上的东西。 作为御灵师,云葳并不精通法器,她发现这些法宝上,大多有一个冰蓝色莲纹痕迹,于是问两个婢女:“这是什么?” 白蕊以前并非炼器世家越家的人,也不甚清楚,倒是石斛开口解释说:“大公子亲自锻造的法器上,都会带有这样的印记。” 听她这样说,云葳虽然有些可惜,但还是放下了带有莲纹的法宝,她不敢低估了越之恒,最后只能在那堆不带莲纹的法宝里,挑了几件兴许有用的。 “剩下的,先收起来吧。” 主仆三人忙活到半夜,石斛才想起来明日云葳还要成婚,她轻轻呀了一声,催促云葳赶紧去休息。 白蕊打了水来,跟着云葳进入内室,看石斛还在整理东西,她缓缓关上门,来到云葳身边。 云葳觉察异样,手一抬,掌心的琉璃玉扇抵住她的咽喉,嗓音不复柔软,淡声问:“你是何人?” 白蕊没想到她作为御灵师,会这样锐利,法器锋锐,稍有不慎就会划破肌肤,白蕊低声道:“湛小姐,我的母亲曾是长琊山弟子,薛云梦,不知您是否认得?齐长老得知小姐被迫与那贼子成婚,特地把我安排到了越家,帮助小姐伺机逃脱。” 她说这话时,没了白日里的温柔神情,眉宇坚毅果决,又十分冷静。 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几分英气来,原来这也是个觉醒了灵脉的灵修。 云葳没想到是自家的人,她收了扇子,终于难掩焦急:“仙门的人如何,我爹爹呢,他现在可好?” 白蕊垂下眸子,眼里沉沉。 山主自然不好,长琊山主仁善,这些年不知进了多少次渡厄渊救百姓,早就沉疴满身。仙门与王朝一战,为了保护仙山的人平安离开,长琊山主更是舍弃了一身修为,燃尽灵丹。 因此所有仙山中,长琊山是死伤最小的。 长琊山并不是最厉害、最有底蕴的仙山,但长琊山主,无疑是百姓眼中的神明。 白蕊道:“我们与蓬莱走散了,长老们虽然合力保住了山主的性命,但山主至今昏迷不醒。” 也因此,长老们再想救云葳和湛殊境,此时也无能为力。 但云葳此时能听到爹爹的消息,只觉比什么都珍贵。前世她也知道爹爹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心里担忧又害怕,但还只能强撑着情绪,为了地牢中的湛殊境。 尽管知道爹爹这一世恐怕也没有死,但血亲间的牵肠挂肚,又岂能轻易放心? 如今从白蕊口中得知爹还活着,长老们在齐力救治,云葳终于松了口气。 白蕊望着她手中的法器,蹙眉道:“小姐,如今王城戒严,明日你就要与那彻天府那狗贼成婚,你心中可有打算?” 云葳说:“阿兄和族人还在王朝手中。” 如果他们轻举妄动,第一个出事的便是湛殊境。 白蕊显然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好在她来此之前,长老们也早就商讨过要到底如何应对,让她带了一样东西来。 白蕊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指甲盖大小的玉盒里面,有一枚透明的药丸。 “这是妖傀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