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翅》 1. 第 1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我受邀参加一个画展,举办画展的是我的一位朋友,许落秋。当我询问她画展主题时,她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有向我透露。 我不懂艺术,也从未参加过画展。一些世界名画完全超出了我的欣赏水平,我不敢做过多的评价。 “小满。”我刚进画展便看见了许落秋,她正向我招手。 我是小满时出生的,从小周围的人都这么叫我。许落秋和我做了朋友后,她也没落下。她比别人叫得更热情,听见她叫我的名字,我有时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你不用带他们参观吗?”我接过她递来的矿泉水。她一身鲜艳的红裙,在人群中十分耀眼,仿佛真正鲜艳的不是红色,而是她,服装只会修饰她的气质。 “有其他人呢。我陪着你就好。”她挽着我往里面走。 有很多人来了画展,几乎都是女生。我隐约察觉出画展的不同寻常,我的兴趣像火一样燃烧起来。目光越过前面的人的头发、衣领、脸颊,望向了离我最近的一幅画。 密闭的屋子,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破烂的墙壁,墙上用血红的文字写着无数句话。这像是一个凶案现场。墙角有一团火焰正在燃烧,这火是来做什么的?毁灭现场,销毁证据?还是要摧毁这个看上去并不真实的世界?我能敏锐地捕捉到墙体背后的恐惧、羞愧、不甘与愤怒,我的心被不起眼的东西点燃。 “小满,你说你不懂,我看你眼光不错啊,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说着,她指向了那团烈焰,“那儿有一串文字,是你很久以前告诉我的。”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画上分明就是正在燃烧的文字。我的视线挤开人群,我认出来了。 Nolite te bastardes carborundorum. 别让那些杂种骑在你的头上。 这是我以前看书时记下的内容。我不记得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告诉了她,我才发现很多记忆早已褪色。 当我再次观赏那幅画时,忽然发现这幅画没有名字,扫视一圈,画展里的每一幅画都无名。我靠着画上压抑的色彩,大胆的构图,仿佛能知道它们呼之欲出的内容——一些我经历过、正在经历和从未经历的痛苦。 “画展的主题是什么?”我跟着许落秋继续往里面走。 “还没有想好,我不喜欢起名,你知道的。”她带着撒娇的腔调回答起我的问题,和我没聊一会儿便被人叫走。 她有些抱歉地看着我,我很少参加这种活动,她昨天还向我打包票,只要我进了画展,她的时间都是我的。 我无奈地笑着,告诉她我一个人没事。 “今晚我们一起吃饭,你累了就在旁边的休息室坐一会儿。”她临走前特意嘱咐道。 许落秋的绘画天赋在很小时便展现出来。她的父母毕业于名牌大学,两人合伙开了一家上市公司。从许落秋五岁起,她的父母便让她参加绘画兴趣班,在培养绘画的兴趣后,许落秋又接受了系统的训练。她以艺术生的身份参加高考,高考后她去了沿海的地方上大学。 我第一次观摩她的作品受到震撼。 她画了一篇星空,星空中的繁星和上弦月 2. 第 2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开车去餐厅的路上,许落秋说要给我一个惊喜,但她又吊着我的胃口,不肯继续告诉我。 我们俩都不会做饭,索性就去市中心的一家西餐厅吃饭。等我们到达餐厅时,天已经黑了。 “你胆子也够大,没有名字的画展就敢让人来。”我调侃道。 许落秋有些失落地说:“其实来的很多都是我亲戚家的孩子。他们为了捧场还买了我几幅画。好在一切都顺利,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画展,谢谢我爸爸妈妈也谢谢你小满,你们让画展存在了。” 话说到一半她的声音波动起来,当我还在想如何安慰她时,到嘴的话只剩下一句恭喜了。 “我最感谢的人是你。”她给我倒了一杯酒。许落秋开车过来的,她便以水代酒,喝了一杯白开水。 我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不习惯说一些表达爱意的话,简单的“我爱你”对我来说都难以启齿。我最擅长逃避感情,执着与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并且躲开一些扑朔迷离的陷阱。我从未开口留住谁,可许落秋一直默契地陪在我的身边,整整十二年。 正是因为我乖戾的性格,仅有的两段感情在我鼓起勇气想要细心呵护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两个前任都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和你在一起我真的很累。我吸取了教训,唯一变化的地方在于,对许落秋提出的要求,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这就是我今天到来的原因之一。 我对爱情的幻想与向往在一个酷暑扭曲地破裂,我很早就失去了感知爱的能力。 交谈之余,许落秋说她给我的惊喜已经送到我家门口了,我回去就能看到。 “什么东西。”我有些疑惑,都这个时候了,她还在打哑谜。 她收敛起上扬的嘴角,变得很严肃,语气生硬地说:“我希望我们都能抛弃的东西。” 她下垂的嘴角和认真的眼神让我无法适应。最让我不能接受的是她说的那句话。 抛弃?抛弃什么?抛弃我们的尊严吗?如果能抛弃,那么一定有人无法做到。我在雾里打转。许落秋坐在我对面,我快要看不清她了,她的面容、她的心思……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了她,我抛弃的是她还是过往? 我已经28岁了,而我对她的认知仿佛还停留在高中时候。 我陷入无边的猜想之中,尝试在脑海里寻找答案。一阵女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开始紧张起来,我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13年前我编织的那场可笑又浪漫的梦,如今正化作潮水,淹没我的胸口,我只能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 许落秋热情地介绍着穿着长裙的女人。 “这是我工作室的合伙人,郑欢。” 郑欢的眼神从惊讶变成惋惜。为了避免尴尬,她没有与我对视,只是看着我的肩膀对我点头,随后她挤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 “我是秦厌。”我终于站起身来,我看着她头顶闪烁的光,打着照面。 我们的重逢过于仓促,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我们都不愿意遇见对方。 三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后,许落秋率先暖起了场。她说,郑欢和我是一个小镇的,问我认不认识她。 我说:“不太熟。” 我们不约而同地对方的生命中离开,并竭尽全力地抹去曾经存在的痕迹,至少在某个时间节点,我们都这么做了。 今天,她穿着她最喜欢的蓝色。一身蓝色长裙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的那条裙子很像,只不过人变了,变得更成熟了。 有时,我依旧被困在那个装潢简单的房屋里,房屋中发霉的气味夹杂着潮湿的泥土的气息,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恶心。 阴沉的空气一直黏在我的衣服上。当我意识到以后,混乱的气体开始袭击我,最后我等到的永远只有三样东西:脱落的头发,充满恐惧与厌恶的眼神和手腕上流血的伤疤。直到刺鼻的消毒水味进入鼻腔,我才觉得身上终于干净,像是洗了很久的澡一样,不过,人有些乏力。 我不知道郑欢什么时候离开的,更不知道饭局何时结束了。我在和许落秋告别后,又遇到了郑欢。 “你喝酒了,我送你回去吧。”她眼中含有泪水。她是在为多年的重逢而感动,还是在为当年的无能为力而伤心?可她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悲凉的语气对我说话?她并没有欠我什么。 “我去前面坐地铁。”我婉拒了。 “小满。”她哀求道,几秒后,她又换成平淡的语气,说:“我送你回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欢和许落秋属于同一类人。优越的物质生活给了她们不轻易向人低头的勇气,我习惯把它叫做尊严。这东西我出生时就没有,后来我是从别人手上抢来的。当郑欢这么对我说话时,我很意外,最后答应了她。 她和我聊起离开小镇的生活。中考失利后,她去了英国继续念书,现在回国做了金融相关的工作,一年前成了许落秋办公室的合伙人。她说,从来没有想过能在烟城遇到我。 我告诉她,我在烟城开了一家咖啡店,日子算不上富裕但我已知足。 她心不在焉地搭话,上一秒还在说旅游,下一秒就扯到天南海北去了。 我也有样学样,敷衍几句之后,两人都不在说话。耳边除了鸣笛声,听不见其它声音了。我转过头安静地看着窗外,郑欢在旁边认真地察看路况。 烟城这座城市很美,我喜欢这里的下雨天。每到下雨,我都会站在窗边观察雨景。烟城我的雨从来都下不大,仰望天空,水蓝色的天空吹起了仙气,轻如风的丝纱笼罩了整座城市,这大概是烟城名字的来历吧。 人生最重要的不是选对什么,而是在于能跳脱什么。 我初来这座城市时,像一个流浪已久的人终于找到一个庇护所。我踏入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一种莫名的快感让我情不自禁地爱上了它。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此刻,我才意识到,并不是城市收留了我,而是我选择了这个城市。我有决定人生走向的权利,这让我意识到,我正在逐步退出一场浩大的游戏,是我定义了结局。 傍晚的交通并不拥堵,郑欢送我到达小区门口时,天下起了小雨,正 3. 第 3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十八年前的那个初夏,母亲在忍受了长达数个小时的产前疼痛和漫长无果的自然分娩后,她终于选择了费用更高的破腹产。 产房外,站着我母亲的母亲和我父亲的母亲。从我发出第一声哭泣声起,有人欢喜,有人忧,和我的名字一样,总会有人讨厌我,他们在我身上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我出生一个星期后,外婆去寺庙找高僧取名,得到一个“厌”字。母亲得知结果后,埋怨地看着她面前的外婆,又孤立无援地望向我的父亲。 父亲只是站在一旁抽烟,神色不太好,虽然他嘴上没有明说,但裤腿上掉落的烟灰已经彰显他的不悦。 我晚上总是哭,到了白天才睡觉。母亲每晚都忍着剧痛抱着我,她想让我安静下来,可是她没有任何办法,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黑夜中听着我响亮的哭声。 有一晚,母亲想起身关窗,老人都说女人坐月子时不能吹风,不能辛劳,要好好休息,否则以后会落下病根。母亲顾不了那么多,她咬着牙下了床,没走几步,伤口埋着的线似乎吸附在地上,母亲只挪动了一步,便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她瘫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冒着冷汗,想要伸手扯父亲的被子,当她抓住救命稻草后,却迟迟得不到回应,父亲总是睡得很沉。 直到快天亮,有护士来查房,母亲才重新躺回病床。经过一夜的风吹,她的身子很久才能暖和。 我出生第三天天空放晴,出了天阳,似乎给一切都带来了生机,我睡着,父亲和母亲都醒着。 长期无法熬过的痛苦和无法满足的睡眠,让母亲在夜晚发出几声呜咽声以表反对后,终于将她击垮,母亲昏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眼,奶奶已经给我上好户口,母亲看着我的名字,宛如回顾她不甘的过往,她终于沉默了,沉默地向命运妥协。 这也就是为什么母亲从不叫我秦厌,我的名字太过悲伤和血腥,能轻易让她记起那个阴暗的产房和那群可怕的人。 明明是夏季,却总是让人觉得寒冷。 我的父亲是印刷厂运货的货车司机,母亲是附近一家鞋厂的职工。两人兢兢业业,凭着母亲的精打细算,在那个穷人不容易存下钱、只能越过越穷的环境中,他们拥有了一笔可观的存款。那笔存款足够我几年的学费,也能让生活变得井井有条。母亲依旧每月将省下的钱存在银行。 我十岁时,父亲升职,成了车间主任。父亲的升职对我们来说意味着,钱变多了,吃得更好了,离梦想更近了,最重要的是,似乎我们有了尊严。 他在我童年记忆中的模样总是不苟言笑的,他习惯坐在客厅,一脸严肃地抽着烟,听着这个小镇以外的新闻。 我记得我在卧室门口静静观察他时,父亲从来不会留意我的存在,他只是叹了口气,又点上一根烟。 书上说,成长是好事,可我打量着烟雾中的父亲,他似乎老上了十几岁。从那一刻,我便意识到,成长是伴随阵痛,我们一生都在修补自己的身体,另外有一些人在修补自己的灵魂。 我很害怕,我惧怕成长,我怕长大以后会变成只会抽烟、叹气的大人。 那段时间,我总是把自己塞进比我身体小上很多的衣服里,我会穿着不合身的衣服迈着不自然的步伐去上学,我在以独特的方式躲避成长,但班上总有几个人跑来嘲笑我。 “木乃伊!你脸上再缠上集权就变成木乃伊了!”那个男生指着我的脸,一直大笑,他夸张地拍着桌子。 我从来不知道木乃伊是什么,我涨红了脸瞪着他。 他的笑声吸引了很多人,几乎全班都跑围观我奇怪的穿着。刺耳的笑声越来越多,它们化作无数根针,一起扎向我的身体,最后我被痛哭了。 “你们安静一点!”坐在我后面的郑欢对着他们大喊。郑欢比我们都高,当时全班的人都怕她。她说完这句话后,围在我周围的人全散了。 世界安静下来。 那天下午,郑欢在教室门口等我,直到四周没人时,她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低头小声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什么?” “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我不想长大,我怕变成我爸爸。”我不想继续回答她的问题,为了甩开她,我大步往前走去。 郑欢轻而易举地赶上我,她拉住我的手腕,问:“为什么?你不喜欢你家里面的大人吗?” 我以为她会问我为什么不想长大,我心里已经编好答案了:因为长大的孩子不能吃糖了。她要是再问我,我一定会让她安静下来,我会告诉她,这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大人的话最有道理和说服力,比十万个为什么还管用。虽然我很少问父母问题,我不知道大人为难的表情是什么,但我能想象郑欢说不出原因的样子,她一定是张大嘴巴,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我。 我可以轻易赢过她。可她的话出人意料,我没有做好准备。 这次换我用呆滞的眼神看着她了,我含糊地回答:“我不知道。” 她忽然大笑起来,弯腰拍着我的肩膀:“你不用担心!你以后不会变成你爸爸的样子!” “真的吗?”我急切地问,不用变成父亲那样,就意味着不用长大,意味着我有各种理由继续穿小一号的衣服,意味着没有人能继续取笑我。 “当然啦!因为你是女生,你爸爸是男生,女生不能变成男生,男生也不能变成女生。”她一边得意地说,一边摇晃着脑袋,她的马尾也跟着在空中荡起了秋千。 不一会儿,她收起了笑容,变得像我父亲那样眼神,她说:“但你这样很厉害。” 我有些生气,我以为她在说反话,想要嘲笑我,所以我学着她说话的方式问:“为什么?” “不知道,你和我以前认识的人不一样,我觉得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她欣赏着我的穿搭,眼里充满了向往,“我家里没有小时候的衣服,但你有,你家一定很大,一定能放下很多东西吧!” 我没有说话。 郑欢是我身边唯一一个支持我的人,有了她,我再也不怕别人笑话。 于是,我翻出去年的牛仔长裤和长袖,艰难地把自己塞进衣服里去。镜子中的我被衣服紧紧地包裹起来,我的脚踝和手腕露出一大截,只要我抬起双手,我肋骨的形状就会清楚展现出来。 我一直很瘦,这不是一种健康的身材。我的身体像几个极细的树枝拼成的火柴人。 母亲说,这是因为我从生下来就不喜欢吃饭,幼儿园时喜欢把菜含在嘴里咀嚼,后来咀嚼的东西太干根本吞不下去,我就悄悄吐在卫生纸中。每次吃完饭,我的碗旁边都会堆着比别人还多的餐巾纸,我经常因为这个原因被母亲教育,后来母亲用尽各种方法把我这个坏习惯治好了。 我昂首挺胸地走进教室,和郑欢会心一笑后,满意地扫视四周,没有一个人回头看我。我有一种膨胀的胜利感,这次该换我取笑他们急于成为大人,那一刻,他们在我眼中是如此幼稚。 我抗拒长大的事成了我和郑欢共同的秘密。 她总是无条件地支持我,从她维护我起,我不再像其他人一样怕她。后来,我们成了彼此在小学时期最好的朋友。 我天真无知地以为我们能一直守护着共同的秘密时,班主任却发现了我的异常。 那天,她叫我上去写汉字,我抬起胳膊,握住粉笔,准备写第一笔,那一横还没有落下,全班哄堂大笑。 我的腰露出来了。 老师维持纪律,她用愠怒的语气让我回到座位上。 下课后,她把 4. 第 4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每个人从出生那一刻,身体内就藏了一颗定时炸弹,它吞噬着我们身体的能量,随着我们身体一起膨胀,当身体无法兼容它时,这颗炸弹会毫无征兆地爆炸,给我们留下一些害羞的碎片,这些碎片随着各种情绪排出体内,被人称作成长的痕迹。 一个平常的夜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腹部有股奇怪的痛感,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我腹部生长着,为了得到更多的生存空间,它挤压着我的腹部,让我有一种难以描述的不适。 几分钟后,随着困意袭来,腹部的不适感终于消失。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头枕在床的边沿上,更糟糕的是,被子掉在地上,与疑惑一起到来的还有明显的疼痛。 我捂着肚子,好像腹部藏了一个鼓,每击鼓一次,疼痛就会遍及全身。 我还看到床单上的一块血渍。 我立刻清醒过来,我知道身体内的那颗炸弹爆炸了——我来初潮了。 这和课本上说的一样,我又兴奋又骄傲,仿佛自己完成了一场盛大的仪式,此刻,身体的痛感早已变成胜利的勋章。 我跑进厕所,叫来了母亲。她看了一眼我内裤上的血迹,留下一个窘迫的表情后从一旁的柜子中拿出一包卫生巾。 她教我怎么使用,但她只是将卫生巾递给我,命令我撕开包装,然后让我把它粘在内裤上,她有些局促地指导我的动作,我第一次把卫生巾贴反了,她不悦地让我把卫生巾撕下,用低沉的声音说:“不对,你弄反了,重新来。” 我觉得我在尝试一项特殊的技能,我的“教官”对我要求十分严格,不容许我犯一点错误。 我有些低落,羞愧的尴尬让我跨开双腿站在厕所里,一动不动地我重复那些动作,直到第三次,我才把卫生巾贴好。 我抬头看了一眼镜子中的自己,我依然和从前一样,低平的鼻梁和扁平的胸部并没有因为初潮的到来而变得挺拔起来,唯一变化的是我的身高,11岁的我已经比母亲高出半截头,这让我看上去像一根被拉长的细绳,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秒就会崩坏。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不开心,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因为双腿之间的异物感而厌烦自己,我的身体流淌着血液,血液从身体某个缺口缓缓流出,我对血液的恐惧让我如坠五里雾中。 数学课下课后,我拉着郑欢迫不及待地离开教室,她跟在我身后,没有问我原因。 我故意走向厕所最后一个格,压低声音,得意地说:“我来那个了。” “哪个?”她不禁皱起眉头,显然听不懂我的暗示。 “就是……那个啊。”我又重复了一遍。上学前,母亲告诫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想起母亲扫视那块血迹时的表情,强烈的羞耻感让我不能说出合适的词语。 郑欢眼神中有一丝不耐烦,加上周围人多了起来,我担心上课迟到,最终才松口:“初潮啊。” “哦,就是月经。”她眉头终于舒展,轻笑了两声,像是庆祝什么。 “你有吗?” “我现在还没有,你有12岁吗?”她把我从厕所里面拉了出来。 “我还有几个月才12岁。”我摇头,心里有些慌张,课本上说女生会在12岁以后才来月经。 我提前了几个月,应该算正常吧?可郑欢比我大几个月,她还没有流血,我会不会不正 5. 第 5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六年的时光在弹指之间飞速流逝,小镇的溽暑总是让人有出不完的汗,尽管雨水不少,但是还是闷得让人心慌。 母亲原本打算让我尽量白天待在家学习,她不知道听哪个邻居说了什么话,居然让我只学一上午。那个邻居的孩子或许成绩很好,否则母亲断然不会让我放松片刻。 母亲有个想要离开小镇的愿望,但她没能实现;父亲有个想要过上富裕生活的愿望,但他只是一个快倒闭的印刷厂的主任。他们认为自己没完成的使命理应由我来继承,如果我也无法实现,那我们就一起期待我的孩子完成,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愿望实现为止,仿佛我们的一生都是为了填补内心欲望的窟窿,再为后来的人挖好窟窿而存在。 我坐在书桌前发神,期待能快点熬过这漫长的上午。有些课本内容我根本看不懂,我喜欢历史,它在讲一个有趣的故事,但我有时也会觉得重复上演的历史没有任何吸引力。 我翻了几页,夏朝覆灭了,又浏览几页,我喜欢的武刚天也去世了,朝代更替,历史人物的出现和最后的销声匿迹似乎都在遵循永恒不变的规律。那是我看不见,摸不着,但能切身体会到的神秘,我想文字下还埋藏更多的历史,它或是离异,或是残酷,是虚假抑或是毫无痕迹的。书背后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 上午的困难一结束,意味着新的故事将要开启。 早在放假前,我便答应郑欢要经常去家里找她,我选择双数的时候去她家。 正巧今天是24号。 郑欢家离我家有些距离,我需要转两次车,再步行十分钟才能达到。她家一共有两层,一楼是客厅、饭厅和一间客房,二楼才是他们休息的卧室。 她家客厅的地砖反着光,能把整个屋子照得亮晃晃的,玄关处挂了很多郑欢的拍立得还有一张玫瑰花的刺绣图。阳台有一张藤椅和一个小型的茶几。房间里的一切都让人眼前一亮,我仿佛来到了新大陆,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嫉妒。 不知为何,当我穿上郑欢母亲递给我的拖鞋,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我想起那天站在办公室的她,我此刻就像母亲显得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我有一种直觉——可能母亲就在附近,我在模仿她,我不安地待在这个环境中。 我想摆脱这种奇怪的滋味,于是迅速上了二楼,来到郑欢的卧室。 郑欢的卧室很大,四周的墙壁都贴上蓝色的壁画,她躺在一张大床上面,怀里抱着玩偶,似乎不知道我的到来。 我叫了她的名字,郑欢斜着头看着我,她让我把鞋脱了和她一起躺在床上。 我最先注意的是她床对面的书架和床上淡淡的香气,那股淡淡的薰衣草香不像洗涤后的留香,像是一种特殊的香氛。 “你看过吗?”她全身心看着书,一个余光也不肯给我,过了很久,她才云淡风轻地找我搭话。 “没有,”我看了一眼书的封面,“这是什么?” 她给我念了一遍书名,然后将书塞到我的怀里,我扫了一眼书背后的简介,我不能从几行文字中把握整本书的故事。 郑欢让我和她一起看,她又回到那一页,又回到之前那种状态。 我试着去猜测故事情节,还没了解完人物关系,忽然死了一个人,书中其他角色对她毫无同情之心,就连书的旁边也有辛辣讽刺的味道。 我想起历史书上的武则天,她的无字碑以及一部分人对她苛刻的评价,心里不由得一阵悲凉。 很快,另一位人物被反派杀害。 郑欢居然比我先掉眼泪,但她并不难过,反而是一种意料之中的释怀,似乎她早已知道故事结局。 这让我更加伤心了。 她放下书,轻轻叹了口气,说:“小说比电视剧还感人。” 然后,她又问我看过同名电视剧没有,我摇头回应。 母亲喜欢看电视剧,剧中的男人女人经常对彼此说我爱你,但男人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摆脱女人,他们无论是分手前还是分手后都拥有一个成功的人生,而女人的成功之处在于能能让他们为自己停留,女人往往是在遇到那些男人后,人生才变得更精彩,或者本来精彩的人生会变得更加美好。 电视剧的结局,男女主一般都能在一起,男人会许下保护女人一辈子的诺言,女人总会甜蜜地期待着他们的未来。 有段时间,我也喜欢看这种电视剧,可每当两人要接吻时,母亲总会用拙劣的借口将我支开,她经常说的是——给你父亲拿根烟。 郑欢说的那部电视剧我没有听过,也从未在电视屏幕里发现它的踪迹。郑欢总是走在我的前面。 “女主为了救男子被反派杀害,死的时候还对男主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男主等了女主二十年,太可怜了。”她给我简单介绍故事,我听得云里雾里的,我问: “那之前死的那个人,她不可怜吗?” “那是女二。”郑欢合上书,“她是个坏人,她一直和女主抢男主,坏事做尽,这是她应得的。”她语气凶狠,我从未见过她这副摸样,连我也被吓了一跳。 “女主是好人,她死了,你可怜她?”我想象女二变成历史的尘埃,等待她的是不见天日的黑暗,我惊得一身冷汗。 “也没有,我是觉得男主可怜,他可是等了女主二十年啊,一个人的二十年多么宝贵,那段时间,他究竟如何度过孤独的日子?” 我可怜每一个不能在史书上留名的人,郑欢的怜悯不针对万恶的女二,也不针对善良的女主,一个等待的男人让她落泪。 我不置可否,看着那本书鲜艳的封面,问:“女主二十年之后复活了?” “对啊!是男主帮了她,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说到这里她很兴奋,两眼发着光。 “那为什么男主刚开始不帮女主,非要等到别人死了才帮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像另一个郑欢。 郑欢被这个问题难住了,她支支吾吾终于妥协:“可能女主爱他吧,爱一个不是应该为他做任何事吗?” 她仿佛在问我愿不愿意关进不见天日的地牢,成为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最后可能连我都不认识自己。 我沉默了,过了很久才说:“可能吧,但前提是他也爱我。” 我模仿电视剧里主角的腔调说起这句话,说完后,我们躺在床上捧腹大笑。 我们都太年轻了,以为任何关系的开始既是它的终点,认为孤身一人能对抗千军万马。 我的视线落在书架上一排排用塑封袋装好的书,那些书看上去是崭新的,书名很长,仅凭一眼和瞬间记忆根本记不住,郑欢说那些都是言情小说,她把它们保护得很好。 我的目光落在角落中那些积灰的书,看样子放了很久,不知不觉中我走向了它们。 书籍对我有一种魔力,刚开始我只是利用它们来躲避父母的争吵,在我知道它们的魅力后,我渐渐懊悔起来,觉得之前的行为亵渎了一种圣神的事物,肉、体短暂的欢愉剥夺了我的灵魂,使灵魂变得支离破碎。 郑欢让我拿一本去看,她说这些书都是她妈妈买给她的,她一点也不感兴趣,她更喜欢讲述爱情的书,可她并不喜欢张爱玲的书,她说那种爱情太虚假了。 我从中选了一本蓝紫色封面的书,这本书叫《面纱》,我满心欢喜地把它放进书包里。 小学时,我喜欢和郑欢在课堂上看小说,尤其是数学课,我们总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有一次,郑欢被数学老师点名,老师让她写出方程式。郑欢正在看书, 6. 第 6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母亲规定五点之前我必须到家,我们都没注意时间,上了公交车才发现已经到了五点。 我一路狂奔回家,风在我耳边呼啸,血液在全身沸腾,我不敢放慢脚步,仿佛逃离末日降临一样,我只想再跑快一点。 可任何努力都是徒劳。 母亲从客厅阴沉着脸向我走来,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她打了我。我的心和脸一起抽痛着,血居然从眼眶流了出来。 “你答应我几点回家!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她把围裙甩在一旁的鞋架上。 我只是站在那里,不敢抬头也不愿低头,我没有去看她,继续保持一种准备挨打的姿态。 从小,母亲就对我很严厉,她相信孩子犯的错只要打一打,骂一骂,自然会改,如果改不掉证明之前的惩罚太轻了。 我从来没有从母亲那里得到过肯定,但她会在我半夜发烧时一个人背着我去医院,为了照顾我一晚不睡,第二天还能正常上班。我对母亲的情感是复杂的,不能简单地说我爱她或是我讨厌她。 我一直质疑她给我的爱,她的爱永远是最极端的,像是刀尖上的一颗糖,我想要得到那颗糖一定会被划伤。 “你越来越不听话了!以后还想出去玩,想都别想!”为了表达她的愤怒和对我的不满,她故意推开我,用力地将我身后的门关上。 我靠着墙抽泣着,她让我不要发出哭声,我咬住嘴唇,往她身后看去,客厅里没有一个人。我孤立无援地听着她对我的奚落,我想要从这里消失,没有痕迹地消失,就像我从来没有来过一样,没有人知道我,更没有人记得去寻找我。 我想变成一只蝴蝶飞离这个小镇,我想落在溪边,停在枝头,睡在落叶中……我想即使我被人捉走,被做成标本也比待着这里好! 我心里燃起一把火,抬头碰上她业火般的目光。 “闭嘴,你很委屈吗?”她的眉头总是靠在一起,眼里充满了对生活的厌倦。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身后仿佛有一人推我,我光着脚跑进卧室,锁上房门,扑在床上痛哭起来。 我知道母亲不会罢休,她一定会追上我,用力拍打我的房门,嘴里说着威胁我的话,命令我将房门打开。 我哭得更用力,撕扯着我的嗓子,想让难听的哭声掩盖她沉闷的脚步声。可这根本没用,我能清楚听到那一阵不和谐且不属于我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快,越快越沉重,仿佛下一秒,母亲就要推门而入。 我止住哭声,身子有些发抖,我把脸埋得更深。 骤然,那沉闷的声音变得明亮,母亲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走向了另一间卧室,接着是响亮的关门声,宣告我暂时无罪。 我还是不敢把上锁的门打开,我小声的抽噎似乎庆祝着我的劫后余生。 黑夜淹没了光明,渐渐吞噬了我,没一会儿,我便小睡过去。 我梦到我变成一只蝴蝶。 我选择飞往沙漠去寻找绿洲,我天真地认为绿洲就在不远的前方。我不断扇动早已疲倦的翅膀,顾不上身体的劳累,在烈日下缓慢前进。 忽然,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周围变得十分温暖。等我回过神,看清眼前的男人,他双手困住我前进的方向,只留下指缝透出的光,我瞧不见他长什么样。 他问我要去哪里。 我告诉他我要去绿洲,他说沙漠没有绿洲。 他摊开双手,让我重新看见光明,我还是看不清他的脸。 他让我停留在他的掌心,他说一路上有很多美景,沙漠有骆驼、蜥蜴、海市蜃楼,不要去寻找绿洲了,因为最美的东西就在眼前。 我问他那是什么。 他说,那就是你啊。 他把我关进玻璃瓶中,我记得他盖上瓶盖时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和他难听的笑声。 他又用黑布将瓶子包住,我的世界只剩下黑暗了。 我惊醒过来,额头上冒了一层薄汗,耳边还是有刺耳的声音,那声音来自父母的卧室。 他们又在吵架。 当我准备仔细听时,争吵声变小了,最后渐渐消失了。 我只能听到我的心跳声。 我忘了,父亲是唯一能平息母亲怒火的人,无论母亲如何暴怒,他都会让母亲安静下来,但他总是不及时出现,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像是家中的局外人。 我的脸有些不舒服,我想父亲在很多时候可以出面保护我,可他并没有那么做。 我点亮卧室的灯,拿出郑欢给我的书看了起来。我不清楚书在讲什么故事,只感觉眼睛和大脑中间有一堵厚厚的墙,我看了很多字,但我并不认识它们,我只是一页接着一页地翻。 等我有一丝兴趣时,那堵墙忽然坍塌,压住了我的眼睛。 我又睡着了。 第三天,我从床中间醒来,身上还盖着被子。 我不再相信我拥有超能力这件事,因为卧室的门正敞开着,我能看到父母卧室的床,他们早已起床,并将被子整齐地叠好。 我的恐惧还未消除,趿上拖鞋,踮着脚后跟向外走去。 母亲像往常一样七点整为我们做早餐,八点才去上班。厨房的玻璃挡住部分耀眼的阳光,整个空间在光线的交织中变得暗淡起来,母亲的身影并未褪色,她和我记忆中一样。 我有些莫名的内疚,坐上饭桌后,母亲正好从厨房出来,她把牛奶放在我面前,她没像平常那样叮嘱我必须把牛奶喝完。 她一言不发地走向卧室,再沉默地离开这个家。 母亲变得十分冷漠,抿着嘴似乎在刻意压抑她复杂的情绪,她只要离开这个家就会躲在我和父亲找不到的地方痛哭,她像秋天的落叶,我未曾拥有改变自然规律的能力,只能看见她落寞地跌入尘埃。 我很担心地看着母亲,看着她矮小的身影一次又一次被门缝压得扁平,她又艰难地从快要阖上的门缝中挤了出来,最后才从我视线中远去。 母亲没有看过我一眼,她不予理睬的态度让我更加内疚。一连几天,我都是从煎熬的情绪中度过,没人在乎孩子的烦恼,大人理所当然地觉得我们是快乐的,我们根本和烦恼沾不上边,就像他们总说小孩没有腰一样。 我唯一排解苦闷情绪的方式是读书。我体会内心的自我被摧毁,又被重塑,我在无人的世界里咆哮、痛苦、疯笑。 世界可以一边是烈日炎炎,一边是倾盆大雨,我也可以选择一边抛弃自己,一边竭力寻找自己。 我可以是将黄金倒入下水道、放火烧掉证据的坏小孩, 我也可以是在田野里撒野的疯老太婆。 只要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我,任何一种角色都是一种潇洒的自由。我发现,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不能把“那个”改口。 郑欢是如何轻松说出那两个字的? 7. 第 7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暑假最后一个月,我的生活极其单调,整天浸泡在我不喜欢的课本之中,内心十分抵触它们,还非得对那些枯燥的文字产生别样的情感。 晚上,我会陪母亲看那些不用思考的电视剧,它们剧情千篇一律,只不过换了一批人来演,又换了一批人来看,我始终找不到像凯蒂那样的女主,和凯蒂比较像的角色一般都是配角,她们几乎都没有好下场。 九月初开学了,幸运的是,我和郑欢分到同一个班。 我有一个多月没见她,郑欢变了不少,以前圆润的下巴变尖了,因为瘦了一圈,她的颧骨十分显眼,眼睛也跟着变大了。她不再拥有丰满的身材,不再穿着宽松的运动裤,她穿着黑色牛仔裤和白色泡泡短袖,她还特意剪了刘海迎接新学期。 如今,我不能一眼从人群中锁定她的身影,我需要收藏一些关于她的新的记忆,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快速记下她的身影,我感到陌生。 “小满,早。”她踩着小白鞋向我走来,我对她笑了笑,强烈的陌生感让我说不出半句话。 我沉默的样子挫败了她的骄傲,郑欢失望又震惊,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的期待像从空中落下的烟花,很快便消失不见。 她转身去领课本,她走路姿势也变了,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以往身上的冲劲被夏天的威严震得粉碎,我好奇我不在的时间郑欢究竟在做什么。 “小满,我初潮也来了。”她回来后小声地对我说。 “恭喜。” 有那么一瞬间,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时我负责不断试错,她负责吓唬嘲笑我们的人,现在我们都没有那个勇气了。 是什么改变了我们?是我们特殊的身体构造,还是几乎每个母亲都会让女儿安分守己的警告? 我们的人生像是一场跨栏比赛,我们各怀心事地进入我们的青春期,我们不知道脚下踩着的是什么,没有人给我们描述过未来,轻轻一跳,翻过栏杆,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小镇只有这一所初中,学校的人很多,光是我们这个年纪就有将近20个班,我们班是人数最少的班级,班里只有48个人。 开学前,母亲再三叮嘱,要我好好学习,她只有谈论关于我的事时,目光才是锋利的。母亲像是能预测我以后的堕落,所以在我没沉沦之前便提醒我事情的严重性——只有年纪前50能去上高中,读不了高中这辈子你就只能做比我还苦的工作。 我没有问她那些工作是什么,我没有像她一样猜测我的未来,我只是点头答应,我说我会好好学习。 我一直把母亲的话记在心底,一刻也不敢松懈。 月考结果出来,我出乎意料地考了全班第二。当我把成绩单交给父母时,我特意留意了母亲的反应。 她只看了一眼,便把成绩单给了父亲,转身去厨房盛饭。我沮丧地喝着汤,听不清父亲对我说的话。 我想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怎么会这样?母亲不应该比我还高兴吗?我考了年纪第十!就连郑欢也对我羡慕不已,可为什么母亲的反应如此冷漠,好像她早已忘记自己一个月前说过的话。 唯一变化的是她面部的表情,这对来说远远不够,她连一个微笑也不肯给我。 月考后的一周,我上课总是心不在焉。我设想不听讲的后果,想象考试不及格和不能顺利进入高中的我。这些事情离我似乎很远,远的像是天边飘着的云,接着我凭借这种不真实感否认那些结果存在的可能,否认它们对我人生产生的潜在影响。 “秦厌,你上来。”语文老师忽然叫了我,我不自然地走向讲堂,手里握着我的试卷,心里忐忑不安。 天上的云也有坠落的时候,那些看似离我很远的事物,这时正沉重地压着我的肩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手心像摸过流水一样,掌心的水汽一直都不能蒸发。 “读一读你的作文。” 我尽量不与周围人对视,我死死盯住我的作文,并不知晓它的好坏。 作文要求我们写一篇记叙文,我写了关于母亲的事,可只有我知道我写的“母亲”不是我的母亲。 我写母亲为我祈福,为我庆生,写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为我缝补衣服…… 母亲真正做了什么我不知道,回忆像会哄骗人的怪物,总让人把糟糕的回忆编织成美丽的蚕蛹,人们困在蚕蛹中回首过去。 8. 第 8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班主任表扬一些学习进步的同学,也严厉批评那些退步的同学,不幸的是,郑欢属于后者。 郑欢从班级二十名滑倒倒数第三名,她为此只难过了半天,并未过多挣扎,她处在一个万里无云的轻松世界。 期中考试过后,郑欢和我渐行渐远。她不再和我一起吃饭,不再和我一起看书,不再让我去她的家中。 她经常在饭点吃着苹果,她交到了一群新朋友,那群人有男有女,通常是结伴而行。女生一般披着头发,化着妆,嘴里会说一些脏话。男生一般抽着烟,搂着一些女孩,他们对着女生开一些我听不懂,但感到恶心的玩笑。 郑欢只有放学才和我一起走,有时也不。 刚开始时,郑欢会和我说起她新交的朋友,她说那个女生很多人追,长得很好看,但有时她会对那位女生一些行为感到疑惑,她说不明白为什么一直都要和不同的男生在一起。 过了几天,我没有听到那名女生的事了,她说起那些男生,她说她不太喜欢和他们待在一起,但他们的女朋友都是她的朋友,大家出去玩都会叫上彼此,她没有办法不去接触那些人,她觉得他们有些自以为是,总是非常高傲,而且喜欢开女孩子的玩笑,总是把场面变得非常尴尬他们才高兴。 我不懂她说的这些,有一次她给我讲起这些,我正苦恼家里的事,没有耐心听她说完,她还没说完我便打断了她:“那你就不要和他们一起玩啊。” “我的朋友在那里,”她皱着眉,“你有没有发现,自从我上了初中情绪就不好了,经常纠结一些小事,以前我都不在意的,到底是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 “是不是因为我来了月经,她们总是说我来月经会乱发脾气,原本再平常不过的事,那几天我也会大发雷霆。为什么会有月经这个东西,我每个月都要痛经,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你会痛经吗?” “只是冬天肚子胀,不会痛。” “真羡慕你。” 有天,郑欢说她有事要先走,那天正好是我负责打扫卫生,我让她先走。我还要过会儿才能离开。 教室的桌椅不是木制的,它们是铁做成的,打扫卫生需要我们挪动桌子,空旷的教室会响起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比老鼠啃床脚的声音还要让人难受。 我是组长,负责检查卫生是否清洁到位,所以我是最后一个走的。 中学校园比小学大了一倍多,道路两边种上了很多树,我喜欢在午休时听风亲吻树叶的声音,它能让我忘记疲倦。 聆听风声也让我的思绪如柳絮般飘荡。 中学最大的苦恼是考试是否能拿到好成绩,我的情绪会随之起伏不定。那么,风的喜怒哀乐是什么呢?大自然的伟大能包容一切,这样说起来,风就不该有烦恼,如果风没有烦恼,为什么我不能每次都闻到花香,偏偏那些腐烂的气味会趁机进入鼻腔。 人闻着闻着,心情就变了。 我尝过风吹来的雨水的味道,没有天空哭泣的咸味,相反那是一种甘甜的滋味。 低年级的教学楼离校门是最远的,每次放学我都会路过一棵桂花树。 十月桂花开了,掉满一地金黄,我喜欢桂花香,它把春天藏起来,特意熬过闷热的夏季,一到秋天就有满树的佳酿,它的香气总让人陶醉。 校门外的人稀稀落落的,原先站在门口的家长已经散了。 很快,我注意到街道对面聚集的人群,那里的人不多,他们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吞云吐雾,时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我看着一个男生的手放在旁边女生的腰上,不一会儿,他们离开那个小团体来到一家眼镜店门前拥吻起来。 我连忙移开视线,在目光撤退的过程中撞上了那对熟悉的眸子。 脑海中不断闪过刚才的画面,可我越想看清那张脸,脑海中就越有反对的声音,我就越不想看清。 我听到有人叫我,回过头看见了郑欢。 “小满。”郑欢站在离我只有几步的距离,她大口换气,头发已经散开,妆也花了,嘴唇的口红正在掉色,那抹红色一直延伸到她的下巴处。 我终于想起她刚才和别人接吻时的画面。 “我们还是朋友吗?”她毫无厘头地问我,这句话也问出了我心中所想,那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要和我一起回家吗?” 她笑着走上前,我闻到她身上一股淡淡的烟味,烟味附着在原本的香水味上,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一点也不好闻。 我转过身,往前走。 她以为我生气了,拉住我的胳膊,又问我:“你还是我的朋友吗?” 这次她没有用 “我们”,而是说的“你” ,仿佛我们现在的关系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本应该生气或是委屈,但我心里只有内疚和不安。 “不是吗?”我反问她,我也想知道她的答案。 她挽着我大笑起来,一路上讲了很多她的事情,最重要的一件——她交了男朋友。 “你喜欢他吗?” “不知道,但他喜欢我。”她认真想了一会儿才告诉我。 “你抽烟了?” 她否认了,她说自己不喜欢烟味,只有那群男生才抽烟。 我又问了关于她的事,最后她总能把话题扯到我们身上。 我才想起,我没有给她成长的礼物,也没有把书还给她。 当我再次回想这段经历时才知道,我们的逃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将彼此推远,而那些沉默着、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我们关系破裂的证据,我们对此视而不见。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郑欢是郑欢,我是我,我们之间再也没有我们了。 进入中学后,母亲开始培养我安排钱的能力,她每个月给我五十元当作零花钱,如果考试进步十名能多拿五十元。 可我没什么进步空间了。 我每个月会用一半的钱在小卖部买零食,剩下的钱就存起来。 我约了郑欢到甜品店,我买了一个芒果蛋糕,蛋糕不大,只够两三个人吃。 “小满。”她面露难色,上翘的睫毛有弧度地在空中摆动着,“我最近不吃这些东西,不好意思啊,还是你吃吧,你比我瘦。” 郑欢已经长大了,她能熟练地模仿大人说话的方式,那句话肯定还有其它意思,像藏在玫瑰花下的刺,我尽量去躲开它,却还是被刺伤。 “这本书……”我用挽留的口吻说。 “不用了,送给你了小满。”她冲 9. 第 9 章 《残翅》全本免费阅读 我一直通过看书、做题的方式理解这个世界。 我在小学时猜测初中应该是学科更多、作业更多、难度更大的阶段,我以为男生和女生还会像小时候一样保持距离,我们与他们之间一定会一直存在一条警戒线,但总有人先越过那条线。 班上会有几个男生在上课时扯女生的头发,喜欢下楼时靠右行,这样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女生的裙底,更过分的是,他们扯前排女生的肩带,每当有女生骂他们,他们总会厚颜无耻地说:“小气鬼,这就生气咯!”或者“我就是开个玩笑!你别那么小气!” 刚开始,所有女生都讨厌这种行为,每当这种事情发生时,我都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我不懂怎么反击,任何有攻击性的行为都会被他们三言两语削弱力量,最后变成我们无理取闹。 我以为我们所有人都会排斥他们,直到我后排的女生和其中一个男生在一起后,挡在我们中间的任何东西都消失不见,原来这条界线这么容易被人跨越。 我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她说这其实是男生喜欢你的表现。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了,她们不顾后果地跨越过去,男生更加放肆地随心所欲。那些有女朋友的男生不会就此收手,他们习以为常地用这种方式与女生相处,最后总是他们的女朋友先记恨另外的女生。 世界奇怪地运转着,我被引力牢牢地束缚,身体悬浮在空中,找不到一个安全的落脚点,周围的一切仿佛那么不真实,我想我到底在哪里?脚下究竟是世外桃源还是人间炼狱? 我只是简单知道了它的存在,完全不明白它是如何产生和运转的,我觉得这些像一些只要求了解的课本内容,等我们长大后,奇怪的感觉会自然消失。 我安慰自己,这些是金蝉脱壳的现象,我们就是金蝉,我们要让身体长大,必须要冲破那层躯壳。 事实上,这种差异在生物课上已经体现出来。 教我们生物课的是一位男老师,他姓张,看起来已经四十多岁了,他说话吐字不清晰,最大的特点就是他秃头,宽大的额头十分抢眼,上课时我偶然发现他额头能挤下另一张脸,像是长着两张脸的外星人,那节课我笑了很久。 他有次讲到男女生身体发育的过程和特点。 张老师先讲到男生的身体发育,他说男生进入青春期后会有遗精,出现这种情况证明男生已经长大了,不需要害羞。 他详细讲了男生的生殖器官,输精/管、尿/道、睾/丸,我第一次知道尿道是精子排出的通道。 这时,班里的男生会比平常上课更加认真,他们骄傲地笑着,即使可能有人还没有进入青春期,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个样。 当讲到女生的生殖器官时,我的眼前只是迅速闪过几张幻灯片,我连图片上的文字都没看清楚。可是无所谓,几乎没有女生抬头看黑板,她们都埋着头。 “子宫能孕育生命,这是你们没有来到世界前待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