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太子赘婿》 1. 捣衣砧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年岁挂九,满地桂花。 这会儿日头亮得还算早,卯时刚过,打东那头就吐了白,隔着屋柳细碎着洒上青砖瓦墙,天湛蓝湛蓝的,是个好日子。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定睛瞧见一头通体漆黑、毛发浑亮的母牛打着鼻响悠悠探头,晃晃荡荡地拉扯着后头的木板车——上头搁了好些新米,前头坐着的褐衫汉子一双草鞋踩在车轭那儿摆手,头也不回:“你黎叔也去镇上卖粮,我捎他一趟,估摸得太阳下山才回来。” 黎叔是村里的瓦匠,也是爹的好友。 “晓得了,爹。”元春边走边说,声音清凌凌的,说着话呢,往橐囊里装干粮和水。爹今日要到镇上卖粮食,于是她起早给爹做了大肉包、蒸了蛋。是专门掐了时间的,这会儿还热着,初秋清凉凉的天握在怀里,能从手心暖到心底。 屯田村卖粮食的人家不多,前些年天旱,闹了饥荒,村里大多人家的地都卖给了张员外,留在手里的就剩祖田了,有的人家便是祖田也卖了个干净。到今个儿,日子虽比从前好些,但早些年伤了根本,如今还要到镇上卖粮的就剩那么几家。 也多约着一块儿去,相互有个照应。她家有牛车,路上免不了帮衬别人一把,这时候爹就得下来走路。日头刚亮出发,赶在太阳下山前回来,没个歇息的时候,所以干粮要备足咯。 其实也可以不必那般辛苦,晚些时候会有粮商到村里收粮,虽方便,价钱却比镇上低几文,卖得多了,就是一笔不小的银两。所以每年收成,爹都愿意多跑一趟,早早赶牛车到镇上卖粮食。村里就是这样,为了几文钱,乐得折腾。 元家人勤快,这也是为什么饥荒几年,元家没像旁人那样卖儿卖女、卖地买粮,天好了,日子也跟着见天好起来的缘故。如今的屯田村,元家小小算个富户。当然,也不光靠种地,元家还有做豆腐的手艺。 元父接过橐囊,嘱咐两句:“爹不在,可别带生人回家。” 元春看爹把干粮收好才磨磨蹭蹭答应,倒不是因为她已经十四岁,爹还把她当小孩——屯田村位置特殊,是青石镇下面的小村子,又离定安郡城最近,她家住村东头,是个一进村就能瞧见的人家,常年有过路人因为赶不上进城门的时候,到家里借宿。 郡里的客栈不便宜,一夜就要上百文,拿脚赶路的能有几个有钱人?都是挣辛苦钱和进城赶考的穷书生,能在村里凑合一晚,不至于露宿荒野已经不错了。 这事元家不是第一次做,也没出过事,只爹到底不放心她一个姑娘家,怕她给坏人欺负了。元春胆大,不怕,但爹要出门,元春不想爹担心,便答应下来:“省得了,爹,我绝对不让人来。” 她看爹驾着牛车出门,远远瞧不见背影,才回屋过早。 爹不在,歇了农事,早饭不用太丰盛,元春拿出今早做好的肉包就米粥皮吃,她手巧,包的包子褶子漂亮,像捏了朵花在面上,皮薄馅儿多,一口下去还有肉汁流出来,就着热乎乎的米油一起,整个胃都是暖融融的。 三两口吃完,收拾碗筷、洗了手,元春把压箱底的棉被、棉衣拿出来拆洗。 今儿个天气好,恰是拆洗被子的好时候,洗了罩子,被里晾竿,日头能把棉花晒得干干松松的。丰收之后,日子见天就要冷了,洗洗晒晒不能懒,得抓紧时候,不然等到冬日河水结冰,还得烧水洗衣裳,烧水废柴还麻烦,万万划不来。 元春抱着簸箕到院儿里晒着日头拆棉花,暖洋洋的,她干惯了这些事,不觉得繁琐,手脚麻利,一会会儿就拆好了。周遭静悄悄的,只有小麻雀飞来到处叫,但也只静了没一会儿,隔着院墙听到外头有热闹—— “就在前头了!你瞧,瓦片铮亮的就是我家!” “今年新换的可不亮嘛,我家舂子十三岁就敢上房揭瓦,一看就是有出息的!” “也是收成好,家里攒了点余钱,我家男人还会杀猪哩。” “瞧您说的,哪是我会拿事,香椿也能干,除了土里刨食,屋里大小活儿都能干,洗衣做饭更是一把好手,你往邻里打听打听,谁不说我家香椿勤快?” “哪有什么人家打听,就你们家!远着十里八乡都晓得石子坡的大牛家不错,大牛更是厉害,百十来斤的大米扛起来都不带喘气,村里不知多少姑娘盯着呢!” 声音敞亮又热闹,笑起来都是喜气,不是许家嫂子是谁? 只这些话来来去去,元春已经听过三四回了——许家跟她家隔着两户,探头的功夫,就能瞧见她家的新瓦。她家人多,阿爷阿奶还在,香椿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元春在村里说得上话的不多,香椿算一个,今年十三了。村里的女娃娃成亲早,嫁出去了,家里的负担能小些,所以年刚过,许嫂就开始给香椿相看人家了。 元春听着动静,面上没甚表情,但仔细看,手上动作却慢了很多。 她比香椿还大一岁。 她也想嫁人。 元春动作麻利,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把棉花和被罩分好了,拆下来的棉花晒在院里,罩子拿去河边洗。元春抱着木盆,一路步子轻快,淡青色的发带跟着轻晃。 十四岁的个子随了爹,不矮,瘦瘦高高的看起来很干练,因为常年干农活的缘故,皮肤不算白却红润有光泽,整个人如初雪后的晴阳般,散发着自然而健康的光彩,香润玉温、柔和明亮,眼瞅着就是个眉清目秀、心明眼亮的小姑娘。尤其是那双杏眼,奕奕神采,笑起来较七八月的向日还明媚,水绿色裙衫,袖子轻挽,走在河边时,又像水鸟在芦苇丛里嬉戏。 今日风很高,芦苇摇晃,河里天边零星飘着些纸钱——村里有祭山神的传统,每年丰收后都要给山神老爷烧纸钱,保佑来年五谷丰登,跟拜土地一个意思。 元春还没走近便有阵阵捣衣声和切切闲谈。开始在说收成,家里交了多少粮税,谁多谁少,夸上几句,谈着员外老爷留了多少粮食,是不是宽厚,家里还要攒多久银钱才能把地赎回来。元春粗粗听过,步子没停,寻了个不飘纸钱的位置洗衣裳。 “还是咱村好,张员外宽厚,你瞧隔壁石子坡,那是全村的地都卖给了赵老爷,那赵扒皮真不是人,吃地吞粮跟洪水猛兽似的,村里一年到头面朝黄土背朝天,结果饭都吃不饱,前些儿有媒婆上门说亲,张口一个石子坡险些没让我给打出去!” 元春听着心想,其实张员外也不算宽厚,给的粮食一年比一年少,村里人没少骂他,只是比起石子坡,已然好多了。 “我今日看那王媒婆又来了,许家的巴巴到村口去接,真是没见识,嫁到那种地方去,不是让妮儿吃苦吗?他家虽难了点,但也不至于卖女儿啊,换我我可不乐意。” “这不是许家人多嘛,他家舂子明年要娶媳妇了,下头还有个小的没断奶,可不得急着把香椿嫁出去?哪像你,如今日子美,大明病了这么多年,突然好了,还孝顺,天不亮就出门砍柴,昨儿我还见他下河摸鱼呢,乖乖,这天冷的,还是孝顺!” “是啊,好了,都好了!”说起儿子,大明娘笑弯了眼睛,“我想着再过半年,攒些银两,就给大明娶媳妇……” “等媳妇进了门,你就是真真正正享清福了,还攒什么钱,你二叔家不是有钱吗,交税粮那日我可瞧见了,他家可是满满一袋米!” “二叔是二叔,跟我有什么干系,都分家了……”大明娘埋头洗衣,话虽迟疑,但听着不是没动过念头。 “元老二家除了种地,还有豆腐手艺,一年下来,能攒这个数……”同她说话的人用手指比了个数,语气拈酸,“你没瞧见他家那大瓦房?气派得很,比村长还厉害!” 话说到这,元春自然听出两人是谁——大明娘是她大伯娘,同大伯娘说话的是麻嫂。 大伯娘说话软绵绵的,实则绵里藏针,是个喜欢抓人鸡脚的,麻嫂 2. 半贯钱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元春心头乱糟糟的,慌不择路地跑下山,气喘吁吁去敲张大夫的门。 张大夫是村里的大夫,也是唯一的大夫,听她前言不搭后语,又理了半天,才扯着板车跟元春往山上去。好容易到那时,人还倒在那儿,张大夫说还有救,元春松了一口气,抄起木盆放车上,跟着一块儿跑,步子有点踉跄。 张大夫就是个乡下大夫,一年到头看过最大的病便是跌打扭伤,根本没见过这般一身血的人,他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个四岁小儿子,说什么也不愿意把人拉家里去,元春就说推到她家——人是她发现的,也是她求张大夫救的,这捡回来要是救不活、死在家里,就是大晦气,张大夫愿意帮她,元春已经很感激了。 不过元春也留了个心眼,没把人推进正屋,放在了外头的柴房。 她家招待过路人就安排在那儿,再供些热水,虽然简陋,好歹遮风避雨。只她家从前也是让人睡屋的,但有一回,不知是借宿的人手脚不干净还是真缺钱,就一夜的功夫,她家丢了半贯钱——半贯钱不多不少,却是元春绣了三个月帕子,再拿到镇上,碰到有钱的好心夫人才挣到的。 那之后,她家再招待过路人,多安置在外头的柴房,元父在柴房铺了张干草床,添了棉被,木板睡起来,怕是叫人熬不过冬天。 等把人安置好,张大夫才给人看伤,看完先是同元春说:“看着吓人罢,身上的血多是别人的。” 这话一说,小柴房里静了静,元春明白张大夫什么意思。 血是自己的,那就是个吃亏的、是个可怜人,菩萨慈悲,救就救了。 血不是自己的,就是个不吃亏、还有本事的,救活了指不定有什么麻烦呢。 张大夫的话没说全,却是在问元春还救不救。 可这人都拉回来了,哪有不救的道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元春咬咬牙,心道是积德了,回屋包了一百文钱拿给张大夫。 张大夫便知她的意思了,解了他的衣袍:“血是别人的,但自己的也不少,后背这道伤极重,若是再晚些,怕是有性命之忧……” 解了衣裳,元春不好待在里面,备了热水等在外头,这一忙,就是下午。 再出来时,张大夫满头的汗,他在村里拿乔,可谁都得找他看病,敬他一句神医,但他自己摸良心,就是赤脚大夫,要不是看元家帮过他,今日是决计不干的。 “受了刀伤容易感染,免不了要起高热,今夜注意着,扛过这夜,就死不了了。”张大夫胡乱讲了些,从前到他那儿的重病,一剂猛药下去,挨过头一遭,扛过前三夜,那就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好不好另说,人别死他手里就成。 元春不懂这些,全当金玉良言一一记下,张大夫又说:“药我那儿还有些,但也只有三日的量,先救急,剩下的要到镇上买……去之前再来问药方,我回去琢磨琢磨。” 元春记在心里,送张大夫出门,连着一百文让张大夫拿好。 若是些小伤小痛,对元家是不收钱的,可今日张大夫却拿了,怕是受惊不小。 先前村里有人带病入膏肓的老人到张大夫那儿救命,结果不出所料没救活,那家人便开始说张大夫是庸医,到张家闹,讹张大夫钱,还说如果不给钱,就把人埋他家地里。后来闹得没办法,那家人真半夜去挖了张大夫家的地。 那时饥荒,连口饭都吃不上,哪有钱看病?张家就张大夫一个成年男丁,他读了点书,不怎么下地,医术使不上,家里自然就穷了,到后来还是元父借了二两银子给他,才把人打发了。 饥荒时候的二两银子多值钱?天灾祸祸,米价高攀,平日一两三石的米价涨到了一两二斗,元父借给张大夫的不是二两银子,是她家那时小半年的口粮。 而半年时日足够人死了又生。 许是又想起这恩情,临走前,张大夫叮嘱:“这人伤势不一般,瞧着不是一般人,不是得罪了人,就是不是好人,你收留他在家中,万事切记留个心眼,等人稍好些,就打发走吧,省得给家里惹出什么祸端。” 元春谢了他的好意,替张大夫提药箱,等取了药回来煎上,日头都要下了,元春忙得脚不沾地,到灶屋用药炉把药煎上,又倒回来收拾柴房。 沾血的衣裳不能穿了,如今这人身上穿的是元父的旧衣,包扎了伤口,衣裳就穿不仔细,薄被下,薄衫里露出一小块白白净净的胸口和瘦削的锁骨,人看着不算结实,跟干惯了地里活儿的汉子比起来,身板薄得像纸片。 看什么呢…… 元春脸上一臊,拍了拍自己的脸,想起村里的秀才每次路过河边看到有姑娘挽着袖子洗衣裳,都慌里慌张地拿衣袖遮眼睛,絮絮地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元春尴尬地移开目光,去瞧这郎君的脸—— 这人虽还不知是好是坏,但长得,怪好看的。 日头下去了,小柴房里采光不好,这人瞧着灰扑扑的,却难掩眉目端正、清新俊朗,明明重伤昏迷,却睡得板正规矩,若不是脸色不好还皱着眉,真叫人看不出他受了伤。 嘴唇很薄,几乎没有血色,脸色苍白,一道不深的擦伤横上脸颊,墨发凌乱,影影绰绰地掩饰伤口,侧脸轻轻陷在枕头里,露出一段清晰的下颌线,年纪倒是不大,鼻梁很高,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阴影,眼睛…… 元春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上,可便是这时,原本睡得昏沉的人突然睁开了眼! 陡然四目相对,元春吓了一跳,鹌鹑似的往后缩,手都背到了身后,犯错般,一时间忘了说话。 雀鸣好像远了,落日悬阳,余晖轻流,尘埃段段,浮光浅浅。 元春顿着呼吸,等这人开口,可他并未说话,看过她一眼后,又闭上眼睛。 元春不明所以,半晌才又敢凑上去看,然后—— 这人的眼睛竟是琥珀色的。 眸色比常人要淡些,他没有瞪眼,只是掀开眼帘看了下,那眼神似九月秋雨轻轻扫过门前,起初是凉,慢慢的,只剩下冷。元春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却无端感觉到了几分疏离,同她先前见过的人全是不同。 元春怔愣须臾才反应过来这人是醒了,可目下没了动静,又难免着急,想起张大夫那几句话,忐忑地唤了几声“公子”。 没反应。 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还是没反应…… 心绪微乱时,一个念头跑进心底,晃着的手骤停——怕不是回光返照! 只这念头还没来得及形成反应,外头木门忽然“吱呀”一声,将她震回神—— 糟糕,爹回来了! “爹不在,可别带生人回家。” “省得了,爹,我绝对不让人来。” 元春抱起水盆就往外跑,着急的时候,还不忘把门带上,就这么从柴房往正屋后头绕,转了好一大圈才进灶屋,也是这时发现,太阳落山了。 爹说过的,太阳下山之前回来,她怎么给忘了。 她连忙洗米下锅,盖上了盖子,匆匆弄完这些才走出去,扬声:“爹回来了!” 元父已经卸好板车,拴了牛,蹲在外头洗手,闻言:“吃饭了?” “没,还得一 3. 半死人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一句“一定要活着”刺得少年眉头皱起,梦魇泛起涟漪。 他明明没醒,还栖身在简陋的柴房,却觉得耳边有风和马蹄奔鸣——左右摇晃的车厢和湿雨黏稠的山洞,为了躲避搜寻而落进脖颈的土屑,暗处破开的刀锋,被劈开的后背…… 跌出去的感觉震动了江酌的眼皮,那一瞬,他以为自己要死,脑中走马灯似的过,密密麻麻的,他以为自己会想起很多,可最后记起的,竟是小时候父亲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埋雪里吧,我没有这个儿子。” 潮湿的雪滑进衣领,不到一岁的孩子哇哇大哭,冬雪刺骨,刺得他骤然睁开眼睛。 江酌一身冷汗,倏然坐起,敷在额上的帕子掉下,把坐在身边打瞌睡的元春惊醒。 “你醒了!”元春脱口而出。 清凌的声音如雪刺骨,江酌遽然望向她,目光狠厉—— “郎君总算醒了,昨夜高热不断,我还以为、以为……”元春张口想说什么的,却被他看得浑身发毛,那感觉似被深林里的饿狼盯上,勒人脖颈,足底生寒。 她不敢像下午那般盯着人看,眼神慌乱,终于想起什么后,故作镇定道:“醒了便好,醒了便好,张大夫说醒了要吃药,醒了要吃药,吃药……”话声渐去,说话的人儿已经慌不择路离开了柴房。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江酌盯着被褥上那块她颤微微伸出手指,挣扎几次依旧不敢拿走的帕子,脑中嗡鸣。直到指尖传来刺痛才令他清醒几分——被子底下,指腹来回在薄刃口上摩梭,他的手很冷,许久,才把那片薄冰握出暖意。 其实淋漓一场,暖得更快,只他忍住了。 他记得这人,在山上见过。 看着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被他一口呕血吓得不清,还敢上前试探他是否活着。 江酌抬起目光,看向四周。 破败的木房,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柴火,不亮的月色染上灰蒙的窗子,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连油灯都没点半盏。 想来自己是被这农家女捡回来了。 当时他被人追杀,躲上山时已然没了力气,更没精力去判断对付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敌是友,只能装死,让她放弃。听到她离开,江酌松了一口气,没想过她会去而复返。 江酌垂着眼眸,叫人看不清情绪,衬着那昏暗月色,又面无表情地想,还挺心善。 元春手脚麻利地把药倒出来,眼神却有些放空,端着药碗在灶屋里站了许久也没下定决心要不要回去,想起那人的眼神,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张大夫说过他不是好人。 ……也说过,扛过这一夜,应该就没有性命之虞了。 那,喝完这碗药,就把人赶走吧。 元春捏着药碗的手指泛白,许久才拿定主意,强压心头鼓声,长呼了口气,抢在东边破晓前,战战兢兢地从正屋后面绕过去。 只她不曾想,自己刚走到门口,就同方才还奄奄一息躺在床上的人打了个照面——苍白的面容倏然贴近,目光低垂、长发凌乱、衣衫不整、明明狼狈,却并不叫人觉得他难堪。日月同悬,天光隐隐,他只有半边脸被照得清晰,荡漾出波光粼粼的破碎。 元春往后退了半步,躺着时只觉得他清瘦,倒不知他竟这般高,还没站直,就比她高出了半个脑袋:“公子怎起来了?” 江酌撑着门,目光很低,看起来不大清醒,连余光都没有落在她身上,声音低哑沉冰:“让开。”说完也不待她回答,错开她就要走。 元春却——这人睫毛好长啊。 她脑子一懵,等反应过来时,手比脑子快,先一步把人拦了下来:“不能走。” 江酌甚至没看被她抓着的小臂,反手挣了一下,动作很快,几乎是下意识的,力度却不大,没挣开或者说挣不开,虚弱极了。元春无端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村口大榕树根底下捡过的那只流浪猫,陡然遇到好心人,说什么也不肯轻易跟她走,还要反手挠她一下。 元春也不知自己怎这般冒失竟抓了人家的手,手指僵硬片刻,悻悻松开,脑子乱成一片,磕磕巴巴解释:“昨日好险,再晚些公子可就没命了,现下刚醒,还不知身子如何,目下若是走了,怕是会死在外头……夜里的村子吓人可怖,有野猪还有狼,说不准就要把公子叼走了果腹。” 她说得吓人,江酌却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发颤的睫毛,冷声:“是吗?但不走,兴许会死在你家。” 被人说中心事,元春有些羞赧,连忙找补:“公子如今好好的,怎可能会死?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醒过来,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山神老爷保佑!” 江酌似是侧头笑了一下,语气里带着淡淡的自嘲,目光远远看向别处:“……伤至如此,还不知救不救得活,如今丰收时节,若是不好,”他偏头咳了几声,掩住薄唇的手指骨节分明,看起来瘦弱,衣衫松松垮垮,更添病气几分。他咳了会儿,才又轻吐了几个字,“真是晦气。” 简单两句,几乎把整一日,元春的心情说了尽。 元春面上尴尬,心绪乱糟糟的,把人赶走的说辞忘到了天边,只想着找补。再者听他说话文邹邹的,模样又清秀,怕不是个读书人。境况如此,还说这样轻贱自己的话……元春抿了抿唇,更犹豫了,这人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不像坏人,况且他看起来伤得不轻——说话都费力,能做什么坏事?怕连她一棒槌都扛不住。 她咽了咽口水:“……如此更应该留下才是,前些年天旱,庄稼颗粒无收,屯田村是得了山神老爷保佑才有了收成、有了丰收,如今老天爷让我在山神庙前遇上公子,便是考验,公子就当是为我们积德祈福,留下吧。”元春打量着他的面色,这样惨白还坚持要走,怕是疑心自己伤重,会被嫌弃累赘吧,这么看,心性应该不坏,元春咬了咬牙,肯定道,“我既辛辛苦苦把公子捡回来,定不会放你去寻死路。” 元春说完,看他还要说,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把药碗抬高,堵住他的嘴:“喝药。” 江酌垂下视线,刚好对上元春抬起的眼,凉月落进两人眸里,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不知怎的,好似比方才更小了:“农家女,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把我留下,就不怕惹祸上身?” 听他这话,元春的身弦绷了又松,却无端对面前的人安了心——没有坏人会说自己是坏人的:“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送到西?”江酌低喃一声,“那真是多谢了……” 话音未落,元春眼前一黑,紧接着面前的人沉沉的压了下来!元春心口扑通一跳,连忙把手伸开,保住了药碗,却叫这人直接靠进怀里——凌乱的发落进颈窝,这人身上滚烫,惹得元春心头鼓响。 这人看着清瘦,竟也不轻,若非元春干惯了农活,怕是要扶不住。 元春好容易把人弄回床上,瞧他呼吸还算顺畅,稍稍安了心。 高热不退、眉头紧锁、一夜辗转,现下终于睡着了,侧脸不设防的轻陷在枕头里,呼吸绵绵。元春想起昨日在草垛边捡到他时的场景,警惕又防备,醒来也是。想到这,元春瞧了眼他的后背,果然,张大夫好容易止住的伤口又渗血了,心道:好看是好看,逞什么强啊…… 元春指尖搔了下颈窝,重新给人敷了帕子,拿着药碗回灶屋——也是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怔然,不知自己方才怎么想的,竟把人留下了…… 她叹了一声,天亮了,人活着,没走,该跟爹交代了。 但要怎么跟爹交代呢? 若昨日爹回来时就把这事说了,元春兴许不会为难 4. 祭山神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最后,元父还是没把江酌赶出去。但是除了清晨那回,江酌没再醒过,反复高热不下,唯一庆幸的是,药还能喂进去。 拿着空碗出来时,元父见女儿在院子里晒衣裳,手上忙活,眼睛却像钩子似的拐了弯,伸着脖子往柴房里头瞧,明明什么也瞧不着,却不嫌累:“我看再过两日,家里就要多只大白鹅了。” 元春就笑:“爹,他人怎么样了?” “没甚气息了。” “啊!”元春一惊,明明方才还好好的,不是都退烧了吗? “且活着呢。” 元春就知道爹在逗她。 元父看女儿那眼神,有心想说什么,他虽是庄稼汉,但也活了这么大年纪,有会瞧人的本事——那人他瞧过一眼便知不一般,衣衫鞋子不用上手就知道名贵,怕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可大户人家出身,又是这样的年纪,该是看家护院、侍女嬷嬷花团锦簇的时候,独他偏偏浑身是伤,后背的刀伤更是骇人,下手那人就是奔着要命去的,这样一瞧,莫说不是良善之人,怕也是麻烦缠身。 但还是算了——辛苦把人捡回来,总不愿意看人死了的。 四岁那年,元春在村口捡了只被路过马车丢下的病猫回来,那是恨不得让它跟自己睡一个被窝,可就是这样,猫还是死了。那之后整整半月,元春夜里睡觉都是流着眼泪做噩梦,村里人都喜欢养狗看门,但那之后,元家就没养过猫猫狗狗了。 入夜,元春煎了药,元父没让她进柴房,自己端进去喂了。出来时,瞧见灶屋那儿还亮着灯,哼道:“伤成这样,怕是没几日好活了,这么贵的药喂下去不是白白费银子嘛,就不该把人捡回来。”话是这般,元父却抄了个板凳坐在门口,“省得夜里人去了,没个收拾。” 元春从灶房探头,见爹手里的碗倒拿着,一滴没落,这便是吃药了,她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我吹灯呢,爹。” 元父赶人:“睡觉去,姑娘家的少往这儿近身,省得沾上晦气,夜里鬼压床。” 这话一说,配着习习凉风,惹得元春缩了脖子,立马往屋里钻。 元父打着哈欠,盯着里屋熄了灯,靠在柴房门边复去看榻上那人——希望他能记着救命之恩,伤好些,自己走吧。 江酌这几日睡得不踏实,一半是因为伤痛,一半是因为吵闹。他睡得半梦半醒、浑浑噩噩,只不时能听到布巾拧动、流水淅沥的声响,亦或是或轻或重的脚步,还有—— 来人把药碗搁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没说什么话,脚步几声,像是要走,谁知下一瞬,额头被一只粗粝但温热的手摸了一下,随后声壮如钟:“退烧了啊!” 嗓门之大,震得江酌的意识都清醒了几分,而后朦朦胧胧的,能听到一男一女在说话,声音似乎有些远,江酌听得不真切,心想,竟然留下了,这念头一定,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秋后的夜最是好睡,不时风起,吹过树梢带起的沙沙声响都是助眠的乐音。 翌日似乎是个好天气,清早便有簸箕翻腾,扬筛谷皮的声音,明明宁静清幽,却陡有道气急败坏的声响闯进来,连小木门都被推得撞到一边:“元阿岁,我看你真真是昏了头!” 元春转头去看,果然是香椿——香椿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她元阿岁,平日都是叫她阿岁。 她是除夕生的,这小名还是娘起的,说是希望她岁岁平安。 “你屋里活干完了?”元春看时辰还早,觉得稀奇。 香椿却气不打一处来:“谁有你能干?全屯田村谁不知道元阿岁最能干。” 元春被她挠了痒痒肉,无厘头地咯咯笑起来:“许嫂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还好意思提我娘?她现在只要一瞧见我,张口闭口就是相看的事,耳根没个清净。” 原本许嫂是不着急给香椿琢磨亲事的,村里人酸话说得多,但许家的日子其实还成,不然哪有闲钱换瓦片?许嫂之所以这么着急火燎,说到底,跟元春还有点关系。 香椿同元春玩得好。 元春的娘亲莲娘,是四年前没的,之后又是饥荒,四处乱糟糟的,这事说的人就少,两家住得近近的,相互帮衬自然就玩到一块去了。如今日子好了,香椿到了年纪,许嫂却开始担心元春名声不好,连累香椿,只得赶紧给香椿相看。 香椿看她是真没心没肺,这时候还笑,跟元父一样戳她脑门:“现在你也不让我安心。” 元春挡住额头,有点疼,不知是不是这两日被戳多了的缘故。她才听出香椿话里的意思,可还没开口,香椿已经迫不及待道:“村里有人说,你前些个儿从山里捡了个男人回来?” 元春没吱声,香椿便知这事是真的了,隔着手背又戳了她一回,“你还真是胆大,什么人都敢往家带,你就不怕他是个坏的?” “怕呀,我去瞧他的时候,手里都拿着棒槌。”元春见自己手背都红了,“不过他看着不像坏人,像个读书的。” 村里果然已经知道了,元春暗暗松了口气,多亏爹训了她一顿,把这事讲清楚了,不然还不晓得会传成什么样,但听香椿的语气,应当不算坏。 “读书人才坏呢!”香椿觉得她傻,“先前你家丢了半贯钱,不就是那书生偷的?” 元春张了张嘴,半晌憋出一句:“……也是我没放好。” 这才见鬼了,他们这种乡下人,多的是把钱看得比命重的,怎可能把银钱乱放:“连舂子都晓得吃一堑长一智,你怎么不知道长点心?”香椿捏她的鼻子,“我看你就是喜欢读书人。” 元春反驳不了,她确实喜欢读书人,因为读书人厉害,她要是能嫁个读书人,爹就能在村里扬眉吐气:“……我瞧着,他同先前那人不一样,昨日才醒,便想着要走,若不是我拦着,今日还不知会倒在哪儿呢?若是倒在你家门口,你让不让进?” 香椿叉腰:“我才不让,我肯定叫你把他领回去。” 元春轻声叹:“他瞧着是个可怜人,昨日还说自己晦气呢。” 香椿听她这话,忽然:“你怕不是瞧上他了吧!” 元春否认:“才没有。” 香椿不信:“真没有?” “……也就一点点好看。”元春嘀嘀咕咕,还没说完就又被香椿敲了头,补了句,“还有一点可怜罢。” “可怜男人会不幸,忘了你那半贯钱了?”香椿觉得元春平时挺精明的怎么一遇上读书人就犯傻,“还是得试探试探,知不知道。” 元春知道她是好意,顺着她的话:“怎么试?” 香椿冲她勾了勾手,两个脑袋就凑到了一块儿,小声密谋着些什么。 只还没商量出个三四五六,外头远远就听见许嫂高声叫香椿名字,嘴里碎碎骂着:“这死丫头,出去也不晓得关门,院子里都是鸡,丢一只,看我不把她屁股揍开花。” 两人对视一眼,香椿无奈极了,想说的话瞬间忘了七七八八,只得先回家。 元春好脾气地送她出门:“回去吧,别让你娘催急了。” - 另一边,村里大槐树下麻嫂家。 送粮那日,叫元春泼了一盆水,元大伯娘没说什么,麻嫂却气得不成——这元春没大没小,连麻嫂都不叫了,叫声婶子,跟叫阿猫阿狗有甚区别?那水“哗啦”泼出去,吓得对岸的鸭子往她身上飞,还在她刚洗好的衣服里头屙了屎! 麻嫂气呼呼回家,打眼瞧见男人坐在堂屋门槛上刮鞋泥,先是骂了一通,把家里弄得脏兮兮,又是好一通抱怨元春没礼数,元老二一个糙汉不会教。 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男人却没怎么吱声,毕竟在村里,那是谁家男人有本事,谁说话就管用,元二种田厉害,不用把田卖给地主还能攒下买牛的钱,这就是厉害。男人不懂媳妇在气什么,听她说元春娘不检点,就说:“她娘不是死了吗?你整日同人说这些没用的,有这闲工夫不如去镇上割两斤肉回来。整日下地干活,连口肉沫都吃不着,谁家娘儿们跟你似的这么抠搜?” 这话一说,又是好一通骂仗。 麻嫂满腔的怒气没地儿出,脸色又红又青,幸是那日王嫂摘了些枣子顺路来分她——麻嫂和王嫂交好,于是倒豆子一般同王嫂抱怨 5. 野男人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确实好天气,一连几日春光明媚。 元春早早到山上摘枣子,回来时,快晌午了,她走得快,额上一层薄汗,细绒的碎发贴在鬓边,整张脸透着粉。她一路往山下走,偶尔同相熟的叔叔婶婶打招呼,徉做没看到他们顾盼的眼色,饥肠辘辘,脑子里盘算的都是中午做点啥好吃的。 天凉了,正该吃点热的暖暖身子,忙活了一早上,喝碗汤出出汗也能松快松快,这么想着,倒是阳春面最合适,家里应当还有鸡蛋,待会儿打个流心的,再到菜地里摘几根小葱,猪油往锅里刷上薄薄一层,翻炒着榨出葱油,想想就香。 元春想到这,好似已经闻到了阳春面的味道,步子不自觉快了几分,以至于甫一推开院门,打眼瞧见个人站在院里,有些愣神—— 原本凌乱的长发被木簪束得整齐,露出清俊端和的面容,因为伤病的缘故,脸上没什么血色,下颌线疏朗清晰,更显他清瘦几分,孤零零站在那时,像一棵久经风霜的孤松,他身上还穿着爹的旧衣裳,纵是如此,也掩不住他的气质不凡。 元春忽然想起方才摘完枣子,在小清潭水里洗手时看到的那块玉白色鹅卵石,明明不过是乡野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周遭石头遍地,可唯独那块,一眼就叫人瞧见。 面前的人给她的便是这种感觉。 “公子怎么起来了,身子可好些?” 江酌立在院子里,微微抬头,听到元春的声音也没转头,只是静静地看着院子外的柿子树,忽然:“太阳出来了。” 元春跟着看去,今日太阳确实暖融融的,把橙红色的柿子照得饱满漂亮,像一个又一个小灯笼挂在树梢似的。 日子越深,见到太阳的时候便越难,元春提着篮子背着手,跟着站在院儿里晒了一会儿,忽然间,余光瞥见小柴房的一角,目光移过去——周围被太阳照得亮堂堂的,唯独小柴房像被孤立了一般,半开的小门剪出一段暗色光影,隐隐透露出里头的采光不好,窗纸几年没换,落了灰,蒙尘尘的,这么明媚的天,也落不进多少光亮。 元春连忙问:“是不是屋里太冷了。” 江酌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往小柴房瞥了眼,元春却已经提着篮子进了堂屋:“入秋了,夜里确实有些凉,我怎给忙忘了。”元春越说越懊恼,难怪小公子一直高热不退,咳嗽不止,原是冻着了,伤重之人本就体弱,她早该想到的,“家里正好有床新打的棉被,前两日还拿出来晒,我去找找……” 江酌一句未言,听这农家女絮絮叨叨说了一大串,说完也不待他回答,放下竹篮,洗了手,随意擦了擦,就往堂屋里头去了。他看着她忙前忙后的身影,神色淡然,甚至觉得有些吵闹,从前,不论是在江家,还是庄家,没人敢在他面前这样聒噪。 好像是中秋吧,应该是中秋。 难得没有战事,同军营的将士都回了家,江酌不想回去,但有人把他拐回了家。 他坐在鲜少住过的房间里沉默地拆护腕,侍女给他端来热水和糕点,江酌佯装没看到她们的眉目传神,却在她们没走多远后听到了窃窃私语—— “那人又回来了。” “他一回来,夫人心情就不好,夫人不舒快,连带着我们受累。” “府里开销本就不够,老爷还把侄子领回来,听说那人从前在江府就是个不招人待见的。” “我听京城来的管事说,这人根本不是二小姐生的,是江大人的私生子……” “难怪夫人不待见他,无亲无故的,竟千里迢迢送到平阳来。” …… 木门碰墙的声响引得江酌回神,只见正屋里,一个长脚的被子人跌跌撞撞走了出来。 那农家女身量娇小,一床被子就把她遮了个严实,除了腿,只剩一双艰难怀抱被子的手露在外头,他看她抱着被子从自己面前路过,往小柴房去,一路走得小心,可好容易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了步子,随后艰难地从被子一侧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杏眼圆圆地瞧着他:“我进去了?” 江酌移开目光,不明白为什么这明明是她家,却要问他许可。 他没说话,元春等了一会儿,当他是默许,这才抬起步子往里进。 之前那床被子做了床垫褥子,新打的被子铺在上头,元春细心地把上面的褶皱抚平,动作很利落,江酌站在门边看她——两床被子铺开在厚厚的干草床上,与柴房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元春却很满意,觉得这床现在看起来暖呼呼的,她把手藏在被子里试了试,确实如此,于是抬头问他:“公子要试试这被子暖不暖吗?” 像个孩子一样…… 江酌很轻地皱起眉来:“不必。” “嗯?” “暖的。” 元春一愣:“公子没试怎么知道?” 江酌瞧她藏在里面的手,淡声道:“因为你看起来很暖。” 元春有些脸热,不好意思地悻悻把手收回来,背到身后离开床站好,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公子今夜自己睡一睡便知道了。” 江酌看着面前这张简陋的床,其实不能算是床,就是用干草垫高,置了张草席,又铺上两床被子罢了,如果没有这间房子,不知道和风餐露宿有什么区别? 但她好像很满意,满意这床新打的被子。 “这样的被子就给了我吗?” “嗯?”元春不明所以,侧了头,“被子不就是用来盖的?” 江酌的目光落到她脸上,半晌:“你该知道的,我身无分文,唯一值钱的只剩那件衣裳,如今染了血不能穿,再没什么能给你,重伤待治、来路不明,你爹说得对,你最好离我远点。” 这是听到那日爹说的话了。 随着话声,屋子里渐渐沉寂下来,一时间针落可闻,只有外头风过树梢的声响算得上动静,可也更显寂静。 许久,元春开口道:“伤心了吧?” 江酌目光不动。 柴房悄静,元春背着手,微微歪着脑袋,认真却又自顾自说:“香椿每次对舂子说完不想要他这个弟弟后都来找我哭,明明是她说了不好的话,却是最伤心的那一个,没有人会希望孤孤单单一个人的,羊群还成群结队,公子觉得呢?” 江酌侧着身子站在门口,一半沉在光里,一半躲进暗处,眸光暧昧不清,他说:“我不是什么公子。” “……那是什么?” “一个早该死了的人罢。” 元春噤了声,自从那夜他说自己晦气,到如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种自贱的话了,她没见过这样的人,一时有些答不上,愣了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后问:“那名字呢?” 江酌终于抬眸,对上她那双圆亮亮的眼睛,半晌又别过。 “江酌。” “你可以叫我江酌。” 元春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他不说我叫什么,而是让她叫他江酌。 “……江酌。”元春偷偷念了遍,而后弯了下嘴角,露出半个浅浅的酒窝,“床铺好了,公……江小郎君好生歇息,改日我给郎君换个新窗纸。” 家里许久没换窗纸了,自然没有存货,元春在屋里找了一圈没找着,脑子却开始开小差:虽然张大夫和爹都说个江小郎君不是好人,但元春却觉得不是的——衣衫料子金贵,气质也不同凡人,看着就是好出身,从前在家里借宿的不是没有在大户人家打长工的下人,她自然听过越金贵的人越难伺候的道理,但江小郎君…… 他虽然总说丧气话,脾气古怪,但并不难伺候,住的是柴房,睡的是草床,连一床被子都要推辞,似乎是不喜欢给人添麻烦,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坏人呢。 元春挽了袖子,一路出去,顺手摸了把鸡蛋篮子,这一摸,就剩一个了。 这下连鸡蛋也没了。 先前农忙时,她和爹都下地,人累了胃口就大,鸡鸭鱼便多吃了些,还见天的煮鸡蛋,现下这么一看,是时候到镇上再买些了。 元春看了看天色,这时候去镇上怕是要晚,还是明日吧,且说张大夫给的药快吃完了,正好去镇上买。 她细细盘算着,窗纸可以等明日,鸡蛋就不成了,小郎君病了几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平日就是爹给喂了几口小米粥,如今醒了,自然要吃好些,元春看着手里光秃秃的鸡蛋,想到他那小身板,光吃鸡蛋不行,得杀只鸡补补。 元春出了门,到香椿家去抱鸡。 元二家是不养鸡的,因为莲娘从小怕鸡,嫁进元家又分家后,家里就再没养过。 平日里,一般是把鸡崽抱回来请许家帮养,要不就是到镇上买成鸡。 这事怎么看都是许家占便宜,毕竟这么多鸡崽养在一块儿,活的死了,谁家的,不好说,就算做记号,鸡日夜待在许家,也是任由她们换,元家拿到肥鸡还是瘦鸡,也是许家说了算。 但没关系,元家不介意。 - 得了麻嫂的主意,王嫂顿时坐不住了,第二天大早去敲村长家 6. 读书人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说是去抱鸡,走在半路,元春忽然想起张大夫叮嘱药方的事,又绕道去了趟张家,本以为快快去快快回,谁知取药方也花了不少功夫。 张大夫先是细细询问了病情,听元春说人已经没大碍,还连声感叹了好一会儿:“好了就成,好了就成。”随后拿出自己琢磨几日的药方看了又看,涂涂改改,添了两笔才郑重其事交到元春手里,捏着自己的一小撮山羊须满意点头。 元春拿了药方,又给张大夫包了三十文,最后出来时,张大娘让元春提走一篮晒好的红枣:“自家晒的,拿去甜嘴。” 元春不好辜负老人家的心意,连忙双手接过,才听张大娘道:“别看你张叔心硬,遇着个重伤的就不肯往家里拉,说到底都是让先前那事给吓的,如今人好了,他心里高兴。” 先前那事确实闹得吓人,元春笑着宽张大娘的心:“谢谢张奶奶,我知道,张大夫的医术是好的,但耐不住有人的心是坏的。” 张大娘“诶”了两声:“红枣拿回去吃,甭客气,那位小郎君流了不少血,得补一补。” 元春提着篮子走在乡间小路上,心想这篮子不必着急还,等把药买回来煎上,江酌吃完身子好些再去也不迟,到时把江酌的情况好好说一说,再夸夸张大夫的药,让张大夫过一过“妙手回春”的瘾,心结也许能放下。 她提着篮子,倒回香椿家,刚进门就摸了把红枣放进香椿怀里,算是借花献佛。 香椿却没贫嘴,反而同她说:“我刚瞧见麻嫂和王家的在你家门口鬼鬼祟祟,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你说你也是,出门也不晓得把门拴上,万一有人上你家偷东西怎么办?” 元春一愣:“我家有人的。” 香椿才想起来她家还有个捡回来的野男人:“你还真是心大,放他一个人在家。” 元春想着方才他那几句话,忍不住说了句:“他人挺好的。” “你怎知道?你试过了?”这话一说,就叫人想起当初两人的“主意”。 元春当然没有,怕香椿刨根问底,主动把小石河边的事说了。 香椿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泼得好!换我直接往她头上泼,这嘴里喂了马粪的,话都说不干净。”香椿越说越气,想到元春软绵绵的性子,又觉得不行,“那俩老婆子嘴巴脏的,下次她们再上门,你喊我!” “许嫂不是不准你跟别人吵架嘛。”香椿在村里骂人的本事可是数一数二的,但如今正找婆家呢,许嫂怕香椿太泼辣嫁不出去,连她骂人都要管。 “我不来你怎么办?白长这么高个儿,人跟面团似的,谁都敢欺负你。”往整个村里十三四五岁的女娃娃堆里瞧,元春都算高个儿的,有些年纪比元春大上一两岁的都没她个子高。 元春原也觉得自己不算矮,但从见过江酌后便不觉得了。 江酌看着只比她大两岁,个子却比她高出许多,元春又想,男子的身量兴许天生就要高些,不在意道:“还有爹在呢。” “也是,元二叔力气这么大,一拳就能给她们撂趴下!” 元春笑起来:“爹才不会打婶子们。” “那是好男不跟女斗。”舂子每次打不赢香椿,就这么放狠话。 元春掩嘴笑着,又问香椿明日空不空,约她一块儿到镇上买东西,香椿不忙,轻易就答应了,闲谈两句,元春才说:“我想抱只鸡。” 这倒把香椿惊着了:“你家就两人,前几日才抱了两只,如今怎么又要?发财了?”吃鸡比他家七口人还勤快。 前几日已经是农忙那会儿了,元春头一回觉得把鸡养在别人家不方便:“呃……” 香椿什么不懂,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是捡了个野男人还是捡了个菩萨,竟要供起来养,我娘这么偏心,也没见日日给舂子杀鸡吃。” 元春想起江酌薄成一片的身板,摆手:“他跟舂子不能比。” “有什么不能比,我看你就是被读书人迷昏了头。”香椿觉得她傻,“他是不是好人还没数呢,你就杀鸡杀鸭的伺候,真当他是大老爷,借着救命之恩,以后对你家知恩图报?前天同你说的那些,你到底试了没有?” 又绕回来了,元春有些心虚,快快的说:“试了试了,大好人,他还没舂子皮实呢,见天风大,能给他吹跑咯。” “小心别是捡了个黄鼠狼回来。”香椿带元春去挑鸡,走之前还不放心地叮嘱,“我远远瞧着,王嫂好像在你家门口跌了一跤,她现在跟麻嫂串通一气,你小心些,当心她讹上你。” 这话一说,元春回家的步子都快了,就同她跟香椿说的那般,她家还有人呢。 江酌大病初愈,身上的伤还没好,眼瞧着就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病秧子”,而且……而且还是个长个格外好看标致的秧子,村里的婶子泼辣,一句话说不过就要上手撕头发,刮脸。 元春越想越觉得自己回家要见到一只大花猫,推门的手劲儿都大了,毕竟说到底,这事是她叫人受了牵连。 只这回推开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大花猫没在院里晒太阳,元春往小柴房里探头,瞧见江酌半个身影,也是安安静静,不知情况如何。她犹豫了会儿才探头问:“江小郎君,方才可有人来过?” 江酌没吭声。 元春约莫知道他是个逞强的性子,怕是有事了也不肯说,懊恼起来:“怨我,平日家里有人时,都是不惯锁门的,她们可有说什么?” “家里有人”这话一说,叫江酌的眼皮动了动,吐了两个字:“豆腐。” 元春顿时松了口气,高兴道:“原是来买豆腐的,真不巧,如今正是农忙的时候,地里活多,没有功夫做豆腐,不过过段时日就好了,家里豆腐生意不错,常有人上门来问,王嫂他们许是白菜吃腻了,想换换胃口,没事便好,今晚咱们杀鸡吃。” 江酌听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又抬步雀跃离开,没说好与不好,他并不关心这些,只觉得过分吵闹。 元春进了灶屋,烧上热水,准备杀鸡。 抹了脖子,放了鸡血,热水烫过几轮,鸡毛退得干净漂亮,元春把内脏掏干净放在一边,站起身将冬瓜切片做汤底,再放些山上摘来的菌子和张奶奶给的红枣,加盐调味盖上盖子。灶台底下,柴火旺盛,把热汤烧得滚烫。半个时辰的功夫,一阵浓郁的香味飘出来,萦绕整个灶屋,光是闻着味便让人觉得饿了。 元春掀开盖子,把最上层的鸡油捞出来,浅浅一个碗底的量,刚好用来炒青菜,也是这时,爹回来了,一进门便闻到浓郁的鸡汤味,手也没洗就进了灶房:“杀鸡了?” “嗯,爹辛苦。”元春话没说尽,其实是想谢爹这些年辛苦为她攒嫁妆钱。 不说屯田村,便是在整个青石镇,一般人家嫁娶,男方包个五两银子聘礼已是不错,六两更是足足的体面,包到八两银子的都是殷实人家图个吉利。而女方陪嫁,多是带些棉被鞋子衣裳布料,体面些的还会包上二三两银子,若是娘家殷实些,贴对银耳环、只银手镯,就足够十里八乡羡慕好些年了。 如果只是这般,元父早便替元春攒足了令人羡慕的嫁妆,可还是过得省吃俭用,不说那床新打棉被不舍得盖,便是最爱的烧酒都戒了,就是想着多给元春攒些嫁妆,不为别的,元春名声不好。 且不论莲娘的事情真假,元春在村里的名声已经坏了。 从前元父气性大,还想着挑个心眼好的,相信莲娘没做那事、不说腌臜话的。 可没有。 村里人嘴上客气,背地里都把元家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玩笑,说到莲娘没了,唏嘘,还非得跟一句:说不准真是跟人跑了,谁知道呢。 家里长辈刻薄的,更是叫自家男娃看到元春就绕道走。 元父生气,但也被这些人磨得没了脾气——是他没出息才让莲娘到郡城里卖刺绣,不然也不会出事,他对不住莲娘,更对住元春。 既然名声坏了,那就拿钱补上,嫁妆给的多,自是有人愿意求亲的,他已经对不住莲娘了,若是阿岁嫁不出去,以后百年,他如何敢见莲娘?莲娘泉下有知,又如何心安? 要说莲娘的事,当初还是从大伯娘嘴里传出的风声 7. 恶有报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这日,元家香喷喷吃鸡,王家却鸡飞狗跳—— 王嫂、麻嫂做了亏心事,跌了一跤不敢张扬,相互搀扶着回了家。 日子到傍晚,王嫂都以为不过是摔了一跤,用手揉两下便去做饭了,谁知第二日愣是没起来,眼睛一睁一闭再一睁,脚肿得老高,根本下不来床,只能躺在床上“哎哟哟”地叫唤。 可她一叫唤,男人和公爹先不干了,不就跌了一跤嘛,哪那么金贵?他们整日干活,摔了不知多少,也没出什么事,况且他们急等着吃食去镇上干活呢,耽误了时间,管事的不待见,白跑一趟不说,半个月生计就没了。 公爹催男人急,王嫂没办法,只能唤女儿王玲去做饭。可王玲是个惯会躲懒的,一大早不知跑哪儿玩去了,王嫂吼了两声,无人搭理,只得颤微微下床给男人们做饭,结果还没走到灶屋,踩着路上的苔藓,又是一摔,这回是结结实实起不来了。 男人和公爹又气又无奈,把王嫂架回床上,嘴里骂着婆娘躲懒,随手又翻出许久不用的药油给王嫂涂,话没说两句,就饿着肚子赶去镇上了。 王嫂抹着药油,泪眼汪汪心里苦啊,好容易涂完药,肚子又饿了,咕咕叫着比鸡打鸣还响亮,偏是这时,王玲回来了,手上拿着不知哪来的翻花绳,边走路边翻着玩,还哼歌,看着是美滋滋的。 王嫂火冒三丈,把女儿叫到床前,拧着耳朵就骂:“你这好吃懒做的,大清早的,又跑哪儿野去了!” 王玲捂着耳朵喊起来:“娘!我疼!” “你还知道疼?你娘我还没说疼呢!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 “谁让您没事跑到元家看热闹?跌倒了怨谁?”王玲不服气,“麻嫂也没摔成这样。” “我这是为了谁啊!你个贱蹄子!”王嫂叫她这两句话说得心口疼,手上使了劲,像是要把王玲的耳朵给拧下来,“麻家的没事,那是她不长眼摔你娘我身上了!要不是为了不让你去山神庙,到时候死在山里,我至于这么跑上跑下嘛?还敢说不中听的,我这心全让你喂狗了!” 王玲被她娘拽得生疼,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疼得不行了,手上一使劲,直接给王嫂推个跟头,摔到床角! 王嫂于是大哭起来,嚷嚷着:“你个讨债鬼!嫁了算了!嫁了算了!干脆嫁进山里死了算了,省得给我添晦气!” 王玲也气,喊完:“死就死!”人就又跑没了。 王嫂是个窝里横的,平日村里闲说时,不怎么见到她开口,但左邻右舍却听了不少,有时候光听“嗷”一嗓子,便知又是王家那媳妇在叫魂,起初当热闹听,还有人捏着兰花指学,后来日子久了,就跟听石子掉进湖里,“噗通”一声,算了—— 又一日大早,元春去小石河边洗衣裳。 出门前,她特意从萝筐里翻出江酌的袍子带去洗,那衣袍沾了血,闻着不好,洗到河里也遭人嫌,于是元春早早出门,挑了个僻静位置,就为了洗这衣裳。 这袍子料子金贵,元春没舍得用棒槌,直接手洗的,好容易血污洗净,太阳出来了。东边明晃晃的日光洒在衣衫上,隐隐有丝线在发光。 元春没见过这样好的料子,抖了抖,立起来对着日光看,上头的花纹似是用了金线,熠熠生辉,摸起来细软柔滑。衣衫很长,她这般举着只能瞧清半个纹案,元春没见过,只晓得它有四个爪子。 看了半晌,除了金贵,元春再看不出其他,洗完后搁进盆里,和一堆粗布衣裳一块儿,顿时相形见绌,还好当初没嫌晦气给扔了,这衣裳拿到镇上卖,怕是能卖到十两银子。元春叠吧叠吧,把它塞在最下头,免得叫人看去了,做完这些才开始洗她和阿爹的衣裳。 只这日她洗了许久,迟迟不见香椿来,还以为她今日不洗衣裳,谁知洗到最后,香椿抱着水盆姗姗来迟,脚步微乱,很是着急,但眼睛亮亮的,似有什么高兴事。 果然,还没走近呢,香椿一瞧见元春的身影便迫不及待道:“我在大榕树下听人说嘴,险些把衣裳给忘了。” 不是第一回了,元春见怪不怪,点头的同时往旁边挪了位置:“那快洗吧。” 香椿一口气憋在心里上不来下不去:“你可真没意思!”骂完,才发现元春在偷笑,这人故意的! “好啊,现在连你也敢捉弄我。” “难道我不问,你便不说了?” 香椿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她,半晌憋出一个字:“说!” 元春笑得更欢了。 “哪有你这样的,帮我洗一半!”香椿捞起几件衣裳扔进元春盆里,支使她帮忙,嘴上没个歇息的时候,“我这么着急是为了谁,你个没良心的。” 元春听出话中意:“跟我有干系?” 香椿皱了皱鼻子,轻哼一声:“王嫂不是在你家门口跌了一跤嘛?”她说着,故意停顿了下,瞧元春是不是听得仔细,卖了个关子才说,“躺下了!” “啊?” 竟这般严重。 香椿就知道元春不知道,要不是她,元春连王嫂摔跤都不晓得,这人就不是个喜欢听人说嘴的,于是她愈发兴致勃勃,讲得细致:“王嫂躺下了,王玲又爱躲懒,他家现在连个做饭的都没有,这两日王嫂是逮着闲就拿王玲开骂,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香椿嗤笑一声,就差抚掌:“叫上门说亲的媒婆听见了!” 元春不明白,做娘的骂女儿,还怕人听了? 下一秒,就听香椿道:“那媒婆听见了王玲要祭山神!” 难怪! 这虽然不是甚不光彩的事,但祭山神的姑娘怎么能说亲呢? 如何也得等三年之期过去。 “为了给王玲说亲,王嫂根本没提这事,那人又是外村的……我说上王家说亲的人怎这般多,他家可是村里出了名的穷。” 王玲和香椿一个年纪,都是今年说亲事,这弄起来,简直像打擂台,毕竟是一个村的,要成亲的好人家就那么些,不是娶你闺女,就是娶她姑娘,大家条件又差不多,许家殷实些,王家长得俏——十三四岁的姑娘刚长开,谁好看还说不清呢,一回有个媒娘子说话不中听,秃噜了句王玲镇上长的,娇俏些,可把许嫂和香椿气坏了,至此两家便有些不对付。后来,许嫂听说王家要的聘礼高,腰杆直了不少,成日同人说,落水狗回来的,眼睛还敢长在头顶上,不睁眼的好好瞧瞧,到底是谁在卖女儿。 “后来呢?” “后来?哪还有后来!当然是吹了。”香椿说到这,简直是神清气爽,一方面替自己神清,一方面替元春气爽,“你晓得那家人应承了王家多少聘礼钱吗?十两!王家也真敢要,气得那媒娘子一路走一路骂。” 元春也跟着倒吸一口凉气,王家确实不厚道:“那王嫂怎么说?就这般算了?” “怎可能!”香椿心道终于讲到精彩的了,“那媒娘子一走,王嫂指定是要追的,王大娘没了,他家就她一个婆娘,总不可能让王玲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追着人媒婆跑,名声还要不要了?可这是十两银子啊,王嫂就是拿命也得追,这一追,又是一跤!” 元春听到这儿,都不知该不该心疼王嫂,只得叹了一声。 谁知香椿说:“还不算完呢,精彩的还在后头!” < 8. 扉宇间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元春的烧酒还提在手上没放下,外头就吵起来了。 她匆匆放下出去,甚至没注意到小柴房的窗子推开了半扇。 “你有今天,分明是罪有应得!” 元春刚开门,兜头便听到这句。 人群里,有人骂张大夫绝情,也有知道内情的骂王家活该,王嫂在和张奶奶对骂。 忽然,香椿从人群里钻到元春旁边,大声道:“好了,现在元家也到了,王嫂不如把方才那话原原本本再说一次!” 吵闹的人群稍稍安静了些,大家把目光移了过来。王嫂也平了嘴角,对上元春,她那冒着火光的三角眼灰溜溜缩了回来,整个人成了哑炮。 “说啊,方才说得起劲,怎么一到元家就成哑巴了?”香椿叉腰瞪王嫂,大家也看着。 原来王嫂在张家闹了半日,见张大夫打定了主意不治,忽然反口——她知张家和元家关系不错,便说那日是元春害她跌倒的,说她现在这般,是元春和张大夫联合起来想害她的命。 这话一说,刚好叫赶来凑热闹的香椿听着了,香椿当即不干,说王嫂摔倒那会儿,元春还在张家呢。 王嫂一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还说不是?证人就在这里。” 香椿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说不清了,死拽着王嫂到元家对峙。 “谁能证明当时元春不在?我来敲门那会儿,元家可是开着门的,家里要是没人,谁会大剌剌开着门?”元家丢钱那事,王嫂有所耳闻,知道自那以后,村里有了家中无人会落锁的习惯。 香椿又急又气,毕竟当时他们来,元春不在也确实没关门,从张家回来的路上更没遇着什么人。 元春眼睫微垂,想起什么,忽然一砸拳心:“谁说我家没人?我家有人的!前几日我在草垛边捡着个重伤的小郎君,如今都还在,也是因为他在家,才没锁门。而且我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了许家,香椿可以作证我是打西边回来的。” 江酌靠在窗边,没什么神色,任由后背的伤被压出痛感,眼神空空,思绪轻飘地想起几日前,这农家女匆匆从外头赶回来,左手提着枣篮,右手抓着鸡,手里的东西都没放下,就在柴房门外偷看他,懊恼地说了一长串因为家里有人,所以才没关门的急切话。 这是第二次了。 “我家有人”,这话多稀奇,小时候在江家仰人鼻息,长大些被送去庄家寄人篱下,父亲厌弃他,姨母憎恶他,多的是人希望他从没来过这世上,听的最多的便是“江酌不在,寻他作甚”。 相似的话,一扉之隔,天差地别。 江酌无端觉得有些刺耳,曲指把窗关上。 只外头依旧吵得火热。 王嫂哼道:“你家前些个因为留宿路人,被偷了半贯钱,怎可能放心把一个外人单独留在家中?” 确实不合理,想当初那事一出,村里人都怕丢钱的事轮到自己身上,别说出门,便是出去遛弯,钥匙也得别在裤腰带上,何况被偷钱的元家? 元春徐徐缓缓:“这般说来,王嫂是认为那小郎君另有所图?”她循循反问,“那样岂不是更能证明江小郎君同我不是一伙儿的,这样正好,请他出来证明一二吧。” 王嫂提了口气,刚想答应,却被自家男人扯了胳膊。 她正兴头上呢,烦躁地挥开,准备把男人也骂上几句,却见男人欲言又止地摇了摇头,也是缓了这一瞬,王嫂反应过来——如何能请出来证明?偷鸡摸狗的事,只能做不能说,那人是傻子才会承认,况且他如今还靠元家养着,出来证明?出来帮元家说话还差不多。 元春把江酌捡回来的事,村里都知道,有心打听的,听过元春那番说辞,喜欢听人说嘴的,平时张奶奶和香椿也帮着解释,所以这会儿听元春说来只觉得有理有据,光明磊落——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也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众人都听说那位小后生伤得不轻,床都下不了,偷了钱跑不远,又能藏到哪去?不如安心养伤。大家想明白其中关窍,觉得元春做得没问题。 话口一时到了王嫂这儿,大家看了过去,想听听她怎么说——毕竟方才在张家,王嫂左一个品行不端,右一个不检点的,说话难听又口说无凭。 “他们都是你的人,肯定帮你说话了。”王嫂有些心虚,抢着说话,当作没听见人群中那些人嚷的,把小郎君叫出来问问便真相大白了。 元春也没真想叫江酌出来,只道:“王嫂说我害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害你?” 王嫂的眼里透着一丝精明,得意道:“还能为什么?你跟张家联合起来,不就是想为当初那事出气?别以为我不知道。” 元春却歪了歪头,正色道:“王嫂的意思是,当初讹张家的事,确实是你们做的了?” 当初张大夫赔了银子,把人赶走后,和张嫂一道上王家讨过公道,结果王嫂往自家门前一坐,撒泼打滚就说张家血口喷人,说张家逼她发毒誓,要是干了这事定遭天谴,当场被雷劈死,说完不算,还要拿头撞墙,怀里抱着她那七岁的小儿子怆嚷着:“是张家的今天要逼死你老母。” 张大夫是个读书人,张嫂也是文静性子,叫王嫂那张嘴说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最后不了了之。 按理说这事过了一年多,若张家怀疑王家、真想报复,怎会等到这时,而且本就是几个人捕风捉影的事,王嫂发誓后,张家就没对外说过什么,这会儿王嫂自己提起,反倒心虚。 乡亲们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目光簌簌看向王嫂——当初那事险些闹到官府去,张家还赔了二两银子,张家媳妇后来没了,也是叫这事气出的病。 王嫂大惊失色,一旁的王叔也慌了,本想故技重施讨些药钱,怎的反倒把自己绕进去了!王叔矢口否认:“你混说!这跟我们可没关系!你若不信,我可以当着全村人的面发毒誓!” 元春才不听他们发誓:“既然没关系,当初便是张家误会了你们,心虚的该是张家,王嫂怎会认为是我和张大夫要联合起来害你?该你们讨公道才是啊。” “这……” 王叔和王嫂叫元春这话惊出一身冷汗,一时间说不出好歹。 众人看他们的神色却变了,第一次发誓,还可以说天大冤枉,可每次提起,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发誓,可信度就大大降低了。况且村里人信山神老爷,王家的这么不虔心,难怪做不成生意。 元春也没执着,知道大家有了判断,继续道:“再者,王嫂伤至如此,也不是因为在我家摔的吧。” 大家如梦方醒——对啊!王嫂摔成这样,分明是因为她去追媒娘子,自己把自己摔成这样的!怎能全赖元家? “再说了,我若想害你,不可能在自家门前白白给人话柄。”元春有条有理、一丝不乱,也是这会儿才反问,“王嫂问我为何害你,我倒要问问王嫂,那日我没在家,您进去做什么?” 元春几句话,叫所有人质疑的眼光投向了王家,方才还帮腔王家的,早已经没了话音——元家只有一个病秧子、 9. 阳春面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今日这事一出,足够村里热闹一阵了。 当然,最精彩的,要数元春提的条件。 十两银子,那是媒娘子许诺王家的聘礼钱,莫说王家穷、王嫂抠、见识短,村里不论谁家成亲,都舍不得拿这般多聘礼,可见对方是个殷实人家,也看重这个儿子、儿媳。王嫂若是答应,王玲嫁过去定是享福的,但王嫂想不明白,她只看得到眼前。 若是给了元春十两银,那她这个女儿就白嫁了,毕竟祭山神的姑娘又不是不回来,也总是有人家愿意要的,王嫂不可能答应,就像许嫂说的,看看是谁在卖女儿。 至于让王栓叫元父干爹,更不可能了。村里人都把男娃当金豆子,自家疼着、爱着还来不及,怎可能舍得让去喊别人爹?这在村里都是些寡妇娘才能做出来的事。 后来大家说起来,都觉得元春这话骂得狠,同咒王栓早没了爹没甚区别,村里骂仗的话也因为元春这番,多了好些。 重说那日。 王嫂脸色皂白红青,推开王叔的手,自己往前走了几步,甚至顾不得脚疼,是只想揪着元春的头发把元家祖宗十八代骂个遍。 张奶奶提着扫帚,见这悍妇开口第一句不干净,直接往人身上招呼,吓得王嫂往王叔身上跳,这一来,又是热闹一桩,说的是王家媳妇青天白日不要脸,贴着自家男人不害臊。 别说对王嫂一身伤手下留情,张奶奶是根本不留手——方才元春那几句话把陈年旧事勾了起来,也更印证了那时的事就是王家的主意,于是张奶奶动手时,是用了力气的,像是要把当初受的委屈全都讨回来。 周围的人全在看热闹,根本没人帮她,更没人替她做主,王家见寡不敌众,灰溜溜跑了。 “走!赶紧走!再不走,等会儿把你腿打断!”香椿跟在张奶奶身后,见王家的落荒而逃,对着他们的背影拳打脚踢,元春也是生气,握起拳头在空气里挥了挥,义愤填膺的,回头的时候,见张大夫眼睛红了,又连忙转回来。 “他们要是再敢来,告诉奶奶,奶奶的扫帚可不长眼。” “还是张奶奶厉害。”元春看着张奶奶脸上的笑褶,心里暖融融的,元奶奶不疼她,元春所得到的奶奶的爱,都是张奶奶给的。 “我不厉害,你们厉害,要不是你们,还不知道那俩牲口会说出什么话来。”张奶奶高兴,当初那事压在全家人心里——好好的儿媳没了,儿子不喜欢说话,一直闷在心里,连重病患都不敢给人瞧,张奶奶作为家中的长辈,觉得没能护住孩子,肝气郁结也气出了不少病,是直到今日打了王家的两扫帚,才觉得稍微出气。 元春替张奶奶拿扫帚,和香椿一起送张奶奶回家,张奶奶又拿了好些枣子分给她们,让他们拿去甜嘴。 香椿拿着甜枣,一路走一路同元春说话:“我原想替你说话,王家的一句合伙害她,给我吓了个激灵,我慌得没法子才把人带去你家,也幸亏把人带去了,今日才有这些热闹看!” 元春咧了咧嘴,没吭声。 香椿想起方才的事,还觉得兴奋:“没想到你这么厉害,三两句就把王嫂打发了,祭山神、百文钱,王家真是白日做梦呢想那么美,说出来也不嫌害臊,差点没把我气死!”香椿说着,又咬牙切齿起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能想出这么些主意,你是没瞧见王嫂的脸色,恨不得当场把你吃了!不过她气她的,我舒坦了哈哈。” 香椿一路上说个不停:“我娘管着我不让凑热闹、不让骂仗,有时候气急了,还叫我跟你好好学学,说什么性子温顺些好叫婆家喜欢,呸呸呸!今日回去,我定要告诉她你都说了什么,看她以后还拿不拿你同我比了!” 元春手里握着枣没吃,终于插上话了:“好好好,你在外头就是这么说我的是吧。” 香椿捂嘴笑:“那可不,屯田村第二勤快、第二聪明却第一厉害的元阿岁!” “前面的第一名都谁啊?” “当然是我了,这段时日相看人家,我娘日日同媒娘子说‘村里找不出第二个比我家香椿更勤快、更聪明的了’。”她捏着嗓子学许嫂说话,“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眼瞅着我快嫁人了,你的第一名先让我当当……不过你怎不叫那人出来作证?若是他来,王嫂定是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人自然说的是江酌,元春摇摇头,先不说他愿不愿意出来:“怕是也会被王嫂说成一伙的,这事本就同他没干系,况且他身子还没好呢。” “什么啊,这么久都没好,弱不禁风!”她那便宜弟弟生着病都还要滚到泥里玩。 元春想着他那古怪的性子,心虚地说:“是弱了点。” 等再回到家,晌午都过了,元春合上门的瞬间,感觉一口气忽然卸了下来,在门板上靠着,酒窝隐去,没甚笑容了。 只一抬头,方才被她说弱不禁风的人站在小柴房门口,没看她,似是又在晒太阳,元春勉强打起精神:“是方才太吵,把小郎君吵醒了吧。” 江酌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原以为她又会絮絮叨叨一通,却见元春忽然直起身:“小郎君饿了吗?中午吃阳春面如何?”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进了灶屋。 江酌看着她的背影,明明又笑起来了,却好似并不开心。 元春熟练地擀了面条,猪油热锅,把从自家菜地摘的小葱切成段,分葱白和葱青分别下锅,没一会儿,葱油的味道飘了出来。剔除姜黄的葱梗,盐水打底,等汤底沸腾后,加入擀好的面条,待整个锅子冒出白色气泡,一碗色香味俱全的阳春面就做好了—— 元春把面端出来,见江酌还在晒太阳,便直接在院子里架起了桌子:“郎君,面好了。” 元春本不抱什么期望,毕竟这可是个连鸡汤端到面前,都懒得吃的人,可今日,他却在她对面坐下了。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同桌吃饭,江酌方坐下,略略低头的功夫,看到了她被烫红的指头。 元春不在意,捏着筷子坐在江酌对面,全神贯注地等着他吃面:“郎君快尝尝。” 江酌看了眼面前的阳春面,里头还躺着个漂亮的荷包蛋,再看元春的,只有一份寡淡的面条,筷子翻动,热气顿时蒸腾上来,模糊了她的视线——他原是不想吃的,但农家女坐在对面,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有很多话要说,于是他敛了敛眸,往嘴里送了一小口。 味道竟还可以。 影影绰绰里,对面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眼尾露出眼熟的笑,犹豫了片刻,才开口:“……今日外头这么吵,郎君可有听到什么?” 江酌垂眸不说话,元春抿了唇,试探:“那小郎君可不可以不告诉我阿爹?” 对面的人还是没说话,元春等了又等,偷偷叹了口气,她早该知道他个古怪的人。 “不喜欢吃鸡蛋。”江酌的筷子点在碗沿,突然开口。 被嫌弃了。 元春突然坐直,在心里“啊”了一声,这是,答应了? 把碗递过去:“我喜欢吃鸡蛋!” 洗碗的时候,元春忍不住偷看了江酌一眼,小郎君还在晒太阳呢,今日晴光好,落在他身上,暖绒绒的一层,发丝晕着金晖,他其实还 10. 斗重天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山道上。 今夜风萧。 江酌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垂眸看着下面。 原本应该安静的山道如今人影憧憧,火光连片,像是地上的银河星海。 这是送往渭城的赈灾物资。 渭城今年蝗灾严重,千里赤地,颗粒无收。 御史中丞江霁奉命筹备粮草,运往北方。 江酌看底下车马不停,明明风大迷眼,车马川流不息,他却一眼瞧出不对来——他先前在平阳负责押运辎重,这车辙瞧着太浅,重量不对。 夜深不明,静静流淌着月色。 定睛再一看,树上已经空了,只剩下两只寒鸦嘲哳。 啼叫声中,队伍中间有两辆马车乱了阵脚,侧翻摔倒,随着风,棉絮飘出十里纸屑。 督行的小旗发现不对,立马倒回来看,这一看,眉头都皱起来了,一路上前连续划破了几辆马车。短短半炷香,整个山道像是下了一场大雪,小旗顶着雪白的风快马往回赶。 江酌见他们已然发现,抽身离开,却在风萧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说起来,两人不过数月未见,如今却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到最后,还是来人先开口:“果然是你。”他手里握着的薄刃是江酌贴身携带的,他那儿也有一把。 江酌看着他:“庄文冲?我记得姨父说让你到江南去。” “怎么,如今连你也要管教我吗?太、子、殿、下。” 这话一说,又是一静。 十年前,江家把江酌送到平阳,上到主母,下到婢子皆对他嗤之以鼻,原因无他,都知晓江酌是江霁和艺技的私生子。 那时的庄家还是书香门第,先皇后、当今圣上的生母便是出自庄家,庄家长房的小女儿庄越清也是在京中颇有才情的佳人,与江霁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少有婚约,江霁到庄家下聘时,放了满城的天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之类的词,仿若就是为两人而生。 可当初有多郎情妾意,把江酌送来时,便有多遭人恶嫌。 江家这番作为,不过是欺庄越清早逝,欺庄家没落,只剩庄段这个二房戍守边疆。庄二夫人曾经不止一次要把江酌送回去,可得到的回答不过是:出身低贱,江酌已过继到庄越清名下。 江酌在平阳待了多久,便遭人嫌了多久,是直到半月前,一直不闻不问的京城忽然来了人,庄二夫人满腔的抱怨跟着步子正要漫出口,却见府门外旌旗蔽空、浩浩荡荡——来人不是江霁,是个太监,拿腔拿调的,却说要接太子回宫。 其中细节,来使并未对庄家人细说,只是把江酌请了出去,再回来,江酌便说要走。 直到经幡离去,庄家人才恍惚,江酌非但不是私生子,行止有失的也不是江大人。 江酌依旧是淡淡:“姨父为你在江南铺了路,比你现在会好很多。” 他说“现在”的时候顿了顿,让庄文冲觉得是在嘲笑——他如今确实不过是个运送辎重的小旗,而且这批辎重出了纰漏,发现的人还是江酌。 庄文冲羞红了脖子,他的手攥起来,青筋暴起,忍了再忍,最后提起江酌的衣领,把人抵在树上——江酌的后背还有伤,但他一声不吭,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 “是啊,谁有你厉害,皇上无子,秦王又是宗亲所出,除了他们,整个大梁唯有你配姓李,你一入京城,便是太子,怎么?算算时日,你如今不该是在尚书房受崔太傅指教吗?怎么也在这荒郊野岭?”庄文冲明明在嘲讽,自己却咬牙切齿。 十年前,他到平阳,流言颇多,庄家上下无一待见他,唯独面前此人愿意同他说几句话——庄文冲是庄段和外室所生,外室死后,庄段将人接到府上,可家中除了他,其他孩子都是正室所出,庄文冲颇受排挤,直到遇见了江酌。 江酌至今还记得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你就是那个私生子啊。”江酌没说话,庄文冲笑着继续道,“长得怪俊的,难怪江大人会喜欢。” 江酌知道这个喜欢,说的不是他,而是把他生下来的艺技月奴,庄文冲说完这句,又回过头来问他:“可既然喜欢,为什么把你送来平阳呢?” 江酌面无表情的垂眸看向他,淡声反问:“是啊,为什么呢?” “你!” 江酌反手推开他,错身走了:“我若是你,便去江南。” 庄文冲回头,怒目而视着他的背影,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等人走出了十步远,才发现自己的钱袋不知何时落在了他的手上—— 江酌没回头:“这些钱先借我。” 庄文冲冷嗤一声:“太子还要借钱。” “我在你家院子靠北的柿子树下埋了一坛银子,要是还不上,你就挖出来。” 庄文冲看着那人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气息翻涌,握紧的拳头又松,最后低声:“当初是谁说的攒来娶媳妇……” 江酌没听到,却看着钱袋子,轻声说了句:“再攒吧。” 遥相呼应。 - 夜色渐渐深了,元春洗完脚出来倒水,总觉得夜色里多了些什么动静,她警觉地四处张望,下意识觉得声音是从外头发出来的。 外头? 元春放下木盆,悄悄凑过去,心里越想越慌,怕不是那位小郎君出了什么事—— 这念头一定,元春当即要敲门。 江酌坐在屋顶上,看着下面一小团人猫着步子往柴房去,又竖着耳朵偷听了半晌,半握起拳敲门,却又要敲不敲。 他冷漠地看着那个 11. 布衣隐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江酌弯下腰把东西捡起来。 元春往身上摸,才发现荷包掉了,双手接过:“……谢谢。”应当是她转身太急,叫门框蹭掉了。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元春有些不好意思,脚尖下意识蹭了蹭地上的土,“阿爹把窗纸买回来了,等明日光景好些,就给郎君换上,到时郎君也可以睡个好觉。” 江酌在她这番话里抬头看了眼月亮——月亮已经没有了,天阴蒙蒙的,雾色浓稠,像是要下雨。 方才梦里也下雨了。 大雨潇晦滂沱,砸落在檐下的胖肚鱼缸里,刚冒头的红梅杂沉雪地,寒风浸着人骨,吹乱了烛灯。 侍女抱着两岁的他匆匆跑过连廊,一阵穿堂风过,灯笼熄灭。夜色更暗了,只有一地冷白的雪散着光。她跑到家主阁前,叩了门,跪地俯首:“大人,小少爷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嬷嬷们不给用药。” 话音刚落,后头跟上来几个粗壮的嬷嬷,见她已然把事情告到家主那儿,并未争辩,只是噤了声。 外头静悄悄的,侍女跪在那处,因为焦急,心口热得厉害,在腊月里吐出冷雾。怀里的孩子烫成了火球,小小一团蜷缩在她怀里,攥着衣襟,躲避着风雪侵袭。天太冷了,别说孩子,连大人都受不住,何况他还病着。可奇异的,小少爷并没有哭,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微微皱眉,似乎是不懂自己正面临什么处境。 侍女是新来的,却还是忍不住心疼,这么粉雕玉琢的孩子,就算是艺技所出,也是家中独子,不该被这样对待。 “几日了?”许久,里头才传出声音。 侍女欣喜,瞪了一眼身边的嬷嬷们:“回大人,已有一天一夜了,小少爷年岁尚小,若是再不用药,只怕有性命之虞……” 她还没说完,里头一句话,像是从头到脚给她泼了一桶冷水:“那就埋了吧。” “——大人!!” 后头的话还未说,身边的嬷嬷一个上前捂住她的嘴,一个把江酌抱走,雪色的青石板上被拖出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影。风卷了又卷,来路的脚印渐渐淡去,一场混乱跟着冬雪簌簌而来,又在三言两语后被大雨埋得悄无声际。 下雨了好,大雨一过,什么痕迹都能掩埋。 江霁给了他一个单字,隐。 画面一转,到了平阳,也是个雨天。 平阳在北境,一年到头极少下雨,那日却是倾盆。 太监吊着嗓子,在瀑雨里说话:“奴才福海,是皇上身边的近侍,专程来接公子回宫。” 江酌看到马槽被雨水填满,溅出些许浑浊的水花:“福公公。” “公子抬举。奴才知公子定是满心疑问,但其中种种,只有圣上能解答。” 他拱了拱手,却单刀直入,没有一句解释,却认定江酌一定会跟他走。可他不知,江酌最想问的不必圣上来答:“我爹……”他顿了顿,抓上栏杆,不知是雨打白了指骨,还是旁的,“知道吗?” 福海弯着腰,让人瞧不清他的面色,态度恭敬。 他说:“江大人知道的。” 江酌看了面前的山楂糕一眼,递到元春面前。 元春读懂了他的意思,摆手:“郎君把鸡蛋让给我,我吃得很饱,今日晚膳吃了个鸡腿,现下肚子还是圆的,郎君自己吃吧。”她转移话题,“郎君方才是睡了吗?我来敲门没人应。” “出去了一趟。”他实话实说。 元春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他是在撒谎——且不说小郎君身子还未好,对村子也人生地不熟,怎可能出去?他的头发有些乱,起初她以为是爬墙爬的,但仔细一看才发觉应当是睡出来的。难怪想去看月亮,原是做噩梦想家了…… 元春当他是不好意思,又在逞强,便说:“那刚好,散步消食,肚子肯定饿了。” 江酌不置可否地看了她一眼。 元春体贴的拿起其中一块,分成了两半:“咱们一人一半。” 江酌睨她,终是接过。 元春开心极了,率先咬一口:“别看它叫山楂糕,里头放了红糖的,可甜了,剩的一块,郎君留着放在床边,若是夜里觉得饿,正好可以解馋。”说着,后知后觉江酌应当不是馋嘴的人,又说,“甜甜嘴也好,我阿娘说,睡前吃点甜的,会做好梦。” 山楂糕被她咬出一个月弯,同她眼眉似的,圆润的杏眼眯起来,眼尾流出来的都是满足,像是好吃极了,江酌收回余光,下意识咬了口——并不好吃,也不新鲜,很奇怪的味道。 但他没说,因为元春一直盯着他看,夜色遮不住她的眼眸明亮,更遮不住她的笑意浅浅。 有什么好笑的? 江酌移开目光,安静地吃,屋檐底下搁着三五簸箕,其中三个破了口子,又用别的竹片补上,成色不一,不知道是因为勤俭还是别的—— 他吃完半块,把剩下的还她:“不必。”在元春还想说什么时,道,“容易遭老鼠。” 元春一怔,失声道:“柴房里有老鼠吗!” 江酌没答,往后一退,柴房的门因此开了半扇。 元春最怕老鼠了,见江酌往里进,声音直打颤:“郎君不怕吗?” < 12. 石磨台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元春再醒来,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昨日落了雨,连累清晨雾漉漉的,她抓了把杂粮米,熬了锅热气腾腾的杂粮粥,又在菜地里割些韭菜,切碎,淋上热油,刷在擀好的面饼上,太阳跃出屋顶的功夫,煎出几个外焦里嫩的葱油饼。 元父起床后,直奔灶屋去了,饼子刚好,烫得手心热乎,就着锅里还冒着泡的杂粮粥,吃得薄汗一身,三两口解决了早餐后,一身秋衫扛着锄头下地去了。 秋收之后,紧接着就要播种,播之前要翻一遍地,只今儿个爹是去地里烧稻杆的,这事不用元春,她索性在家忙豆腐生意—— 农忙过后,一切松快多了,家家户户有了收成,就连刚会走路的奶娃娃,手里也能拿一两枚铜板,元春便开始零零散散做些豆腐。村里人都知道元家的习惯,忙的时候也顾不上吃豆腐。 元春估摸着确实好几日没开张了,要不做两板? 她边往盆里加豆子边想,万一卖不掉还能留着自家吃,天气凉快,不怕放,况且家里多了人,不用担心吃不完。 打算清楚,元春干活有劲。 也是这时,江酌起来了,从没关上的房门看去,元春正挽着袖子在院儿里忙活,襻膊挽起长袖,露出一小截手臂,看起来很干练。 清凉凉的早晨,元春忙得火热,做了早饭、扫了院子、喂了牲畜,额头已是一层浮汗,而后又是做豆腐,烧热水、泡豆子、磨豆子,偶一抬头,脸上粉扑扑的。 元春自顾自忙了会儿,总感觉有人在看自己,于是用手背擦了下鼻子,正抬头,没看着,歪了歪脑袋去找江酌的视线,笑起来:“郎君起来了?” 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江酌自然不应。 元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今日煮了杂粮粥和葱油饼,小郎君要吃点吗?” 江酌看到她把袖子扎起来,原是要回去的,可她根本不等他答,转身进了厨房,听动静,已经麻利地在盛粥了,江酌本不想吃的,正准备把门带上,只不知怎么,忽然想起那日她捂着耳朵对自己一通数落,再不吃,今夜可能又得来敲一次门。 “……” 能把人烦死。 元春没听到声响,从灶屋探头,问他:“杂粮粥?” “……嗯。” 元春支了桌子,把江酌安顿好,做完这些,继续磨豆子。 两人各做各的,没人说话,昨夜下了雨,今日连麻雀也不来了,静悄悄的,可元春不觉得无聊——她羡慕香椿有弟弟,两人虽然从小打到大,香椿还被气哭过好几次,但有伴,能说话,出了事能有个商量。 平日干活,隔着围墙听到外头有热闹,元春也羡慕。 从前她以为自己是向往有人能说话,今日才发现不是——原来,不说话也可以,安静地待着,知道还有人在就会舒服。 磨好的浆倒进热汤里稀释搅拌成“豆浆”后,用布袋装起来,碾玉米似的把里头的豆渣滤掉,工序枯燥繁琐,却是做豆腐最重要的步骤,之后还要煮浆,点兑。做豆腐是门费工夫的手艺,但元春已经很熟练了,有条不紊忙了几个时辰,豆腐基本成型,她用模具把豆腐固定成方体,等着最后的成果。 这个时间刚好可以休息,元春抹了把额上的汗,一看天,竟晌午了。 午饭依旧是吃的杂粮粥和葱油饼,清早,爹去地里,元春把大部分的饼子给爹装走了,如今只剩下三个。 她一个人吃定是够的,只如今家里还多了个江酌,于是元春又蒸了个鸡蛋羹,上头还撒了些今早剩下的葱花做点缀。 揭开锅盖,蒸汽散去,澄黄色的蛋羹从中间显露出来,在热气浮动间,看起来轻软嫩滑,元春用筷子戳了蛋面,熟得正好,吹弹可破,几点零星绿色落在中央,装点得清新爽口。 元春昨夜想完荷包想鸡蛋,迷迷糊糊想起舂子也不喜欢吃鸡蛋,经常偷偷把鸡蛋扔进猪槽里,被发现后,叫他娘追着打了二里地。香椿给他上药时问他为何不喜欢吃鸡蛋,说自己想吃还吃不着。舂子就说蛋黄吃起来发干,卡喉咙。 这话说完,香椿也把舂子骂了一通,却在第二天起来,把水煮蛋换成了蒸蛋羹。 那手艺还是元春教的,吃起来确实别有一番滋味。 元春仔细想了一番,觉得小郎君应当也是这般,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格外满意,于是便让这道鸡蛋羹上了桌。 只江酌并不睬她。 元春三请四请:“鸡蛋羹得趁热才好吃,放久就坏了。” “不必。” “专程给小郎君做的。”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反过来也成立。江酌看她和自己说话,眼睛却拐了弯似的看着鸡蛋羹,皱眉:“不喜。” 昨日,江酌同自己说不喜欢吃鸡蛋,元春还以为是借口,是不想直接答应她的请求,才借鸡蛋表达,现在看他皱眉,才发觉他是真的不喜欢吃鸡蛋。 元春托着脸和他对峙,江酌皱眉不应,两人僵持许久。 这哪是不喜欢吃鸡蛋? 分明是很不喜欢吃鸡蛋! 这么好吃的鸡蛋羹都不吃。 元春败下阵来,一勺子挖出一个半圆,一边觉得自己做菜真好吃,一边感叹最近吃鸡蛋的次数上升了,然后又挖一口放进嘴里。 等午饭吃完,豆腐差不多成了,元春切下两大块包好,送去大伯家——前段时日中秋,爹明明白白拜托了大伯娘帮忙说亲的事。今儿送豆腐过去,一来是又开始张罗生意,二来也是在大伯娘面前多晃晃,叫人家别忘了她的事。 元春想着快去快回,走之前同江酌说:“江小郎君,我出去一趟。” 柴房里静悄悄的,没人应,但元春知道他听到了,放心离开。 元春脚程很快,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大伯和大明哥在田里烧稻杆,只有大伯娘在,元春站在门口喊人:“伯娘,家里做了豆腐,给您送来些。” 大伯娘正收拾屋子呢,听到声音一边用围裙擦手一边走出来:“阿岁啊,又开始忙豆腐生意了,留下吃晚饭?” 元春放下豆腐,脸上笑着:“不了,谢谢伯娘,还得摆摊呢,这豆腐您留着吃。” “行。” 元春快快走了,只刚走出没多远,和回来拿锄头的大明哥打了个照面,她一下没认出人,还是元明先同她打了招呼:“阿岁怎么来了?” “大明哥。”元春叫人,这还是大明哥病好后,两人第二次说话,“来送豆腐。” “不留下吃饭?” “还有些事要做。” 元明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饴糖,轻轻抛给她:“不耽误你了,以后有空,常来看看我爹和我娘。” 元春自然是答应。 回家的路上,元春还有些恍然,元明是元家大伯的儿子,也是元春的堂哥,比元春大上三岁,小时候因为贪玩,隆冬的天掉进河里,救上来时快要不行了,高热不断,喂不进药,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后,也是小病不断。 至于什么病,没人清楚,张大夫瞧过,镇上的大夫也瞧过,没甚结论,村里人管这叫傻了。 浑浑噩噩好些年,是前阵子才好起来的。 说起来,元明的傻症好得突然,没有预兆,一夜醒来,无缘无故便好了。但大伯娘很高兴,招呼了元春一家去吃饭。元春还记得那日大明哥同她说了话,喊她拿鸡蛋吃……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元明用正常的声音说话,只不过当时人多,嘈杂,听不清,今日才听清——元明的声音挺好听的,干净轻快,瞧不出一点“傻”的痕迹。 天色不早了,元春摇摇头,把元明忘在脑后,支开桌子,摆上豆腐,院门开好,挂上牌子,等了会儿,便有人探头—— “老远就闻到味儿了!” “顺路来看一眼,还真让我等着了!” < 13. 七文钱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元春闭眼躺了会儿,还是没忍住,又把荷包摸出来,上下摇晃。 并不会响,也没甚特别的,荷包还是昨天的荷包,装的也并非今日挣来的银两——七枚铜板而已,全系傍晚江酌捡起来放在石墨台边上的。 元春看了一会儿,莫名开心,就这么把荷包攥在手里,扯好被子,睡着了。 与此同时,元春房间的屋顶上,江酌正坐在房脊上等她睡着,月光洒了满地,连他旧色的衣袍都染了一层霜。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直到子时四刻,听到人清浅的呼吸声,才从房顶离开,沿着今日送饭时走过的路,来到小石河的下游。 江酌站在山下抬头往上望,这里山势并不险峻,却崎岖树多,他往深处走了会儿,才在林密处,寻到了他想找的人。 如果元春也在,就会发现,此处刚巧是她把江酌捡回去的山腰正下,江酌拨开杂草,看到了那具尸体。 死了几日,早已经腐烂发臭,他用脚拨正人的脸,看不出容貌了—— 江酌用脚在这人身上踩了个遍,终于在他腰侧处踩到一个硬物,他蹲下身,把东西拿出来,月光下,此物晶莹圆润,是颗东珠,宫里的东西。 有了收获,江酌不再管这人,沿着来路折返,只是夜深人静如此,他没想过会遇上人—— 江酌借助树影遮挡踪迹,看着那人鬼鬼祟祟往林子里走,随后,用绳子上了吊。 - 一夜过后,村里挨家挨户纷纷扛起锄头下地,元父天不亮便起了,元春给爹包了大肉包子,让爹能带去地里,用早饭时还给水囊装了热水。 元父一一接过,想起昨日江酌提着食盒去田里的场景——身板瘦瘦薄薄的,连跑腿都勉强,于是一脸嫌弃地说:“江小子伤还没好,晌午就不劳他跑了,今个儿吃食装够,省得一会儿饭没吃着,人还跑丢了” 元春深以为然:“我自个儿跑一趟,不让小郎君去了。” 元父摆摆手,拍了拍装肉包的袋子,出门:“够了。” 爹出门了,元春见天色还早,先把豆子泡上,然后背着背篓上了山。 昨日爹给江酌换药的时候,发现他后背的伤又裂开了,她就知道会这样! 那刀口本就深,稍不注意就容易裂开,元春瞧着丢出来的纱布条,血迹深得发黑,心惊不矣,想到下午小郎君还替她送饭去了,更是自责——那夜看他从屋顶跳上下来,就该让爹帮忙看看的。 洗碗时,元春回想起江酌高烧不退那几日便是因为自己粗心,一阵心焦,快快洗完后,打着油灯去了趟张大夫家——张大夫给她开了些止血的药,又说可以吃些马齿苋。起初元春没听懂,但张大夫说就是山道上上绿下红的野菜,元春便知道了。 清早山道上还有雾气,元春提着镰刀往山里走。 如今正是马齿苋长得最好的时候,只走了没一段路,就割了好大一把,往背篓里扔的功夫,肩头一沉,是被人拍了一下,元春转头看,是香椿。 她的声音像小麻雀似的:“正想找你呢,怎么这么大早来摘野菜?” “晚点还要卖豆腐。”元春问她,“你不是跟你阿娘去许家村吃席了吗?” “早回来了,我姥家人多,住不下,我娘也不爱住。” 许嫂从小心气高,到了要嫁人的时候也是左挑右选,硬是拖到了十六七岁,家里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成亲了。大嫂和弟妹表面不说什么,但总爱给她脸色瞧,明明是在自己家,却弄得跟寄人篱下似的。后来成了亲,许嫂就不爱跟娘家人来往,侄子满月也不去看,昨儿个是因为有白事才勉为其难回去。 香椿解释了两句,迫不及待道:“别说我了,你猜昨日回来,我瞧见啥了?” 元春猜不到,摇摇头,只知道能让香椿这么兴奋,定是村里又有新热闹。 “那日我不是同你说,除了王嫂,麻嫂也到你家去了吗?” 元春一愣,脱口问:“麻嫂的腿也断了?” “……那倒没有——”香椿语气里带了点遗憾,“那日从你家灰溜溜回去后,王嫂疼得不行,一个劲叫唤着让王叔带她去镇上看病,可镇上路远,人走都嫌累,何况还要带着受伤的王嫂——王叔跟村里干惯了农活的男人可比不了,根本背不动。” 王玲躲懒的功夫,说到底,就是随了他爹——王叔不是常年干农活的庄稼汉,身子骨一般,从小就是个喜欢躲懒的,但人懒却脑子活,整日喜欢琢磨些做生意、发大财的事。如今这回就是,王嫂断了腿,王叔背不动,于是便想着借个推粮食的板车,背不动,那就借用工具嘛。 这借来借去,就借到了麻嫂头上。 “麻嫂虽然不大乐意,但这事多多少少同她有些干系,便是再不乐意,也得捏着鼻子借。”香椿说得乐呵,“可巧便巧在这儿,昨儿张员外放粮,各家各户都要去郡城里把粮食背回来!” 剩下的元春大抵能猜到些,无非就是麻家的怨麻嫂把板车借给了王嫂,弄得家里只能靠人去背粮食,那可辛苦,郡城的路比镇子远多了。 结果香椿说:“不止呢!背粮食就算了,可前夜下了场大雨,路上滑得很,麻家的去背粮食,半路摔了一跤,布袋子叫石头划破了,白花花的粮食洒了半袋,这可要了麻家的命!” 元春听到洒了半袋粮食,脑中一片空白——只有种田的人才知道半袋粮食有多珍贵,何况屯田村大多人家的地都卖给了张员外。三年前,□□,为了有钱买粮食,村民们只得把土地卖给员外们——定安郡内有两大地主,一个姓赵,一个姓张。 这两大地主老爷为了“第一”的头衔,大打擂台,争着买村民的地,价钱也还算公道,可饥荒过去,村民们又想种地,没钱买不说,还得花钱租自家的地。元春先前说的,张员外比赵员外好些,便是因为张员外四六分账而赵员外是三七分,可不论是四六还是三七,粮食总是不够吃的,村民们只得又向地主买粮,而昨日麻家去背的,自然是花钱买的粮食,这如何能不叫人心疼? “麻嫂巴巴去村口等麻家的回来,却叫她男人从村头骂到了村尾。”麻嫂家就住在村尾,和元春家一个东一个西。香椿看她不知情的模样,“看来你昨日生意红火,竟是没听着,搁你家门前骂了一路呢。” 香椿觉 14. 小石河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元春坐在长板凳上出神,两条腿一晃一晃的,她同香椿说“好啊”不是因为同她关系好,知道她是好意,宽慰她不必在意,而是因为她想嫁人了,很想,比隔着围墙听到许嫂跟媒娘子介绍自家瓦片时还想。 村里的闲话太多,听得多了,元春有时候也会觉得累,知道自己管不过来,她可以报官一回,报官两回,回回都报官,可报官后他们便不说了吗? 答案她自己也知道,可她想不到其他办法。元春思来想去,宽慰自己,成亲就好了,成亲了,他们就不会说自己是因为娘亲才嫁不出去,不会说她可怜,爹也不用跟着自责难过了。 快点成亲吧。 元春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昨日送去的豆腐是不是太轻,一会儿又想上次送的糖酒是不是不够重,让大伯娘把她忘了,昨日她该直白些,大伯娘也在,怎么没想着问问她成亲的事呢…… 忽然,后头一声清越的声响:“水沸了。” 元春一惊,立马回神,锅里还煮着豆腐呢!险些要糊了:“知道啦!谢谢郎君!” 江酌回了柴房。 元春捋了捋围裙站好,继续起身煮豆腐,一拍自己的脑袋——想什么呢,哪有姑娘家催着人帮忙琢磨婚事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不许想了! 日子晃晃悠悠到了下午,元春将做好的豆腐摆上,推开院门一会儿的功夫,院里便又陆陆续续来了人,瞧着比昨日更多。 元春有些纳闷,按理昨日买了豆腐,今日便不会来买了,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哪有日日都吃的。 “给我来十文的。” “我要八文,我家里人少些。” “给我也来八文。” …… 元春一边收钱,一边切豆腐,明明人多,却一丝不乱,下手很稳。有的人是一忙就乱,元春却相反,她是个闲不住的人,越忙心思越稳,手上有活,能让她变得专注。她切豆腐的手干脆利落,叫人根本看不出她方才在闷闷不乐,明明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却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曾经村里有人来买豆腐,见元春年纪小,就想欺负她占便宜,说明明价钱一样,切的大小却不同—— 按理买豆腐这种事,只要是人手切的,大小总有不一样,看起来大差不差就行了,况且豆腐也不是什么贵价东西,今日你得了大块、他得了小块,明日换过来,这都是常有的事。再或者同你关系亲些,下手时不自觉多给些,这也没什么。 但元春是个例外,她切豆腐的功夫了得,眼睛很准,切出来四四方方的漂亮,眼瞧着一模一样,上了称也分毫不差。当时闹事的人见称是准的,顿时没了二话,还顺带让元春出了把名。 今日元春一身水洗蓝的裙衫,袖子因为干活,半扎起来,看起来好不干练,擦汗的时候胳膊顶过下巴,又继续切下一块,便是年纪比她大上一些的阿姐都不一定比她麻利。 她接过周大娘递来的钱,把豆腐递给她人,人多挤着了,转不开身,周大娘年纪大了,身子不稳重,险些被撞倒,周遭还在惊呼,元春却已经伸出手去把人扶稳了,都是这年攒的经验,眼明心稳手快。 周大娘“劫后余生”同她道谢,元春还笑着,却听,前头买完豆腐的人往外走,悄声一句飘了进来:“没娘的孩子早当家呗。” 元春手上一顿,没当回事,继续切豆腐。 只又忙了没一会儿,元春正低头找碗呢,一个力气扯了扯她的围裙:“岁阿姐,我要买豆腐!” 她沿着声音低头往下一找,又是那糯米团子,弯了弯眼睛问:“昨日不是来过了?怎的今日又来。” 三七眼睛圆溜溜的等岁阿姐给他切豆腐,他年纪小,还没学会撒谎,想了好久才小声说:“上回王家来闹事,是岁阿姐帮忙说话,阿爹和阿奶都想谢谢你,昨日我问岁阿哥要怎么谢谢阿姐才好,岁阿哥告诉我,要想谢谢阿姐,就多来买豆腐。”三七抿着嘴,怕自己做了坏事,“我昨日同豆儿、苗儿他们一起玩,让他们回家同娘说想吃豆腐。” 元春就笑了,难怪今日来买豆腐的人多,她揉了揉三七的头顶:“那岁阿姐真是要谢谢三七了。” 得了准话,三七才松一口气,乖乖的笑起来。 元春揉着他的脑袋,却忍不住看了柴房一眼——什么也看不到。 但她决定,等忙这会儿就给小郎君换窗纸! 三七替她拉了生意,元春便想着今日也便宜他三文,三七推辞不过,忽然提议说:“岁阿姐昨日让我给岁阿哥带路,三七挣了三文钱,但昨日岁阿哥送我回家了,三七也给岁阿哥三文钱。” “是酌哥哥。”元春伸手接过三文钱,又退了他三文,“这三文钱是三七给酌哥哥的,这三文钱,是阿姐给三七的。” 三七握着钱,看着岁阿姐,似懂非懂。 下午的豆腐卖得快,元春却有些走神,险些让人占了便宜也没生气,心里想的是江酌。这人看着清清冷冷,生人勿近的,却时不时让人觉得他人很好。 阳春面那回是。 分糖糕是。 送三七回家是。 今日三文钱也是。 元春难得走神,耳边是阿婶们在说话——人多,元春就一个,要豆腐就得等,来的又都是婶婶们,这一聚,自然是说不完的小话,元春手上不停,心里想着江酌,就把这些当作背景热闹听,可听着听着,却发现是不得了的大事。 “老周家地里发现死了个人!” “当真?” “千真万确,就泡在小石河里头,整个人栽在那儿,不晓得死了多久。” “一身黑衣,脸烂了,问了一圈,不像咱村里的。” “咋死的?” “没人知道,要不是这几日翻地,兴许都没人发现。” “我嘞个乖乖,该不是村里进了土匪?强盗!那还有安生日子吗?” “我过来那会儿,村长已经去了,还不知道咋回事呢。” “待会儿买完豆腐去瞧瞧,死在地里多晦气啊。” “谁说不是。” 元春切豆腐的手顿了下,一个念头跑进脑子,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抓住,就又跑不见了。 这日晚饭爹回来,元春就开口问了。她家田离小石河近近的,平时浇水方便,可今日出了这事,倒是宁愿离得远远才好:“爹今日可去瞧了?” “瞧了,那人摔死的,脸都烂成西瓜了,看不出啥样,原本已经翻沟里去了,可能是老周烧稻杆吧,耙子刮下去,草没刮出来多少,倒是挖出了个死人。” 元春心惊:“这得吓一跳吧。” 元父低低“嗯”了声,脸色也不大好。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死了人……”元春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等事,当即有些吃不下饭。 “人也不是咱村的,前阵子山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人,许是那时候……” 究竟是什么时候,没人晓得,一顿晚饭吃得人心惶惶。 因着出了事,近来出门的人都少了,娃娃全让大人拴在院里,恐吓的话都是:“小心让水鬼拖进河里淹死。” 元父去地里的时间也短了许多,天亮起来才去,太阳下山前会赶回来。元春也不让江酌去送饭 15. 昏黄生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大抵真是秋日了,只是在院儿里站了一会儿便觉得脚底发凉。 “……怎么、突然没了?”元春半晌才找到话音,“前阵子不是已经好了吗?是那些土匪强盗?” 元父摇了摇头:“不知道,连村长都惊动了,人是在村外头找到的,要不是黎家小子刚巧从外面回来,可能都没人发现……” 小院里一时间安静无声,元春喉间发涩,明明前两日她还同大明哥说话了,大明哥给她的两颗饴糖还躺在口袋里没吃……上回在小石河边听着大伯娘和麻嫂说话,麻嫂还说大明哥孝顺,秋冷的天下河给大伯娘捉鱼吃。话声历历在目,怎么人突然就没了? 这一夜,元春和爹都没睡着,说不上是为元明伤心,多的是感叹世事无常,再便是听到元明的死讯,总忍不住想起莲娘,都是突然没的…… 元家大房和二房分了家,但因为还住一个村里,并没有断了联系。 虽然这两年因为大伯娘常偷着讲莲娘的坏话,大房二房因此淡了联系,但淡了联系不是断了联系,莲娘没了之后,元春还小又是女娃,大伯偶尔也会在农忙的时候搭把手,要是没有这茬,元春的婚事元父也不会提让大伯娘帮忙,更何况如今出了白事——红事不请不去,白事不请自来,就算分家了,还是一家人,怎么说都该去帮忙的。 所以翌日大早,元春便跟着爹上大伯家去了,只留了江酌看家。 大伯家跟元春家一个东一个西,路上费了不少时间,只两人还没走到门口,便隐隐约约听到了抽泣声,正是大伯娘——元阿爷和元阿奶都已经不在了,大房二房都是人丁稀薄的人家,元大家一个儿子,元二家一个女儿。 元春一进门便看见大伯娘蹲在院里洗菜,木着一张脸,只剩眼睛和鼻头又红又肿,不时抽泣几声,用肩膀擦鼻涕。元春抿了抿唇,心里酸酸的,再看堂屋里张罗桌椅的大伯,明明前些日在路上瞧见,还健硕硬朗,如今再看,可怜白发生。 元父让元春帮大伯娘洗菜,自己则进了堂屋陪大伯说话。 四人安静地忙了一会儿,外头又有人来,都是亲戚,还有平日同大伯家交好的,知道今日是白席,主动来帮忙。 邻家的周嫂没寒暄什么,走过来拍了拍元大伯娘,低说:“节哀。” 一切都好好的,周嫂这一句也不过平平无奇的宽慰,谁知下一秒,大伯娘忽然舀起菜盆里的水泼到周嫂身上! 周嫂大叫一声:“你干啥呢,魔怔了!” 然而大伯娘并没有因此收手,而是调转方向,又扬起菜盆里的水,一下泼到蹲在一旁洗菜,还没来得及吭声的元春脸上! 元春反应很快,偏头躲了一下,没能全躲开,擦了把脸,惊讶地看着大伯娘:“大伯娘这是做什么?” “都是你干的好事!”大伯娘通红着一双眼站起来,面目狰狞地瞪着元春,“我家大明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了!你说啊!你说!” 元春被泼得一脸莫名,面对大伯娘一连串诘问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她的指责从何而来:“大伯娘是何意?大明哥不在了,我也很难过,但这与我有何干系?” 大伯娘踢了一脚地上的菜盆,里头的水溅出来一些,脏了元春的鞋面:“我家大明好了!好了!要不是你收留那个野小子,我家大明会没吗?”大伯娘越说越激动,上手就想掐元春的脖子,“那人一来,我家大明就死了,你敢说不是他干的?就是他!就是他杀了大明!你还我儿子命来!” 元春有心提防才没叫她抓住,错身躲开:“大伯娘这话好没道理,无凭无据诬赖人。” 可大伯娘早已什么都听不进去,哭哭嚷嚷起来:“就是他杀了我家大明!你还包庇他!你们是一伙的!你还我儿子命来!” 不少人都知道元大家出了白事,这会儿听见吵闹,全都出来了。 大伯和元父也出来了,元父见元春被泼了水,先把女儿挡在身后。 “公爹,婆母!我们元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害人精!我真是命苦,他们二房生不出儿子,就想霍霍我家大明,招个扫帚星来,克死我儿子!那可是我们元家的独苗啊!!”大伯娘冲天嚷嚷,让故去的元家长辈替她主持公道,她张着两只手,大呼控诉,“你们这么做是要下地狱的知不知道!阎王爷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还我儿子命来!”大伯娘哭嚷着,上来就要撕了元春—— 元父带着元春一躲,抵开她的手挡了回去,大伯娘脚下不稳,摔倒在地,随后大哭起来:“我的命好苦啊!凭什么死的是我家大明死,凭什么他们二房过得顺顺当当!二房那婆娘跟人跑了,留个女儿还想找亲事,我呸!生下来就是扫帚星,克得我家大明连爹娘都认不得,白白疯疯傻傻这么多年!老天爷你睁眼看看如今,大明这么孝顺,这么好的娃娃,就这样无缘无故给人害死了,却叫那早该被人吃绝户的死皮赖脸活着,阎王爷啊!快来把他们抓去,抓去吧!” 元父被她这一通乱吼气得脸黑,看自家大哥一言不发,不由心寒:“我虽同江小子没说过几句话,但这几日他吃住在我家,我虽没什么本事,看人的功夫还是有的,江小子不喜欢说话,但行得正坐得直,知书识礼,况且他才十六岁,能做什么?他比元明还小!就因为是外乡人,便可以血口喷人吗?你若不相信,大可把人找来说清楚。”元父还从来没说过这么长的话,眼底里都是血丝,“只你今日空白白牙污莲娘清白,辱骂阿岁,说这样歹毒的话,还要吃我家绝户,那就别怪我请村长来要个说法!” 当年莲娘不见那会儿,元春还小,是元家大房两夫妻跟着到郡城一块儿帮寻人。莲娘的死讯是官府给的,跌落的山崖元父去过无数次,村里人都觉得莲娘可怜,年纪轻轻就叫土匪给害了。 可偏偏过了一阵,村里开始有闲话,说莲娘在郡城里同个穿金袍子的走了。 且不论莲娘是不是真叫土匪害了,这话一说,就是害莲娘的名声。当时只有元家大房帮着寻人,这话不可能是元二家说的,只可能是元大家。 元父亲自带着元春上门要说法,大伯娘客客气气的道歉,说辞是不过闲聊,村里的姨婶关心莲娘的下落,问得细,她就把打听到的全说了,不知怎么传成这样。 元父黑着脸,让大伯娘同元春发誓这事是假的,且保证以后再不说了,若有人同她说起,也一定解释清楚。 那时的话信誓旦旦,可只是过了一年、两年,再三保证的人却忘了承诺,闲话说多了,到最后,连自己也信了。 元父本就生得孔武,忽然沉了脸,看起来颇不好惹,大伯娘被制住了,不敢再疯说。 元春却红着一双眼睛生气,听到爹发话,立马跑回家把江酌请来。 她一路回家都是红着眼睛,可甫一推开门,瞧见江酌在打水,生气变成了委屈,不晓得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被人说成扫把星。 江酌没想到她会突然回来,顿了下,才把水桶放下:“怎么回来了?” 元春犹豫了很久,瘪声瘪气开口:“大伯娘觉得是你害了大明哥,空口白牙诬赖你。”她说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里头有生气、有坚定、有委屈,就是没有怀疑。 不知为何,对着这样的眼睛,江酌说不出骗她的话:“不是我。” “那我们现下立刻去大伯家说清楚,要他们还个公道。”元春握起拳头。 江酌用一旁的帕子擦手,同元春说:“不过这事,你得找张大夫一块儿去。” 元春一怔:“为什么?” “张大夫应该知道元明是怎么没的。”江酌说完并不看她,“走吧。” 元春锁了门,带江酌去张大夫家。 两家本就交好,听他们为这事来,张大夫连忙进里屋翻箱倒柜:“这两日去镇上买药,竟不知村里出了这么大事。” 元春怔然:“张大夫,您真知道大明哥是怎么没的?”这事可是连村长都查不明白。 “走走走,到元大家,一块儿说了。” 三人又往元大家赶,一路上元春偷看了江酌几次,但两人没再说话。 等赶到大伯家时,周围已经热热闹闹地围了好多人,本就是白席,元家唯一的正根还没了,想看热闹的人数不清了。 张大夫拨开众人,挤到里头,看着坐在地上大哭,全无体面的大伯娘:“你家大明是病死的,不信,可以来看字据!” 原来大明哥病了这些年,早已重症缠身,他疯疯傻傻十来年,突然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着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家里做些事——一夜清醒过来,他先是给爹娘磕了头,再便是夜色入户之时,去敲了张大夫家的门。 “元明那几日浑身上下疼得不行,真真是被疼清醒的,他觉得自己应当是病得很重,专程到我那儿看了诊。”后面的,张大夫没再说,但大抵是他医术不好,对元明的病症束手无策,可纵使他医术浅薄,亦看得出元明没多少时日,“我还让他去镇上瞧,但那孩子回来后,没再找过我,我们远远打过照面,他只是冲我摇了摇头。”张大夫叹了一声,“这么好的孩子啊……” 大伯娘从地上爬起来,一骨碌接过张大夫递来的纸条,可她不识字,根本看不懂上头写了什么,只能睁着眼睛流着泪看,张着嘴,发不出哭的声音。 “上头是大明想跟你们说的话,他不会写字,是我代笔的,按了手印。”张大夫又叹了声,“他说这些年让你们为他担心、为他受累了,长这么大,也没有好好报答过爹娘,不孝顺,还说下辈子再给你们当儿子。” 话音一落,大伯娘嚎啕大哭起来,大伯也红了眼睛,站在一旁,喃喃出声:“……真是病死的?真不是叫二房那人害的,不是叫那在村里杀人的人害的?” 大伯原也不信是元春克了元明,可被大伯娘念叨多了,也有些信以为真。再者,前几日他同元明一起去地里烧稻杆,元明拿锄头回来后随口同他说了句:碰上元春,给了她两颗饴糖,十四岁了,瞧着是个大姑娘了…… 元明好端端的,怎独独见了元春一面就没了,王叔不信也得信,就是元春克的。 “克什么克,信这些糟粕做什么,你家元明好的那日元春还来吃席了,那会儿怎么没事?”张大夫气得不行,但他得把话说清楚,“你们仔细想想,大明最近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大伯怔怔的,半晌憋了一句:“没说过啥,元春想张罗婚事,我们也想给他找媳妇,可大明说不要,先替元春找吧,他想去当兵,前阵子山道上官兵多,瞧着阵仗大、威风,他想去,给我和他娘长脸。”他说着,还能想到自己当时骄傲的心情,越发悲痛。 张大夫却一拍手:“这就是了,当兵十年半个月也回不来,谁也见不着他,你们不知道他的下落,还能有个念想。” 大伯娘彻底崩溃了,抓着那张纸,“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虽然死在小石河那人还不知是谁杀的,但却弄清了元明的死,人是好孩子,就是可惜傻了十多年,可惜了生在这么个家。 众人看了热闹想走,但元父没让,因为三七把村长请来了,那就把莲娘的事讲清楚。 村长看着坐在地上,浑身脏乱的大伯娘,面色严肃:“王春香。”王春香是大伯娘的大名,“当年你帮元家二房去郡城寻人,可是亲耳听说莲娘跟穿金袍子的人私奔了?” 前头的事失了理,王春香自是虚得不行,元二站在一旁,孔武有力,张大夫站在另侧,有理有据,村长站在中间,刚正不阿,她一个妇道人家哪见过这场面,坐在地上都忍不住两腿打颤,哭都忘了,磕磕巴巴地说实话:“我打听……打听到我那弟媳在某处卖刺绣就寻过去了,问了一圈,独有个小贩有印象,说莲娘帕子绣得好,入了大户人家夫人的眼,那人家有钱,使唤来买刺绣的管事穿的都是金袍子,那管事还把她请过去让夫人问话了……” 原来如此! 元春娘顶了这么多年的坏 16. 纸与墨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江酌盯着元春的眼睛看了许久,而后偏开头,敷衍道:“随你。” 元春却弯了眉眼,奇怪得很,明明江小郎君的态度还是这样不冷不热,却并不叫她觉得疏离,原来真有这样的人,口和心是分开的,心里想,小郎君和阿爹还挺像,都是口是心非的人。元春明亮的杏眼转了转,整个人看起来很有神采,古灵精怪,两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假装不是自己在说:“小郎君的意思是,不客气。”说完这句,把手放下来,自己扮演自己,“元春说,好的,她听到啦。” “……”江酌只留了半个后脑勺给她,“无聊。” “哈哈。” 元春坐在长板凳上,两只腿晃呀晃的,在明媚的午后,被太阳拥了个满怀。 “虽然,我和阿爹都很相信小郎君,但还是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大明哥的事的?”元春提了问题,却又自己回答,“难道是去田里送饭的时候看见的?感觉不大对……难道是那日送三七回家,你刚好撞见大明哥和张大夫说话?可张大夫说,大明哥只去寻过他一次,算算日子应当也不是……” “你……” “猜对了?”元春接过话头,精神一振,难得也有着急的时候,心里碎碎念着,小郎君虽然是个好人,但有一点不好,便是不喜欢说话,要是换做香椿,遇上这种事,早就忍不住絮絮叨叨同她说完了。 “……”江酌终于找到话口,“那夜跟你说出去了,不是骗你,是真的出去了。” 元春一愣。 “我想去那日昏迷的草垛边看看,回来的路上,正好瞧见元明拿着绳子往林子里去。” 去什么,他没说,元春却知道是上吊,她的神情渐渐正色起来。 “不过没吊成,刚把绳子挂到树上,人就倒下了。”江酌语气平常,像是在说一件不起眼的小事,而非人命,“我走过去看,发现他七窍流血,就剩最后一口气了。他不知道我是谁,大抵是弥留之际,想说几句心里话,语无伦次,一会儿说他好痛,一会儿说张大夫给的药没用了,说自己有点怕爹娘没人照顾,说自己没骨气,傻了这么多年。” 原来,大明哥是疼得受不了,才想着到外头找个地方了结自己的。元春无法感同身受,却从江酌短短几句话里想象到了那日的场景——元明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心知傻了这么多年,已是对不起爹娘的养育之恩,不忍再死在爹娘膝前。他拿着绳子,忍着五脏六腑钻心之痛,却只有一个念头,走远些,再远些……只可惜到最后,他还不知自己走得算不算远,便再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看来也是他说了张大夫,江酌才会猜到张大夫知情,让她去找张大夫。 短短两日,看尽元明的一生,元春唏嘘不已,她虽同大明哥没说过几句话,但大明哥是个顶好的人,除了鸡蛋和饴糖,他重病如此,还能惦记她的亲事,劝爹娘帮衬她。元春忽然想起那日在大伯家门前同大明哥说话,大明哥同她说,有时间多去看看大伯和大伯娘…… 原来很多事情早有预兆。 元春垂头想了许久,又因为那句话心软了一次,意识到什么:“所以小郎君是要走了吗?”走回家,“不然怎会想着去那里看看?” 江酌却说:“我能走去哪?” 元春怔然:“回家啊。”她认真道,“小郎君离开家这么久,一定想家了。”想得夜里做了噩梦。 可江酌说:“我不想家。” “为什么?”元春惊讶,没人会不想家。 江酌默了片刻,只答:“没什么好想的。” 元春按在长板凳上的手指微曲,知道那日恍惚听到的“没有爹娘”不是假话——她想安慰他,却又兀自觉得安慰更伤人,她也是没有娘的人,对这种事深有体会,于是轻松道:“没什么好想的,那便不想了。” 元春站起来,从“小桥”里头把窗纸拿出来,同江酌说了好几日换窗纸的事,却一直没有兑现,今日刚好有空。 她找来剪子把旧的窗纸剪下,其实不用剪,旧窗纸风吹日晒,早已脆弱得不成样子,稍微戳一戳,便像下雪般落下一大片。元春手脚麻利地换上新的,又取来抹布,把整扇窗子擦了遍,远远看着,同新的一般。 她绕进屋里瞧,今日天气好,换过新窗纸后,采光好极,整间屋子透着明亮。因为江酌住着,这几日的柴火都堆到了灶屋,打眼一瞧很是宽敞空荡。元春把爹新打的桌子搬到窗边,又从外头挑了张椅子搬进去,桌面没东西,元春给添了盏油灯,放上两个江酌这几日专门用来吃药小碗,还把放在床边用来装衣裳的篮子放上,这么一看,总算是个整齐屋子了。 元春像给他换了新棉被那日一样满意,同江酌说:“今日劳累小郎君了,早点歇息。” 阿娘的事情真相大白后,日子似十月的溪水般静静流淌起来,闲适却并不无趣。只这几日,元春一边忙着豆腐生意,一边为怎么答谢江酌而搜肠挂肚——因为江酌的一句话,三七帮忙拉着小朋友来照顾生意,元春得了利,便做了个荷包送给他。 要说这荷包,她也是有私心的,因为江酌的手好看。 只经过大伯娘那事后,元春又觉得一个荷包不足以算作谢礼。 生意的事情在前,阿娘的事情在后,一个荷包,有些轻了。 元春蹲在小石河边洗衣裳,香椿没来,但她身边却围了不少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姑娘。这场面倒是令人纳罕。除了因为元春先前的名声不好,再便是她不是个喜欢凑热闹说嘴的人,同大家玩不到一块儿去,能说得上话的朋友并不多。 “阿岁,你那大伯娘心眼也太坏了,就因为旁人一句有的没的瞎话,就这么污蔑你阿娘,真是丧心病狂。” “都是一家人,不相互帮衬就算,还要背后诋毁,你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这样的人。” 她们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元春只是低声“嗯嗯”,没怎么搭腔,心里说不上高兴,从前阿娘名声不好的时候,这些话是用来说她的,如今得以澄清,这些话又原封不动还给了大伯娘。 只起初,元春还以为她们是在为从前的恶语相向找补道歉,直到—— “那日同你去元大伯家作证的小郎君,便是你在山道上捡回来的小公子?” 元春一不留神,不知她们怎说到这了:“……是的。” “那小郎君叫什么名字啊?” 元春没有立马告诉她们,而是问:“怎么了?” 周家姑娘离她最近,双颊飞红,快快说了句:“长得好生俊俏。” 另一人也搭腔:“可曾婚配?” 元春一呆,她也不知道:“他不是咱们村的。” 这是句蠢话。 “我们知道,可邻村也不算远吧。”那几位姑娘开始认真思考起来。 元春又说:“也不是邻村的。” 周家姑娘兴奋道:“我就说嘛!瞧他的模样气质就不像村里的,怎么也得是镇上的,模样比郑秀才还好,瘦瘦高高,跟竹竿似的,像个读书人,这般好的人家,便是远些也没甚,所以他未曾婚配吗?” 元春答不出:“……我也不知道。” 一问三不知,那些姑娘们有些泄气,看元春的眼神也没方才那么好了。 元春答完这句,见对方终于不再追问,下意识松了口气,却没想到那周家姑娘走时,忽然往她手心里塞了几颗饴糖:“这两颗饴糖是给你的,你帮我带个东西给小郎君可好?” 回到家时,江酌刚好在打水,自从上次被元春撞见之后,他就不藏了,元春忙说:“小郎君还是不要干这些粗活了,省得扯到后背的伤。” 江酌没吭声,因为已经是最后一桶了,他搁了水桶,手上沾了水,想找东西擦一擦。便是这时,元春递上一方帕子:“给。”她顿了下,说,“周姑娘让我带给你的。” “不认识。”江酌错开她,并不擦手,回了柴房。 元春捏着小方帕子,江酌说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周姑娘。 她也不想要周姑娘的帕子。 从那日之后,元春便总时不时收到村里姑娘的东西,不是送她,全是送给江酌的,还顺带让她攒了好些饴糖,只她把东西放在江酌那张小桌上,却没见江酌动过。 元春没帮上忙,饴糖拿着不安心,索性一股脑全放在江酌桌上,只江酌也没动过。 开始,元春是愁不过是见了一面,村里怎么这么多姑娘惦记江酌?若是当初她们早发现江酌长得这般好看,是不是也愿意把他捡回家?江小郎君人这般好,肯定也会帮她们打水。元春不大满意,莫名其妙地觉得江小郎君不能帮别人打水,她也为自己这个想法找到了解释——江小郎君还伤着,打不了那么多水,只能打她家的。 后来,发现江酌一个都没有搭理的意思后,又开始愁些别的,她也想送东西,可他现在有这般多东西,手帕、荷包、簪子……却没一件入眼,元春有些无措。 晚上送饭时,元春看到江酌抖开那件她好容易洗干净的长袍,见元春进来,便问:“洗它做什么?” “这料子金贵,拿到镇上能卖不少银两呢,做工精细,绣工了得,便是纹案也是我没见过的 17. 随春生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元春好容易把香椿安抚好,并承诺下次去镇上给她带糖糕,这才把人送走。合上门抬头看天色,竟这个时辰了,于是,元春心情忐忑地走回来,徉做不在意地往小柴房瞥了好几眼,想看江小郎君醒来没有——那时江酌尚且昏迷,爹同她说的话都能听着,今日香椿这般大声,也不知被听到了多少。 她一想到方才说的那些,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于是,飞快地往小柴房那儿探头。小柴房的窗子不知何时重新打开了,这一看,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江酌正站在窗边。 人不仅醒了,偷看还被抓个正着。 元春乍舌,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磕磕巴巴地没话找话:“今日天气不错,小郎君起得真早,在做什么呢?” 江酌没看她:“练字。” 被人抓包,按理该灰溜溜逃走才是,但元春却半天挪不开步子,她实在想看江酌写字,想看五两银子的毛笔是不是好,见江酌没看她,没有犹豫太久,悄无声息地挪了过去。 小柴房的窗子敞着,元春就趴在窗沿上看,江酌已经写好几个大字了。她不识字,但会绣花,懂得什么叫好看,刚瞧完一眼,便脱口而出:“小郎君的字真好看!” 横平竖直,笔走龙蛇,力透穿背,规整却不失风度,同小郎君这个人一样一样的,字如其人,便是这个道理。 江酌并不理会她的夸张:“只是小时候学过。” “小时候?” “三岁吧。” 元春囧——三岁的时候,她还在地里玩泥巴呢,她心生羡慕:“那小郎君一定认得许多字,看过许多书。” “看过一些。” 元春张着嘴,无声的“哇”了一声:“那小郎君小时候一定过得很好。”元春知道江酌没了爹娘,话也说得含糊。 江酌却笔尖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读书烧钱,村里只有疼孩子的人家才舍得花钱给娃娃念书,小郎君三岁便开蒙学字,字又写得这样漂亮,定是家里长辈看重。”元春支着脑袋,“就像村里的周叔,颇为疼爱家里的小幺,卖烧酒的钱全用来供他读书了,小幺要什么都给,四两的徽墨说买就买。” 元春说到这儿,想着小郎君早起了,怕是已然听到她和香椿说话,这会儿提小幺买四两的墨也是为了遮掩,暗示五两的毛笔不算贵,故作神态自若继续道:“每回我去买烧酒,看到小幺刻苦都会夸上几句,周叔听得开心也骄傲,次次同我说小幺有出息,长大了是要考状元的,到时候他这酒,就要改叫状元酒了。” “考状元就那么好?” “当然好了,不说周叔,许嫂也天天盼着舂子能考取功名,便是当不上官,做个秀才也好,能免粮税,见官了还不用下跪。”元春说到这,小声补了句,“虽然舂子现在连个大字都不会写。”许嫂盼舂子考取功名,便同盼天上掉馅饼一般,不用读不用考,功名自个儿砸到舂子身上,但也能理解,望子成龙心切。 “可这也说明考上功名的好处许多,若是周家小子明年考上童生,那便出名了,他才十一岁,比郑秀才那会儿还早。郑秀才三十六岁高中时,镇上的员外老爷还来结交过,说要把女儿嫁给她。”元春想得入了神,“小郎君三岁便读书识字,那定是神童了,只怕四岁便能考生童生,会吟诗作赋的文人听说小郎君的才名,只怕还要给小郎君写诗,如此只怕满定安都是小郎君的名声,到时莫说镇上的员外,便是大老爷们也想结识。” 江酌笔划一顿,冥冥中觉得哪里不对…… 元春还在问:“小郎君可曾想过考取功名?” 江酌下意识答:“不曾。” “为什么?小郎君这般聪慧。” 他掀了掀眼帘:“家里不让念。” “为什么?”元春不解,若是舂子三岁便会写字,许嫂定要从家门口放一路的鞭炮,叫十里八乡都知道许家出了神童。 “……是啊,为什么?” 他小时候确实读过几年书,江家和庄家都是书香门第,族中子弟没有一人是不读书的。除了他之外——他还记得四岁那年,江霁忽然一日兴起,说要来看他念书,江酌很紧张,因为爹对他的事情向来不管不问,所以那日,江霁站在一旁听先生给他讲学时,江酌手心都在冒汗,甚至连字都写错了,而也是那日,江霁说以后他都不用再念书了。 从前江酌不懂,以为是自己犯了低级错误,愚笨,丢了江家的脸,才叫爹这样生气。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还刻苦读书,便是没有老师,他也没停止学习,熬夜练了许多大字,仔细选了最好的,托人送去爹的案头,却一直杳无回音。难怪杳无回音。 非亲生之子,何必开蒙,何必向学,庸碌一生最好。 这反问来得突然,元春一愣,想到他双亲亡故,顿时噤声,只怕是家中变故,才没有继续念书吧,不然她想不到江酌这样三岁开蒙的人,会因为什么缘由而不念书,江酌不说话,元春知道自己戳中了人家的伤心事,转移话题:“小郎君,可以写你的名字给我看看吗?” 江酌对她的无厘头已经习惯,犹豫片刻,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原来小郎君的名字竟是这样,方方正正,干净整洁,元春看他一笔一划,视线忽移,落在他执笔的手上——她是早知道江酌的手好看的,指节分明,修长白皙,如今因为端着笔,淡绿色的青筋浮现,看起来颇为有力,而这都不是最要紧的,因为元春发现,江酌的右手虎口上,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如果不是因为江酌生得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元春盯着那痣,看着它在江酌写字时,在自己眼底若隐若现,不过是一颗痣而已,却叫自己移不开视线。 “怎么了?”江酌 18. 向日倾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翻过地,松了土,播种的日子来了。 娘走后,家里就剩她和爹俩人,农忙时,地里活儿顾不上,元春就不做豆腐,虽是女儿身,但元春不愿闲着,彼时十岁的小人儿就能扛着铁锹,跟爹下地,何况现在,也是这时候,元春才恍惚明白,原来“谁说女子不如男”是这个意思。 所以清早起来,江酌就看见元春扎了头巾,跟在元叔后头一块儿出了门。 乡下人稀罕男丁,为什么?因为靠地吃饭,因为男丁能下地刨食,能卖力气。素日元春并不常干地里活儿,跟去地里多是扎麦子、播种,农忙时候,收麦子割稻子,那更是轮不到她,一是因为元父力气大,是干农活的好手,二是因为元家有牛,能帮不少忙,三则是因为元二家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元大家割完了自家的,偶尔会来搭把手。 只今年播种的时候,元大家没来。 村里人看热闹,也有些不嫌事大的故意问为什么元大家没人来。 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但有人的地方,多是讲情分,何况在村里。 他们张口问,但心里都晓得为甚。 还能为何?还不是元明死了,元大家和元二家离了心。 能不离心吗?一个家门出来的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王春香也是歹毒,别说元大家的没脸来,便是来了,元二家的也不愿意让他们碰自家苗。 当然,这些人说嘴,也不是光对着元二家,这话也在元大家的面前说过,毕竟元二家有牛。平日播种时,元春也会赶着自家牛去元大家田里,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王春香叫那些人的闲话说得脸上一阵一阵的发青,但想起那日去莲娘坟前磕过的头,最终没敢回嘴。 牛车出门,院子重新静悄悄下来。时辰还早,人烟淡去,总有种静谧的萧瑟,柿子树枯黄的落叶飘下来几片,提醒人们,秋日渐深。 江酌进到灶屋,原是想看看要不要打水,甫一进去,便看到蒸笼尚在冒烟,水咕噜噜发出声响,上头是蒸得暄软的馒头和肉包,旁边搁着两个瓷碗,里头是紫薯粥和一小碟酸萝卜。布置这些的人很用心,特意搭了根柴火在灶下,像是不知贪睡的人要几时起床。 他垂眸看了会儿,俯身将柴火抽出来,捏走一个馒头,去看水缸——像是早料定他会去一般,已然满得不能再满了。 江酌无事可做,到最后竟是只能练字,周遭安静得不可思议,叽叽喳喳的麻雀不在,倒是惹得人生出几分不适应来。这样的日子到了晌午,院子外忽然传来声响,有人敲门。 江酌无动于衷,他并没有当自己是这个家的人,自然不会做出主人姿态。只他充耳不闻,外头那人也是毫不知趣,敲得锲而不舍,隐隐有砸门之势。 无奈,江酌只能去。 打开门一看,没瞧见人,低头一找,是个糯米团子。 “岁阿哥是在睡懒觉吗?怎么这么久不开门。”三七脸红扑扑的,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走了很久的路。 江酌却并不理他:“元春去地里了。” 三七摇摇头:“我来找岁阿哥的。”他肩上还背着背篓,“今个儿日头大,元二伯和岁阿姐在田里晒得不成,也没个草帽,说想回来拿,但一直没功夫,岁阿姐太忙了……” 江酌知道家里的草帽在哪,回身拿给他,只三七一转身的功夫,他瞧见他背篓里头还装着好些野菜,背带深深的,把这小家伙的肩膀勒得陷了进去。 江酌把人提溜送回家,说自己去送,走的时候,三七从自家矮矮的围墙上露出脑袋:“岁阿哥可知道岁阿姐在哪?” “……”江酌不理他。 三七便伸出一节小肉胳膊挥挥,忧心忡忡说:“岁阿哥可别走丢啦。” 太阳确实很大,亮得刺眼,照得人发困。 元家田不远,江酌走了两柱香的功夫就到了,抬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良田,里头有两个弯着腰的人和一头通体黑色的牛,正是元二一家。 江酌走进去,先遇上了元父,把草帽递给他。 这两人都是不怎么会说话的,元父惊讶半晌,只说了句:“江小子来了。” 江酌点了头,说自己给元春拿去。 元春是背对着江酌的,她腰上跨着一个小篮子,正在播种,她干得专注,没注意到身后来人了,撒完最后一把,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 下一瞬,一片阴影遮在了她的头上。 元春惊疑,仰头去看,看了江酌的脸。 “江小郎君!”元春的语气里带着惊喜,“你怎么来了。” “三七让我来送草帽。” 元春一时间没反应过是谁,半晌:“三七啊。”她就说方才三七在田垄上比划什么呢。 饥荒之后,张大夫一家意识到粮食的重要性,开始捡回老本行,租了一亩田来种,不多,够吃就行,毕竟他家不靠这个谋生,今日三七就是来凑热闹的,张家地在元家边边上。 她一咕噜从地上起来,把草帽戴上,她的头有些小,草帽怎么都戴不稳,平时不喜欢戴的,但今日因为是江酌送来的,所以便好好带上了。她可高兴的说:“谢谢小郎君,今儿个日头大,你赶紧回去吧,锅里煮了绿豆汤,你回去盛两碗消消暑。” 江酌看她从地上捡起锄头,那锄头杆立起来,比她还要高上半个头,一看便不是她惯用的:“还要干很久吗?” 元春回头看了眼自家田:“兴许还得两三日,除了这儿,山坡上还有十亩田……” 江酌随着她的话,看了眼一望无际的田,这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目光收回来时,刚巧落在她的后脖颈上,因为天热,田里又没有什么人,元春索性把头发扎起来了,露出一截脖颈,因为不常见日光的缘故,这一段肤色比旁的要白,上头晶莹的透着一层汗珠,瘦削的脖颈透出淡淡的粉。 “小郎君怎么不说话?”元春不知什么时候回的头,见他在发呆,侧着头问他,谁知这一侧头,草帽便滑下来了,“哎呀!” 江酌手疾眼快接住,却接过来戴在了自己头上,遮住大半目色:“没什么,我来吧。”他拿过元春手里的锄头,往田里更深处走去。 元春站在身后看,日光烈烈,把小郎君耳朵都晒红了。 这一整日,江酌同他们一块儿干到了太阳下山,期间不论元春怎么劝,江酌都不走。 沿着山道往回走时,元春还一直在碎碎念,问江酌感觉如何,江酌有一搭没一搭地答她,只走到山腰的位置,忽然见灌木林丛中惊掠几道黑影—— 江酌步子一顿,倏然看去。 “小郎君你听到了吗?”元春见他不应,回头问。 “听到了。”江酌往前一步,将元春的身影遮了个全,心想,难道是看错了? 他说是听到了,可第二日,元春早起,瞧见小郎君也起来时,就明白他是嘴上知道。 江酌的伤还没好,如何能这么干活?昨夜爹给他换药时,就说不好,还让元春去张大夫家问了更好止血的药方。 元春心事重重的做早饭,一转身的功夫,江酌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似乎还不习惯这么早起,整个人有些无精打采的,元春觉得不行,脑子飞快地转,想了一圈家 19. 子非鱼 《捡到太子赘婿》全本免费阅读 元春原想着把喂兔的差事交给江酌,他便不会再跟去地里,没成想,这人早早起来喂了兔子,喂完,自个儿拿着草帽工具站在旁边等着出门了,元春劝过几次,江酌都只是摇头,她无法,只得任由他去了。 让人去了,自己又忍不住担心,江酌的伤还没好,如何能干得了重活儿?于是干活时,总忍不住偷偷去瞧他,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要瞧上三五回,有时候目光过于强烈,江酌便会抬头看她,眼神示意地问,怎么了? 元春笑起来,眼睛像月牙似的:“没什么,小郎君要歇一歇吗?我炖了绿豆汤,早晨放进井里冰镇,刚好消暑。” “不用了。” 元父在一旁听着,没甚滋味,如今都已经十月了,早晚天气凉的,干一天活儿他都出不了什么汗,哪用得上绿豆汤?何况还只是播种,七月丰收时都没见煮。 元父硬着脸,自个忙了一会儿,又自个儿开导自己,那姓江的小子到底是文弱了点,绿豆汤吃便吃吧,至少心不坏,还愿意到地里帮干活,就冲这点,元父实话实说对他是刮目相看,从前总惦记的那句“伤好了,自己走吧”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江酌干了苦力,每日就得勤着换药,爹吃饱了饭,不情不愿地去给江酌看伤,都快成半个大夫了。元春等在外头,见爹出来,殷勤地说:“爹,洗澡水烧好了,就在锅里。” 元父低低哼一声,往灶屋去了。 元春在外头等了一会儿,瞧见江酌出来,便站在门外问他:“小郎君的伤怎么样了?” 江酌撩了撩眼皮:“死不了。” 元春已经习惯他这么说话了,并不在意,高兴道:“我看爹换出来的纱布,上头没甚血迹,应当是终于结痂了。”元春两只手背到身后,偷偷晃呀晃的,忽然看到江酌侧脸上的伤:“小郎君伤了脸,爹没有擦药吗?” “不用擦。”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元父不乐意看元春围着江酌转,这就是个小白脸,伤了脸也挡不住俊俏,元父看元春围着人忙前忙后的,心里拈酸,不想擦,不给擦。 江酌没答,想起元父帮他换药时,看他的眼神不大友好,像是对他不大满意:“……许是觉得是男子,没甚大不了的。”他用掌心碰了一下,没甚感觉,“反正也快好了。” 好什么啊,都没摸对地方,元春觉得不行,她先前以为这一块儿爹也上药了的,只是同后背的伤一样久不见好而已,今日才发现,原是没上过药。只怕要留疤了,这么好看的人,脸上多一道疤多不好啊,她忧心忡忡道:“还是要擦药啊。” “无事。” 元春说干就干,趁爹去洗澡,偷偷找来伤药,打开,递到江酌面前:“擦一点。” 江酌原想拒绝的,但都已经递到自己面前了,于是,两只手指随意抹了点,打算应付一下,谁知元春忽然抬手指了指他的脸,像是担忧自己会碰到,声音都轻了些:“在这里。” 江酌的目光沿着她的手指往下,垂眸落在她的指节,目光失焦,往她的手靠近。 “再往右一点。”元春说。 “……这里?” 元春的手越来越近,几乎要碰上他的脸,指尖透着粉,因为没有镜子,江酌只能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她手上,余光被她占满,视线模糊又清晰,清晰又模糊,似乎是近了,一点绒绒的暖意落在他下睑。 “往上一点。” “这……”江酌垂下眼睫,睫毛几乎要碰到她的手背。 终于,她:“嗯。” 江酌重重抹了一下。 元春惊呼:“啊呀,轻点。” 其实就是眼睛靠下的位置。 元春见他不说话,寻着他的目光,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的手,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的手不好看,连忙缩回来,不大好意思:“我的手不好看……” 江酌伸出自己的手,刚好放在元春的下面,不在意道:“好像小了点。” 元春的脸红红的,捏着手心,不知往哪放,也是这时,元春突然发现他手腕上也有一颗小痣,红色的,落在他白皙的腕骨上,像一点朱砂。 她翻过手,想同江酌比一比,只听正屋那头,传来一阵咳嗽声—— 元春一个激灵,连忙回头,是爹出来了。 她连忙把手收回来,合上药罐子,丢下句:“明日再擦药,小郎君早点歇息。”心虚地跑了。 秋播之后,村里才真正开始轻松起来,日子慢慢到了十月下旬,溪水停了,西风落叶,拉长的是夜晚的影子,小石河边洗衣裳的人少了,闲说话的地方变成了屋里,清早,总能在村道上瞧见三两结伴,约着一块儿去谁家补衣裳棉被。 江酌的伤好了不少,元春也终于可以去张家还篮子了,只是今日去,张大娘牵着她的手不让走,说是留她下来说话。 如果元春的阿奶还在,约莫和张大娘一个年纪,在元春心里,张大娘就同她奶奶一般。奶奶想同她说话,元春自然是欣然留下,她惦记着上次的话,同张大娘说:“张大夫的药方极好,江小郎君用了之后,好得很快,都能下地干活了,他知道我来,还让我帮忙谢谢张大夫。” 张大娘笑着:“上回他送三七回来,我见过了,文气俊俏的一个小郎君,还对我作揖。” 元春没见过江酌作揖,心想一定很好看。 “也不必把功劳都推你张叔身上,也是你和你阿爹照顾得好,大娘可听说了,江小郎君当时就剩一口气了。” “那是他自己福大命大。”元春不贪功。 “瞧你这小嘴甜的。” “吃张奶奶的红枣吃的。” “这么乖的囡囡……”张大娘咯咯笑起来,怜爱地摸摸元春的头,忽然说,“有相中的人家没有?” 元春一愣。 张大娘就说:“你那大伯娘不是东西,她不乐意给你说亲事,大娘给你张罗,以后你就是我半个囡囡,我看谁敢说我们阿岁嫁不出去。”这话张大娘早想说了,但张大娘又不是嘴上说说的人,拿定主意之后,她便开始四处打听,自己村里什么情况,她大抵清楚,好人家不多,也知道从前说过莲娘坏话的,元家不想要,她问的都是邻村的,不算远,元春以后有个什么事,娘家也能搭把手。 是终于寻到了个好人家,才同元春说这话:“就是陆家村陆田家的大儿子,今年十七了,他娘饥荒那会儿没了,他又是个孝子,给他娘守了三年孝,算算日子,也是刚出孝期,替他说亲的媒娘子同我是手帕交,我给拦下了。他人不错的,家里还有木工手艺,你回去琢磨琢磨,中意的话,回来同大娘说。” 张大娘这话说来,元春不感动是假,她同大伯娘还能说是亲戚,同张大娘只能算邻居,无亲无故,张大娘对她上心如此,元春心上暖融融的。 她再三谢了张大娘,说自己回去好好考虑,只走出张家大门的时候,脑子却空空——好容易终于能相看人家了,元春应该雀跃才是,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想象中那般高兴,回家路上整个人都是懵的。 为什么呢,终于能说亲事了,陆家的大儿子她是听过的,很孝顺也有本事,是个不错的人家,但为什么高兴不起来呢…… 时至今日,元春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想嫁人。 从前想,不过是因为村里的闲言碎语,她想争口气,给爹也给自己,让爹安心,让娘安息,可如今呢?阿娘的事终于澄清,她不必再去争这口气,更不用再为了去证明什么而成亲。 心中沉甸甸的担子落下,再提起来,总叫人有些犯懒。元春走在回家的路上,心头乱成一团浆糊,有些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在想要不要相看陆家郎君吗?应当不是,只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呢? 元春走神得厉害,丝毫没发现自己迎面撞上了个人,眼冒金星,元春不防备,险些一屁股坐在地上。 只下一瞬,一只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扶稳——是江酌。 那张陌生又熟悉的俊俏面容骤然出现在眼前,近的连睫毛都被她瞧得根根分明,惊得元春心头一跳,他身上还掺有淡淡的草药香,因为离得近,总往她鼻尖底下钻。 他皱着眉,像是在责怪她走路不看路,一缕墨发随着他的动作,落进元春颈窝,痒痒的。 “你做什么?”他很快放开了她,眉头却没松开。 元春回神,缩了脖子,忙说:“走神了,对不起,小郎君没被撞疼吧?”她往人后背上撞的,江酌后背的伤才刚好。 “无事。”她时常这样冒失,江酌习以为常,看她站好就要走,元春见他拿着木盆,就问:“小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洗衣裳。” “我来洗!”元春不等人拒绝就把木盆抢走了,一张脸红彤彤的,慌慌张张地往外走,是直到走到小石河边,吹着瑟瑟寒风,面上的燥意才散了些。 小石河边并不是没有人,天气凉了,村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