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秦始皇是个女儿控来着》 第1章 一眼万年 《史记》曰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 那是一个普通的黄昏。 1946年,甘肃临洮 一辆汽车被裹上黑绿敞篷布,它伪装成军工车辆,缓缓驶入西北。 考古学家许恺苦寻多年,终于迎来了希望!若那个古老传说被证实,无疑将撼动整个考古界。 发掘工作进行到后续阶段,许恺共事的日本籍同事却用一把手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许教授,对不住了。” 伴随着几声枪响,许多人的血溅上了秦长城的黄土。 许恺倒下的一瞬间,用身体护住了河图。 开枪的人俯下身,沉声笑着,不费力地去扳他手中之物,与这个将死之人抢夺起来。 许恺用最后的力气攥住了他,可血水充盈了口腔,他只能断断续续地开口 “……河图……是我们的文物……你不能带走……” “呵呵,中国人,也配吗?” 上村面无表情地再扣动了扳机,给他身边颤抖着的同事补上一枪。 巨大的红从他胸口炸开,穿过腔骨,后背出现一个硕大的窟窿。 同伴顷刻之间失去了生命,喷薄而出的液体淹没了许恺的视线。 上村提起许恺,恶狠狠地续话“教授,传国玉玺我们要,河图洛书,一样。” “不可能!你们永远都……” 话未说完,一颗子弹贯穿了许恺的颈部,血水灌满了他的喉腔。 许恺再说不出任何话,他只能绝望地,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拿着河图洛书,然后,离他越来越远。 日本人没有像杀害他的同事那样彻底打死他,就是为了让他目睹这一切。 他的眼前是古老长城,是一片黄昏,他多么希望长城能伸出双手,多么希望有人能帮帮他。 在失去气息的最后一刻,许恺想到了那个传说,他在细微红光消失之际,强行开口我宁身祭长城,祈求一个希望,以愿后人带回属于我们的东西。 许恺的眼眶渗出泪来,他最后看了一眼长城。 血色残阳之下,他的身体留了下来,慢慢与黄沙融为一体。 2022年,秦始皇陵兵马俑博物馆 下午五时,舒缓的闭馆音乐缓缓响起,大厅广播循环播放着“尊敬的各位旅客朋友,请携带好随身物品,期待您的下次光临。” 许栀匆忙穿过人群,回到安检处。 “工作人员要拉闸啦。”同事见她慌慌张张地举着工作牌,不甚理解,调侃道“下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馆长也不给加工资。待会儿没灯了只能带手电筒摸黑咯。要我给你留灯不?” “噢,小张没事。我有个东西忘文献室了,你跟陈哥说一声,卡我用一下。” 许栀连忙应声,抱歉地拿起文献室的门卡。 那是张地方性的旧报纸。 黑白照片的标头赫然写着 考古学家疑发现甘肃秦长城遗迹。 照片上的六人人皆着工装。四人呈蹲姿势,两人并立。 站立的两人皆戴着眼镜。右边那位学者下衣口袋里卷着一叠资料。 一人胸前别了只钢笔,环抱手臂,被左边一个白白净净的同伴搂着肩。 他们的脸上呈现出欣慰的微笑。 许栀没忍住颤抖。 那戴金边眼镜的,不就是,不就是,她的祖父许恺! “民国三十五年,祖父还在甘肃,他没有去美国?” 她终于在浩如烟海的民国档案找到了线索。 许栀一遍遍看着报纸,她不能抑制激动,手都颤抖起来。 “爸,你知道吗,我找到祖父了,你是对的,祖父不会是那种在国难当头抛妻弃子去美国的人。他在中国,他是去考察遗迹,消失了……” 为什么祖父会消失几十年? 为什么祖父的名字从来没有在任何考古学报中出现? 那份报纸上提到的那段秦长城遗迹在学界无人考察,也无人提起,那截城墙被所有人都遗忘了。 她的身体突然激起一个相当可怕的念头。 祖父在当时是否遭遇不测,罪犯为毁尸灭迹连同遗迹也一并毁去。 许栀打了个寒颤,她死死攥着手里的报纸。 她看到前方的路一片漆黑。 不过还好,走廊尽头新开的露天科室还挂了盏灯。 许栀觉得今日她走这路格外地漫长,微微亮,却是一马平川,不见任何高楼大厦。 “我是走到新开发的遗迹里了?” 她刚走出一步,低头一看,顿时惊呆了,她的衣服竟然完全变小了!自己也变得矮小,手上捏了一把黄土的泥。 “曲裾?我怎么穿着这个?” 等她再回头看的时候,发现一个诡异的事。 她的身后不再是文献册子,而是一群穿着战国时期牛皮藤甲的士兵。 “公主,王上说您该回宫了。” 身后一个兵马俑式样的人冷不丁开口。 ? “活了,真活了?”业务能力极强的许栀怀疑自己做白日梦了。 学考古的人,有哪个不想与自己的研究对象穿越时空面对面交流? 许栀还没有从寻找到祖父踪迹的余温中清醒。 环顾四周,山野青葱,高车大马,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祖父……祖父当年不会也穿越了? 带着这个疑问,在往马车走的路上,许栀适应了她变小了这个事实。 一个约摸六岁的小女孩身上寄身了一个二十七岁的现代灵魂。 等她上车,看到端坐在中间的那个着黑袍的男人与他的臣僚。 当男子抬眼看向她的那刻,是一种要刺破灵魂的透视,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 她不敢动。 从他的服饰判断来看或许是先秦时期。 她不能确定他是哪一位王,从那水纹虎旗来看,约摸是秦。 “荷华,又跑去贪玩了?”他随意一问,声音堪比陨石的吸引力。 她的后颈发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几个字。 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她,他和他的臣僚都有一双绝美的眼睛。只听得臣僚谦卑有礼地拜道“荷华公主,王上,那臣斯便先告退了。” “客卿慢走。”他微微立起来目送那个自称微臣的人。 臣子的身形单薄让他的官服都套不实。 她大气不出地立在那里,呆呆点了下头。 李,斯? 她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 那他是? 许栀茫然而不知所措地看向他。几乎是呼之欲出的答案了。 李斯唤我公主,那我是,他的女儿? 嬴政的女儿么? 许栀几乎是要哭笑不得了。 现在,她看着他,他们不再拥有时空的隔阂,她不再透过文物的橱窗去感悟他的一生,而是就这样真真切切地面对面了。 她甚至可以触碰他。 真实地触碰。 可她记得太清楚,秦二世将自己的兄弟姐妹屠杀了个干净,如果不早早离开,就她的身份,她的下场会惨不忍睹。 嬴政搁下手上的竹简,“怎么了?” 他竟笑了起来。 “不会怪寡人这么早让你回宫了吧?” “您,您……” 许栀吐出来的声音和腔调,让她自己都听不懂。 嬴政没理解过来。 关于秦始皇帝在史书上所有能寻到轨迹的一切,她都熟悉。 可她从未见过他。 她从未听过他的声音。 秦昭王四十八年,正月,嬴政生于赵都邯郸,取名赵政。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齐国降秦,齐灭。 秦始皇三十七年,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携次子胡亥巡游天下,病死沙丘。 就算是一刹那间的见面,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就跑了过去,跨越几千年的几步路。 她忽略了她此时六岁孩童的身高,嬴政就算坐着也比她高了太多。 嬴政很自然地抱住了她。 她迟疑地回应,她明白眼前自己这样的触碰,若将他拟作文物,她可是“犯罪”。 温热从真实的躯体传来,许栀捏紧了他的衣袖,静默着,像后人虔诚崇拜。 静默着,她想了很多,关于他空前绝后和关于他悲凉交杂。 嬴政没料到她的举动,摸摸她的头顶,许栀被他轻易地抱了起来。 她睁大眼睛,细细注视他的面容。 许栀觉得自己接受不了这种年龄落差,她为什么会以这样的身份,却是这样的灵魂看见二十九岁的嬴政。 嬴政单手抱着她将要站起来,她赶紧搂住了他的脖子。 嬴政偏过头来,慈爱的目光令许栀心上一震。 她看到自己稚嫩的双手,她定神,紧张而生怯。 但她的口中意外地自然流出雅言和秦国的方言。 她喊了两声“父王。” 嬴政笑着。 那是一双怎样的瞳孔,慈爱与坚毅难掩疏离。 这一刻,她感觉到认祖归宗般的使命认同。 嬴政当她是不想回去,温言道“寡人就是太惯着你了,回宫要听话。” 答得很快。 六岁的荷华公主没有跟她说自己的记忆,也没有存在两个意识寄身。 她想不管她在不在,她会和她一起为她的父亲——在他终生不近六国之人时,在他被天下人刺杀之时,为他带来她所能及的温良的爱。 她笑了起来,闪着一双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瞳。 回到宫中,她刹那之间明白了许多。 原来她的母亲就是那位从楚国来的公主,她有着绝世的美貌和令人心醉的歌喉,她爱唱山有扶苏,所以她立刻明白她还有一位兄长,名唤扶苏。 公子扶苏。 当许栀看见母亲看见她的眼神时,她就打心底明白了,她憎恶他们。 一个猜也不用猜的故事。 她是楚国派到秦国的囚徒。 母亲会在夜晚怅然若失望着月亮,如瀑青丝下是她啜泣的面容。 人人都说,郑妃在来秦之前就有心上人,她不爱嬴政。 与此同时,秦国正日日图谋如何灭掉她的母国。 她恨不能杀了嬴政,却给他生下了两个孩子,这样用仇恨孕育而生的两个孩子,她怎么能不恨。 嬴政呢,从小寄人篱下,颠沛流离的童年和悲惨的家庭关系令他似乎再不相信任何人。 孤僻与霸道让他们的关系就像拉锯子的人和木头对峙。他想得到她,占有她,却从来不肯主动看看她的心。 荷华的兄长极为优秀和睿智,他似乎是想弥合这样的关系,在同样高压而无爱的情况下,扶苏走了条与他父亲截然相反的救赎之路。 许栀用置身事外的理智看清了这一点,忍不住哀恸,她知道自己无法遏止他们命运末期的颓势。 她的出生并没有缓解这样的矛盾,反倒加深了母亲对他们的厌恶。 或许正是这样的折磨,嬴荷华逃避起来,而她的灵魂遁入了她的身体。 现在一切都是当时。 王朝辉煌的前夕,她可鄙地运用了她的专业知识。 她坚定不移地选择看见了古代的仁人志士一个又一个,如同史笔般正确的决定。 如风如磨的男子。 绝代风华的谋士。 在咸阳宫中奔跑,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决定要找一个人,冷静理智在孩子身上十分突兀。 苦寻多日,没有音讯。 赵高在哪里? 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公,公主,听说您在寻我?” 感谢大家的收藏与推荐票~ 第2章 赵高李斯 许栀回头一看。 一个生得极为清秀的年轻人,他服深色的宦官服站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几卷竹简,朝她躬身。 那个人脸上白白净净,没有她想象中赵高该有的猥琐模样。 她不信,她绝对不相信。 “你当真是赵高?”所以她问出来了,伴随着极其疑惑的鄙夷。“你出生在赵国?” “是。” 许栀心底实实在在沉了下去。 “你今年多大?” “卑年今二十。”赵高心里也疑惑。据说荷华公主性格内敛娴静,不怎么爱出宫,向来也没有这么多话。她又为什么到处打听自己? 许栀看着面前这个人,眉眼间透着比女人还甚的娟秀。一双眼睛,眼尾向上微扬,有点像抽芯的竹子。她不愿意把他比作竹,她觉得他不配,可现实是真像。 她上下打量又左右打量,本着专业上头,她真想攥着他一股脑地问,指鹿为马这成语是不是真的… “你与……与,我父王真是患难之交?”说实话,许栀叫嬴政父王这称呼是真还没习惯。 “不敢。不敢。”赵高被小公主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 “那就是了。”许栀叹了口气。 许栀正想转头就走,这人找到了算是好事。她应该回去想想该怎么规劝赵高好好做人。 谁知道另一个人的身影又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 李斯。 “荷华公主。”声音沉稳有力。 这是她 李斯比嬴政他们年长几岁,他和他的师兄韩非是嬴政的法家老师,他思想的引导者。 不得不说,李斯的气质比赵高端正多了。譬如青松一般,不过又感觉青松之上添了点蜿蜒的藤蔓。李斯下巴带点青茬,不多,却添了多分成熟。 李斯拱手时,她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与白得发冷的皮肤。他身形挺拔,又有点单薄,不知道是不是秦国服饰不适合他这个来自南方的楚国人。她感觉那墨黑的官服根本没把他套牢实。 楚王好细腰的意思可能是楚国人大多本就是这样。 也就是这样一个人,于万里江山间坐杀帷幄,手里握着整个大秦帝国的杀手组织。 许栀没说话,就等着李斯和赵高的两双眼睛对视。 很明显,李斯不待见赵高。又或许,这个时候,他根本就不认识赵高。 赵高很快移开与李客卿的眼神交流,恭敬道“卑赵高,拜见李客卿。” “赵高,我知道你。听说你精通律法。” “客卿谬赞。亏大王赏识令卑断刑狱。”赵高说完话后,他突然用种求救的眼神看了许栀。 许栀居然看懂了,他还有很多竹简要处理的着急。她真是不愿意多和他说话,她又不得不想和他说话。 “你,”她顿了顿,又斗转看向李斯,“你,你们去忙吧,好好工作。” 两人一头雾水,异口同声。 “诺。” 许栀从李斯与赵高的年龄已大致判断出目前秦国所处的时期。 ——韩国为求自保存韩,不惜使出疲秦之计。荀况的两位学生大国水利工程师郑国和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在不久后赴秦。 ——疲秦之术惹得嬴政大怒,接着是李斯那篇著名的《谏逐客书》横空出世。 赵高告退不久。 灼灼阳光映照在他们的身上。天边的云一层一层的斜着透下。浑圆的太阳,橘黄的光影洒在秦宫,一圈一圈的光晕落下来,落在他的官服,将深黑的衣料折射出琥珀的光彩。 秦咸阳宫的台阶很宽,很长,一如往后的路途。 许栀明白,自己应该看清楚一些微末。她的身份已经让她不可能置身事外了。 所以许栀在路过李斯身边时,她抬起脸来,望着那位客卿大人。 李斯很快明白公主要说什么,他微微躬身。只见荷华公主眼神坚定,她居然在这台阶上,堂皇地伸手抓了他的袖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许栀利用小女孩的童言无忌,又以一种恳切,对他道“客卿,您能不能向我保证,以后不会让父王失望。” 李斯一怔。 “你可不可以保证,永远都不让父王失望。”再重复这话时,许栀想到了他的结局,她止不住地会想到,史书上他被赵高腰斩弃市。 对于书上的李斯,她是真的又爱又恨。而他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这样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他不该是那个结局。 李斯没想到荷华公主会这样说,她要求他承诺不背叛嬴政。 他躬下身,官帽的帽绳落到他的膝处。嬴荷华公主已经松了手,她端端地看着自己,只等着他开口说话。如果他没有看错,公主的眼睛异常清晰,又透着丝丝的亮。 这一刻,他认为自己是在哄公主,也是真的在许诺。 “臣李斯,永不背主蒙恩。” 第3章 郑妃吟曲 这是郑璃来到秦宫的 她在十七岁那年,以国之联姻的盛大场景,嫁给了他。 二十岁的秦王嬴政还没有亲政。 所有人都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似乎也并没有人看好这个“近虚无”的王。 朝堂有相国吕不韦,不需要过多的执政者。 她来秦以后从来不笑。人人都以为她在楚国时有心上人,所以不爱嬴政。 更有甚者说嬴政为博她一笑,不惜重金请来郑地的庖厨和乐师。 可谁又知道,当年高台遥遥一见的情景。 周遭的环境是霜雪般彻寒。高高在上的男子临下一道凝视的目光——那目光由凌厉转到直视,转而打量,再最后,他平和地看着她。 郑璃没料到自己会与那双眼睛对视。 摇曳的烛光闪烁在高台,不亮不暗,刚刚好点亮他的身影与样貌。 她抬首的那一刻,她承认,她错了,传闻中丑陋狰狞的秦王,有着惊为天人的龙章之姿。 他身形修长挺拔,目光所至乃是不威而怒,且是服黑不穆。这样的君王是她不曾在韩国见过的,就连楚国也似乎没有。 她发愣着,忘了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嬴政绕过殿中的燃着香的虎纹夔龙青铜鼎具,直径朝她迈步过来。 “怎不说话?可是舟车劳顿,抑或寡人把你吓着了?” 嬴政离她愈来愈近,他立在她面前。窗外疏梅筛月影,倒悬于侧。 她屏住呼吸,咬着唇,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她便依旧垂着头。 忽然,强大的气息瞬间聚拢在悬空的头顶上三寸。 她感到他慢慢俯下了身,他的指尖带着晚秋的寒意。 秦国的冬天总是比南方的楚国来得要早一些。 嬴政触碰到她薄如蝉翼的皮肤,先是食指的指尖,再是修长的手指滑到她的下颚,顺延着、当他整个手掌搁在颈后时。他感到她克制不住地颤抖了。 “你这么怕我?”他的声音沉了下来。 “不,不是。”郑璃才见他的神色已不似刚才那样舒畅。 “你,”他怔了怔,“忘了?” 忘了? 什么忘了?郑璃不知他在说什么。 就这片刻的犹豫被嬴政捕捉,他的神情斗转恢复了疏离。他勾了勾嘴角,于心底自嘲道谁能记着当日落魄街头的邯郸质子。人人畏惧的也不是今日的秦王,而是一个强大的秦国,是吕不韦罢了。 郑璃心里那只在不停乱撞的小鹿终于安静了下来。她提醒自己始终记着的母亲的叮咛——嬴政是秦国的王,虎狼之师的君主。讨好也罢,奉承也罢,他始终是王,绝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你能要得起的人。 她穿着繁重的婚服,捧着楚王的诏书与图册,恭卑地呈给她的君王。“妾璃自楚国来。拜见大秦王上。” 嬴政没接,轻蔑地抬起她的下颚,淡薄道“听说宫人说,你很不情愿?” 郑璃的疑惑还没有说出口,她这才看到嬴政身上的长剑。哪有人成婚还背着剑?她刹那间愣在原地。也对,他们这哪里是成婚,摆明了是交易。 她不过是为楚国带来地图的器具而已。 他欺身逼近她,把她将腰一提。“你父王说得对,你果然是美人。不管你乐不乐意,来了秦宫,就得乐意。” 那一夜,嬴政无轻重地折腾她,她过得非常不好。 她想岔了,人道是野蛮之君的秦王嬴政怎么可能像她想的那样尊重她。 她不过是国与国之间的交易,嬴政唾手可得的玩物罢了。 她从没觉得他会是自己的丈夫。 但嬴政似乎不这样认为。 不久后,她就有了身孕。 这个时候,秦国没日没夜地图谋诸侯的土地。 她想好歹楚国地大物博,秦国目前没有那个胜算去攻打。她有个郑国公主的身份又是楚国送的亲,她想所以在偌大的后宫里日子还算过得去吧。 她在后宫里过得居然出人意外的“清闲”。太后娘娘不怎么管后宫的事情,而从表面来看,嬴政对他的这位生母赵姬并不很上心。 赵太后还是很喜欢她这个儿媳的,至少郑璃是这样想的。 太后不过三十出头,风韵犹存。郑璃来之后,赵姬才总算是放下了心。她的政儿是喜欢女人,心里也总算接受了一个人。她是真担心他成天和那个生得唇红齿白的楚国人待在一起出点什么幺蛾子。 有天,郑璃坐在大青石上,折下一支红梅,唱起了歌谣。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有人在松软的路上踏出一条雪迹。 她止了歌声。 嬴政就站在雪地里看她,手上还是拎着那把长剑,剑上血迹未干。他将剑别在身后,雪落在他的衣袍上折出清亮的光。 他的目光斗转温柔,似乎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注视。 他隔着几步路,视线落到她隆起的小腹,对她轻轻说“你若喜欢,我们的孩子取其中的词可好?扶苏或者荷华。” 匆匆赶来的李斯突兀地站在嬴政的身后。 “王上,相国那边……” 末了,嬴政自觉失态,留下一个寂寥而孤单的背影。 郑璃看见了他左手的指尖在淌血,血滴落在雪水中,也开出了梅。 她好像记起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人。 —— 许栀来到秦宫的 她偷偷从寝宫跑了出去。 嬴政从来不在任何女子的宫殿留宿,包括她的母妃。 她放心大胆地翻出围栏,坐在凉夜如水的台阶上,抬头看那轮月。 多年后,她才明白嬴政为何最喜爱这位荷华公主,是因为她有一双酷似她母亲的眼睛。 许栀突然走到了嬴政办公的地方。 偌大的宫殿里灯火通明,竹简翻阅的哗啦声,她趴在门口,窥见里面还是坐着两个人。 无疑是李斯和嬴政。 静悄悄地—— 突然!啪地一下,一把匕首突然甩在了门框!然后掉在地上。 许栀快要被吓死了,失声喊了出来—— 她忘记了自己只有六岁。 许栀推开门,拖着那把剑,在李斯诧异的目光下,她一步步往嬴政那边走。 许栀鬼使神差地去捡剑,可根本拿不起来。她甩不开剑柄,她的灵魂仿佛要抽离了。 她看到了真正的荷华公主。 感谢时光如流水的推荐票票~感谢收藏的小阔爱~ 第4章 河图洛书 许栀脑中的嗡嗡声犹如沉闷的罐子。 四周暗黑,透不出半分光来。一个绿衣罗裙的小女孩瑟缩在墙角。 “小姑娘?你是荷华公主么?”许栀轻声询问。 听到许栀的话,荷华泪眼汪汪地抬头,软糯的小脸满是泪痕,她看了许栀又很快将头埋在手臂之中,哭得更加入神。 许栀低头看见自己已恢复成现代装束,她赶紧上前两步,蹲在荷华身边。 “我,我不是故意要占你的身体。”她伸着手,不知当不当抚摸她的头发。她再紧接着道“荷华,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对不起啊,之前还冒犯喊了你的父王母妃。不过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们……” 许栀紧张地看着她,话还没说完,嬴荷华再次抬起了头,吸了吸小鼻子。 “不,不许栀。不是你的错,都怪我。”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个龟板,神情忽然变得怅然呆滞。“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时间过了有多久了。你是我在这里遇到的 此时,许栀看见眼前的小荷华手中持有的龟板上显出一道灵光,龟板上闪烁着出属于不同历史时期的画面。 难道!她?许栀有些不敢置信。 小公主说着接下来的话,给她的只有震撼、无穷无尽的震撼。 “许栀。我六岁的时候梦见过一条神龙,然后我生了一场大病,病中的梦境里我去了好多地方。直到我看见了一个种满了栀子的地方,安静温暖,不似秦宫孤寒,我舍不得走了。神龙说,只要我愿意将魂魄赋予玉板,我可以永远留在那里。” 嬴荷华伸出小手揩去自己脸颊的眼泪。“没错。我同意了。然后便是千年的辗转……我知道你来自21世纪。我眼睁睁地看见父王垂死、大秦覆灭……我形貌永远困在了我六岁那年,就连神智也时常不清。” 许栀懂了。一个简单而公平的交换,一个挣扎无果的过程,看见至亲与家国破碎,无可奈何,只能孤身流落。这是交换的惨痛代价。 许栀接过龟板的那一刻,颤粟从头到脚,从指尖到心脏。 “荷华……”许栀竟然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她,她正伤心黯然,许栀大着胆子去拍了她的肩膀,宛如哄小女孩那样安慰她。 嬴荷华攥紧了许栀的衬衣角,她转头看着许栀,沉思道“我所见的 等到许栀从龟板中看到那张与民国报纸上一模一样的脸,看见那支插在衣兜的派克钢笔。许栀长叹一声,所谓家学渊源,竟是这么一回事情。 “他就是我的祖父。” 许栀把龟板贴进胸口。祖父恐怕也不会想到,他会出现在自己孜孜不倦研究的龟板之中,被一个来自秦时的公主看见,被自己的曾孙女于战国时期发自关怀。 这是一种怎样的时差,一种怎样的情怀。 “荷华,你可知道我的祖父之后去了哪里?” 嬴荷华努力回忆着。 她脚底的空间也慢慢褪去了黑,居然渐渐浮现出一片黄沙来。 孤圆当空,白炽之下,黄土之上。 场景还有些残破,嬴荷华忽然皱紧了眉头,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似地“我只看见了血,”她慌张地低头,看见自己手上全是鲜红的血迹,“啊,是血!不要抢河图洛书。” 随着她的尖叫声越来越大,许栀的脚下也开始坍塌。 许栀看见荷华身后的空间像一面镜子,裂开无数裂痕。 砰,轰隆隆——瞬间炸成碎片。 嬴荷华将她往外猛推,朝她用力喊道“快走!这次就靠你了!” “荷华!” 啪啦—— 像是打了个响指,大脑一叮,后颈发来微弱的刺痛。 许栀的眼前于毫秒间回归平静。 章纹古朴,房梁空阔。 许栀一时之间消化不了这么多,她看见自己的手腕浮现出了一个浅浅的符文。 河图洛书。她牢牢记着荷华的话,许栀想荷华公主应该是寄身在那龟板之中,如果她没有猜错,祖父当年要找的东西和龟板拼在一起就是奇绝亘古的“河图洛书”。 血……荷华喊着血。难道祖父的失踪是遭遇了不测?荷华与神龙交易,不应该在她想去的地方吗?又为何只能呆在那个幻空之中?她说,这一次是靠自己了,这又是什么意思? 许栀想着,思绪繁杂。她又慢慢回忆起自己遇到荷华之前是在宫门,她推开嬴政和李斯议事的大门,还去拖他的太阿剑。 她真是疯了。 她到底是有点畏惧嬴政的,她刚撑起来就要往外跑,腿下一软,就要往前猛扑! 天旋地转间,一双臂膀及时接住了。许栀抓着那人的手,她缓缓抬头,不知该怎样形容少年的样貌。只见他佩玉服剑,穿了件暗灰罗锦衫,腰间系着荔枝纹带,眉下明眸善睐,尚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 许栀从这张极致完美的脸回神,她看清楚了他的瞳色,是与嬴政一模一样的幽深如茶,墨色一点。 “公子扶苏?” 许栀暗骂自己是受震撼太多,脑子抽了,居然脱口而出。 好在她的身体只有六岁,她太懂该怎么掩盖这种失误。 没错,她小手一抓,径直埋进了扶苏的怀里。 “……王,王兄。” 扶苏一愣,眼睛很快微微弯成一个月牙,“荷华。”他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听说你晕倒了,是否可好些了?” 许栀点了头。 “嗯。那便好。见你欢喜活泼,为兄也甚为宽慰。不过下次莫要半夜时分乱跑,再着凉了就不好了。” 温润如玉的人连说话都这般轻言细语。 许栀使劲儿点了点头。 扶苏又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是那样地轻和,手掌的温度也都适宜。 她忽然有些不解,为什么荷华公主宁可交换魂魄地远走也不愿意留在他们身边,她那时不可能知道后来事。按理说,自己知道历史结局,想拼命挣脱逃离的逻辑更为合理。 “荷华啊,这个你收好。”扶苏从袖中拿出一个用细绢包裹着的方形物件,“这是楚国大巫刻好的玉板,你自小就身体弱,把它放在身边可助你安眠。” 许栀打开绢帛的那一刻,一切都证实了。 阴阳错综,五行逆运,有为变化之道。又见北斗为定,九宫行之。 这是河图?! 元宵节加更~大家元宵快乐~感谢电竞小聋瞎蓦然里有一幕深情的票票和小阔爱的收藏~ 第5章 家父李斯 许栀打算把洛书藏起来。她想到一个绝妙办法。她用绢布包裹又锁进了铁匣子,放进了殿中的一尊低矮的青铜器中,最后又用青铜板层层加盖。 藏是藏得严严实实,可藏得宫中人尽皆知。 宫中婢女都疑惑自家公主每晚都在梦中吵着要抱着自己王兄的玉板睡觉。他们也不知道她在晚上拿出来,白天一早又为什么非要从器具中检查?她不嫌累吗? 等到某一日,婢女忘记把玉板放回青铜器。许栀根本想不起来她晚上说过要把它拿出来这件事,就在她找得要疯掉的时候。 婢女提醒她可能就在自己怀中。 许栀这才发现自己经常间断性地忘记什么事情。难道是因为偶尔这具身体里苏醒的还是嬴荷华公主的意识? 她白日里翻来覆去地看那玉板,纹与刻石也被她摸了个大概。她还将玉沉水,观察是否空心。她拿火照过,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些玉石的白絮。 近半个月白忙活一番不说,宫中人都把她当怪物,甚至还跑去跟嬴政说 公主似乎精神状态堪忧。她老是蹲在水池边上看得玉板看得发神。 许栀测量之后断定玉板不是什么上古物件,也并非来自夏商周。小小的方圆形黄白玉石并非名贵之物,整块玉石的价值可能不如四角镶嵌的玳瑁。 许栀在一周之后用尽办法去破解玉板本身无果。她便把视线转到了上面的几个文字。她顶多能认小篆——还得是秦国统一之后李斯奏请才有的玩意儿。 玉板上刻着的都是难懂的楚国文字。 鬼画桃符一样复杂。 这可怎么办? 许栀小心翼翼地把文字拓在白绢。秦宫的人基本上不识字,她自己跟着博士学习也没学两天,大篆也不认识几个。 她得当面问人才行。 许栀死活也不想去请教那个人。可她太想知道玉板上写了什么,这或许事关嬴荷华,也事关她祖父失踪的秘密。 许栀在秦宫晃了半天。中途碰到了传说中的赵姬。赵姬看起来有些苍老,至少不像是一个四十岁的宫廷女人该有的徐娘半老。 她一个人在华阳宫的殿外,望着苍茫茫的白空,空中忽而飞过几只云鸦。 许栀见到这一幕,不由自主地回顾了在史书上记载的这个女人的一生。 人们好像记住的只有嬴政的生母。秦始皇的母亲。 那她自己呢?赵姬……赵姬,连名字也不曾有过吗?史家对她多是一句太后淫不止*。 《资治通鉴》绝美。 赵姬昏头间,已然忘记了自己还是大秦的太后。 许栀抿了抿唇,她依稀看见了憔悴皮囊之下的美人骨。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 这是东周列国志中冯梦龙所描绘的赵姬。 论是非,她的确做错了许多。许栀无法想象十七岁的嬴政在发现自己的母亲与太监嫪毐在雍城秘密生下两个孩子。那嫪毐还发动叛乱,企图杀掉嬴政,立自己的孩子为王。 许栀在读书时很容易就评判了一个人的好坏。 但当这个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你看得见她的落魄与痛苦的时候。许栀承认自己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王太后。”许栀轻声唤了她。赵姬垂眸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儿,沉沉一问,“你是谁?” “荷华。我是荷华。”许栀上前两步,抬起小脸,乖巧地看着她。 赵姬太久没有去管后宫的事情。她并不知道她是谁,只是觉得她生得有点像那个郑璃。但六国送来的美人实在太多,渐渐地赵姬也记不清楚了。 自从她与嬴政雍城决裂之后,她彻底变成了空壳。 虽然在茅焦的劝谏下,嬴政把她重新接回咸阳。她是有过想道歉的想法。但她认为儿子不会想见她。所以还是一个人待着,不相往来最好。 许栀不知道赵姬沉默着的这半刻在想什么。 赵姬嗯了一声,她颤巍巍地伸出手。许栀主动贴住了她的手掌,把手搁在自己的脸上“祖母。郑夫人是我的母妃,我叫荷华。” 赵姬的面容终于轻松了不少,她温慈的目光缓缓落到许栀的脸上,“荷华。不爱哭的小荷华还怪可爱的。”说了,她的神情又低沉下来。 “祖母,您怎么了?” “政儿……不,我是说你父王,他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这时,赵姬抓着许栀的肩膀的手越来越紧。 宫人踉跄地从殿内跑出来。“太后……太后,我们回殿内吧。” “政儿不会原谅我。”赵姬的情绪开始崩溃。手上开始乱抓东西,发鬓被扰得凌乱,散开的斑白的头发。 许栀愣愣地看着她的祖母。仍由她用力地摇晃自己,肩膀被抓得生疼,她也忍住没有叫喊。“祖母……”许栀本来想劝慰她说父王会原谅你。 但她刹那间停住了。她看着眼前可悲的女人。但许栀知道,自己没有资格替嬴政回答。 赵姬。这个生了他,与他共渡艰难,却又在最后将他无情地抛弃、背叛的女人,是他的母亲。 嬴政是否能原谅,会不会原谅,又该不该原谅? ——匿,竟得活。 端端四个字,母子二人在赵国艰辛可想而知。 许栀心里好闷。她的泪腺很敏感。她应该要做点什么。既然她来了,就不能让遗憾永远是遗憾。 她捏着裙角,眼神越发坚毅。 “公主您没事吧?”贴身婢女好不容易从太后手里把许栀抢了出来。 只见赵姬忽悲忽喜,时而癫狂大笑,时而流泪伤心。宫人抱有歉意地跪着向许栀道歉,担心她肩上受了伤。 许栀咬着唇,摇了摇头。 砰地一声,华阳宫的大门重新紧闭。 随着这声啪—— 许栀回到当下要进行的事情。 赵高是爱历篇的作者,对字的研究必然高超。她询问之后发现,赵高今日不在宫中。 她的王兄扶苏也不在宫中。 许栀转念想到了李斯,他是楚国人,定然认识楚国字。 “李客卿今晚还来与父王议事吗?” “卑只知道客卿大人今日要和王上宴接韩国来的贵客。” 她差点忘记今天是什么大日子。 他要来秦国了。 ——韩非使秦,秦用李斯谋,留非,非死云阳。韩王请为臣。 许栀在宫道上跑着,阳光刺眼。 她一直觉得史书上众说纷纭的韩非之死,是铸就李斯悲剧的 主流观点认为韩非是因李斯妒忌而被其妒杀。 “不,这一切不会如此。” 历史真正的车轮扎在自己的面前,碾在自己的身边,不久就会压在自己身上。 她在想,自己要“力挽狂澜”。 许栀觉得自己浑身燃烧着一股热血。 就在宫道的尽头,她跑得太快,来不及减速,猛地撞到了一个白衣少年。 四目相对,她与这张眉清目秀的脸挨得也太近了! 许栀本以为是哪个小宦官,她一骨碌地爬起来,想也没想就拍拍自己的裙子想走。 “你,你。” “呀,我得去找李斯。” “李斯?”少年有着一双泛着微波的桃眼,“家父可有危险?” “你是…李,呃……李……”许栀忽然忘记了李斯那几个儿子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位是哪一个。 “李贤。”他笑着对她说。 *《史记》1绝好善舞;2太后淫不止。 李贤来了~撒~ 第6章 韩非入秦 天边云卷云舒,白日灼空。 许栀刚知道他的兄长叫李由。她几乎快要笃定,这个少年便是与李斯共赴刑场的中子,“复出上蔡东门逐狡兔”的对话者。李斯之子除了李由,其他的都没有详细记载。所以他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许栀便大胆地要挟了李贤不准跟人说她偷跑出来,然后她干脆喊他和她一起趴在秦宫的城墙,屏息观看着城下的声势浩大。 “我们为何要看这个?”李贤话未说完,许栀赶紧捂了他的嘴。“嘘。” 他想起李斯经常教育他懂得借力才能成为主导者。 许栀想,若想知道韩非的真相,李贤可能是一个突破口。她和他套近乎,由于看起来他和扶苏差不多大,于是她软言软语地喊了他。“李贤哥哥,以后我想经常来客卿府中找你好不好?” 少年看着眼前的女孩点了头。 许栀未觉他眼眸深邃如海,只听他轻答了个嗯。 庄严肃穆的虎纹旗帜翻涌如一片浩瀚的黑海。 这是许栀 黑压压一片,冷峻严肃的肃杀之风扑面而来。这种严穆整齐,竟然让她抑制不住地攥紧了裙角。这场不算宏大的仪式给予许栀极大的震撼,她好像明白为何战国七雄之中,唯独大秦傲视群雄。 嬴政于高台仗剑而立,珠帘挡去他的面容,威仪毫无削减,反倒更添一种莫测的王霸之气。 许栀远远地注视着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白活。 不久前,嬴政兵临韩国城下,久而不攻,他只要一个人。 面对秦军,韩王安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回复说只要嬴政不攻韩,把韩非一家老小全部打包都可以。 可韩王安的叔叔韩非孤身一人,韩安自己就是韩非为数不多的亲人。 韩非很快被侄儿以出使的由头送来了秦国。 大门缓缓而开,一个斐然庄重的身影走入这场为他一人而备的仪式。 韩非便是这黑色之中唯一的白。 白风乎乎,韩非步履沉重,他的身后一无所有。 他面对高台独坐的王,他知道秦王想要什么,恰好这样的东西,只有他一个人能给。 不是狭义上土地得失,并非方圆,而是真正的王道。 韩非或许就是将驾驭天下的王霸之术追得太深太深,他的内心又极度纠结,有能力的实践者是敌人,完成理想必然摧毁家国。 他吞声难言,所以才会是一个理论的集大成者,而非操作者。 他的师弟李斯正好与他相反,辩论时滔滔不绝,口才极佳,他是一个实践者。早在他们同在荀子门下读书时,韩非就明白这一点。 只有李斯能懂得他所写的全部阴暗,并且他能真正执行下去。 可惜李斯绝非池鱼,他看不上弱小的韩国。李斯将利害关系演练到极致,所以一旦学成,他便跑去了强大的秦国,找到这个时代真正的君主,然后俯首为臣,完成自己的理想。 他们的默契与矛盾早在那时就奠定了。 韩非甚至能想到,李斯会如当年他离开时那样,他会笑着冲他说“看吧,师兄。我说过,不久后的天下,毫厘之间出于我手。” 他想着,笔挺地站在了李斯的面前,丝毫不像个人质。 “李客卿…多年不见…原……原来,韩国和…秦国离得……这…这样近啊。” 嬴政承认当他发现韩非是一个结巴时,他是失望的。他读到《五蠹》这样的文章,心中那一团火找到了另一个火。 “非先生。”嬴政亲自从高台下来,李斯躬身,后退一步,退到嬴政的身后。 “客卿为寡人推荐的人,果然不凡。” 韩非颔首拜道“大王…谬赞……师弟的…才能远在…远在非之上。” 韩非低眉顺眼的模样令李斯的面色僵硬了不少。 李斯知道他这是在讽刺自己,韩非是嬴政点名要见的人。李斯力荐他来秦,不过是为他的仕途添一块砖瓦。 李斯知道,韩非心底存了个该死的念头,他如此不知好歹,如何能赢得嬴政的信任?他在他踏上秦国土地的那一刻就做好了那个最坏的打算。 走到灭亡,引到绝望,同门残杀历来有之。 庞涓孙膑,苏秦张仪,皆是一个老师座下,最后两相厮杀,必有一方身死祭奠。 其实李斯在求学的时候并不认为自己和韩非会是这个结局。 那时李斯是初入学宫的无名之辈。而他是韩国的公子,炙手可热的人物。 ——韩非。韩非的韩,韩非的非。 他向他这样介绍自己。 恣意张扬,恃才傲物之辈。可惜生在如此羸弱的韩国。这是李斯对他暗暗的评价。 究竟韩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结巴的呢?或许是李斯与他割袍断义,分道扬镳之后吧。 咸阳地处关中,西风比不得齐国稷下学宫的温暖海风,逼近冬日,更是刀刮一样凛冽。 只听李斯淡淡道“非先生有旷世之才,王上得非先生入秦乃是如虎添翼。” “若不是…师弟,非焉有今日?” 嬴政见他二人神色,心中了然。他早听闻他们不和,没想到当着他的面,便这样捧杀起对方来了。不过嬴政诧异的是,李斯这等伶牙俐齿之人,今日居然忍了,没有引经据典的骂人,仍由他的师兄结结巴巴地诋毁他。 许栀隔得太远,看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看来李斯应该是厌恶韩非。” “何出此言。父亲是力荐韩非先生入秦 有的部分好像吞了,明天修修再发。 韩非的身世采用韩釐王之子,韩桓惠王之弟、韩王安的叔父的说法。 第7章 同道中人 许栀走在回宫的路上。 李贤也走在回府的路上。他觉得此地阳光刺眼。 许栀对李贤的出现感到怀疑。她本想问问身边人关于韩非的近况,她只是顺嘴提了句李贤。 没想到引来一阵窃窃私语。 “公主何问李客卿之子?据说他与其兄出游,失足于崖后,言谈怪异。这等非常之人,公主还是少接触为妙。” 许栀差点大惊失色。她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同为穿越者相遇的经典旁白。又想起他问她李斯有危险时,一点都不惊讶,反而默认式的点头。 李贤笃定地说韩非是他父亲推荐而来。这等两人言谈之间才能知道的细节,他为何说得怎么肯定? 在她见到李斯的时候,她又暗暗地提了她想以后见见李贤的事情。 李斯观察着许栀递来的玉板,不曾看出什么端倪。他看见荷华公主一脸期待专注的模样,再又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臣只能依稀看出这是在解释关于长生术之物。” 李斯把玉板返到许栀手中,“公主请看,此记蓬莱之境,物化升仙。” 许栀哑然。她当然会把这东西与嬴政为求长生,寻方士,炼丹药,遣徐福去东瀛的事情联系到一块儿! 这东西该不会是什么求药的罪魁祸首吧! 她得要搞清楚将这个玉板给扶苏的大巫究竟是何人。 “公主?”李斯正想叫她。 只见嬴荷华抿了抿唇,露出一种好奇的神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他。 “对了客卿,我听说令郎李贤之前坠落悬崖,现在好点没有了啊?” 李斯一愣。小公主怎么关心起自己那个傻儿子了。 许栀见李斯难得露出这种欲语凝噎的表情,立马挥手又作了摇头动作。“…客卿,嗯……我就是顺便问。” 李斯忽然想起来今日早晨李贤跟他出去看病来着。这小子不会跟着他的马车来了咸阳宫里遇到小公主做了什么糊涂事吧。 李斯就是李斯,就算真得罪了公主,他也要看对方反映,他才不会把话抛得那么快。 他筹措着语气,用一种老父亲的叹息说道“……阿贤他已无大碍。但可能落水时撞到了脑,自那以后他精神状态不太好。” 许栀感到怪异。李贤看起来好好地,并不像个精神病人。 就在这时,一个小宦官躬着身子朝李斯作礼。“李客卿,大王那边请您过去一趟。” 这是分明是出宫的路,按理说嬴政今天刚把韩非抢到秦宫,他应该和韩非促膝而谈才对,找什么李斯? 许栀身高不够,她恰好看见他黑色袍袖中骨节分明的指尖变白,然后微微捏了食指指节。 说实话,许栀如果凭现在这个身份很多场合她去不了。但也有许多场合她用点小聪明的话,或许可以搭着去。 如果要搞清楚韩非和李斯之间的秘密,扭转韩非之死的局面。 今天的这个初次见面,不说她一定得参与进去,她一定得当个旁听者才行。 许栀感觉得到李斯有几分迟疑。就在他迟疑的这半分,她再一次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许栀扬起脸,甜甜朝他说道“客卿,我们一起去吧。我正好也想找父王。客卿路上也好再和我说说李贤的事儿。为什么你说他精神状态不好啊?” 李斯没有回答,而是作礼跟着宦官往回走。 许栀以为他是在担忧嬴政知道了韩非存韩的心会不会迁怒于他。 她摇一摇他的衣袖。 “客卿不要害怕。”她又抬起脸来看他,用轻松的语气宽慰他“我觉得父王这辈子最信任你啦。” 李斯看着荷华公主,她这小小的举动竟让他有一丝感动。 他怕?他不怕。 他岂非不知道嬴政找他去干什么。 他不怕自己被牵连。 他却有些担忧他的师兄在 李斯自来秦国的 李斯不想再想下去。他再想,他也要变得和他儿子一样精神不正常啦。 许栀依旧拉着李斯。 他特意放慢了步子。 她拉着他,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他不要走得太远,不要忘记他的初心。 秦时的路啊。 那明月也曾照我。 一如她当初在剥开覆盖陶俑的黄土薄壳,她用软毛刷轻拭灰尘,看见文物清晰的纹路。 这一次她要慢慢拂开的不再是尘埃,而是掩盖在无数真相之后的繁杂,寻见藏于每一个黑暗之中的真。 阳光洒在长道,白石被磨得透亮,如若她将要越开这份冰冷,看见的一颗炽热的心。 而嬴政让李斯来的目的没有一个人猜到了。 他的要求很简单。 一度让许栀会心一笑。 第8章 伪装成功 许栀走了许久,终于进了议事的云阳宫。秦时的宫殿真是广阔高大,起码有三层小楼高了。 嬴政与韩非离得并不远。 韩非背对着殿门,坐在红漆案桌的一侧,嬴政则跽坐在桌后,一手拿着卷竹简,一手扶着额头。 古朴深棕色的案桌上堆了很多竹简,竹简的尾巴长长的,好几个都拖到了提地毯上。 他们进来的时候,殿内停止了翻阅竹简的声音。 许栀其实并不太会撒娇,尤其是对着嬴政。嬴政本来是蹙着眉头的,问她来这里干什么?他刚想喊人把她带回去,喉腔里的声音就被她两声软软的父王咽了下去。 “父王。荷华是想您了。” 她抿了唇,说得极其直接。然后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跑过去伸出手抱他,再自顾自依偎在他的身侧。 嬴政见到女儿那水汪汪的眼睛,心里一紧,哪里还能指责她什么?他的表情慢慢松快下来,就当李斯韩非不存在似地,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安慰她。 李斯极少看见嬴政这样“慈眉善目”,而这屈指可数的时候都是对着荷华公主。 她笑着把眼睛微微眯起来,习惯性地去扯嬴政的袖边。她似乎能够知道嬴政缺了什么,而他又为何能够纵然她当着臣子们对他说这话。 她从不觉得他是莫测善变的冰山火海,被世人诘骂的暴君。嬴政对这个女儿是极其疼爱的。他是真切的慈父。 许栀自己是西安人。她是来自两千年后的华夏儿女,所以她懂得他要做的是一件怎样亘古未有的大事。 她不是此时此刻,此时此地的六国贵族。她不懂得灭国的概念,她不懂韩非心中的困苦。 直到这一刻。 她在刹那间与韩非对视了。 一潭清泉碧水之中昏暗着黑,因为烛火摇曳的缘故,他那双眼似乎又燃着些微的火苗。 韩非身形很单薄,尤其是穿着一身白的时候。他这种单薄和李斯不一样,瘦窄的肩膀令他看起来弱不禁风,但他脊背挺得很直,似乎自始至终没把身子伏下来。 他从未低过头。 对比之下,韩非才是青松,而李斯则像个狗尾巴草。 她假装惊讶地看到了韩非,扬起小脸去问嬴政。“父王,这位……嗯,这位先生,看起来不像我们秦人。” “他叫韩非。”许栀本想说话后等着嬴政让她去偏殿待着,然后偷听来着。 结果嬴政出乎意料地回答了。 “韩国来的,”嬴政把人质二字换了个词,“先生。” 听到这句话,韩非的眼睛好像忽然随着烛火晃悠了一下,不过很快就熄灭了。 君王的驭人之术啊。他自己在书里写得清清楚楚。 栀偏头看了他一眼,笑着朝嬴政道“他定有大智慧吧。” 嬴政笑了起来。他想,不愧是他的女儿,有才智的人一眼就能看出。 他听韩非说话听得很费劲。他真想让他一夜之间就都把他书中的道理与思想全部教给他。 这下,他不介意问问女儿。孩子总是不会骗人的。 “为何说非先生有大智慧?” 许栀答了一个啼笑皆非却要深深思考的答案。 她必须用六岁孩子的口吻去靠近在场的三颗心。 “嗯……荷华觉得先生看起来好温柔。” 此话惹得嬴政大笑。 温柔?嬴政想,女儿定是不知道韩非书里写了什么吧。他的辛辣狠厉与商君相比也是不为过。 李斯一愣。他极快地瞧了一眼韩非。他还是像当初韩国的贵公子。桀骜,孤僻,浑身冒着让他害怕的清寒。小公主为什么说他温柔? 而韩非。他的嘴角末端勾起了个很淡的幅度。这是 韩非恍然记起来,自己的父王曾用这个词来形容过他的母亲。他不喜欢温柔的东西,太弱了,太渺小,没有力量。恰好就像他现在一样。 不够勇敢也不足够懦弱。 温柔吗?所以他淡淡笑了。 许栀见三人表情各异,又借机问道“先生为什么会在我大秦啊?” 大秦。大秦。韩非心里一沉。他没开口,那眼神似乎是在和嬴荷华抱怨。 许栀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这个眼神,无意是愤怒。可搭配上韩非那张俊秀而带点苍白的脸,眼神居然变得有点幽怨。就像个被大王硬抢来当压寨夫人的“小媳妇”。 他确实是被逼来的……许栀赶紧停止这种想法。 她本来是想等李斯说话的,结果他到现在都一言不发。 他真会审时度势。 而她的父王今天心情似乎又回到了比较不错的状态。 “非先生是寡人特意请到大秦。”嬴政的言语有意强调了“请”这个词。他今天是三番四次地给足了韩非面子。嬴政觉得,他这样礼贤下士,他总不至于把学识藏着掖着了。 他遣人将许栀送到偏殿,送走女儿后,抬头的瞬间,目光变得锐利。 “李斯,听闻你求学时与非先生关系不错,那么你就帮寡人翻译。” 【感谢捉虫。已修改。】 李斯搞不清楚你是想黑我还是粉我? 粉黑 下一个蒙恬蒙毅~ 第9章 酒凉寒寂 翻译。 翻译么? 李斯喉腔里压着气体,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眷念他与韩非曾有过的默契。 不久后,磁音绕于横梁。 许栀在偏殿的时候,也依稀听到了李斯流利通畅的话语。 韩非说个一字半句,李斯不思片语便能猜到他所言中的深意。 ——“刑…赏……一言之为…意…不可断避……”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写书的人不一定记得自己所写过的每一句话,但看书则可以。李斯早把韩非的书熟读多遍,只需要听个大概,他便能意会惯之。 ——“无论官…贵…贱…低…应同……” “赏罚对官民应相同,不论上下贵贱皆要一视同仁。此能取信于民,使其乐于奉公守法。” ——“鸟尽…弓……藏……” “狡兔尽则良犬烹,敌国灭则谋臣亡。”李斯快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不知道韩非是说给嬴政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只听嬴政轻呵一声,目光暗沉地盯着面前两个人。 ——“韩……” 只这一个字,李斯暗中小幅度地拽了他的衣角。 殊不知韩非此来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韩事秦…” “先生何言?” 韩非直直地与嬴政对视,没有丝毫惧色。烛火将他们的瞳孔映得发红,宁静得四周都若静止了。许栀悄悄探出脑袋,张望发生了什么事情。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李斯抢言,一口气说出了此话。 只见啪地一声,案上的竹简被嬴政砸在韩非身上。 李斯跪伏在地上,“臣失言,王上息怒。” 嬴政瞥眼一沉,然后重重踹了过去。 李斯是个文臣哪里受得住这一脚,但他很快爬起来,重新伏在地上。“大王息怒。” 他不求嬴政,只说息怒。 嬴政了然他的性格,他当年还是吕不韦的门客。他对这他这个无权无势的王高举诚心。 他屈膝跪着,却抬头对他说“横扫六国,如壁上掸灰。臣愿助王上塑就千古之名,垂询万世之功业。” “那么你如何让寡人相信你?” “臣让相国把秦国大权还给大王。” 李斯的确做到了。他对昔日的门主,昔日的相国吕不韦,毫不手下留情。 仲父,嬴政曾这样唤吕不韦。吕不韦把持大权享受着朝臣的恭敬,全然忘记了年少君王夺取权力的凌厉。嬴政赐下鸩酒,他不会心软。 “我输了。输给天下之主。”吕不韦在蜀地的话,嬴政没听见。他也不会知道吕不韦在阖眼时,他眼前浮现出的居然是邯郸街头的一片金辉,他抱着三岁的政儿,那孩子睁着大而黑亮的眼睛软声问他“二爹。你和爹还会回来吗?” ——不韦这样说。 可他骗了他,他们一走就是九年。这是一场奇货可居的豪赌啊。他带着与王位八竿子打不着的嬴异人回到秦国,为他谋划了一个秦王,为自己换得一个相国。 彼时一杯酒凉,原是十二年的寒寂。 嬴政不再是那个被人欺负也要苟且偷生的质子。 此刻,他已是野心勃勃的秦王政。 嬴政看着面前伏着的人,冷声道“向来趋利避祸的李客卿,今日之言倒让寡人刮目相看。” 李斯在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今天的这个场景才发现,原来此前无论多少次,他只是懦弱。 嬴政亲自动手攥紧了韩非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 “寡人原是心疼先生说话不便,没想到你还是有那么多话想说。别以为寡人不知你存了什么心。但你如今是寡人的臣子,有些不该说的,当要缄口。你明白?”嬴政的声音不重,但语气是入骨的寒。“或者你是认为你那个侄子活得不耐烦了?” 韩非濒死的灰暗瞳孔迸发出一丝颤,他重新注视他。“臣…臣,明白……” 嬴政一把扔了他。 许栀是 许栀被这一幕惊到了。怎么和她在书上看到的不一样?李斯当要等韩非说出存韩之言,顺着嬴政的意思将他杀死才对。 “寡人劝客卿当好好奉告你那师兄,不要不知好歹。” 嬴异人秦庄襄王。即位三年后崩。子嬴政(非嫡子)十三岁登秦王位。 奇货可居“子楚,秦诸庶孼孙,质于诸侯,车乘进用不饶,居处困,不得意。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西汉·司马迁《史记·吕不韦列传》) 第10章 同门之谊 李斯将头伏得更低。 良久,他听嬴政并未开口,复又半抬起头“臣定会劝导师兄。师兄来秦诸事不解,才致胡言乱语,大王莫怪。” 他这话里用了师兄。而不是陌生的先生二字。此话间他先对嬴政俯首,下一句又立刻做出维护韩非之句。 “诸事不解?”嬴政负手垂眸盯着李斯,皮笑肉不笑地道“客卿觉得他有何事不解?兴许寡人今日心情好乐意跟非先生聊聊?” 李斯这才全部抬起高深莫测的眼睛。 他的眼中氤氲着的不是烛火而是一种敞亮的精明。譬如嬴政知他的性格如何,李斯同嬴政相处多年,他对他又何尝不是熟悉? 所以他又说“韩非乃韩王之子,自然抱有存韩之心。” 此言一处,韩非淡淡笑了。 许栀蹙眉疑惑,李斯分明出言挡了韩非之言,如今怎么又折回了话语?难道李斯还是她怀疑的那个李斯,难道他的目的当真是想让韩非死?只不过是要为他这句存韩做个铺垫罢了? 馥氲的檀香袅袅徘徊于他们四人。 直到她看见李斯又做了那个捏指的动作。 而嬴政则面露一种饶有兴致。 她突然反应过来。 聪明如李斯,嬴政厌恶隐瞒与逢迎。 而这种孤注一掷的直接,最能直击人心。 许栀那几日所见的他,并非那个阴毒酸刻的模样。那么今日的李斯究竟是变了?还是表面的虚伪? 只听李斯又直言道“王上欲要启用韩非,若不顾其来秦之迫。他事大王亦如往日韩国事秦。”说罢,李斯再次伏低身体。 嬴政将手按在剑柄的青铜端,转过身来,目光扫过,韩非挂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除了韩国和韩王安之外,万事也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李客卿向来深谋远虑,”嬴政走出几步,微侧,扔下一句话“那么今日就到这里,寡人明日再请先生赐教。” “大王……慢走……”韩非道。 嬴政拂袖而去。独留李斯与韩非二人。 空阔的殿门回归了平静。 李斯明白嬴政留他下来的目的——他要他去当说客。 “走…非率先开口。 李斯夺步过去,他与他面对面,李斯很想拽住他的领子去问他——你就这么想死? 一看到韩非苍白苍白的面色,又是一幅有气无力的样子,现如今的他哪里有一点当日韩国公子韩非的模样? 李斯勉强按下心中的愤怒,斗转个笑容说“呵呵,你以为我要送你去监狱?你想得美。我今日费心思保了你的命,可不是要你死得这样快。” 韩非看着面前人笑起来的模样,狡黠的眸光与弯弯的眼睛,加上李斯与他对视时嘴角的幅度,手上递过来的一杯热茶。 李斯这人,到底是如何这般能屈能伸?就算热脸贴冷屁股,他也丝毫不在意。 除了套在他身上的秦国官服,所有的动作居然是与当年一致。 韩非把脸别了过去,也没接面前的黑陶盏。 只听他冷笑一声,磕磕巴巴地说了句让李斯心中一拧的话。 “师弟……你,又想……骗我?”韩非复又高抬了下巴,“我……不会教他,就如当初…我也不应该……教你…” 李斯的回忆被瞬间拉回了稷下学宫。 韩非微俯身体,朝他说“李斯,要同我一道于老师座前听学吗?” 这时是李斯把背脊挺得很直,眼睛有很亮的光。 “好啊,师兄。” 韩非的字写得很好,如柏树般苍劲。而李斯则是润泽圆通。 韩非笑着说“字如其人,师弟是个很通透的人吧。” 通透?通是真的。但不够透彻,永远也透彻不了。 李斯自上蔡来的那一刻就想通了自己要的是什么。 他绝对不愿庸碌地过完一生,他生来便是为天下谋划。 荀子的学生那样多,李斯不过是沧海一粟。韩非作为荀子的大弟子,他的学识远在李斯之上。 真正的聪明人不会满意于默默无闻。他夜以继日地学习,加上天资聪颖。 很快,他便从弟子中脱颖而出。荀子的学说有儒法之并。李斯无疑是选择法家,并且专研于此。 雨夜淋漓。 韩非的手中被强行塞了一把伞。“你要走是真。又为何要去秦?”他顿声道“在老师座下教习时,你曾说你要回楚。” 李斯勒紧了自己肩上的袱带,咧齿笑道“当时我是那样想。但最后我发现楚国……配不上我。而韩国,也配不上你。” 这般意气风发地话深深地伤害了韩非。 “秦国乃是虎狼之师。何弃母国去事秦?” “只有秦国能实现我的抱负。师兄要不你和我一起去吧?” “妄语。妄语!你怎么能入仕敌国助其夺取母邦?” 李斯的眸光变得很冷,他轻蔑一笑,续言道“你是韩国公子,我只是个楚国小吏。不过啊师兄,你自己看看吧,你那个昏庸的父王会把韩国给你吗?你的韩国会接受你的见解吗?你的理想能实现吗?” “不。纵然我不是韩王,他们还是会听听我的看法。只要用了我的谋,韩国可以存留,这天下大势会旗鼓相当。” 李斯一把抓了韩非的肩膀。“你到现在还这样想?你忘了秦国坑杀二十万赵军的事情了?呵呵,我告诉你。韩非,不可能!你清醒一点吧!” 韩非推开他。瓢盆的大雨打湿了两人的衣衫,夜亦更加漆黑。 李斯仍旧不依不挠,“韩国不可能坚持超过三十年。这一点你自己也清楚。你不听我的,那就一辈子钻入你那书斋,等着我来灭韩吧!” “李斯!”韩非紧盯着他的脸,拔出短刀! 寒光一现,衣角已出一道裂痕。 李斯在雨中笑得很吃力,他盯着韩非,竟然不知道自己脸上是否有水的痕迹。 李斯并不知道韩非身体不是很好。他这一激,韩非觉着胸口一道气冲不过喉咙,竟然自此落了个结巴的病。 ——“师兄,我不愿与你为敌。”李斯咽下这话,紧盯着韩非。他见韩非一言不发。自行把断裂的衣角捡了起来,塞进自己的袖子,背对他道 “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韩非如今的沉默和当日的沉默一样。 李斯兀自喝了手中茶。 快入了黄昏。宫人陆续进来点灯。 “客卿?” 李斯的回忆是被许栀打断的。 许栀见他们这么沉默着对峙也不是个事儿。于是自个儿从偏殿出来。她可得好好缓和一下这种冷冰冰的气氛。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还是个小孩子。 她捧着一碟梅形状的酥饼,到韩非与李斯面前。 她自己先拿了一块,咬了一口。她的意思也是让韩非知道这糕点没问题。 她又拿了一块儿,假装要自己吃,下一秒便走过去,把酥饼塞到韩非的嘴边了。 “先生,你吃点东西吧。” 韩非愣了愣,不得不接住。心想这秦国人,都是这样直接?这嬴政喜欢抢土地抢人,这小公主怎么也这样强势? 许栀满意地看着韩非优雅地咬了一口,嚼了嚼。这东西可是她用现代的配方做的,专门用鸡蛋打发起酥过,这总不能说不好吃吧。 “这个可好吃了。先生喜欢吗?” “味美。” “先生喜欢便好。”她故意把刚刚李斯递给他,他没接的茶盏拿了起来,让侍女斟了茶。 “不敢……劳烦…公主。”韩非的表情在看着许栀的时候总算是稍微顺畅些了。 “先生远来可以多尝尝秦国的风味的。” 许栀用轻松而不谙世事的语气说着。 韩非在空隙中蹙眉看了眼李斯。 许栀心下微动。只要他莫要一直保持冷漠,就会有机会劝慰沟通的余地。 许栀又把小漆盘递到李斯面前,“客卿也吃吧。你平日很忙,都没时间吃什么东西。” 李斯看着小公主这般殷勤的模样,心中正是疑虑,谁知她又直接说了句。 “客卿若有时间可以让我和李贤见见面吗?” “过两日便可。” “甚好。”许栀不经意间看见韩非自己动手在添茶,她命人支了个小案,把刚刚带过来的几碟形状各异的型酥饼放在上面,笑着和李斯说“那我先走啦,这些你和先生自便。谢谢你们帮我品鉴,我带去给父王尝一尝。” 李斯与韩非一致认为小公主是担心新鲜的玩意儿不好吃又想给嬴政尝,于是找他们试吃。 别的东西也没有多想。 许栀踏出宫殿时,回头看见他们在说话,音量不大,想必言辞也还好。 她想她妈妈说得不错,心情不好吃些甜食,可以让人平静平静吧。 但愿这样的开场还算和谐。 感谢123啊啊啊的推荐票~感谢大家的收藏~ 第11章 穿越暗号 许栀自己提了小裙子爬上高大的马车。 出宫的一路上她心情都很忐忑,甚至有点儿紧张。待会儿看见李贤的时候要和他说什么? 许栀站在李斯的府门前。出来迎她的是一个英姿勃发,神采奕奕的年轻人。他谦称为由,那么无疑是李斯的长子,后来的三川郡守——李由。 他在大秦将倾之际,带兵镇压陈胜吴广起义,扼守三川关隘。然而函谷关被其他起义军攻破,李斯受到牵连,赵高乘机进谗,最后引发后续。 许栀的大脑开始像放映机一样回溯记载。 ——秦二世二年八月,李由与刘邦、项羽在雍丘展开交战,最终被刘邦麾下将领曹参所斩杀。 然而同年七月,即他战死一个月之前。李斯被论罪处死,夷灭三族。 全家被诛之后,他究竟是以何种心情来抵御叛乱?他只能选择将一生埋葬于沙场吧。那他是否会怨恨父亲李斯当年的决定?是否会憎恨自己和父亲做出错误的选择?他在听说扶苏自刎之时,可还会怀念他们曾在军中的日子? “公主?” 如今站在许栀面前的是年轻的李由。他的父亲,他的弟弟也还活着。 这一切都还没发生。 她努力展出一个笑容,“嗯,你是客卿的长子李由?” 由拱手,随即带她去见了李贤。 “公主,我小弟他,言辞若有异,您莫怪。” “嗯。” 李由推开门的时候,李贤连忙把案上的一卷竹简抱在怀里。“哥,我不写了,别烧我东西。” ?许栀愣了。在看地上铺了许多书简,六国的都有,字体都不一样,她看不懂。 倒是李贤,他神情专注,年纪轻轻却穿身老气沉沉的深青色衣衫。 前几日他不是这样。 李由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听到嬴荷华的名字时,神情明显正常多了。 许栀想,他不会真的精神有问题,还是那种一会儿正常一会儿不正常? 又或者是他发现自己穿越成李斯的儿子,这种注定要死亡的结局让他受不了他才崩溃? 等到李由离开后。 屋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了。 许栀绕开地上的青简,面对李贤,她睁大眼睛,一脸期许地看着对方。 “咳……奇变偶不变?” 许栀没听见她想听的回答,而是一个很轻很不解的疑问。 “什么?”李贤的表情不为所动。 ……不知道?好吧。许栀记得22年有首歌很火,大街小巷都有小孩在唱。他若和她是一个时期来的,他不可能不知道这词儿。 “爱你孤身走暗巷?” “啊?”李贤有些发暗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清亮的光。 爱你不跪的模样…他怎么还是没有反应…… “公主何意?”他修长的手指快要碰到眼前女孩儿的脸颊时。 她没注意他的动作,腾地立起来,越过几案,抓住了李贤的肩膀。 许栀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他穿衣打扮很是古朴,刚刚李由都不会像他这样束发用木质。 她不死心地想,要是他不是21世纪的,是民国的人,20世纪的人,那也好办啊。 “古代最后一个皇帝是溥仪对吧。” 李贤听到这句话时,眼神颤动,连带身体也僵硬。 他只能回答“我不知道。” “那你知道什么?”许栀笑着看了他听到皇帝二字的反应,如今六国未灭,皇帝这词根本不存在。面前这个人的内里绝不是如今的这个李贤。 李贤的视线落到他案上刚刚抱着的那卷竹简。 许栀松开他,把书简展开一看。 这是她认识的字体。她如释重负般地笑了。她把它拎起来,放到李贤的面前,笑着问他。 “你为什么会写小篆?” 李贤的眸子在此刻如同化开的寒冰中汩汩流动的春水。他突然一把把许栀扯到了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声音几度哽咽暗哑。 “荷华。对不起,是我李家对不起你们。”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李斯是大秦的缔造者之一,亦是大秦帝国的掘墓人之一。 不过他这话怎么听起来怎么怪异?他这么带入角色? 许栀被他锢得太紧,有些呼吸不畅。 “这一次,我不会重蹈覆辙。” 这下轮到许栀瞳孔震颤了! “你的确是李贤?!” “是。” 她对上他的眼神。流转间,不是少年人的清澈,而是一种深谙世事的洞悉。 刹那间,是隔了一重远山与两千年的对望。 许栀顿时明白,眼前的这个少年的躯体里寄居着的是谁。 死而复生的李贤。 许栀敛去孩子气的眸光,真正用二十多岁的灵魂,用许栀的眼神与之对视。 “你知道,我并不是嬴荷华。” 李贤怔了怔,然后点头。 湖水般清列的嗓音却满含幽深。 “公主,我是你的过去,而你是我的未来。” 许栀笑了笑,若要论道时间之差。 这里的所有一切都是历史。而她的思想正是当下与未来智慧的结晶。 她猜到他的反应。她也知道李斯的儿子都娶的嬴政的女儿。 或许,嬴荷华的灵魂被神龙带走之后,她的本体所嫁之人便是李贤吧。 许栀指了指自己,直言“上辈子我是被胡亥杀了?” “……”李贤问言一顿,这个荷华果然非同一般。她和他不一样,她不是重生。她不是被胡亥杀了,而是因病而亡。他抬起和他父亲一样高深莫测的眼睛。 李贤指着小篆上的一行字。“我知道你在弥合父亲和韩非的关系。我很期待你在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 许栀说罢,看着面前的人,朝他伸出手。 “您好,我叫许栀。” 第12章 腰斩噩梦 李贤看着面前的人,嘴角浮现出笑意。 他直起上半身,学着许栀的模样,很快碰到了她葱白的指尖的,点头笑道“李贤。” 许栀在低头的一瞬间,看到地上的一卷竹简上写着关于大秦军事防布图,她想到了什么。 正巧李贤在添茶的下一秒问道“那么公主接下来做何打算?”他的动作变为正视,不再将对面的这个小女孩儿当做孩子,而是一种平等的对待。 李贤上辈子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话音刚落,李贤起身将茶盏奉到了许栀的面前。 他的眼神像是从苍茫云层中投来的一点光,带了些期许又有些揣度。他不算清亮的眸光中总是藏着未有的沧桑。 许栀含笑接过面前的茶盏,没有想到在遥远的古代,还能用她原有的灵魂与人自然交谈。 这个人从死亡的终点而来。他与她同样想要改变既定的答案。 “不知你有何想法?”许栀话语刚落,她又笑着续言道“你我都是知道结局的人,我为重头开始。你呢?” “某之言为肺腑。公主如今既是许栀亦是荷华。某要做的当与你一样。” 许栀娓娓笑道“可你并非李客卿,你不能替他做决定。如若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可有扭转时局的勇气?” 李贤沉默片刻。她的意思竟然是在问到了最后关头,如若自己的父亲还是做出那个决定,自己该如何办,是否能够大义灭亲? 他正要开口,他坚信通过他的筹谋,他不会让自己的父亲再次走错路。 他又听许栀道“无论你到时候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坚持我自己的道路。” 许栀眼眸坚定,“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我是许栀亦是嬴荷华。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大秦,也不会让这一切走向毁灭。” 阻止大秦坍塌,阻止毁灭么? 李贤只觉得心中一处被压抑许久的辉光被她宛如誓言的话语给点破了。 他自复生方一月有余,每次一阖眼,眼前便是父亲与他戴着枷锁穿过他们曾无数次走过的咸阳闹市。 他们将辉煌抛在身后,一步一步走向刑场,走向黑暗与血腥。 行刑的日子是在一个晏晏白阳。 微风袭来,他觉得自己凌乱的而血迹斑斑的样子配不上这样的好春光。 ——二世二年七月,具斯五刑论,腰斩xy市。并夷三族。 临刑前,他的父亲转过头来看他,李斯对他说吾欲与汝复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其可得乎? 李贤看着父亲,抬眼望着炽阳。 父亲的血沾满了他的脸。 他回忆起无数次的过错,无数次的置身事外。 原来到头来,皆是荒唐一场。 猩甜的液体从喉腔喷涌而出,他的神经在细微的模糊,猛烈的疼痛,在漫长的窒息之中已经达到极限。 死亡与剧痛反复折磨着他,不但让他痛苦加剧,同时骨肉分离,他只能听到咔嚓咔嚓的碎裂,原来他被敲掉了全身所有的肋骨。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遥远而深沉热烈的呼唤“我愿身筑黄土,希望长城能帮我找到河图洛书……” “李贤,你愿意从头再来吗?” 紧接着,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过得太久了。 三十年过去。他的记忆里关于幼年时的很多东西已经模糊,可他记得这个声音。 腹腔与咽喉冒出的血太多了,多到淹没了他的整个口腔。 李贤无法发声,他看到父亲被腰斩,看到咸阳闹市的人们对他们的谩骂。 他只能在心中想着愿意。 自复生的这一个多月中,他找了许多书籍研究,研究自己为何到这里,上天又为何要他来到这里。 直到他看见许栀的这一刻他才彻底想明白。 意为救赎。 当对始皇帝、对公子扶苏的赎罪。 只见扶苏的妹妹逆着光晕,恍然如神,于一片朦脓中对他再度微笑。 他朝她深揖。 许栀遂而还礼。 她复又抬眸看看外面的天空,白日熏熏,气候渐暖。 “你因你父亲而来,而我,或许是为你们而来。”她笑着,眉眼间皆是燃烧不尽的希望。 李贤听得此话,微微一愣。 “愿倾一生谋个太平。” 许栀呷了一口茶,一用双纯净的眼眸看着对面的人。 他的眼神里尽是对她的怀念。 “上一世的荷华公主……究竟是因何而亡?” “久病亡故。” 她捂着杯子,感受里面的温水所传来的热,这里的一切是这样真实。她看着面前的少年,心中大概料到了什么,她之前的猜想错了。嬴荷华自被神龙带走后,应该是失去了灵魂,不久后夭亡。 许栀知道未来发生的走向。而李贤与她不一样,他是实实在在经历过一遍的人,他知晓此时此地的每一个细节。 这些细节则可以为她拼凑成一幅真正的长卷,也可以指导他们接下来的每一步路。 “……你可知是什么原因?” “不知。但闻公主因梦神龙,神龙遂之过海引东的传言。” 许栀思考片刻,用笔沾了墨汁。她这时候的毛笔还未经过蒙恬改良,很不方便。而这尖尖的笔端竟然和西方中世纪的沾水羽毛笔差不多。 她想起了一个人。 她莞尔一笑。世人皆道蒙恬为忠良将,何曾知道他别处的造诣——改成良笔,改筝为瑟,精修秦道,她当真很想很想见一见这位能文能武的蒙将军风采。 李贤不知她何故发笑。只见她拿着笔看了许久。 “公主可一试此物。”李贤从书卷的后柜中拿出一支能够称得上毛笔的东西。 “你为何也会制笔?这不是蒙恬……” 李贤见她的模样,心中也猜到几分。不曾想她对此代的事物,人物的熟悉在某些方面甚至要超过了他。 比如这一支毛笔。 “此为蒙恬所制,时年我与其共在善琏,我亦学会了此法。蒙恬与我是同袍,我们有袍泽之情。我们……”李贤说着说着,忽然愣住了,许栀见他额上冒出了细汗,身体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他惊惧地往后退,眉头紧蹙。“我们……我,但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再去得早一些,他就不会在我眼前饮毒……” 李贤说不下去,开始痛苦地崩溃。但他的动作起伏不大,不像赵姬那般,而是面如死灰,神情怆然。 许栀这才明白,为什么外人会说他精神不正常。 自己眼见着至交吞药自杀,而后自己也全家被诛。 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她总是以为自己能够用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来看透一切。 为什么看见他的忏悔,看见来自真正的史书上的这个人,她 许栀抓住他的手臂,一把强迫他直视自己。 “李贤!现在是什么时候?错了就是错了,无论你道歉多少次,那个时空的蒙恬回不来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走好当下的每一步。你知道,你再不敢面对,那也是一个事实。” 第13章 交织重叠 许栀在回宫之前,与李贤达成了统一战线。 她看见李由看她的眼神好像有点儿不一样,尤其是那句“公主竟能忍受小弟。由甚为……甚为意外。公主若不嫌,以后常来啊。” 李由笑得阳光,俊秀的外貌更给他添了分英武。 若论李斯的儿子谁长得更像他,无疑是李贤。 他不发疯的时候,从内到外把人挖干净的眼神,简直是和他那个爹一模一样。 她读书时恶意地想过,决定矫诏的李斯是死有余辜。 她回望这漫长的宫道,她看着宽阔的咸阳大道,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民众与官员。 正在她清晰地介入这一段历史时,她才发现自己不能评判。 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 她曾以为李斯和赵高就是最大的变量。她一度想拔除比规劝有用得多,她还没有遭受过这样做的代价。 李贤则告诉了她。 他当日复生之后要做的 结果非但没有成功还弄巧成拙地被嬴政发现了他在刑狱上的能力。 此时的赵高也还不是彼时的赵高。 未来与现实交织重叠。 很多年之后许栀想自己也真够离谱的,居然当着李由面儿笑着说“他好着呢。脑子也挺清醒的,就是有点儿不能接受自己。不过我想吧,他会改。所以我会常常来看他的。” 李由到那时候都以为自己的小弟真有什么不得了的本事,和公主的关系这样地好,得到她如此的关照。 连同他以为自己去长公子帐下是靠了公主的关系。 …… 李贤自上次被许栀不算是指责的语言指责之后,他的精神居然好了很多。没有再浑浑噩噩地陷入那样的绝望。 如她所说当下正在进行时。 一连几日,她都以探望为由出了宫。 嬴政本就纵然这个公主,他的童年悲惨,但现在他有能力让她的女儿去做她喜欢的事情。他如今要用李斯与韩非,亦乐见她与李家能保持愉快。 李斯用这样的句子来点明李贤愿你要好生对待公主这份喜欢。 若是以前,他定要说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但他是今日的李贤,她是此刻的许栀。他们是要成为最默契的搭档,去瓦解坚不可摧的“过去”,造就一个崭新的未来。 “你说,遗憾能被添补吗?”她问。 “当要一试。”李贤答道。 她用他不甚理解的方式重新点亮了他的生命。 她说“我们的 “韩非么。”李贤顿声片刻,“当年他死于狱中的消息传来,父亲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亦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过他的名字。直到我父亲临终前在牢狱大病一场,他口中所唤,唯有韩非与……你父皇。” 许栀愣了愣,她对上李贤的眼睛,她依稀觉得这双眼里有着与李斯一样的神态。她又想起了李斯的遗言。这世间至情,得而失之比求而不得更为痛苦。 韩非的同门之谊。 嬴政的知遇之恩。 “……或许有些事情说不清楚,往日情谊,李丞相他亦不能忘却吧。” “是啊,呵,”李贤看着她,再轻叹,看了看自己年轻的双手,“我既希望父亲能像我一般,又庆幸他这一辈子是崭新的。” 许栀抬手,轻轻将空的一双手掌覆盖。 她的目光肯定,声音轻柔。“你这一生亦是崭新的。我之前说得不对,我们不是在修复过去,我们是在创造未来。李贤啊,你我皆是两世,所以我们当要互相信任。若你想听我的‘上辈子’,我很愿意和你讲。” 李贤从不觉得有人说话能打动他。毕竟跟着李斯学法家,又见惯了尔虞我诈,他已经是个血冷心硬的人。若不是父亲临终之言,拉他回到儿时那种无忧无虑。他估计连重生也会想到利益勾连。 但他偏偏听到了,所以每每在思考此处时,才会精神不正常。 而许栀的这种几乎是“无畏”的善意与“决绝”的勇敢,正是他所欠缺。故而她说出此话,除了发愣与心底的汹涌,嘴上他只能答出一个“好。” 然后他想着她常常做的动作。她曾说拥抱在她的年代是表达赞同与听进去了的意思。 所以他当下立即拥抱了她。 温热的怀抱蓦地从上面倒下来。 她感到他坚定的力道。 这是 两人在铺开的简易沙盘上勾勒着框架。 李贤将扶苏的名字点了出来,“扶苏公子应更早一步入营历练。王翦当是他的 许栀一笑,“你果然聪明。王将军用兵如神。他若成为兄长的老师,此去一可磨炼心性,二可积攒军功与威望。” “确然。” “只不过兄长这一步实在困难。如今他尚在儒学博士那儿就习,父王他不喜儒家,可他没有阻止……” 许栀还没将话说完,李贤的话已解开她的疑问。 “陛下……”李贤习惯性地称了这个,但很快改正,“王上并非不喜儒家而是帝国之初必当如此。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威慑之后则当竭力顺化教民。王上一度不干预扶苏公子所学是为用心良苦。” 许栀想起了一个人——董仲舒。 “那就让兄长从此刻儒法兼修。” “如何儒法并修?这是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在我们那儿有个叫做董仲舒的大家。他提出大一统、天人感应,德治国。” 正在许栀要阐释的时候,宫中突然来人传讯说郑夫人病了。 许栀不久前见过她的母亲,不过她看母亲并不待见自己,甚至一度是厌恶。 她就懂事地走远了。 如今她病了,她定要回去陪伴在侧。 “李贤。那董仲舒的东西我下次再同你讲。”她笑着叮嘱他,“如果想见何必憋着?你应该很想念他吧。” 他不能不说对她没有一丝好奇与期待。 又或许在她逆光而来的那一刻,他便觉得自己重来的一生没有白活吧。 那么一切便就此开始。 今天,他要去见蒙恬。 第14章 静水流深 芷兰宫内,明灭着烛光。秦代的宫殿占地面积广,许栀发现杜牧说“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是写实。 因为就这一处芷兰宫,她下了马车都走了快半个时辰。 许栀小心翼翼跨过殿门,没有看见嬴政。她并不知道争吵还停留在昏暗的黑暗,伴随着郑璃轻微的咳嗽,一切才刚刚平静。 而扶苏的身侧散乱了一地的书简。她眼尖地发现上面的儒士中落有齐国淳于越的名字。 她心里一咯噔。 淳于越在统一之后力赞分封,这人又是个耿直的性格,于宴会上讽刺称诵嬴政武德的博士仆射周青臣“面谀”、“非忠臣”。 而后以此引起李斯焚书之议。 焚书之举……被后世诟病了整整两千年。虽然不排除汉代为标榜自己抹黑前代的做法,但这的确是个不太好的事儿。 扶苏见她表情不对劲,他以为她又被这种高压的氛围给吓着了。他招手让她过来,清亮的目光柔柔地注视着她,温言让她别怕。 “母妃她怎么了?”许栀问。 扶苏沉默片刻。 旁边的一个婢女俯身告诉了她郑夫人不肯就医。 许栀抬头望着他,“王兄劝说,说不定会……”说着,许栀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视线落在一处青铜灯芯,无比的心酸难过从胸口翻涌开,她的眼泪就这样止不住了。 一片静默之中,她好像听到了嬴荷华些微的哭泣。 ——就在这一年,我母妃她走了。不久后,我也离开了。 史书很难去记载一个女子的一生,关于扶苏的生母,寂寥几笔,只知道她姓郑,不知何年薨逝。 就在这一年吗?这样早,扶苏就失去了母亲和小妹? 那么嬴政……一年之间痛失爱女。若郑璃是他钟爱之人,那么他往后漫长余生该如何渡过? 许栀在现代的时候没谈过恋爱,早年她懒得去想,也不信千古一帝会有缱绻的故事——嬴政不立后是因爱情绝唱,所以她来了之后,除了探寻玉板与嬴荷华之事,其他的时候就一心扑在怎么矫正李斯,寻找怎么避免引向帝国毁灭的办法。 当下,她抬头仰望梁高空阔的大殿,她才落实了这种从骨子里的寂寥。原来对于此刻的她的母亲郑璃。 她的确忽视了。 他们不是冷冰冰的文字,不是她精雕细琢用刷子细磨的文物,而是真实的人。 嬴政,他是秦始皇帝的同时也是一个人。 人总是有七情六欲。尽管天下之重,崇高的赞誉与唾骂盖过一切烟尘,但不可以磨灭他作为一个真实有血有肉的人的事实。 扶苏揩去她脸上的泪痕,“荷华别哭,母妃之病非药石能医。” 果然是心病。 那么当下,她要怎么才能解开心结? 许栀正要起身,想要进去内殿,去郑璃的床前看看,却被扶苏拉住了。 他顿了顿,“别去,我们…少打扰母妃。” 扶苏到底是嬴政的儿子,这父子俩在对待情感的态度上出奇的一致。 不问。不说。然后做出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直到最后也是如此,扶苏……连一句质问也不曾有。 由于两人挨得近,扶苏起身拉她的时候,衣角的一枚玉佩露了出来,她仔细看清楚了穗子的编制手法,这与她身上的这个也很像。 在秦国,孩子出生后,母亲会亲手编制此物来祈求平安。 许栀突然想到她曾在芷阳宫看见过一个很大很旧的杂佩,玉佩是秦国虎纹饰,但那穗子上则是一样的繁复手法。当时许栀正在乱翻,她忘了自己把玉板藏到哪儿去了。 她见到那块玉佩时,考古热情冲上头,刚拿在手上仔细观察,不料被郑璃看见。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很快哄着她去其他地方玩儿。 许栀想起从前发掘过的古墓中的织品,秦国与六国之间的风俗迥异,织物简单。 那个杂佩难道是郑璃做的? 《诗·郑风·女曰鸡鸣》中记载“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 许栀几乎笃定地想,若她真对他无半点情意,又何必多次一举? 这分明是定情之物。 这么多年啊,所以穗子才越编越大? 原来她静默的眷恋与深切的情意全部都汇聚在这枚穗子上了。 她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赶紧擦干眼泪,“王兄。我们要去看母妃,我们要陪着她,我们不能什么都不做。” “别去。”扶苏再次拉住她,“父王在里面。” 许栀立即安静下来。 “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父王出来吧。” “荷华,从前你怕这些的,尤其害怕父王。” 许栀端端地看着扶苏“因为从前我不敢与父王接触。” “后来呢?” “后来啊,我梦见了一条神龙。它跟我说了很多父王的事情。从那以后,我就不怕了。”许栀捧起扶苏的手,然后乖巧地看着他说“王兄,你要一直一直记着。无论到了什么时候,父王绝不会想要伤害你。” 他望见她的真诚,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 突然! 殿内传来一阵陶器碎裂的声音,沉闷刺耳。 重重纱帐之后,是一双人影。 只见郑璃披发,深衣长可曳地。 嬴政手上正端着一个药碗,当他把勺子递到她唇边的时候。 她面色苍白,眼里含着泪,把头别了过去。 “见了寡人,你就这样不耐烦是吗?” “王上想要的一切都可以攥在手里。妾怎么敢说不耐烦?” “呵。一切?”嬴政觉得自己的忍耐快要到了极限,听宫人说她宁愿一直病着也不愿意吃药。 一心求死?她怎么敢?! “您把该利用的都利用了。如今竟是连荷华也不放过了吗?” 嬴政蹙眉,“寡人何时利用了荷华?” 郑璃抬起头,盯着他“王上恨我也罢,可她才七岁,不是你维系臣子关系的棋子。” “恨你,我的确恨你。”嬴政把碗一放,钳制住了她的肩膀,“你还想着楚国的那个该死的人也没关系。”他忽然一笑,艳色逼人的面孔逼近她“反正他早被寡人大卸八块拿去喂狗了。” 郑璃的眼神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当她再次把脸别过去的时候,却被他掐住了下颚。 嬴政并未在她脸上找到他想要的反应。他不欲把对话进行下去,也不想去解释是荷华自己想去李斯府上的事实。他真觉得自己一辈子的柔情都快在她身上耗尽了,可她始终是这样疏离而落寞地望着他。 她眼中的泪蓄了他整个兵荒马乱的过去。 郑璃垂眸,不再看他。 良久,她说“从始至终,你从未信过我半分。”她怆然一笑,重新注视他“嬴政,你还要我怎么办?” 芷阳宫在今xa市东郊白鹿原北端灞河西岸的席王一带。秦穆公为纪念“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史记·秦本记》)的功业,把滋水改名“霸水”,在灞河旁筑“霸宫”,秦昭王时改为“芷阳宫”。 第15章 红叶之盟 嬴政于一片橘黄色的摇曳中轻轻叹了口气。他看着她的眼睛,里面的悲伤已足够让他痛彻心扉。 “好了。”他半垂下眼眸,兀自起身,又勉强笑笑,“你不肯喝药,你说寡人能拿你怎么办?” 纁色重纱外,郑璃望着他的背影,如同从前无数次望着他略显落寞的背影。 “……妾自来秦从未与昌平君有过任何交涉,您却没有一刻未曾怀疑过妾不是楚国的细作。” 嬴政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寡人知你一心向楚。” ?? ……这是什么注孤生的发言。 说一句“我来问便是因为我不想怀疑”有这么难? 许栀真想当屋里这两人的嘴替。 一个不爱多解释,一个总是吝啬信任。 她早就偷偷摸摸地绕开扶苏,溜到黑漆涂的书案后躲着。 没想到就听到这些话。 她看着地面上投影出的嬴政的影子。而他的身后则是她母亲柔和遥望的目光。 早前她以为这是相看两相厌,谁也不待见谁。 结果,她把细节凑在一起才发现他们的剧情是往虐恋情深发展。 不知道是因为血缘关系还是怎么回事,她似乎能轻易感知到嬴政情绪的起伏。面对韩非,他那样激他,他也保持了宽宏大量。 纵然嬴政面如冰霜,但似乎不管郑璃说什么,他也没真的想质问她什么。 他默不作声地把药碗再次搁在了离她最近的案旁。 他站起来,背对郑璃,撂下一句“不喝的话,就让他们全给你陪葬吧。” 许栀看见她的母亲一惊,倏尔端起药碗,不加停滞地饮完。 “很好。”嬴政勾了嘴角,走入远处的黑中,隐去他眸中的微光。“阿璃,你记着寡人喜欢听话的人。” 许栀扶额,她真的谢了。这不就是霸道总裁的言语,可这个言语实实在在是从她父王口中说出来,她亲眼所见他这个操作,他要不“追妻火葬场”就怪了…… 听到他的脚步走远之后。她赶忙从案桌后面钻出来,“母妃对不起。” 她抱住郑璃的时候,她哭得呜呜,“都怪我乱跑惹你病了。” 哭了片刻,许栀才感到她肩上凉飕飕的,原来郑璃眼泪也很快就落了下来。 郑璃果然是美人,就连落泪都是这样凄楚动人。 许栀依偎着,她接下来说的话是她心底的嬴荷华想要告诉她的“母妃,对不起,我不应该离开你。” 郑璃抚摸了女儿的发鬓。 许栀抬头,她控制不了啜泣,连说话也都是一抽一抽地“这几日我太不乖了,我只知道求着父王,让他放我出宫找李贤,都是王兄告诉我,我才知道您身体不舒服。” 郑璃很少听见自己的女儿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 虽然断断续续但还有理有据,变着法子来安慰自己。这真的是那个孤僻不言笑的小女儿吗? 许栀和郑璃都没想到嬴政会折回来,身后还跟着扶苏,再往后就是那个赵高。 许栀率先开口,乖乖喊了声,“父王。” 她在得到郑璃的许可之后,穿过纱,怯生生地跑过去,拉了嬴政衣裳的一个小角。 她抬着脸望他,她坚信用小孩子的真诚这一招,屡试不爽。 “父王。我惹母妃这样难过。您可以帮我哄哄母妃吗?” 嬴政在进来之前就把她给郑璃说的话听完了。 他不是没有察觉荷华的变化,直到扶苏跟他说了她梦见神龙的事情,他似乎相信,这是上天的指引。 殿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点由小变大,铺成雨幕。 宫人们按着序列进来布菜。许栀看见她们不经意的神情,摆放餐具席位的动作有些生疏。她推断这是否是嬴政晚间 她就那日看见太后的反应猜,他应该也很少去母亲的甘泉宫。自从与赵姬雍城决裂之后,他失去了对至亲的信任。 许栀知道嬴政后宫的夫人很多,他不留宿也罢了。难道他连吃饭都是在章台宫吗?总和李斯或者赵高一块儿待着? 她在漫漫黄色的烛火之中透视近在咫尺的人。她想起了她曾在读完南朝史学家裴骃的史记集注后在笔记上所写父母,仲父,兄弟,信臣,儿子,他们全部曾将他所珍视的东西毁灭甚至屠戮。到最后,功业尽毁,烟尘之下,他只配茕茕孑立与无尽无休的谩骂? 许栀松开嬴政,看着郑璃,附耳对她说很久没见到王兄,然后她理所应当地坐到了扶苏的身边。 “王兄栀招手让扶苏低一点,她凑到他的耳边,假装小声说话“王兄若以后娶了妻,可别像父王一样……” 苏说。 “嗯,……我突然忘了那个词怎么说……” “寡人听到了。” “…父王……我想说的是,就是,您不应该把话憋在心里那个词。好像是谷梁传里面的,我忘记了。” “讳莫如深。” “是的。好像是。” “谁教你的?” 扶苏赶忙想让许栀止了话语。 许栀天真一笑,用那种小孩子得意语气道“是我听李客卿说过的。他说韩非先生是个讳莫如深的人。我记下来了。我觉得您分明很喜欢母妃,也总是这样讳莫如深。您如果厌恶母妃,您不会喜欢我,可您愿意带着我出宫,您也愿意吃我做的酥饼。” “荷华。”嬴政缓缓注视着她,这话却是对的郑璃说的,“你还太小了。有时候想要保护一个人,就得要这样。寡人的宠爱很可能成为杀机。” 正在郑璃看着嬴政,只听女儿笑着说道“女儿不怕。” 这时候,赵高匆匆赶来,浑身都湿透了,可见外面的雨有多大。 “何事?” “是…韩非先生。” 许栀一愣,他前几日看起来并没有很大的情绪起伏,该不会他与李斯又闹了什么矛盾吧? 嬴政盯着赵高。 赵高被这种目光一震,吞了口水,哆哆嗦嗦道“韩非先生一直站在殿外淋雨,手上还拿着匕首。卑怎么劝说先生也不让卑近身,卑担心先生出事,特来相告王上。” 嬴政把手中的酒爵攥得很紧,沉声道“那便让他死了算了,别让寡人替他操心。” “父王。韩非先生不能死。” 扶苏说着,整个人都像是水一般缓而有力,在他眼里找不到半分懦弱。 昌平君李开元根据“秦始皇十二年铜戈”的铭文,推测昌平君为秦国丞相启。但这一推论已经被考古推翻。《里耶秦简》记载“廿五年……二月癸丑,丞相启移南郡假守主。”而昌平君已在秦始皇二十四年的抗秦战争中兵败身亡。故现在公认昌平君并非丞相启,李开元的猜测有误。 第16章 雨夜问情 夜色愈浓,黑雨如瀑,伴随着电闪雷鸣。 李斯一手撑着伞,一路小跑去咸阳宫。 “李客卿啊,你可慢点儿。雨这么大,撑着伞吧。”说话的是个相貌堂堂的官员,和李斯差不多年纪。 “唉,大王等着我们呢,”李斯干脆把王绾的伞给抢了,“别磨蹭了。” “客卿这幅着急忙慌的样子真是少见。”王绾被他一把拉上马车。 王绾微微笑着,准备调侃他,“上次你这么着急,还是去求吕相邦出兵嫪毐的时候吧。” 李斯对他这种淡然的态度感到与自己格格不入。韩非要死了,他也没好日子过。 “不知你这个性格怎么当御史?” 王绾兀自笑笑,捞起袖子把下摆濡湿的水挤出来,淡言道“放心。韩非没事。咱们大王不会杀他。” 就在刚才,李斯正准备睡下了,门口却来了人。少府大致跟他讲了出了什么事,听到韩非在闹这一出,他辗转不安,思虑之下,赶紧拉上御史大夫王绾跟他一块儿去了宫中。 王绾是个性格沉稳,进退有秩的人,何况当时去韩国请人的时候也有他。李斯是真害怕韩非这下真把嬴政惹怒,他和韩非关系匪浅,有的话是无法开口的。有王绾在场,或许还能帮着说话。 中书谒者丞引了两人进入宫中。 刚刚走到岳林宫,韩非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雨势变大,打在台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李斯觉得今日的场景就如多年前,自己临走的那天。 韩非还是穿着他的那袭白色长褂,他手中攥着什么东西。 李斯真是觉得自己之前和他说的话都白说了。 嬴政高高伫立在高阶之上,双手复在身前,指节轻敲佩剑。 赵高眯着眼睛看了眼远处,低身道“大王,李客卿并非一个人来的。客卿似乎还把王御史一块儿带来了。” 嬴政用余光看着李斯连伞也未撑,心想,他这会倒是挺着急。 李斯把伞递给王绾,沉声道“王大人,到时候还望你借机行事。” 王绾抱着手臂,嗯了一声。 李斯见他这种一脸看戏的神情,暗暗地再说了句“你是御史,韩非若死了,你也得麻烦一阵子。” 王绾侧身看了看他,还是保持着淡然的微笑。“我知道了。客卿别着急。” 嬴政在场看着这两个人的动作,赵高在一旁复述他们的对话。嬴政觉得王绾还挺让他放心。 王绾正要开口拜礼,不料没等他说话,李斯就夺步上前。 下一秒,王绾看见李斯就跪在了阶下,对着嬴政俯首道“臣有罪。” 嬴政神色未变,他瞥了眼李斯。“客卿来得太慢了。” 入了秋的雨很寒,李斯在殿外跪着,他此刻衣衫全湿透了,冠发也有些不整。 “臣不敢怠慢。” 扶苏见到王绾也跟着来了,心下疑惑,当他看见嬴政冷静下来后并未动怒的目光,他又接触到王绾递来的眼神,他当即明白了。 “秋寒,客卿快去劝劝韩非先生吧。这般淋着雨,不是好事。” 嬴政冷冷开口“他死了就再不必劝。寡人会把他剁了送回韩国。到时候还要客卿你亲自去送。” 斯重重磕了个头,“谢大王恩典。” 扶苏差人拿了把伞送到他面前。 李斯没有动,也不好拒绝,他都能想到待会儿韩非也不会管是谁送的伞,只要是他递过去的,他肯定要给扔了。但李斯知道自己得罪不起扶苏公子。 王绾恰到好处地替他接过伞,拱手道“多谢公子。客卿想事情办完了再回来拿。” 说罢,李斯走入雨幕。 嬴政唤扶苏过来“看看,学到了什么?” “父王早就料到韩非会如此。您与王御史设此局为试探李斯之心。” “李斯值得寡人兜这么大个圈子吗?” “父王知道李斯有匡世之才,但从他背弃吕相邦一事可见为人自利。父王不会允许擅长背弃的人成为辅臣。而李客卿与韩非本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头脑。您需要把他们掌握在手中。” 他拍拍他的肩膀,欣慰地笑着道“很好,想到这一层已能驾驭这世上大多豪杰了。” “父王,”扶苏本想缄口,但他想着荷华说不要害怕,所以他抬起头,与他的父亲对视,把话问了出来“若……事情并未想您所想那般发展,您真会杀了他们吗?” 嬴政轻笑,目光沉沉“十成之外才是杀机。” 扶苏没有听懂,他以为他的父王会说一个笃定的回答。他在很多年后才想清楚。嬴政在这个时候就把孔子所提倡的仁用到了朝臣身上。帝国建成后,他没有枉杀一位功臣,也没有屠戮六国贵族。臣子们只要没有犯下滔天大错,他会对他网开一面。 比如他面前的这个赵高。 而李斯往韩非走过去的时候,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刀尖上。 脚下是溅起的水,也愈来愈缩短了他与他之间的距离。 “把匕首给我。”李斯缓慢而平静地伸出手。 韩非凝视他,忽然发笑,也不知是太冷还是怎么回事,他说话时在颤抖。 “……如今你的前途…和我绑……在一起,是不是……觉得很难受?” 韩非把匕首调转方向对着他。“我……看见你……就心烦,你,离我……远一点…” 李斯抬眸,他是真的不敢动。因为他一直没什么武功。来了秦国这么多年他也还是喜欢用脑子办事。韩非也不担心李斯来抢他手中的刀,至少他在稷下学宫的时候他就打不过自己。 “你这幅样子要死还是要干什么?”李斯对他又迈出了一步,距离更近,匕首的尖也离他更近。 “李客卿啊!你莫在往前了。”赵高突兀地叫道,嬴政交代给他的任务是适当地保护二人。赵高的武力值很高,但他之前就领教过,韩非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是个高手。他赤手空拳地夺他匕首非常危险。赵高想,韩非要想捅李斯就捅李斯吧,自己年纪轻轻地可别搭上了。 “闭嘴!”李斯呵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着这个小宦官心里就烦得很。 非说单字的时候,威慑力竟不亚于任何人。 赵高悻悻地退下,还用眼神示意嬴政,这是这两人非得要这样,他也没办法。 韩非斗转把匕首重新架在自己脖子上。 “你以为自己能威胁到谁?大王吗?”李斯道。 李斯接着讥诮道“呵呵,你如今这样做有什么意思?你看这雨,这与我当日与你辞行时是一样猛烈。我如今是大秦的坐上宾,你却已沦为阶下囚,你还在挣扎什么?你说得没错,你的确挡着我了。你是不甘心成为我仕途上的砖瓦。” “你,老师说过……凡事过而…不长,你不知收敛……必将……自食恶果……” 韩非喘不上气,他奄奄一笑,眼中含霜“你看吧…这就是你要尊的秦王嬴政。我将……帝王之术……教给他……他反过头就要……借你的手来除掉我了……” 韩非仰天望向雨幕,他突然将匕首高高扬起!雨声淋漓,砸在刀刃上,滑出一道冰冷,直直钻进了他的衣领。 “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寒光一凌,急转而下! 不好!韩非真要自戕! 赵高见状不妙,他距离隔得太远,根本来不及去夺刀。 李斯眼疾手快地抓紧了韩非手中的刀刃。 掌心的血很快流了下来。但韩非仍旧没有松开。 李斯知道自己无法挣得过韩非,他在极快的刹那,霎时想通了。 千钧一发之际。 他朝那人一笑,用身体的重量借力。 猛地把他扑了下去。 除了雨声,就只有轻微而窒息的,呲—— 雨将这片冷气淋得更甚。 韩非没有感受到意料之中的痛感,他这才看到汩汩的鲜血从李斯的腹侧缓慢地漫出。 而他手上的刀柄就在他扑倒他的那一刻,就在刀尖捅入他的左胸十分之一时,被李斯强行掉了个方向。 李斯手肘强撑自己起来,他在韩非的上方俯视他,颓然地朝他笑,嘴上仍旧得理不饶人。 “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快。”他声音暗哑,纵然匕首已经见了底,他却始终没因疼痛吭出一声。 韩非蹙着眉,“你,疯了。” 李斯粲然一笑,直挺挺地站起来。他也不管自己的血在涌,他看了眼刀,就一把将它抽开,用尽力气把它扔远。 顿时鲜血如注,雨水很快把殷红冲刷开来,这血色引起了高台之上人的注意。 在一片嘈杂之中,李斯踉跄地跪倒在韩非的面前,他恍惚地盯着他的眼睛。 韩非被这种眼神震住,他居然在吐血的时候竟然眼尾带笑。一如当年他俯身对李斯说话时,他眼底的笑意。 李斯倒在他身旁的时候,雨下到了最大。 韩非听到李斯对他说 “师兄,你能威胁到的人不过……是我。” 第十七章 月色如血 韩非觉得雨没再落了。 王绾将方才的伞打开,撑出一方无雨,“先生何苦至此?” 殿内的郑璃在经过女儿的各种撒娇与劝慰,心中隐隐约约开始担忧韩非会不会死? 韩非囚秦这段时间,秦国愈发蠢蠢欲动。韩非是个什么样的人,韩赵两国都清楚,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贵族们暗地里催促着楚国,问楚国能不能帮衬下自己。 楚国当蛮夷是习惯了。秦楚两国在抢人这事情也不分彼此。 楚王熊悍潦草应付,目前国内一堆烂摊子没解决,他才没那个心思去帮韩国处理韩非。 尽心尽力做不到,但不过他们不会轻易放弃楚国能收点好处的机会。令伊李圆靠着妹妹李嫣的裙带关系一屁股坐在上了如今的位置,他深谙后宫佳丽的妙用。 不过他们这些年送给秦王的美人实在太多。他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先王从赵国接回来的郑女具体是谁。 正在李圆查得头疼,打算放弃,准备重新选点美人塞过去时,赵国的公子嘉在此时主动上门。 二人一通拟定了一个计划。 赵嘉此刻在赵国举步维艰,自身难保,他不介意跑一趟秦国与故人重逢。 雷声轰鸣,郑璃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要劝住嬴政,她的脚步变快,她牵着嬴荷华来到了岳林宫。 他们到的时候一切都已平息了。 许栀看见殿外的雨水里泛着红,好像是血。 嬴政还是那样寂寥地站在阶上,深邃地凝睇前方的雨幕。 一场秋雨一场寒。 郑璃与嬴政对视的那一刻,她发现了雨夜的哀愁。 他们都没有说话。 许栀看见扶苏在一旁,她挪动到他身旁,他看着一把伞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赶紧小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我差点小瞧了李客卿。”扶苏这样说道。 嬴政影子被殿内通燃的烛火拉得老长,他看见另一个娇小的人影靠近了他。 “夜深,雨寒。” 郑璃说罢,轻轻踮起脚尖,不等他说话,兀自把手中的大氅系在他身上。 第十八章 与非坐谈 许栀提着一盏宫灯,绕过廊桥,来到岳林宫面前。 宫殿里只零星地燃了几盏灯。 许栀在殿门遇到了李贤。 李贤拜礼。“公主怎么来了?” 许栀让人把准备的糕点放进殿内布好。她毫不掩饰地说道“因为我听说你进宫了,当然也顺道来看看非先生。” 等到殿中只有她随身的婢女桃夭,许栀抬手作了个现代的打招呼的手势。 李贤眼中不加掩饰地带上了笑意。“公主每次都拿我当挡箭牌,这样恐会对你以后造成困扰啊。” 许栀回了个轻松的笑容“若说困扰,那也算是小事情了。” 岳林宫前郁郁葱葱,这殿门前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据说是秦孝公时期所建。 秦砖汉瓦,雕梁画栋。 她迈步到李贤身边,两人身前的桂花碎落一地,如同黄金。 树上的花枝也被这几日的雨打得愈加凌乱。 许栀望了眼身后紧闭的殿门,“你来了多久?他,还是闭门不出?” “刚到。韩非多日不见客。我们吃闭门羹倒也不例外。” 许栀微笑道“那不一定。他会见你。不过我没想到李客卿这般豁得出去。这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劝慰都管用。” “或许是父亲从未想过与韩非走到那一步吧。” 许栀思虑片刻,她对上他的眼睛,从怀中取出早前准备好的帛递给他。 “郑国就这几日便要来了。你看这是否是水渠所行的地方?” 李贤看到布上简易的线条勾勒出的正是郑国渠的开凿路线。 “水渠你知道?” “嗯,”许栀抱着手臂“远远不止这些。我很期待李客卿的决定。” “父亲相信王上的选择。” “嗯。对了,过几日赵太后的事情结束。我可以寻机会去探探赵高。” “不可。此人你莫碰。”李贤侧过身,站在背光处,斜阳辉辉投映在他黑墨的衣衫旁。 李贤的嗓音很轻,夹杂着冬雪般清寒。“他太危险了。我再输不起。” 桂树摇曳,悠悠余光跳跃。他们在些微亮的光晕中对望。 他是少年面容,眼中尽含沧桑。 或许殿内的人也感受了这种静默的流动。 紧闭的大门忽然被打开。 许栀往里一望,白梅墨图。 青铜虎首香器上头的细烟从镂空处徐徐冒出。漆板案后,韩非单穿白衫,披了件黑裳。 直到他抬头时,他们才见他下眼睑上冒着青。这般疲态尽显,已有几日未阖眼。 殿内昏暗,点着灯的影在他身上摇晃。 韩非这才望见公主身边那个年轻人。他的眼睛很干净,但往深处看才发现,他的瞳孔中交融着一抹暗。他望见这双与李斯如出一辙的眼睛,他并不意外。 韩非没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韩非了然李贤来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郑国第二次入秦之事。 韩非觉得可笑,同门三人的相聚竟是在秦国。 他在以命相逼的威胁后,嬴政竟然没有把他下狱。韩非不认为嬴政会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嬴政不但没有对他做出什么实质上的处理,也好像没有遣人来暗中下毒。 下毒么?他看着嬴荷华将糕点放在他的面前,冲他笑得很甜。 “先生上次说风味不错,我也好多日不见先生与父王一块儿坐谈了,我担心先生在秦宫无聊,我也挺无聊。我有一日听了个郑人买履的故事,我觉得有趣极了。父王说是先生写的,我就来找先生听故事啦。” 她撑着下巴,扑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然后慢慢地把果盘推到韩非的跟前。 “这是我的束修。请先生笑纳。” 韩非抖了抖衣袍,抬起眼睛。束修?谁还管这个。孔仲尼倒是说过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这是她在她兄长那儿学的吧。扶苏这孩子的脾性风格倒是一点儿不像嬴政。 许栀又朝李贤一望,许栀转头看着李贤,她不好自己去介绍他,便想用眼神让他自己开口,又要顺理成章地提起郑国。 她没由来地信任李贤随机应变的能力。 “对了,今日我恰好遇上李贤哥哥。他说有些重要的话和你讲。但都是我听不懂的事情,你们聊就是了。我保证在一旁不闹的。” 韩非没法对一个小女孩保持冷漠,疲惫地对许栀笑,并温声表示“好。” 李贤忽然很佩服许栀能把神情收得如此像一个孩子。她又的确聪明,将嬴政态度轻飘飘地传递了过去。 他装成单纯的模样?他显然做不到。他也无法将自己收敛成不谙世事。 年少时的那种怡然自乐,已经离他太远了。 而韩非了然李贤来的目的。 扶苏不像嬴政,李贤却很像李斯。 韩非向来深谙对李斯这种人打交道要有着开门见山的直接。 李贤与韩非对视的时候,韩非沉静而深邃的眼底让他全身颤粟。他在这一个刹那明白,为什么他会死。这样一双洞悉险恶人心的眼睛,人性怎么会让他活下来。 李贤抢言问“先生恢复得如何了?” “我没什么,倒是你父亲……”韩非脱口时没想到自己竟能吐出超过七个字的流利。 “先生挂念,家父无大碍。”李贤递过斟了七分满茶的陶杯,“家父知道先生举止缘故,一切已经禀明大王。家父让我带话说,您有您的执着,他明白。不过,郑国恐怕不太明白这一点。他的生死皆在先生的一念之间,望先生为他考虑。” 韩非觉得可笑,同门三人的相聚竟是在秦国。 而韩王那个蠢货怎么会想到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这种计俩? 韩非没说话,他要的天下是有韩国的天下。而嬴政和李斯要攻灭的第一个国家,就是韩国。 李贤将袖袍中的一枚青简放在他面前。 ——愿先生与国共谋。 “接下来的所有事情,先生都不用忧虑。” 第十九章 见我所见 许栀送李贤出宫,长长的甬道里边儿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临到宫门口,晚霞如同一片火焰将他与她前方的路照成金黄。 阳光直射进她的眼里,眯着眼睛也不能缓解这种眼冒金星的眩晕感。 她低头看到皮肤清晰的纹路。 “伪造竹简不怕郑国那边对不上号。” “郑国真想方设法地送东西进来。单凭他那个脑子,很难。” 许栀望着前面人的背影,是高山和海水般深沉。 李贤转过身,看见她疑惑的神情,微笑道 “韩非知道郑国是个什么样的人,耍心眼的事情,他可做不来。韩非会怀疑我手中的竹简,会怀疑父亲,但他不会怀疑韩国王室送来的布帛。如果韩国就是要让他们做弃子,在韩非因韩而死之前,让他明白自己从来秦就早被韩国抛弃了,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洗礼?” “若韩非执意要为韩国而死呢?” “真正将帝王之术用到极致的人,舍身忘死大多为了理想,他的理想抛弃了他,他怎么会想到那一步?他又怎么甘心自戕?”李贤的眸光一沉,“而反观你的父王。韩非所认为的他的敌人……至少现在,没有真要杀了自己。你说他会怎么想?” “你想让他知道,这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隔阂。要他找到自我价值,实现真正的理想?” 贤笑了笑,“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是为勿要重蹈覆辙,挽救家族的悲剧。你又为何汲汲于修复这些破碎的关系?” “因为我想要给大秦一个本该如此的结局。这是我曾在书中幻想过的结局。” 许栀朝他挥挥手。 她的眼眸比阳光还要热烈,比星河还要灿烂。 李贤在跨上马匹的那刻忍不住看了她的背影。他不由得长吁一气,他做不到像她那般满怀期待。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这一路走来是怎样的伤痕累累与血肉模糊。 还有预料不到的危机四伏。 但或许这一次的命局中有她,他不必再重来。马蹄重重地踏在泥泞,李贤将许栀递给他的食盒攥得更紧。 秦咸阳宫殿,隐没于骊山怀抱之中。 对岸是遥望不到的光年之远。 第二十章 宫中刺客 烛光如星。 李贤刚回到家中,就见到父亲撑着病体伏案疾书。他一边咳嗽着,笔也没停。因为写得太多,已然堆成了小山。不断有插旗小吏跑进来抱走一卷,封上驿存。两个小吏在进门时不慎撞到一块儿,碰倒了一叠竹简。 李贤连忙踏入书房,捡起滑落到地上的。 他隐瞒与许栀的谈话后,一一向父亲描述了入宫见到韩非的情景。 李斯这才停笔,他迟疑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帛书,死死攥住,眉头紧蹙。 “郑国身后之人,并非等闲之辈。你且带着此物速去军营择匹快马去函谷关告知扶苏公子,今夜就上呈大王,择期回咸阳。” 李贤于夜色中奔向边塞,来不及去看一眼头顶的皎皎明月,星汉灿烂。 入夜后的芷兰宫一向很安静。帷幔随着入帘的微风轻轻飘动,依稀可见床榻上的美妇人斜靠在侧。她松散地挽着发髻,如水般的秋瞳缓缓注视着锦被中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的小人儿。她温柔地为女儿掖好被子,柔声哼起了郑地的歌谣。 歌声清如泉水,又犹如月之华辉,像是一条丝带,于静谧而恬静的黑中披着薄纱,缥缈朦胧。 郑璃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哄着她入睡。好一会儿,女儿终于安分地闭上了眼睛,呼吸平缓,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她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长呼一气。 “荷华,希望你以后都要这样快乐啊。” 郑璃的眼中已蓄满了泪。她往她额头印下一吻,呼吸骤然变重。 许栀其实是醒着的。郑璃的歌声里有很多的故事与淡淡的哀愁。她的眼中总是有着说不完的话。 就嬴荷华的描述以及自己这几个月在秦宫的有目共睹。她知道郑璃并不喜欢这个女儿,她从未这样亲昵地对待过自己。 自韩非雨夜自刎的闹剧之后,她对自己,对嬴政的态度陡然转变了。高台之上的嬴政总把自己的情感埋得很深。若不是血脉相连的身份,她甚至觉得,他这样的帝王绝不会把谁真正放在心上。 嬴政不问她缘由,坦然地接受了郑璃的示好。 许栀不太清楚细枝末节,她忘记找李贤应证,他经历过的那一世中,秦宫是否就在郑国来秦这段时间生了丧? 嬴荷华只说过郑妃与她在这一年相继离开。 难道,这并不是病逝的巧合?! 她忽然有些害怕。许栀捏着玉板,想要找嬴荷华问个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半晌也无果,无论如何她也遁入不了那个虚空。 一只瘦弱的鸽子扑腾一声,掉进了芷兰宫的窗户。 鸽子奄奄一息地折腾了两下就没了声响。 再转眼,郑璃的皮肤感到冰凉,她的脖颈上已有一道寒光。 “芈公主别动啦。”男人玩味地开口,低声在她耳畔道“你不慎留了伤在身上,秦王可就不会放过我了。” 璃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她冷哼一声,身体故意往前倾。 那人却极快地拉开了白刃的距离。 “你最好把我杀了。” 那人冷哼一声。“杀了你,我们计划如何推行?” 男人狭长的凤目弯成一个弧度,携抹邪笑,瞥了眼帷幔,意在用嬴荷华要挟。 他沉声道“郑夫人。你近来越发不按规矩办事了。” 她心中一紧,如水般柔和的眸中塑着寒冰般的坚硬。 郑璃用身体挡住他朝殿内的视线。 她体型瘦弱,看起来如此弱不禁风。他没想到她竟能把这两个字咬得如此威慑。 “你敢?”她这样说。 男子猛地收了短剑,直视她锋利的目光,他眉心一紧,语气倒还是漫不经心。 “有意思啊。没想到当年最胆小的小公主,如今已焕然一新。看来你这些年没白从嬴政那儿学东西。” “我也没想到你放着公子不做,竟做起了刺客的行当。” 赵嘉闻言觉得好笑。又想这女人在深宫,对外面天翻地覆的局势丝毫不清楚,或者是说她是对自己的处境一点儿不关心。 他的父王色令智昏,因宠倡女,属意将他的废物兄弟赵迁立为太子。他的所有向往,所有抱负在朝夕之间,化为乌有。他顷刻从赵国最炙手可热的继承人变成烫手山芋。 公子。他如今是赵迁最要除掉的人,也是奸佞们名正言顺想要抹去的人。 郑璃警惕看着他怪异的表情,后退一步。 其实在很多时候,赵嘉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就像现在。 她原来也会怕他,和以前一样怕他。 可有什么办法,年少时最耀武扬威的人落魄至此,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从高台坠落的失魂落魄。 他朝她迈出一步,他从郑璃眼眸中刹那的惊慌明确地感受到,有的东西是他亲手葬送了,并且一去不复返。 赵嘉沉眼见到她衣袖上独属于秦的纹饰。 他透过她的眼睛,想起了很多年之前的一个雪夜。 邯郸街头,有彩车轩驾,路过飞鞭打马,衣带飞扬。他是赵国最有权有势有钱的小公子。 第二十一章 化敌为友 赵嘉还没来得及陷入回忆。他的脚背蓦地一重! 他面前就站了个小女孩。嬴荷华居然醒了,直勾勾地看着他,还踩了他一脚!? “我不准你伤害我阿母!”许栀张开手,把郑璃护在身后。她扬起下巴,黑亮的瞳仁死死盯着他手上的白刃,没一点儿怕他。 真该死。又是这幅与某个人相似的傲气? 赵嘉将刀插进剑鞘,夺步过来,“既然碍事的来了,那便请夫人先休息。”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对付手无缚鸡之力的郑璃和小孩儿实在是太过简单。 郑璃脖颈一酸,很快就昏了过去。 赵嘉把许栀一提,像拎小鸡崽子一样将她拎了起来。 这人力气真大。 “赵嘉大叔,你没看到我阿母晕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赵嘉。”赵嘉的眼睛很疑惑,他复杂地看了眼地上的郑璃。 “我就是知道啊。” 许栀自在玉板那看到眼前这个男人叫赵嘉之后,瞬间就不怕了。但她没把前面的话听完,不知道赵嘉早与郑璃相识,还以为是赵嘉是在赵国失意后想来秦国学个荆轲。 韩愈说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许栀伸出手去抓他的衣服,在使劲儿地蹬,然后假装没法挣脱,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你胁迫我阿母有什么用?还不如胁迫我。我又跑不掉。你把我带去我父王面前,说不定他还能放你一命。” 至于许栀为何这么大胆子,这要得益于她脖子上系着的玉板,正传递给她源源不断的气流。 赵嘉见她孩子气地在踢他,还把她父王拿来当挡箭牌。 赵嘉轻蔑一笑,恶狠狠地盯着许栀,一度笑得几分狂妄。 “放过我?呵呵,我不需要他放过我。”他面前这张小脸上的五官刻着嬴政的痕迹。 “我如果大叫把力士喊来,你杀了我,那你也会死。” 赵嘉料想这养尊处优的小公主在看见他拿着匕首那刻就该哭。 她眼中凝聚着烛光,很亮很大。说是她天真也罢,冷静也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嘉,丝毫没觉得刺客和杀死一个人是什么概念。 不怕他。连个孩子都不怕他。他奔逃出赵,无人敢应接,因为他们胆小怕事。 因为他的国家还不够强大,自己还不够有嬴政那样好的运气。 就连郑璃,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她竟然会喜欢上嬴政?! 兔子爱上了豺狼。 真是可笑! 可恶!! 一股怒意猛然从他胸中蹿起来。 今天他来是因为他与韩国达成的联合,是要让郑璃记住她的身份! 赵嘉的手劲儿在不停地加大。 许栀没有感到疼痛,她正愁秦宫守卫森严,与李贤联络困难。 天天出宫找他实在麻烦,养一只信鸽更是忌讳。 赵嘉出入芷阳宫如履平地,看着他高高瘦瘦的,也挺有力气。 这五官长相,端正是端正,却是一副剑走偏锋的反派做派。 她想到他的结局不太好,但她既然想要用他,她便愿意捞他一把。 至于后路,就看他自己怎么选择了。 许栀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或者说,她只对她喜欢的人善良。 所以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期待的笑意。 “你以后会当王,为什么情愿死在这儿?” 赵嘉见她丝毫没反应。 这孩子不应该会憋着气难受,面色紫青地求饶吗? “赵嘉啊。”她低低地调笑道,“我说,你不会真愿意死在咸阳吧?” “什么?” 赵嘉被这种清冷的语调给怔住了。 许栀慢慢垂下眼睫,再次抬头时,已遮去了她的乖巧。 她的眼神做不来李贤的深沉,李斯的深谙,也无法模仿嬴政眼中的威慑。 但她正色起来却同她的母亲有着如出一辙的坚毅与冷静。 “赵嘉。你不应该为了区区韩国冒这个险。死在这儿,你当真甘心?你的父王弃你如敝履,你的王弟夺走你的王位,你的臣临阵倒戈。你不想要拿到属于你的东西,你不想要报仇吗?” 许栀见他缓缓蹲了下来,与自己平视。 赵嘉实在无法把说着这些话的人当成一个孩童。 “你…为何知道这些?你是谁?” 她忽然笑了起来,表情狰狞。 “我是巫,神的使者。” 赵嘉瞳孔放大,嘴角微动,肉眼可见的惊恐。 许栀知道古人就害怕这个,所以她打算将装神弄鬼做到极致。 她笑着把手放在赵嘉的肩上做了个扬灰的动作。 “神说,你,是未来的赵王。” 他在张口的一瞬间,她抬手止住他,然后笑眯眯地做了嘘的动作。 许栀一五一十地说了他如今走投无路的事实。 “你要相信神。” 赵嘉的眉头越蹙越紧。 殿内的月光倒入窗户涌现如银。 她趁他不注意,极快地从他腰间把短刀抽出。 这下换作许栀盯着赵嘉,她倾身过去,用着成年人的语气。 “我送一个王位给你。”她停顿一刻,“你敢不敢要?” 许栀说得不紧不慢,语调上扬。 由于离得很近,赵嘉觉得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危险的气息。 她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是让任何人都不得不仔细听的力量。 她不带任何感情地静幽幽地看着他。这种迫于神秘之下的真实,这种诡异,比他的梦魇中的那条黑龙还要可怕! 赵嘉觉得她的眼睛与那条龙竟有六分的相似。 “如何确保你能做到?何时,何地。” “今夜。此时、此地。” “你要什么?” “当我的眼。”许栀把赵嘉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找到河图。” “如何信你?” “我们用血做约定吧。” 只见刀尖在她的指尖一碰,如雪的皮肤上冒出一大滴血珠。 下一秒! 赵嘉腹部传来钻心的痛!这把刀柄上的那双手毫不停滞地动手捅了他。 他不可置信地瞳孔瞪大。 第二十二章 手中之剑 许栀手心是黏腻的触感,沾上血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地一哆嗦。 但这的确是她的本意!还是“她”的本意? 她脑海中有个闷闷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巨大的黑影,从远处呼啸着滚到了她的面前! 赵嘉原本可以很快将她推开,但他没动。 许栀走到他身侧的烛台下,若有所思地看着蜡烛燃烧到三分之一的位置。 她微微笑道“很快,我会兑现给你的承诺。” 她读书时把体质人类学学得很好,跟着老师细致地研究过骨架。她明里暗里问过医官,医官也特别强调了李斯受伤的部位,看似严重却并未到要害。 赵嘉也不是傻子,她这一捅,并没有用力,是在模拟什么打斗场景。 “嬴荷华。你想让我留在秦国?!”他纵然有几分怀疑她说的神,但再不会把这个眼睛乌黑发亮的小女孩仅当成小女孩。 赵嘉正欲乘夜色离开。 他觉得身上很重。 ……这也行? “你我约定了,怎么可以临阵脱逃?” 她早就蹲实了嬴政会在什么时候到芷兰宫。她原熬了几个大夜在翻竹简认字,同时研究玉板文字与楚国传说的渊源。有一日的深夜,她跑到殿外透气时,无意中看见嬴政的身影。 后来她留意过,一连多日的晚上,嬴政都会在。 她掐准了时间,烛芯燃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她用尽力气把“父王”两个字喊了出来。 “你!” 许栀扯住他的袖“你若能解决了当下韩非的燃眉之急。那你便是往后的赵王。你若不愿意,那依旧是宫中刺客。一辈子也别想着回赵了。” 许栀见赵嘉已面露难色,她再进一步道“当然你也可以和我父王说我的真实模样。到时候母亲在场作证。你觉得父王会信你还是我?” 赵嘉觉得眼前这个孩子绝不是什么巫神,说她是魔鬼也可以。 “好了,请你先在秦国安心呆个一个月吧。” 许栀的声音恢复成孩子的声线。 如她所料,殿外的脚步很快密集起来。 “荷华?!” 许栀当即挣脱了束缚。脸上很快挂上了属于她的泪珠,她不用多想地扑了过去。 她在嬴政厚实暖和的怀抱中泫然呜咽。 “父……父王。” 第二十三章 算计赵嘉 嬴政天然信任自己的孩子。 他根本没把眼前的一幕和刚刚躲在自己怀里的荷华联想到一起。 两个高大强壮还穿着盔甲的宿卫不由分说,猛地把赵嘉往地上按。 啪地一声脆响。 他的膝盖忽然与木地板接触。赵嘉来不及去思考,甚至来不及去开口辩解。 就赵嘉来看,以他了解的秦王政。 他根本不会耐心去想一个人出现在芷兰宫的意图。 当日在邯郸,他不慎推了把那个毫不起眼的韩国公主,没想到旁边跑出来个混小子直接给了他脸上来了一拳。 一个灰头土脸的质子,竟敢对他动手。 那时的公子嘉,很轻易地动用了自己的权势去“收拾”嬴政。 而现如今,十年的时间已经可以改朝换代,沧海桑田。 这嬴荷华要是向她爹告状郑璃被他打晕,他想嬴政拔剑把他捅死都算好。 但嬴政并未立即处理赵嘉。 殿内的烛火摇曳着一举一动,嬴政蹲下身来,表情温和。 郑璃在一片昏黄的眩晕中醒来,她率先看到了嬴政。他服深色袀玄,头戴通天冠,黑色的瞳孔关切地看着她。 她想到赵嘉让她继续传递的消息——把韩非除掉。 她不由得语塞。 许栀发现了她闪躲的眼神,她扭过头来,冲她眨眨眼睛,表示安好。 郑璃的视线这才落到赵嘉。他怎么被人捅了一刀? 她正想说些什么,嬴政很深地看了她一眼,两人对视着,最后什么都没说。 他弯腰俯身,双臂一揽,把郑璃抱了起来。 嬴政从殿外进来得太快,他既没有暴怒着质问什么,也没有很快把赵嘉拉走,还意外地喊了他随身的医者来治伤。 许栀不知自己的父母说了什么。 等郑璃被抱回内殿这个空档。 许栀想她应该要做点什么了。她敛去害怕的神情,往夏无且的旁边一站。 “公主?”夏无且凝眉,想着大王刚才的火急火燎地跑进来。他赶忙询问她哪里不舒服?担心她是不是也受了伤。 “我没事儿。”许栀指了指赵嘉,“你忙便是。” 看着夏无且忙碌地翻腾他随身的竹编小药箱,难道这就是后面儿挡了荆轲刀子的药囊? 许栀笑眯眯地冲赵嘉道“你的伤还好吧?这位夏医官的医术挺好,你应该很快就能好啦。” 夏无且心里愉悦,没想到荷华公主居然知道他姓夏,这值班也还值出了机遇…… 赵嘉这才抬了头。他看见嬴荷华的笑容,心中发麻。他这才觉得姓嬴的,从小孩儿开始就不是省油的灯。 赵嘉盯着她,目光不似方才那般清亮,浑浊月色一一掉入他的眼眸。 “你,为何偏要我留在秦……”他话未说话,便被她的声音压了过去。 只见嬴荷华表情诚恳,语调哽咽。“您救了我与母妃的性命,荷华为了报答你,自然想你留在大秦……我没有别的意思。”许栀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换上这等“黑心”。 她这话正好赶上帘后出现的身影的时机。 发顶突然轻轻被人摸了摸,许栀下意识不是惊慌,而是不受控制地往她身后靠。 “赵嘉。寡人不想再见到你的这种表情。”嬴政的声音很淡,却很威慑,他把“再”这个字咬得很重。 很显然,他们是旧相识。 嬴政微微侧头,对许栀道“别怕。刚才发生的一切,父王为你做主。” 许栀莫名有种被爹撑腰的感觉。如果能一直被人保护,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可人总是要长大,总会离开父母的羽翼。 在嬴政看不到的地方,她暗沉沉地看了眼赵嘉。 赵嘉读懂了这个眼神中的锋利。 许栀将脸扭过去,她很担心嬴政怀疑她,但终究鼓起勇气直视嬴政。 “您看那只鸟,”她话音刚落,宿卫将已变得硬邦邦的鸟尸捡到他面前。 嬴政一眼认出这鸟不是秦国的品种,而是人豢养的信鸽。 许栀垂下眼睛,信鸽方能长期出入秦宫。秦宫必然有不少六国的眼线,李贤与她商量的结果是让韩非直接遭受攻击,从而揪出推动郑国出使背后之人。 如果郑璃是受人胁迫,那便正好消除这种联系,让李斯出手斩断楚国与韩国手中的那根线。 “我好像在李客卿的府上见过相似的小鸟。” 嬴政一怔,若荷华不是个孩子,看似无心之言,实则顾左右而言他。 李斯受命管理着笼络六国上层的秘密组织,自然有着这等联系。 当年邯郸之战后,秦军付出惨痛的代价,赵魏联合,楚国复强。郑璃就在那时离赵去楚国,等到多年,她嫁入秦宫后,嬴政早就知道楚国会不时暗中联系她。这些年,只要她不做出太过分的事情,他几乎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栀不知道嬴政在想什么,续言道“没想到,突然出现了个蒙面人,口中喊着韩非先生的名字,” 许栀说到这里,这才松了拳,摊开自己手掌,展出手心尚存未干的血迹。 “我本想帮忙,没想到用刀却刺了他…” “荷华。” 嬴政听出几分话中有话。 她水盈盈的黑亮瞳仁转而看着赵嘉“我听蒙面人同这位大叔说,他要他杀掉韩非先生。但他似乎不太情愿。这才起了争执……” 赵嘉从这个眼神中看出她的深意如果敢不按照她说的认下,她可以继续编造或者实话实说地让他今晚就死在这儿。 赵嘉正想说话,后背被人猛地一击,在被宿卫拉出去的那一刻。 背部猛然袭来阵痛。 而许栀对他作了个口型——你必须信我。 这丫头真是狠毒。 第二十四章 夜的聆听 【感谢惟道、笑九里、神秘佤、快乐厨师长、幽暗星夜的推荐票感谢最新的收藏。很喜欢一句话人生终究是值得珍重的。】 许栀看着赵嘉被宿卫带出了殿门外。 她微微抬起头,碎片似的光晕映照在她父亲脸上,她意外地捕捉到一丝疲惫。 嬴政没发现许栀抬头的动作。他收回盯着赵嘉的视线,目光重新回到殿内的帷幔之内,在确认郑璃无大碍之后。他的眼神重新回到荷华的身上。 许栀很清楚嬴政轻易就能查明真相。赵嘉被送进监狱后,那个莫须有的蒙面人也会被找到。大肆搜查,总会在秦宫里查出个什么,她就能借着李斯的名义顺理成章地除掉韩国内应。 而想要杀掉韩非这话由她来开口总是比直接审问赵嘉得当。许栀看得出来,嬴政为了保护郑璃并不想把事情闹大。那么赵嘉这个“罪魁祸首”被送回赵国比留在秦国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如果赵嘉安全回了赵国,那么他就不得不信她。那么她势必能利用他把韩非带上李贤所设想的计策中去。 嬴政忖度着发生的一切,他垂眼看着女儿。 夜风很寒。 嬴政摩挲着腰间的代钩,待宫人走后,他才长叹一声。这竟然是时隔十年后,他与赵嘉的再次相见。 曾经落魄的秦国质子,如今大权在握的秦王政? 曾经光鲜的赵国公子,如今颠沛流离的公子嘉? 一切平息之后,入秋后的夜晚还是这样漫长,也总爱下雨。淅淅沥沥的水声浇湿了台阶,宫人将窗柩推起,银雨如丝,滴滴答答地响了起来,一直响到了小居室。 雨水仿佛滴落在许栀的枕头边。 嬴政的视线让她无法闭上眼睛。她毕竟不是嬴荷华。 许栀的灵魂与他对视的时候,她不可避免的胆怯。 她甚至开始担心这样的注视是因为他已经看出来她在说谎。她攥紧了手中的锦被。 “荷华不怕了,寡人在。” 嬴政的声音伴随着雨水,他刻意放低了嗓音,所以在这一片清寒之中,还是猜出来他是在安慰人。 “遇到危险,”他顿了顿,“你虽是大秦的公主,但若不慎处于劣势,可以逃走。寡人不需要你为了所谓的王室颜面,伤了自己。” “父王的意思是我的性命是属于自己?” “自然了。” 许栀感到诧异。这竟然是封建时代的第一个帝王对自己说出来的话。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公主在后世的朝代里多用来联姻与巩固皇权。后来王翦出兵攻楚,华阳公主被赐婚王翦,这也是嬴政的权术与安抚之用。 嬴政看她的眼神何以如此温和? 嬴政是怎样的帝王。不管是郑璃、韩非、李斯甚至是死而复生的李贤,都没有人比她这个后来人更清楚。 而当许栀进入这个世界之后,发现扭转局面是可能时,她怎么能不心动,怎么会放弃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就她来说,她一直将自己当做局外人,她从没想过他是她的父王。她只把他当做始皇帝,向来是崇敬大过父女之情。 许栀的童年是缺失的,她与自己的父亲聚少离多。 她承认自己很羡慕嬴荷华的幼年得以这般温情。 嬴政见她直溜溜地盯着他,他记着扶苏说她梦见过神龙的事情,脾性与从前大不相同。芷兰宫的事情,她的行为举止不像是郑璃教出来的模样。 毕竟他看见了这孩子最后看赵嘉的眼神,这绝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该有的目光。 她,似乎太像曾经的自己了。 眼下,嬴政看女儿抿着嘴,黑漆漆的眼珠子里全含怯意,手里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袖子。她之前也没这么怕自己,他便更忧心她是否真的被赵嘉吓着了? “荷华当真无碍?” 夜风与雨将嬴政的目光与声音混合着灌入了她的大脑,她的耳朵。 许栀觉得心口一阵刺痛,恰是玉板放置的位置。 这个河图玉板像是有感应似的,之前那股力量也不知是从何而来,她在被赵嘉拎起来的时候都没感受到半点疼痛。她的力气也不知道为何突然这么大,居然能真的捅进赵嘉腹部。 鲜血流到她手上的时候,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去捅人。她不是不害怕,而是无法表现害怕。 嬴政纵然很怀疑女儿所说的事情的真实性,他也很想知道赵嘉来芷兰宫干什么,他本该当场就逼问赵嘉。但他没有当着女儿这样做。 此刻躬身在外的赵高心中小九九亦是这样所想韩非和李斯那次也是,只要嬴荷华在场,他就不会在女儿面前展现出狠厉与威严。这小公主真是不一般。 无论语丝如泻,还是雨丝如斜,他是真的在安慰她。嬴政摸摸她的小脸,柔声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有寡人在。” 许栀在这一刻忽然很是动容。一种温暖涌上心头。 此刻他不是史书上冰冷的始皇帝的头衔。 他只是一个担心女儿受伤的父亲。 不论是她还是嬴荷华,她们只想他能过好这一生。 她想阻止所有的背叛,擦去刀刃上不该有的鲜血。 首先是韩非与李斯。接着是郑璃与赵姬,然后是赵嘉与燕丹,荆轲与高渐离,徐福…… ——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史记秦始皇本纪》又载“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他自称寡人。 到最后的“寡人”。 开场已是暗淡无光,悲剧草草的结局怎么配得上他绚烂夺目的一生。 死后同鲍鱼之肆。 身后名是残暴之君。 她大抵是流泪了吧。 “父王。”许栀撑了起来,她把脸埋进他的臂弯,“我不要您当孤家寡人。荷华什么都不怕。” 许栀咽下后面的话,只留玉板在她衣内的微光,夜风的聆听。 第二十五章 谁来探监? 【感谢日吉,fs吃猫的鱼的推荐票,与最新的收藏】 这是赵嘉咽下水煮冬苋菜的第二十五日。 没人来提审,嬴荷华那边也没消息,就连韩国与赵国的人都没有一个来联系他。 他像是被人遗忘在了牢狱。 他拍了两下自己的衣袖,像往常一样哈了口气,背对牢门,将草垫掀过来。 寒雨已经下过了几轮。 许栀从宫殿地砖的缝隙中揪掉了几根新生的杂草。 她身上的衣裳裹得她难以蹲下来。她把衣摆往上卷,慢慢屈膝,然后就开始捣腾,手上沾了些泥。 “公主,要不让我来吧。”她的贴身婢女桃夭仍旧不理解她偶尔的行为。 小公主的很多言行前不搭后的,她也没法跟太后说明她这样做的目的。 而太后自雍城回来之后,与大王的关系愈发不好,几乎是闭门不出。 宫人都在猜测赵太后定是疯了,或者离疯不远。他们对她维持着表面的恭敬,谁也不敢去触霉头。只要太后不问,他们就再不会去回禀。 他们听差遣的前提是权势。 桃夭这时候已完全不留意郑璃与荷华公主的一举一动。 许栀将开了紫色小花的一株捏在自己手里。 “秋日真是萧条啊。没什么植物能肆意生长,除了这样的小草。” “公主?” “但有时候,太规整了反而不行,我们需要杂草。” 许栀从台阶找到了内院,她认认真真地把它们修理好。不一会儿,手上便出现了一大把枯黄夹杂青色的草束。 她看着其中一枝,在极力回忆夏无且的教学。她这二十多天也没闲着,她并不是为了玩耍才来锄草。 有时候,机缘真的很奇妙。就在赵嘉来的那天晚上,她头一次与她的父王单独相处这么久。 他们离得近,她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他玄衣上的暗纹图样——双菱纹回绕白尾鹿。 纹路在郑璃宫中所绣的杂佩上出现过,在许栀祖父的遗留手稿里也有。 许栀看着手中一株叶子呈菱形的紫红色草陷入沉思。它茎钝四棱形,边缘具波状齿。 许栀将它单独挑出来。 她的头顶出现一片阴荫。 许栀展眉一笑,唇边的小梨涡若隐若现,声音欢快清脆。 “王兄啊,你瞧,我还找到了夏枯草。” 许栀擦了擦脸,朝他跑过去,扶苏的衣袖微微带着秋露的潮湿,她把手上的夏枯草举到他的面前。 柔和的光晕掩盖了扶苏一个月前在函谷关的奔波。 而就在不久后,令秦国损失惨重的战役将很快发生。 “王兄怎么进宫了?”她眨了眨眼问。 扶苏接过她递过来的夏枯草,蹲下身,揉了揉小妹的脸颊,天真澄澈的眸子与他对视。 他在回宫的路上就听宫人一致赞叹荷华公主如何勇敢,如何坚毅,面对刺客面不改色。 他一点儿没觉得开心。李贤听见这消息的时候,表情也不好。 那会儿他们刚和蒙恬讨论完沙盘的策略,他也和他是一致的面色凝重。 他带着些轻微的埋怨“何时胆子变得这么大了?当真伤了怎么办?” “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许栀朝着扶苏转了一圈。 说着,扶苏从怀中拿出一方绢帕,“李贤托我把这个带给你。” 许栀抬头看着扶苏,接过帛书。 “他不在咸阳?” “嗯。他尚在函谷关。” 许栀一时之间想不通他一个谋臣为何跑去了边防。 但她知道在不久后秦赵将发生两次战争。 ——肥之战及番吾之战。 这两次战争中秦国受到很大阻力。赵王迁将李牧从雁门调回,李牧仍持着不败的神话。 李牧的坚壁固守之策本可以拖垮秦军,或者与之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一决高下。然而这位战国末年东方六国中最杰出的将领,没有战死疆场,却因国内宠臣郭开的谗言,无辜被害。 廉颇与李牧是赵国最为两颗璀璨的将星。一个被废弃在他国郁郁而终,一个被自己人诬陷被诛。 英雄的落幕如果是壮烈,那是死得其所。 偏偏是这样悲惨的遗憾才让无数人扼腕叹息。 许栀这才大约明白为什么李斯让扶苏从函谷关回咸阳。 关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两京古道,紧靠黄河岸。公元前241年,楚、赵、魏、韩、卫诸国合纵攻秦,至此败还。这关口承载着秦国阻击六国的辉煌。 王翦绝无仅有的军事才能无数次作为秦军转圜日月之黑子。 而李斯的运转则绝杀于帷幄。 郭开是他笼络到的人,游走在各个国家的暗棋握在他的手中。 王翦觉得李牧乃心腹大患,他欲用反间计除之,李斯便会让计划顺利执行。 一国用计不会管阴谋阳谋,利益面前,在意的只是结果。能最快,最有效,最迅速地达成最佳目的,便是计成,反之则败。 群星闪耀的时代,天河银星照亮了整个春秋战国。此后再未有过这样辉煌交映的帝王将相,名将谋臣,诸子百家。 “王兄回来,可是前去拜访王翦将军?” “非也。”扶苏笑了笑,“我要去狱中见胆敢夜入秦宫的赵嘉,让他在赵国的亲信吐出来。” 扶苏的语气轻飘飘地道出赵嘉的用处。他的眼如一泓清泉,举止文雅,飘然纷华。他拥有秦人的血脉,不可避免地拥有与其父一致的气质。 扶苏亦是帝王之胄。 帝国的长公子,纵然喜好儒学,性格稍显文弱,但他绝不是一张白纸。 众人皆是聪明绝顶之辈,皆有下棋之手。 她感到骄傲又害怕。 扶苏发现了小妹眼睛里的无措。他再次蹲了下来道“好了,同你说这些你还听不懂。见你无恙,为兄就放心了。” 扶苏又关切地询问了许多郑璃的状况。 他等把赵嘉的事情处理完就去芷兰宫看母亲。 秋高气爽,天气清朗。地上枯黄的落叶被卷了起来。 扶苏柔顺的发带也被风带到前面。 许栀伸手帮他捡开遮住眼睛的布带。 她与他对视,卷曲眼婕下是少年人熠熠生辉的目光,足以令人惊鸿一瞥。 “王兄,等李贤回咸阳之后,你能不能带我出宫,荷华想听他讲董仲舒此人。” 第二十六章 步步为营 【感谢yawen,爆笑吸血鬼的推荐票票和各位最新的收藏】 许栀一五一十地讲了董仲舒其人是如何学识渊博,如何博雅弘正。 扶苏由开始的不解,最后听得很入迷。 许栀会心一笑,她开始期待这后世最高段位帝王之术的潜移默化。 然后许栀当着扶苏的面打开了李贤写给她的帛书。 上面的大篆字迹通润,写了首诗经。 扶苏和李贤年纪相仿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再过几年就要议亲。 先秦民风淳朴,如果这是李贤写给小妹的情书,他还觉得挺有意思。 不过,他又有些担忧。传闻李贤落崖之后,脑子不清醒。王贲(王翦之子)与蒙恬老说他自此变得神神叨叨。但就扶苏这几次接触李贤来看,他没有不正常。而荷华对他也是异常关注。 扶苏讨厌锋芒毕露的人。他喜欢王绾与王翦那种性格沉稳内敛的臣子。 而李贤的父亲李斯则是前一种的典型。 扶苏一度以为他们李家的人是一个样子,如刺猬,浑身都是锐利的尖刺。 但李贤的眼神里偶尔微露出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持重”。 许栀打开的帛书不是情书,而是暗示将发的战争。 ——《国风·郑风·清人》清人在彭,驷介旁旁。二矛重英,河上乎翱翔。清人在消,驷介麃麃。二矛重乔,河上乎逍遥。清人在轴,驷介陶陶。左旋右抽,中军作好。 这首批评郑国军队游戏离散的诗歌。 李贤意在告诉她,秦国会有将发的败战——她明白他所指的就是肥及番吾。 绢帛的末尾处,李贤用细笔点了一朵极淡的墨荷。 乍一看是盛荷。她正要收起来放在袖中时,她发现花瓣舒展的位置有些不自然。 它们靠在一一块儿,聚合成一个她曾教给他的现代字体。 安。 这是他不能宣之于口的遥远问候。 她觉得手上的细绢开始变得柔软,微风轻拂,这浅黄也好像携带了不少来自函谷关的沙粒与秋意。 一腔悠远朦胧,她的脑海浮现出的是初见他时,至清衣衫与深邃眼眸。 扶苏终于被说动带着她去见赵嘉。 许栀跟在扶苏的身后。 她这是第一次踏进监狱。凹凸不平的地面有些硌脚。 直观感受就是“干净”。 墙面与地缝里连一点儿杂草都没有,灰白发黄的墙头上显露出一种苍白的整洁。 越往里边儿走,阴黑与寒冷慢慢侵袭到身体的每一处血管。这种冷意让她头皮发麻,冷不丁地哆嗦。 走到一半的时候,扶苏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垂眸,眉头微蹙,抿唇问道“荷华,牢中煞气重,你别去了。你刚才的话我可带给他。” 女孩在昏暗的光线中眼神坚毅,眉眼间是未染尘埃的清纯笑容。 “赵嘉于我有救命的恩情,我只是想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 这双眼睛犹有机灵的小鹿,洋溢着软和温柔。 扶苏并没有多想。 狭小的牢房里,阴湿的裂纹悄然滋长。 赵嘉把脊背挺得很直。 终于在这第二十五日,门外有了响动。 来的居然是嬴扶苏和嬴荷华。 女孩一袭杏红衣裳,腰佩环玉,手里提着一盏作用不大的橘红小灯,泛红的光将她身上的云纹相映如火。 她躲在扶苏的身后,拉着扶苏的袖子。 “荷华,到了。”扶苏喊她。 许栀露出头,看赵嘉的眼睛里带着震颤。 她似乎不敢相信沦为阶下囚会是这个模样。 她的眸子中带着点儿委屈巴巴的无辜。 赵嘉了然这是她的伪装。于是他别过了头。 他又想起她说过她是巫? 但可惜赵嘉不是楚人,他不那么信奉祭祀一类的东西。 这些天里,他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了。或许用早慧来解释嬴荷华的行径更合理。 嬴荷华或许并不满足当一个安分的公主。她如果要想在政治中占有一席之地就必须参与到秦与六国的较量。 赵嘉不觉得嬴荷华的伎俩真的可以瞒过嬴政。但嬴政对这个女儿格外偏爱。他难道想效仿齐僖公以其作祸国之乱? 他不知道嬴荷华同扶苏说了什么,只见扶苏温和点了头,然后离开了牢房。 狱卒把绕柱的铁链解下,欲把牢房上锁。 “公主这是规矩,多有得罪。” 许栀笑眯眯地朝狱卒说了句“无妨。” 黑胡子方脸的汉子看到公主这一笑,睁大了眼睛,抱了个拳,喊了声“诺。” 她知道赵嘉背对她是故意为之。 她跨进他的“领地”,等人都走完了之后,她才开口说话。 “您受苦了。” 她的声音异常诚恳,脸上挂着抱有歉意的神色。 赵嘉重新转过头,半敞开的领口显露出他的胸膛,他看见她,随意掩上,沉声道 “你的无心之过害了我。” 赵嘉的声音慵懒散漫,他压根儿没把嬴荷华当成小女孩看待。 他吊儿郎当的语气再度浮现。 “但木已成舟。还望公主此前所言不虚,我的确还待来日。我想秦太后与我赵地旧有渊源,赵嘉想前去跪谢秦之收留之心,不知可否?” 赵嘉三言两语就牵扯出一大堆旧事,并且反客为主动应了她的约定。赵姬的确来自邯郸,他言中之意不在赵姬,而在嬴政。 她越来越发觉,论玩心机,她还是太嫩了。 若不是凭借点儿穿越的未来者效应还有个河图玉板微薄的力量。与他们捭阖,可能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许栀走近他,她俯身,拎着的灯笼照亮了他的眼。赵嘉发没束紧,凌乱几绺,他眼尾微上扬,荡漾着一种“毫无所谓”的笑意。 她低头看着赵嘉。这种了无牵挂的笑让她想起了韩非。 许栀忽然有些震撼。赵嘉胆敢入秦宫找郑璃,应该不是冒失,他的本来目的就是他想见到嬴政。 韩非囚秦,图谋韩存。 赵嘉入秦,死里逃生。 这算是赵嘉孤注一掷的赌博么?那她就让这赌博的赌注加大筹码吧。 但在此之前,她要问一个问题。这是她要确认的,只属于她与嬴荷华的事情。 “赵嘉,如果我不和你说这些。一月前的夜里,你会杀了我吗?” 男人勾了嘴角,一刻没有停滞,想都没想。 “会。” 听到这个回答,许栀这才如释重负地望粗糙的墙边一靠。不管上一世她这个身体的主人是否死于赵嘉之手,但至少这一世,她活了下来不是吗? 赵嘉狐疑看她一眼。“不问为什么?” 许栀瞥了眼他,也学着他那样“无所谓”的语气。 “你的理由与我无关。” 他收回打量的眼神,用尽力气地笑了起来。 许栀重新注视他。 “我王兄待会儿要你回答的问题,你说了实话便能见到我父王。” “赵嘉,未来的路还长。你不应该,你也不想死在咸阳吧。” “公主留我有大用处,就算我放弃了,你也不会轻易放手。” “这还要看你的诚意。” 许栀丢下这句话,转身正欲踏出牢房。 她的身后响起一个恶意满满的笑声。 “我与嬴政,生为死敌,死亦无期。” 第二十七章 她心向秦 许栀与扶苏回到芷兰宫的路上,恰巧碰见了李斯与韩非。 章台宫的长阶上,他们长身玉立,衣袂翩飞,面对面站在一起,迎着天边的晚霞。 许栀知道扶苏与他二人政治理念不同,她想起了司马光与王安石的例子——这二人在政治上是死敌,但二人的私人交情很好,一度还有诗文的惺惺相惜。 她不求他们能惺惺相惜,只希望他们不要葬送对方。 许栀用了董仲舒的学说,在转变扶苏观念的同时,似乎也可慢慢让他们从现在开始尝试着和谐相处。 儒法可以兼修,而非死对头。 韩非迎立晚风之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见他客气地作了个揖。 扶苏也很客气地回了个点头的动作。 她冲他们微微一笑,折合四指,朝他挥手。 率先开口拜道的是李斯,他一边说话,一边连下几个台阶。 扶苏看样子并不想停留,他径直就要往殿后绕走。 “长公子留步。” 李斯连忙把板笏揣在袖子里,腰间垂下的绶带也随着他的步伐晃动。 扶苏想着赵嘉所言郑国修水渠实则在用疲秦之计。他尚且对李斯和韩非这样从别国来的人抱有很强的警惕心,更别谈他的父王。 但李斯没对韩非下死手,他父王平日很信任李斯。他心里本就焦急,赵嘉模糊的言辞之中居然还敢意指他的母妃也有参与。 而他刚从监狱出来就撞见李斯与韩非明目张胆地在章台宫前交谈。 “王兄,”许栀扯住了扶苏的袖子,又转过头看了眼李斯,“客卿在唤你。” 李斯感激地看了一眼她。 许栀仰头望了眼李斯,此刻的他在大石层累的长阶面前显得渺小。 不过他那身肃穆的官服倒是与棕色漆黑的殿外大柱相配。 “客卿有什么事情赶快跟王兄讲吧。” 李斯朝扶苏拱了手。 许栀微仰着小脸朝扶苏说“李客卿看起来很着急,兴许是重要的事情。王兄就给李客卿喝口茶的时间吧。” 扶苏淡淡地嗯了一声。 许栀不便再呆在他们之间,她偏过头寻见了正往下走的韩非。 几次相处下来,她觉得韩非给人的感觉比李斯更舒服,不看他的眼睛,整个人还是清爽干净的。任谁看见这样一个身姿样貌的贵公子都不会想象他的脑子里装满了对人性最黑暗的剖析。 人们对天才的态度,很容易从惊叹转为害怕。 但许栀很喜欢靠近天才,因为这类人身上往往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韩非是战国时期当之无愧的天才,尽管他口吃,但丝毫不影响众人对他智慧的追捧与担忧。 包括嬴政。 所以她在面对他时,就如她面对嬴政。 她的笑容永远带着天真的仰慕。 “非先生这会儿要回岳林宫还是等父王?” 韩非半低下身,“岳……岳林宫。” 聪明如韩非,他早发现小公主对他的殷勤。 她望向他的纯善目光中幽蕴着无限言语。在不久后,他就会明白那叫做“惋惜”。 韩非也看出来她天衣无缝的小动作,目的是在缓和他与秦国,与嬴政的关系。 许栀正想接话说他们顺路,可一道乘马车。 绣有龙虎章纹的深黑色大袖哗地一声从她的面前垂落。 第二十八章 为宦者乎 早前许栀本着实事求是与严谨考究的态度将各种章纹仔细研究了一遍。 所以她不用回头就知道袖子的主人是谁。 “寡人在芷兰宫不见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嬴政身上还加着厚重的朝服,珠帘冠冕遮去他的眼中的神色,只依稀可见他沉稳如常的面色。 夕阳的余晖洒在嬴政的衣袍上,灰白的长阶将他衬托得更加高大。 “荷华喜欢听非先生讲故事,便想拉着先生与我同路。” 韩非只轻轻作了点头的动作。 许栀这才看到他袖子里鼓鼓囊囊的。 嬴政把她往身边一带,并不避讳她的存在。 在露天的阔地上,直接与韩非交谈起来。 多日不见,韩非在嬴政的面前居然收敛了许多傲气,眼底没再镌着那种“要死不活”的淡然。 他从袖中拿出卷竹简,呈给嬴政。 “非已将……人主卷写完,请大王过目。” 嬴政嗯了一声,一旁的赵高把它取过来,恭敬地把它放到嬴政手中。 “制天下而征诸侯……”这是李斯誊抄的字迹。 嬴政想如果他们能安分地各司其职,便是可堪大用。杀掉韩非,终归是太可惜了。 “寡人见先生愿意提笔,看来是大病初愈?” 聪明人对话就是方便,用不着细想瞎猜。 韩非哪有什么病,更谈不上大病初愈,他的推辞与迟疑,不外乎是心病。 他知道嬴政话中所指,既然愿意提笔那是不是意味着可为他所用? “劳烦…大王挂念。” 嬴政比韩非高半个头,他只能稍仰才能瞧见他的面孔。 他居然看到嬴政朝他笑了一下,秦王的微笑足以把他吓着。 韩非看见嬴政把竹简握在手里,若有所思地问自己“郑国也是荀祭酒的学生吧。寡人很期待先生的这位师弟是否会和你与李斯一样给寡人惊喜?” “非与大王一样……皆要等郑国来秦之后才知晓。” 许栀从韩非此言中听出几分端倪。 郑国之计,他从始至终都是不知情? 而嬴政此话宽和。 许栀在他袍袖的缝隙中往李斯与扶苏那边远远一望。 只见李斯微俯着身,一手横抬在胸前往下按。他这个动作似乎是在暗示扶苏小声。 他们谈话好像并不顺畅。 扶苏自幼沉浸在儒学博士的教养之中,与嬴政李斯观念已有分歧。 她已经猜到赵嘉跟扶苏讲了什么事。 嬴政本来就是个疑心重的人,始终如同黑夜的流水。 韩国已经被迫献出一个韩非,此刻又为秦送来郑国。六国猜想这是韩国在示好,就连秦国恐怕也一度是这样认为。 等到秦国耗费大量精力与财款去修筑的水渠,中途发现是韩国的计策,也为时已晚。 这是赵楚两国暗中的推波助澜。 最先受到冲击的便是六国的客卿,然后是楚国来的李斯,甚至包括郑璃与扶苏还有许栀自己。 最近的臣子是外人,最亲近的人是楚国的棋子。 赵嘉选择让扶苏禀明郑国的疲秦之计。 一则会迁怒,二则无异会加大嬴政父子的分歧。 许栀想起赵嘉恶意的言语——一生为敌,这方是正中其下怀。 她发现他的父王正示意赵高将扶苏唤过来。 等赵高走出几步后。 许栀拉了拉嬴政的袖子,仰头朝他不加隐瞒道“父王有要事和先生相商么?我是在回宫的路上遇到了非先生,荷华便想邀先生同路。如果是这样,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之前去了何处?” 嬴政很快能抓住重点,这让许栀一度觉得自己与他血脉相连。 “我与王兄去过赵嘉的牢狱。”她说着,顺势将之前放在袖子里的夏枯草拿出来,面上显露出一种告状的愤懑“父王。我不是故意乱跑的。” “我曾在夏医官的书上看到过这个夏枯草。我之前我不小心伤到了他,本想把这个拿去给赵嘉。谁知道他一点儿不领情,可把我气坏了。” 嬴政知道赵嘉是个什么人。 “荷华想怎么处置赵嘉?杀了?”他语气不加掩饰地表露了对她的宠溺。 “不,父王。” 许栀闪烁着一双清纯无辜的瞳光,怀抱着手臂,用一种极其天真的语气说 “嗯……惩罚他像赵侍中一样吧。” 此言一出,连韩非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 嬴政也愣了。 只有跟在扶苏身后的赵高面露错愕。 第二十九章 卡牌游戏 天色欲晚,云层将黄昏的光慢慢收拢。 许栀正想解释她是想让赵嘉当侍卫,然后想办法把扶苏拉走。 至少要在看清楚他们母妃的态度之后才能进行下一步。 扶苏亦有此意。 李斯恰到好处地开口说他正有要事相告。 许栀不知是这是碰巧还是有意,就在她想打个幌子撤退时。 身后的脚步声忽然密集起来。她回过头,只见一队衣着深裳,头裹黑巾的秦卫齐刷刷地朝从他们身侧走过。 最前面的两个卫兵手持长斧。 只有王宫出了严重事故,宫道里才会出现这样的场景。 许栀有些心惊。但她怀里的玉板忽然有了温度,熨帖在她的心口,似乎在预告着将会出现两个至关重要的新人物。 队伍的末尾,两个身份迥异的人出现在许栀的眼前。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前面那人的举手投足间,满是“落败”的矜贵。 他的发髻也与身后那人不同,明显看到黄白色玉簪其中的透白。能用这样规格的发簪,定然身份不凡。 后面之人的待遇可就没这么好了。 走得艰难,踉踉跄跄。 卫兵不甚客气地拽拉着根粗绳,绳子的另一端便牢实地绑着他的手。 他穿着一身深棕衣衫,眼睛也被蒙了块黑布。这人顺从地跟着被拉扯的方向移动,可能是由于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前进的速度,经常撞到前面的人。 他第三次碰到前面人的后背时。 前人回过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地凝望后者,语气嘲讽“郑国。你还是走慢点,走慢点也不耽搁你上路。” 郑国并不知道前面的人是谁。他只依稀听到有人喊他“太子”。 听到这种讽刺他赶着去死的话,他也不打算怼回去。 他连连道歉,还上下晃了下自己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不是郑国喜欢唯唯诺诺,而是他懒得关心不相干的事情。 韩非和李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人是谁。 手被捆成这样,眼睛也被蒙了,空余的半张脸上,嘴角还能挂着笑意。 嬴政看见燕丹时,回忆起一段他不想回忆的日子,痛苦被无数次唤醒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正不快,却看见后面的郑国。 郑国居然是被这样粗暴地带进宫,他倒是真想把办事的人给革职了。 嬴政抬手让人把郑国请过来,赵高很会察言观色,他亲自过去解开了郑国手上的束缚,但没有摘下他的眼罩。 许栀猜想这是担心他把秦宫里大小的宫殿与路线记得太仔细。 郑国听秦国人说话还不适应,他也认不出嬴政的声音,以为又是哪个将军要交接他了。 韩非与李斯看着自己的师弟站在嬴政的面前,脸上挂着十分率真的笑容。 他们认为荀子说得很对,郑国当真是他的学生中脾气最好的一个。 郑国的头顶是一片难得的秋日霞光,黑色带子垂在柔顺的发后,时不时被微风带了起来。 他露出洁白的牙齿,真诚地朝着那个要他过去的声音说“将军可绑松点么?劳烦相问,我还要走多久才能见到秦王?” “先生不恼寡人这般要你入宫?” 郑国当即哆嗦了下,他下意识地把手放在黑布前,他又很快地移开。 “大王为君,对外臣警惕不奇怪。”说着,他头一低“韩国使臣郑国拜见大秦王上……” 郑国很年轻,约莫不过二十五,他的嗓音如有清泉。 这种自我介绍的语句很容易让嬴政想起了郑璃。 郑国手脚慌乱的举动令嬴政不由得笑了笑,他把声音放低了些。 “眼上之物先生可自行摘去。” 郑国扯下黑布的那一刻,许栀这才看全他的样貌,轮廓英朗,眼睛格外大。 他没有李斯的狡黠,没有韩非的深暗,一双眼里方是溪流潺潺,连同他衣裳的颜色,如同这秋日里的黄菊。 他与嬴政对视时,眼睛里也是一种从容而坚定。 郑国一偏头就发现了不远处的两个老熟人。 “师兄!” 郑国有着让韩非与李斯同时感到不舒服的点——他说话的频率很不稳定。 他一会儿絮絮叨叨,一会儿沉默寡言。 这让不爱说话的韩非与很喜欢说话的李斯拿他没办法。他们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李斯深知郑国是个非常单纯的人。 稷下学宫里荀况首问众人志向——学生们侃侃而谈着经天纬地的远大抱负。 郑国撩起袍袖,默默地说谈着人死身灭,物且永存。 他要学习的不是治国著述育人,而是利民的大事业——民恒农作,灌溉为要。 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成就沃野的成都平原。 郑国今生能在何处完成自己一生的梦想呢? 从那时候开始到现在,他已想了十多年。十几年里他把设想与规划全部倾注在竹简之上,他走访民间,无数次魂牵梦绕。 而他似乎已经认命这一切只能成为设想。 当今如火如荼的局势比李冰那时候更加纷繁复杂。 几乎没有君王会想在急迫需要壮大军队,征收赋税以资军力的时候,把钱掏出来。 直到秦王嬴政说他需要。 直到韩王韩安说他亦需要。 修水渠需要很多年时间,修一个完美如都江堰的水渠更是需要耗资巨大。 一个要求物尽其用,一个要拖延时间。 他天真地想,这是“两全其美” 郑国脑子里只有他的工程。他要一心一意地想要完成他的事业。所以他不想和任何人产生任何冲突。 郑国知道入秦乃是计策。 那时大多工匠们已骑虎难下。好多人甚至不惜自伤来留在韩国。 而郑国无惧必死的罪名。 他只为不朽的工程。 渐渐地,天暗了一些,云缓缓地往远处涌动,揉成一团,靠西边的一边被染上了淡金色。 云层被晚风吹散,深蓝色的墨空慢慢将落日包裹。 许栀刚随着宫人来到华阳宫,馥郁的檀木沉香就充盈到了许栀的鼻腔。 赵姬侧卧于榻。 塌前的矮漆台上放有一尊精致的镂空青铜器。 隔火煎着香。 郑璃卷起袖,露出截白皙的皮肤,她将沉木续上一块。 “太后,此香乃妾亲手所调。书载芬芳之气能通畅血气,还有醒脾益气、调息凝神的作用,对您大有好处。” “好孩子,难为你平日里尽守着我了。”赵姬叹了口气,“政儿大概不会来了。他情愿没有我这个母亲吧。” 说着她拨开帘子,不掩饰憔悴的面容,拍了拍郑璃的手,“回去吧孩子。别在这儿了。” “您别这样说。王上会来的。”郑璃握住她的手,安抚地又说,“王上与太后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 其实在她听闻太后众多传言时,她第一反应是害怕,又因为是嬴政的生母,她畏惧他们。 但后来,她撞见了她的心酸。 她也是母亲。她相当清楚,母亲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一片荒芜时,她几乎没有办法去认真照看孩子。 扶苏和荷华的性格越来越不一样。扶苏愈像自己,荷华愈像嬴政。 其实父母不一定了解孩子,但孩子一定是最了解父母的人。 许栀很快就会让郑璃明白这一点。 听着郑璃抚慰之言,赵姬疲惫笑了笑,眼尾处也终于有了波澜。 今日她难得衣着整洁,发鬓得体。 这是嬴政每隔几个月,例行公事要来看望她的日子。 每次他来看她,郑璃都会在一旁劝慰他多待上一会儿。 久而久之,赵姬甚至想,如果没有郑璃,他是不是连华阳宫都不会迈进一步。 虽然这是走个过场,他们也不怎么说话。但毕竟是她为数不多能看见他的时候。 但一直到了傍晚,她望了许久,也不见嬴政的身影。 她已经快记不清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嬴政对她笑过。 她的眼神重新变得暗淡。 许栀大大咧咧地打破寝宫的低沉。 “王祖母,祖母。” 她一溜烟儿地跑进来。 自从上次她在芷兰宫与赵嘉有交涉后,她发现只有随着她遇到的人越来越多,河图玉板内积蓄的能量越高。 还像是卡牌游戏。 那是不是意味着解锁了到足够多的人,她就能多获得一些关于她祖父的信息? 荷华的身后徜徉着绚烂的晚霞,墨云像是远道而来的帆船。 嬴政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前,穆黑的宽服与浓稠的暮色融为一体。 金色跳动的火焰在青铜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融化的蜡烛散发出秋日的幽香。 第三十章 嬴政诘问 郑璃慢慢将珠帘卷起,风呼呼吹了起来。 明灭的光骤然变得更亮了些。 可能是听见了许栀的呼唤,帘子后的女人惊喜地撑起来,颤巍巍地朝着她伸手。 郑璃温柔地唤了女儿快过来。 许栀立刻上前两步,她捧住这双手才发现太后的皮肤仍旧光滑,抛去她满面愁容与苍白,实际上的确是个风韵犹存的妇人。 “小荷华么?” “嗯,”许栀望了望赵姬,又回头朝母亲身后的身影笑了一下,“还有父王。” “你父王?”赵姬的声音有些起伏,她抬眼到远处望去,依稀看见一个身形挺拔的黑色影子。 “究竟是大王还是我的政儿?” 如同第一次在华阳宫外见她时一样,许栀如今还是没办法替嬴政去回答这个问题。 赵姬见她没有说话,兀自陷入沉思。 不一会儿,她好像听到嬴政的声音,他好像正回答着她。 ——别叫寡人政儿。你可有把我当成你的儿子? ——寡人是大秦的王,你可知六国之人是怎么讥讽寡人的。你身为大秦的太后,但你没尽到一个太后的义务,你也从未考虑过寡人半点感受。 ——吕不韦不把寡人放在眼里,嫪毐想除掉寡人。到头来,就连寡人的母后也想害寡人。 其实这是赵姬的回忆,这是嬴政将她从雍城带回来后,和她第一次的谈话。 “……阿母绝没有想过要害你……”她喃喃着,只愣愣复述这一句话。 许栀再次握住赵姬的手,她的手此刻变得很凉。 连同许栀也感受到这种寒冷。许栀哈了口气,试图帮赵姬揉搓发热。 结果冻得她浑身发冷,她的血管中也好像涌来了冬日冰凌,这种寒伴随着刺痛一滑而过。 这种异样令许栀心惊,不过好在她再次感受到河图微弱的力量。 “祖母。您看着我。”许栀朝她做了个口型。 许栀在一片明灭的烛火中对她轻道“伤害一旦造成就不可能被抹平。您若真心想留住母子之情,您现下要做的事情便是造就往后的唯一途径。” “荷华你说什么?”赵姬以为自己还在恍惚之中。 “你愿为您的遗憾一搏吗?” 许栀的语气十分笃定,眼神更是种欲把任何人置于掌中的淡静。 赵姬这辈子活到现在,只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过这种囊括万事万物的眼神。 吕不韦。 当年他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把秦国两代君王送上王位。 赵姬没感觉到旁的,还鬼使神差般认为是吕不韦回来了。 “我,我要如何做?” “您需要亲口告诉日前的刺客一个道理。您虽是赵国人,但更是大秦太后。他却不再是赵国邯郸的公子嘉。” 许栀松开赵姬的手,终止了这种虚空。 赵姬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 许栀恢复成孩子的模样。她宽慰地冲她一笑,再次望向了远处。 一侧的郑璃顺着许栀的视线回头,嬴政就站在离她们有些远的位置。 殿内的烛不多,有些昏暗。 郑璃明显感受到了寒意。 嬴政光是站那儿就足够威慑旁人。 除了第一夜在秦宫见他,她从始至终都没怎么怕过他。 而今日,他深邃如海的眼中泛着红,散发的阴郁更让她感觉到一种满目疮痍。 烛火在郑璃锦云黛青的裙尾一晃一动。 郑璃刚走到中殿。 嬴政忽然伸了手,猛地拽了她的手腕,他似乎不想惊动赵姬与荷华,默不作声地把郑璃拖到了后殿。 郑璃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她知道他要问什么。 但这一刻,她还是感觉到了巨大的压迫与窒息感。 她条件反射地要后退。 而他蹙眉,一步一步紧逼。 砰—— 她的后背硌到了书架,一方漆案挡住了她再想退一步的想法。 他高大的身躯俯低,他逼近她,双手撑在她身边,嗓音从喉间震出。 “为何不愿意骗下去了?” “寡人以为夫人愿意欺瞒寡人一辈子。” 第三十一章 问我情衷 欺骗一辈子? 会有一辈子么。 郑璃愣了愣,她看到月光把嬴政肩上衣袍铺成了灰白。 嬴政再近一步,双手按在她身后的桌面。 她被迫抬起眼睛,视线落到他腰间的玉钩、佩剑、然后是衣襟。 再往上,狭长的凤目中流转着长久以往用怀疑浇筑的锋利。 直到看见他深谙如冰的眼神,她很快地又垂下眼帘,紧抿了唇。 “妾不敢欺瞒大王。” 良久,她才说出这一句话来。 没说从未欺骗,而是不敢。 就在她发现自己已经被困在了他的身前时,她的腰部蓦地传来生疼。 郑璃想挣脱,但悬殊的力量让她根本无法抽身。 嬴政发现她的抗拒,更加用力地箍紧了她。 她没吭声,但报以一个蹙眉的表情。 嬴政好像突然被这种神情击伤了。她原来还是这样讨厌自己。就如同初来时一样。 “不敢?” 他沉默片刻,就在刚才,他与郑国言谈之后。半路上,赵嘉的血书被送到了他的手中。 嬴政松开她,垂下高傲的头颅。只见他自嘲地苦笑了下,没有接着质问,竟然开始絮言,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 “阿璃你知不知道?昌平君很喜欢跟寡人强调,是楚国把你送到寡人身边。他想让寡人对楚国心存感激。” “寡人以为只要真心实意,你就愿意待在寡人身边。” 柔黑的青丝落在她白若璞玉的肩颈,润泽的光辉洒满了身。 嬴政深深地看了眼她,她的眼神是那样哀伤,脸色也苍白苍白的,他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郑璃她早该想到,嬴政这个人,他这一辈子都不会真正相信谁。 嬴政亦并未察觉童年受到的欺骗与抛弃产生的阴影已在日积月累中将他侵蚀。 “嬴政。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你口口声声说真心,却免不了处处提防。”她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你一直当我是在骗你?” 他顿了一下,怜香惜玉很快被摆在眼前的事实击溃。 嬴政想起昌平君气势汹汹上呈的铁证——他截获了她与赵嘉的书信。 嬴政的眸光重回黑暗。 “寡人要实话。” 郑璃觉得前段时间听荷华整日念叨之后,她想努力想改变与嬴政之间关系的想法很可笑。 她直视了他。 “您说得不错,秦宫的日子的确很难挨。” 嬴政俯下头,郑璃与他的面庞近在咫尺,强大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颈侧。 她看着他怒气冲冲的眼睛,竟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您觉得妾能接触到什么样的军政要务?韩非与郑国的性命,妾着实半点没放在心上。大王说到底就是想问妾与……” “住口。” 她话未说完,只见他“噌”地一下压到她身前,她只能半坐到了矮案。不待她反应,他便扣住了她的脑袋,再把她往身前猛地一拉。 嬴政长而密的睫毛下,眸光宛若流动的星火。而他目之所至,皆是沉沉,将她灼烧发烫。 郑璃感觉呼吸不过来。 “别动。” 似乎在任何时候,只要他想,他都能轻而易举得到她。 本该在赵嘉入宫来胁迫她的时候,她就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郑璃的眼中蒙上月色。 郑璃的亲生父亲是郑国遗室。郑国被韩国灭掉之后,郑国宗室的女子大多被赏赐给了韩国诸公子和功臣。 她因惊为天人的美貌被韩王选中,送去毗邻的赵国,用以维系韩赵之间微薄的和平。 列国之中凭实力说话。那时,韩畏赵,赵惧楚。 长平之战后,赵国实力大减,借着讨好与依附,赵国又把她送给了南楚。 楚王不忍让自己心爱的女儿联姻。不久后,郑璃被装扮成公主,远嫁秦国。 韩赵国的弃子,楚国的棋子。亡国之人难道就该一生颠沛流离? 郑璃不知道楚王选她的真正打算,她也不知道她在来秦前饮下的酒水里被掺了毒物。 所以她在初入宫的那晚,她忘了她曾见过嬴政。 楚国认为只要她不记得,她就能甘愿沦为棋子。 可实际上。曾有过的千丝万缕情绪还是会被无数细节唤醒。 今夜闯入窗户的银辉夹带着秋凉,一如二十年前,赵国邯郸那片惨淡的月色。 雪下得急,对于这样寒冷的天地中,七八岁的男孩子们觉得房内没什么好玩的。 一众公子将个孩子团团围住。 被殴打的质子眼中被惊恐填满,还随之附着无穷无尽的仇视。 周遭的宫人都被遣散了,连同风与夜,殿央青砖铺成的一池游鱼都不再扑腾。 郑璃于朦脓之中抬起眼。 第三十二章 劝退扶苏 【感谢youle的推荐票,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孤岛惊魂的大力支持感谢新收藏的亲们】 扶苏匆匆进入华阳宫,许栀看出他身后的宫人抱着被漆封好的审讯文书。 赵嘉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表面上做出一幅渴望回赵的模样,实际上他根本不配合。他把刑狱扛下,竟是想用自己的罪责把郑璃与扶苏拖下水。 赵嘉不惜用命来造成对秦国与嬴政的伤害。 正当许栀想到此处,不由得蹙紧了眉。 她向榻上的太后耳语了几句,刚从幕帘后走出,就看见扶苏在用眼神暗示她快些过来。 许栀看见扶苏的神情一改之前,他接过宫人手中是竹简时的面部表情比和李斯说话时还要不顺畅。 “父王在何处?” 许栀想起方才嬴政将郑璃带走的情景。 郑璃与嬴政的关系本就紧张,她开始有些担心。 而扶苏在面对赵嘉的诬告,可能会变得不理智。许栀不知道扶苏有没有听进去她拐弯抹角的话语,他是否还是如此惧怕嬴政? 就现在扶苏这样直冲冲地跑到华阳宫的方式看,可以想见他选择呈情的方式一直都有问题。 《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第六》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今上皆重法绳之,臣恐天下不安。唯上察之。” 如果太史公写得没错,许栀能轻易推断出,嬴荷华的亲哥哥,年轻的扶苏现在拿着这两卷竹简要做什么——以博士之言去奉劝他的父王。 虽然李斯说过嬴政并没有禁断儒学,但现在正是他重用韩非与李斯之时。 他们是法家的翘楚。 如果在灭六国之前,就直白地显露出长公子与帝国想采用的主流学说完全不一致,那定会引得人心异动,思想混乱。 无论如何,今日扶苏绝不能见到嬴政! 忽然,床榻上的赵姬于睡梦之中痴痴地唤了好多名字 异人…… ……不韦,吕不韦 还有政儿。 荣华锦被与华服之下是一枝枯败的玫瑰,还有一颗残破而苍老的心。 许栀咬唇,她看着这个既可悲又可怜的女人。 秦庄襄王嬴异人、秦相邦吕不韦都与黄土作了伴。 她如今,她只有她的儿子了。 赵姬的悲剧,是她的选择,更是时局与命运的残酷。 没有一个人能够接受长达二十年的奔乱丧离之苦。 许栀想,那么既然她来了,她绝不能让悲剧在她所见的人身上复现。 韩非如此。 那么赵姬的后半生,还有扶苏,也该如此。 许栀想到这里,她连礼也顾不得,提了裙尾,就朝扶苏跑了过去,干脆望他怀里一扑。 她用力地掐了自己一把,眼眶顿时发了红。 许栀发现荷华的泪腺非常发达,就在一瞬间,她就变得泪涟涟地。 扶苏蹲下身,荷华刚刚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哭了? 他心下一沉,难道他们的父王已然迁怒于她?他抽出手去揩她的眼泪,赶忙温声问她怎么了?“可是父王?……” 许栀脸上的泪水还是热乎乎地,听到这句话,她连忙摇头 “不是的王兄……是王祖母。王祖母说她近来身体很不舒服。她跟我讲了许多赵地风俗。可我好多我都不知道,我们不是秦国人吗,这与赵国有什么关系?祖母为何问我是否又受欺负了?为何问我有没有在匣中藏好?为何会有赵军想杀我?” 扶苏一怔。 第三十三章 嬴政童年 【感谢youle?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谢谢两位亲亲的支持。感谢书友20230213152647448?歆歆?曦哥?】 “王兄先和我去看祖母好不好?” 许栀不由扶苏多想,她乘着他蹲身和她说话的时候她解了他的斗篷。 她拉了扶苏的袖子,很轻易就把他拽到赵姬的榻前。 帘头一动,许栀走上小阶,碰到床头所系一串玲珑小巧的铃铛。 “祖母。您看谁来了?” 赵姬微微张开眼,正巧扶苏刚好躬身立在阶下,低身而拜。他今日没穿白,斗篷下是身黑裳。 灯光昏暗。 赵姬又怕又喜。 “政……政儿?” 她唤得很小声,扶苏估计没听见,所以他没立起来。 许栀微微一笑。就算再如何气质迥异,扶苏总是有嬴政的影子。 在漫长的沉默中,扶苏立了身,赵姬却眼神闪躲地扭过头。 “祖母,王兄来看您来了。” “谁?” “荷华的王兄。” “孙儿是扶苏。”许栀和扶苏同时答到。 自从荷华活泼了些,扶苏就不常往宫中跑。他没想到他的祖母竟神智恍惚如此。 “……荷华的王兄?都是郑璃的两个孩子?” 栀挪开位置,让扶苏也到赵姬的面前。 赵姬欣慰地朝扶苏笑了笑“好。生得好。一家人幸福美满,再好不过……” —— 郑璃仰头之际,玄色大梁之上忽地嘈杂。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从空中传来,接着一双黑白相间的燕子从悬空的天井上闯了进来。 嬴政与郑璃同时抬了头。 嬴政看到她耳坠上的一颗翠色宝珠,绿如湖水。 不知是不是她在楚国待得太久,久到周身都沾上了那种只有南方才有的水润湿泽,说话温柔如水,连姿态都是翩翩袅袅的云雾缭绕。 让人无法对着这张面孔生气。 他开始怀疑这种吸引,而他身边的楚国人是不是太多了点? 嬴政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厌恶这种不能掌控的缥缈。 郑璃,是唯一一个,他甘愿被她欺瞒一辈子。 正在他努力遏制自己的情绪。 郑璃的声音就转入了他的耳朵。 “大王既然不信,不如将妾治罪,妾无可辩驳。” 对于她的顺从,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寡人没说不信你。” 他弓腰将她圈在身前。 他想说“阿璃。寡人只想保护你。” 她的眼里仿若装着云梦泽,无边无际之中,瞳仁如倒悬之月。 嬴政忽而念起多年前的月明时分。 他们曾见过这样的场景。 郑璃拖着他爬上城头,她颈上的琉璃珠在阳光上发出七彩的光芒。 梁燕双旋,比翼而飞,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一个记忆。 “听他们说你是秦国人?” 那个时候嬴政还是赵政。 赵政已知道他回答“是”的后果。 自街坊邻居知道他是秦国人后,几乎没人愿意和他继续说话,大点的孩子不对他动手已算罕见。 这个女孩儿只是愣了一下,然后柔柔地回答 “噢,你看日落的方向,那边不远处就是你的家了。” 顺着她所指的西边看过去。 夕尽如烟的时刻,余日如泣。 他微低了头,遮住眼中的失落。“那是秦国,不是我的家。我曾祖父和祖父他们,可能都想不起有我父亲这个人了。” “我真羡慕你。” “羡慕?”赵政口腔里都是撕裂的伤,他咽下嘴里的铁屑味,“我……”他盯着自己被撕裂的布衣,“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被他们欺负,是因为他们嫉妒你的母国强大。” 郑璃把一直挂在脖子上的项链取下来,紧紧握住。她凝神看着日日紧贴心口的那件玉器,平静而惆怅 “我很早就没有家,连母国也不复存在了。” 说着,她又低下了头,摩挲着那块水滴形的通透白玉。她父王临终前亲手所交,叮嘱她“国灭玉在,郑氏不亡”上面除了复杂的纹路,还阴刻一个“郑”字。 只是郑璃还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王室传玉,而是河图洛书的一半。 她的先祖郑庄公于灵山所得的宝物。 赵政瞥了眼自己胳膊上的淤青,又看了眼旁边的她,惊讶道“你既然知道他们欺负我是因为什么。我是秦国人,你怎么还敢和我坐一块儿?” 郑璃一手后撑,一手挡去眼前的霞光,笑着说“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你,最好离我远些。” “为什么?”郑璃问。 赵政深邃地看了眼她,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郑璃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两个穿得绫罗绸缎的孩子。 赵嘉和赵迁。 郑璃吓了一大跳! 赵迁高高在上地俯视,勉强把手交叉揣着,过度肥胖的脸上满是不屑“原来是韩国公主?你和那个有娘生没爹养的质子有什么好玩的?” 郑璃觉得赵迁从小到大都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赵嘉欲说什么,“王弟少言……”但话很快被赵迁堵了回去。 “白起如果真敢坑杀我军,父王肯定会杀了嬴异人。不过在此之前,我会先打死那个赵政。” “公子,不妥……”旁边的御常赶紧止了这种扬言。 他们还是挺担心,要真把秦国惹怒了的后果。 赵迁无所谓地搓了搓胖嘟嘟的手,眼睛眯成缝“我看他不爽很久了,本公子就是想欺负欺负他。不可以吗?” 御常在极受宠的公子和落魄质子之间很快有抉择。 那时候,嬴政还叫赵政。 赵政的身份是无人问津的秦国质子。 为什么嬴政会是嬴政? 无数个人问过这个问题。 这要从鼻青脸肿的赵政平等地怨恨每一个欺辱过他的赵国人开始说起。 ——“你不是答应了我们,你怎么不快点去咯?” ——“呵呵,原来是胆小鬼啊,” “我不是。”赵政瞪着他们。 ——“秦国也不过如此,毕竟也有你这样的懦夫。” “我不是懦夫。” 大树上垂着颗硕大无比的马蜂窝。 马蜂嗡嗡绕着树枝。 一会儿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打断他们,岔开了话。 这个从燕国来的,穿得斯斯文文的孩子对他笑了笑。 他的笑容天然带着燕地不化的冬雪。 可嬴政那时候以为,他会是融冰的春天。 燕国孩子笃定地跟他说“你放心,这只是个马蜂窝。你本来就是在除害。而且你一捅,我们就跑进屋子,不会有任何事。” 七岁的赵政面对这种善意,他带着半信半疑地问“你不会骗我?” 燕国质子用力地摇头。他侧身对他们说“以后赵政就是我的朋友。” 很快,伴随啪地一声—— 重物突然掉落在地。 被捅下半边窝的马蜂倾巢而出。铺天盖地的褐色小点,龙卷风般的嗡嗡叫。 “燕丹。你不进就算了。” 而那些赵迁找来的孩子,猛然把燕丹一拉,嘭地关上了赵政面前的竹门。 “开门!” 马蜂蛰在身上,火烧,转而开始是剧烈的痛感。 听到门外一声凄厉。 竹门里面的赵迁乐呵呵地开始笑,笑声尖锐刺耳,如同针扎。 “边陲夷狄来的杂种。哈哈哈哈,这有什么可谓?不必管他。” 第一声喊叫之后,门外就再没有声音。 赵迁觉得很疑惑,他想打开门,又害怕门外的马蜂。 他理所应当地在想,赵政是不是已经被马蜂蛰死了? 他又叫嚣了几句难听的话。 “可能你那个当舞姬的母亲估计都认不出你了。” 赵政伏在黄泥中,死咬住下唇,攥紧了拳头,背上已有几处灼烧。 他很聪明,他知道出声会吸引马蜂的注意。 直到他听到这一句,他不允许任何人欺辱他的母亲! 赵政怎么会以为黑暗的邯郸会有春天? 他嘲笑自己的无知,痛恨现在这样的懦弱。 他绝不要任人欺负。 哈哈大笑的嘲弄,燕丹的欺骗,已扎进骨髓里的恨意在他的心中生根并深入土壤的底部。 没有春天。 但一缕明媚如春的阳光恰好照在了他的身上。 一双绣了杏花的鞋,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在他刚要开口用言语反击的一瞬间,只见女孩支着裹满了泥的宽大的衣袍。 她顶着一头黄土来了。 “阿璃,主人说了不要让你管闲事!”她身边的丫头压低声音喊。 “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人吗?” “赵政。还能起来吗?我们快跑。” 刚被骗了一次,他不愿意伸手。 郑璃单手一拽,“喂,愣着干什么。我比你还小一岁,总不能让我背你吧?” 她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他拖了起来,拉着他往后山避。 他们仰面所见漫天烟霞,晚风习习,压枝的白梨花树随风纷纷。 只不过那是邯郸南飞的大雁,而非梁燕。 “之前为何要帮我?” 郑璃的脸颊沾上些许泥点子。 亦如十多年后,许栀第一次到秦时的情景一样。 她在一溪月光中冲他笑着回答,她直言道“吕伯伯说你若能顺利归秦,那么我也能回到故地。” “我回不去。” “哈哈,那也没关系。”郑璃抬手楷去脸上的泥。 “这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我乐意。” 清冷的月光自上倾泻而下,比那挂于壁上的夜明珠还要明亮。 看白云苍狗,无心者,变化虚空。 很久之后许栀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越发笃定郑璃和赵姬是她要改变结局中关键的一环。 翻过权位之河与利益之海,人间至情如一艘小舟飘荡在慢慢无际的水面,舟上行者抵达彼岸,展眼归真,盛开如花。 【清明】诸子百家·许栀(节日番外) 人这一生多少会有属于自己不可言说的遗憾。 我每捧白菊放在陵园的墓碑上时,我总会想起父亲的临终叮咛。 我的祖父。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迷迷糊糊地裹着被子,连在被子上蜷着小咪也被我给吵醒了。 它喵喵地叫了起来,荧光绿的眼睛幽幽地注视我。 “许栀?” 我想我估计是快要进入梦乡了。 一只猫,怎么可能会说话? “你想不起我来了?”那柔软的属于猫的喉腔发出来的声音又响了。 我勉强睁开眼皮,忽然,一双毛茸茸的橘黄色爪子一下薅到我脸上。 “你为何这样健忘?不是同我说过要带我了解你的世界?” 我一个激灵从床上窜起来。 小咪、这只橘猫,它真会说话?!这话,还带点儿白话文的那种味道。 在我震撼之余,小咪跳到窗前,溜到青花窗帘里面,用爪子挠了挠铁纱窗。 它垂头丧气地重新跳回我的床,“你这边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你便同我回去看看我的前辈们吧。” 它说罢。 我很快陷入了一个虚空。 直到现在。 我很久没再回忆起那天梦里的云和月,一切似乎都只是我记忆中混乱斑驳的影子。 是啊,一只猫怎么可能会说话? 但从那以后,我开始梦见许多光怪陆离的剪影。 有的人遥立于山川,满身勾勒出山河;有的人撑着一叶小舟,在激扬流水中前进;还有的人眼中空无一物,浮游天地之外的旷达。 他们在百家争鸣的时代汇集成江流山川,他们的学说与思想组建成为华夏。 在深远的梦境中,波涛汹涌的黄河以不可阻挡之势从远处奔来。 我的身后是钢筋水泥砌成的高楼大厦,轰隆隆的水花声遮盖了一切谈话。 我看见离我相当远的对岸忽然站了个精神矍铄的精瘦老头,他身后跟了一个白衣青年。 老者一身墨服,青年一袭白衣。黑白相间宛如棋局对弈,纵横捭阖。 我这个人对于做梦,有个相当骄傲的谈资——我能够记住所有梦中发生的故事。 老头直杠杠地就要往河岸的边缘踩,那可是垂直十几米的悬崖, 他吓得我惊呼一声。 老者每往前踩上一步,就稳稳生起了一个悬浮的石托。 老者朝我招招手。 我鬼使神差般地踏上了这条路。 石梯相连间,我与二人面对面,皆凌然若神人。 我抬头的瞬间,白衣青年率先向我介绍了他前面那位道骨仙风的老师。 “家师玄微子。” 玄微,玄微。 我念着,这时候老人已离我很近,他额前四颗黑痣,鬼宿之象。 一阵电流从身体激荡。 他隐于世外,将天下置于棋局。弟子出将入相,苏秦张仪,庞涓孙膑皆出于鬼谷门下。 他的学生左右列国存亡,推动着历史的走向。 曾仰视不可望的先师绝圣,化为实体出现于梦中。 我额上生汗,像是去了道观佛庙般不知所措地拜倒在地“……鬼谷先生。” 白衣青年的衣带上浅题一墨,隐隐约约是个鞅字。 青年的眼睛比南海深邃。 他虚扶我一把。 这种触碰居然有些真实。 我还在恍惚,是不是因为最近导师让看秦汉栎阳城遗址的三号古城项目报告看太入迷。 耳中传来苍老而旷远的声音,鬼谷子道 “天地璁冗。恺以血为祭,求得河图洛书轨迹。诸子有善恶之辩。然吾不能绝人性之恶,不能止人性之善。时代更迭,每朝必言人心不古。是是非非,个中滋味,时人自参自醒,为开悟开道。” 我不明所以。 正当我听得晕头转向。 我环顾四周,黄卷斑驳,无数篆字从卷轴飞离,飘飞如蝶,将整个空间铺满。 “吾今日所言,你今夜所见。你需要之时,自会复现。” 就在这时,我的小咪突然从桥的另一端跑了过来。 它在梦里好像眼睛不好,认不清谁是主人。 穿白袍的不是我啊。 小咪没理我作嘘的动作。 喵喵叫个不停,它还不停地在他脚边蹭。 商鞅比我快一步俯身。 “商,商君……这是我的猫。” 他拎起了猫的后颈皮,朝它笑了笑,“阿贤,为何就非要想当一只猫呢?” 阿贤?这是什么名字? 它明明叫小咪。 不过我很是欣慰,我居然梦到了一个相当严肃之人对只猫露出笑意。这不亚于当代普京爱狗的反差萌。 商鞅与我错肩,他复又回过身来,用一种特别“慈祥”的目光看着我,也看了眼回到我怀中的橘猫。 “算了,后生所托。”他兀自笑罢,伸手取了几个浮在空中的篆字。 四面八方拼凑在一起的文字组合成一句话。 ——愿卿此后岁岁无虞,年年无忧。 这字似有千年余味。 很快他们的身影淹没在光晕,连石梯下的河水也不再翻滚。 “接下来,我们去忘川彼岸吧。” 小咪还在说话。 它一说话,我就觉得怪异。声音也不轻柔了,好像吃鱼卡了嗓子,喝汤太咸伤了喉咙。 我努力告诉自己,梦中无奇不有,猫咪说话也正常,就当是爱丽丝梦游仙境吧。 忘川的水与所有的小说与传说中的描绘相差无几。 水与天浑然一体,荧荧冒着绿蓝色的鳞光。河面漂游着透明又带些灼白的影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梦里遇到她。 传说在河边站了千百万年的女子—— “孟婆?” “她叫孟莲。” 莲。 在这样诡异的世界,倒有几分不染尘的美。 “原来孟婆不老,名字也好。” 孟婆的碗中盛着忘川中透蓝的水。 长长的白影一个一个悬在空中。 这实际上就是鬼吧。 好在我根本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许栀你运气真好,要听听太屋梦境中的第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个遗言吗?” 我正惊讶于孟莲道出了我的名字。 我低头一看,原来自己在忘川是个“空心”人的形态,我心脏的位置上写满了我目前为止的人生履历。 她见我走近,把手中宝扇一扇,轻巧一挥,例行公事地将梦境中一个老得快化成渣的魂灵拉了出来。 灰白空灵的魂灵飘了起来。 这东西待的时间太久,久得连不曾计算时间的魂里都掺了些纪年印刻的黑点儿。 她带着它来到一条灰绿色的河流前,青雾缭绕间水面粼粼地发光,细碎的波光像是携带着无数的荧光。 这条荧河和奈何桥之后是一处的碑界。 我们来到了涂山。 她娓娓道来关于这个老魂灵的故事。 历经七百年,涂山终于恢复了生机,枯死的遍野上长出一丛丛黑色的枝干。 树木掩隐之下,隐隐约约可见一座古城,平常寂静听不着什么声响。 《山海经》中记载着一种的上古神兽。据说它能显能隐,能细能巨,能短能长。秋分潜伏深水,春分腾飞苍天,吞云吐雾,呼风唤雨,鸣雷闪电,变化多端,无所不能。 在传说里,它还能预见未来。 涂山大战之时,因它所助蚩尤,生灵涂炭,遭受天罚,被拔除神籍。泰斗北转,三千年来,天上地下再无的踪迹。 由于传说太过古老,太过神秘,还困于被野兽侵袭的人们神往被更强大的力量保护,部落中慢慢兴起了一种演化的图腾。 久而久之,神州大地上的巫岘们给这种消失殒没的巨兽赋予了一个名字龙。 老魂灵聚积了许多白光,轰隆隆一声巨响,巨大的龙,张牙舞爪,猛然出现在我面前。 冲击力太大,我差点坐到地上。 小咪围着我转。 “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好不容易回过神。 朦朦胧胧睁开眼。 居然听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许栀?喂,同学?” ?? 我腾地惊醒过来,导师正蹙眉盯着我,他把衬衫袖子往上卷了卷,按了一下翻ppt的按键。 文心雕龙的分析课。 我睡着了? ——“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尸佼兼总于杂术,青史曲缀以街谈。” 第三十四章 燕丹上殿 【依旧感谢书友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欢迎最新收藏的大家每逢节日都会出一个番外】 巍峨壮观的大秦王宫傲居着很多个不甘落败的灵魂。 燕丹就是其中之一。 许栀从侧台向下望,文武大臣分坐两边。中台则是诸国入秦的质子。 纵览群臣,大秦帝国的缔造者们,无出其右的政治集团。 这是次相当难得的机会。 此次宴会的关键是郑国。 许栀伸长脖子,但由于她的位置离他们很远,一个大臣的脸都看不清。 她想着前几日嬴政把扶苏从华阳宫叫出去,她生怕赵嘉的出现把事情搞砸。 许栀豁出去了,用一个孩子讨巧卖乖的样子追了出去。 许栀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种勇气。她就凭着她看过的记载来笃定。因为那些骂嬴政骂得最凶的评论也都没编过嬴政什么杀妻屠子的故事。 许栀更是赖着扯上了他的大袖,翻来覆去地在他身边绕圈。 “父王,您刚刚路上还说了会同我一起在华阳宫用膳。您不准离开。” ——不准走。 如今,最得宠的夫人与臣子,包括太后也断然不敢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和嬴政说话。 赵高头皮发麻,他好心地跟许栀使眼神。 许栀不是没理,她长得太矮,哪里能看到比她高半身的人从头顶递来的眼神。 嬴政看见他的女儿在他身边蹦来蹦去,又绕着圈。这种举动倒是挺像之前在赵国的郑璃。 嬴政到底是非常宠爱这个公主。许栀还没真正开始撒娇,嬴政就俯身把她抱起来了。 至于嬴政为什么悄声问她在荷华心中,寡人是谁?这话说得许栀也不明白。 她刚没机会偷听郑璃和嬴政的对话,无法推敲她该怎么回答。 良久的沉默。 她在他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极淡极轻的落寞。 心口骤然一缩。 烛照透过纱,光晕变成网状的纤维,牵连着万千种脉脉不得语。 不得语。 许栀捏紧了衣角。她想我现在是荷华。我只是在面对我的父亲,那么我该怎么做? 她在他暗淡下去的眼眸中,阻止了他的叹息。 许栀知道他要的不是恭顺的回答。 她诚恳道“您是我的父亲。” 嬴政感到自己的脸侧传来孩子轻轻的呼吸。 许栀复又转到他面前来,她凝视他深黑的眼睛。 “因为父王,我才会出现在这个世界。父王、母妃、王兄,还有整个大秦在我心中都是独一无二的。” 整个大秦。 嬴政笑了。 他的孩子就该有这样的视野。 以后,不只是大秦,更是整个天下。 而她说这话时,是带了些属于自己的真情实感。 如果不是她专注于考古研究,选择在秦始皇陵兵马俑工作。她或许不会在报纸上找到祖父的照片,她或许不会在闭馆的刹那,机缘巧合穿越时空。 冥冥之中,皎皎明月铺满星河,两千年的距离,谁也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跨越而来的灵魂。 就如此刻,嬴政看着女儿,她的眉眼生得极像郑璃,偶尔说出来的话又极像曾经的自己。 觉得放眼整个秦宫,可能只有郑璃和这个小丫头会认为他是他自己,没有把他当成秦王。 这时,许栀看见了中殿帘后一个绰约的身影。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道影应该是她的母亲。 就算隔了纱帐,许栀仍旧能从隐约之中看到美丽苗条的身姿与姣好容貌的轮廓。 她垂柳般的长发随风浮动,他们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却无法相对畅言。 许栀似乎更进一步确信,有真情在,就算是纷争列国,只要她从中转圜,他们之间还有很多机会。 而目前棘手的问题直指赵嘉,他利用郑国为诱饵去破坏秦国与韩国,然后坐收渔利。 她之前以为能让赵嘉安分守己,按着历史发展,顺着秦国的步伐,把赵嘉送回赵国也算做个好事。 但现在看来,赵嘉不但不领情。他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地”与嬴政争个你死我活。 那么该如何把这个危险拔除? 许栀绞尽脑汁,直到宴会前这一天。她实在承认自己在谋划上并没有很高的天赋。 好在她有个绝妙的帮手。 嬴政与扶苏从华阳宫出来时既没生气也没表示认可。 如果说前日是酝酿的前奏,那么今日的宴会大概就是风暴来袭。 郑璃见她坐立不安,轻拍她的背,温言问她可是不舒服? “没有母妃。” 话音刚落,只听中殿传来一个夹杂着霜雪的声音。 第三十五章 马生角,乌头白 “丹不日前寻得一方宝物,欲献大王,以贺良渠将成。” 说话人着深蓝,菱纹涌动宛如烟波浩渺的大海。 许栀记得大学时,传统服饰变迁课上讲过战国时期的燕国因推演出燕临北海,天赋水德,服饰旗帜统一用蓝。 于是他在站起来的那刻,她已经确定他是谁了。 他自称丹。 那么这个恭谦有礼,温文尔雅的公子,便是曾与嬴政一同在赵国为质的太子丹无疑。 嬴政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随意摆了手。许栀知道嬴政不喜欢燕丹。但没想到他甚至连这种表面上的客气也不想维持,一点儿都不给燕丹颜面。 连赵高都没有被吩咐去接燕丹亲自呈在手中的玉璧。 如果要算太子丹真正来秦的时间,据正史记载那是在韩非死后的第二年。 韩非没有死,赵嘉还没有回到代国。 那么后面刺秦事件是不是还有转机? 许栀赶紧又往外望,依旧没有看清任何一个熟悉的影子。 李斯这时候还只是个客卿,他还不能坐到近席。李贤更远在函谷关。 离她最近的便是那个四朝为官,老得要掉渣了的蔡泽。 “纲成君。” 嬴政喊他的时候,蔡泽用了很长时间来反应,他颤颤巍巍捧起酒爵。 “臣说话也是沧桑得不行。 “寡人曾要你出使燕国,依你现在看,燕国如何?” 蔡泽是个聪明透顶又身谙月满则亏的人。 老头眯着眼睛,看了眼燕丹,朝嬴政拱手,一口地道的秦话,咿呀呀道“燕国国君蠢笨如猪,如今燕王选太子丹质秦就相当于把自己一半儿埋进里土里了。” “丹同寡人提了多次回燕之事,纲成君以为如何?” “本是无碍。太子于燕国本是弃子。大王将燕国放在手中,便可与太子详谈。” 从嬴政的反应来看,他很喜欢这个答案。 燕丹扯了个嘴角。 李斯深觉蔡泽这个老家伙的八面玲珑。他听到蔡泽此言,心中还是有点佩服。遥遥指出秦国压倒式的压迫,言语中并未表露出燕丹是个什么人。 蔡泽在还没估摸清楚君王的态度的时候,绝不会轻易表态。 以许栀目前的洞悉力,她只是觉得蔡泽已经老了所以说话爱打太极,没听出来什么别的东西,也自然李斯想不到一块儿去。 许栀觉得自己在整个宴会中是不被关注的存在,所以她直接仰视了王座。 每每在这穆色高台,上面坐着只有真正的秦王。 嬴政面色非常阴沉,他盯着眼前折腰躬身的人。 良久,他才微抬手让燕丹起身。 燕丹抬头时也一并说了话,他的声调恰如凉水,让这殿中也涌来了寒霜。 “多年不见,大王可还安好?” 他的目光丝毫不带有一个太子该有的尊贵傲气,而是卑微谦恭,处处彰显着他的虚弱。 一霸道的目光直接扫视下来,就算隔着距离,燕丹感受到了嬴政眼中相当的威慑。 嬴政没有回答他。 众臣也都敏锐地感受到了不对劲。这分明是给郑国办的庆功宴,关燕国的太子丹什么事?大王还把那个老不死的蔡泽请到了宴上。 燕丹兀自上前一步,当他想再上前,靠近嬴政坐侧的一个文官直了身,他开口让燕丹停住。 许栀忽然警惕起来,她之前没见过这个文官。 赵嘉曾直言秦宫有他的人。 其实不用赵嘉说,许栀也很清楚秦宫里面有不少六国的眼线。 同样是文官。这个相貌堂堂的近臣身上透出的气质与李斯和韩非完全不一样。 恰如山岭升月,水中观星。 她听嬴政说了句“蒙卿,无妨。” 然后嬴政饶有兴致地听着燕丹陈述着关于燕国的期许。 在燕丹感慨着故地衍河的风景时。 向来在朝堂不会喜形于色的嬴政忽然笑了起来。 许栀与众臣很快发现这根本不是真实的笑,而是笑里藏刀。 嬴政与燕丹早在赵国就结下过梁子。 在韩非来之前,李斯作为嬴政的老师整整八年。所以李斯相当清楚,他的君主,他的学生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 嬴政低沉的声音从高台落了下来。 李斯习以为常地听着这种凌厉。他想起他第一次奉上自己的忠诚的时候,都差点没被嬴政这种语气给吓死。李斯与韩非的心情相似又不同。李斯虽然害怕,但他早在初见嬴政时,就已经笃定,他这一生所有的理想与抱负会在这个年轻的王手中实现。 李斯很快接受了这种天然的压迫与威慑。 许栀却是头一次听到嬴政用这种语调说话。 “寡人可以放你回燕国。” “大王当真愿意放我回去?”燕丹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 嬴政冰冷的眼中带着享受折磨的快意。 一切的过去与留念都已磨灭干净。 燕丹以为蔡泽说出那句——“本是无碍”,嬴政没有表达不满是因为嬴政已经不屑自己在秦国为质的分量。 “何时?”燕丹禁不住问道。 伴随着有些病态的嘲弄,只听嬴政笑着,他缓缓地对他说“等到乌头白,马生角。寡人就放你回去。” 乌头白,马生角!? 这明摆着绝不可能发生。 “嬴政!” “丹,是寡人给你的时间你不满意?还是你希望把自己的骨灰扬到燕地更好。” 凉薄的语气瞬间将燕丹感受到了绝望,一种远比他的故地的大雪更加刺骨的寒意。 他一生颠沛流离,无所依靠,寄人篱下。 宴会还没有开始,已经是剑拔弩张。 许栀越发明白,就他们这个架势持续下去,燕丹作为荆轲刺秦的幕后之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许栀看着案上用盉冒出的热气,小鼎中炖煮着鹿肉,咕噜咕噜地翻滚着,肉香浓郁。 她本来是打算先饱餐一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把事情记下来,回宫再和人商量对策。 可听到这些对话,她既不能突然打断,一时之间也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涉及到朝政,她这个身体实在不好参与进去。 她心乱如麻,捏着筷子,一块肉也没夹稳。 史书上荆轲刺秦失败后,太子丹逃回燕国,他的父王燕喜因为害怕秦军报复,竟主动奉上了他儿子的人头。 那么燕丹在这次波及韩赵两国的事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雅乐奏了几遍。 舞人俱进俱退,整齐划一,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文武有序,气氛庄重。 许栀天生对于这类金石之乐并没有什么兴趣。 钟编之声,简单旷远。 众臣目视着殿外走来一个人。 今日宴会真正的主角。 郑国上殿之时,很明显感觉到他的步履沉重。 他已经估计到,这群黑压压的大臣中间,有很多人都想让他死。 纵然他一腔热血地早在一年前向嬴政透露过自己的宏图与担忧。 但他再傻,他也知道自己触犯了秦国和韩国,包括赵国相当一部分人的利益。 他们铁了心要弄死他。 牢里的赵嘉疯了般咬住了他。 郑国看到与此事毫不相干的太子丹也出现在殿中的时候,他已经被搞晕了。 他还能不能好好地修水渠,他还有没有命修? 如果嬴政不信他,他该如何呈情。 如果嬴政信他,面对这么多人的阻碍,他该怎么全身而退? 第三十六章 疲秦之计1 【感谢孤岛惊魂,youle的推荐票欢迎新收藏】 蔡泽摸了把胡子,虚眼看了眼堂下之人。双小而冒着精光的眼里充满了对郑国的鄙夷。 蔡泽于歌女表演的缝隙之中找到了燕丹的身影,再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水纹官服。 他默不作声地饮尽了爵中的酒。 他好像在燕丹的身上好像又回想起来五十年前的深夜,他离开了那个冰天雪地的遥远的燕国。 他已开始酝酿一个浑水摸鱼的计划。 蔡泽的身上透露出的这一刹那之间的哀愁被一个人轻易地捕捉。 青年官员坐得相当地端正,他的袍袖遮住了他的动作。 李斯冷眼盯着蔡泽,袖中骨节分明的手指敲着案面。 眼中锋利的刀子朝蔡泽的后脖颈扎了过去。 他仇视蔡泽的理由相当简单。垂暮之人凭什么和他争? 李斯从刚才进殿就死盯着蔡泽看,没想到这蔡泽对燕丹产生了不该有的怜悯。 这对李斯来说倒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嬴政特意没有让韩非赴宴,朝中没有人会放弃对郑国落井下石的机会。 李斯本来拿不准嬴政到底对郑国的事情怎么想。毕竟赵嘉把命拿来拖着韩国下水。 嬴政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他不会允许他的人对别人、别国怀有一点儿心思。 李斯在嬴政的目光中敛回对蔡泽的打量。 他从来不对嬴政避讳他眼底对权力的欲望。 李斯也捧起了面前的酒爵,清冽的酒水滑入喉间,他看见嬴政侧头对近坐的蒙毅吩咐了几句话。 李斯不会觉得待会儿朝上发生的事情对郑国来说是杀机。比起韩非,李斯并不是一个好的师兄,他不在乎小师弟郑国的死活,他只关注这件事带来的后果。 韩非没有参与上他们韩国的计策,没有亲眼瞧着郑国是怎么被群臣攻击,李斯觉得可惜。 可惜的是他少了一次看见他的师兄又被气得张口不能言,求告无门的苦楚模样。 韩非被排斥在外,他帮不了郑国。 李斯期待着待会儿会发生什么。 恰好这会儿郑国还没来,他便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殿台前的众人。 在嬴政的几个公子公主里面,还是嬴荷华比较有趣。 桌案安放的距离对许栀的身体来说有些远,她能保持长达一个时辰的跽坐姿势真的很不容易。 她终于用筷从鼎中夹稳一块肉,还没来得及放进嘴里,由于油脂包裹了整块鹿肉,可能是太滑了,美味就这样从她的嘴边溜走。 她放箸时手肘撞到盛汤的陶罐,连带着倒了一片。 她乐呵呵地看着女官们在她身边转来转去。 嬴荷华这种专注的表情倒是挺像她爹小时候。 十几岁的嬴政第一大爱好就是折磨臣子。他见秦王第一天,一句话没说上就被喊去梳理几百册刑律竹简。 不干完不给饭。 那时正是吕不韦当政,嬴政根本没有奏章可看。嫪毐也懒得派人给他找无关紧要的奏折。 李斯给嬴政找了写他能看的,咸阳城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不料嬴政兴致勃勃地去阅览经手每一份文书,并且叫上了他。 就像现在,嬴荷华笑了之后,分明可以不用动手,她还是在手忙脚乱地去捡她撞到的一排陶罐。 并且她的表情相当之认真。 许栀在捡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对上李斯的目光。 李斯居然朝她微笑了一下。 她感觉有点儿渗人…… 她鼻尖才刚萦绕着鹿肉浓腻的醇香。 许栀是真心疼故意掉了的鹿肉。 她撞到器具也是为了能有借口离开前殿,没想到老办法一点也不奏效。 倒在身上的水渍很快与淡黄色的布料融为一体。她压根儿不用去换什么衣服。 她这才发现方才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朝臣们瞬间安静下来了。 朝臣们像是掉进了寒冰之海,变成一个接一个的冰块,重新把氛围凝固。 他们不再窃窃私语。 全是因为一个人。 他的步伐不似李斯怀揣有野心的负压,没有韩非从城门走来的寂寥,也不存在着燕丹伏拜的谦卑。 郑国目不斜视,堂堂正正地穿着秦国的官服迈入殿中。 作为水工,他鲜少来咸阳。他自认为已不涉及咸阳诸臣的派系斗争。 他丝毫不想和他的老同学李斯争什么,他的脑子里装着的只有那条尚未完善的水渠。 但他又相当清楚他在韩国的眼中是个什么角色。 ——细作。 自韩非来秦之后,郑国就更加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在秦国的处境已经相当糟糕。 郑国在从仲山出发前,收到过一个没有署名的帛书。帛书明确地告知他,接下来一切都要听韩王安排的人指挥。 郑国先等到的还不是嬴政的怒气,反倒是朝臣们明晃晃的杀意。 “大王。郑国乃韩贼。修渠之名实行疲秦之计。” “韩国羸弱,居心叵测。公子嘉之言,不能旁观。” “郑国此人不堪为用啊。” 郑国哪里见过这么多人对他指手画脚。他们说的大都是他听不懂的冠冕堂皇的人话。 他满身满眼都带着流淌的泾洛水。 郑国这一年时间都在泾阳,连人都没全部认清楚。 第三十七章 疲秦之计2 【感谢书友20200807234040440,孤岛惊魂,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的推荐票。感谢所有的读者们,因为你们在,yz就在】 嬴政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争吵不已的大臣。 众臣向来将察言观色学到了极致。 只要嬴政不说话,那便是默认许可。 许栀不会只想要当一个旁观者,正逢宴会进行到后半段谈论国事的环节。 她得以出殿。 她必须要在赵嘉被带到正殿的前一段时间与他打个照面。 许栀准备践行李贤所想的办法。 她也想看看在韩非不死的前提之下,郑国渡过危机后,李斯的谏逐客书又会以怎样的方式横空出世? 她细细回忆从函谷关秘密送来的信件。 其实直到来了殿上,许栀才看到后宫还有几位夫人。 说实话,她作为现代人,但她很清楚妃嫔的存在是封建时期的产物。 她很想去尝试理解。 但现在她是嬴荷华,她看见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 她自然地觉得心里硌得慌。 许栀倒是很喜欢那些生得绰约艳逸的美人们。 就让她这样看着,还很养眼。 她喜欢她们的前提是她们不会害郑璃,成为她的阻碍。 生在21世纪的小姑娘,哪个没看过几部宫斗剧。她虽然重心在关注列国风云,前朝变化,但如果有任何人敢动郑璃,她决心会保住荷华母亲的平安。 众多的美人之间,郑璃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 她冷冷清清,气若幽兰。嬴政特意让她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郑璃淡言道按照秦国祖制自己应在阶下。 说罢,她就自行走到了一个未加冠的公子旁边。 郑璃这样不为所动,很容易让人觉得她是恃宠而骄。 宴会进行到一大半。 郑国先被请入席,要等着雅乐奏完,才可以进行谈论。 雅乐毕,郑璃旁边的那个公子扬起脸,笑着问他身边一个老宦,“我现在总可以出去了吧?”得到宦者的肯定答复后,他又伸长了脖子去问他右边的蒙毅。“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 蒙毅年纪小,行事作风却是一派干练,他很守规矩地朝他拱手“臣还需随侍大王左右。” “唉,好吧。”公子摆摆手,兀自把手上的杯放在案上。 嬴政对他倒是挺放纵。仍由他直接起身就往偏殿离去。 许栀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那个小公子扬长而去的身影,“母妃,我也可以出去透透气吗?” 许栀问话时,郑璃也似松了口气般,她温柔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嗯。荷华想去哪里玩儿就去吧,” 郑璃停顿片刻,吩咐桃夭要照顾好她。 她蹲下身对荷华再又叮嘱道“记得早些回来。” 长长的睫毛覆盖住郑璃清泓如水的眼睛。 郑璃看着许栀已经走了好远,那个小公子也拉着她更跑出了殿外长廊。 一直跟着她的楚国侍女走近郑璃,她悄声提醒道“夫人。昌平君要您必当竭力配合公子嘉。如果郑国不死,您在楚国的陈年旧事一旦抖了出来,那么死的就是……” “住口。”郑璃呵斥,“我送昌平君一言。”她缓和的语调里还有着在赵国的那股韧劲,“郑璃生若浮萍,死亦不惧。昌平君若能在其位谋其事,定比蔡泽尊崇。” 蔡泽深谙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身居相邦之位是何等危险。他当了几十天就自请离去,这才保全他先今的尊荣。 楚国的国君深知如果没有在韩国用计的时间范围中,找到机会,把秦国实力削弱。 郑国渠一旦修成,终成六国大患! 正殿 郑国没有搭理朝臣们,他置若罔闻地让人把地图呈上,自顾自地把水渠的大致情况讲解。 蔡泽没见过这种临到死了还傻里傻气的人。 李斯也惊讶于郑国所言里没有一句是在表露他想活的辩驳。 只有蒙毅与王绾的眼神中闪耀着相同的光芒。 没有趋利避祸,没有自私自欲,一腔热血式的天真。 嬴政看懂了他的臣子。 他看懂了蔡泽的通润,对人性人事的了如指掌。 他看懂了李斯的帷幄,对万事掌控于手的锐利。 可他居然看懂了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人的心。 他何尝不是也抱有这种天真?天真到想把天堑连成一线,天真到想让整个大地只有一个声音,天真到认为等到统一后他可以与六国的贵族和解。 二十九岁的嬴政在接触到郑国眼神时,他不了解,他是该悲哀他看懂了郑国,还是该庆幸他明白郑国? “始,臣为间,然渠成,变秦之利也。” “修此渠不过为韩延数岁之命,为秦却建万世之功。” “臣来秦已知臣所行乃必死之事。臣一介水工,不敢自比李冰,但求无害于民。若此渠得成,臣死也无憾。” ——渠从仲山(今陕西泾阳西北)引泾水向西到瓠口作为渠口,利用西北微高、东南略低地形,沿北山南麓引水向东伸展,注入北洛水,全长三百多里。 ——利用泾水含泥而有肥效的特点,用以灌溉,并冲压、降低耕土层中的盐碱含量,收到改良土壤的功效。灌溉土地四万余顷,使每亩增产到一钟(六石四斗)。 殿外的许栀没有得见声泪俱下,涕泗横流的郑国。 许栀累得不行,她被旁边桌那个小子是提着跑了半天。 她更被刚才那个小公子逼着喊了两句“王叔”。 ……她来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宫里还有个如此年轻的叔。 许栀仔细端详了眼前生得与嬴政六分相似的容貌。 他笑着,眼睛眯起来。 他还想把她逮住。 她离他更近了一点儿。 那上挑的眉眼,如出一辙的黑瞳。他的五官比嬴政柔和,但丝毫不减英气。 她忽然一愣。 这不会是…… 第三十八章 “他”是应龙 这就是—— 公子婴。 秦三世,嬴子婴。 许栀仰望着面前人,他的轮廓于漫漫轻云中镀上一层柔光。 子婴挑眉笑道“你跟着我出来干什么?” “呀,王叔你低一点儿。你说话我听不大清楚。”许栀对他招招手。 他弯腰俯身,意味深长地笑着说了句“看来年纪太小也不大好。” 许栀没将话放在心上,她从子婴的身后看见赵高正迈出了殿门。 如果让赵高看见她接触赵嘉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要想个办法——既能拖住赵高,又能不被子婴揪着问话。 “现在可以说了吧,为何跟我出来?” 许栀冲子婴眨了眨眼睛“您不住在咸阳吗?” “我在雍城。” 子婴逆着朝阳,他揣着手偏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第一次见王叔觉得格外亲切,所以想跟着你。” “我不认为你是这样想的。”子婴收了袍子,幽黑的瞳孔中隐约换了个注视方式。 许栀没感到异样,河图玉板也没有像之前与赵嘉对话时候的反应。 她便想子婴不过是好奇她的行为举止,所以她选择继续装傻卖乖。 子婴蹲下身,一改方才少年气息,沉沉道“你要搞清楚你为何在此?不要多管闲事。” 他的眼里泛出一丝光。 ‘找全河图洛书,查到你祖父死亡的真相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许栀并未见到子婴开口说话,但她竟然实实在在听到了他说的这句话。 她心底狠狠一震。 这幅躯壳下装着的绝不是真正的子婴! 就在这一刻,就在她的跟前,她的脚尖处,聚拢了一个巨大的影。 爪似鹰、身似蛇、鹿角、虎眼,两翼张开,似有席卷之势要将她吞没。 龙尾逶迤,长须扬空。 此为应龙之貌。 这是她曾在梦中见到的、山海经中和蚩尤战斗的那条龙? 这是否就是嬴荷华对她说过的神龙? 光晕斑斓地洒在他黑色的衣裳,云山图纹此刻越发像是一片一片的龙鳞。 影随日动,云开光出。 子婴的瞳孔已不似正常人,而是沉黑如潭水,无了生气。 他薄薄地瞟了她一眼。 许栀完全被吓住了,她哪里还能思考健全。 她要很快接受这个现实,几乎是不可能! 她本能的反应是连忙后退,来不及站稳,坐倒在地。 她使劲儿掐了把自己,很痛! “难道是你……您,要我来到了这里?”许栀的声音在发抖。 子婴思索了一会儿,龙目环视‘非也。’ 他俯身下来,朝许栀伸出了手‘本君别无他意,难得出来一次。只在提醒你当务之急。’ 河图洛书——她的当务之急。 赵高恰到好处地从长廊的尽头赶来。 “荷华公主?您怎么到这里来了?王上正找您呐。” 子婴回过头,上下刮了眼那个跑来的年轻宦官,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既然想好了,你可以运用你的身份插手一切。’ “什么?” 子婴的声音瞬间从许栀的耳后传来‘你知道是赵高背叛了嬴政,何不直接杀了他?’应龙的影立即从地面跃起,耸立环绕在她身侧。 “此事李贤试过,会适得其反……” 许栀还没有说完,周身的温度也骤然降低。 嗖地一下,刹那快如疾风。 金光一闪,许栀手心一沉,一把匕首突然出现在她的手上。 ‘你既然可以用河图的力量控制赵嘉并且成功地伤了他。那么,你何尝不继续用这力量铲除本就是祸害的人。’ ‘赵高、李斯、胡亥。是他们背叛嬴政、害死扶苏、摧毁大秦。’ “她”的声音是如此蛊惑人心。 许栀的大脑被这声音冻住了。 ‘他们已经造成不可原谅的错误,只有永远的死亡才是结局。’ 永远的死亡? 许栀想起了什么,她强忍住颤抖,直视了子婴内在的那个魂灵。 “我曾在忘川之畔见过您。为何您也来到大秦?” ‘你不敢?你忘了自己愤世嫉俗的模样?’ 如果是放在她刚来的时候,许栀不用质疑地会说“好”。 没等许栀反应,手中的匕首顿时反控了许栀的手腕。 呲—— 胸口鲜血迸溅,喷满了她的面颊! 赵高瞪大眼睛,他惊愕地盯着她,他甚至来不及说出一句话。 她想过无数次的、反复在脑海演练过的画面,就这样出现了?! 她就这样简单地,杀死了赵高? 上架感言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特别是我的老读者们,没有你们我根本写不到现在。 【是世安啊,两只水果糖,没事笑笑天,stardrunk,youle,暮色春,谢春山,人类群星闪耀时,唔知叫咩名好,南宫纸月,那个暴走的萝莉,显生之宙,晓g,可可的柚子茶,毛雨衣,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书友4251,还有一些长书号的书友】 每次在后台看到每一张推荐票,月票,看到打赏,评论,我都会开心很久。所有留有疑问与建议的书评与评论,yz看到都会回复。 后续故事的展开比原本的大纲设置要更多波折,故事线会更复杂一些。主要以人物串联故事情节,以救赎为主线。 灭六国——统一后——民国以及现代 后续的番外我都会更新到免费章节。 —— 同好,驻足。 这是最大的初衷。 嬴政是一个怎样的人?无法随意评说。初版构建起我对他的认知,在十二年前,我第一次看王立群的百家讲坛《秦始皇》、后续陆陆续续看了关于程步的系列书籍、金大业的《始皇帝与秦帝国》、《史记》、孙皓晖的《大秦帝国》系列,包括最近才仔细刷了片段的秦时明月。当然少不了写政斯的《流血的仕途》。 蹉跎很久,我迟迟不敢下笔,多是很害怕自己的笔力不佳,不能把他们描画成心中的样子。 但时间变化无常,历史人物在每个人心中、在每个人不同时期的心中也都有不同的形象。 我想现在的落笔,应该是我此刻心中的样子。 嬴政是作为文章的核心。 开篇为何是李斯父子? 因为宿命的回响总在不经意间奏响。 祝愿我所有的读者朋友们,愿你们永远幸福快乐,有日月星辰作伴,山风相随,涛声不倦。 【中秋】心海似筑·高渐离 我有一筑,可与风月同。 衍水河畔,凫雁滩头绕,曲唱蓬洲响,击筑兴晚归。 世人皆知我与荆轲的易水送别。 “善击筑者高渐离”这是我记载在史书上匆匆一瞥的剪影。 而他们不知道,我的阿大是个比我还厉害击筑高手,他兢兢业业为燕国当了三十年的乐工,我以后也是要继承阿大的职业,我以为我会待在蓟城击一辈子筑。 好景不长,连年不断的战乱,造就燕国注定被大国裹挟。因为乐毅上将军备受猜忌,他去赵后不久,燕国的君王好像又有些后悔,不过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怎么能知道燕王在想些什么,只是上头一句话禁浮乐,燕国王做出表率,于是象征性地裁汰抛却了许多乐师。 阿大到死也不能理解,他怀揣着青春热血要势必在击筑作乐的道路上一路前行,正当他走了三十年,燕国为什么突然就不要他了? 可能是我性子里带有一种出离尘世的清高。 我算是看懂了政治的肮脏,这样的世道,我常笑语它的混乱与无序。 阿大走后,我变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浪荡子,也爱附庸风雅。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常与狗屠、荆轲在燕国的闹市饮酒作乐。 荆轲是一名剑客,我是怎么认识他的? 我记得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黄昏。 我在酒馆中喝醉了,我抱着我的筑一边奏一边唱,有个贵族女姬看上了我手中的这把破筑,她非要让我把筑卖给她,不然就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我高渐离从来都不屑于与她这种不讲理的人争辩。 “不卖。” 我昂首挺胸地拒绝了。 然后我的胸口就被她所带的属官狠狠地踢了一脚。 贵族从来就是这种德行,至少燕国的贵族,他们大多数就是这个样子。 我被打得鼻青脸肿也没还手,还死活抱着筑不放手,我看到有一个身形挺立的男子在一旁看我的笑话。 豪侠出手救我,我是这样以为。 但他居然都没有搭手??? 贵族女姬让人停手后,甩过头高傲地哼了一声,洋洋洒洒地带着人走了。 我抱着筑起不来,这时候那个男子才来拉我,“你是个蠢货。” “?”我虽然被打得不重,但也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 “我不明白你在干什么,那贵女只是想要取乐,或者让你服软,并没有真想要你那把筑。你就不会说两句好话?我瞧你这把筑虽然还不错,但都旧成这般模样,何必要抱在怀中?” 此筑虽破,却是我阿大的遗物。我没有与他解释太多,只说“我爱惜它如我的性命。” 他沉默一会儿,然后爽朗地笑了起来,连连赞叹,“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晚风带起我们的衣袂,他的笑和声音随风融进了霞光之中。 少年时候的荆轲比我要有理想抱负得多,就如他第一次对我介绍自己。 “我叫荆轲,要师天地之剑者,行天地之正义。” “高渐离。” 少年相识,少年相知。 还未曾领悟到世道的艰深。 当年的抢筑为乐的贵族女子后来嫁了一个王作为丈夫,王名姬喜。 他们的孩子叫做姬丹,燕太子丹。 后来我记得易水,我记得潺潺流动的水声,水中倒映着光与影,我在岸边击筑,荆轲踏着送别的歌声,毅然走上了一条不归的道路。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他朝我挥手,白衣独立。 无数的光影汇聚在一起,我在河边等了他很久很久,却再也没有等到荆轲。 他去刺杀秦王,然后死了,死在了咸阳章台宫的大殿上。 他的尸首被弃于市朝,没有人敢去收他的尸。 我偷偷跑去了咸阳,我看着他,红白夹杂,惨不忍睹;我把他捡起来,不知怎地,连哭也哭不出来。 良久,我对着他笑了笑说,“你真蠢啊。” 这一个黄昏把过去抛在了脑后,其实算来算去也不久,就在六年后,秦一统天下。 梦醒了,身周已无那时的光影。 我从深处的梦中的黑暗处醒来,眼前还是一帘黑,可我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我日复一日地击着从前的筑,我如今也身在咸阳宫,只不过,我瞎了。 理由是皇帝喜爱我所筑的音乐。 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我成了一个瞎子。 瞎子,就没有任何攻击性,就不可能再复仇。 我与嬴政虚以委蛇了整整三年,却无法忘记我来的咸阳的第一日。 我覆着眼,被一个叫赵高的宦官领着到了皇帝的台阶之下。 空旷的大殿上很安静,安静到过分压抑,我只能听到烛火的声音。 赵高要我跪下,我莫名地有了自己从前曾有过的骨气,我抱着阿父的筑、现在是我的筑,我毅然决然地立在阶梯下,在黑暗之中对着高处的一个位置道“我高渐离不是伶人,不是陛下的玩物。我贱命一条,陛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不怕他。 真可笑,我不知道荆轲见到嬴政的时候是什么心态,他定然也不怕他。 这样一个色厉内荏的皇帝,我对他只有鄙夷,我的语气不算好,我以为他会大叫着,找来力士把我给当场弄死。 赵高从后背踢了我膝关节一脚,我狼狈至极地扑在地。 我赶忙把手边的筑抓在怀中,我像是当年一样,紧紧地抱紧了筑,可不能摔坏了。 我听到周边的脚步声,应该是宫人都走完了。 步履之声步步紧逼,一级台阶一级台阶地慢慢往下走。 领子一紧,骤然被人给提了起来,低沉的嗓音压到了我的面前,极致威严,“朕要你奏,你便奏,不得推脱。否则朕会让你生不如死。” 哗哗地珠帘声从我的耳边传来,他冠冕上的琉璃珠噼里啪啦地往我脸上砸,嬴政应该离我很近,我仰着头,因为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便格外无畏。 “陛下,何故欺我眼盲?” 他在我耳边低低笑开,随即,面上再无任何压迫感。 我对嬴政到底有多大的敌意也说不清,我恨他却是应该的。 “我为陛下奏一首秦乐可好?” “高渐离,你是个没有骨气的人。” “陛下若不喜,把我赐死便是。” 嬴政大抵拿我这种态度也没办法,大抵看惯了低眉顺眼的角色,对我这个恹恹坏的小人物也多了些兴趣。 对于嬴政这样的人来说,征服一个会挣扎的人,比看圈养的宠物,要有趣得多。 我正将他想得无比之凶神恶煞,一个残暴的皇帝,热衷去看惯残忍。 “朕想要听你奏乐。” 嬴政的语气突然低缓了下来,就像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忽然收敛了爪子,变得知书达理。 我对着黑暗处的那个声音说“我只会为陛下奏燕乐。” 回应我的又是黑暗与寂静。 我被人猛地一拽,放置到了一个像是很早就准备好了的位置上。 “坐。” 我后天失明,摸摸索索地碰到一方漆案,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就和他心有灵犀了一般。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音消乐毕。 “不知你所奏何意,可朕喜欢。” 嬴政独自起身,扬长而去。 偌大的章台宫风声依旧,我在长久的黑暗中摸索了三年,渐渐变得灵敏。 我听到烛光摇曳声。 嬴政是个很好的听众,他在我奏乐时候从不会说话。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很疯狂的想法,如果这个听筑之人不是秦王,那他一定会是我的知音。 我不知道他听着燕乐之音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抚摸着筑在思念白衣故人,而他呢?他在想谁?又或许根本没有高渐离与嬴政,只是两个睹物思人的苦命人罢了。 太子丹要荆轲杀他,我因他杀了荆轲而想要复仇。 秦人把我身上能携带的尖锐利器全部都解了下来,我唯有擦筑的贵金属铅粉可将我的筑增加些重量。 波光潋滟的血红之中,我看到了两个人,除了我的至交好友,竟然还有秦王嬴政。 筑破,音绝。 突起的喧闹在一刻钟也不到的时间里瞬间熄灭。 天边又晕开了美丽的晚霞。 我能感觉嬴政暴怒的言语之下是在颤抖。 “为什么?”他说。 我口吐鲜血,却是笑着的,这一次我不曾欺骗他“我的挚友被陛下所杀,我杀陛下,只是为复仇。” 我宝贝了一辈子的筑被我摔坏,连同我的感情一并烟消云散。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杀不了嬴政? 只是这样,我能够最痛痛快快地解脱。 我的筑与我死在了一起,连同我自己一并埋没在心海。 第三十九章 杀死赵高 ‘哈哈哈,看吧,很简单。’ 子婴说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许栀强镇住自己,她看着倒在地上的赵高。 “我不会同情他。如果让我回到公元前210年,想杀死赵高的不止我一个。” 许栀松开匕首,匕首哐当一声掉在地面,瞬间化为一缕光消失了。 但赵高的尸体还明明白白地摆在哪里。 许栀没有顾念自己脸上还有血迹。 发生得太快,她不知道赵高的死亡会引来怎样翻滚的效应。 原本韩非死后,疲秦之计紧跟着败露。现在韩非活下来,却引发了赵嘉出现的局面。 赵嘉的所有动作都沿着郑国疲秦之计败露的进行着。 许栀还没有感觉到其中人心已有了细微的变化。 但事实的确是一个历史人物是否身死,与历史事件的进程无关。 这是李贤在最开始告诉他的道理。 李贤告诉她的是当初他重生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弄死赵高,没想到反而让嬴政发现了赵高刑狱上的天赋,不但没让他死,反而让他得到了重用。 事已至此。 许栀自认为自己是个既眷恋过去,但又很会往前看的人。 她抹去溅在了脸上的血,抬眸直视子婴,对着里面的灵魂道“赵高本是子婴杀死的。如今他虽死于我手,更是死于你的意念。神君你说这是不是也算有始有终?” ‘始终?你知道什么是始终?’ “如果用死亡就能解决所有的恨与执念,也不会有这样多的遗憾了。”许栀顿声道“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杀戮。何况我与他们隔得这样遥远,作为局外人,我没有资格来评判一个人是否该死。如果待会儿有人过来问,神君还是把身体还给子婴吧,我会一力承担后果。” 庚辰凝神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越发看清了站在嬴荷华身体里的许栀。 她在南方辗转快要上万年,等待的正是一个机会。 孟莲说得不错,忘川纯净的灵魂少见,千百年来只有许氏能做这样的事情。 许恺与许栀——他们是被河图洛书选中的人。 他们的这一颗赤子之心能一直从两千年后延展到两千年前险恶的乱世吗? 她开始期待,到最后她又会怎么选择。 庚辰若有所思地闭上眼,拨开混沌,许栀被拉扯回了现实。 砰地一声,刚才发生的一切竟然是一场虚空。 许栀大大松了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朝着他们走来的“还好好活着”的赵高。 赵高还没做坏事。从记载来看,可以说赵高这人在嬴政死前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一个人的狰狞绝不可能是某一个瞬间。但荀子说人性是有着天生的邪恶。 不能杀,就劝他好?就像李斯那样? 许栀觉得这还需要和李贤商量之后才行。 她被赵嘉都整得够呛。 赵高,还是小心为妙。 毕竟,突如其来的变数实在太多了。 就像她面前的这个子婴,身体里住着应龙的魂灵。 许栀庆幸自己是考古系的学生,她还能调动出她还能记住的知识。 《山海经》中记载的应龙是女君。 《竹书纪年》记载“应龙攻蚩尤,战虎豹熊罴四兽之力。以女魃止淫雨。天下既定”。 应龙攻打蚩尤之时,因蚩尤颈血飞溅形成的蚩尤之旗封锁天穹,而无法回天,飞于南方蛰居山泽。 难道……应龙是想借助河图洛书的力量飞升回天?可惜她现在只有河图,她并不知道洛书散落在何处。 为什么应龙选择进入子婴的身体? 许栀深吸一口气,没敢去接面前子婴的手。 她自行撑了地面,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 许栀跟着韩非李斯待久了,也生多了些“弯弯绕绕”的心眼。 “您可是名唤庚辰?是否是因为我见到的人物变多了,河图里的能量积蓄充足。您才在此出现?” 应龙点了个头。 果然是山海经中的女君,许栀顿时生了几分胸有成竹。 “祖父之死的确与河图洛书有关。” 听到河图洛书这四个字时,“他”静如潭的眼里明显有了反应。 “河图洛书补全后,方能解开祖父的秘密,”许栀停顿片刻,清澈的目光再而看向他“但它的神力于许栀全无用处,洛书找齐之后,我愿将此奉于神君。” 子婴忽然笑了起来,“他”悠然地挑起了面前女孩儿的下巴,笑眯眯道‘你与荷华倒是相似,竟不问本君想做什么,都愿意将手中之物拿出来。’ 许栀想庚辰和嬴政都是被后人称为“祖龙”。 她这下倒是想通了,以前没见过龙,现在见过了也就不怕了。 何况蚩尤的坐骑放在现代还讨人喜欢的…… “两全之事。何乐不为?” 光晕洋洋洒洒地从云层里倾泻下来,许栀不觉得自己能够看懂一个古老的灵魂。但事半功倍的事情,她愿意去试一试。 她正再说“眼下我须得与赵嘉见面。他在殿上口不择言,会引起大乱。可否请您拖住赵高?” 庚辰出现本就耗费了些神力,她没来得及说话就抽离走了。 所以听到这话的人是真正的嬴子婴。 “赵嘉?”子婴揉了下眼睛问“你为什么想和赵嘉见面?” “他在狱中所言全是假话。” 子婴低身下来,神情紧张“你去监狱见过他?” “是。赵嘉此人满口荒唐。他为的就是要让嬴政杀了郑国。” 子婴赶紧捂着了她的嘴,“荷华。你怎么能直言你父王的名字?” 许栀一愣,再对上这眼睛,疑惑又惊恐。 她斗转反应过来! 她支支吾吾的声音从子婴捂住她嘴的缝隙中传来“啊。我,王叔,我是在模仿赵嘉说话的语气,他可讨厌了。他就是这样喊父王的。” 子婴松开她。 许栀讨好地上前一步,“王叔。我刚刚跟你出来就是因为这个。我听说父王身边的那个赵高是赵国人,我不想他与赵嘉在一块儿说话。” “的确挺聪明。”子婴摸了下她的脑袋,“不愧是王兄的孩子。” 许栀就这样,注视着子婴与赵高的第一次直接接触。 赵高是单纯地害怕秦王室的人。 他跪伏在地,哆哆嗦嗦地被子婴居高临下地盯着,头也不敢抬。 许栀单方面觉得赵高不像是真的赵高。 他不会也被什么东西上身了? 谁知道赵高赶来喊她不是因为他要绕路去把赵嘉提到殿中。 而是另一个事件的开端。 许栀觉得她这辈子,亲耳听到赵高说这种话也是算开眼了。 离谱到家。 ——“荷华公主。求您去为李客卿求个情吧。” “啊?” “发生何事?”子婴问道。 ——“大王要遣散诸位客卿。” 第四十章 遣散客卿 【感谢youle的推荐票!起个名字让大家认识我的支持各位新收藏的】 天色变得有些暗。 许栀在长廊往远处望,太阳已消失在云里,黑灰黑灰的云层聚集了一大片,厚厚地挤在天边。 又有下雨的架势。 许栀跟着子婴走到殿外,乌泱泱跪倒了一片。 咸阳宫方才还是其乐融融的宴饮场景,撤去酒案,已变为真正的朝廷。 不能说肃穆。 只能说是噤若寒蝉。 这许栀第一次窥见密不透风的朝堂。 “荷华你且在这里等着。别进去了。” 子婴收去宴会上显露出的少年气,理了衣襟,正色欲要进去。 “不可。”赵高阻止了子婴,“大王尚在审问,不可贸然。” 赵高说罢,深深地看了眼许栀,然后躬身迈入了殿门。 许栀看着赵高的背影,眼神变得诡异。 难道自私如赵高,也能这样去关心别人……这个人还是以后杀了他的嬴子婴。许栀觉得时空转换之间,看见这些令人诧异的情景,真是给她开了好大的玩笑。 但许栀牢记着史书的记载,她本能地不相信赵高会好心地要她去帮李斯。 赵高倒没想这么多。他喊子婴不要进去,也是有他的用意。 他方才在殿内听到秦国宗室异口同声地开始数落郑国为间,败秦大计! 赵高让赵嘉顺利上殿的初衷是为了帮一把自己的母国。 没想到赵嘉的言论竟然来引起宗室的注意。 乌云笼盖到了头顶就如将要发生的风雨,正细密地筹备着。 许栀在殿外只蹲了一小会儿,她还在想赵嘉为何就先行一步去见了嬴政。 偏就选择了郑国赴宴的这个时机,就在她跟着子婴离席的时候。 对了,她的母妃郑璃呢? 许栀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还是想入殿看看情况。 没想到与一个从里面出来的臣子撞上了。 “哎呀。”许栀惊呼一声,原来是碰到个硬邦邦的腰牌。 她关心着里面的情况,心急如焚。碍于子婴在一旁用关怀的眼神看着她,她只好夸张地捂着自己的额头。 许栀仰面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李斯的表情说正常又不正常,说不正常也的确不正常。 他面无表情,眼里仿佛一场大火燃尽,只余一摊死灰。 他的身体在大雨中晃来晃去,像一块最薄最锋利的玉片落到地上碎裂。 遣散客卿。这的确是李斯仕途中最大的一次危机。 许栀正要追出去,她的身侧突然走来一个人。 清冷带雪的声音从廊后飘到她的旁边。 一双极其好看的桃花眼与她的视线齐平,燕丹的声调天然带着燕地的气息。 “小荷华还是与赵政生得更相似。”燕丹自顾自地说着。 更? 是什么意思? 不知是燕丹的眼神是否太过幽蕴,许栀觉得他的眼睛多一份令人担忧的危险。 许栀眼见着李斯在大雨滂沱中越走越远。 内殿只有两个人。 一个站在高台上,一个被捆了手脚扔在阶下。 嬴政按压住太阿之柄,赵嘉拼命仰头与嬴政对视。 嬴政早知道赵嘉的意图,他的言之凿凿均是透露着杀了郑国。 郑国是个没什么政治头脑的理想主义者。他言辞激昂地陈诉的那些关乎水渠之利,嬴政也都听进去了。 但对于政客来说,刀架在脖子上的往往不是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而是他触犯到了一批人的利益。 郑国虽然不是政客,但他的身份却注定了他只能以政治的方式作为牺牲。 郑国不能死,不能白白让大秦失去这条水渠。 沃野的关中平原,不再担心后勤补给,过秦岭沿线直捣韩赵的途径。 嬴政是个极端聪明又富有创造性的人。 他相当清楚赵嘉漏洞百出的行径似乎也是故意要做给自己看的。 嬴政知道那晚在秦宫压根儿没有什么刺客。赵嘉要找的人原本就是郑璃。 他心中有着千千万万种怀疑与不安,最终他选择了相信。 但赵嘉的言语对他来说就像是飞散的花火,一触就燃。 嬴政决定将计就计,借用郑国之事,一举清理朝中那些虚情假意的尸位素餐之人。他要笼络到一批真正赞同他的思想,愿意跟随他走得更远的臣子。 可是嬴政在很久之后他都没有想到这个人势必要追随他的人会是谁。 赵嘉亦神经兮兮地跟嬴政说我可不会甘愿当嬴姓之人手中的废棋。 “寡人手中的棋,呵,你觉得自己配下到哪里?” “大王知晓一切却不杀我。你囚禁我和燕丹,不过是妒恨我们在赵国时拥有的一切。” 赵嘉无牵无挂地笑着,他又往郑璃方才坐的空位望了一眼,尽是挑衅。 赵嘉突然仰头大笑,发癫了般,“我听说你很喜爱你那个小女儿。”他停顿片刻,“她啊,可不简单。” —— “韩赵二国实在可恨!” “大王明禀。韩国苟延残喘之状,郑国为间乃是事实,理当下狱。” “六国之人恐皆存害秦之心。” “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 宗室众人当初本不愿将嬴政抬上王位,但他们也想与华阳祖母太后的楚系势力合流以抗衡吕不韦与赵姬的力量。 倾轧之间,太多人不幸被沦为弃子。 嬴政的弟弟成嬌就是其中之一。 成嬌成为权力斗争的牺牲品后,宗室总算消停了一段时间。 第四十一章 李斯被逐 雨水沿着屋檐不停地往下流,雨幕成帘。 桃夭见许栀在侧廊已经待了快一个小时。 小公主踮起脚尖,目不转睛地关注着不远处的殿门。 只见陆陆续续有大臣从正殿出来。 “公主要不我们回芷兰宫吧?郑夫人该担心了。”桃夭提醒着,将一块绒毯披在了她的肩上。 桃夭算得上是荷华的贴身宫女,从前这位小主子一点都不关注她父王。自从她同大王出游了一次回来之后,性格脾气都变得不一样了。这位荷华公主从不会颐指气使地指挥她身边的任何一个婢女寺人。 可小公主的偶尔露出的眼神,沉稳果决得实在不像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栀伸手,雨滴打在她的手心,她的确感觉很冷。 她与宗室中的权力最大的渭阳君嬴傒隔代甚远,子婴这会儿年纪也小,他们说不上话。 如果宗室此番想要借用当初华阳宫政变的旧情来打压六国客卿,于外来看毋庸置疑。 许栀缩回手,扭头问桃夭“如果走路,从这里到岳林宫需要多久时间啊?” “至少要半个时辰。”桃夭还没说完接下来那句“公主此时要去见韩非先生吗?” 许栀朝桃夭吩咐了几句,很快眼尖地看到了她要等的人。 别的官员都撑了宫中侍卫准备的伞,只有他没有寻见挂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子,也没有人给他递伞。他的家臣也不知道去了何处。 待臣子们都快走完了。 许栀握住伞柄,自然地路过他,上下打量他一番,惊讶地朝眉目舒朗的官员问了句。 “你是不是没有带伞?” 王绾一愣。他对上这双水灵灵的眼睛,又看见她衣裳下方坠着块白璞玉,马上反应过来她是何人。 许栀让桃夭递了把伞给他。 “不敢劳烦公主。”王绾把板笏揣进袖子里。 许栀拿过伞,一股脑塞到了王绾的手中“不久前的雨夜,我曾见御史接了王兄的伞。今日为何不愿接我的呢?” 许栀仰头望着他,眼中似要掉眼泪了“难道御史也不相信荷华?” 王绾听到这话哪里还敢不接。刚才在朝上发生的历历在目。王绾深得嬴政信任,他在一旁,听着赵嘉的言语都发怵。嬴荷华,一个孩子,怎么就不是一个省油的灯?论谁听了都觉得是赵嘉脑子有问题。 不过,前有甘罗出使赵国,成功让赵偃割给秦国五城的例子。那时候的甘罗,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韫车在雨中慢慢前行,车轱辘沾上不少水渍。王绾说白了是被硬拉上车的。 许栀本来只是想要将郑国的事情梳理清楚,在李斯被彻底赶出咸阳之前,给他一个与王绾私下见面的机会。 王绾的伞是被她派人拿走的,他的家臣也是被她叫回去了。 许栀注视着王绾,他官袍上所纹的暗色云纹,她忽然想明白了应龙庚辰突然出现的原因。庚辰要她不要多管闲事,是不是意味着遣散客卿也是按照历史进程走。 郑国被宗室不满加之赵嘉胡说八道,嬴政只是将郑国下狱,没有马上杀掉他。说明一切都还有迹可循。 许栀没想到还有别的收获(灾难)。当俊秀的王绾支支吾吾地被她用不算胁迫的天真语气,逼迫着说出赵嘉之言时。许栀朦胧地听懂了王绾的言外之意,更是恍然大悟为什么刚才燕丹会和她说那番云里雾里的话。 许栀想起了她曾偷听到嬴政说了什么——楚国该死的人、大卸八块…… 燕丹与赵嘉该不会在暗指嬴荷华不是嬴政亲生的? 这是什么大bug? 这种猜想把许栀吓得够呛。许栀在恳求嬴荷华能不能再给她一些提示,最坏也好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过了很久,她心底都没有什么声音出现。她笃定郑璃不会做这种私会之事,万一她是被人侵害…… 那么郑璃之前不喜欢嬴荷华好像也能说得通了。 难道郑妃和嬴荷华是这样被赐死的?? …… 许栀的汗水打湿了后背,她虽然在猜测,但眼下的嬴荷华却不能听懂。 许栀算着已经快要到岳林宫,她强撑着巨大的后怕,做了个笑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御史辛苦了,虽然我听不懂,你就在这里下车吧。呐,伞就送你了。” 王绾想自己故意说了诘牙难懂的话,从小公主的神情来看,不像是听懂了的,他想,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哪里有什么操纵之心。 于是马车停在甬道,王绾恭敬地目送公主离开。 这一次还是王绾去给李斯送伞了。 王绾认为自己一直作为一个撑伞的角色,殊不知他能够撑起大秦的未来。 他觉得李斯此刻是迷茫的,昨天他还是秦王的座上宾,而现在,顷刻之间一无所有。 李斯黧黑的官服与逐渐降临的乌云融为一体。 “为何要去岳林宫。” “不让他将我嘲弄我一番。他怎么能咽的下这口气?”李斯说话时,眼睛里没有一丝落魄,而是淡远的宁静,他淡淡道“当年我执意来秦,害他落下口疾。如今我被大王驱逐,临走的时候就与他道个别吧。” 王绾觉得今天破天荒了。李斯那双眼里怎么还能冒出这种平平淡淡的目光。 这一点都不像是平时的李客卿。 “你情愿离开咸阳?” 李斯站定,回过头来,模糊不清地冲王绾笑出了声“御史难道还舍不得我走了?” 半晌,撑伞的人才轻缓地道“这倒没有。”王绾想了会“其实你走了挺好。大王在你我之间,只会选择一个人,一种学说。” 李斯彻底大笑了起来,他感慨道“绾兄。也只有你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啊。” 李斯本就清瘦单薄,雨水把他浇得湿透了,官袍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 雨水变得稠密,李斯咳嗽几声,他抬眼望了遍布乌云的天空。 王绾见李斯整个人松快了下来,他听他咏叹着道 “绾兄,我有过一个很离奇的想法。我很希望自己这一走永远不再回来。” 远处出现了一个白灰灰的影子,李斯咽下后面一句话。 从未有过任何人得知的他内心深处最隐蔽的秘密。 越过重重的灰色地带,淌过地狱的烈火。 苍白的言语无法令他向往未来。 他想是不是这样,我就能规避掉我往后所有的悲哀。 第四十二章 大可不放 “师弟,你可会离开咸阳?” 韩非一袭白,伫立于灰雨之中,在棕色的建筑物前,他们都显得格外渺小。 这是他与李斯第三次淋过同样的大雨。一方屋檐下,乱跳的白珠啪嗒地在地上碎开。 不过当年的韩非说的是师弟,你执意要去秦国? 李斯看见韩非的那一刻,顷刻之间露出了笑意。 接着,他摇了摇头。 王绾让出一步的距离,他自行收了伞。 “绾兄为何来了这里?” “路上遇见荷华公主,同她讲了些话。” 李斯没有说什么,但他的眼眸变得深邃。 三人入了岳林宫,韩非拿出一叠郑国与赵嘉的书信。 王绾细细看过之后,将信放在桌上,沉声道“赵嘉原来与郑国谈过。如果要他不谈修渠一事,得让郑国得拿韩安的细作底细来换。” 李斯拧干衣摆,没有起伏地说了句“看来赵嘉很想回赵国当王啊。不惜用整个暗线为祭。” 韩非诧异地看了眼李斯。“你难道真不知道……这些信是…谁给的?” 李斯凝神,他以为韩非会说出嬴荷华的名字。 以韩非的洞察力,他不可能不发现这位小公主的异样。 没想到韩非只是笑了笑,对于这个名字缄口不谈。 韩非觉得事情变得愈发扑朔迷离,也越来越有趣了。 李斯竟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才是操作郑国此局的幕后之手? 天色继续在一片迷惘之中继续变暗。 风压得更低,咸阳宫外的树枝在寒雨中摇曳,叶子由绿变黄,由黄变灰,渐渐隐没在风雨的喧闹。 黄昏的叹息,不会显露出关于它对夜色的期待,一如此刻独自坐在偌大宫殿中的嬴政。 他命人吹灭了殿中大量的灯,独自在黑暗中思想,这是他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 郑国的事情牵连到韩赵两国,赵嘉虽然是带头把水搅浑的人,可他怎么能算得上是个危险? 于嬴政看来,赵嘉,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这只能算作他处理了无数次危机之中一场最普通的一次朝议。 先王驾崩、华阳宫变、嫪毐叛乱、成嬌叛乱、吕不韦迁蜀…… 哪一个的斗争不比这次凶猛? 但为什么嬴政总觉得心里有一处很空? 他听着雨声。 咸阳的雨和邯郸有很多的不一样,咸阳的滴在阶上很快滑入街道两边,雨水哗哗流淌,一刻也不停歇。 青铜树上呈放的灯盏被宫人点亮,整个殿内只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灯影晃荡,嬴政的影子也不停地拉长又骤然缩短。就在这样一长一短的变化间,小小的身影从门口顺溜了出来。 “里面有人吗?” 他并没有想到有人会突然打破属于他的静谧。 没有人这样大胆。 许栀其实只有五分把握确定嬴政在里边儿。 许栀开始时还在担心李斯,既然她已经将王绾送到岳林宫的方向,这一次李斯总该不会贿赂赵高去送《谏逐客书》了。 芷兰宫中郑璃不知何故不在,她便借口来找母妃。 她悬着心,盯着手中提着的灯盏,灯芯被风吹得摇晃,她思索着待会儿要说的话。 如果能被嬴政亲耳听见最好,如果不能,被侍女听了去,再转告给宫中任何一个人,也算不白费。 许栀跨进殿门,地板的凉意从脚底传来,带着潮气的湿润从地面渗透出来。或许是因为河图玉板的缘故,她的感官变得很敏锐。 越往里走越是漆黑。 许栀的手心冒着汗,心脏怦怦直跳,她揣着一腔勇气,尽量把要说的话用她设想好的无辜语气说出来。 “王兄?你是不是回宫了?……赵嘉有没有跟你说实话啊?” “母妃,你在哪啊?我迷路了。” 这时候,许栀觉得自己应该带些哭腔才好。 她正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做表情。泪腺就自觉地开始工作了,她的心里也有一处地方酸啾啾的。 许栀蓦地将这一幕与她幼年时的一个场景联想起来。 她的父亲经常出差,母亲也要工作。 直到上大学之前,每一个漆黑的夜晚,她都是与自己待在一起。 “这里还真黑……” “母妃你在哪儿啊,我怕黑。” 她朝着一个方向走过去。 害怕黑暗,这是许栀自幼年时养成的惊恐。 熄灯之后的大殿让她手上的灯显得微不足道。 许栀感觉自己好像走了很远,远到她判断不出距离。这个大殿似乎没有尽头,这样漫无边际的空旷,让她想起了秦始皇陵兵马俑。 她捏紧了灯柄,心里越发没底。 她开始懊悔,或许自己真的不应该乱走。 她甚至想她该不会是又走到了什么地方?难道还有比穿越更为奇异的事情? 许栀强忍住恐惧,“有人吗?” “里面有没有人?”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绊到一个小槛,踏进内殿的一刻,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木质器具的味道,她隐隐约约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说不上来,但的确很熟悉。 低沉的问句像是黑暗中爆破的气泡。 “荷华?” 这是嬴政的声音! 她在迷糊朦胧中又拐了一道弯,才看见亮光的位置与声音的源头。 “荷华,”嬴政高大的身躯立在她的眼前。 他的手中小心地护着一个火折子,火芯将他的面庞照亮,于身后巨大无比的书架上勾勒出清晰的倒影。 “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父王。”许栀的眼眶里晃荡了泪水。 嬴政叹了口气,对她招招手,“过来。” 听嬴政这种轻缓温柔的语气听多次了,她是真想把自己当成嬴荷华。 可她是许栀。 “父王,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 这种罕见的直接带着孩子气的质问,倒是一下把嬴政给问得愣在哪里。 嬴政忽然笑了起来,“这是在埋怨寡人处置了你的救命恩人?” 许栀根本看不出来,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其他疑问。 他还是相信了她头一套说辞? “不是。是赵嘉答应我了,他说他想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博士们说过“落叶归根”的道理,我想这是人之常理。所以我才愿意帮他说说话。” 她看见灯影在嬴政的衣袍上跳动,嬴政看她的眼神还是未变的柔善。 “寡人若不放赵嘉,荷华会生气吗?” 许栀觉得这个节骨眼上,不把他放回去实在是好事一件。 原本想送赵嘉一个人情,结果人家根本不需要。 不把他放回赵国代地,那他后面与燕丹赵燕合纵之事可能就此作罢。 许栀注视着嬴政的眼睛,童言无忌“不说赵嘉,任何人如果是大秦的阻碍,大可都不放的。” 嬴政温和地看着她,他的瞳孔中燃着小小摇曳的光,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样透亮。 如同一重大海上,孤独的灯塔。 第四十三章 李贤蒙恬 【不知道大家是否正在渡过一段艰难的日子。努力了很久,却还是没有结果。很多事情的结局是无法细看的,就像历史中的大秦。究竟为何演变到最后,这是史学家们研究的巨大课题,这也足以说明一个道理王朝衰落之前人们会记得它曾经的辉煌。如同人们事后都不会怨恨铆足干劲又兴致勃勃的自己,撑起我们全部的回忆正是这无数个过程中的某一个画面。既向上又低落,既憧憬又踌躇。而我的这篇文,正是产自属于我这样的时期。感谢读到这里的所有读者们,感谢最新加入的读者们求推荐票月票】 此地扼守崤函咽喉,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称。 西风吹过,将少年额前柔顺的发丝飘起。他半倚着身后一棕色旗杆,一手搭在城墙的边缘,一半身子从墙内越到外边儿。 他探出头,扶了墙头,冲 “李贤!今日怎么如此晚啊?快上来,我正有一个好东西要给你看哩。” 李贤来了函谷关一个月才慢慢接受蒙恬的少年时期是这种性格。 如果他们见过后来的蒙恬。论谁都不会把不苟言笑的蒙将军与眼下的这个少年联系到一起。 蒙恬如何战功赫赫。 连西起陇西临洮,东至辽东的长城与“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的典故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蒙恬如何刚正不阿。 手握三十万大军,无罪见诛,守死不贰。 那个时候的蒙恬,坚毅的眼睛里永远保持着讳莫的沉默。成年后的他不改俊逸,更添成熟。 函谷关猎猎长风,从三十年前吹到李贤的面前。他看着城墙上,朝他挥手的人,蒙恬的轮廓浸在黄昏里,恍如隔世。 李贤的手里捏着他的父亲从咸阳递来的书信。 【速回咸阳述职】 李斯虽然没有明说,但李贤大概猜到了父亲把他叫回去是因为什么事情。他送到咸阳的书信居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嬴政的《逐客令》还是下了。这已经是第二次,他做了个徒劳无功的事情。 李贤解了马,将马儿栓在马厩,把马背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铃铛取下来,从麻绳编的袋子里拿出封好一卷竹筒。 竹筒两端都封得很牢实。一头裹了白蜡,一头还拿金属嵌过。 蒙恬笑着拍了拍李贤。 第四十四章 汗血宝马 “唉,你父亲终于给你回信了啊?”蒙恬张开一个很大的微笑。 他的眼睛里容纳着旷远的风景。 “嗯……我,”我须得马上回咸阳,然后离开秦国。 李贤想这样说。 “噢,挺好。看来你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国都了。”蒙恬抱着手臂,手里握着条很长的马鞭,他晃了晃,“走,我带你去看个稀奇的宝贝!刚被抓来的,要送给大王,不过我们可以先去看看。” 李贤刚准备拒绝,一是他向来对奇珍异宝这种东西不感兴趣,二是,他心里还想着回咸阳的事儿。 蒙恬那管他怎么想的,他一直都向父亲蒙武将军学习怎么待人接物,便伸出一臂,拦在李贤身前,客气地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蒙恬的所有动作都很利落。他的眼神满是不容拒绝的真诚。 李贤很快把话咽了回去。他对蒙恬的举动向来毕恭毕敬。 他上辈子纯粹是个文官,在军营也鲜少与将军将士共同生活。虽然李贤提过自己想从军,可那时候已身为文官集团翘楚的李斯,只能让一个儿子进入军营。兄长李由的确比他更有军事天赋,所以李贤便退居幕后,跟着父亲处理六国间谍事物。 蒙氏兄弟深得帝心,深为朝中势力忌惮。 李贤忘记了很多场战役与凯旋。他连王翦的事迹都忘了不少,但他永远记着统一后,蒙恬北击匈奴,凯旋而归的情景。 那一天,他率军队回到咸阳接受封赏。 百姓夹道相迎,帝王高台相邀,阳光普照大地。那是李贤觉得的,他眼中的盛世。 他在无数个辗转难眠的黑夜中,翻来覆去地将那一天铭记。 并且一直记到了现在。 李贤跟着蒙恬来到他要给他展示的宝物面前。 “看。” 李贤顺着蒙恬指的方向看过去,那真是头极美的马。 它体形高挑,四肢修长,头细颈高,全身乌黑,鬃毛油亮。马儿气喘吁吁,汗珠从它的皮肤上滚下来,更显得腻如玉细,隐隐约约还可看见血管的分布。 “据说赵武灵王曾用过这品种的马。”蒙恬解释道。 李贤还没走到它跟前。这匹马儿开始嘶鸣。 李贤与它对视的瞬间,它极快地挪过头,不停原地踏步。它肉眼可见地变得烦躁,呼呼地朝着李贤吁气,很想冲出马厩。 蒙恬见状,惊讶道“刚被送来时,叫也不叫,还以为它太过沉闷,温顺有余却乏勇气,自上不得战场。父亲觉得可惜,又见着此马罕见,想进贡给大王,让大王养在上林苑。没想到,它见到你居然就激动起来了。” 李贤凝视面前这匹年轻的马儿,他一见它便感到一种强烈的熟悉。 年轻的战马黑风是这样遇上蒙恬的吗? 李贤后退一步。 “准备送给大王吗?” “哈哈,是啊。” 李贤走到这匹黑珍珠般的宝马面前,他凝视片刻,回过身对蒙恬道“区区一匹幼马,何扰大王。不如蒙兄让人再养个几年,待马体膘健硕了再献给大王也不迟。” “蒙兄可知大王的上林苑良马何其多。”李贤续话。 “……你说话就好好说,小小年纪就文绉绉的,听着怪别扭。”蒙恬又小声嘀咕了句怪不得父亲不喜欢我和你待在一起。 “蒙骜将军为何这样说?” 蒙恬没想到李贤耳朵这么好。 他有所思地将马细察一番,“确实还是匹幼马,大王也用不上。” 蒙恬又斗转回过头,他比李贤高了半个头。蒙恬垂眸看他,李贤觉得他这个眼神和刚才看一匹马的眼神一模一样。 “父亲说李伯父是个很难得的人。既聪明,又长得好。世上哪有人能两样都占了?容易让人觉得危险得很。” 蒙恬笑道“我不像贤兄这般有文采。如果用动物作比,我倒是觉得嘛,贤兄你更像个狐狸精。” 好歹是活了几十年的人,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李贤很庆幸自己没有当场炸毛。 不过这个更字。 言外之意是在说他爹是个狐狸精。老实说,他爹真不是个好惹的,什么毒蛇,白眼狼都被人喊过。这个词汇,还是头一次听说。 没想到蒙家的人在打仗上出神入化,说话还真……挺毒。 蒙恬口中说出来时,他的眼睛偏偏还带着诚恳的直接。总是能在不经意间,刺拉拉地把刀扎进人心里去,这与咸阳的许栀有得一拼。 蒙恬的视线晃到李贤袖中的那个竹简。 “你之前传书信都挺在意时刻,今日怎么不着急了?” 第四十五章 咸阳 李贤见过很多次咸阳的余晖。 他会被落日震撼。 尤以这一次为最。 咸阳的城门口,他率先看到的不是他的父亲。 而是一个女孩。 她遥遥地在城墙上边儿朝他招手。 她的身后残阳如血的天际,红黄交杂的颜色层层晕染,偌大的太阳慢慢往下坠。 余光映照之下,李贤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觉她的容色晶莹如玉,如新月生晕。恍惚之间,他好像看到了她所说的那个她。 许栀绕过城楼,匆匆跑下楼梯,她面上桃思带笑,自有一股轻灵之气。 他心里原本是暗沉,他本以为咸阳等待他的应该是一场风暴。更何况,已是弃臣之子的他怎么可能有机会与她见面? 却不曾想,他们会重逢在这样绚烂的场景之中。 李贤从来没有觉得看了三四十年的晚霞有哪一天会比今天美。 “辛苦了。” 这是许栀的第一句话。 李贤正要开口,被她笑盈盈地打断了,递给他的食盒里面装了沉甸甸的糕点。 桃夭本以为那个小盒子是给李贤的。没想到许栀指了个半臂大的木盒子。 不只是李贤,桃夭都愣了。 “这个?” 栀双手合十,乖巧地仰头道“函谷关比不得咸阳,那里可没有这么多好吃的好玩儿的东西。若是李贤哥哥再回去,可一定要全部带上。” “搬上去。”许栀没有给李贤说话的机会,她挥挥手,宫婢们便把这一箱子东西给勉强扛上了马背。 如此强势,她承认这是她在嬴政身上染上的陋习。 “对了,”许栀娇俏地抬起脸,反正秦风开放,她也不避讳地凑到李贤身边,“我很想知道函谷关与咸阳有什么不一样,可以和我讲一讲吗?” “……公主,王上可是特意叮嘱了让您早些回宫。”桃夭紧张地在她身边小声提醒。 “没关系。” 许栀心想,这可不是来玩儿的,既然嬴政点头同意她出宫,他就已经知道她要干什么,所以她便没什么好担心。 “路这么远,你难免劳顿。”她在踏上马车车轼的时候,回过身,冲李贤笑了笑,“不如与我共乘一车?” 许栀并不是一个喜欢把话藏在心里的人,她知道自己不比李贤更有谋略,但她喜欢掌握话语上的主动权。 所以她直言问道“为什么要让赵嘉留在秦国?” 李贤微微一笑,他抬眸的瞬间,许栀看见一抹绯红的日落恰好丢进了他眼中。 李贤能够想象到逐客令既下,他还能回咸阳除了父亲的转圜,还有韩非的进言。 而赵嘉入狱,郑国暴露一事,他们少不了推波助澜。 令李贤意外的事,他刚刚回到咸阳,许栀就想到了这一层。 “赵嘉质秦,一是大王所乐见,二是其兄赵迁之所愿。赵迁不会想比自己能干许多的王弟活着回到赵国。” 李贤续话“赵嘉与郑国谈判,要么他暴露郑国令他修不成渠,要么他利用韩国的人回到代地。” “赵嘉看起来并不像是苟且偷生之人。”许栀一想到他不要命的举动,她还是觉得他还挺有血性。 “或许,他刚刚想明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比意气用事,自毁前途更值得他去做?”李贤拉紧右手袖边的皮革系带。 几日前,李贤和蒙恬说了许多蒙恬听不懂的话。 ——“你之前传书信都挺在意时刻,今日怎么不着急了?” 风中裹挟着黄沙,石块的裂缝中蜕变着嫣红。 第四十六章 考古 【感谢书友20220430222126447,要蓝二哥哥抱的推荐票,感谢书友20230213152647448的打赏感谢新收藏的朋友们请大家多多支持】 马车隆隆向前。 来了近一年,许栀还是头一回走到了咸阳的街市,没有影视剧中干净整洁的灰白色,放眼望去是黄土与大石块垒砌而成的房屋。咸阳城中的秦人穿着朴素,颜色也很单一,放眼望去,除了黑灰白褐四色,几乎找不出其他。 许栀自下了车,就在脑子里不停地比划着建筑物的高度和宽度。她忘不了在咸阳郊外的田野考察期间,小组清理破碎陶片的艰苦。最喜出外望的便是他们发现发掘的器物上面刻有字迹。 所以当她看见不远处有个用木头搭起来的一个制陶的露天小作坊,看见作坊的工人正拿了一个模具在上面印大篆的时候,她简直要被感动哭了。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制陶的地方,在两千年后会成为她与同事们下地发掘的场地? 她真的很想告诉自己现在自己是嬴荷华,别干这种非常俗套的事儿,但刻在骨子里的dna让她无法挪开脚步。 “我可不可以在陶罐上边儿印几个字?” “怎能随意刻印?”汉子头也不转,听到是个小女娃的声音,更扬手让她快走开。 许栀想来战国时期工匠“物勒工名,以考其诚”,便不好再说什么,朝旁边的李贤遗憾地笑了笑。 李贤看不懂她到底想做什么,他打算买下一个没烧干的陶罐,让许栀想怎么印就怎么印,等她印好后,再付钱给另一家烧窑烧好便是。 桃夭没考虑那么多,她哪里能接受她的小主子被吆喝。 于是,很快,许栀的手上就多了一个半干的上好鱼纹陶罐。 【秦王政十六年,喜造】 许栀先拿着细刀,挨着印章的位置,转动手腕。 一个很小的、简体字的【栀】就被印在了陶罐的底部。 许栀满意地看着它被放进了窑中。 她卷着袖子,举着一个较为修长的瓶,走到他与桃夭的身边,“要不你们也刻一个?” 夭觉得这算是命令,可她握着锉刀,半天没有下一个动作。 她迟疑道“婢不会写字。” 许栀接过来,笑盈盈地“你想写什么?我帮你写。” “公主?” “说吧,我帮你刻。”许栀见她表情茫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便又道“写一些祝福的话吧,或许等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有人能看见。” 她想,大多数的人在历史的痕迹中是会被淹没的,名留青史的人屈指可数。 亘古通今,寂寂无名才是常态。 器物,或许当真可以铭记一些什么吧。 许栀在落日中看向了李贤,“被看见,或许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呢。” “桃夭你要刻吗?” 幸运。 生于乱世之间,能活下来何尝不是一件幸运。 桃夭的眼睛亮了起来,笑起来是很美的。 “婢想请公主写上希望家中父母,兄弟姊妹平安。”她说。 【双亲姊妹,平安顺遂】 “这样可以吗?” 夭点了点头。 李贤注意力方在陶器的模具上,‘昌平君’三个字格外显眼,做这么多陶器,府上的家臣也太多了些。 许栀喊了两声,“李贤你就写你自己的名字吧,最好可以把你父亲和兄长的名字带上。” 他半信半疑地接住,“为何我只能刻我家人的名字?” 因为这样才好等我回去以后来考证你——大秦丞相李斯的中子,三川郡守李由的弟弟,他有名字,他叫做李贤。 许栀心里是这样想的。 “没有为什么。”许栀把锉刀抛到他的手里,李贤幸好是在军中去了一段时间,也眼疾手快多了。 “好吧。” 李贤活了大把年纪了,难得也生有几分玩心,他极快地挥了几笔。 【贤不堪被命,皆乃许氏迫之】 李贤走了两步,轻轻一抛,陶瓶不重不轻地稳立在了烧窑中。 “几个名字,为什么你写得这么慢?” 李贤没说话。 许栀感叹多亏自己是魂穿,她眼神很好。 “……”许栀表示还好没写她全名。 许栀走到坊主跟前,千叮咛万嘱咐,烧好之后一定要按她描述的地方把它们掩埋。 不出意外,没有人会在意这几个普普通通的陶罐。 黄土一盖,等上两千年。 那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亲手再把它们挖出来。 这大抵是最实诚、造假最高的制造“古董”吧。 他们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落下来了。 李贤极快地回过神来。 以前的李贤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所以在他回答蒙恬时,压根儿没提他要离开秦国。 他觉得,把一件事的利害关系演练到极致乃必要。 李斯曾颇为自豪地告诉嬴政臣之数子,由是大器之材,其余诸子亦是可塑,至于陛下所问捭阖,唯贤最得我之风范。 终日在阴森与欺诈之中,思虑取得他人手中的秘密,慢慢地,他忘记了最简单的一阵风吹拂在脸上的轻柔。 许栀压下被微风吹起的帘角,“所以你意思是,你也没有想到《逐客令》还是颁布了?” 李贤的神情变得落寞,忽然,那双黑灰色的眼瞳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但很快回到了深不见底的平静。 答道。 “客卿知道是你吗?” 李贤沉默片刻,“我不知父亲是否察觉。” “你……该不会在想着要将计就计,要彻底将客卿排除在朝臣之列,以此杜绝后面发生的事情……” 许栀自认为自己很了解李斯(毕竟文献记载还比较多),但她对李贤一无所知,她时常看不清这幅少年面容的人的里子装着的是诡诈还是真诚? 不过,许栀想,他能从函谷关送信给她讲述边关事务,那可能是与她目标一致的。 “无论客卿是否知道,就我观察父王来看,他似乎对待郑国此事的态度并不激烈。照理说,都下《逐客令》了,父王应该勃然大怒才对。” 李贤仍旧只在听,注视着她的眼神依旧深邃。 第四十七章 萤火 【感谢youle的推荐票不见不散】 许栀腹诽,她比不得李斯对韩非的默契。 用一个眼神也能懂对方的意思? 她又没有读心技能,她可办不到。 再等上一阵子,马车都要到宫门口了。许栀想,他们本来就难得见面交流情报,李贤倒想惜字如金,他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 许栀烦躁的时候,很容易口不择言 “李贤,咱们时间紧迫,又不能加个微信长聊。我们能不能一口气把消息说完。” “函谷关的情况到底怎么样?赵嘉质秦后会不会引起李牧那边的改变?肥之战和番吾之战的战况如何,结果是不是和之前的一样?这些涉及到韩非,更事关灭韩。当然也与你父亲有关系,别老让我一直问你。” 她正说着,随着一个一个的问题抛出来,他慢慢抬起头,忽然歪着头笑了起来。 许栀刹那间反应过来她又说了些奇怪的词汇。上次给他解释计算机就解释了半天。她以为他会羡慕计算机储存东西的确比竹简方便。毕竟他们这会儿原始得连纸质书都没有。 谁知道他来一句那么那么是计算机用起来更方便还是人? 这种智能时代大战人脑的辩证的问题,她哪里一时半会儿说得清楚。 许栀看到李贤这种颇为震惊的眼神,以为他又是在想什么问题。 她抢先回答“别问我什么是微信……我后面跟你解释。”许栀说罢,就探出头看路况,桃夭说还有一会儿,她坐回车里,呼出一口气,这才看到李贤的笑容。 “怎么了?”她疑道。 他记得李斯说嬴政于乱世是个火把般的存在,李斯愿意做他手中燃烧的木材。 李贤虽然是李斯的儿子,但他很长一段时间里并不认同以一己抗衡六国的灭国之举。 于公来说,秦国被六国视为虎狼,被多少著述立说的名家钉在暴虐的耻辱柱上。 于私来说,茕茕孑立的嬴政又落了个什么下场。 一步一步都按着老路在走,李贤难免悲观。 这似乎是个死局。 他从开始就不明白,许栀为什么要蹚浑水。 他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毕竟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参与到任何大事件中,又何谈逆转结局? 她曾说她是为他们而来的。 他于漫长的黑夜之中,看见萤火。 许栀坐上马车,将帘子掀开,朝李贤道 “这次就别找赵高了,找王绾捞你们回咸阳。” 她的笑容带着夕阳的余晖。 第四十八章 氤氲 【感谢youle,桔子,先生是我的!的推荐票非常感谢大家的收藏与点击】 芷兰宫内很安静。 美人披衣而立,窗外雨线如银。 郑璃的视线一直放到远处,灰白的空阶上雨滴绽开出花朵。 听着雨声,她的思绪放得很空。 郑璃眼见着了荷华在殿外的一系列动作,包括她吩咐人遣走王绾的家臣,扔掉他的伞。 她为何要故意将王绾带上马车? 郑璃不愿意相信赵嘉所言,可她偏偏看到了这一幕,便不由得蹙紧了眉。 她的小女儿,荷华,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当真在涉足政治纷争? 赵嘉言之凿凿的早慧么? 郑璃嗤笑,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自小便深知世道并不太平,一个亡国公主更是步步维艰。 她身负郑国王室最后的期望,于韩赵楚三国之间艰难求生,面对爱人也不能将所受胁迫宣之于口。 ——“夫人平安诞下一位公子,一个公主,应该知足。你若妄想别的东西,你的家人便不能保持一个安全的数字。” ——夫人你且记住,你随国姓芈,不是郑。 楚国人无时无刻不在威胁她。 所以郑璃绝不愿意自己的女儿荷华变成政治的牺牲品。 纵然这对生活在王室中的人来说非常渺茫,但郑璃想要一试。 郑璃想到赵嘉,忽而闪过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就如剑的寒光在她的头脑里一凛。 忽然,一个重量压住了她的肩。 “啊!”她不由得惊呼一声。 不等郑璃做出什么反应,一双有力的臂膀强行把她转了过来。 嬴政早前在章台宫听着两路人一个劲儿在他面前数落郑国。 他很想要一个稍微清净一点的地方。 郑璃这些年没参与进任何后宫里面争风吃醋的纠纷,她就像是一个永远置身事外的人。 嬴政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不曾上心,自然就不会关心。 久而久之,他也就渐渐地顺其自然了,也不再强迫自己必须要去挣得一个女人的心。 只要她人在身边,那也是一种来日方长。 嬴政将月色收入怀中,他低下头,语气缓和了不少。 “夫人在想什么,这样入神?” 郑璃抬眸看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大王今日不在章台宫议事吗?外面开始下雨了,大王若不早些回去,待会儿雨便大了。” 话音刚落,窗外的雨在这个时候下得异常猛烈起来。 “寡人今日想在夫人这多待一会儿,夫人不愿么?” …… 郑璃躲了嬴政快落到耳边的气息,轻推了他的肩,凝眸看他,缓言道“今日不行。荷华前日说了想在妾的殿中住一晚,妾答应了荷华,王上还是去胡姬的芙月殿吧。” 郑璃话说到一半,嬴政已松了她的腰,坐到了一旁的矮案。 产自齐国临淄的小青铜香炉点了东西,丝缕檀雾缓缓而升。 嬴政本来没有想法,郑璃的忽冷忽热,让他相当无措。 他低沉的语调里已透露出不快,“寡人不觉得你与胡姬的关系能好到这份上。” “胡姬自西域来,美貌非常,不可方物,妾与之同为王上宫妃,妾自然……” 嬴政不想再听下去,用力一拉。 他乱来的举动她早就习惯了,但此刻,她担心荷华不小心看到这种场景,面色窘迫,不禁慌乱起来。 “……!放…快放开,这不太好。” 她惊慌地立身,却见嬴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续言 “你方才说自然什么?” 郑璃知道嬴政想听什么回答。她也知道,她身周有多少人在监视她。胡姬是昌平君的又一个献礼,她必须要把她推到嬴政的面前。 但是她不愿意。 郑璃顺势直言,“妾自然不想大王去芙月殿。” 嬴政笑了笑,“寡人向来喜欢阿璃这种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若换了旁人,让寡人与她多待上半个时辰也是难捱。” 珠帘不卷,西山迟。 暮色朝来,白霜雾。 第四十九章 谏逐客书 【感谢youle】 明月当空,玉润如盘,照何时?月光越来越像从天上倾泻下的清水,但它随风流动的时候,听不见潺潺声,是啊,李斯只能听见自己踩在枯叶上的咔嚓。 “爹,要不您还是上马来吧。”李由把牵马绳塞进了随从手里。 他真的不懂他爹为什么不骑马,徒步三个时辰?这般磨磨蹭蹭,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回楚国…… 他原先很想尝试着去理解他的父亲。他以为他是在等人,在出咸阳的时候,嬴荷华派人送了东西,平日交情很好的王绾不见了踪影,泛泛之交更是像避瘟神一样避开了他们。 李由第一次感到了世态炎凉。 三个时辰的间隔,从日挂高空到西陲日暮,他们没等来转机,等到了最后的放逐。 李由很清楚,秦王的诏令一旦下发,就没有反悔的道理。 “爹,您上马来吧,路途遥远,我们还是防着点盗匪吧。”李由抿了嘴,上前一步道“阿母如果还在会心疼您跋涉……” 话未说完,李斯就停住了脚步,慢慢地,风吹来,他看见月与树叶的影在儿子的轮廓上不停晃动。这一瞬间,他似乎又看到了妻子娇柔美好的面庞与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 在楚国上蔡当小吏的那些年,妻子荆钗布衣与人浣纱。他很爱她,但他更清楚自己这一生绝不是要在上蔡浑浑噩噩度日。 李斯是个不满足现状的人,他离开得很干脆,逃离上蔡那个小地方似乎是他一辈子必须要做的事情,他昧着良心,毅然踏上齐国稷下的路,一走就是整整六年。 李斯自嘲,他这种抛弃“抛妻弃子”的行为与秦国的嬴异人竟然如出一辙。 可是他与嬴异人的情况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被异人抛弃的邯郸母子回到了秦国,嬴异人在三年后驾崩。 等李斯学成回到上蔡,他信誓旦旦地寄信告知妻子,他们会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他不知道妻子自他走后的第三年开始生病,当他踏入家门,她已撒手人寰。 她留给他的只有一坟孤冢,只有儿子转告的一句话 “亦已焉哉。” 李斯手抖不已,他踉跄到茔前,他的脑海砸下一个画面是妻子在眼前诵读《风》的身影。 他不喜欢读《诗经》,记不得这些对他来说太过“缥缈”“风花雪月”的东西。 她写下此句,表明心迹。原来他留给她的所有东西,衣钗信书,她一件都没带走。 也包括爱与恨。 李斯当真是一个很好的求学者,他将从荀子那里学到的法家思想发扬光大,接着,韩非断交令他不再将友谊放在心上,妻子离世令他又学会了割断爱情。 李斯便在那个时候就感觉到自己不会再去爱任何人了。 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幼年时脱离了李斯的教养,大哥李由的性格目之所及地包含了妻子的旷达洒脱。 家里有一朵太阳花,也有一棵夹竹桃。 李斯想到自己是个很会利用人的人,自己带的孩子,避不开免地也染上了他的品性。他想到韩非说李贤参与了郑国的事情,他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 他强迫自己终止回忆,回过头,只见坐在后边儿的牛车上的李贤一言不发。 车轴忙不迭地转动着,拖拉出两条长长的痕迹。 “由,把你二弟叫来。”李斯说。 前两天接连下了几日的大雨,这咸阳郊外也是难得的月明星稀,繁星点点勾勒出一条银河。 李斯从前对儿子了解透彻,但现在李斯很怀疑自己。 面对一家人被秦国扫地出门,犹如丧家之犬的情景,李贤怎么表现得比他哥哥还豁达。 走出咸阳城门的时候,李贤的脸上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情绪,看着黄土里碾压出的车辙,他还问了句“我们这一走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 “阿贤想要待在咸阳?” 李斯的声音很轻和,李由难得听到这种语调,他估计他爹已经没东想西想了,他抓了抓头发,调侃道“我看小弟应该会想和公主在咸阳的吧。” 李贤笑了笑“是,也不全是。” 他如上辈子死亡时那样仰头望了眼天。 他的确想起了许栀,但他想起了更多的人,嬴政,扶苏,蒙恬,赵高…… 赵嘉的插手令他感到了忧虑。 李贤叹了口气,对着父亲和兄长坚定而诚恳道“如果父亲想要离开,我愿和父亲一起回上蔡。” 李斯对上他的目光,忽然全身颤粟。 突然,一个粗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喂,路窄得很,你们杵着不走,我们后面不好过啊。” 李贤飘飘忽忽地说了句“以后修了驰道就不窄了。” 那人没有听清,“什么?唉,让让吧,走不干净,等着我们的就是秦王的刀子了。” 跟着他们一个方向的人很多,大都是从咸阳被赶出来的外国人。 齐国,楚国,魏国……是他们将要回归的母国。 “此秦王寡情少恩,终不似孝公昭襄。” “不留也罢,我齐国也有稷下学宫,诸位先生同我去齐吧。” 良久,李斯也抬头看了漫天的星宿。 群星璀璨,交相辉映,究竟哪一颗才是最耀眼的帝王之星呢? 李斯摸了摸内袖中的一处断了半块的布料,放声大笑。 天上繁星遥指北斗,秦国章台宫灯火通明。 一份用漆封好的文书传到了嬴政的案前。 青铜灯架上的灯油又被侍女添了几次,焰火不停的晃着,像是一片又一片涂了金粉的蝴蝶翅膀。 已经到了子夜时分,嬴政已有了些许睡意,他想把这封书阅完再回寝宫。 王绾向来不在他跟前明示递人,这份他亲自贴签的文书吸引了嬴政不少兴趣。 他用铜刀划开竹筒,白灰灰的小角露了出来,他扯出来一看,是块质感很一般的布料。 “……” 他眉头一皱,当嬴政把布反过来时,他看到了那篇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长文。 嬴政深知逐客乃宗室之必要。昌平君,昌文君首肯之下,客卿必当在冲击之首。 浮光掠影之间,方圆妙绝,骨气丰韵,这是李斯的字。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求邳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 第五十章 骊山 嬴政越往下看越是震撼。 这一夜,无眠的人有很多。 星星在黑色的夜空闪烁着,它在不停地眨眼睛。 许栀望向泼墨而成的黑夜,这与两千年后的夜晚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有天上星宿的位置在不停地变化,就像这个令她到感到陌生而熟悉的地方。 她握着河图,玉石温凉地熨帖在她的心口,她深深感念着,也期许着。 她最开始是想把这一切彻底打乱重组。 韩非的生命留到了郑国工程败露。 如果努力让韩非活下来的代价是让李斯离开秦国政坛。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李斯一家就此摆脱宿命。 她竟然很想李贤永远不再回来。 赵嘉不知道嬴荷华有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反正他豁出去了。 他从监狱的小铁窗里望见了满天繁星。 赵嘉这一刻在想什么呢? 他考虑的不是嬴政要如何处置他,他所想的也不是他曾在少年时就喜欢上的人,他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母亲憔悴苍白的面容。 他本是嫡长子,他的父亲喜爱倡女,将她改立王后,他与母亲皆无宠被废。 如嬴荷华所说,他的确想要回到赵国,但他更想要报复赵迁,想要让欺负过自己母亲的人付出代价。 其次,他将郑璃供出,不顾楚国追究赵国,只为让秦国注意到楚国早成为背后的操手。 毁掉自己的眷念与所有后路,为了赵国与母亲,纵然身死咸阳,赵嘉从未后悔。 不一会儿,狱卒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从长廊传来,赵嘉蓬头垢面地抬起了头,看到的竟然是宴会上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燕太子丹。 “太子何故来此?” “我欲助公子脱困。” “嘉已视性命若鸿毛,太子不必在嘉身上费心。” “公子命不该绝。” “嘉身无长物,不能帮太子什么。” 燕丹蹲身,悄声道“公子恨秦国,憎恨秦王么?” “夺妻毁家灭国在即,恨不能将其啖肉饮血。” “我燕国疲弱与赵国是唇亡齿寒的道理,我被嬴政下了死命令困身于此,公子于我不同,我可以帮你离开秦国。” 赵嘉只愣神片刻,刹那间恢复了眸光。“我如今不过性命一条,太子之恩,嘉无以为报。” 燕丹的笑容清澈如水,他站起来,抽出铁链,大打开牢门,对赵嘉作了个请的手势“丹不会让公子久等。我已买通门道,只要公子愿意,当即可离开牢狱。” 燕丹不愧是为质多年的人。他和他身边的一干人等,都有着高超的活命技术。 赵嘉乔装打扮之后,连夜被燕丹的人马送出了咸阳城,直达骊山山脚。 【五一】夜别江船·王绾 相较于李斯来说,在整个大秦帝国的历史上,我的存在感不算很高。 我的君王统一天下的时候,在我和同僚们商讨定什么新帝号的会议上,在诏书里提到过我的名字。 ——丞相绾、御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 我这个人啊,在百度百科上不算籍籍无名,也当然称不上显赫。毕竟连我的生卒年,后人们都没有考证出来。 我当然会觉得有点儿难过,同样是丞相,看看人家李斯——清晰明确的人生轨迹,峄山碑的小篆手书,包括给大王写的求情公文都留下来了。 我呢,没什么事迹,除了赞同分封的那个事儿,还有我的名字,我什么也没留下来。 不过我的性格与脾气都挺通透,自是暗暗叹了口气,又异常理解史书的操作。 我对我没什么存在感这件事,不怎么放在心上。 在官场那儿,我并不算个中规中矩的人,我将蔡泽视作我的奋斗导师。 对于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从来不去争长短。上级笑,我也咧嘴笑,上级生气,我也跟着生气。对于意见相悖的大事,我据理力争无果之后,就选择顺其自然。 后来,当我的上级变成我的君主的时候,我也时刻保持这种行为。 我足够光明磊落,也足够通达世故。 混迹官场多年,我不算游刃有余,也不会像某些人一样四处树敌。 我还挺满意我自己的。 虽然我已经死了两千多年,但我还是挺关心我拼死拼活奋斗过的这片土地的兴衰荣辱。 我常常化作春风,化作细雨,来看看这人间。 不过说来也怪心酸,我趴在咸阳的城墙上翘首以盼,我随着渭河水涛涛奔腾,我跟着护城河的河水涨涨退退。 我也遇上了我的旧友。我可悲的看到一个事实,我居然是秦国相国丞相集团中少数几个“健全死去”的人。 他们的眼睛饱含沧桑,无尽的言语随我埋入风雨。 但我一次都没碰见我的君主。 我寿终正寝的时候,他和李斯,蒙恬都来墓前看我了。 我记得他老喜欢赏我一些徐福炼制的丹药,丹药哪有猕猴桃好吃? 我有时候也搞不懂,嬴政这小伙子比我年轻不少,他怎么就爱折腾起养生来了。 我不觉得丹药有什么问题,但似乎他很难过,毕竟我的死亡令长生不老这种愿望又离他远了一点儿。 我还活着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十二岁一登基就开始给自己修陵墓了。 作为臣僚,也作为大他些年龄的人,我知道“修陵墓”这三个字不是个好词汇。 “大王正年轻,不必忧劳这等事。” 少年的黑眼仁里全然没有对死亡的概念。 他笑着和我笃定地说“御史,寡人没有完成目标之前,寡人就不会死。” 那时,我起身,抬起头来看他,他高高立身于章台殿上,眉目之间尽是王者之气,我觉得他有孝公之风范。 秦国那个时候内外交困,我仰视他,本想顺着孝公之志,用以激励。 “大王……” “如果任何人都敢欺辱寡人的子民,寡人永不瞑目。” 我不能将这样的话归于伟大,我只觉得后怕,觉得他的思想似乎与前代的君王有些不一样。 我到死的时候,我也不太理解他为什么非得要这片土地都只呼唤一个国号。 这一点,我承认只有李斯是他绝无仅有的知音。 我每逢甘霖才可一观,我看到两千年的秩序。 我这才发现他已经奠定了一个世界。 那么,他是否已与高大连绵的骊山融为一体? 我想要告诉他 我看见青山苍翠,巍峨雄壮。 我看见河海不尽,东流而去。 我亦见这人间,生生不息。 第五十一章 追回 【感谢先生的我的!推荐票,感谢最近收藏的小伙伴】 是夜芷兰宫 薄帐之内,她独依软塌,合衣而眠。 女子容色晶莹如玉,肌肤瓷白,淡红长裾修身而绕,她闭目间,静体绰态更衬她如花树堆雪。 一帘之外,烛火晃动,影子在嬴政的鼻梁上一上一下。 鸦黑眼睫之下,他的眼睛里充盈着踌躇。 嬴政觉得这世间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对自己的决策有上片刻迟疑。 扶苏被赵嘉扯到郑国之事令局面变得复杂。 其实就算李斯不上谏书,他也在考虑把逐客令收回,考虑到秦国宗室的阻拦,楚系势力的纠缠,追回客卿们,这只是时间问题。 李斯的谏书是催化剂,嬴政更加确切地明白,他不能失去六国客卿,秦国需要他们。 与此同时,他越发意识到楚国的势力在各种事情上令他掣肘。 荷华一个小小的孩子尚且说得出来——任何人如果是大秦的阻碍,大都可不放。 他又怎么能够停下脚步。 灭掉韩赵已经是年关收尾之事。 那么楚国,与郑璃颇有渊源的楚地,必不能排除在进程之中。 檀香缭绕,寂静无声。 他捏了捏身侧的太阿剑柄,面对近在咫尺的她,他不再往前迈出一步。 她来秦这十多年,他也不敢问出那个问题。 在感情上,他曾被吕不韦与赵姬伤害,他知道被抛弃的滋味,他知道被亲近的人利用的感觉。 “阿璃。”嬴政像在赵国时那样轻唤她的名字,他看着她恬静的睡颜,神情忽然惆怅了很多。 他快要踏出殿门前,咸阳的月色倾入窗。 郑璃其实是醒着的,她听到了他的话,很难得地没有自称寡人。 ——我,是赵政。 无数个细碎的剪影像是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听到嬴政的话语,郑璃心里并不好受。 如果时间差不多,燕丹恐怕已将赵嘉送出咸阳了。 而告诉燕丹他有这个机会的人,正是郑璃。 嬴政正在下定决心,毅然转身离去。 走在漆黑的长廊,刚要踏出芷兰宫,他的衣角忽然被人扯住了。 “父王?” 许栀假装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她见他束发高冠,服了常服,这身简便的着装一看就不是回寝宫。 许栀掐着时间算了半天,嬴政每晚处理完政务都有看书的习惯,多半会在章台多留个一个时辰。 她想,或许是王绾把李斯的信书送到章台宫了。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嬴政蹙眉,周遭竟都没个宫人看着她? “父王我睡不着,我瞒着他们,悄悄出来的,”许栀顺着杆子往上爬的计俩越来越自然,她亲昵地抓着嬴政,蒙蒙地问他“父王要去哪里?” 嬴政似乎很着急,他扭头跟卫尉说了几句话,意思应该是让人把她送回去。 他蹲身,干脆地把嬴荷华放到地面,也不似往日那般耐心哄她,正在他说“寡人有要事”这句话的时候,许栀的情绪很快被黑暗调动起来。 许栀本来也没想着要跟着嬴政出宫。她只是想知道他出宫是为了追查燕丹放走赵嘉一事,还是为了谏逐客书一事。 嬴政受不了女儿的这种语气。 只因为她朝着他踉跄地跑了两步,委屈巴巴地说“父王你去哪儿?这里好黑,您不要丢下我。” 嬴政的脑海中砸下一处久远的阵痛,他忽然记起了邯郸街头,他哭喊着问异人与吕不韦。 ——爹,二爹,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有人要杀我们……别丢下我和娘。 那一晚的月光倒比今夜惨淡多了。 嬴政没再往前走了,等他的下衣摆被许栀再次抓住的时候,他微微叹了口气。 “好了。总归你睡不着,那和寡人一道出宫吧。” 许栀一愣,他总是这般纵容她,她的潜意识里慢慢开始接受这种父女温情,而非只有崇敬。 “好啊,我保证乖乖地,不会打扰您。父王,我们去哪里啊?” “骊山。” 许栀又研究了嬴政的穿着,他不会要亲自去骊山把李斯追回来吧?而她是不是还能看见李贤?也不知道李贤看到她也跟来了会不会以为是她跟嬴政说了什么? 坐在高大的韫车中,摇晃的月影落到车壁。 许栀越想,竟然有些紧张,她正在经历历史,这一刻定格李斯人生的转折点。 韩非活命了,李斯也没有被赶出政坛。那么是否意味着,这个开局,已经被成功改变了? 嬴政没想到荷华这次出宫前说听话还真听话,她规矩地跽坐着,不过心性仍旧是孩子,手上翻来覆去地玩玉佩坠子的流苏。 嬴政看到了女儿身上的这个流苏的编制样式是出自郑璃之手。 他也觉得自己真是闲得慌,明明待会儿需要思虑跟李斯说话的用词,他怕荷华无聊,还跟她讲了些骊山的故事。 虽然嬴政说的故事好像大多数是出自山海经,他所讲述的山形地貌与现代也并无大变化。 不过许栀哪里去找始皇帝这样的导游。 她更是表现出异常的专注。 等马车的车轱辘停在一个地方。 熟悉的身影立在车帘前。 许栀想,李斯定是很愿意回秦国,但她拿不准李贤是怎么想的,又要他重回轨迹吗?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许栀下车的时候,先看见了李由。 “小公主?” “嗯。别愣着啦,舟车劳顿,来喝口茶。” “如果不是非要带上公主给阿贤的那箱糕点,其实还好。”李由说。 ……许栀一听就知道他们压根儿没有把箱子打开看过,糕点的下层是她好不容易筹齐的六国书简。 嬴政礼贤下士的水准很高。 李斯被请到议事的亭中,他给足了李斯面子。 他特意换下王袍,穿着秦国王室平民都可用的黑裳。 “大王何意?” “客卿。” 李斯不卑不亢地迎了上去,“大王不必如此。斯,如今已不是大秦客卿。” 嬴政命人奉上酒,“先生所言,寡人深以为然。然如今,寡人身边虽无环伺之狼,却多杂虫相扰。” 嬴政将杯盏推到李斯的面前,“寡人代表秦国请先生回国。” 李斯抬头的一瞬间,四目相对之际,令月的风并不温柔地刮来,呼呼地吹得骊山偏僻处的这方亭四处响动。 “斯知晓大王此番逐客并非本意,皆由郑国之事而起,然大王知情荷华公主与犬子参与其中。犬子与斯该叩谢大王不杀之恩。” 李斯说着,突然跪伏在地, 嬴政看他压下头颅,高深莫测的目光扫视到李斯的脊背。 他扶起李斯,笑道“论心性果决,智谋算计,无人与先生比肩。” “韩非之才远在斯之上,大王既得非,何苦寻斯?” “先生在吕不韦把你送来章台宫当郎官的时候曾说过,寡人会是先生唯一的王。” 李斯的袖袍被风吹得鼓鼓而动,衣带都扬起了个不小的幅度。 句句在耳,字字在心。 无论过了多少年,李斯听到嬴政亲口说出的这句话,他都会忍不住颤抖。 ——“天下和寡人都需要先生。” “大王……” 嬴政盯着李斯,他以为他还需要再多说几句话。 比如他承诺在他回去之后就给他廷尉的官职。 李斯这人,把自身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嬴政很喜欢这种明明白白展现的欲望,他也自信自己能够很好驾驭这样的人。 不知为何,今天嬴政还没说回去的赏赐,李斯忽然就感激涕零了。 “臣李斯,感念大王知遇之恩。” 嬴政回宫后,即刻颁布诏令,抛开宗室的压力,承认逐客令之误。 嬴政没想到这个在紧要关头,因为想要留郑国的命而被他狠狠地抛弃的李斯,居然这样容易就被他劝回来了。 嬴政是怎么表达他的珍视的呢?把人牢牢攥在手里,再不将对方遗弃,这就是他的方式。 第五十二章 计谋 【已答辩完成,顺利通过啦!感谢最近收藏的读者们感谢二小姐(小闪电),先生是我的!推荐票】 许栀坐在偌大的车厢中,她昏昏欲睡,在进入梦乡之际,她依稀看到李贤随李斯踏上了回秦的马车。 她掀开车帘,咸阳街市于夜海星辰之中浮现出一片属于她的“海市蜃楼”——现代的高楼大厦似乎与之重合了。 许栀才要回过神来,窗口蓦地冲出一个巨龙,跃出黄土高地,她坐厢处忽然涨出了黑蓝色的海水。 她猛地站了出去,一望无际的海水上摇曳出一些昏暗的烛火。 “庚辰?!” 许栀大喊,巨龙回头望了她一眼,很快遁入汹涌澎湃的海水,没入那一点点荧光。 “庚辰,你可以告诉我祖父与我来秦有什么关联吗?” 一切来得太快,快到许栀根本就没反应过来。 又听雷鸣电闪,万丈光亮从地缝中迸发,庚辰于焦土之中凸显出龙形。 混沌的空中传来回响。庚辰空谷般的女音通彻整个大地,似乎连山河海水都在聚目聆听。 “燕国都城会有你要的答案。” 庚辰话音刚落,旋即来了砰地一声——短促急切! 许栀清晰地听到了这一声炸裂的鸣响。 这是只有手枪才能发出的声音! 谁中枪了吗? 她的手上出现了血红色。 等到许栀满头大汗地回过神。 眼前放大的是一张也让她再次吓了一跳的容颜。 许栀死死记得枪声,耳膜差点被那闷闷的声音穿透,她蹭地立了起来。 许栀一把乱抓。 “您,您没受伤吧?”她脱口而出的现代汉语令嬴政没听懂她在嘟囔什么。 “好了好了。”嬴政关切地看着她,“荷华又做噩梦了么?” 许栀在条件反射般的身体瑟缩反应之后,更让她意外的是,自己的潜意识里并不恐惧被嬴政这样注视。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做噩梦了,那声枪响太过真实,她好像清晰地感受到有子弹呼地从她太阳穴擦过去。 许栀嗯了一声,下一刻,她又惊魂未定地被抱在了一个宽阔而温热的怀抱之中。 “你和你母妃一样,每逢打雷下雨就害怕得想躲起来。” 许栀本身是不怕打雷下雨的,只是夹杂着枪声,她衍生出从来没有过的惊惧。 “父王,”许栀抬眼雾蒙蒙地看着眼前的人,她搞不清楚自己眼里的状况,她只觉得自己很悲伤,在这一刻,她好像哭尽了两千年的不甘与无奈。 “父王你一定要好好地生活。” 这实际上是嬴荷华的话。 李贤回到咸阳的时候,恰好遇到了蒙恬。 车轱辘忽然刹在马厩前。 车上的男子斜着倾过身,朝他绽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我等你多时了。” 第五十三章 山河 蒙恬的眼睛荡漾着笑意。 李贤微躬,习惯性地颔首。 蒙恬将马鞭别到腰间,朗声道“不必如此,大王亲自将李客卿迎回,你们且等着加官进爵吧。” 李贤忽然抬起高深莫测的眼睛,作个悄声说话的动作道“蒙兄不知,回来不见得好。” “哦?”蒙恬挎了剑,痞笑道“为什么?” 正逢赵高从高阶上走过,蒙恬一瞟,自顾自地点了头“也是,被人瞧着眼红。” 恰时,他看见嬴荷华小公主提这裙摆,径直就往他们这边走过来了。 许栀刚才平静下,想来自己像是沉浸入了那个诡异的噩梦,醒来不久就发现车队已经进到了咸阳宫城。 天光已泛起了鱼肚白。 她撑起来,率先摸到的是一件宽大的黑色外裳。 嬴政以单肘撑,阖眼假寐。 车驾微晃,他的身影笼罩在晨光之中。 许栀若有所思地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厚衣,嬴政呼吸平稳,他处处都展现出作为一个父亲的慈爱。 会无条件地信任她,带她出宫,为她添衣。 车厢空间并不大,简装出行的车底没有铺毯,还硌得慌,好在她身体小。 许栀摸摸索索地挪到嬴政的旁边,她本想把手里捏着的衣角悄悄盖在他身上。 蓦地!嚓地一声——铁出鞘—— 她的手腕也被死死捏住。 “啊!”她被吓了一跳。 “父……王?” 她看到了嬴政错愕的目光,他紧张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松快下来。 “没事吧?”他松了口气。 许栀手间一松,不等嬴政开口说话,她续言道“我……只是想给您披件衣服……” 嬴政看着嬴荷华童言无忌的言语,她看起来真不知道这个命令。 自他回到秦国那一天开始,他早明告妃嫔宫人,不准在他独寝时靠近。 这是他在邯郸被惊吓的九年里养成的习惯。 他如果稍微不注意,他与母亲睁开眼睛看到的就只有赵军的矛剑与鲜血。 许栀这会儿一点不害怕嬴政的表情变得凝重。 “寡人没吓着你?” “这很正常啊,我也不喜欢桃夭在我睡觉时站在我旁边。” 熹微的光摇晃在女儿乖巧柔和的面容,嬴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她把衣裳捡了,放在他的膝上。 许栀朝他眨了眨眼,自然地做了个立誓的动作“父王莫要着凉了。我保证不打扰您,我就在您旁边。” 说着,她自行趴在矮案,再把那诡异的梦境翻出来想。 我就在你旁边。 ——“政儿,阿母在你旁边,别怕。” ——“阿政,我会在你身边。” 可实际上,他身旁空无一人。 嬴政陷入了属于他的沉思。 进入宫城时,嬴政与李斯有要事要谈,故而提前去了前殿。 许栀不慌不忙地坐着车,她看见殿前的台阶下有两人面对面站着。 上一次还是李斯和韩非。 这一回看见的是蒙恬与李贤。 她这是第一次看见蒙恬将军。 由于带上了滤镜。 许栀自然地觉得他的英明神武,神圣不可冒犯。 他的确生得俊逸非凡。这是属于武将的与文官气质截然不同的另一种魅力。他的笑容与李由相似却又更具边关特殊的意气恢宏。 他身姿挺拔,当晨而立。 蒙恬轮廓分明的面部镶嵌了一双极明亮的眼。 许栀与这双眼睛对视时,心中一震。 他浑身上下散发的这份天然的坚毅,让她很快感慨了他的一生。 至死也不背叛大秦。 旌旗锣鼓,绸黑衿带,他是黄沙,草原之上的将军。 他黑色眼仁里装点着他用一生守卫的大秦万里山河。 “蒙小将军,久仰久仰。”许栀笑眯眯地喊他,把蒙恬吓了一跳。 蒙恬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小弟蒙毅在大王身边当郎官,可能提起过自己。 李贤始终担忧她的卷入。 就在云随云卷,许栀于李贤说韩非先生还活着,李斯没有离开政坛,那么我们只需按照轨迹一步一行。 一个本没有活在史本中的人如何能保持她参与的轨迹未变。 许栀并未意识到未知的危险已如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咂向的人,不是历史人物,而是她这个变数。 就在她踏上回程, 她肩上突然一重! 喉颈一凉! 紧贴皮肤的寒光,稍不留意就会立刻见血! “桃夭?!” 第五十四章 灭韩 【感谢youle、璃陌梦的推荐票】 许栀从来不曾怀疑过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会是韩国的细作。 而当下这一刻,寒意紧贴她的皮肤。 她屏住呼吸。 车窗紧闭,马蹄不停。 蒙恬与李贤仅在一帘之外。车驾之外的人并未感到有什么意外,好像那帘子就只轻飘飘被风带起了。 许栀不想坐以待毙,不能等着别人来救她。 她的指尖刚碰到帘角,肩膀被人一按,身后的刀刃明令她噤声,更进一步贴近了她的喉咙,要她不准乱动。 “别动。”桃夭一改往日谦卑,低声呵斥。 她在低头的一瞬间瞟到自己脖颈上的那把匕首是用刀背相抵。 看来桃夭并不想杀她,可能是想用她来威胁谁。 威胁嬴政么? 目的又是什么呢? 她在自己身边潜伏这么久,许栀竟没有半点察觉。 许栀蹙着眉头,想尽联系之处的细节。 久在深宫,在此刻暴露身份,为的究竟是什么? 阳光晃进她的眼睛里,她很快委屈巴巴地呜呜抽噎起来,用害怕的语气问道“……桃夭,是谁胁迫你的?” “胁迫?”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析出一抹凄凉的笑意,“我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荷华公主的随侍宫女么? 王太后赵姬的眼线么? 其实早在踏进秦王宫时,她做好了必死的打算。 她的记忆之中那个雨消云霁,翩然归期的韩国公子如今已经面目全非。 桃夭以为郑璃是她的同盟,用这一把利刃刺杀秦王,无疑会是致命一击。然而楚国大巫炼制的药物这般不中用。 郑璃没能全忘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她优柔寡断地下不了手。 许栀听着马车的车轮已经使过了官道。 “如果……如果不是你所愿,你把刀放下,我保证谁也不说,我们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好不好?” 少女身体明显一滞,她半嘲讽地笑道“公主说笑了。就如刀已经架在你的脖子上了,哪里还有再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事情?” 她握剑的手极稳。 第五十五章 桃夭 【感谢先生是我的!的推荐票感谢何鹰不泊的月票感谢新收藏的小伙伴】 许栀准备转移她的注意力。 许栀低身,伸手去挨坐厢的垫子,在摸到柔软的绒毯后,她呈商量的语气说了句“…我可以坐下吗?” 坐下? 刀架脖子上,她是真不害怕。 桃夭正要把她换个方向挟制,许栀又开口说话了。 “……我不会乱动。” 只见公主把双手放在膝上, 一个小女娃,遇到这种紧急情况,她居然没大哭大闹。 “可你会死。” “死,呵呵,小公主难道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 桃夭语气坚定,不见任何起伏,是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然。 许栀又看了一眼自己脖子,在确认那是刀背后,忽然松了口气。 她盯着眼前飘动的棕色提帘,从剧烈晃动的颠簸之中,她敏锐地感到这是南辕北辙的方向! “秦,会将你养坏,就如你的母妃一样。”桃夭冷不丁地说了这话。 许栀听到这话就全明白了。 这是出自她的主观意愿,她是铁了心要这样做。 许栀内衬中温热的玉佩提醒了她答案。 这不是应龙所说的顺应带来的结果,而是在解锁“人物卡牌”! 桃夭,或许也是一个未知的变数,是因为她与李贤的变化而影响到的一部分人。许栀记得郑璃曾说过桃夭是她入秦的头一年,王太后亲点的侍奉宫女。 赵姬是赵国人,她神智清醒的时候不会放心一个秦人作为自己的眼线。 “你不是秦国人?”许栀脱口直问。 “何以见得?” 许栀想到桃夭在陶瓶上祝福【双亲姊妹,平安顺遂】,她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桃夭的至亲是否死于战国征讨的战乱?是否就是死于秦军之手? 许栀生活在和平年代,她只能从书本与影视剧中的情节开始共情。 深受战乱之苦的人的恨意与报复摆在眼前时,许栀低下了头,眼里覆盖上一层抹不开的阴霾。 如果那是真的,她不能为此辩解分毫。 许栀满怀忐忑,她猛然想起她跟着韩非身边转悠时,曾听他所言“掷赌局”的要义。 她不能被动被挟制,她得作庄家。 这一次她也不想像上次和赵嘉那样暴露心智。 许栀决定以退为进。 可纵然她知道自己的脖子上架着的是刀背,她也笃定桃夭不会想杀了她。因为她如果想这样做,她作为她的贴身宫婢有无数的机会。 但此时此刻,许栀说出这句话时还是颤抖的。 桃夭也怔住了。 只见小公主紧闭着眼睛,抿着唇,“大义凛然”道“……如果我是你的仇人,如果你杀了我能让你感到愉快,那么你动手吧。” 桃夭很诧异,“小公主何出此言?” “你不是我们秦人,如果你的双亲姊妹不是没有死于秦伐,你没有理由这样做。” 桃夭原本不相信赵嘉所言嬴荷华不简单,在她亲眼目睹小公主于大雨中偷走王绾的伞开始,李斯完好无损地回到秦国,直到她直言问出自己身份时,桃夭终于深信了这一点。 可她不是因为家人而选择走了这条路。 只是因为她是韩人。 相当卑鄙,相当简单,相当惨烈。 桃夭从一开始用生命与赵嘉组成死局,用嬴政的妻女来换韩国生存的机会,这是她所能想到最迅速而快捷的办法。 “小公主情愿因你父王的罪孽去死么?” “罪孽……”许栀默默地念了两个字。 桃夭没再将眼前的公主当成不谙世事的女娃娃,她麻利地从袖中掏出绳子,将嬴荷华的手腕捆在一起后,估量着以假乱真的空马车已经驶入了咸阳城。 桃夭这才开口道“为了秦王的一己私欲,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成了亡国奴?” 许栀心脏一阵痉挛。 她抬起脸来 “这并非一己私欲,七国力量此消彼长,彼此之间的攻伐不会停息。用最快的动作结束这一切是最好的选择,我的父王并没有做错。”许栀最终还是打破了要保持自己是个小孩子的思维模式,她低声,一鼓作气地把话说完,“他将结束奴隶社会。那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公主笃定这是最好的选择?” 许栀忽然笑了起来,她没想到她在秦代还能遇上这样哲学的史学问题。 “我不能笃定这是最好的。”她默声片刻,她想到了自己的祖父,那是正是嬴政所建立的世界崩塌之后的三十年,祖父也在寻找新的开始。 许栀眼睛里重新添上了亮光,“我相信,新的比旧的要有其存在的可取之处。” 许栀言罢,桃夭半懂不懂地看着她,不一会儿,桃夭展露出了一个笑容 “等公主去了韩国,大抵能明白我的意思。” 许栀不理解为何这笑容之中含有如此多她读不懂的情绪。 那是复杂地,露骨地,无奈、悲悯与遗恨。 但从桃夭此言中,许栀知道她接下来要成为什么样的角色了 ——人质 奇怪的是,她竟然没有一丝害怕。 因为她有一个强大的国家作为靠山,她的父亲是秦王,母亲是楚国公主,她不觉得懦弱的韩国有胆子敢杀了她。 她也并不知道桃夭带着她去往韩国真正的用意。 事实上,桃夭的计划越过赵嘉,这是她算计与安排了十余年的筹谋。 原本她要带走的是郑璃(或者说原本她是打算让郑璃与她一块儿回到故地),却没想到最后带走的人,是她的女儿。 精密的谋划只在咸阳王宫保持了半个小时的宁静。 秦国的反应速度极快。 嬴政正在章台与王翦商议军事布阵,以图一举灭韩。 此事被赵高颤颤巍巍地报入嬴政耳中。 他震惊之际,怒摔了手中之物。 一把竹简猛地砸到地板,经线受力,一崩而散,更有着力重的文书简生生折断成两截。 章台宫静若寒蝉,乌泱泱地跪倒了一片禁宫力士。 王翦也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速传咸阳令彻查王宫!寡人倒要看看胆敢掳走荷华的是何人?” 嬴政回顾王翦,语调尽量重回克制。“荷华之事,由寡人亲问。寡人方才与将军之言,将军仍按议进行。” 令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更有背后之手。 嬴政严令不准任何消息透出。 可秦国公主消失在咸阳王宫的事情很快就在六国暴露了! 第五十六章 杀机 【感谢stardrunk。璀瑧的推荐票】 此时已近黄昏,这是汉中,北部秦岭势如屏障,南边儿的米仓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银杏与杉木在起伏的丘陵上茂盛生长。 桃夭领着她与马夫走的是羊肠小道,平日里少有人涉足这些地方。 金黄的树叶平平整整地铺满了山丘。 只见小公主踩在柔软的黄棕色土壤,就像没见过世面一样,就算手腕被捆着还是高兴地抓了一大把树叶,一次又一次地把它们抛洒在空中,然后自己站到落叶中转圈圈。 哪有人是这样当人质? 许栀念叨着自己从未出宫,乐观地对桃夭表示,对她来说这是一次难得的出行。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娃,逃不出她的视线,桃夭当她是玩心大,仍由她抓了一路的叶子。 许栀表面上一幅不在意,她不哭不闹地跟着马车一路向东,祈祷着千万不要下雨。 至少得让前来寻她的人知道她所在的方向。 偌大的王宫笼罩着压抑恐怖的气息。 嬴政久坐檀案,依旧着昨日的玄裳。 他没感觉到自己手上被砸出的竹简震开了条口子,一夜未阖眼,把各城门的图纸看了一遍又一遍。 戒备森严的王城之下,竟然找不着有用的讯息。 他的面色阴沉得可怕,整个章台沉入寒冰。 赵高眼见着跪着的咸阳令战战兢兢地流着汗水。 赵高犹豫再三,想着方才郑妃的情状,赶紧上前了两步,他的视线只敢落到嬴政的方菱纹袍边,哆嗦着附耳道 “……大王,郑夫人心绪未平,您看……” “是寡人有负于她。” 话未说完,墨蓝裙裾已入了殿门。 郑璃秀眉紧拧,她将长发挽起,手里提了把青铜长剑,一进门,也不作礼,径直朝嬴政的位置。 “夫,夫人……”赵高赶忙下阶。 “赵高退下。” 赵高怯懦地看了眼郑璃,“……诺。” 第五十七章 赴韩 【感谢stardrunk,youle,璀瑧的推荐票感谢新收藏的小伙伴】 嬴政预料到郑璃会是这样的反应。 他命令赵高退下。 大殿之上只余两种颜色,玄色与深蓝。 郑璃一改平日的宫妃姿态,大步流星地绕过了地上碎裂的器物。 嬴政有些恍惚,他深知她不会武功,但见她仗剑朝他走来,衣袂翻飞,她容颜没有丝毫的改变,依旧是曾在赵国见过的坚毅果断。 郑璃绕过阶上的青铜灯具,从袖中拿出一叠信件,摆到嬴政面前。 如今,确认荷华的安全才是最要紧。 在踏出芷兰宫的那刻,她大抵知道是谁把荷华绑走了。 她在路上遇到急急忙忙入宫的李斯。自李斯返秦后不久,嬴政将廷尉一职交给了李斯。 如今,他不再是李客卿,而该叫他李廷尉了。 她原本与李斯从未有过什么交涉,两人只是眼熟对方罢了。 两个人表面上都是从楚国来,但一个代表着王室,一个则仅有自己。 长公子扶苏向来与法家派系不对付,郑璃也不喜那些刻薄逐利的客卿。 当初她怀着扶苏,李斯选择与嬴政站在一起扳倒吕相国,她就知道这个人绝不会仅限做一个郎官。事实正是如此,李斯眼里对权势的渴望既坦荡又直接。那个时候,他就能坦言对郑璃说“夫人既是楚国公主那么必然也不愿成为赵国的附庸。”一语双关,清晰地阐明他想借她的势来打击太后与吕不韦。 那时郑璃对嬴政没什么好感,更对于秦国要如何傲视群雄一点都不关心。自扶苏出生后,她只在意她身边的人能不能平安,她的孩子能不能顺遂地长大。 郑璃却没想到李斯一改往日忙碌的步伐,刻意在章台宫外等她。 这一次,他们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 他的手交叠在身前,隔着相当的距离对郑璃拜礼,自然地从袖中掏出一物呈给她。 “荷华公主一事臣有耳闻。臣手中之言不足上呈章台,恳夫人先恭亲览,再与大王定夺。” “廷尉为何此言?” 郑璃相信李斯是个愿意为王上解忧的人,但是荷华失踪的事情与韩赵两国脱不了干系,嬴政与她都很清楚。 至于为何不能大规模地寻找和敞明了向韩赵要人,也是担心他们真的伤了荷华。 而李斯递来的帛书上竟然表明了他的意图。 ——他愿作为使臣出使韩赵两国混淆视听,实为以探听公主消息。 “公主于臣有恩。” 郑璃知道李斯此话的用意,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惹是非,但他却说什么有恩,打着包票地把这种烫手山芋的事情接过来,这实在匪夷所思。 郑璃默了默,沉道“廷尉并非是为一人而关系一国邦交之人。大人此举难免让我思作您在与韩非之策对赌,大人方将其中的利害想清楚再禀明大王。” “王翦灭韩在即,臣所做之事方是一箭双雕,夫人请相信臣,”李斯说着,他侧过身,眼神落到她手中的青铜剑上,仰头道“……或者您可以试着相信大王。” 她的群裾堆叠出润泽的夕阳。“若廷尉有十足的把握,那么大人之愿,何尝不一试?” 然后郑璃的手上拿到了一封相当关键的文书。 她没有想到与这件事贴合如此紧密的还有赵嘉越狱一事。 这样一来则明摆着可能是赵嘉的计划了。 她在墨青色的绢帛上点出她要给嬴政看的字句。 ——臣斯据理力争灭韩,今发兵而未名所伐,臣入韩为使,为王求不战而胜之利。 “阿璃,”嬴政搁下手,语气温和“寡人不需要你借他人之口来阐明什么,即便是涉及到赵嘉。” 郑璃早看见他掌内的血痕,又见赵高与咸阳令哆嗦地退了下去,方才定然是发过怒。 她或许没想到,嬴政什么都知道的前提下,居然稳定着情绪来宽慰她,缓解忧心。 他顿了顿,“荷华与宫婢一同消失于咸阳,无非是韩所作困兽之斗。” 嬴政就像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己虎口处的裂伤,他连带着她手中的绢帛,一把握住了郑璃的手。 “寡人会让韩国将荷华毕恭毕敬地送回大秦,并且以奉上新郑为代价。” 他低沉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锋利的目光瞥到地图上的中央部分。 这个山东六国的门户被打开的时间又推进了不少。 “速传李斯与王翦,寡人有要事相议。” 片刻后,嬴政长叹一声。 郑璃怔怔地眼看着这个被称为秦王的人。 郑璃肩上一沉。 他的音量陡然微不可闻。 “阿璃,他们不敢伤害荷华吧?” 檀案边空落落的地方,他又提起一件往事,“如果这是报应,把苦难降诸于寡人吧。” 郑璃知道他意指的是在雍城的事——他在盛怒之下杀死了同母异父的两个假弟。 山河逶迤,一轮红日从沟壑之中渲染了整片大地。 许栀望着绵延的山川,韩国近在眼前。 马车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 空气骤急,寒光一现,撞击声猛然划破空气。 数只翎箭蓦地插入车枋! 许栀惊出一身冷汗! 秦国公主出了秦国果然是危机四伏。 有的人明面上不敢得罪秦王,便会寻找游侠出重金达成目标。 为首者络腮胡手持大斧,身后则是衣裙粗布短衣者。 “哈哈,听闻墨家高徒隐退多年,听闻高徒今日返韩为大王献上礼物。大家曾是同门,分一杯羹啊也是理所当然吧。” 正当这结褐布衣的一众人耀武扬威地将马车团团围住。 桃夭不慌不忙地起身,许栀还没来得及说话嘴里就被猛地塞了团东西,布团堵住了她的喉腔,压根儿发不出声音,许栀知道保存体力的重要性,她呜咽两声就消停了。 她的整个口腔被塞得死死地,想用舌头把布顶出来,这简直不可能! 只听外面的声音吵嚷起来。 “哟,还挺热闹呀。”这是个聱牙难懂的口音,语调又有点儿吊儿郎当,不似刚才那般规整。 许栀强令自己镇定。她忽然感觉这人说话的音色好像还有点儿熟悉?说不上来的怪异。 “这咋有这么多人?”同伴明显是被一众墨家人给吓着了。 “你傻啊,这香饽饽人人都抢。肯出重金百镒为绑个小囡囡,定不是便宜的事。” 第五十八章 弩机(第一更!) 许栀使劲儿扭动身体,绳子勒得她手脚发麻,实在难以动弹。 她时刻关注着车厢外的一举一动,原本想着安分地去到韩国都城新郑与韩王安见上面再给予谈判。 现如今,就外面众人的架势,桃夭虽不会杀她,她却难逃这些侠客之手。 许栀开始懊悔当时读书时只聚焦在西北甘肃一带了,没有兼修其他的考古项目比如有着祭祀文明,幅员广阔的南方楚国,比如文化深厚的老牌诸侯国齐国……许栀想自己要是去了那些地方,如果真被掳到其余五国,她万没有十足的把握活下来。 就连她熟悉的秦国,这两年也并没有让她敢有片刻松懈。 得想办法把双手解放了才行啊。 她矮下身,将发鬓在车枋蹭,好一会儿,终于听到了金属微弱的掉落声。 车厢外打斗声,更多锋利的金属声嚓地从刹那间撞击到了一起。 许栀不能分辨那是什么武器,只晓得墨家巨子机关术十分厉害,她曾在某部动漫中看到过那些坚固非常的堡垒,等级森严的弟子,她要是被抓到隐蔽的堡垒中,也别想着凭自己的能力逃脱了。 她脑子里只有“赶紧”两个字! 终于! 这满头珠翠有了用处。 她摸到一支质地坚硬的主钗,反着手一把握紧了发簪。 正在她努力地、专注着,一点儿一点儿地挑开绳结,终于让她发现了有个空隙,还没顾得上高兴。 就在这一刻,帘子被人蛮横地拽开。 她撞上一张极其不休边幅的脸,胡子拉碴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冒着豺狼的幽光。 许栀的眼睛忽然迎上夕阳的光,来不及适应,趔趄地重新坐回地上。 她很快被拎了起来。 许栀从缝隙之中看到一抹扎眼的红,桃夭腹部中了一刀,汩汩往外冒着血。 她倒吸一口凉气。 她的臂膀被这人猛地一扯,踉跄出了车厢。 “呵,”男人轻蔑哼了一声,哈哈笑道“这小女娃娃果然金贵,在下买主价高,各位,请让在下先行一步吧。” 桃夭捂住伤处,强行站起来,她身旁的墨家弟子也赶忙来扶她。 这景象派系一下很难让许栀分清敌友。 只是对她来说,抓去韩国活下来的概率要大一些。 她的脑海中忽地想起了很多个声音,交杂吵闹,她只觉得晕乎乎地,耳边再次袭来一阵诡异的绝响,她告诫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遁入混沌的眩晕。 她喉腔里冒了两声呜咽。 男人许是发了善心,又许是觉得她嘴里这么大一个布团实在碍眼,一把就给她扯了出来。 许栀剧烈咳嗽两声,这才看到马车四周监视他们的韩兵大多已没了气息。 身旁的墨衣男子当风而立。 他一手抓着许栀,一手别把长剑,银白的寒光上尚滴着红珠子。 他已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 只见桃夭抓了手中染了血的鞭子,透着余晖,她的脸颊被印上了晚霞的红光。 桃夭身后那络腮胡的大汉分清局势,总是要与自家门派站在一起。 只听他高声道“你这行为不道义。燕国侠士不得插手我韩地之事!” 燕国侠士? 她怀中的河图又开始隐隐发热。 “?……”她想发声,可刚才的布夺走了她口中太多水分,口腔内壁也被破坏撕扯,她张口就能感到疼痛。 她十分确切这是个剑术极高的人,她也诧异自己摸摸索索地动作居然没有惹起他的怀疑。 因为她终于把手腕的绳子给挑开了!! “人,你不得带走!” 说话间,肃杀的风掠过这方拗口,络腮胡的大汉极快地从腰间掏出一把精致小巧的机关弩。 “这个秦女得死在韩地,我要她给我大哥陪葬!” 天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溪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外。 这把溪子弩是韩国特有。 无须双手张弓,单手张铉发射,致命的一击即刻投风而来。 许栀的呼吸在这一刻忽然停止了。 “不!她不能死!”桃夭瞳孔放大,越身去夺弩,可她还是慢了一秒! 话音刚落,长空当破,弩机最中的空隙中猛地蹿出一支铁制短翎! “啊!”许栀瞪大眼睛,双手在获得自由的一瞬间,她条件反射地要躲,却退无可退,她身边的男人提前一步把她猛地一拉,似乎有意要护她。 许栀鬼使神差地对上了弩机。 方孔,圆孔。 红赤木,银黑铁。 时空就在这一刻重叠,黄沙之后,她从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见过祖父的容貌! 他大约三十岁,浓眉大眼,鼻梁很高,老旧的金丝圆框忽然破了一只,玻璃上溅上大片血迹! 原来不止是祖父一个人遭到了杀害。 他对她张口,她却听不懂也看不懂他的口型。 最后,他淌血地含糊吐了“帮帮我”三个字。 那把勃朗宁1900被狠狠地抵在许楷的太阳穴! “祖父!” 许栀的眼泪夺眶而出,声嘶力竭地喊了出声。 她的眼前的短箭逼到她的眼前。 他的面前再次砰地砸开一声枪响。 她的衣角突然被人用力一拽,她整个人原本就悬在马车车轼,砰地跌了下来! 那个挟制她的男子用肉眼不可捉的速度将危险挡住了。 但短箭的发射力量相当之大,呲——拉长了铁器碰撞的声音。 她的肩膀传来一记剧痛,她从车上忽然失重的那一刻想起了什么呢? 很意外,她居然大脑一片空白。 她太想要看清是谁扣动了扳机! 她只知道自己要活! 穿透了她左肩上方血窟窿令许栀浑身颤抖。 “快上马。” 她听到了一个她不久前在车内听到过的声音。 这是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人的声音。 他不是在咸阳么? 许栀觉得是自己出现幻觉了。 李贤见她手上死死地握着支簪子,已是惊讶。 许栀的眼睛里分明还有眼泪,只听她来不及哭,扭过头,快速朝他找来的侠客道“多谢燕国侠客相助,还要烦请您把那个墨家女子一并带走。” 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被他抱上马背。 他还是说着一口她听不懂的楚国话,“尔等技不如人,实在有辱巨子的脸面啊!若再追,我保证明日墨家便会臭名昭著以韩为始。” 第五十九章 侠士(第二更!) 【stardrunk,youle的推荐票】 许栀只能想明白这是他为不暴露身份之故。 他单手撕下衣裳的软布按在她的伤处。 “你,果然聪明,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我沿途留下记号……”她面色苍白,还不忘赞许地调侃,“我以为至少得我到了韩国才会被发现……” 她话从来就挺多,也实在是为了转移注意力,她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麻木感过去了,这下是席卷而来的剧痛。 她还是肩上被弩机伤了就这样痛,她的祖父被活生生被连开数枪,这该是多痛啊? “你别说话了。”李贤竟然换回了现代汉语的语音,她只教过他一遍,没想到他记性这样好。 “我看见我祖父死了。”她用自己熟悉的言语倾诉,不可抑止地哭了起来,“我以为他失踪了,没想到,他被人害死了。” “许栀。” 李贤单手策马,金色的夕阳将绵延起伏的山陵与他的轮廓镀了层金。 他本来想说你还有我。 但这种话不像是他说得出口的,他也并不觉得这是因为许栀已经对他来说相当特别,他才这样想。 他的性格与多年养成的习惯只允许他用克制沉稳的口气说“我会帮你查明真相,让所有的伤害都付出代价……包括我的曾经。” 许栀伸手抓紧了他的衣角,死死捏住。 由于颠簸摇晃,她用力抬头,在圆晕之中,她恍惚地想起了忘川畔的梦境,她看到一个带着罪孽的灵魂淌过地狱。 她的脸颊再次划过了泪水。 “阿贤,命运不会是错。” 燕国侠士今日是第一次出谷。 阳光洒在他的面庞,他撕开面颊上用米浆糊上的胡茬,青年人俊朗隽永的气质。 他立志帮扶弱小贫难,他要做一个世间绝无仅有的侠客。 他的身后是奔腾远去的韩赵,他们打算一路南行,绕道南楚,再北返秦国。 韩郊 许栀的嗓子发紧,她抬头死盯着站到很远的地方,刚才还粗犷蛮横的男子换了个模样。 燕国侠士。 她对燕国人敏感得很,她担心他是燕丹派来故意要整死她的。 许栀身上已经被桃夭上了药,她看着身边的李贤。 “不带家臣,为什么找了位侠士?” 侠士听见此言,偏着头道“有些个王室贵族啊遇到危险恨不得别人替死,你心性与我可算是一同。” 许栀听他说这话便明白了个大概,这燕国人还不知道她身份。 “侠士叫什么名字?”她勉强笑着问。 可她耳朵听到的侠士的名字的时候,还是把她的思维烫了一下。 侠士的眼睛黑亮有神,眼白干净,气质也像是湖中的青黛山。 侠士卸下身边不离身的长剑,他擦拭着剑身,哈了一口气,宝贝地又仔细擦了两遍。 侠客临走时,不舍地把一壶带在身边的酒取下看了几眼,他走了几步又回头扔下,丢到桃夭的手中,“你和那个小姑娘需用它消消毒。” 桃夭往前追了两步,“不知侠士姓名?” 青年从远处一抹炊烟中立身,痞气地笑了笑“我啊,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荆轲是也。” 李贤对侠客作揖道谢,又朝她无畏地笑了笑。 荆,轲。 许栀默默跟着念了这两个字。 她张口喝下李贤递来的水,清澈的泉水滑过喉腔,钻心的痛从肩膀上方再次渗入骨头。 这幅躯体真正的主人的意识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她越发清晰地感受到她的灵魂与身体的契合。 许栀小鹿乱撞的心动在权衡之中维持了一个时辰。 李贤把荆轲过早地与秦国牵连在一起,是为了杜绝他日后与太子丹捆绑式的毁灭? 眼下她只是想到存韩灭韩之间的差别,而李贤已经进展到赵亡之后的事情。 他比她还要快地掌控了局面,无不显露出走一步看十步的棋力。 可她没有窥探人心的超能力。 她只是比别人多知道了一点点关乎轨迹的东西,当局面开始改变时,这甚至算不上是“预知”。 她眼见了祖父在眼前死亡,她稍微回顾这些日子,回想起与嬴政、郑璃和扶苏相处的时光,她晓得自己根本无法承受真正的历史结局。 她不敢用秦国去赌人心。 她不能把选择权交到他人的手中。 尽管,李贤是她知根知底的盟友,但他也是最大的变数。 许栀脑子里还想着这些东西,一个温和的手掌忽然揉了揉她的发顶。 她再次撞上李贤的眼睛。 李贤一眼看穿她的迟疑与眼里的疑惑。 不愧是跟着李斯干了多年情报工作的人,他庆幸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 这夜,也有浓厚的乌云,不见月色。 第六十章 心计 黑夜像是翻倒的墨汁,搅满了一池愁绪。 许栀因着肩上的痛,昏睡了几个时辰后,她仍旧无法平复刚才死里逃生,又是被荆轲所救的冲击。 她从来的那一天就简单地想出了要如何解决伤害嬴政的事件。 可如今,要她对荆轲下死手,这是典型的恩将仇报。 她想着刚才荆轲一脸了无心机的笑,摸着良心说,她做不出这种事。 许栀料想自己是之前为了和嬴政作息保持一致落下的毛病,这比熬夜玩手机还致命,养成习惯之后大半夜也毫无睡意。 她裹紧毯子,偷偷走出屋棚,这个小屋子修在一处不高不矮的丘陵,方望见远处梁山奕奕,也可看见地处的村落。 战国时期的人口很少,交通也不便,正值紧锣密鼓的战时,除了都城要塞,这些地方都鲜少有人来往,零星的几处人家散布在灌木树林。 韩国地处黄河中游地区,韩国东部和北部都被魏国包围、西有秦国、南有楚国。 夜风在丘陵的上头总是要比在平地风力大些。 她在现代的时候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短箭直接穿过肩窝,她的左臂动一下就能疼得她直冒冷汗,时刻撕扯的痛感提醒着她不要当圣母。 她记起那个开弩机射杀她的汉子,他要杀她的理由是想要她给他死亡的兄长陪葬。 许栀想起了自己的祖父,心里五味杂陈。 羸弱、贫困的韩国是他们的母国。许栀深知自己不能带入现代的国家观念来解释战国时候的诸侯国,但她不能抑制地带入饥寒交迫又一穷二白的中国时,当她这样想得深入了的时候,她很快能与韩非共情。 她强行改变韩非的命局,要他活下来,再眼睁睁地看着家国灭亡。 究竟是对还是错? 夜风灌进她的领子里,她捡回思绪,回过头,看见李贤斜靠着门枋,不知道他睡着了没有。 他怀里抱着把像荆轲那样的剑,一幅楚人打扮,襟纹流水饰,系带紧腰。许栀端详着面前的这个人,闭上深沉的眼睛时,眉眼之间宛若上京谪士,一笔不多,一笔不少,可他的眼尾却偏带了点淡色的红,像极了狐狸。 她似乎有一点儿理解屈原所写“众女嫉余之蛾眉兮”的意思。 许栀没空再去欣赏他长什么样。 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自己,却没第一时间告诉李斯,也不见他急着上报王廷。 她对他现下是多添了些提防之心。 哪知道李贤根本没睡,守夜的人哪能睡着,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边儿上有道视线。 正当她准备站起来的时候,眼睛的主人镌着笑,眉梢上翘,故意压低声音问道“公主半夜不睡,看着我作什么?” 许栀眯起杏仁圆眼,半蹲下,不客气地俯视他,淡淡吐出句“祸害。” “?”李贤的眼瞳骤然放大,诧异的表情上不甚理解。 许栀凑近了他,上下打量他一番,一字一句地道“我的意思是,你,长得,太过于,像个祸害。” 李贤倏然愣在原地,这是在说他的长相?许栀离他太近,她清澈的眼睛里不带半点别的意思,瓷白的脸上显露出白兔般纯良,可他却被这种直接的言语,她不经意的语气把他整得心情颇为烦躁。 李贤坐直了身。 他暗沉的眸光忽然闪烁了一下。 许栀却没听他要接什么话,径直走入了屋子。 她想到李贤像个化石被挖出来那样的反应,她觉得这样才算有意思。 她这一夜把时间线又掰开了想。 总算对上了韩亡之前的一个事件。 ——李斯出使韩国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李贤这个活了两世的人又或许比李斯更深不可测。 天蒙蒙亮 连绵的山丘覆上了一层灰雾,树林间鸟雀外出觅食,叽叽喳喳地吵闹起来。 李贤灭掉篝火,将柴块焚烧之后的灰烬埋进土里。他隔着支起来的帘布,询问许栀伤势。 许栀换绷带(姑且将这布条换作绷带)的时候明显带着哭腔,但是她还是应了一声还好。 这下是换作桃夭被牢实地捆住手腕了。 “我们把她送回韩国吧。”许栀道。 “为何?”李贤不解,“韩兵在秘密寻你,怎么能自投罗网?” “这不是自投罗网。” 她将李贤拉到一旁,“南绕楚国路途遥远不说,外面想杀我的更是一大堆。他们不会想到我自己去了韩地。” 她停了片刻,狡黠道“何况李廷尉赴韩在即,总不能令廷尉空手回去。” 李贤的表情僵硬了不少,他从救下她一直到刚才,他从未提过自己父亲出使的事情。 “阿贤,我不知你为什么想让我去楚国,不过嘛,有的事情,你瞒着我是无用的。”许栀用很是天真的神态抬眼望向少年,娓娓笑道“我们是同盟不是吗?” 许栀太矮了,李贤和扶苏都很高,她每次看他们都得仰着头,她很想自己能够快点儿长大。 她抬着右手,朝李贤招了招手,李贤微微俯下身,女孩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软糯的声线张弛着娇俏的可怕。 他听到这话的时候,他不可否认地承认,许栀绝对是一个极其富有挑战性的同盟。 她的身份是公主,他只是个臣子。 而许栀想,她是穿越,他是重生。她未涉足过政治风波,而他曾在朝堂摸爬滚打几十年。这样不对等的细节差异,足以让她棋差一步,满盘皆输。 “阿贤,我不觉得你是个单纯的人。我想让你知道,往后的事情可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许栀笑着,她拉住他的领子,吸了口空气,一鼓作气道“如果我们之中任何一个人偏离了我们最开始的约定,只有死亡才是归宿不是吗?” 桃夭见嬴荷华摇了摇李贤的袖子,还当她在朝她喜欢的人撒娇。 昨日又上演了个英雄救美的场面,桃夭觉得嬴荷华或许更在意他了吧。 只见小公主一笑,晃悠了从自己身上取下来的一包空首布币。 她把一枚一枚的布币拿在手里细细查看,嘴里还念着些她听不懂的数字。 桃夭不理解她的行为,“公主难道放心同我回韩?” “回到阔别十余年的故地,你应该说好。” 嬴荷华的语句令桃夭不容拒绝。 她耸了单肩,“你曾说有的事情得我去了韩国才能明白。韩非也是韩国人,但先生说的理论之言我不懂。所以我的确想请你带我来看一看,讲一讲,为什么存韩?” 第六十一章 非攻 桃夭厌恶秦人与生俱来在骨子里的蛮横与自大,嬴荷华无可剔除地将这种野蛮内化成她的性格,再外在表现出一种自然。 这时,许栀见桃夭的袖中有笛哨,这显然是墨家之间传递信号之物,但从昨天到现在,她却没有吹响。 许栀认真地对桃夭说“其实以你的武功大可以直接挣脱,你分明可以不受我这种脆弱的胁迫。但是你妥协了,这证明你也思考我之前在马车上说的话。桃夭,你在秦多年,其实没有感觉到秦国有什么不好。你能够看到励精图治的君王,进退有序的臣民,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家,你不想让你曾经的同门杀了我,也是想知道我说的话是不是正确的?” “你,动摇了。” 她的话对桃夭来说却是轻描淡写出一种天真的残忍。 “不!”桃夭矢口否认。 她自幼被墨家收养,她怎么可能会因为在秦的十年就忘记巨子的教导! “今天最不义的事,是进攻别国,却不知道反对,反而称赞它,说它义。杀一人,谓之不义,必有一死罪矣。杀十人,十重不义,必有十死罪矣。杀百人,百重不义,必有百死罪矣。” 许栀庆幸自己在文献课上熟背过《墨子·非攻》这一篇古文。 墨家学派尚兼爱非攻,呼吁世人和平相处。 非攻,奉行不战的和平。 所以她十分理解桃夭接下来要说的话。 “秦之所行乃是千万种不义。我所行之事,看似救韩,实乃阻碍秦之罪孽。我,绝不可能动摇。” 一个堕落的君王与疲惫的国家注定迎来毁灭。 如果许栀昨晚没有看见韩国的苍翠梁山,她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些话。 许栀知道自己是站在后世人的目光之中来观察战局,她从规律中学习到的知识,告诉她秦国所做事情是绝对正确的选择。但她的身份是秦王之女,这些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她是在炫耀自己的强大,藐视弱小。 许栀保持了沉默。 有人替她说出了她想要表达的意思。 李贤的确怀疑她说她不是嬴荷华是骗他的。若非父女,若非接受秦国自商鞅以来的熏陶,她的言语怎么会与始皇帝的思想如此相似。 他思索着她说未来的意思。她究竟是从哪一个未来而来?那里也是一个大一统的世界吗? 其实许栀接受的熏陶远比李贤想象的要更加深,更加久远…… “任凭无序,只会徒增杀戮。若局面足够有秩序,冗杂会停止在不久之后。” 李贤说着,接过许栀手中的布币,他也拿起其中一枚端详,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这钱币实在携带不便。” 接连数日 山丘之间掩盖的亡灵在雾气之间无声呐喊。 许栀脚下的棕黑色土壤还依稀透露出斑驳的铁红。 前月韩秦之战的烽烟尚未平息,这里是一片残败的喘息。 乱世,是智谋家的舞台,是普通人的灾难。 韩国的地形颇为复杂,他们穿行在丛林之中的小路,稍有不慎便会迷失方向。 桃夭不愧是墨家高徒,她通识草药,又善制木器,方向感也好。 但在咸阳王宫住惯了的嬴荷华,在水泥沥青路走惯了的许栀无法适应长时间的跋涉。 霜厚露重,许栀卷起带着湿气的裙裾。 李贤的长剑砍断前面的荆棘,他朝许栀伸出了手。 “若公主愿意相信我,不妨与我同行。” “有什么担心不相信的呢?”许栀朝他笑了笑,却没有握上他的手。 正当李贤刚把手垂下来,微风将她的发丝吹到他的身前,他的手腕一重,掌心的温热环住他的腕间。 许栀迈出两步。 “路太泥泞了,一个人走总归前后视觉不便。你既然愿意和我同去韩国,那便同我讲一讲吧,荆轲匆匆而别,你让他去了哪里?” 李贤看见许栀的笑容时总觉得自己被拿捏得很死。 他沉眸低头看着身边的人,他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秦国。” “为何?” “他想行侠仗义,蜀地近来不太平,此行恰如其意。” “他是自愿去的吗?” “当然不是。”李贤笑着说,他的眼睛弯起来的时候很容易就消除了里面的灰暗。 许栀脚下的路延伸了很远,令她看不到这一次次的选择到底通向何方。 “不管你如何想,我始终在做正确的事情。”李贤从不会在话术上处于下风,尽管他想要给许栀台阶下,但尖锐的问题抑制不住地会被抛出来。“荆轲与你父王之间真要到了匕首相见那天,你会怎么办?” 她也像李贤那样笑了笑,“我们连这样的见面都不能阻止,又何必重来一次?” 许栀目视前方,又低头看了自己肩上半愈合的伤,定定道“把选择权交给父王决定吧。你让荆轲救我,不就是想让我不要插手燕太子丹刺秦的事情吗?” 许栀偏着脑袋,攥紧了他的手腕。许栀觉得跟在嬴政身边转还是有好处的,比如她很轻易地学会了这种缓和又不减威慑的语气。 “以后,你也得像现在这样不加隐瞒哦。” “诺。” 他们没再往前走,李贤忽然定住了身体。 离韩地越近,越会有意想不到的状况出现。 李贤刻意将身体挡在许栀的面前。 许栀探出头,焦黄枯树底下一块巨大的灰色石头前,阴森森地摆着一具肉体已经腐烂殆尽的白骨。 骷髅裸露,尸骸的左胸口处插着一支羽箭,箭端的羽毛紧贴红枝木,被雨水侵蚀过三个月后的痕迹。 许栀是学考古的,亲手发掘过不少骸骨,所以她看见这番场景时,她没有大的情绪起伏。 她被当下破败的景象所震慑,她直言问了出声“战场究竟是什么样?” 战场吗? 李贤本可以轻易地用阅历来描述可怖的战争,但细说起来,他竟然没有亲临过真正的战场。 李贤没有上过战场。 上辈子少有几次在军营是做的文官工作,就连嬴政亲征赵国时,他与父亲也是留守咸阳。 而这一世在函谷关是为防军扎营。 是因为不曾见过血腥,看着地图,他故而保持超高的理智与绝对的冷静? “公主对战事颇感兴趣?” 不等许栀回答,李贤从雾茫茫中回过头,复又道“新郑挂上白皤之前,我们或许能见抵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桃夭尚在孩提的时候就见过了真正的战场,那是赵嘉不愿启齿的、令人谈之色变的长平之战。 桃夭不知道嬴荷华为何执意绕宜阳城下再入新郑,只为了看一眼三月前的韩秦之战的遗留战场? 嬴荷华和李贤一路上说话的口音让桃夭觉得很怪异,她一句话也没听懂。 李贤脑子撞坏了是大多数宫人都知道的事情。 ——李贤曾披头散发地跑到咸阳闹市,一蹲就是好几个时辰,任凭李由怎么拉都不回家,当时还是客卿的李斯被这孩子吓得一连休了三日的假。 只见李贤蹲下身,将一捧明显是带了血迹的黄土放进了随身携带的荷袋。 李贤无数次午夜梦回间,听到过一声跨越了很长时间的呼唤。 “身筑黄土,找到河图洛书” 他一直觉得自己复生,是得缘于这句话。 直到遇到许栀,他方听懂了这句话,说这话的人是谁?梦中所见的那片黄沙所在何处? 第六十二章 新郑 韩都·新郑 轩辕故里,文人祖地,郑伯旧土。* 寒凉,风不定,雨少。 这不是个适合防守的日子。 韩相府中,一个年轻人拥着白狐裘,他端正地跽坐案前,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子上。 对弈的棋盘上的白棋被黑棋围得水泄不通。 “难道只能如此了?”正当他喃喃自语时,门客匆匆到了跟前。 “何事?” “家主被大王急诏入宫以商对策。家主说此后小主人你便是张家的主心骨,愿主人谨记教诲。张家五世相韩,遇事需顾全大局,不可轻易决断。” 二十岁的年轻人眼下覆盖着怅然,但他面上仍旧泰然。 他想起自己那个莽撞的小弟,凝眉片刻,“阿垣呢?” “小主人今日出城了。” “派些人跟着他……莫让他走远了。” 他思索着白子如何再行才能逃脱黑子的追逐,目视书架上的一排竹简。 他从未如此想念过一个人。 他想起他离开韩国的那天,不加冠,不戴簪,只穿了一身质朴的白袍。这是属于人质的装扮。 “韩非先生在秦可好?” 回应他的只有家臣的沉默。 半晌,“先生质秦三载,至今被秦王藏于深宫,无人知其音讯。” 他想起攥紧了手中的《说林》,触碰着卷上文字,他永远不能忘记他临别时所言。 “阿良,韩国会好的。” 翻过高山,河南平原一望无际,秋草随水而生,茂盛坚韧。 这是枕戈待旦的韩国军士们失去将军冯亭的三十年之后。长平之战的前夕,冯亭使用驱虎吞狼之计,将赵国拉到对抗秦国的这一边。是年,冯亭与赵国大将赵括对抗秦国军队,战死于长平。 没有一处土地上没有英雄传奇。 许栀的眼前是双泊河与黄水河交汇处的都城,灰黄色城垣高大坚固。 这里却有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 靠近城中的民众越慌乱。 富商们恨不得将所有的家当都抬上马车奔向别国避难,反倒是郊外的人家重复着他们日常的生活。 就如当下正浣衣的妇人。 他们三人之间的氛围比在咸阳出游时僵硬多了。许栀尚且对李贤存疑,李贤原本就心思深沉,桃夭暴露墨家弟子身份之后,更是对前两个人处处防备。 他们忘记了烧陶器时的其乐融融,似乎一路上谁也不待见谁。 许栀懒得关心他们对自己怎么看待,她现在只想要在保全自己的同时,看清楚庚辰提点她的轨迹,顺利回到秦国,拼齐河图洛书,一点一点拨开祖父身上的迷雾。 突如其来的荆轲真要把她的cpu烧坏了。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身处李贤的棋局,便不停地麻痹自己要乐观。 李贤终归是搭手救过自己命的人。 实在不行同归于尽算了。许栀偶尔会有这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不过很快就打住了,她还是很想努力一把。 而桃夭自打迈入了新郑就不是甘愿被挟制的人,她想了很多办法想要逃,可好死不死,每次都被李贤发现了。 桃夭始终觉得李贤不是个善茬。果不其然,他三番两次的行为摆明了故意,半夜三更地有意露出缺漏,让桃夭有逃跑的机会,又把她捉了回来,简直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他频繁把她带到嬴荷华面前,就为了告诉嬴荷华留下她是完全错误的选择。 接着就是嬴荷华睡醒了之后,一脸诧异【为什么要逃?】 桃夭真想说给机会不跑是傻子。 每次这个时候,站得很远的某个人装得比她还无辜。 哪知道嬴荷华没生气,反而笑呵呵地问她是不是秉承先师之愿,想学墨子守城? 这话问得桃夭哑口无言。这的确是她回韩的首要任务,把她绑到韩国是报答韩王安多年前对自己的恩情。 韩安想要人质,给他的韩国增添一个筹码。 不过话说回来,桃夭对嬴荷华的映象总是好很多。在秦宫的时,她除了捅过赵嘉,好像也没干其他过分的事情…… 夕阳当尽 他们风尘仆仆地站在一扇柴门前。 浣衣的妇人在得知他们想要投宿之后,立马变了脸色。 “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妇人呵斥着,再次打量他们一番,抬着水盆,就要把门带上。 李贤从袖中拿出三块布币,说起了老掉牙的套话。“大娘,我们从楚地赶来韩国投亲,一路上风餐露宿……” 妇人迟疑片刻。 正在许栀想用更多到金钱来换得留宿的机会时,屋子里跑出一个比嬴荷华的年纪稍小一些的小丫头。 女孩子手上握着舂米的木杵子,怯懦地看了看门口的三个人。 “阿母,那个……那个小姊的肩膀上还有伤……” 妇人抿紧了唇,又看了眼许栀,疲惫的眼里飘过纠结,她长叹一口气,“唉……这年头,遭罪的尽是娃娃啊,” 妇人搁下手里的盆子,下了很大很大的决心。 “你们进来吧。” 许栀从隙开一条缝的门里看见了几件破旧的布衣(根本不是她在电视剧里看见的那种布,或许称为麻,葛更贴切),一间简陋的泥房,一条瘦弱非常的看门黄犬。 这是一户最普通最普通的人家,只有母女二人,男主人和家中长子毋庸置疑地已被征召去了战场。 李贤正要迈入柴门时。 许栀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先不说她真实身份多么麻烦,她和李贤过城门的“身份证”上已经写了是秦国人。 如果她被在李斯来接他们之前被韩国有势力的人发现,对于这户人家来说绝对是个灭顶之灾。 濒临崩溃的国家一旦发现可能资敌的行为,那么不排除杀鸡儆猴的可能。 许栀绝不愿意出现这种绝望。 “兄长,我们还是不能……” 她话未说完,李贤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兄长……李贤觉得这个称呼他有点排斥。 原因是他哪敢当嬴荷华的兄长,太冒犯了。 “或许我们还赶得上进城。”李贤仍旧将布币塞进了妇人的手里,“大娘,我们先赶路了。” “赶路,赶什么路?” 这时候,斜阳的余晖里斗转出现一个男子挺拔的身影。 他鄙夷地笑道 “李廷尉人已经快到我府上了,李小郎君你不需要赶路。” 很快,一众家丁将许栀三人团团围住。 许栀让妇人和小女孩赶紧进门。她并不感到慌乱,这些人手里没有拿武器,不至于对他们出手。 “桃夭,做得很好。”张垣抱着手臂,夸张地大笑起来,“秦王的女儿跑了没关系,这不是捉了李斯的子女,效果可能会差一点,不过也差不多。” 许栀想,这消息传来传去,成了这样的误差。 “你,”桃夭被叫到名字的时候,艰难地回忆起他是谁。 “他是谁?”许栀问。 “韩相张平之子,张垣。” 许栀还没来得及反应。 张垣不客气地把李贤和许栀给捆了。 一个家臣从远处跑得气喘吁吁。 “小主人啊,别绑,别绑……” “你兄长说了,不要生事端。” 韩相之子,张垣的兄长。 李贤见许栀的脸上浮现出一种非常奇怪的笑,她的眼里更多的是一种期待。 “竟然是他。” “他是谁?” 许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顿了顿,注视着李贤的眼睛,“一个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人。” 张良。 第六十三章 争议 待到了韩相府中,他们第一时间并未见到张良本人。 出现在韩相府门外的的人是李斯。 这令张垣相当意外。 “秦使稍待,主人尚在王宫,当夜方归。” 李斯通常有着高超的耐心,他擅长等待,从下午到现在,他站在一匹棕马前,手里是一根马鞭和一身风尘。 他的身侧没有马车,可想而知他是快马加鞭奔行了百里。 “……”张垣有些踌躇,他也压根儿没感觉到这是一次相当不友好,非常难以收场的会面。 家臣长吁一气,按照刚才的局面,还好没有真的捆了李斯的两个孩子。 指不定他这会子来出使又带了什么苛刻的条件。 是因为南阳久攻不下,才来谈判的么? 然而就在李斯来到韩国的这一刻,远处的南阳军报则超出了新郑里的贵族们的预料。 许栀一行人也早见到了那具尸骸。早在三个月前,南阳之战就注定了失败。 不过当下,李斯本人受到的惊喜会更大一些。 踏破铁鞋无觅处。 李斯见到嬴荷华的那一瞬间才放下了心。 不过很快,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小公主怎么受伤了?她肩骨怎么还缠着布……而且这个布的质地还是楚地风格? 许栀不知道李斯是否知道他们把自己搞错了这个事实。 接着她一声不吭地听着张垣说话,并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 李斯瞟了一眼许栀身后的桃夭,这个眼神不能算友善,相当地凌厉。 他语气淡漠,“呵,这就是墨翟的弟子吗?” 桃夭意外地一言不发。 正在众人僵持的时候,不远处传来车轮碾压的声响。 穿着官服的张平扶着脑袋上的官帽,他心里可是没一点准头,除了悲哀与心急,他居然想不到什么可行的办法来阻止韩国的命运。 韩王安将希望寄托给了很多人,质于秦的韩非,送过去的水工郑国,甚至还有蛰伏多年的桃夭。可直到现在,他从没有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韩安又找到了新的寄托——他的相国张平。 张平忧心忡忡,韩国濒临绝境,韩王在这时候打起了封地大臣的主意。 临近国难,韩人当要举国而起联合抗秦。但这是他在三年荒怠朝政之后的行为,各家封地一听说要让自己立即交出历年所欠财货粮草运入新郑用来当做军事战备使用,除了少有几家响应号召,封地大都默不作声。 张平如今便要想办法让封地归于一心。在这人心思变的关头,这何等不易。 没想,他刚让儿子刚受命去世族封地探口风,这才回府,就遇上了难缠的秦国特使。 李斯这个人他早有耳闻,能凭着一封谏言让秦王追回逐客令,那他势必有其过人之处,而对于他们韩国来说,这也是个不好便宜行事的人。不过他张平乃是一国相邦,李斯只是区区一个廷尉。 “秦使李斯拜问韩相。” 李斯率先强占了说话的先机,语气也特别恭维。他在路途中观察到封地与大城中的不同现象,一方严密如常,城中百姓生活井然有序,一方颇为戒备尤其对于外来者十分警惕。 李斯看出其中的端倪,拿出了不容拒绝的条件“韩相奔走烦忧,斯可解相国之难。” 张平不屑地笑了笑,李斯初来乍到,竟敢张口就来。 他屏退左右,在府外车边与李斯交谈,而一旁的隐蔽果真就有韩王的暗探。 “见不到我王,秦使不能回去复命,情急之下就敢口出狂言么?” “斯以为韩相现今情势危急已是不可再拖,新郑之地若被攻陷,乃是韩王王室之危。韩相在此节骨眼上舍弃自身的屏障而保全国之一体,斯深为感怀。韩王之策不是救韩之机,而是将韩国拖入万劫不复之深渊。韩之民众竭力死战者又有几何?” 许栀知晓李斯话中深意,的确,天下反秦者,多是山东六国的贵族。 可他李斯孤身入韩,韩王安就是避而不见,他又有什么办法?他的两个任务只是完成了其中一个,这尚且还是得益于嬴荷华刚好出现在新郑之举,如果未能将南阳郡收入秦国,回秦之后,免不了受人奚落,蔡泽老早就想将他彻底清除。 不过李斯很快地找到了解决办法。 他不客气地道出他所想,犀利锋利的话激怒了张平。 ——韩国如今作砧板鱼肉,脑袋就悬在脖子上,韩安争着要将封地大臣的财务集中到新郑其实是好事情,会给秦国减少很多灭韩之后的麻烦, 许栀了解李斯所言。不久后,内史嬴腾率军进攻彻底击溃了韩国,一举攻克韩都新郑,俘获韩王安,继而占领韩国全境。李斯要在嬴腾突袭渡黄河之前,砍断封地大臣的联系,却要将他们的财务集中在新郑,从而为秦国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张平也是个相当的对手,直言嘲讽李斯不过是秦国的鹰犬,妄想要以三寸不烂之舌阻止他联系各家的行动。 “张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张平露出种彻底的讽刺,“秦国再想用六里地换得六百里土地绝不可能,我王不是楚怀王。” “可惜楚国尚有喘息之余。”李斯缓缓道“若韩相能劝得韩王献上南阳二十郡,斯愿为韩相解燃眉之急。” 张平拧紧了眉,这厮居然开口就要二十个郡?! 而在另一边,不管张平同不同意,嬴腾的五万骑兵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出了函谷关。南阳之地,秦国势在必得。 “韩相的封地尚在外,您愿当作表率将资存留,斯当助相邦说服封主。” 许栀苟在李斯的身后。听着他与张平之间的谈话,这是她头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外交辞令中顷刻间就是国之得事。她觉得自己是身处这个时代之中的人,出于算计之后,然而…… 这时候,李斯忽然高拱了自己的手,他就对着嬴荷华跪了下来。 张垣身躯一震。 四周的家丁连同那个来报信的家臣也都目瞪口呆。 “臣李斯有罪,公主路失他方,大王与臣一月苦寻未有音讯,‘’说到此处时,他抬起头,颇为懊恼地续言“公主恕罪。” “臣李斯必当送公主返秦。” 李贤听到父亲此言,微怔,又不可置信地开始观看,最后加入这场表演。 许栀不明白李斯暴露她身份之举。 许栀回忆起书本上写到过的一个考古项目,和一幅地图,关于韩城的分布。她没想到这会派上用场,但确实是救了她的小命。 第六十四章 暗流 桃夭也惊讶于这种自爆身份的行为。 秦国公主尚在韩国。秦王怎么敢有异动? 对于张平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相当炸裂的消息。 张平忽然有些相信是李斯在表示他的诚心。难不成韩非使秦有了成效,将他的同门师弟成功策反 李贤也相当配合地躬身退到了许栀的身后,惊讶地表示自己之前不知道她是公主这回事。 许栀被客气地置于上座,被“邀请”到阁楼。 张垣以为父亲会将嬴荷华扭送至王宫交给韩王,没想到居然就这样住进了张家的地界,这显然不符合张垣的预期。 难道是父亲害怕秦王的淫威,不敢对这秦女动手? 张垣按压了腰际的剑柄,阴沉沉地盯紧了嬴荷华的背影。 期间许栀很明显地感觉韩女给她上药时,加大了手劲儿。许栀疼得龇牙咧嘴,可她这个人就是太容易共情,她感觉此时的自己就像个侵略分子,她一声不吭地忍受了肩窝的剧痛。 几日来,她的伤养好了不少。 许栀无法精确具体时间,她沉没在浴桶中,河图玉板许是受了水,在关键时刻像个电子表一样显现了一个数字,距离史书上韩亡的倒计时为48小时。 桃夭与她仍旧待在一起,她们此刻置换了身份。 她变成了“俘虏”。 许栀欣然接受了这种赤裸裸的监视。她肩膀伤了,腿脚倒还利索,作为秦国公主最好的一点是她根本不需要恪守太多繁文缛节,免得他们还说自己装。 而桃夭明面上与许栀同在一个院子,实则也是张平不让她随意离开新郑的命令。 许栀无聊地在房中开始用布帛打各种绳结。这是她在户外考察时学会的一项技能,关键时刻还能救命。 “公主是在做女红?”桃夭的语气充满了疑惑,这孩子似乎从来没有恐惧害怕的时候,这是她没有当人质的概念还是当真心有城府至此? “啊·····栀晃了晃手中的一个双鱼结,再又在外绕了很多圈,她笑起来的时候还是个娇软可爱的小孩子模样,“我要送给阿贤哥哥,你说他会喜欢么?” 桃夭看着她笑得纯净,似乎从没怀疑李斯将t身份暴露完全有可能涉嫌通敌,被秦王贬谪之后召回,不能不说正常人会担忧这样君王是否值得信任。 她被嬴荷华扯着袖子,又被放了个丁香花模样的绳结到自己手上,她听嬴荷华道“我知道你不会像他们那样杀掉我,桃夭,如果我不是秦国公主,你没有那么讨厌我的对吗?” 桃夭一双秋水剪瞳中沉默了几秒。 “等韩国的事情结束了,你会继续留在新郑吗?”许栀问。 桃夭抬眸看了看屋檐外,她腹部的伤口忽然发痒起来,连同她的心跳声与视线都变得朦胧,她想起了当日救了她的那个叫荆轲的游侠。 她很向往他那样的自由自在,连同灵魂也是散漫的。 曾经与她同样向往自由和平的人,如今习惯了秦王宫的拘束与规矩。 郑璃向往自由,是因为她不曾感受过安定。 因为时刻紧张荷华的消息,郑璃头一次从早到晚地参与了嬴政的一天。 这是个像车轴转的君王,他的十二个时辰里,几乎十个时辰都用于了处理帝国大小的事物,剩下的两个时辰是他可怜的休息时间。因为是君王,他不能表现出过于紧张与担忧。这剩余的两个时辰中的一个时辰用于查看荷华的消息,另一个时辰则是入榻前在此关头担心有没有人会藏在宫里给他一刀。 嬴政从来不怕死,可他身上背负着秦国的夙愿。而他一死,他的阿璃会再次被楚国欺负不知道又会把她送到哪一个国家去,他的女儿就真的成为了没爹的孩子,成了从前落魄的自己。故而那把特别长的太阿剑不会离开他超过一米。 宫人以为这是个破天荒的夜晚,嬴政居然把郑夫人留在了寝宫,所以她们连更衣的步骤也省了。 郑璃看了眼他的剑,动也没动,既不自己宽衣当然也没上前去给他宽衣,“王上休息吧,妾去殿外。” 郑璃的手腕被捏紧了,“同寡人说会儿话罢。” 这天夜里,郑璃与嬴政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荷华有了下落。 韩国 夜半,窗口的月色倾泻到床前。 一道黑影聚拢。 “啊!” 许栀差点被吓死了。 李贤提着灯,他的轮廓被黑夜笼罩,眼睛倒悬火星,给他添上了一些人间气,不至于像个从地狱里出来的孤魂野鬼。 两人相对无话,但很快达成一致。 她灵活地使用了她的现代技能——攀爬技术,再麻利地扯了两条床幔上布帛,打了个布莱克氏绳结。 许栀推开阁楼对外的小窗,凉飕飕的风忽然吹到了她的脸上,她拉紧绳索,再又扔给李贤一条。 李贤的脸被烛火照得明灭不清,许栀不能捕捉到他神色的信息。 他不解地看她熟练地将大腿与腰际都系好,“你还会这个?” 她笑着说了句“户外考古必备。” “你是想离开,这番贸然,恐怕有人已等你有此行动。” 晚风将许栀的头发吹散,她眼中如月色清冷,“如果我死在韩国,秦军便更加师出有名。” 他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 许栀滑下去的时候,她喊了声他的名字。 “李贤。” 她在他的眼前松开了布帛,快速地下落。 许栀忽然读懂了他的张皇与不确定。 她知道底下会有人等着她。 但她更加确信了李贤来以“救”自己的表面动作来到阁楼是什么意思。 ——灭韩,李贤,他彷徨了。 “大秦的路是正确的。” 许栀坚信这一点,并要一直执行下去。 因为她读过之后的灿烂。 许栀所相信的东西,韩非也坚信,但这样的两股热流带给他的是无尽的折磨。 如果他不是韩国的韩非,那该有多好? 但他偏偏是韩非,偏偏是他出生于韩才能萃取申不害术法的精要,才可以采撷商鞅与慎到的要点,总览成一个属于他们的法家思想。 韩非在自己的棋局上下了一颗黑子。他仰观夜空,发现岁星、荧惑、填星占于街南,毕主之。 他痛苦地吐出一口鲜血。 夜色之中,星宿满天。 沉寂了很久的新郑,风肃杀了许多。尚在城中百姓一改往日的作息,纷纷以墨绿的葛巾做带。 很快,埋伏在城区的韩兵与张良出现了。 许栀在被带入韩王宫的时候看见了不少往城外运输的连弩车。 这些连弩的“机括”用铜做成,大约重一百五十斤。辘轳收引弓弦。车箱周长为三围半,左右两边装有“钩距”,“钩距”三寸见方,车轮厚一尺二寸,钩距臂宽一尺四寸,厚七寸,长六尺。 第六十五章 张良! 漆黑的甬道又窄又长,许栀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入正阳门的时候,将双鱼结放在了李贤的手心,然后笑着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话。 两人转身的一瞬间。 在明灭之中,一暗一沉,李贤与她反方向交错,迈开了步伐。 回到驿馆不久,他从怀中拿出了那封李斯亲笔所传的帛书,他盯着帛书上的文字,沉思着,他凝视炭火片刻,一手扔进了火炉,风入屋中,帛书顷刻化为了灰烬。 新郑的冷风灌入了许栀的衣领。 惨白的月色堆积在灰黑的城墙,很快,远处的阁楼燃起了大火,火焰投影出一个女子的身影。 她武功很好,扒开面罩,发现这纵火犯是张家的人。 嬴荷华说得不错,韩王在此关头不会放过她,而张垣年轻气盛极易私自出手。 这些天,她发现嬴荷华的心智相当成熟。她问起了自己入秦宫前的时光,便直言让她当面与韩王对峙,这十年是否受人利用? 桃夭看不见前方的路,不知道这还是不是像她刚开始来的时候那样清晰? 浓黑的夜很快将她包裹了起来。 比许栀更早见到韩安的人,是她。 紧闭高立的城墙上出现了许多窸窸窣窣的黑点,这些小黑点随着许栀的迈步流动着。 环佩叮铃,脚步嘈杂。 “公主不惧死?” 说话人的嗓音有种泉水击石头的清冽感。 只听女孩笑了笑,她放慢了步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轻声道“你是张良吧。” “……” 许栀佯装起天真可谓是得心应手,她用一种毫不恐惧的语调平平道“你问我怕不怕死?我是秦人,秦人哪里有怕死的呢?” 男人皮肤冷白,五官清秀,男生女相,他眉间的神色比这月色还要寥落。 怪不得史书上所载他“状貌如妇人好女”。 也不知道是不是谋臣都是这样,许栀想来,她见过的秦国那几个文臣也都大多容貌俊美,气质高漠,谈吐之间压根儿不知道他会想着对方的什么秘密。 就如此刻的张良,从始至终都温温和和地说着话,可许栀已不难怀疑他会行止有礼地要置人于死地。 “这样说来,公主早有入韩宫的打算?” “对啊。” 张良闻嬴荷华此言,他已觉不对劲,他前往自家封地查备家财之时,却听秦国的李斯自告奋勇地前往了韩国封地,而他进行游说的事情得到了自己父亲的同意。 张良不觉得这是李斯做出的维护自身利益之举。试问一个敢在秦王震怒逐客之期,冒死上言的人是不可能甘愿将秦国的利益分给韩国的贵族。 而对于一个被自己人背叛的公主,她为何第一时间没有想要杀了李斯父子,反常地保持了克制与冷静。 由于韩国受申不害的改革影响,君臣之间,同僚之间皆是深谙术的运用。张良还没有接触过这种将话摆到明面上来谈的谋。 许栀手里拎的是从李贤手上取过来的夜灯,“不然,我为何专程入你这守株待兔的局面呢。” 张良闻言一愣,他蹙紧了眉。 “你,你怎么知道守株待兔?” 许栀忽然想起来这个寓言故事是出自《韩非子·五蠹》,之前她缠着韩非给她讲寓言故事的时候,他也有说过。 见张良的反应,难道张良与韩非之间还有交集吗? 她试探性地回答道“非先生说的故事,你也知道么?”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抬手停止了队伍继续前进。 年轻的面庞忽然添上几分欣喜之色,眉像是勾弦,弓起了个很小的弧度。 张良俯身,“韩非先生,他还活着?” 许栀手上的灯点亮了他衣袍上墨绿锦绣,看着这些纹路,宛如纵横山河的沟壑,她突然有个很奇特的想法。 这是上天在给她机会吗? 如果李贤让荆轲入局,她何尝不可以拉上张良呢? 纵然是一次豪赌,没有什么比等着张良后续在博浪沙中埋伏,成为刘邦的谋臣更糟糕的了。 这是许栀第一次与他对视。 他的眼中宛如装着游行的星宿。 张良听她笑道“我知道韩非的生死。” “……”张良没有开口询问,等着她的下文。 “若我不能活着出韩王宫,那你永远也会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张良立身,“我只恨不能杀了你。” 张良情绪与语调转化之快,令许栀一怔。 许栀庆幸自己和嬴政韩非相处了两年,尝到耳濡目染的好处。 “是准备像令弟一样,放火烧死我?”许栀抬头环视城墙上的黑影,“还是像是他们一样瞄准了我的心脏?” 张良没料到这个嬴荷华居然有此等胆量。 他想起了秦国也还曾有甘罗这般的人。而他面前的这个秦国公主尚且如此,何况那个秦王嬴政。 “若韩王用公主祭旗,当若何?” “那么这只会成为灭韩的催命符。” “若韩亡乃必然,必令公主先祭,当若何?” 许栀总算知道张良咄咄逼人有多恐怖了,他变着法子不就是在说自己会死,而且无论如何也会死在韩国么…… 她暗地里给自己打气,逼迫自己鼓起勇气直视张良的眼睛。 “我居于相国府上乃有韩人知,若惨死韩国。届时,张家上下莫不为荷华陪葬。君当若何?” 张良眸光一沉,不动声色地勾了嘴角,“公主胆识过人,良当另目。然公主不知,新郑若破,韩人皆死战矣,纵秦得韩,不得韩之民心。” 许栀心中早将与韩王安的对话演练百遍。 没想到提前与张良说了。 “可若韩王真的打算用挟制我的名义来退秦军,先不谈我父王的态度。韩国此法,无疑会失其他诸侯救援之心。此间百年战事,何其频繁,并不是秦一敌六国,而是七国互相攻伐。我被此法威胁,他国难道不会想韩会故技重施。” “此间危急,何保其他五国不会救韩?” “赵魏历来不愿见韩国富强,竭力约束。七国之中,齐国以礼邦著称,向来躲避于纷乱;考烈王之后,楚国尚在混乱;三晋之中的魏国昏庸,赵国实力不足,此两国观望各国动向,不会贸然出手。” “公主只知攻城略池之得,不见失人心之举。” 远处,有韩宫的宫人跑来催促,张良默默抬头看了眼今夜属于韩国的这轮月亮。 他对嬴荷华的所言虽不快,却也是理之在。 “先入韩王宫吧。” 然而等着他们的却是一个相当震惊的场面。 韩王的大殿正中央, 摆着一具尸体, 与一大滩鲜血! 第六十六章 病态 韩宫 大殿中后处正放一尊木质双兽护架,护架上是块青黛色流照屏,随着烛火,依稀可看得这架上的貘,它有着驴一样的耳朵,貘的影子被投映在地毯。传说它能吞噬掉人的噩梦。 宫人来传唤许栀进殿。 许栀看了眼张良,他也作了个请的动作,似乎有意避开与她同入。 她欲要进殿的时候,她看见这个来请她的宫人将身子滞得很后,这种下意识的推脱令她感到不安。 难道殿内等着她的就是人头落地? 张良必须和她同时出现在韩王面前,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许栀笑了笑,便用秦国话对着那位宫人道“荷华不懂韩国官话。” “……这?” “我听不懂你们说话。”许栀再次强调。 殿内斗转响起了一个十分孱弱的声音“寡人让韩相之子与公主同入可好?” 许栀笑着说了个好。 与此同时,张良正将身上的佩剑卸下交给宫人,她恰好与张良对视,他瞪了她一眼,“诡计多端。” “万不及君。” 张良没想到她还回答了。 宫人将门一开。 迈入殿内,灯光昏暗,入眼就是一大滩猩红,一个黑乎乎的人倒在血迹之上,似乎还在动,浓重的血腥味迅速扑进了许栀的鼻子。 许栀哪里见过这种视觉冲击,堪比恐怖片现场。尤其是血腥味,冲得她头皮发麻,整个人已经失语,猝不及防地后退几步,生理反应地乱抓东西。 幸好有双手稳住了她的肩膀,她才勉强没倒下去。 “大王!”张良焦急喊了韩王,却无人回应。 张良环顾四周,上前,扳开黑衣人的肩膀,扯丽的脸,竟是一个女子? 女子眼皮微微张了张,她还没彻底断气! 这无疑是刺客! 张良这才看见她身上几处窟窿,乃韩王的佩剑所制,可处处避开了要害,不至于流了这么多的血。 他的大王呢?! 张良将她提了起来,正欲动手逼问,他身后传来了嬴荷华刺耳的尖叫。 ——“住手!” 女孩尖锐的叫声令张良觉得耳膜非常不舒服。 他挟制住受伤的女子,蹙眉回头的时候,嬴荷华已经踉跄地跑到自己的眼前来了。 刚才不是一幅怕得要死的样子?张良腹诽。 “别,别杀她。” “为什么?” “万一她知道韩王的下落。”许栀拼命保持镇静。 “你认识她?” “我,” 张良反应极快,许栀语塞。 在阁楼的日子许栀想明白一个问题,桃夭的身份于她很有利。墨家弟子广布天下,这对于她寻找河图洛书相当有好处。所以她对桃夭说那些话的时候,她的确想让她对韩王安产生怀疑,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儿也好。 没想到桃夭居然直接去了韩王宫? 她与韩安之间究竟有什么渊源? 张良很快想到秦军大军压境,眼下的女子与嬴荷华早商量好要在这节骨眼上入韩王宫。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张良在确认桃夭无力反抗后的下一秒扔开了她,他锋利地看了眼嬴荷华,他逼近她“公主让我入殿是也想让这女刺客将我一并铲除么?可惜你失算了,你最好如实招来大王的行踪。” 许栀被攥得手腕生疼,她被他一摔,重重地跌倒地上。 她强逼自己保持冷静,因为张良的手已经快卡上了她的脖子。 “你认识她?”张良再次问,语气非常不客气,这显然是一个陈述句。 张良太聪明了,她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她真是要被这些人给搞疯了。 张良没打算给她时间,大掌迅速地压到她的眼前。 他是真要掐死她。 许栀在这一秒钟,脑子运转得飞快。 她幻想自己还有重开的机会,可是她来的时候就没有系统配置。 她胸口的河图此刻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她想着自己刚才在路上她的确在威胁张良。难道张良是作为超级npc,她不能妄图改变他的轨迹? 许栀怂了,把眼睛闭紧。 “是是,我认识她。桃夭是我在秦宫的婢女。但是我挺喜欢她,我想她可能很快会是我的朋友,我只是想救我的朋友。” 许栀害怕自己真死在张良手里,反反复复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信息。但她喉颈处并没有传来她想象中的窒息,张良的手及时停在她的面前。 “我真的不知道韩王在哪里。” 许栀从张良旁边逃开,挪到桃夭身边,抱住她,偷偷将河图捏在手里,将温润的一面贴着她,祈求河图能像上次赵嘉杀她的时那样,也给桃夭一些奇特的力量。 好在之前她有过受伤的经验,便又翻腾着给桃夭止血。她担心失血过多,人真会没命。 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许栀深觉谋略太危险太危险,她下定决心回秦宫后一定找夏无且拜师,学个医术傍身。 殿后方再次传来响动! 那是一双沾满鲜血的手,修长的指节攥紧一柄青铜长剑,剑身极快地别开垂挂的锦布。 他发冠不整,斑驳的红溅到衣袍,王袍厚重色深,看不出他受了重伤。 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打量着眼前的景象,笑得发狂。 不一会儿,他虚弱地开口,朝张良招了招手,不管身上有多少血在流,只笑着道“良,你果然是寡人心仪的好臣子。” 听到这话,张良愕然。原来刚才的一切都被他的君主收入眼中,这是他深谙术的运用的计谋。 韩安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一把将剑插进绒毯,他紧盯着被嬴荷华抱在怀中的女子,他僵硬地扯着嘴角,失魂落魄地唤了句“阿夭。” 这声伪装的温和呼唤之后,他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神情狰狞。 “这就是你不愿作寡人王后的下场。” 听到这话,许栀的表情变得和张良一样错愕。 韩安走近的时候,许栀才看到他苍白的面容上赫然一道血痕,他瞳孔的颜色与韩非极其相似,墨色中有一池子的寒冷。 “呵呵。嬴政居然能教出你这样担心别人生死的女儿。” 许栀承认韩安长得极好,但他下睑青黑,眼窝深陷,完全是多日没有睡过觉的疲态。 加上他的言行。 许栀不难理解,韩非在提及韩安时总是失落无奈。 经过这一折腾,韩王宫恢复热络。 但实际上王宫还算寂静,新郑外数十里的地方,已然是烽火连天。 时间越来越逼近。 而李斯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城门下并未等到嬴荷华。 第六十七章 毒药 许栀手里的河图在这时有了反映,她惊讶地发现有一股温白的光环绕在桃夭与自己之间。 许栀却感到有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她警惕地抬眼,张良与韩王没有发现她们之间的隐秘。 许栀不懂她到底有没有伤到要害,她只知道她浑身都是血。 她知道战国时代死人是家常便饭,但如果若要她看到桃夭因为自己的话而丢了性命,她无法原谅自己。 “桃夭,你醒一醒……” 她怀中的女子恢复了意识,被玉板紧紧贴合的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 桃夭睁眼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嬴荷华,她隐约听到了她适才的话,心里微微一颤,这个被自己绑来韩宫的公主居然把自己当成朋友。 朋友?可她怎么会有朋友。 她伸出了纤细的手指,碰了碰那张焦急的小脸,女孩软白的皮肤也染上一撇红。 正当许栀脸上的触觉还不明确,她的左胳膊蓦地受力传来一记痛! 她居然被韩安一把给从地上扯了起来,往后一扔。 许栀哪能接住这力道,整个人被推出了一米多,眼看木架就要撞上。 要是稍学了些武功的人也都能站定,可她压根儿算不上身手矫健,躲避不及,这木枋子给她额头一磕,指不定当场昏厥。 紧要关头,一只手抓住她后领的衣服,把她给拖了回来。 张良觉得嬴荷华再多诡计也是个女孩子,要是被撞得鼻青脸肿指不定又要发作,为了省得她哭,情急之下,就捉了她的衣服。 这种提小鸡仔的手法,令许栀被领口勒得很痛苦。 “松,手啊,我要窒息了!!” 张良似乎才反应过来。 她如释重负地吸了几口空气,侧过头堪堪高及张良的肋骨处,她护着自己的脖子,仰着头,睨着他“你自己看到了你的大王和桃夭有旧话要谈,他们也认识。” 顺着她的视线过去,此刻的韩安像是又变了一个人,褪去方才的阴鸷,屈尊降贵地蹲了下来。 只见他脱下王袍,强行将桃夭裹了起来,而桃夭却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 这个场面,许栀居然觉得好像在秦王宫见过类似的,说不上来的熟悉。 见到这场景,张良略显尴尬,又说不出来的急躁。 秦军压境,自家大王还搁着这儿上演上什么旷世绝恋? 许栀见张良连忙把头低了下去,听他转口问了句,“所以呢,所以你保命的由头在哪里?” 男子舒朗柔和的脸上保持着笑意,下一刻,他将许栀的手腕捆了起来。 “你干什么?我说实话了,你不能出尔反尔。”许栀猜不透他,就如同她无法摸清他们任何一个人是否与史书上所写的性情一致。 “免得公主乱动。” 她与他面对面的时候,她凝视张良的眼睛。 张良抬起头,坚定高声打破殿内的寂静“大王,秦国公主该如何处置?” 是了。韩国还没有灭亡,此时此刻的张良不是张子房,也还不是留文成侯,他有韩国,他是韩国贵族张良。 因为许栀的介入,他与韩安在危急关头见上了一面,让张良有了为母国最后一搏的机会。 殿外月色婆娑,如浮萍般零落。 “你以为呢?”背后韩安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复又回到了病态的语调,“爱卿敢让她同寡人一块儿殉国么?” 转眼韩安胸膛抵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桃夭眼中凝泪,她的手腕被韩安死死地捏住,他很少同时处理这样棘手的两件事。 他忽然变得吊儿郎当,没感觉自己到底面色有多惨白,流了多少血,他抚摸上桃夭的脸颊,再又推进了刀尖,“与其怀疑与背叛,不如你杀了寡人。” “你,疯了。” 下一秒,韩安握着她的手,换了个方向,匕首的尖儿还是抵着心脏的位置。 韩安的声音忽然拔高,叫进来了两个宫人,宫人奉上漆盒,里面似乎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 他们进殿的时候打心底地惊呆了,但总归是王室出来的,见多了就不慌乱,打开食盒就规矩地退了出去。 韩安看向许栀,略抬下颚,浮出个笑容,冲她道“想必折腾一宿,荷华公主也饿了。寡人见公主还是个孩子,就当与孩子玩个游戏了。” 他低声笑了,小声地又对身前的桃夭说“寡人从前求学时,在墨子门下学会了一个机巧,便送给荷华公主可好?” 桃夭挣了挣,还是被禁锢得很死。 许栀没听到韩安与桃夭说了什么,不过今天这个情景还真是像极了鸿门宴。韩安也当了回项羽,不过张良今日可不帮她这个属于刘邦的角色。 韩安见嬴荷华没有表示,又笑着道“面前这两盏甜粥,你先选一个吧。” 她抿了抿唇,这韩安可不会安什么好心,尤其还看起来还像精神状态失常。 许栀决定按兵不动。 因为这东西就摆在她眼前,但她手被捆在身后,无法按着出其不意的思路把这两碗东西都给摔了。 “荷华别喝!”桃夭刚出声就被人止住了。 “这是不是有毒?”许栀把这话问了出来。 韩安嘶了一声,女子的手在颤抖,他像是得到了什么大的慰藉。 不过他对嬴荷华就没那么客气了,淡淡道“一盏有毒药,一盏是解药。” 许栀一笑,这再加上真假毒酒就像是伊索寓言了。 “公主想好选哪一个了吗?” 只见嬴荷华抬起脸,她偏了偏头,示意张良去取。 “今日荷华怕是不能活着离开韩王宫了,不如我将我的性命交给大王的良臣吧。” 最高明的回答就是将问题交给对方。 良臣一词相当地刺耳。 一则威胁张良,她喝了他递来的粥,丢了性命,张家得给她陪葬。二则意指她活了,韩王不会让他与她走出这殿门。 只见张良行事相当果断,他不假思索,直接端起其中一盏,把它尽数倒入另一盏中。 张良舀了勺粥,直杠杠地递到许栀的唇边。 “你,”许栀使劲儿往后仰,他一把托住了她的后脑勺,脸上居然还挂着那种温和的笑意,“公主选不了,臣便帮公主两样都选了。” 这人,比李贤要可怕一百倍!!李贤玩儿阴的是事实,但至少不会这样。 许栀被他拽到面前,张良这人实在不纯良。他的眼睛里丝毫没有阴暗的东西,可却能够在谈笑间将人无数次围困至死。 智斗鸿门、暗度陈仓、下邑之谋都是出于他之手。 许栀没法了,只作出口出恶言以激怒张良,人在愤怒的时候摔东西是常态。 至少得让他把勺子放远一点,给她点能乘机撞倒那个食盒的时间。 “你到时候被我父王五马分尸,就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话说得许栀自己也有点虚。 张良要想压制嬴荷华的动作实在太简单了,他将她下颚一卡,她就得乖乖听话地把手中的东西给咽下去。 连韩安都看不下去了,毕竟他没有真打算毒死嬴荷华,这也太不物尽其用了。他设计的毒盏一旦离开食盒,毒药沉淀在底部,很快便会随之流走,上层不会有问题。 张良把两个盏的粥搅在一起,是毒是药也分不清。 许栀再也动不了。 此刻张良跽坐着,好在她够矮。 她只能想到最下策的办法。 “!” 张良眼底掀起狂澜,他猛地推开了嬴荷华,捂着脖颈,喉结侧边一处极其明显的乌青,隐隐约约还渗了血。 “秦人果然够野蛮。”韩安看戏之余,总算回过神。 许栀颤抖极了,嘴里还有猩甜。 虽然感觉非常不合时宜,但她为了掩盖自己的行为是思考后的举动,她比张良率先禀明委屈,屈膝侧躺在地,像个孩子一样哭着哭着就抽噎起来。 第六十八章 绝杀 月光照到他的面容,仿若镀上了一层朦脓的光,连伤处都显得柔和了几分。 许栀不敢再直视张良。 不过经过她这么一折腾,她的双手总算可以活动了,她准备好生跟韩王谈谈的时候。 一串急步快走声从大门刷地冲了进来。 这次入殿的不是宫人,而是一个穿甲的卫兵。 他带来了一个令人震颤的消息——嬴腾还有十来里,就要兵临城下了! 门外在这一刻变得嘈杂,宫门口乱哄哄的声音再也压制不住了。 铜门被个穿着官袍的人给硬挤了开,接着,就像是山洪倾泻般,更多制级不同的官员涌了进来。 或劝解归降,或主杀殉国。 这绝对不是个适合她出现的场面,许栀见状赶紧躲到了那面流照屏后。 她蹲在貘尊架的旁边,屏息听着前殿的动静。 “大王,秦国此次出兵十万,此前已已……连下十城,很快就要攻入国都!我城内军士死伤惨重,算上新入军的,不到……” 这大臣咬紧牙齿,说后就重重伏在了地上,“不足八千。” 他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听他言罢,大臣之中想说话的人太多了。 韩安拖着青铜重剑,一脚踹翻了面前的臣子。 “不可能!寡人已将南阳二十二个郡都给了秦国,怎么可能出尔反尔,于此时竭力攻韩?” “大王,臣自宜阳一路至都中,臣绝无虚言。” 韩安癫狂地笑了起来,将铜剑搁在了他的颈侧,然后划拉出一条口子。 血液喷薄而出! 啪地一声溅上流照屏。 许栀惊恐万状,死死捂紧了嘴。 臣子的眼睛与许栀来了个对视,目圆震裂,就这样瞪着,再也没来得及闭上。 韩安,是当真会杀人! 许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她居然还想着人道主义,用墨家的话说那是博爱的胸怀。 可以她的身份与走投无路的亡国之君韩安,是绝对没有任何话可以谈! 她甚至极有可能被韩安虐杀。 屏面后很黑,秋风也寒冷,可眼前的血却是鲜红温热。 人到了被威胁性命的时刻,会想到的头一个避风港,大程度上会是自己的亲人。 许栀在这时候想起了祖父,想起了嬴政。 她想起嬴政对她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有寡人在。 父王,秦国,这是她能活着离开韩国的唯一屏障。 许栀不能坐以待毙,她环顾四周,乘着前殿热闹,准备找个不起眼的角落遁逃。 谁知道她刚往后一挪,就撞到一个软乎乎的物体,像是人的胳膊,她一哆嗦,以为是张良逮住了她。 “……”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张良既然能辅佐刘邦,那他应该不会厌恶变脸极快的这种性格。 许栀马上换上讨好的面容,拜佛般地合十手,悄声狗腿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咬你,可是我真的怕死……我保证绝不会拿张家威胁你了,以后你干什么我都不会招惹你,只要你别把我弄到韩安面前,怎么样都行。” 她还没念叨完,柔软光滑的手掌从后捂住了许栀下半张脸。 女子虚弱地笑了笑,许栀慌乱地偷看了韩安,他被大臣给拖住了身,这才放心了不少。 桃夭对她作了个嘘的动作。 “你连你父王、刺客那些都不怕,怎么倒怕起张良来了?” 听到这个问题,许栀松了一大口气。 “因为他,”……是我想除却除不掉,只想拉他入局却也出于局外的人。 “因为他很聪明,我不敢与他交恶。” “荷华喜欢聪明人?” 许栀沉默片刻,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尊敬他们。有无数人曾想用生命来读懂这些智慧。”她笑着续道“我也不例外。但可能只有张良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为谋圣吧。所以我敬他,怕他,但是更欣赏他。” “张良如今不过二十岁。” 许栀忽然松快下来,她又想起从前轻松的时候,可以忽略当下正发生着的一切。“这是我以前读书时的感受了。” 她覆住桃夭冰凉的手背。“桃夭,墨子说的那个世界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许栀不知道的是,张良本就在桃夭的身后,是桃夭拖住了他,随后他听到了这些话。 这时,只听得一个浑厚老成的老臣恳切激昂 “自晋以来,有得先祖之奋,立国一百二十七年,诸多不易,此间存亡危急之时,求大王为韩予以定夺。” 如果氛围不是现在这样紧张,许栀道真想问问,桃夭与韩安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夜色浓郁,月浮于尘嚣之上。 韩国早已不是“劲韩”,可“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的话不是假话。 一绯绿色武将飞快地把随身配剑抽了出来,雪白的刃已入了些到自己的脖颈,他仰头对着明月,高呼三声我韩不亡,暴秦必灭。 封君们坐拥田地奴隶,士兵们手持整个国家最坚硬的剑戟、最迅速的弓箭与最锋利的刀刃,却不是指向敌军,而是在最后关头争夺一个名。 一国的命运仅由自己决定吗 当时代的沟壑落在一个小国之上时,它只有任凭时局摆弄。当它激荡起的尘埃落到人的身上时,却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桃夭所建立了十余年的信念,似乎就在一瞬间沦落成了笑话。 她站在高高的城楼上,衣袍飞扬。 桃夭挂上讽绝的笑意,珠泪滚落。 “九年前你救我,只是想要我作为你手中的匕首。韩安,不单是我,还有你的王叔。你忘了吗?那个手无寸铁的韩非,是你的叔叔将你从失火殿宇中救出。他的学说你不加采用,倒是把他作为谄媚于秦的工具。” “从始至终,你想着的只有自己的王位,你太自私了!” 许栀随着桃夭也站在了城墙之上,她攥着桃夭的裙边,先是僵硬,然后开始颤抖。 “如果韩国在这九年里,谨慎经营,上下一心,断然不会是今天这局面。” 除了韩安、张良和她,没有任何人知道前一秒发生了什么。 城楼之下,是火烟万把,金红的光连成一片,将整个新郑照得透亮。 夜鸦与飞鹰在空中盘旋、追逐。 “是荷华!”李贤见到女孩迎风而立。 在一刻钟以前。 “韩国为何亡?”张良问。 许栀把韩非所书背诵于张良“一言正而天下定,一言倚而天下靡。” 张良很快地理解了话中深意,他绝望而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他自语道“你说,不,是韩非说,韩国之亡,亡于术治。优者因术而愈优,劣者因术而愈劣。大王不及昭侯之明,以权术治乱国,便兵弱而地削,国制于邻敌。” 今夜的月色清冷透亮,无疑于攻心之说,是为绝杀之局。 第六十九章 韩亡1 【!!本章有大量修改与补充,大家一定一定刷新或者重新下载本章。】 不知前殿发生了什么变故。 许多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 许栀的位置根本算不上躲藏,她刚挪到窗边。 “好在秦国公主在此!苍天保佑!” 说话的人恰是刚才的那个老臣,他根本不给她任何机会,直接拽上她的胳膊,一把将她甩了出去。 许栀一个踉跄,方才稳住自己的身体,她还没站定,就被这人用力一按,竟是想让她跪在韩安的跟前! 许栀的左肩本就有伤,肩上受力,来者丝毫不客气,再使劲地往下压。 由于殿门大开,又入了夜,穿堂风将烛芯摇晃,卷起了堂中大臣的下摆。 许栀看见站立的大臣中,一位着文吏袍,头戴介帻,帻上插着簪笔,这是记史的官员。 所以,那个老臣不单是要折辱她,更是要侮辱秦国。 群臣的目光落到许栀的身上。 她记起嬴政说过在生死关头,不必顾念自己的身份,保命要紧,但许栀深知记载的威慑。 她的衣袍也被吹得鼓鼓囊囊。 她迅速打开身后人的手,老臣没料到她这个动作,惊讶地仇视着面前的人。 许栀学着凌厉,用嬴政的目光扫视众人。 “我乃秦国公主,我的父王已经知晓我滞留于韩。韩王尚且对我有礼相待,诸位大臣却在今日这等关头上赶着来折辱我,你们就不怕明日在阴曹地府相见吗?” 她抬眼,这些大臣脸上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神情。 这些说得上话的大臣多半是王公贵族,他们平时在封地待久了也都很少说官话。 许栀听不太懂他们的口音,这就相当难办,她不知道他们商议的结果是要如何处理自己。 韩安从刚才到现在目光都越过许栀,一直落到桃夭的身上,而现在到了他必须要出来表态的时候。 韩安居高临下地看着嬴荷华,虽然隔着不远的距离,但女孩不惧与他对视,清亮的眼眸令他为之一震,他很讨厌她眼睛里的这种生机与朝气。 这种复有希望的东西不会发生在韩国,也不会出现他的眼里。 韩国,满是废墟与衰败。 这是韩安眼里所看到的一切。 他忽然呵呵笑了两下,推开身边簇拥着给他上药的御医,直起身,“那么寡人将公主奉为上宾。公主能为韩国争取到什么?” 大臣们发现他们的大王从咸阳捆来的公主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娇娇女。临危局之下,她如此面不改色。 许栀抿了抿唇,在暗处攥紧了裙角,笑道“不知大王想要什么?” 她是没有把握的,如果韩王说出他想要自己的命,身边有大批的人会满足韩王的要求,让她即刻人头落地。 而韩安能在韩国坐稳九年的王位,靠的也不只是自己的血脉,他有的是手腕。 只见他肩上披着王袍,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自行摘下了王冠,发垂于侧,好像萎靡又颓废,低迷又懦弱。 可他说出的话,已明显可见虽是末代君王,但他绝不是个草包。 “寡人要殿堂之上所有人都活着。” 意在说他不会杀嬴荷华,但这殿堂之上所站的都是韩国的最有权势财富之人,他要秦国留下他的臣子与宗室,不得擅杀。 许栀心绪烦乱,她复杂地看了一眼张平张良,还有那个在秦末被拥立为韩王的韩成。 “荷华会将大王所愿如实秉明父王。” 桃夭这才发觉她将嬴荷华绑来韩国,事情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变化了。 或许更早,在韩安与她九年前分别的那一刻,全部的东西就已经脱离了轨迹,往着反方向一路狂奔。 她想要一个自由洒脱的世界,却甘愿为韩国放弃作为墨者的坚守,在秦国做了十年的细作。 她为了年少时阳春白雪的梦,自甘为了一个注定堕落的君王放弃作为侠客的信仰,将自己的命运与他纠缠至此。 直到桃夭在亲口听韩安说出那句“寡人愿降。” 她才确信,自己是当真死了。 韩安觉得所有的一切大抵就是这样结束。 他目视宗臣,“你们也回去吧。” 第二日,韩王宫徒留空荡荡的讯息。 大殿上的人似乎都跑光了,这座王宫落入了平静与空旷。 许栀与桃夭被宫中的卫兵带到了新郑的城墙。 又是入夜时,黄昏的余光在山峦处隐没,大地重回到混沌漆黑。 秋风萧瑟,新郑处于风尘之上,古老的国都再度见到了强敌,上一次是郑国面对韩军,这一次则是韩国面对席卷而来的十万秦军。 落叶簌簌而落,城墙上的风很大,许栀望见城楼下的场景。 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愿再去瞧。 韩安赤裸上身,头裹白巾,口中衔璧。他的身后跟着很多大臣,臣子们则是“衰绖”、“舆榇”,意思是将为国君举行丧葬之礼。 他的身后站着无数的大臣,反抗似乎是以卵击石。 死,很多时候是一种逃避,作为一国的国君,你有你的使命,一抹脖子死了,剩下的可能就是无尽的杀戮和苦难。 而桃夭一直站立在外,许栀没跟接洽她的秦军来使说桃夭的真实身份,所以许栀跟她说——往后你是自由的。 桃夭听到这话的时候,她破天荒地展露了笑颜。 这是时隔很久之后的笑意,所以许栀没有细想这个笑容代表的含义。 这时,张良登上了城楼。 只听他对许栀问了一句韩国为何亡? 许栀言罢。 张良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又摇了摇头。 嬴腾的军队近在眼前。 “荷华啊,老师教授我的守城之术,我是用不上了。因为这座城,从来都不需要我来守。”桃夭对她娓娓说了这句话。 许栀此时还没有料到她想要做什么。 “墨者兼爱非攻以匡扶不平。桃夭,你是要守护天下的人。你手中的剑,可护卫黎明百姓而非一国之君。” 桃夭从来没有这样爱笑,短短的半分钟里,她笑了两次。 她的脸上显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新月弯眉下是一双含情似无的柳叶眼。 她摸了摸嬴荷华的脑袋,这个她本最厌恶的秦王之女,却能说出这样心怀天下的话来,她甚至懂得墨者生存的意义。 这要比那个时候的自己要强上许多。 她侧过身,从发鬓上取下一支斑驳的银质竹叶样式的簪子,再从袖中掏出一个哨笛,“这个簪子送给你的母妃。这个送给你,墨者会无条件答应你一件事或者危难时救你一次性命,不过我希望你永远也用不上它。” 许栀以为这是她在感谢她获得了自由。 就在她去接物件时,桃夭却在须臾之间踏上了城墙的墙垛。 许栀在读书时曾有过这样的感悟一阵风会不会知道遗迹所留存的故事呢?万世千年的痕迹是否终将会被宇宙的广阔无垠湮没? 当下这一阵风见证了一个女子的毁灭。 许栀的脑子一炸,迅速翻上城墙,本能地要去抓她。 “不要!” 城楼下原本只有焰火燃烧的声音,这寂静的仪式刚刚进行到一半,许栀的尖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嬴荷华你疯了!” 张良飞身过来,当即扯住了许栀的胳膊,也及时拉住了桃夭的手腕。 许栀听到他的声音,惊慌之余总算有了些许安慰。 “张良,你快把她拉上来。” “张良,你有没有抓住她,我没力气了。” “张良,把她拉上来。” 他用尽力气,守卫也搭上了手,这才将桃夭半拖了上来。 可女子脸上已满是泪痕,他们这才看到她方才悬挂于城墙上注视之处的人。 是韩安。 “桃夭!桃夭……” 只见嬴荷华紧紧地扯着她的袖子,像个大人一样抱着了这个被唤作桃夭的女子,“会好起来的。” “让他们都走。”桃夭的情绪不稳定,许栀赶紧让他们都离开。 她看向城下的人与一片绚烂的红光。 许栀看见桃夭将丁香结系在了自己的腰带上,她开始说话。 大多数话都是说给韩安听的,末了,桃夭忽然笑着对许栀说如果有可以重来的机会,我想做荆轲那样的侠客。 然后她的裙摆被风吹开,宛如一朵盛开的绝世桃花,于焉坠落。 许栀一直攥紧了她的裙摆,原本她与她要连带着重力也掉下城墙,但她被一双手固定住了。 是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李贤?” 张良没有力气再去抓紧桃夭。 韩安跑上楼的那一刻,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 “不!” 第七十章 韩亡2 距离新郑越近,这代表着秦国的胜利也近在眼前。 李贤的眼里氤氲着秋日的雾气。 所有人都在聆听夜的叹息。 韩安颔首,他将象征韩国王权的缚剑举过头顶。 伴随着降臣悲哭,嬴腾郑重从他口中取出玉璧。 嬴腾转身,面对秦军,将这块小小的玉璧放入漆盒传回咸阳。 这一切都宣告这以示国亡君丧的仪式即将正式完成。 忽然,火把从矩形方阵变化成线条样的队列,最前的一队秦国卫士聚拢上了城楼。 许栀看着手中裂帛,没有从震撼中缓和过来。她只觉得心很空,前一秒手中还有桃夭的温热。 旁边韩安的声音更像是阴霾,重新笼罩了许栀。 他的嘶吼更证明了女子离开了的事实。 在众目睽睽之下。 许栀冲到韩安的面前,她揪着他的衣领,“你,知道她向往自由吗?” 韩安死气沉沉地看了他一眼,不屑道“嬴荷华,你懂什么?” 她看到韩安极伤的神情,他的灵魂已经远离了他的身躯。 韩安起身,失魂落魄地走下了城楼。 她是真的不明白这种感情。 何以相爱相杀至此? 何以要用如此惨烈的方式结束所有? “公主。”看着她发红的眼睛,李贤再又开口用现代话喊了她,“许栀。” 许栀勉强抬起脸,他没再着楚地的衣袍,这身黧黑的秦国官服显然反应出一个事实他在她入宫的这两夜,在韩国办了不少的事。 比如许栀不知道,史书上轻描淡写一句五国坐视韩灭,无人来援。夹杂了多少人的奔走,其中,楚国动过援韩的心思,只不过楚王开出了若偷袭秦军胜,必让韩割让南阳郡与颍川郡给楚的条件。这等同直接亡国的割让韩安大怒,求援不成,从而让他想到了铤而走险的办法——将秦国公主作为要挟的俘虏。 至于为什么楚国敢这样狮子大开口,这就是秘密了。 李贤以为她要说什么了,他却发现许栀的眼神是越过自己的。 许栀看见张良于不远处垂眸,他都不忍望下城楼。 李贤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恰好与张良的眼睛撞在了一块儿。 李贤初看时觉得这是一道非常缓和的目光,清晰地可以看见他眼底的哀愁,但就在他与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他斗转发现那哀愁之中裹挟了一种悲凉。 李贤太懂得这种悲凉的含义,他在临终望天时也有这种感触——无奈与愤恨交融,网织成深切的遗憾。 这是目视亡国的无可奈何,这是悔恨亡国的痛苦。 张良倏然朝着韩安跪了下来,这是他最后一次对他母国的君王跪拜俯首。 “臣请大王节哀。”他说着桃夭跳楼的哀悼,心里是一片关于韩国的废墟。 他喃喃道“韩非先生,良让你失望了。韩国,它没有变好。它已经失去了机会。” 在李贤回看打量张良的时候,许栀注视着眼前的人,李贤的眸子里倒映着火把的焰色,许多的阴影在他的面容上跳跃移动。 纵然刚才有一个人死在了他的面前,这个人还是他们朝夕相处了半个月的人,他却是那样地平静。 她不由得问了出来“你究竟在谋划什么?” 李贤低下头,连同他墨色的眼睛,里面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东西。许栀莫须有地感到一种害怕,她不敢往深处再想。 城楼上象征着韩国的标志被大秦代替,黑色旌旗随风而扬。 许栀的心底张弛着一个十分诡异的声音。她不愿意再多想。 她不给李贤开口回答的机会,突然地揽上了他的脖子,她闭上眼睛,在他的耳边念了一遍“桃夭死了。” 李贤没想到当着这样多人,她会做出这个举动,他把她颤抖的声音认为是她极端恐惧的结果,他的眼神不受控制地回归柔和,抬起手,轻轻地拍了她的背,安慰道“很快就可以回宫了。” “回哪里的宫?”她的尾音不稳,因为她觉得他的怀抱远没有她想象中那样温暖安定。 “秦国,你的家。” “李贤,咸阳也是你的家。但桃夭,我都不知道她的家是不是在新郑,她却一直留在了这里。” 许栀在离开新郑的城墙时,她看到了张良远去的背影。 遑论这是时代车辙的理所应当,可于韩国的王公贵族们来说,这是国丧。 于韩国最普通的人们来说呢,他们深知在天下战乱不休之时,君主更替是家常便饭。为了上位者的规划,他们只能抛洒鲜血。他们时常疑惑,为什么隔壁秦国自愿参军的人有那么多?韩国的百姓们考虑更多的是秦国君王是否会保留他们的耕地?是否会将他们贬斥为战败国家的下等人?毕竟战败之国,收为奴婢,这是在春秋时期常有的事情。 —— 在嬴腾登上城楼时,许栀也没有看见李斯。 嬴腾身上还有没散的血味,他原本担心冲撞了公主,连想要交给她的东西也想让李贤代为转交。 但嬴荷华点名了要见他。 嬴腾五官英气端正,是个高大魁梧的青年人。他卸下重甲,只穿了军装。嬴腾上前,躬身抱拳道“公主有何吩咐?” 他抬头的时候,许栀忽然怔住了,嬴腾的着装与长相与她朝夕修复了一年的一尊将军俑完美重叠。 她头皮发麻,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嬴腾忍不住再问了句公主有何吩咐? “将军请上座。” 嬴腾本在军中行走,性格自然不似文臣,他面对公主的要求,直言问了为什么要放了张平与张垣? “张平乃韩相要与韩王入咸阳,在此之前自然要以礼相待。而其子张垣不知我的身份,将我误认作李廷尉之女,随后他放火烧楼可见其愚钝无知,不足为秦惧。” “张垣之罪由廷尉敲定,嬴腾在刑律上做不得主。” “是有何罪?”许栀忽然有些慌。 “诛杀。” “可已行刑?” “还未,当在大军返秦时执行。” 许栀长吁一气,好在有转折,“张垣之事,荷华可否亲自监问?” 嬴腾虽在军中也听闻了嬴荷华在秦宫一人面对刺客毫不慌乱的事情,今日城楼一见,就冲她直接去揪韩王的领子来看,果然有秦人的一股子的狠劲。 “公主话中有话,嬴腾是粗人,还请公主直言。” 许栀抬眸,握住手中茶盏,笑着说了个假话“将军休要此言。张垣的兄长,张良在韩宫时于我有恩,请将军将其随军带回咸阳,我想请父王予以褒奖。” “既然于公主有恩,何不直言相告,请其随公主一同回秦?谅他不会拒绝。” 张良有两次都想杀了她,他才不会愿意和她去秦国。 《留侯列传》上记载他的弟弟死后,他连安葬都没有,将所有的钱财都变卖为制造铁锤与寻找力士,做好了行刺嬴政的准备。 既然有机会,许栀怎么会让张良游离在她的视线之外。 许栀故意用了些王室的词汇。 “将军有所不知。张良乃是桀骜不逊之人,尚且需要一些外力相助,还请将军借我用其弟一事,令之听服。” 听服。 嬴腾想着哈哈大笑起来,“公主小小年纪有此驭人之法,我王定然欣慰。” 年纪小,这倒是提醒了她,她偶尔还是得装得像个孩子。 “将军这是答应了?” 嬴腾没有作声,饮了口案上的酒。 “回秦后,荷华定将自己如何平安一事如实秉明父王。将军行军本就疲惫,荷华就不多留将军了。” 在韩国灭亡的这一天,连同晚风也暗哑。 张良站在分岔的路口,他喉颈处的伤依旧显眼。 他对面不是许栀,而是李贤。 “贤并非阻拦于君。” “那,你是要放我走?”张良反问。 “为何要走呢?” 远处一个笑眯眯的小女孩,怀里抱着一竹简,朝他们走了过去。 第七十一章 求生 秦军的壕沟战车还铺连在新郑护城河之上。 许栀是第一次自己出新郑。 她手里拿着的是嬴腾给她的手信,还有从张平府上找出的一本重要账记与封臣之间联系的书信。 秦军在被张垣焚烧了的阁楼上找到了一封密封的信。 许栀越看这信越不对劲。按理说就算有位高权重的王臣死于秦韩之战,想的第一步应该上呈宗庙举行礼葬,可他们没有这样做,并且也没报给御史载史笔。何等重要的大臣会让一国相邦去担任处理遗体的事务? 现在张平被秦军软禁着,没有机会周旋。 史书上写张垣被杀,如今他也身在牢狱。张家能做这个事情的人也只有张良。 恐怕这是张良在灭韩战争后消失,得以全身而退的原因。 他获得了这位王臣留下的人力与财富,苦心经营,以报秦灭国之恨。 许栀抱紧了手中的竹简。 昨夜整整一晚上,她想着这些,睡不太安稳,翻身将嬴腾前几日交给她的王书翻出来又看了一遍。 她将嬴政与郑璃的信贴近心口,昏暗的灯光投影在她的脸颊,长而卷的睫毛阴影印在了帛书上。 韩国已灭,证明着时间线的轨迹确如应龙所说在不断推进,并且还像是与原来的差不多。 她本能地觉得重生的概念是救赎,但李贤,她越发不敢保证他是“同盟”。 她有点儿后悔自己刚开始的时候全盘托出。 “既然我看不清你,总有办法能让我明白你的行迹。” 许栀想着李贤那双很漂亮的眼睛,提笔用他的口吻将王臣之事告知了嬴政。 并且附上一句 “张良乃韩之忠臣,亦是韩非之学生。” 许栀的这两句话将张良推到嬴政的眼前。 一则令死,一则生机。 至于她自己。 许栀想起了张良在城墙上的举动和他被风吹起的袍袖。 张良本可以借着这个力,将她推下城楼。就像他自己说的算是让她给韩国陪葬。 但他没有迟疑地救了她。 她有问过他为什么。 她记住了张良垂眼时说的话。 “你虽是秦国公主,却也不过是个孩子。” 这算是一种悲悯吗? 许栀笑了笑,怪不得他最后得以修道善终。 她正想侧卧,手臂却蓦地酸痛,小臂上被张良勒出的手指印还在。 她又记起了桃夭的决绝。 禁不住握紧了与河图玉板挂在一起的笛哨。 她叹了口气,望向墙壁上一束清月的光。 朗朗朝华,佑大秦太平。 张良难道就非得辅佐刘邦吗? 如果解决了必要的节点问题,他为何不能加入嬴政的智囊团?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许栀便奔赴了新郑东门。 嬴腾不放心,派了亲军卫队跟着她。 她走过宽阔坚实的排桥,桥上还有没有收拾干净的血迹,战斗余烬的灰尘仍旧随风吹着,刀砍箭射追连盖满了桥头。 “离韩相府邸最近的是哪一道门?” “东门。” 回答她的是一个被秦军抓来的俘虏。 许栀深知斩杀敌军首级对于秦国士兵来说相当重要。 这个韩王降秦之后,随之投降的士兵。作为俘虏,他的待遇可能不会太好。 俘虏被剥下了韩军的衣服,这身灰麻布,麻布上还有一个被特意缝上去的枣红色小布块,她觉得相当眼熟。 许栀想起她与李贤、桃夭将要借宿的那户人家,那个小女儿所穿的衣服便是枣红色。 眼前的男子,脸上灰黑,蓬头垢面,或许正是小女儿的父亲或者兄长。 “你叫什么名字?” “俺没有名字,同袍叫俺火夫。” “火夫。” 许栀找来亲军,问清楚他有没有斩杀秦军士兵,她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果断地放了这个对战争来说无足轻重的士兵,但对那户人家万分重要的家人。 —— 张良看着自己走在自己旁边一左一右的两个人。 正要去帮韩王处理一件大事。 嬴荷华如何表里不一,他已领教过。她将手中的竹简交给他的时候,她若无旁人地问起他离开新郑目的。 他看见她的笑意,他猜想,或许他与韩安的谋划已经被她知晓。 ——桃夭并没有死。 令张良更为惊讶的是另一个人,比嬴荷华更早找上他的李贤。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眼中怎会有那样讳莫如深的目光,像是经历了一生的沧桑。 第七十二章 较量? 如果嬴荷华不说话,他压根儿没有注意到她。 张良以为执戈穿甲的黑服军才是等着自己的,他冷冷看了一眼李贤,“李贤,这是你说的不阻拦我?” “非也。”李贤拱手,“公主曾于我言,君有旷世之才。如今韩国已亡,君有万贯家财亦有从世之识。贤希望你能从心所欲,勿为他事烦忧。” “你所说的从心,意指什么?” 张良握了握腰间的剑,“李贤,你与嬴荷华乃是一路人。而秦国之事,非我所从心也。” 李贤神色暗了暗,走近一步,正要说什么,却被一个女孩的声音突兀地打断。 许栀抱着一堆竹简,走到他们的面前。 李贤见她对自己在此并不感到意外,朝他微微一笑,用那种甜腻的声音喊了他,然后自顾自地走到了张良一侧。 张良则将步伐往自己这边靠。 “你怎么不上药?” 许栀在说正事之前,有意提及了张良脖子上的伤。 张良见她一脸抱歉,没想到她先开口问的是这个。 “……” 李贤恰好高及张良的下颚,他本来偏头就看到了那个牙印。 他听许栀这样问,心下明了几分,无疑是她的杰作。 她还真是……李贤一时之间找不到形容词来形容,只觉得有些过分。 哪有人非要去问别人被自己伤了之后,为什么不上药这种的话? 许栀讨好式地还送上了药箱,她难道不知道这个人在博浪沙刺杀始皇帝的事情? “良兄可有受伤?” 许栀对这个称呼感到惊讶,他们俩说了超过三句话吗?这就称兄道弟上了? 李贤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用蒙恬的方式将张良的肩膀一揽。 “良兄如果不介意,贤略懂医术,可帮良兄看一看。” “李贤哥哥什么时候会医术了?为何荷华不知道?” 她转头看着张良,对后面的军士招了招手。 “你想走?想得美。” 只见她让身后的一队军士站在离她稍远的位置,她接过一个小漆盒,轻抬下颚,朝霞寸缕在她眼眸里闪烁。 他听嬴荷华轻哼一声,埋怨似地道“尚在韩宫的时候,你的行事我记恨着的。” 许栀弯弯的眼睛装满了狡黠笑意“不过呢,在城墙上,是你救了我,” “我知道你也想救桃夭,”说起她的时候,许栀的眼睛里淡了下去。 她本来要为她收敛,但一想到她是韩人,可能不愿意秦国人碰她,便将事情交给了韩宫宫人。 许栀收了情绪,将事先准备的小药箱递到张良的面前“所以我不想追究了,这个药箱还请你不要推辞。” “我不要。” 张良拒绝得非常直白。“某未犯律法,也未参与韩国守城之战。某是一介微芥之臣也知道秦国严刑峻法著称。公主行事当以律法为准,当街抓人未免有失国统。” 他一句话里摆明了就是拿秦国来压她,叫在场的人不得不放他离开。 许栀的声音刚刚好让旁边的这两个人听清楚“你不收的话,我只好告诉嬴腾将军,你想毒死我未遂。只可惜你们张家,也就后继无人啦。” 女孩的脸上依旧是挂着笑容,这种明摆着的威胁,张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吃瘪的感觉。 嬴荷华到底有几副面容? 示弱的时候,嘴里求饶的字句不加思考就蹦出来了。 现在当着李贤,她面上倒是显露出几分纯真,可暗处跟他说的话,却是如此暴露本性。 他不屑道“公主如此跋扈,当真与秦王如出一辙。” 张良知道她这是有事情想谈,故而不加掩饰。 第七十三章 十五年 许栀才不想和张良废话太多,干脆就叫了军士将他给捆了。 对于不会武功的张良,这实在太好办了。 因为是秦军出动,张良身后的家臣们没有一个人敢有什么动作。 “公主,要如何捆?” 许栀看着他,想到自己在韩宫被他那样恐吓,觉得场景复现。 “将他手绑紧了就好。其他地方别捆太紧。” “诺。” “你这般不讲礼,蛮横无耻。”张良生起气来,说话音量也不大,声音还是温和的模样。 张良被按在她的面前,许栀拨开他脸上的发带,与他清朗的眼眸对视,笑着俯身过去,说了句张良听不懂的话“心黑脸厚之人,你不喜欢但不代表不会帮他。” “张良,你对我,对大秦有刻板印象。不过这一次,我不会让你生恨。” 张良一头雾水。 许栀立起身,走在张良身侧,摇了摇手中的竹简,“你出城是去接替什么人吗?我派人替你去吧。” 新郑街道两边有人自服素缟,头裹白巾,哭天抢地地。 他们看见秦军出动,生畏害怕,许栀知道自己过去抚慰的举动无外乎像是胜利者的欢呼,她倒没有接近,而是远远避开。 不料她的举动被为首的一个人看在眼里,却气得牙痒痒。 “秦国公主于此时出行,莫不是为显耀秦之淫威。只要她敢靠近,必将死于我之刀刃。” 此人乃是韩国大家族暴鸢之后,他伪装成因战而害的难民,涌入新郑城下,等了半天,也不见人影,见到了她也不往这边走,教他毫无可逞之机。 张良看见了暴氏族人,对方比他要惊讶得多了。 他现在这样子,简直与游街有何异?偏偏嬴荷华还一脸真诚地走在他的旁边,柔声询问他是否愿意回城商议? 张良的反应与韩非一模一样,话也不说,只把脸别过去。 李贤汗颜,她与其父礼贤下士的姿态相差无几。 李贤看着自己手里多出的几卷竹简。 他展开一卷,看见了那封王臣的书信,联想到韩安,他不觉得那个韩安有脑子能想到自己被俘虏后的事情,他可能没想到秦国不会杀他。 不然他不会拐弯抹角地想到张良。 除了王臣,张良手中一定还有别的压轴牌。 至于为何许栀要他知晓此事,他不禁扯了嘴角,眼里暗含了更多的情绪。 她,是个很棘手的同行者。 许栀身上有太多他想要弄清楚的秘密了。 李贤在与张良对视的那一刻,他莫名其妙地有些明白了自己的父亲李斯。 李斯事情没处理完就回了咸阳。 理由是韩非。 回到城内 许栀将他们带到了关押韩安不远的一处宫殿,殿内呈列的金丝楠木案几像是一匹柔软光泽的丝绸。 许栀想,既然自己还是个小孩子,那她做出什么事情都可以用“玩闹”二字解释。 她果断地告诉亲军自己要将张良带入秦军的视线,大张旗鼓地告知嬴腾及秦军请张良先生与自己一同回秦。 她让很多人都看清了张良的样貌,并表现出一种亲近感,好像自己特别信任他。 不出意外,张良在新郑大抵已经被韩国遗臣列为了与秦贴近的一类。 张良这才觉得自从嬴荷华知道他是张良以后,行事处处都在靠近。 不一会儿,李贤前来告知许栀韩非状况不好。 许栀愣了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 她转头对张良开出了条件“或许不管是张家还是韩非,我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公主到底想干什么?” 这句许栀对李贤说的话,被张良奉还。 “我想,让你和我回秦。” 没想到张良丝毫不领情,他忽然笑了笑,一把拂开许栀递来的茶盏,将它打翻在地,蹙紧了眉“死,我也不会去秦国。” 许栀想象着刘邦、曹操这等作为一个极其富有人格魅力的君主会怎么做。 她格外地好脾气,挥手止了侍女来捡茶盏,自己下榻,一边拾,一边笑着说“死什么死啊?我不会要你丢了命。只是你现在这样子吧,看着怪可惜的。韩非呢,你不是以为他死了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吧,我父王没有杀他。” 张良心里一颤,但面上不为所动。 …… 许栀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活像个西游记里蛊惑唐僧的女妖怪,她倒是想吃了他肉,变成老妖怪。但她担心着轨迹,目前只能把他看好了,最好能画个圈圈,别让他乱跑,别跑到项梁、韩平、韩信这些人面前去。 “算了。你如果想去看你家大王也行。我可帮你向嬴腾将军说一说,把你和他关在一个殿。” ……张良庆幸自己预料到危险,把桃夭的事交代给了家臣。 一旁的李贤看见许栀对张良频频的讨好姿态,他终究是有些忍不了了。 李贤从来不想把话说得这么明确。 在张良被带走后,空荡荡的大殿,只余他们两人。 李贤说了一个陈述句。 “张良日后且有行刺的念头。” 许栀将燃着檀香的小型貘尊铜器打开,捧着手中的盏嗯了一声,“是在博浪沙。” “你知道?”李贤疑问更深。 她抬起眼睛,缥缈白雾缭绕在他的身前,“你知道是张良。难道……”许栀有些震撼,“所以是你上一世放走了张良?” 只听李贤答了个是。 宛如蝴蝶振翅,在大洋彼岸掀起了风暴的漩涡。 命运就是这样使人捉摸不定。 而他不知道,上一世,他放走的他,这个博浪沙行刺的幕后之人张良,他掀起了大秦浩瀚无穷的汹涌波涛。 “为什么要让张良回秦?”李贤问。 许栀沉默片刻,“他会影响到大秦的命数,我不能看他游离在秦国之外。他与韩非一样重要。” “仅此而已?” “李贤,我不干涉你,因为我说过我相信你。”许栀看着手中的笛哨,沉思道“你行事方式如何,我不会过问,但我希望你能坚守本心,不要走得太远了。” 李贤修长的指节轻轻敲击了案面,他思量片刻,问了一个很早他就想问的问题“大秦,国祚……” 他顿了顿,“秦朝存在了多少年?” 李贤听到这个答案的时候,他的大脑忽然放空了,他开始真正地怀疑起了他的父亲所构建的一切。 许栀本想要骗骗他,这样的结局对一个为秦国奉献了一生的臣子来说,实在过于惨烈。 但李贤务必要知道这一连串的事情有多么紧凑,多么牵一发而动全身。 所以她望向他,慢道“十五年。” “十五……只有十五年?” “这不可能!” 李贤重生之后很少有这样激动的时候,但这个数字就像陨石砸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的身前倒下过太多的人,他看见了太多人的鲜血,但却只有短短十五年? 他宁愿相信是许栀骗了他,可她出于什么动机来说假话呢? 李贤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算来是始皇帝驾崩之后的两年, 算来自己与父亲身死后的一年, 大秦倾覆。 烽烟霸业,诸如黄粱一梦。 第七十四章 文明 临近黄昏 李贤与许栀踏上了城楼,可隐隐望见远处驻扎的秦军。 “十日之后,便要封存韩国宫室府库。三月之后,韩王将会被送到毗邻韩地的梁山囚居。”李贤道。 许栀看着远处黄黑的山丘,雾霾降临,给这座城池又添上了一些暗淡的哀伤。“梁山……是我们路过时所见的那个梁山吧。” 贤还未从十五年国祚的烟尘中走出。他想着许栀跟他讲述的张良,对秦朝来说,这个人比赵高还要危险上几分,他是直接地成为了秦朝的掘墓人。 “不如杀了张良。”李贤淡淡道。 许栀愣了愣,她看着李贤,纵然他的表态不清楚,唯一可确认的是他绝不希望秦朝走向灭亡。 “杀人很简单,但任何一个国家走到毁灭都不是一朝一或是由一个人来决定。杀了张良难保不会出现其他人,就像赵高,我们对他动不了手,还会弄巧成拙。如今看,束缚虽然多,却也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好的方向?”李贤长呼一气,“为什么我总是能在你眼里看到对大秦的信任与希望?” 许栀对他招了招手,李贤半俯身,她才能与到李贤平视,对着一个先秦时期的古代人,一个“年纪很大的”少年人,她不能在短时间里摸清他的价值观,她想能做的就只有给他再增添一些新的观念了吧。 “华夏大地上总有新的故事延续。大秦的寿命虽在史书上只有短短十五年,但它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李贤,你一定要相信,无论上一世如何不堪,但横贯大秦上下,你所看到的,是更古未有的传奇。这是我们后来人不停回望的秦汉盛唐,这是一个强大而不受外族侵略的时代。” 说到这里,她的心忽然难受了起来,她怀中的河图又带给了她一些力量,她想起了那个被扣动的扳机,以及嬴腾将军的面容与她所修复的将军俑之间的契合。 李贤看着她,他的目光缓和了不少,隐隐间,黄昏的光投入了眼前人黑曜的瞳孔,她在这一刻似乎看到了她的祖父,以及胸口袭来一阵深切的哀痛。 ——那是我们的文物。你,不能抢,我们的文物。 祖父的口型突然明晰了几分。 她的眼里充盈了泪水。 “李贤,你不知道,我的祖父曾生活在一个怎样备受压抑侮辱的世界。我们脚下的土地受到过怎样的摧残。那不是一国之灭亡,而是差一点就让我们整个族群毁灭的入侵。我们的文明在外族人眼中不屑一顾,我们有过卑微怯懦,有过无力还手,但因为我们有着华夏的信念,地维天柱之间,这是生生不息的文明。” “文明。”李贤沉思片刻。 这时候,士兵挪动了几尊错银铜牛灯上来,驱走了黑暗。 许栀看着灯光,她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文明?” 许栀站起来,环视远处的山丘,飘扬的黑色旌旗,行进有序的城下军士。 她喊他与她一同站在一起,风吹乱她的发丝,但她的眼中仿佛有着点点星光,“李贤你看到了吗,这些都是文明,是我的先辈们所建立起来的一切。” 她看着李贤,忽然笑了起来,“若真要论上年岁与隔代,你可比我年长两千岁,那也是我的先辈了。所以你做的事情也会影响后世的文明。” “这倒不见得。”李贤又看着许栀,笑着说了句“你所想所思哪有半点符合你这个身躯的年龄。” “……” 许栀的眼里将阴霾一扫而开,她靠着城墙,“不久后这里就是颍川郡了。” “如今韩国已亡,张良与韩非都是韩臣,为了不让他生怨发恨,得想办法让其安心留在秦国。”许栀说着,摩挲着墙砖的沙砾道“荆轲在西蜀之地,你可能联系上他?” “他是游侠,我哪有那个本事时刻盯着他。” 李贤看着前方的落日,许栀的字句里都在有意匡扶他,像她所说的什么要做正确的事。 不过从很早很早以前他就不是个为人正派的正直作风。 而现在,他更是连他父亲也算计了进去。 李斯的书信一烧,他在韩地也就没有掣肘,加上他又改写了咸阳的来信,韩非自秦国决定先灭韩开始,状况就一直不好。李贤没想到,他只不过添油加醋地多写了几个词汇,他父亲就急忙回了咸阳。 这行事,倒是让他有些看不懂自己的父亲了。 李斯从来也没有因为一个人而抛弃自己政务的先例。何况这个人还是最能威胁到他地位的韩非。上辈子的情况来看,纵然他父亲对韩非再惺惺相惜,再不想杀他,但为了仕途与秦王,他也是下了狠手。 纵然今生许栀的出现令事情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他父亲的行为倒是令李贤也感到十分意外。 咸阳的寒秋比新郑多添了些西风的凛冽。 李斯来到岳林宫前,他将官帽拿在手中,手里提着一个青黑色的小罐,伫立在桂花树下。 “韩非。” “韩非?” 李斯喊了几声,半晌,里面才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韩非没有怨怼,眼睛里只是死水一样的平静。他胸中激荡的所有希望在李斯来到他的面前时,顷刻化为乌有。 寿星之次,从黯淡渐至无光。 韩,已亡。 李斯推开门的一瞬间,鼻子里就灌满了一股很浓的药味。 韩非半束着发,面若枯槁,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 更多的令李斯震撼的是一地墨色。 韩非的身旁散落着竹简、布帛、甚至连他的衣衫上也写了满了的字。 全是所书思量的韩为何亡? ——韩国信奉权术,将韩国部族原本忠义的底色涂上一层虚伪的外壳,这层壳短暂地令它获得了生命,却又如迅速被戳破的泡沫。秦国的袭击,无外乎是像是将韩国拔出这种虚幻的权术强盛。譬如脱离了极寒之处的冰鲜瓜果,冰镇时保持着它的新鲜,一旦脱离了冰窖,只会加速瓜果的腐烂。 韩国所生的本就不是寒冰的底色,它要的不是极寒的权术,而是阳光与水源。但很可惜,处于大国倾轧之下的小国哪能有这样的机会,它自己也无法去获得这些阳光。 就像是一个不愿意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摆在他的面前。 李斯终于捡完韩非身边全部的书稿,把它们装进竹兜。 他走到他的面前,把手里的青罐放在案上。 韩非自顾自地低语道“无论多么高明的权术……只要脱离了自身实力,就会像是虚伪而光鲜的外在……实则不堪一击,走向的结局也只如跳梁小丑……李斯,这很可笑对吧?……可这就是韩国。” 韩非从来没有这样一刻希望自己不是韩王室的韩非。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以他的学识,他可以很快很快地理解秦国,并且很快很快地消除这些痛苦。 李斯感觉到韩非说完这么大一段话很辛苦。 李斯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接话,兀自将罐子打开,捧了一捧。 “新郑的土壤?” 看着面前的黄土色,韩非抑制不住地剧烈咳嗽了起来。 十日之后,嬴腾接到了从咸阳传回的王书。 与此同时 漆黑的地宫里,雁鱼灯从入口排列到内部,根本分不清外面是白日还是夜晚。 桃夭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身处其中。 她很快地判断出这是一座地宫,中央是一块巨大的灰白地砖,周围则被水环绕着,水面连带着灯火的倒影,她这才发现自己的头上裹着一块布。 桃夭的手腕上并没有镣铐之类的东西,她只觉得头晕,胃里还不舒服,有些想要呕吐。 她记得自己绑了嬴荷华,也记得一个叫荆轲侠客与李贤来救走了她,她被迫与他们一路同行。 接下来,她就记不清了。 韩安呢?他说了会有人从韩国境内来接应她,自己为什么来到了这里? 她踉跄地从石榻上翻下来,她很快跨过水面,却发现不远处负手站在一个人影。 那人着黑,从章纹看明显是秦国人,他笑着询问。 “你醒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桃夭不由得全身颤粟。 “李贤?!” 第七十五章 掠夺 “你说什么?!新郑已被秦军攻下了?” 桃夭不敢相信,连退数步,她的脑海中雾蒙蒙地生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却丝毫想不起来,自己来地宫前发生了什么。 她戒备地盯着面前的李贤。听着水滴落入池子里溅起的声音与水花,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不对劲。 “小公主呢?你没在她身边却有闲心把我困在地宫?” 她条件反射地要抽出身边的长鞭,周身空无任何武器,她一手斜挡在前,一手作出防御的动作,第二次问道“我为什么在这里?” 李贤兀自将剑别在身后,他将从张良的家臣身上搜出来的一小瓶子药抛到桃夭的手中。 “这是什么东西?”桃夭问。 她失去了那段记忆,这令李贤没有想到。 李贤也并不知晓韩王宫的两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许栀全身而退的现状来看,似乎没有发生太严重的事情。 自从韩宫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 桃夭跃下城楼,腰身处却被许多的绳结系住了,以至于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她也无大碍。 她被韩王安排于此处,想来韩王是想用死遁的计划将她送离韩宫? 那韩安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么? 桃夭见李贤不回答,干脆跃身跨过绕水沟壑,站到他面前,蹙眉又问了一遍“我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女子身上所着乃是韩国王室的服装,绿袍窄腰,摇曳生资,眉眼之间若出水芙蓉,眼中虽透着剑气,亦尚可拟作人间桃花,俨然是倾国之态。 怪不得韩安绞尽脑汁也要护她周全。 只是她的容貌,尤其是那双眼睛,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似乎与嬴荷华三分相似…… 十岁不到的嬴荷华还稚气未脱,但那双盛满星河璀璨的眼睛,已悄然镶嵌到了那片黑茫茫的回忆深海。 地宫的灯火摇曳了一会儿,李贤惊觉自己的失礼,连忙垂下了眼。 李贤很快地恢复了理智,只是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挪开自己的视线,再次背过了身。 “桃夭姑娘最好莫要轻易动怒。” 桃夭看着他怪异的举动,接下来那句话死死将她钉在了原地。 “在下曾随秦缓之弟子习得医术。据脉象看,你已有近一月的身孕。” 什么? 桃夭在这一天受到的惊吓过重,她颓坐了下去。 碎片似的影像开始在她的脑海中拼凑,虽不完整,但勉强令她记起了一些关键的信息。 潺潺水声,柔和朦胧的光线与韩王宫摇晃的绯色纱帐好像接连在了一块儿。 桃夭在刺痛之中想起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九年,只是你布的一场局?”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说,“你回来,当我的王后吧。” “先王用上党之地投赵引秦,转发赵国长平血战。连赵嘉都知道与秦一搏,你却不加思索就将南阳二十二个郡送给秦国,你就这么懦弱吗?!” “赵嘉?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韩安精神本就在压抑奔溃的边缘,这一疑,令他彻底疯狂。 她亲手将匕首插进了韩安的肩膀,韩安也拔出了剑,两个人扭打在一起。由于从前都在墨子门下就习武功,路数招式都差不多,发起狠来也无外乎地相似,她不记得捅了韩安多少刀。 桃夭在秦宫练武的时间不多,面对这个名义上的师弟,她到后面根本反抗不了。 韩安夺了她的刀,不甘的情绪彻底达到了巅峰。 纵然她慌乱起来,开始求饶,他却一刻也没有停息过。 她奔溃地哭了。 韩安却没有放手。 “你别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血海之中救了出来。”韩安携着一抹笑,一把握住她的后颈,沉沉看着她“你连这条命都是寡人的。” 她被他攥得死死,裹挟着血腥与拉扯的疼痛,她昏厥了过去。 再过了不久,她睁开眼睛看到的竟然是想下死手的张良,紧接着是嬴荷华猛地推开了张良救了她。 桃夭的记忆慢慢地收回,她揩了眼泪,抚上小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她跳了两次城楼都没把这个孩子给打掉。 而李贤说,救她的人是张良。 最好笑的事情莫过于此,骁勇快意的公子安变成了懦弱擅权的韩王安。 在战乱中救了她的人,伤她如此之深。 刚开始要杀她的人,却救了她。 李贤见她表情恢复了平静,这才蹲下,将掉落的药瓶重新放在她的面前。 “此药有凝气安胎之用,你需将息。” 他最不能接受就是看见女子泪涟涟的,他便又放了一方绣坏了的手巾在药瓶边儿上。 之前在函谷关时,为了传递两场战争的消息,他给许栀绣了现代字,这种事实在过于艰难。他打赌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绣东西。 桃夭看见这个极其难看的荷花手巾,默了默,对他道“你虽心有城府,对待感情倒是敞亮,这样挺好。” 李贤上辈子的原本定下的妻子也是嬴政的女儿,可她还没来得及嫁给他,就因病香消玉殒。由于他平日事情太多,也没考虑再娶,就这样一直到了被杀。在咸阳闹市被腰斩的时候,自己也才三十岁,他想,未曾娶妻倒是件好事了。 “荷华还不知道你活着的事情,若你想见她,我可为安排。” 桃夭摇了摇头,她将自己的笛哨送给她的时候,那墨家的弟子桃夭也就在这世上消失了。 “你可有什么去处?” “先离开此地吧。” “……那要见韩王吗?” “不见了。”桃夭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李贤顿了顿,“不久后,韩安久居梁山。再要见面恐怕困难。”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当桃夭念着那《氓》的句子时,李贤愣住了,他紧蹙着眉,他想起了楚地上蔡那个小地方,在那间不大的房子里,母亲在临终之时将这诗念了个遍。 李贤忽然有些明白了。 “我有身孕之事,还请你莫要告诉他人。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成为被遗臣利用的工具,因为这个孩子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父亲是韩安。往后,我只想要安静的生活。” 李贤看着桃夭,灯火明灭间,他摩挲腰间的剑柄,眼里的暗色被添上了几分,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嬴荷华提及他的时候也有很多疑虑。 “不如,去西蜀吧。那里远离列国战乱,成都乃天府之国,是个安宁之地。”李贤说。 “秦国?我绑了荷华,指不定秦国全境挂满了通缉我的画像。” “你在韩宫护过荷华,你不是通缉犯。” 桃夭直视他,“之前你频频放我又抓我,如何信你?” “大秦廷尉说你不是通缉犯,而非在下。” 桃夭轻轻一笑,“尊父恐怕不知晓你会这样滥用职权。” “呵,你虽与荷华有些情谊,但我与你却毫无干系。我并不想让张良知道,你会比他预想更早清醒。张良找到你,他会将你送到何处?” 那无疑是韩安的身边。 “说罢,你的条件。” “找到一个家业为丹穴,名唤怀清的女子,说服其去咸阳。” 黄昏时刻,沉郁的天际飞过一群野鸟。 雾白色的烟,从地面缓缓爬起。 桃夭拿着李贤交给她的秦国通行符牌,踏上了去往西蜀的路。 而此时的韩安正焦急地等待着张良的回音。 同地不同天,新郑这边乃是一片放晴,鸭蛋黄的垂日在天边浮出金色。 许栀敲响了殿门,她没有李斯那种好脾气,不见人回应,她便直接推门而入了。 张良直着身,很不情愿地与她面对面。 第七十六章 王兄 “公主凭什么会觉得,良去了秦国会如你所愿?” “不是如我所愿。是如你所愿。” 她从袖中拿出一物,徐徐展开手中的绢布,夕阳的光洒在这一幅她描摹了无数遍的中国地图。 墨色的线条有浓有浅,他大致能看懂这是张地图,但图上这种呈现方式与他所见的都不一样。 张良不解,它既像一只雄鸡又像一朵海棠,可嬴荷华为什么叫它“中国”? “我问你,韩地是否在此?” 张良见她指着这张图纸最居中的一处,他看见上面用双圆标了一个新郑。 许栀道“宇宙茫茫无际,若是能从此看到整个全局,故不会囿于一国一地之得失了。” 听到这话,张良的表情重新回归僵硬,拧眉道“倘若秦被韩灭国,公主也会生出此等见解吗?” 许栀笑了起来,她粉白的脸颊处显出两只浅浅的酒窝,这令她的外表看起来颇为单纯。 “如果你要说土地之失,我当是也鄙夷我方才的说法。” 许栀以指蘸水勾勒出统一之后的秦朝疆域,她复抬头看着他,“这片土地上,韩国部族仍旧活跃着,韩地的文化生机依然存在。那么韩就在。” 这张图上标注了许多地点,拉通来看是除韩国之外的五国国都。 一个秦国公主也如此相信以秦之力当要统摄六国? 张良不能不说震惊。 尚说到此处,殿外的内官前来禀报说将军已在韩郊亲自为长公子接尘。不久就要入宫,长公子甚为关切她的伤势。 长公子。伤势…… 许栀心里一颤,扶苏为何来新郑了?她也没有告诉咸阳自己中箭的事情。 许栀捏了拳头,很快想到了李贤。 她在书信中把拉拢张良这件事算在了李贤的头上。 不能让他们先见上面。 但也不能先让扶苏发现这是自己所为。 毕竟,谁能一下子接受自己的妹妹小小年纪就开始用辩才图人心? “王兄与嬴腾将军大概何时到韩宫?” “半个时辰。” 许栀看了眼张良,决定先下手为强。 “请和王兄说荷华在韩宫,我要请他先见一个人。” 许栀在内官走后,她不等张良再细看,极快地把地图塞进了烧着的煮酒铜炉中,绢帛很快燃烧殆尽。 张良尚在思考她说的话,不料见她这举动,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道长公子知他小妹心有沟壑会是什么反应?” 许栀见了他的笑,也像他那样笑“若王兄知道你敢逼我喝毒粥,指不定你又是什么下场。” “不论是秦王还是长公子,与公主不过一丘之貉。” 说到这儿时,许栀收敛了笑意。 她看着张良的眼睛,颇为认真地说“不论你如何想我的所为,但我的王兄是个容雅君子,他乃是天地之间至洁之人。” “长公子?秦王残暴不仁,穷兵黩武,何以养育其子之品行?” “残暴不仁?”许栀忽然发笑,她深深地看着眼前人的眼睛。 张良被这种透穿灵魂的注视激荡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颤粟。 许栀想到了后世史书对秦始皇帝的评价大多无出这两个词。 他听她带有长叹与咏叹般的语调说。 “是啊,一直以来理解父王的人都不多。不过你迟早有一天会想通、会承认一件事。” “想通什么?” “我的父王是这个乱世唯一的答案。” 许栀收回视线,又冲他笑了笑,自顾自地碎碎念起来,“一会儿你见了王兄自会明白我所言不假。” 内官呈上那个标志性的铜盏。 这是暴氏族人与他暗中商议之后的信号。 一旦盏翻,嬴荷华便会当即会死于藏在暗处的弩机之下。 碳火将面前女孩的脸印得通红,她身着赤色裙衫,两个垂簪呈弧形挂于脑后,像是耷拉下来的兔子耳朵。 张良端起了手中的铜盏,就在他假意将盏放在唇边,准备按照计划执行时。 许栀将自己面前的茶食往他的面前推了推。她微笑起来的时候显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韩非先生喜欢这些点心,你也尝一尝吧。一箪食一瓢饮,一家人团坐,这些简单的日常,对这个乱世来说太奢侈了。” 漫漫的霞光轻柔地笼罩了当下的一切,樽上放着盛酒用的专用木器,装着食物的簋。 “但我们会看到太平的日子。” 张良透过这些光,仿佛在这个小公主的身躯之下看到了一个魂灵。 他鬼使神差般地放下盏。 似乎就在他犹豫的刹那之间,殿门出现了三个影子。 一个是嬴腾,一个是李贤。 中间的那人芝兰玉树,风姿卓然,虽未言语,却能从他的模样中感觉到这人性子温雅,容止端净。 他真是秦国长公子? 嬴荷华转过身。 身长玉立的公子温柔地唤了她,“荷华。” “王兄?” 嬴扶苏与嬴荷华乃是亲兄妹,他们的眉眼之间的确相似至极。 张良看到她的表情在顷刻之间转化,眼神也收了镇静,添上惊喜,眼眶忽然就红了,变成软乎乎的样子。 她是怎么做到可以把眼泪落得这么快?还有这种软和的语气与模样,似乎之前她富有条理的言语都不存在了。 有这个疑问的还有李贤。 扶苏俯身,将她抱在怀中。 他的小妹在外面漂泊了好几个月,都瘦了一圈。 听闻她居然被刺客伤了,他父王母妃也左右放心不下。 当下她埋着头,掉了眼泪,鼻尖发红,更是令他心疼极了。 “荷华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王兄了。不过还好多亏了嬴腾叔父,荷华并无大碍。” 扶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拍了拍她的背。 嬴腾一脸融化了的慈爱笑意。 他兼有内史一职,若按照宗族的辈分的确当是他们的叔辈。自商鞅变法以来爵位以功绩评予,故而秦国宗室与六国比起来权力地位没那么重。 没想到这个小公主居然能在长公子面前这么叫他。 “也多亏了李贤哥哥……” 她止住哭泣,回过头,一手拉着扶苏的袖子,一手指了一旁规矩地跪拜着的张良。 扶苏看向这个比他年长几分,年及弱冠的男子,就他的长相与气质来说,扶苏对他挺有好感,五官生得柔和儒雅,他又听小妹用温软的语调道“也多亏了张良先生……嗯不,子房哥哥在韩宫以命相护。” 她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死。 而这个称呼简直令张良愣在了原地。 子房。 这是韩非以天上星辰作拟所名。 由于平日在韩国他与同辈之间的公子官员私交甚少,几乎也都是称名及单字为多。 他的字鲜少被人提及。 李贤也相当诧异,他这才出去半日,称呼怎么就变成子房?哥哥? 很快四人入了席位,许栀挨着扶苏坐在一起。 许栀开始打破寂静。 “我想邀张良先生去秦施展才华,但他对我们大秦有很多误解,我与他很多事儿讲不明白。” 张良才不想和嬴荷华在扶苏面前表演什么救命恩人的戏份,总是年轻的时候,免不了血气。 他拂了他们的好意。 “你们将我囚禁至此,也不改我心相韩。” 张良以为扶苏会大怒,没想到扶苏对他展露了笑意。 “先生不愧是韩非先生的学生,说起话来都这样相似。” 扶苏颇有风度地将酒爵举起来,不论张良如何,他自仰头饮下。 许栀深知扶苏之脾性,她喜爱的兄长学的是儒士之风,绝不会做草芥人命的事情。 可她自变成活泼性子之后,在秦王宫谁不知道她捅赵嘉,朝着嬴政撒娇将她带出宫的事情。 公主难免会有骄横的性格,所以她愿意唱红脸。 她要让张良一改对扶苏的看法。 许栀走到张良那张案桌前面,夺过他手里的盏,“王兄,我讨厌这种油盐不进的人,他一点不接受我的好意,那直接杀了算了。” 张良瞳孔掠过细微的惊讶,但更为惊讶的是扶苏的态度。 “荷华不得无礼。” 扶苏早在之前郑国来秦的时候就听了类似的话。 赵嘉不接受她的示好,她就要求她父王把赵嘉罚为宦人。 其余时候,她做事情也相当干脆利落。 扶苏也与母妃有同样的想法,她这是活脱脱秉承了他父王的性格。 扶苏赶紧把她喊了回来,转又将她手中的盏还给了张良。 第七十七章 返秦 【凌晨更新,刷新再阅读此章】 “荷华年纪小,她任性之言。子房你不必放在心上。” 当扶苏已经开始这样轻唤他的字时,张良有几分游离,他看着面前的这对兄妹,一个举手投足间温和雅量,连笑容都令人舒适,而一个…… 嬴荷华只有在扶苏的面前才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属于小孩子的甜笑。 “为兄须与嬴腾将军前去营中检验军队诸事,荷华待在宫中要听话,明日我们启程回秦。” 栀乖巧地点了头。 “对了……”扶苏忽然想起了什么,愣了半晌,“你身边那个桃夭呢?” 许栀看着扶苏的眼睛,一半真话一半假话。 “……她其实便是挟我入韩地的人,而她于路上死于刺客之手,她咽气之前让我将这支发簪交给母妃。” 这支银质竹叶发簪有些年头了,枝叶舒展,叶掩竹节,上头不仅是镂空银线,似乎还勾连了淡青色丝线。秦代没有出土缠花饰品,最早能见的大规模文物也是明代才有。 “还有这个笛哨。” 许栀把这枚骨制笛哨放在扶苏的手中。 “桃夭说这是墨家之物。” 笛哨乃是墨家弟子的凭证,笛哨不会轻易响起,若被吹响便是遗愿之托,同门弟子要为其完成夙愿。 “这是桃夭赠与你之物”扶苏说着,将笛哨返到妹妹的手中,“她的意思是要你替她收好。” 许栀捏着手中的物件,点了点头。 新郑到咸阳有五百多公里,马车行进速度本就缓慢,故而去秦的路途尚有十日之长。 张良的家臣有去无回,他无可置疑地感到了危险。 秦国并没有嬴荷华所描述那样平静,有无数暗流藏于海底,等着将人拖入深渊。 熹微的光从车厢的窗幔中斜照入内。 长公子小心地护着睡意朦脓的荷华,担心马车的摇晃令她从榻上掉下。 张良的车跟在王车之后,他身边还坐了两个秦国的力士。 李贤策马在侧。 说实话,张良这种待遇连韩王宫的韩氏贵族们都没有。 马蹄阵阵将新郑的一切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犹如悠远的过去已经成为昨日黄花,他必须要从繁杂思绪中看到前路。 许栀其实是醒着的,她窝在宽阔的车厢,脑子里演练着回到咸阳的若干事件。 她将张良带回秦国就像是在身边安放了一个定时炸弹,这个炸弹如果被别人捡走了那就会成为头号危险品。 李贤表意不明,或许背着她搞了很多事情。同盟者也成为了怀疑对象,所以她更加一刻也不能松懈。 或许只有在扶苏,在她的兄长身边,她才能放下戒备,真切地感受到一种安全。 天色欲明,东方红日将从山丘之上显现,梁山很久没有变得如此热闹,波光粼粼的护城河岸可遥见新郑百姓,他们于城门一直迎送韩王至郊外的古亭。 韩安所乘之车挂上轴饰、车辕、銮、铃及杆头都刻有韩地绿藻色章纹。 他并没有等到桃夭。 蜀地的正值晚秋,成片的银杏将地面铺成金黄,带着湿气的风吹过怀清的面庞。 她卸下疲惫的面容。 【芒种】水到渠成·郑国 【感谢亲亲stardrunk,youle,狐仙水灵木本番外也需要凌晨刷新202366《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五月节,谓有芒之种谷可稼种矣。”】 我很小的时候就感觉到这个世道不好。 饥荒,战争,杀戮。 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1岁。 许多人直到死,都没有能吃得上一口干净的麦饭。 最为令人崩溃的事情,便是灾害。 洪水袭击,漫山遍野的哀嚎;干旱蝗灾,颗粒无收的绝望; 《左传·宣公十五年》曾记载“寡君使元以病告,曰‘敝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人到了饥荒,不能被称之为人,哪里还能顾得上周礼,都道道德沦丧,狗彘不如。 白骨露于野,饿殍遍地。 人如何才能成为人? 为什么我们活得如此艰难? 难道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吗? 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我不喜欢复杂。 所以很容易就想通了。 ——既然人会饿死,那一定是吃的不够。 ——既然是吃的不够,那一定是能种粮食的土地不够多。 ——既然是肥沃的土地少,那一定是灌溉不到位。 而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午后,我读到了从秦国传来的竹简,上面写了些歌功颂德大禹的祭祀文。 大禹乃是天下共主,更是变疏为堵的治水之主。 传说他三过家门而不回,传说他一改黄河流域洪水泛滥的面貌,传说他的工程使得数万人受益。 数万人因洪水治理的成功而得到了新的希望,得到了改善。 我再往下卷翻阅时,一个人的名字撞入我的眼中。 李冰。 伴随着的还有他的事迹 李冰设石人水尺,开凿滩险,疏通航道,又修建汶井江、白木江、洛水、绵水等灌溉和航运工程,以及修索桥,开盐井。 蜀郡太守李冰与其子李昱修筑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令我心驰神往。 带着热气的风吹到我的面前,熏熏白日当空,细长的叶片摇曳的光影在我的竹简处晕染出一条河流,而竹简的绳结就像是大坝。 我没有去过秦国,但现在蜀地的都江堰成为号召我的标志。 我当即找到老师,可他却告诉我李冰已经去世二十年了。 秦昭襄王至今,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李冰改变了整个西南水系对平原的灌溉,惠利不止数万人,而是影响着后世的千千万万,他的都江堰超乎了时代的意义。 我看着身边的同门师兄弟们汲汲于政治,尊崇于著述,乐于阐发自家学说,奔走诸国之间,寻求一个理想的国家与世界。 可我始终参与不进去。 我听不进去我的老师荀子讲述的知识。 他为了规劝我们这种整日看起来浑浑噩噩的学生,还写了《劝学》。 老实说,我根本没听进去。 我不懂政治,也不懂诸子,更不属于哪一个学说。 我就像是一个班级里那种游离于正经教学的学生。 我的师兄们一度认为我还没开窍,便甚想教我与他们成为同行者。 也许用现代话来说,我或许像个傻白甜,但关照我的师兄们都是荀子的得意门生,也是历史上鼎鼎有名的人物。 我这三个关系很好的师兄,一个叫韩非,一个叫李斯,还有一个叫张苍。 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左右了一个时代,甚至是未来。 大师兄韩非,他与我一样来自韩国。可能是因为是老乡的缘故,他天然认为我日后学成都是要与他一同回韩国的,所以他很是关照我。 我喜欢韩非,理由很简单,他生得实在是太好看了,而且他是我们韩国王室贵族,与生俱来的矜贵气质在他身上显得柔和又独特。韩非这样的贵族找我当朋友,我自然乐意得很。 韩非说我看起来就很容易被人骗,教我不要与那个叫“李斯”的师兄一起待久了。 李斯,这个从楚国来的师兄,他是个能言善辩的人,他长了一双极其漂亮的、摄人心魄的眼睛。他的目光永远都带着楚地那水系缭绕的神秘。我天生对口才好的人避而远之,因为我看不清他的下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这辈子想去读懂谁,那一定是李斯。 韩非是读书时一等一的学霸级人物。而李斯就是一匹黑马,他用行动演绎了什么叫做后来者居上。到后来,他的论调之尖刻深入,可操行性之高,令我的老师也为之侧目。 他身上带着最令人振奋的励志故事,就如同他的人生,一步一步从郎官升到丞相,从底层走到了在一个帝国做官能站的最高处。 我的另一个师兄叫张苍,他是个相当聪慧的人,他的为人比李斯低调多了。他最喜欢和我讨论的事情就是如何在课业之余如何保养。 我对这个东西一点儿不感兴趣。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他身形挺拔又长得这样白,实在是有些过分。就样貌来说,如果看了前两个师兄,他也就算是中人之姿。 我从他的名字里就能猜到一些东西。苍白也,长寿也。 张苍属于那种于无声处听惊雷的人。 在李斯与韩非论辩时,张苍总以一种路人式的围观人物出现,他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手捧鲜花的人。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他乐呵呵地看着两位师兄争论时,我是单纯地听不懂,他是有真正的大智慧。 如果我活得再长一点儿,说得伤感一些,我就能想明白,他为什么会是我们这些人里活得最长,下场最好的。 因为在求学的时候,可能就已经有未来的基础了。 师兄们调侃我说我不应该跟着荀子求学,而应该去和墨子一道研究机关术。 我的水利事业跟他们的政治抱负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李斯和韩非崇拜商君,我崇拜李冰。 唯一的相同点是他们都是秦国人。 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我是一个相当幸运的人。 因为我在我读书时,我在我十几岁那年,我就找到了我这一辈子要为之奋斗的事业。 我在李冰的眼中看到了一个我所想要实现的乐土。 西北地区由于深居内陆,距海遥远,成为年降水量最少的干旱地区。 一个乱世,需要政治家来安邦兴国,更需要我这样的实干家来装点繁星。 我不为任何君王,不为任何宏图霸业。 只为了人们能活着。 在洪水灾害面前,能像一个人一样地活着。 可世道如此艰难,诡诈之多,阴谋之多,令我师兄都被裹挟,于世道洪荒中痛苦离开。 我很害怕。 可我那样羡慕的韩非却对我说他羡慕我。 韩非说因为你找到了自己的发力点。 他说我的一生都被矛盾困住了。 可我那样畏惧的李斯却对我说不要怕。 李斯说人生只有一个目标是一件乐事。 他说求完功名利禄,再求富贵滔天,我的一生竟抵抗不了如流水的欲望。 张苍没有和我说什么。 他只是对我笑了笑,对我招手示意,要我赶快跨过我脚下的这条小溪。 我从这个很时间混乱又久远的梦中醒来时。 明月照在我的身上,我觉得月光从没有这样一刻像是水渠清亮的水源。 我在艰难前行的路上又想起了我的老师荀子的话。 “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 多年后,我站在竣工的水渠旁。 两岸绿树成荫。 秦王嬴政就用了我的名字命名这条水渠。 于是我首开了引泾灌溉之先河,对后世引泾灌溉发生着深远的影响。 《史记·河渠书》记载“渠成,注填淤之水,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折今110万亩,收皆亩一钟折今100公斤,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诸侯,因命曰‘郑国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