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闻鹤来》 1. 后记(一)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熙炎十九年的春天,晚风中还挟着些许料峭的寒意,却无碍偌大的洛京城沐浴在一片繁华祥和之中。还未到申时,朱雀大街两旁已是灯火通明,商户的旗幡在风中招展,喧腾的声音仿佛一锅烧开的滚水。 这是洛京,是大雍朝的京都,是天下最繁华富庶之地。如果望着眼前的场景,已经很难让人想起,当年那场几乎使得大雍一朝倾覆的战乱。 那是明帝四十二年,南蕃的军队长驱直入,天子东巡,洛京失陷。朱雀大街同今日一般,人潮拥攘,只不过那时的百姓,疲于奔命却又无处可逃。等到天子重返洛京,洛京早无他那个华彩耀目的盛世模样。 天子不曾想过,这洛京城,南蕃人来光顾过,漠北人来光顾过,甚至天子本人都在东巡前狠狠压榨了一波,又怎么可能还是当年模样。 明帝和他的盛世都被埋在了黄土之下,年复一年,这洛京城却又绽放出盛世的光彩,不得不让人唏嘘感怀。 朱雀大街的尽头,坐落着洛京第一楼——朝凤楼,在朝凤楼的顶楼,恰好能远眺那浩浩荡荡、奔流至东的平江。朝凤楼里,年轻的学子正三五结群,高声论谈着当前整个大雍的时闻。 他们大多都是从外地赶赴洛京,这个天下读书人都向往奔赴的圣地。洛京最大的燕子隘渡口,每天不知道要迎来送往多少这样的年轻人。燕子隘长年挤满了平江上来来往往的渡船。 而随着长公主大败南蕃的捷报传至洛京,更多的人踏上了前来洛京的路,似乎朱雀街上都显得拥挤了许多。 街头巷尾都在谈论这一举国盛事,漫长的数十年,骄傲的神情才又回到大雍黎庶的脸上。还记得当年惨祸的老人老泪纵横,而年轻人正踌躇满志地要在这盛世做出一番事业。朝凤楼里的学子拍着阑干,对着大江,高呼公主的贤明,高颂当今的圣德。 “你们可知,南蕃一战,火薜荔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火薜荔是谁发明的,你们可曾听闻?” 在场的许多人都被勾起了兴趣,可也有广博多闻的学子不肯给他卖弄,当即拆台。 “这还能不知,正是和咱们脚下的朝凤楼同根同源!” 学子们哗一下震诧开。“居然是贺师!”“贺师果然奇人耶!”“原来是贺师!” 学子们的惊叹此起彼伏。而人群之中,却兀地显出一声哀啸。 众人齐齐望过去,只见那个年近弱冠的学子,几乎快要垂泪。“呜呼哀哉,恨此生不能得见贺师矣。”他们这才想起,贺师已过世十余年了。 他们口中所谓的贺师,是个早早作古的人,被称作贺师,也并不是因为这人广收弟子,桃李天下,虽然她的确有几个传承衣钵的徒弟。不过也恰恰受益于这几个徒弟,“贺师”的名号响彻大雍。 大徒弟,年岁也最长,焦南鹤园书院的院长,十余年来兢兢业业,将鹤园书院发展成了整个宁州最大的书院。 二徒弟,工部侍郎,火薜荔就是经她改良之后,用于南蕃之战。如今的工部尚书已将致仕,看来登上一部主位也是指日可待。 三徒弟,贺师弟子中官运最亨通的人,如今已是吏部尚书,深受陛下器重。 四徒弟,唯一一个从武的,也参与了南蕃之战,为一副将,主将正是南蕃之战最大的功臣——长公主。 五徒弟,乃是荣阳一下县的县令,早年包括现在,对比贺师的其他弟子来说,声名并不显,但也是个勤勤恳恳的好官。 六徒弟,也是最小的徒弟,贺师去世时她甚至还没成年。不过,贺师似乎格外钟爱这个弟子,她的爵位竟让幼徒承袭了。 这六名弟子,因随贺师于焦南鹤园就学,故又被称作,焦南六子。而这六名弟子中,前五人又被称为鹤园五贤。 也许对于这位贺师而言,记住她的,怀念她的,远比她所想象中迁怒她的、憎恨她的还要多得多。除了当年相识的故人,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和她遇见过、接触过、相处过,可是世人知道大破南蕃的火薜荔,知道享誉宁州的鹤园书院,也知道洛京这座屹立风霜的朝凤楼。她的遗泽,真的很多。 甚至很难说,安坐在这华丽马车中的女子,是否也是她的遗泽之一。除了正当中的这副最高大、装饰最精美的马车,前后还并有无数的箱笼,每副箱笼旁都有至少两个扈从看护,整个车队两边,还有严密的甲士守卫。最前头的那个甚至披挂了一整副雁翎甲,旗兵跟在他身后,荣王的旗帜高高地在风中飘扬。 沿途看见的百姓才猛然惊觉,原来是陛下的幼子荣王前赴荣阳就藩。这似乎也昭示了皇位继承之争的最后落幕。 马车中的女子正是荣王的母亲,陛下的淑妃。陛下半月前就已经明旨,命淑妃和荣王一同就藩,也不知是皇帝的仁慈还是绝情。这道明显不合历来礼法的旨意也惹来朝野上下许多议论,不过看见荣王的车架一路浩浩荡荡地从朱雀门出,想来圣心独断,也无可更易了。 皇帝没有重新赐予淑妃什么品级、封号,于是扈从们还是称呼她为淑妃娘娘,也许等皇帝殡天之后,淑妃就可以变成相对名正言顺的太妃了。 这位淑妃,在旁人看来不得不说是福泽深厚,当今陛下的后妃之中,鲜有如她这般过得顺遂的。 淑妃名史静言,出生并不显达,唯有父亲在明帝时期做了一小官,只是后来洛京突变,她在战乱之中和当今陛下相互扶持,陛下感念情分,后来封她做了淑妃,十几年来屹立不倒。 身后的繁华渐渐远去,过往的记忆里浮现眼帘,正如十六岁的她轻轻拨弄一只精巧的走马灯。史静言想起那人离开洛京的那日,天空中也弥漫着如此艳丽的红霞。她没有相送,因为她在高高的宫墙内,抬头只能看见四四方方的天。 宁州啊,是个好地方,她无端地想。她没有亲眼见过鹤园,也没有亲身去过焦南,她将抵达的地方,是和宁州相隔甚远的荣阳。可是荣阳也有那人的印记,她也是那人留下的印记。如果没有她,史静言会死在那场战乱里,像千千万万个死去的百姓那样。 车架行驶中,史静言已经忘却了前路,忘却了方向,她沉溺在往事之中,试图在庞杂的记忆里捕捉那张已经随着岁月流逝逐渐变得模糊的脸庞。在若隐若现的光线中,她仿佛一座木塑雕像,面容慈和 2. 后记(二)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这是个比史静言还要年轻许多的女子,她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锦袍,袍子上绣了一只振翅盘旋的白鹤。史静言唤她“靖侯”。 来人正是当朝靖侯,贺雁回,她腰间正坠着那方代表靖侯身份的小巧金印。 他们在曲折的回廊下穿行,一路上赵齐都紧紧贴在母亲的身边,好奇地打量这个被称作靖侯的人。赵齐见过父亲后宫里各种鲜妍的女子,明艳得像花一样,可没有哪个似传闻中的靖侯这般,如同一棵挺拔的青竹。 那枚随着主人的步伐轻轻晃动的金印,在烛火中闪闪发亮,吸引了赵齐的目光。也许是因为这枚金印,让她和别人都不同,赵齐在心中想。但是此时的赵齐不知道,其实他也有一方代表荣王的金印,而且那个金印比这枚靖侯印要大上许多,也重了许多。 其实以史静言的年纪,做贺雁回这位靖侯的母亲,都绰绰有余了,可她仍然谦卑地问道:“靖侯远道而来,不知是有何要事?”她甚至已经无端恐慌地想,莫非是她的孩子就藩之事出现了什么变故么,还是陛下终究后悔了,不打算让她去荣阳。 在他们进入内厅,贺雁回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的诏书之后,史静言的恐慌已经达到了极点。不过,如果贺雁回知道眼前的淑妃娘娘心中忧惧何事,一定会无奈发笑。事实上,这对于淑妃母子来说,不仅不是坏事,可能还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贺雁回想起在洛京看见的天子,仿佛老来失伴的孤鹤。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似乎将一位大权在握的天子压迫得不能喘息。她于临行前窥见几分天子蕴藏于心的不舍,乃至不忍。她甚至想,如果那样不舍、不忍,为何不让淑妃做皇后,让荣王当太子,光明正大地将一个皇帝能给予的最大厚爱赐给他们。 不过想到惊才绝艳的长公主,贺雁回又释然了,她想,帝王的私情终究是不能和江山社稷抗衡的,除非当今圣上想步他祖父的后辙,而现在的皇帝是经历过因帝王行事不正而引发的江山动荡的,他的皇位也来源于此,他自然不会去做这样的事。 贺雁回还太过年轻,她甚至没有像她的师姐那样,吃过追求功名利禄的苦头。即使待她如母的老师故去,可还有一众护犊子的师姐,甚至天子本人就爱屋及乌,待她各种优容。她过了十来年的富贵日子,老师的弟子里,没有比她更轻松的,只要享乐便好。 她年纪轻轻,已经是大雍权贵中位列在前的靖侯,没有人会用世俗对待寻常人的标准来要求她。她不用像普通官员那样汲汲声名,也不用像别的权贵那样为了将手中的爵位安稳地传下去而绞尽脑汁。她可以选择逍遥一世,然后朝廷会在她死后将爵位收回,也可以像她的老师那样,也寻个弟子,将爵位传给她,前提是皇帝应允。 因此,她不懂,也不必去懂,皇帝是如何小心翼翼地,在所谓私情与大义之中百般筹谋,竭力求全。 史静言端详着手中这副诏书,似乎是因一时震惊而有片刻失神。诏书其实只说了一件事,从今日起,靖侯就是荣王的老师了。靖侯府邸在荣川,荣王的封地在荣阳,两地同属荣州,距离不过半日行程。即使两者的距离如此之近,史静言从未想过能与靖侯扯上什么关系,或者说,在大雍,几乎没有人能同靖侯有上关联。 皇帝不止长公主和荣王这两个孩子,为了储位之争,一干皇子皇女快斗成了乌眼鸡,不是没有人想过招揽靖侯,凭此一步登天,但他们都失败了。皇帝对靖侯可能比对他的子女都要厚待,毕竟皇帝要让他的子女们彼此厮杀,选出最强的那个去继承他的皇位,而对靖侯,他只期待这个孩子能在她老师的遗泽下平安顺遂。 贺雁回本人其实也相当有自知之明。和她的师姐们不同,贺雁回是她老师去焦南的路上捡到的弃婴,她不过长到总角之年,老师还来没有教授她许多学问便已经因病去世。相比师姐们和老师之间那种传道受业的模式,贺雁回和老师之间更像母女,光从她的姓氏就可以看出来了。 贺雁回承袭了老师的爵位,也可以说是继承了老师大部分的身后遗泽,但她不能再有更大的作为,这是朝堂上下对她以一届孤女身份荣封靖侯的默认事实。毕竟,她什么都没做就已经当了靖侯,可老师的其他弟子能有今天的地位声名,皆是凭自己打拼而来。但是有时候,靖侯这个身份,即便什么都不去做,都足以代表了一些东西。这也是为何,陛下的皇子皇女锲而不舍地挖靖侯墙角,直到被皇帝严厉训斥的原因。 现在这个曾经被皇子公主们视为香饽饽的靖侯落到了已经成为藩王的荣王碗里,也不知远在洛京尚且活着的皇子公主们听说之后,会作何感想。 但皇帝也不是个意气用事的糊涂鬼,他诏书上说了,靖侯教荣王到十八岁,此后再无干系。也许真的得夸皇帝有先见之明,长公主登基之后,她那些可怜的兄弟姐妹们一个接一个地忧惧而亡,唯有远在荣阳的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平安活了一世,大概是荣阳的风水养人吧。 赵齐此刻有些不可置信,他在皇宫中所见的教授课业的老师,都是胡子飘飘,头发花白的老头,可眼前的靖侯,双眸含笑,年纪看上去比他大姐姐还小,毕竟他大姐姐,也就是长公主,神情永远威严凛然,看上去十分有压迫感。 他在母亲的催促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弟子赵齐,见过老师,问师安。” 贺雁回应了,身形眼见地放松了许多,她似乎顷刻之间就和史静言母子熟悉了起来,像在她的师姐们面前那样,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可累坏我了,我是一路骑马赶来的,比你们晚了一日,片刻也没歇,才在桐州追上你们。”贺雁回说起她来桐州的始末。 贺雁回本是赴洛京述职的,说是述职,其实也没什么可述,毕竟她身上其实没有正经官职,只是皇帝有年头没见她了,故而宣她入京看看。而且南蕃既平,她师姐也算功成,入京也是为了看望各位师姐。 荣王车驾离京,皇帝才突如其来一道圣旨,让她去给荣王做老师去。贺雁回本就是少年心性,得了旨便立即驾马来追荣王他们,快马加鞭才赶在荣王车驾脚前到了桐州驿站。刚到桐州驿站的时 3. 第1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大多数人所熟知的贺师,故事起初并不美妙,人们知道她,仅仅是因为她是当朝贵妃的妹妹。因为姐姐做了贵妃,她们一家在外人眼中一步登天,父亲升迁为荣州长史,封永安伯。她也无忧无虑地在荣州长到了碧玉年华,如同她的名字一般,在荣州焕发出熠熠光彩。 然而这只是后来被尊称为“贺师”的贺重玉,她的传奇故事的开始。 可世人似乎从未想过,在荣州之前,这位“贺师”,是如何度过了一段怎样的岁月。传奇之人必自小与众不同,“贺师”的童年如何,在大雍已经几乎没有人知道了。大概便如戏文里说的那样,生而天资聪颖、德照五邻吧。 那还是明帝时期的承德二十七年,大雍朝沉醉在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所缔造的空前盛世中。“明宫中开十二殿,紫气云腾照东阶。”这是学士王吉在一个月前的朝贡大典上,为圣人写下的贺诗中的一句,因煊赫恢宏,尽显盛世气象,很快流传开来,大雍百姓皆为诗中的景象热血沸腾。 不过这一切,和远在荣州的郗宁县人没有太大的关联。万人称颂盛世,但也绝不是百姓家里躺躺就能安享余生,尤其对于一个仅仅是下县的郗宁来说,这里的百姓远比其他地方的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勉强维持温饱。 郗宁是荣州的一个小县城,地处偏远,穷得清清白白,凡是走马上任的官员,几乎没有能呆得长久的,即使付出再大代价也要拼命调走。当地百姓看待所谓的“父母官”,和看待城南郊浩浩荡荡奔流向东的潮河没什么区别,连潮河都知道要汇进平江呢。 只有郗宁的县令是例外中的例外,这位长得比仙人还要多三分仙气的贺县令,居然从承德十九年一直待到了今天,连县丞都调走了四个,第五个不日便要来赴任了。郗宁人不懂官员升迁调任的规则,他们只觉得贺县令眼看得在郗宁安家落户呆一辈子,这不,连小女儿都满四岁了,他们还记得当年贺县令到任的时候,大女儿还是个抱在手里的孩童,如今都已经长到了豆蔻年华。 贺县令的宅邸在城中的柳枝巷,柳枝巷里连道路都是青砖铺的,可以说是郗宁的“势力中心”,除了县令家的贺宅,还有县衙大多数的老主簿们的宅子,另外就是当地有钱有势的乡绅。虽然这样的“势力中心”,在洛京城权贵云集的永街二十四坊的对比之下,显得尤为可笑。 不过人得知足不是么?兴许贺县令已经对现今的生活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如果不是仆役前来禀告他,说二娘子,也就是贺县令的二女儿又丢了的话。 一向温文尔雅的贺钦几乎克制不住地要气急败坏了,他连声音都拔高了许多:“不是让你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么?怎么又给看丢了!”他差点没忍住把桌上这套牡丹花纹的瓷器拂落在地,不过想想它们的价格,又硬生生罢了手,追问道,“在哪里丢的,玉儿身边还有旁人跟着么?” “有有有!是喜鹊!”小厮忙不迭地回答。 “还好还好。”贺钦神情稍安,但随即又挂心道,“喜鹊才多大,能顶什么事,快把家里的人都叫出去找。” 也就是今日是休沐日,不然小厮得去县衙找贺钦,而且这样的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贺宅声势浩大地找家中走丢的二娘子,这样的事在郗宁每个月都要发生好几回,小厮去县衙的次数,比寻常的郗宁百姓都要多得多。以至于,贺家找二娘子,都快变成了郗宁人的固定活动,每次贺宅的人马一出动,郗宁百姓都扬长脖子四处观望,猜测贺二娘子这回又是在哪里被找到的。 其实也不是没有人议论过,说直接把孩子关在家里不就得了么,大不了等长大些,再放出去。每个月都要来几回“寻找二娘子”的活动,贺家的人都不嫌烦,怪不得是县令呢,县令家里行事就是和普通老百姓不一样。 不过郗宁百姓可猜错了,贺钦不是没想过把小女儿关在家里,毕竟一个还没桌子高的小女孩儿总是频繁地走丢,实在是让家里人担忧。但是奈何,关不住啊。有时候只是一晃神,小小的人就从屋子里消失了,而贺钦也不能简单粗暴地命人把女儿屋子的所有门窗直接钉死,彻底断绝她溜出门的可能,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或许过于残忍了。 不过眼下,贺钦是真的有在认真考虑这个可能。比起某个寻常时刻,小女儿出了门从此再也没有被找回来,他宁愿把女儿关在严不透风的屋子里,至少能保证她的平安。贺钦已经记不清妻子为了小女儿,多少次无奈地哭泣。 郗宁人说起贺县令一家,总是有谈不完的话题,女儿走丢只是其中一个。光贺县令那张脸,就够老百姓谈一个月都不够。当年贺县令携妻女赴郗宁任县令,街头的百姓看见,恍惚间还以为是神仙下凡了。 天底下还能有长成这样的人,百姓窃窃私语,而这样的人,是从遥远的大雍皇都——洛京来的,皇帝居然舍得把这样的人从洛京赶到郗宁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而当他们一家三口走进连匾额都摇摇欲坠的郗宁县衙之后,百姓的这种惋惜之情到达了顶峰,连县衙的胥吏们都在腹诽,郗宁何时有过这般人物。这样的人物不是住在雕栏玉砌、金碧辉煌的府宅中,却是挤在这上雨旁风、七穿八洞的郗宁县衙。 这合乎常理么?简直比孔雀掉进老鸹窝里还要让人惊讶。不过往后郗宁百姓就能知道,贺县令一家让人惊讶的事还多着呢。 郗宁穷得叮当响,连县衙都破败不堪,而贺钦初来乍到,一家人只能蜗居在县衙后院。县衙事务远不如当初在洛京那般复杂,却也浩繁琐碎,贺钦此前从未有过亲手治理一县的经验,回回都要手忙脚乱。妻子叶蘅芷终日郁郁,家中事务,竟要靠年仅四岁的女儿来帮忙。 女儿出生的时候,也是贺钦此生最得意的时光,那时他才华横溢,而天子青眼有加,他以为他将就此平步青云。他给女儿取名为重华,“云汉重重岁既华”,他希望女儿如他一般,一生得意。很难想象,长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样脸庞,贺钦整日想的却是人间烟火之事。 贺钦一家人在郗宁过了好几年。大雍似乎更加兴盛,连带着郗宁的日子都好过了许多,郗宁甚至有了行商来此安家落户,柳枝巷也逐渐建成了。于是贺钦一家从府衙后院搬到了柳枝巷。 或许是多年简淡的生活抹平了叶蘅芷心头的郁气,她不再整日垂泪,时时感伤。她甚至开始出门,她和那些普通百姓交谈,她会带女儿重华穿梭于郗 4. 第2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贺重华这时的年纪其实也没有多大,可能是自幼经历的事多了,举止比寻常年纪的孩子还要稳重。她回复父母道:“玉儿到城南的潮河滩上去了。” “潮河!”叶蘅芷忍不住要尖叫。她忧心忡忡地要立刻赶过去,生怕小女儿一不留神就被河水卷跑了,城南人烟稀少,只怕女儿落了水也没人能救啊。 叶蘅芷想不通,小女儿不愿意说话就算了,等她年岁稍大一点,便开始成天往外跑。叶蘅芷不是个能把孩子整天关在家里的苛刻母亲,她自己就愿意带两个女儿出门走走,散散心。然而小女儿不省心,一个没看住连人影都找不见,最让叶蘅芷担忧的是,经常容易走丢的这个孩子,她年纪太小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根本没有自救的能力。 不过叶蘅芷也不必外出了,从垂花门进来的,正是林婆婆。只见她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两只手像钳子,将两个小姑娘抓得牢牢的。贺重玉埋在林婆婆的怀里,依旧什么声儿也不出,她甚至都不愿意对这些人做什么表情了。而林婆婆手里牵着的喜鹊,非常心虚,只盯着脚下的青砖看,仿佛要把它看出一朵花来。 “你个小东西,还敢生气了。”叶蘅芷葱白的手轻轻戳了戳小女儿的后脑勺。眼看着贺重玉安然无恙,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打从贺重玉第一次踏出贺宅大门的那天起,这样的情形已经不知发生过多少次了。贺家人从街头的馄饨铺子找到过她,从乡绅老爷正修葺的宅子边上找到过她,从野草蔓生的枯树林子里找到过她……最离谱的一回,贺钦是从顾大娘家的鸡窝里把她抱出来的。天知道顾大娘来郗宁县衙告诉县令,他家闺女正搁自家鸡窝里时,有多惶恐,而县令本人,听到这话内心有多震荡。 自顾大娘的鸡窝事件后,贺家算是在郗宁彻底出名了,虽然原先他们家就已经很出名。郗宁的百姓开始乐此不疲地猜测,贺小娘子这回又躲到哪里去了呢。或许也不是走丢了,而是玩心重的小孩子和大人捉迷藏呢,郗宁大部分百姓都这么想。而他们不会知道,每次被找到,被带回去的贺重玉总在生气,生闷气。 第一次见识小女儿生气的贺钦都惊呆了,他捏捏女儿的小脸,哭笑不得:“你居然还生气,难道该生气的不是父母亲吗?你可知我们找你找了多久,母亲都急哭了。”贺重玉没管,她沉浸在气闷中,并且理直气壮。 这让贺钦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小女儿这个性子,是随了谁呢?仿佛不管是和贺钦,还是和他的妻子,都不像啊。他突兀地想起一张已经很久没想起过的脸,神情一怔,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他摸着女儿细软的头发,语气中有几分无可奈何:“算了,你还是孩子呢,我和你计较什么。去玩儿吧。”他拍了拍女儿的肩膀。 也正是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贺家每个人都习惯了满郗宁地找二娘子。如果说外面的百姓只当看一件经常发生的乐子,贺家的邻居们,却对贺重玉抱着一分惋惜和同情。他们越来越相信,贺二娘子确实神智有损,而且还是个哑巴。对这样一个可怜人,还要有什么苛责呢,不过是多走丢了几回,找去就是了,很正常。 郗宁虽然贫穷些,可是善良的老百姓却很多,毕竟贺家加起来不到十口人,就算都出动去找贺重玉,也不见得能找到,很多次都是当地百姓有了确切消息去贺宅报信的。比如那位顾大娘,贺钦为了感谢她,特地买了五只壮硕的母鸡送给她。虽然也是为了赔偿——小重玉惊扰了她家的母鸡,导致她家母鸡不能下蛋了,顾大娘为此哭天抢地。 对郗宁的百姓来说,贺重玉是县令家的千金,虽然性情有些古怪。对贺钦和叶蘅芷来说,贺重玉是他们巧合得来的珍宝,打小细心呵护。对贺重华来说,这是白鹤给她送来的妹妹,什么古怪,不存在的,她妹妹机灵懂事的很。而对刚和爹娘赶到贺宅的许小宝来说,贺重玉,大概是仙女吧。 许小宝有些害羞,但还是忍不住抬起眼睛瞄向贺重玉,只瞄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然后又悄悄抬眼瞄望。贺重玉凶巴巴地瞪过来,许小宝就赶紧把头埋得低低的,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许小宝就是前来赴任的郗宁县丞许忠言的儿子,而许忠言,是贺钦曾在谯州求学时的同窗。此刻,许忠言夫妇坐在贺宅的正堂中,神态略显局促。毕竟他已经和贺钦多年未见了,而他说是贺钦的同窗,其实只不过是和贺钦在同一家书院念过书,并没有真正和贺钦有过交情往来。 当年贺钦出身谯州贺氏,是有名的世族子弟,而且贺钦不仅出身显赫,才华出众,还长着一张貌若谪仙的脸,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中心。甚至有同窗曾戏言,光是凭这张脸,贺钦就能独步青云了。大雍上下谁不知道,皇帝选的朝堂大臣们,都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但凡有一个相貌普通,气质平庸的,都得在一众朱紫袍里自惭形秽。 许忠言和他的名字一样普通,几乎算是泯然众人矣。甚至就连后来,朝局动荡,贺钦也深受牵连,只能在郗宁做一县令,但也是县令。要知道,许忠言勤勤恳恳,到今天也只是个县丞,任职的还是郗宁这个几乎算作荣州最穷的县的县丞。而贺钦,是他的顶头上司。 贺重玉不无好奇地打量这几个陌生人,贺宅其实很少有陌生人来拜访,即使是寻父亲贺钦的,也大多都是去郗宁县衙找他。 “许兄,多年未见,恍如隔世啊。”贺钦语气伤怀,大概是想起了曾经在谯州的岁月。他问道:“不知令慈可还安康么?” 这让许忠言有些受宠若惊,他没想到贺钦居然记得自己,甚至记得自己的母亲。当年许母探望儿子,因突逢暴雨,道路泥泞难行,是贺钦的马车搭载了她。许家家贫,只有寡母拉扯独子长大,许母因此积劳成疾,早些年便去世了。 贺钦听许忠言说起这些年的境遇,也神情怅然,他安慰远道而来的同窗:“郗宁这些年境况好了许多,许兄大可安心任职。待吏部考核,若无意外应是可以升迁的,即使调任,也至少能调去中县。”他递给许忠言 5. 第3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榆枝巷实在是个很拥攘的地方,低廉的价格注定了这里会一家挨着一户,挤得如同榆树上的叶子。因此,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轻易地从巷头传到巷尾。 巷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把门掩开一条缝,骨碌骨碌地向外张望,而正走在巷道上的百姓,立即贴紧了墙,给贺夫人和她身边的婆子让出一条道来,眼睛却紧盯着主仆俩的身影。不过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什么隐秘热闹。想想也是,这可是榆枝巷,巷里住的都是刚从黄土地里拔出一条腿的人家。 他们恍然大悟,哦,是贺县令家的二娘子又藏起来了啊。这回,贺二娘子少有地藏在了人声鼎沸的地方。 叶蘅芷和林婆婆都犯了难,她们皱着眉毛苦着脸,商量着该怎么把贺重玉弄下来,而且不能有损伤。叶蘅芷百般思索也想不通,乖巧的小女儿,只是有个不爱说话这点无伤大雅的小癖好的女儿,第一次抓笔就能完整写下《晋诗·咏志篇》的聪慧女儿,是如何一夕之间变成这样的。 许忠言搬来了家中的桌子,他踩上去刚好能把墙头上的贺重玉抱下来,叶蘅芷自然是连连道谢。柳翠屏也来帮忙扶着桌子,许忠言刚刚站稳,才直起身来预备伸手,贺重玉便跳了下去,像只轻盈的燕子,落在榆枝巷凹凸不平的路面上。 许忠言虽然对老同窗兼顶头上司贺钦有满怀的佩服与敬仰,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由衷地认为贺家小女儿的确非常古怪。柳翠屏没什么感想,她对付调皮的儿子太久了,非要说有什么感想,她觉得,县令家的女儿和她家儿子一样顽皮。看来天底下的小孩儿都一样,不拘是县令家的还是县丞家的。 叶蘅芷牵着贺重玉都走远了,许小宝还在门檐下眼巴巴地看着,他想,这个漂亮得像仙女一样的妹妹,脾性也是如此与众不同。 瞧了一场热闹的榆枝巷居民们,现下又各自忙活各自的事去了。如果有人告诉他们,这个一次次不知厌烦地和家人“捉迷藏”的小姑娘,日后会是雍朝青史留名的大贤,他们大概是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觉得说出这话的人是个疯子。 但他们也不会觉得二娘子今后过得不好,即使她确实有些“与众不同”。但那又如何,二娘子可是县令的爱女,她会被县令大人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然后嫁到同样是官宦的人家,继续去过那种富庶得不知苦为何物的生活。 眼下,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忙活,或者说,整个郗宁,乃至整个荣州,整个大雍,都在忙碌这件欢庆的盛事。 阳三月,春日宴,红桃绿柳幸人间,东风歌管弦,舞雩祝华年。 春日宴,是战国流传至今的习俗。战国时期群雄割据,大国相持不下,小国挣扎求存,中原大地每一处都被战火席卷。因长年征战致使各国民生凋敝,其中最强盛的九个大国在春日签订盟约,止戈休兵。战士们放下刀戈,在田间耕作,妇孺终于敢踏出家门,祈雨的舞乐飘荡在中原大地上,世人为这片刻的太平而潸然泪下。 流传至今,春日宴已经成为百姓欢庆春朝的节日。大雍各地的习惯略有区分,郗宁县是午时之后举行祭典,通常由县令主持,县衙各级官员协同,当地乡老坐观,祈求一年风调雨顺。而傍晚之后,就是普通老百姓共同欢庆的盛宴,不论男女,皆可戴上桃木制成的雨师面具,在头发上束起长长的红飘带,模仿传说中雨师的装束。 大多数时候,百姓的生活都相当乏味,每年说得上来的节日就那么几个,而且最重要的是,像这种能一家老小相携而出,在街头巷尾间感受着人间太平的年头并不多。很多时候,边关说打仗就打仗了,朝廷就开始加征赋税,男丁被编入军队,家里女人、孩子、老人数着粮袋里的每一粒粮食紧巴巴地过日子,是大捷抑或大败,都不影响他们只能收到亲人的死讯。 和平是奢侈的东西,而所谓盛世,更像一场幻梦。因此,当盛世真的降临在雍朝百姓的身上,他们甚至不可置信。有赖天子洪恩浩荡,天下海晏河清,就算贫穷如郗宁,百姓也能维持温饱。于是百姓高呼当今天子承德帝的圣明,日日虔诚地祁佑。他们此刻是真的由衷地希望,这位明君和这位明君所缔造的盛世,活得长一点,再长一点。 日头西斜,贺重玉听见墙外越来越响的喧哗声,她举起手中的桃木面具,对准了夕阳的余晖,柔和的光线从面具的孔里晕染在贺重玉的脸上。喜鹊就盘坐在她身边,难掩兴奋的神色,她把桃木面具戴上去,左调右整,又扯下来,反复打量,然后又戴上去。 贺重华风风火火地试着新裙子,月牙正一脸严肃地给她系着腰带。叶蘅芷给她们姐妹每人都做了三条裙子,一条藕色掐丝云纹的,一条胭色弹花暗纹的,一条碧色雀纹的,只是大小不同,款式都没什么分别。叶蘅芷小心地规划着她的嫁妆,预备接下来每年、每个节日,两个女儿都能穿上新的衣裳。 奏唱的管乐已经在郗宁县城的主街上响了起来,这夜是不拘灯烛的,灿烂的灯光照着游人的红飘带,仿佛扬起的一片花海。 贺重玉和姐姐被父母带着出了门,林婆婆也看护着喜鹊和月牙这两个小姑娘,贺宅其他的仆役都各自散去,自行寻乐。 6. 第4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贺重玉是闻到木柴燃烧的味道恢复了清醒。这是遇见传说中的拍花子了么,她略有疑惑。 或许是觉得一个四岁的小姑娘没什么好费心的,此刻贺重玉被单独放在一边的茅草上。她醒了却没有立即动弹,只转动眼珠子向四周望去,像正在环视陌生巢穴的雏鸟。 一栋四面漏风的破屋子,贺重玉得出结论。她甚至透过破损的瓦片看见了头顶的月亮。周边应该是荒郊野外,她什么人烟的声音都没听见。火堆正散发热气,将一股十分明显的臭味蒸腾开来。 “呦,她醒了。” 贺重玉直起身子,看向正烤火的两个人。这两个人戴着面相森严可怖的雨师面具,就是她刚刚在大街上看见的那三个乐人所戴的式样。果不其然,两间棕红色的大斗篷似被主人随手脱下扔到了地上似的,堆得像座小山。 过于宽大的斗篷被脱下后,才显出这两人的真实身形。一个穿着圆领小袖的葛布衣,身材短小精壮,四肢都要团在一起似的,看上去更像一块圆墩墩的土疙瘩。而另一个穿着黑色衣袍,即使坐着都能看出身形颀长。 “热死了热死了。”其中一个人飞快地拽下面具,抬起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水。这人长得不好看,左脸上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痦子,看着更凶神恶煞了。真丑,贺重玉心里想。 “喂,听说你是个哑巴,你真的不会说话啊?”那个脸上有个痦子的男人探出身子,上下打量着贺重玉。“真是哑巴?”他突然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木头,堵到贺重玉眼前。木头离了火堆,簇起的火苗很快就熄灭了,刚才燃着火的地方闪烁着点点的红光。 痦子脸以为这个小女孩儿会害怕地尖叫,兴许会躲闪不及,砰通摔倒在地上。但是贺重玉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只是皱起眉毛,瞪得圆圆的眼睛半点都不遮掩她的嫌恶。痦子脸恶狠狠地威胁:“臭丫头,不要命了,再这么看我,老子挖了你眼珠子!” 那个到现在也没摘下雨师面具的人,抬了抬手道:“你和一个傻丫头计较什么。”他继续冷声道,“这个丫头还有用,不能动她,万一误了大事,主子怪罪下来有你好受的。”痦子脸想起家主那张总是阴恻恻的脸,几乎忍不住一哆嗦,倒是听话地回原本的位置坐下。 他似乎觉得自己这么轻易地被这个年轻人牵住鼻子,太没面子,眼睛一转又看向贺重玉。“哈哈哈,老三,你看,傻子也会生气,哈哈哈哈哈……”痦子脸拍着膝盖大笑。而让他冷场的是,这个被他叫做“老三”的人,说了刚刚那一句话之后就假寐了,一点没理睬痦子脸。而正作为被他嘲笑的傻子,贺重玉又恢复了她惯常的木头脸,神情一点波澜都没有。 “老三你真没意思。”痦子脸嘟囔,“连傻子也没意思。”他拈着一根细细长长的木头,在火堆里戳来戳去。 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有木头在火堆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里是郗宁附近的一所破庙,方圆都没什么人烟,偶尔破庙外面传来一声老鸹的嚎叫。 痦子脸感到有种莫名的渗人气氛,他再一次扯紧了衣领,企图驱散一些内心的恐慌。他在心中叫骂,说好了酉时一刻在城外破庙接应,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老二怎么办事的,回头他定要在家主面前告他一状。 “死人的味道。” 破庙当中突然响起这么一句声音。 “鬼啊!”痦子脸大叫一声,整个人都弹起来,砰地摔了个四脚朝天。那个戴着雨师面具的男子听到声音,也突然睁开眼。 破庙里只有贺重玉和他们两个人。痦子脸紧紧拽着“老三”的胳膊,即使“老三”怎么甩都不肯松开,“老三”被他闹得没了脾气,把胳膊任他拽着。痦子脸脑子才转过弯来,他指着贺重玉怒气冲冲:“臭丫头,刚才是你说的话是不是!” 痦子脸察觉出来,刚刚的声音确实很像一个小女孩儿发出来的,有点尖细,像猫叫一样。 痦子脸这下看着不害怕了,他一把甩开“老三”的胳膊,蒲扇大的手掌拎起贺重玉的衣襟就把她拖到自己跟前。眼前这个传闻中又傻又哑的小孩儿终于正眼看他了。痦子脸被贺重玉冷冰冰的眼神又激起了一丝刚才的恐惧,他甩甩头,重新恶狠狠地盯着贺重玉的眼睛。 “死人的味道。”贺重玉这下当着痦子脸的面开口说话。 “胡说八道什么,臭丫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痦子脸抬手便要扇向贺重玉的脸。 然而手才挥到半路就被“老三”钳住。“老三”的手劲很大,痦子脸再三挣着也没挣开。 痦子脸对“老三”怒目而视:“老三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这臭丫头装神弄鬼吓唬咱们!” “丁奉!你别误了大事——” “老三”话没说完就被丁奉打断:“老子又不是要杀了她,打一两巴掌算什么,这臭丫头吓我,我非要让她吃吃苦头!” 贺重玉在那个“老三”来拦丁奉的时候,就已经挣开他走到了一边。此刻,她站在火堆旁,燃烧的火光将她的影子拉长了,映到粗糙不平的墙面上,火苗抖动,影子也闪闪烁烁。夜风从大大小小的洞口、缝隙里刮进来,嗷呜作响。贺重玉的雀纹裙子被吹得飘扬开来,那暗色的雀纹仿佛无数只睁着的眼睛。贺重玉歪着头看向这两个奇怪的绑匪,脸上露出微笑。 说实话,连“老三”都觉得此时的贺重玉有些渗人。丁奉更是来回搓着自己的胳膊,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贺重玉动了,她朝丁奉走来,一步一步,不急不缓。 “你身上,那么重的死人味道,闻不见么?” 她又歪着头了,歪你奶奶个腿!丁奉在心中狂躁地叫骂,这就是贺钦的傻子哑巴女儿?她比神婆还要神神叨叨,贺钦到底会不会养孩子!可是恍神间,丁奉想起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话,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你在害怕,为什么要害怕?” 丁奉心中怒骂,你他娘的离老子远点老子就不怕了,嘴上却说不出半个字来。他觉得面前的小女孩儿着实诡异,像是鬼上身了一样。他想到那些枉死的人,那些人会变成鬼魂从这个女孩的身上钻出来!他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两腿战战。 其实贺重玉只是对他们说出一件自己判知的事实。丁奉和“老三”身上都有一股散不开的血腥味,区别只是丁奉身上的味道浓得快化不开了,而“老三”身上的味道还很浅。 贺重玉这下不觉得这两个人是拍花子了。连她这个四岁小 7. 第5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贺重玉摸到桃木细密的肌理,手指尖刚觉得有些生凉,还没等用力手腕就被捉住。 “看到绑匪相貌的小孩儿可就回不了家了。”男子吓唬贺重玉。 贺重玉把脸埋进他怀里,闷声道:“不看就不看。” 这是贺重玉第一次感受如此直白的拒绝。父母亲爱她,姐姐爱她,家里所有人都爱她,连郗宁的百姓都因她是县令的女儿而屡屡宽容她。但这个人,和她什么关系都没有,他可以不必理会贺重玉的任何想法。今后她还将面临更多的拒绝。 “你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父母亲,也可以说,你一直都昏迷,刚睁开眼就已经在郗宁县城门口。” 看样子他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说法,可贺重玉能感觉到,这个人似乎更希望她对父母亲说第二种。 其实到现在,贺重玉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稀里糊涂地,就从郗宁大街到了破庙,那个丑八怪教她嫌弃得很,然后又稀里糊涂地,丑八怪死在内讧里了。这人在她眼前杀了一个活人,比杀一只鸡还轻易。可这人似乎也救了她。 “那我就说,有坏人把我绑了,在城外破庙里,但是天降下一道雷把坏人劈死了。我自己找了回来。” 雨师面下那张脸忍俊不禁。雷劈的情状和刀剑的伤痕截然不同,小姑娘大概并不懂这一点。 他们正走着,只听见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于是两人齐齐向后看,看见还没消散的一道雷光。远处那座破庙骤然倒塌,并燃起熊熊大火。 男子默默咽下自己将要发出的惊喝,他从未遇见过这么离奇的巧合。他凝视着怀里的小女孩儿,没忍住将她举高了些,翻来覆去地端详。贺钦他家究竟生了个什么样的丫头啊,他想。 野史里,贺重玉还有个比“贺师”更响当当的名号,叫做“五雷正神”。观乎一次次堪称“神迹”的场景,贺重玉“五雷正神”的诨号不胫而走,不少人坚信,贺重玉是雷神下凡,天生引雷之法。不过因为过于不着边际,大雍的正史并没有对此进行详细记录。 而今夜这道惊雷,大概可以说是“雷神”第一次显威。 这头电闪雷鸣,那头贺宅也是阴风阵阵。 那道足以将一座庙宇劈塌的巨雷,声势浩大,电光刺破了一室的寂静。此前贺宅的正厅里,两个人已经僵持了很长时间。 一只牡丹花纹的茶杯哐当砸在地上,正碎在一个中年男子的脚边。这个中年男人并不觉得冒犯,也没有当即暴跳如雷。他眯起眼睛,轻甩长袖,两根看上去比女人还洁白修长的手指拈起其中一枚碎片。他对着烛火打量这枚碎片,似乎那是什么奇珍异宝,可他突然“噗嗤”笑了,嘴角勾起,眼神却是冷的。 “贺钦,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沉不住气。”他好像一副以长者自居的傲慢模样。 “你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活得这么苟延残喘。” 贺钦很少有这么对别人冷嘲热讽的时候,为数不多的几次,估计都给了这个教人望之生厌的薛家人。他恐慌难抑,因为他的小女儿在这个薛家人手里。大雍上下谁不知道薛家人都有病,而这人在薛家都算病得出众。 薛家人有病,这还真不是贺钦故意骂人,而是事实。凌河薛氏,高门显贵,但他们家有祖传的脑疾,不管生男生女,子孙都可能患上脑疾,只要脑疾一发作,基本活不过三五年。每个薛家人都在介于听天由命和与阎王搏命这两种之间活着。 因为脑疾开始发作的年龄大多都是三十岁上下。运气好的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发作,运气差的可能少年时就发作了。三十来岁,这对一个走上仕途的官员来说,可能才是大展宏图的开始,然而薛氏族人,因为脑疾之症,在这个年纪只能含恨而逝。 贺钦眼前这个薛家人,是例外。他就是十几岁便发作了脑疾的倒霉蛋,可他也无比幸运地活到了现在。多亏了他,不然凌河薛氏恐怕八年前就能在大雍朝堂上彻底销声匿迹。 “贺钦,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开口。”他好像根本不受贺钦那句讥诮的影响,他笑得温和,笑声忽然急促起来,他反问,“你我之间,谈苟延残喘这个话题,到底是谁更难堪呢?” 贺钦仿佛被他戳中什么心事,面色铁青。 老天真不长眼,偏偏留他活到今天,贺钦心中疯狂谩骂。他几乎要忍不住诘问对方,难道我的这番遭遇,不是你们薛氏一族一手造成的么! 贺钦拍案低吼,声音因极力压抑愤怒,听上去更加沉肃:“你们薛家人究竟要做什么!” “听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么。”他看着怒火中烧的贺钦,却像在看一个依旧不谙世事的天真孩童,而这也是从前他对贺钦的印象。他的声音依旧和煦如春风,“没关系,贺钦,我欣赏你,你和那些人不一样,那我就再和你说一次。” 贺钦想把屁股底下这把椅子砸在这个老东西的脸上。 不过他什么都做不了,因为他的小女儿现在就在这个无赖的手里。他生怕女儿会突遭不测。薛家人发起病来可是不管不顾,他们家寄予厚望的“潜龙”不也是因此而死么。 一个半时辰前,郗宁主街上还徜徉在春日宴的欢乐中,一群人高马大的乐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游人拥挤不堪。他们才勉强直起身子,大女 8. 第6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怀安,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小五已经在这里等了整整半日。 黑衣男子,也就是李怀安,他终于摘下那副面具,睑下至唇侧已经被勒出两道红痕。 这并不是多么丰神隽秀的相貌。恰恰相反,李怀安长着一张可以淹没在人堆里的脸,和他雪后松竹般的身形看上去并不相配。李怀安看着约莫弱冠的年纪,或许是年轻些,倒显得他的一双眼睛清澈得发亮。 其实贺重玉当时也不一定真能把面具掀开,这面具做得比平常的都要厚重,拿牛皮带子牢牢地绑在他的脸上。从始至终,他就只给贺重玉露出这样一双眼睛。 “有些私事,不算打紧。”他捏着自己的两颊,面具戴久了,磨得他脸疼。 他将怀中的一副手书递给小五:“这是薛家家主的亲笔,回去交给老傅。”他似笑非笑,“得恭喜他又可以升迁了。” “那咱们……”小个子忧心忡忡,他提到,“老傅的官可是越升越高了。” 李怀安拍了拍这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兄弟,他胸有成竹:“老傅想撇下咱们可没那么容易。我们还得谢谢他,毕竟,一个长史可比一个县令有用得多。” 这种胜券在握的神情同样浮现在薛灵竹的脸上。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么?贺钦,你得为二娘子想想,你说她一个又聋又哑的傻子,在这小小的郗宁有什么前程?倒不如随我去凌河,薛氏一族自能找到治好她的名医圣手。” 贺钦很想对这个听风就是雨、狗眼看人低的家伙说,我女儿才不是傻子,她也不聋,她天生聪慧,她四岁写的字比你四十岁写的都好看!他真该把书房里那些平日哄着劝着小女儿才让她写下的诗篇,劈头盖脸地砸到这老东西身上,让他好好看看。 薛灵竹不愧于他“白鸱鸮”的名号,一手字写得和鸟爪子扒拉出来的一样不堪入目。为这事,他从小就没少被人嘲笑。即便现在他位高权重,深受天子信任,仍旧有不少人暗地里拿这个讥笑他,甚至有人堂而皇之地在书房挂了一副狂草,上书“春蚓秋蛇”。即便是天子,偶尔都会望着这张脸感叹道,貌若玉树,字比枯草。 贺钦按捺下怒气和焦虑,他冷声道:“合作不是不行,你先把我女儿平安送回来。” “这恐怕不成,载着贺二娘子去往凌河的船,酉时就已经出发了。” 薛灵竹拿扇子抵着贺钦的胸口——他刚才听见这话差点冲上前来给薛灵竹一拳。薛灵竹哗地展开扇子,一派悠然地轻摇,他一点都不感觉,绑走别人的孩子逼迫对方为自己做事是一件多么恶毒的行为。 薛灵竹甚至火上浇油:“其实你家大娘子也不错,我本想把她也带走,这样贺小娘子远在凌河好歹还有个伴儿。不过为了你少些挂念,我思索再三,还是决定把贺大娘子给你留下。怎么,不谢谢我么?” 贺钦的眼睛一闭再闭,他想,和禽兽终究是无法沟通。半晌才沉声问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薛灵竹啪地合起扇子,眼睛一亮:“这就对了。”他脸上带了几分笑意,看着像个潇洒公子。 其实贺钦左一个老东西又一个老东西地骂,反倒有些辜负薛灵竹那张脸了。他真实年纪比贺钦要大几岁,贺钦才刚崭露头角的时候,薛灵竹已经背靠三皇子,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当年薛灵竹和贺钦,光凭一张脸,就风靡整个洛京,时人称为“洛京双璧”。岁月不败美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薛灵竹倒是风采依旧。 “和谯州联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你只要假势依附诚王,容家那边自会把你奉为座上宾,到时候你想做点什么还不容易么。” “只是区区一县令,容家能瞧得上我?”贺钦不无讽刺地反问薛灵竹。 “诶——你可太低估自己了,要不是陛下圣恩决断,凭你的本事,怎么会屈尊郗宁呢。” 这下贺钦更加讥嘲:“你也说了,是陛下决断,就凭这个,容家敢接纳我?” “决不决断的,不还是陛下一句话的事,有我为你转圜,你怕什么?” 这倒是真的,别的不说,薛灵竹的口舌,贺钦是见识过的,论颠倒黑白,没人比他更精通了。 不过薛灵竹自身也有把握,他其实十分清楚,贺钦只是被皇帝怒火燎到的一个搭头。更何况正主都死了那么多年了,一个搭头有什么好追究到底的,要追究到底,八年前贺钦就和他那倒霉岳父一样死无葬身之地了。尤其贺钦还是陛下最喜爱的那类臣子,陛下会网开一面的。说来也讽刺,陛下爱忠臣,爱能臣,更爱长着一张好脸的正臣,可他最信任的还是专门兴风作浪的薛灵竹。 “难办!你没听说,我已经和谯州分家多年?贸然联系,岂非有古怪?” 9. 第7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薛灵竹相当没有自知之明,他似乎没觉察,自己其实和薛素风没什么两样,不都是被薛家扫地出门的人么?不过薛灵竹此人心思难以捉摸,即使觉察到这点,也不会放在心上。薛家,明日黄花罢了,他薛灵竹根本看不上。 薛素风才将贺重玉放到地上,叶蘅芷就喊着“我的玉儿啊”冲到跟前。叶蘅芷紧紧搂住了失而复得的小女儿。贺钦也急匆匆跑出来,他看到小女儿完好无损地站在面前,心中大石才轰然落下。夫妻俩都对站在正厅门口的薛灵竹怒目而视,几乎克制不住要骂出声。对此,薛灵竹只是报以歉疚的一笑,虽然他那敷衍的笑里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真情实感。 贺重华捏着妹妹细细的手腕,兴许是夜晚的凉风吹太久了,贺重玉的两只手凉冰冰的。贺重华还没怎么学会掩饰自己的厌恶神情,她盯着台阶之上俯视众人的薛灵竹,憎嫌浓得化不开。 薛灵竹对这个胆大的小姑娘生出几分好奇。跟贺钦与叶蘅芷夫妻俩清朗飘逸的相貌不同,贺重华小小年纪,就已经生得如牡丹花一般艳丽,长大后估计是个雍容华贵的大美人。嗯,是陛下喜欢的那款,薛灵竹正在心里揶揄他的上司,就是年纪小了点儿。 薛灵竹谋划的东西眼看已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他却并无任何失落或者怨愤的表情。他双手放在胸前,微微屈身,并不恭敬地行了一礼,宽大的袖子如划开水面一样飘然抖动。 “贺老弟,看来你我始终无缘合作啊。”他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到院中,“弟妹,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万勿挂心,薛某此后不会再来叨扰了。” 薛灵竹哈哈大笑着走了,还撞到了站在檐下的薛素风,他脚步没停,只丢给身后的薛素风一句话:“素风,在郗宁过不下去的话,就到洛京找我。” 薛素风对此冷冷一瞥,但他也不和薛灵竹呛声。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沉默。 而薛灵竹对这样的沉默习以为常,他暗忖,毛头小子过了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看到兄长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很少有人知道,荣州下县郗宁县衙里的薛县尉,居然和洛京朝堂之上位高权重的薛灵竹薛中书令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薛素风,也同样是出生于凌河薛氏一族。 薛素风和兄长已将近十数年没见了,论遭遇,他似乎比贺钦还要再惨上几分。毕竟贺钦是八年前才到的郗宁县,而且人家好歹是一县之长,有妻有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再看这位薛县尉,十几岁就孤身来到了郗宁,到现在也是孤家寡人一个。 当年贺钦从郗宁荒郊破村里扒拉出这么一号人才,这位人才过得家徒四壁、饥寒交迫。贺钦和他共事许久,才猛然得知,这个人居然是薛灵竹的亲弟弟。 真是无情无义啊,贺钦想到远在洛京的薛灵竹,他现在大概过得十分风光吧,可亲弟弟居然沦落郗宁荒村,差点连饭都吃不上。 薛素风说起自己的身份,主要是作为薛灵竹亲生弟弟的身份,眉目间有不同寻常的窘迫,似乎这个外人眼中风光无限的长兄有多让人难以启齿一般。而贺钦起初也是吓了一跳,毕竟这个人看着,比他在洛京看见的薛灵竹要苍老许多。 和俊逸清秀的哥哥不一样,弟弟薛素风长相普通,站在姿容天成的哥哥身前,甚至感觉有些丑,这感觉就如同他现在站在贺钦一家人面前这般。 但贺钦夫妇,只觉得这个向来秉性正直,寡言少语的薛县尉此刻如同天神一般高大靠谱。 面对贺家的千恩万谢,薛素风又感受到了那种久违的窘迫,他说:“我,我才该要和你们道歉才是。”他指的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兄长,即使在他心中兄弟两个早就恩断义绝。 对于贺钦一家人遭遇的始末,薛素风就算一开始不知道,这么多年共事下来,也有几分耳闻了。如今那个人居然从洛京远道而来,拐走了贺兄的小女儿,威逼做父亲的帮他办事。帮你做事的人有什么好下场的呢,都被你剥皮拆骨,利用到骨头渣子都不放过。薛素风想,你该在京城过你那种逍遥快活的日子,为何总要来对这些已经遭遇不幸的人穷追不放,赶尽杀绝。 薛素风很想像当年,他在漫天大雪之中毅然踏出凌河薛氏的大门那般痛哭。 他跪倒在贺钦夫妻面前,匍匐在地,泣涕声如同天地之间离群的孤雁。他以为只要离开,就不再和那个名义上是兄长的人有何牵涉,就不必再受那些良心的诘责。可因那人而遭遇不幸的受害者们接连走到他身边。你真是作恶多端啊,我已经逃到如此偏僻遥远的地方,仍能遇见被你残害的人。 “你为何哭泣?” 尚且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薛素风此时心头的哀伤。他抬眼向声音的源头望去,不只是他,贺钦、叶蘅芷、贺重华,他们都朝着贺重玉震惊出神。 “玉儿,你,你说话了?”叶蘅芷一把扶住女儿小小的肩膀。 “玉儿,玉儿,刚刚是你在说话是不是,玉儿····· 10. 第8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是夜,月明星稀。平江之上,一条大船掀开巨浪奔啸而过,十六翼白帆在风中猎猎作响。 这是天子的御船。甲板上,天子屈膝而坐,宽大的天青色锦袍被风吹得舒展,仿佛月下腾飞的青鸟。月光照在锦袍上的雪色龙纹上,龙纹熠熠闪烁,好像真的活过来一般在天子身上盘旋游动。 甲板上再无旁人,天子兴致忽起,命左右不许打扰,于是他便在宽阔的甲板上坐到了月升中天。他一直忘情地拨弹那副名为“凤凰抬头”的箜篌,飞扬的乐声如一场春夜急雨飘洒到平江盛满月光的江水中。他的雄心,他的功绩,还有他那些无从诉说的孤独,都在箜篌的唱吟里,仿佛天地之间真的有这样一只威凤,抬头遥望青冥高天。 人生无趣尔,独缺一知己。他是万人之上的尊贵帝王,他缔造了如此煊赫辉煌的盛世,可他的确时时感到孤独。 世人是听不懂那个名为皇帝的人内心深处的声音的,他们只需匍匐在皇帝的高台之下。也许他们当中有人能听见皇帝的心音,但他们不会声张。皇帝的信任从来只有那么多,给出去的权柄也只有那么多,紫带朱袍里,能听懂皇帝心音的,应该越少越好。 这样宁静惬意的氛围里,是不能谈起那些枯燥乏味的政事的。于是奏章被天子暂且忘在船舱中,他此刻的心神都在那把箜篌上。 天子的耳目将各种消息写在纸条上,然后塞进细小的竹管,竹管挂在信鸽的爪上。那些坠在鸽爪上,由鸽子从五湖四海而来,降落到天子御船中的消息,被内监们仔细誊抄为奏章,放在天子案前。其中一张著有特殊印记的,内监是不必再行誊抄的,他们只须遵照天子的命令,将它从那堆山一样的纸条里单独抽出来放在御案正中。那已经不能再说是一张纸条了,更像一副文书,也不知道那只可怜的鸽子是怎么驮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跋山涉水飞到了平江上的御船当中。 那张完完整整写下了郗宁春日宴之变故的文书,正静静地躺在船舱内的天子案上,等待主人翻阅。文书上的字迹凌乱干瘦如枯草,很难让人相信,天子御览的那么多奏章案卷里,居然还有字迹如此不堪入目的。 薛灵竹独自登上了那条本该载着贺重玉从平江顺流而下,一路直至凌河的漂亮大船,那船头还印着薛氏家徽。 他自诩见过不少这世间的蠢材,却少有蠢成如薛灵渡这般毫不掩饰的。你行阴诡之事,难道还要向世人自报家门不成?这条印着薛氏家徽的船从平江张扬而过,和青天白日里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薛家要行阴谋诡计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愚钝不堪,不如添作我青云路上的踏脚石,也算死得其所了。薛灵竹脸上仍挂着那副能腻死人的笑,明明四下无人,也不知道他在刻意装什么温和可亲。 从他独自上船,再到船夫默然开拔,谁都没有去问那些随薛灵竹一同前来,却消失在郗宁的薛家僮仆。权贵私奴,命比草贱,几乎每天都在这世上悄无声息地消失,又如野草般蔓延生长,于是世家大族的僮仆不少反多。 这条横贯整个大雍的大江之上,每天都要迎来送往许多渡船,最尊贵的莫过于天子御船,高大精美的如世家大族的船,更多的,是李怀安和小五现在坐的这种两层高的乌篷客船。船舱里挤着许多各色各样的百姓,有李怀安这种年轻人,也有喝得醉醺醺、已不知天地为何物的老者,有乱跳疯跑的孩童,也有沉默寡言、紧紧握着书卷的学子。 江水翻滚,李怀安难得地心神激荡,他总是不苟言笑,少有这般神思外放的时候。他想,八年过去了,离他谋划的事,终于进了重要的一步。他没忍住重重地喘息,像是要暂且呼出埋藏在他心中多年未见天光的情绪。他期待这条船快些赶赴它的目的地,他好为那难言的命运落下痛快的一刀。 位于李怀安所思的目的之处,一个蓄着山羊胡的男子既是焦虑又是后悔。他想,那煞星最好死在郗宁,如此他也不必日日承担这分随时将要人头落地的恐惧,可他又相当不舍,他的目光在那烛火下华光大放的官印上流连。 他的不舍渐渐浓深,咆哮着便吞掉了恐惧。于是他的眼睛里,射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精光。他摩挲着眼前的官印,这还仅仅是大雍一中县县令的官印,就已经教他目眩神迷,如果是一州之长的大印,恐怕顷刻间能将他的脖颈压折。他宁愿将脖颈放到那沉重的大印之下。 这个夜晚,许多人都在匆匆忙碌着什么,为富贵、为权势,还有的仅为保命。 也许在经历了春日宴的波折后,只有贺重玉是开心的,她太过年幼,以至于还不懂得你来我往的诡谲算计。她安静地躺在那张绣满石榴花的床榻上,她的心思飞到了潮河滩涂。她小 11. 第9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郗宁县的百姓们都听说,县令家的二娘子差点叫拐子拐走,不过有惊无险,而且这一吓,贺二娘子反倒能开口说话了。 至于春日宴当晚的变故,寻常百姓也不清楚具体的始末,只知道有伙拐子趁着游宴时人群嘈乱,拐了二娘子预备出城,但让县衙的衙役及时发现了。第二天一早,薛县尉就已经将其中一个拐子捉拿归案。说是捉拿归案也不准确,毕竟那个拐子已经成了一具焦炭。 “拐子作恶多端,叫老天降下雷活活劈死了!” “活该啊。” 百姓们谈起这伙可恶的拐子,义愤填膺。他们想到那晚不同寻常的旱雷,无风无雨,冷不丁地就炸在耳边,不过炸了一道便停。原来是为了劈死拐子啊,郗宁人恍然大悟。 所以说老天还是有眼的,旱雷把作恶的拐子劈成了焦炭,但贺二娘子被雷声一惊,就能说话。从前郗宁人都觉得二娘子是个哑巴,而她又生得玉雪可爱,看着总让人可惜。 几日来,但凡有百姓遇见贺重玉,都会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贺重玉大多时候也只是朝对方笑笑,偶尔竟也回应对方。 譬如这天,贺重玉一早便出门往榆枝巷走了,身边还跟着喜鹊。一路上都不停地有叔伯姑姨、阿翁阿媪招呼着,“二娘子早啊”“二娘子今日往哪里去呀”…… 贺重玉前几日里似乎对交谈还有几分新奇,只要有人问了,都干干净净地说了,“和姐姐去书坊”“正要去潮河滩呢”“今天没有想去的,就随便走走”……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样的对话是可以无穷无尽的,于是现在她只管脸上挂着笑,朝对方点点头,脚步却片刻不停。 贺家人都觉得,自打贺重玉能开口说话之后,她的性格也懂事了不少,不再像以前那样悄没声地就跑不见了,往往要家里人寻上好久。 父亲说,今天练完五张大字才能出门,贺重玉说“好”。写几张字对贺重玉来说不算事,她拈着笔连描带画,飞快地就写完了,然后就抓着喜鹊出门。贺钦下值后回来一看,说她心思浮躁,字迹不端,让重写一遍。贺重玉就在姐姐旁边唉声叹气地消磨时间,贺重华一篇经略都温习完了,喜鹊也把近日的错字重抄了一遍,贺重玉才将将写完。 母亲说,以后不管去哪里,至少把喜鹊带上,有个照应,家人也放心,贺重玉说“行”。也是这时,贺重玉才发现喜鹊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帮手,贺重玉带她去哪儿她就去哪儿,贺重玉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除了经常小嘴叭叭地和真的喜鹊鸟一样爱叫唤之外,堪称贴心。此后喜鹊和贺重玉更是默契无间,给贺重玉打探消息,偷听八卦,私传话本,偷渡甜食…… 姐姐说,明日陪我去书坊寻书去,贺重玉说“嗯嗯”。这可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贺家随主君贺钦搬来郗宁,初时连银钱都紧张,更别说什么名书古籍,家中现今的这些存书,也是后来才慢慢添置的。贺重华经常往城中书坊去淘书,她自小跟着父亲学古文经略,通史传记,但其实也很喜欢看些有趣的杂书,如话本、游记。 她一目十行,又博闻强识,凡是看过的书都不愿再看第二遍,于是月牙便要在茫茫书海里帮她搜索那些新书,还要是有趣的新书。郗宁是个小县城,城中仅有一家书坊,但淘书仍然是个艰巨的活动,不过书坊掌柜倒是很佩服,他总说:“要不了两年,大娘子就不必再来我这小书坊了,这里的藏书都快被你看尽了。” 正应了掌柜的话,之后几年里,贺重华渐渐少去书坊了,但她的妹妹,贺二娘子却成了书坊的常客。因为年成日渐好,连书坊也小有富余,掌柜便挖空心思想要涨利,便从州府大老远地拉回来一批话本。这可投了贺重玉的心头好,她隔三差五就要去寻摸新话本,看的话本比她整个人都高。 叶蘅芷向来把两个女儿当做心头肉,从不拘着两个孩子。贺重玉只是爱看些话本,在她看来这不正是说明她的宝贝女儿天资聪颖,小小年纪就已经这么能读书习文了么。她甚至还额外给小女儿银钱,叫她不要因为买话本导致手头紧缩。 但贺钦却每每见了那些话本,都要牢骚一番,虽然最后还是捏着鼻子,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他第一次看见贺重玉一沓大字底下掩盖着的那部摊开的话本,定睛一看,简直羞愤欲死。瞧瞧写的是什么东西,“那小将一把拥住琴女,口里只道‘我这颗心都在你手里,凭你叫我如何下场,哪怕做猫儿狗儿撵了去’,琴女泣声连连,呼道‘郎君’……” 贺钦眼神僵直,整个人都要裂开。这话本真是有辱斯文,甚至不安好心,里头还有一张绘图,树下花叶纷纷,年轻男女依偎相拥,倒显得情意绵绵……贺钦一把合上这话本,封面上露出四个大字——金声奇缘。 “你才几岁啊就看这些,这是你该看的么!”贺钦焦虑地像只下不了蛋的老母鸡,在贺重玉面前走来走去,一边走还一遍念叨。 一旁的贺重华和叶蘅芷捂着脸忍不住笑。而一回家就被父亲捉来摁在书房正中的贺重玉,两眼发直,已经神游天外好些时候了。 叶蘅芷劝道:“玉儿还小呢。”贺钦也只能拿这个勉强劝慰自己。他想,孩子难免贪新鲜,长大就好了,重华不也爱看些杂书么。他下意识地忽略了,大女儿从小就不看这些闲情话本。 贺重玉翘着脚晃来晃去,她除了发呆,也思索一个问题,现在还能用“孩子还小”来糊弄过去,等她长大了要怎么好呢? 父亲收走了她好多话本,包括当时被她落在书案上的那部《金声奇缘》,她还没看到结局呢,将军和琴女最后圆圆满满、白头偕老了么?可是父亲不肯把这书还给她,贺重玉愁眉叹气。 后来贺钦对女儿看话本的事倒是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但《金声奇缘》却霉腐而损毁了大半。贺重玉不死心地要翻开看,书的下半册已经黏作一团,稍微用点力就烂成了碎片。而贺重玉再去郗宁城中书坊,掌柜却告诉她,这书进的少,贺重玉买去的那已经是最后一本了。于是贺重玉再也没看到《金声奇缘》的结局。 12. 第10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贺重玉颇有些好奇地打量这个陌生婆婆。 这个婆婆看着和家中林婆婆差不多的年纪,却不像林婆婆那么身体健壮,而且神采飞扬。她的头发很茂密,但已经完全白掉,在阳光下仿佛未曾融化的厚雪。老媪面容上有很明显的愁苦,身材也干瘦得如同老树的枯枝,只看她那高高凸起的颧骨,就知道这人一定饱经风霜。可这样的老人,居然还有一双温和慈祥,感觉像暖风一样和煦的眼睛。 老媪正用那双眼睛注视着贺重玉的“创作”,她问:“你的房子造得这么小么?”她指着那些粗细不一的树枝,“这样的房子造出来要给谁住呢?” 贺重玉不觉得眼前的老人有任何的挖苦或者嘲笑,她好像如同父母那样包容和蔼地注视、倾听。 贺重玉不是第一次到潮河滩这儿来了,她已经数不清来这儿多少次。也许是因为潮河滩上遍布了被风吹来的树枝,也许是潮河滩上有许多形状漂亮的石头,也许是潮河滩涂没有什么人烟,她可以安静地做自己的事。她偶尔也会看阳光洒在潮河上,金光荡漾,手中“小楼”的影子也被拉得老长,仿佛真的有座精巧的小楼在潮河滩涂拔地而起。 她曾趴在母亲膝上,心神却飞往潮河滩。她童言童语,声音稚嫩:“我要在大河边上,建一座和天一样高的楼,每天在楼里看太阳在大河的尽头升起又落下。”家人鼓掌喝彩。 她继续说:“我们一家都要住在楼里,所有人。那时姐姐招个上门女婿,生个漂亮娃娃,也一起住在楼里。太阳一次次升起,娃娃就慢慢长大了。”贺重华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妹妹,贺钦和叶蘅芷起初也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知道小女儿是从哪里听来“上门女婿”这个词,不过很快他们就哈哈笑开,说着“好”。 现在贺重玉也郑重地将那番话说给了老媪听。老媪闻言,只微微笑着,她指着那些在技艺高超的匠师眼中,堪称玩笑的一堆杂乱枯枝。 “你的手法还太粗糙了。你看这些树枝,大风一刮就散了,而且它们彼此穿插,塞得紧紧的,里面连只鸟儿都钻不进去,人可以住么?你平日里住的房子是这样的么?” 如果是寻常小孩儿,听见这一番过于直白的批评,可能就要嚎啕大哭了。可贺重玉却睁大了眼睛,她凝神望着老媪,把她的苦恼和盘托出。 “我看过这里的人家造房子,但只看见人来人往,刷一下那栋房子就造完了。那些散乱的木头、石头、砖块,居然能变成那么好看的屋子,风吹雨打,屋子也不会倒。可我自己拿着树枝和石头,只能做到这样了。” 贺重玉此时并不知道,世上还有很多房屋,是禁不起风吹雨打的,它们总是轰然倒塌,有时候连屋主都被埋在那废墟之下。 老媪温声道:“那是因为你并没有学如何造起一栋房屋。” “学?我要向谁学呢?父亲母亲么?可他们只教过我读书写字。” “哈哈哈,你的父母当然是不行的,他们也不会造房子,他们只用在房子造好之后住进去就行了。”老媪眼神中流露出一种狡黠,“这种东西,要和专门的匠师去学。” “匠师?谁是匠师呢?那些给乡绅造房子的人?” 老媪眼中流露出一股明显的不屑:“那些人顶多能叫工匠罢了,真正的匠师能化腐朽为神奇,世间万物都在他们手中缔造出来。” 贺重玉似懂非懂,她问老媪:“我想去和最好的匠师学,婆婆你知道这世上最好的匠师在哪儿吗?” “世上最好的工匠在洛京天子脚下,那些都是皇家的御用工匠。而最好的匠师是谁,身在何处,老身也不敢妄言。” 老媪忽然打量起这个乐此不疲地来到潮河滩涂“搭房子”的小孩儿,她弯下腰和小孩儿视线齐平,笑眯眯地问:“老身虽不敢自称什么顶级的匠师,却也懂些奇淫巧技,小家伙,你想和我学么?” 贺重玉还没回答,喜鹊就像个小炮竹似的噼里啪啦炸开:“你走开走开!我们家姑娘才不会和你学呢!我们二娘子可是县令的女儿,才不会去学你那些下五行的东西!” 贺重玉都没来得及拉住喜鹊,而且她在思考一个问题,什么是下五行?她从未听过这个词,而喜鹊竟然知道。她觉得自己似乎太孤陋寡闻了,她认识的字比喜鹊要多,看过的书也比喜鹊要多,可还是有些东西是喜鹊知道,而她却不知道的。 贺重玉看着挡在她身前,声音都有些恶声恶气的小喜鹊,从她身后钻出来:“婆婆你住哪儿呢,我要怎么去找你?” 老媪却叹了口气,回答说:“不必了,小家伙,你的朋友说的对。”她慢慢地踱步走远了。 喜鹊松了口气,她对贺重玉耳提面命道:“姑娘,你可别因为年纪小被坏家伙骗了,那些是下五行的东西,清白人家是不会学的。” 贺重玉瞪大了眼睛,她想,有这么严重么?平日里看些闲情话本,要被父亲翻来覆去地唠叨,这事儿居然比她看话本还严重? 日头渐西,河滩上的孩子们也归家了,贺重玉他们已经走在郗宁的街道上,她仍然在思索那个老媪说的话。正好在街头遇见了贺钦,贺重玉飞快地跑到父亲跟前,她说起那个略有奇怪的老人,她问父亲,“什么是下五行?” 贺钦无法和尚且年幼的女儿详尽地说起这些世俗目光,朝廷律法,他只是含糊其辞道:“世人都有不同的活法,下五行也是人的活法。”他轻轻拍了拍贺重玉的肩膀,“回家去吧。” 看着几个小孩儿像鸟雀一样轻快地消失在郗宁街口,贺钦转头看向身侧的薛县尉:“老薛,县学是真的该早日建成了。” 贺钦突然间就见不得小女儿自由穿梭在郗宁的大街小巷之中,他很怕再这样下去,小女儿会拎着尺规到他面前说,父亲,从今天开始,我要做匠人去了。 薛素风哈哈大笑,他宽慰贺钦:“小孩子都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兴许明天就不再念着这事了。”他摊开手,“而且,我们不正是要去县学么?” 早些年,郗宁县连温饱都是问题,更别说兴建起县学了,县中稍有家资的都选择把孩子送到附近的盐宁县读书。近年来,郗宁渐渐富裕,于是作为县令的贺钦也在琢磨,是该建起郗宁自己的县学。他已经考察好了一个地方,是从前一所乡绅的旧宅,乡绅慷慨,无需县衙出资,只是老宅荒废,还得修缮一番才能正常使用。 前不久,正好有一批匠户迁至郗宁,里面 13. 第11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什么!荐书已经寄到青河书院了?” 贺钦愁眉苦脸,看着满脸倔强地站在自己跟前的大女儿,他都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最终还是沉声道:“重华,你可知道,青河书院响彻大雍,它也是谯州最好的书院,不知多少人家削尖脑袋也要把家中子弟往里面送。即便你寄去了荐书也无用,寻常人家的荐书,青河书院是不会收的。” “女儿知道。”贺重华扬起下巴,“我也知道父亲少时便是在青河书院求学。” 贺钦长叹:“我少时能入青河书院,那是因为我姓贺,谯州贺氏的贺。如今我们已和谯州分家,现下只是一下县的破落寒门罢了。” 纵使贺钦是一县之长,可他身后已无家族支撑,而且区区县令在整个荣州都算不上什么有牌面的人物,甚至走在州府里,说出县令的身份,恐怕还会遭人耻笑。 青河书院招收弟子,一看门楣,二论才学,三谈品貌,往往有才学格外突出的学子也会破格录取,可归根到底,还是看学生门第。而且最重要的是,贺重华是女子,青河书院自建成开始,就没有招收过女学生。 别说青河书院,大雍任何一家享誉盛名的书院,都不曾招收女学生,即使这条规定并没有白纸黑字写进规章里。想想也是,但凡头脑正常的人家,也不会把家中女儿往书院送。这封由贺重华寄出去的荐书,恐怕还是青河书院史上第一次收到的女学生的荐书。 “而且也不是第一封。”贺重华眼神里难□□露出一些得意,“上个月我就给青河书院去信了,梁山长亲自给我回了信。” 贺重华扬了扬手中那张薄薄的信纸,这位梁山长在信中对贺重华大为夸赞,称以她的才学可以直接入青河书院的甲字班。 一月前贺重华给青河书院的自荐信中,还夹着两篇她写的文赋,梁山长正是看过这两篇文赋,才在信中对贺重华赞不绝口。于是贺重华收到回信后,便立即将自己的荐书寄去青河书院,只待书院将名单入册,贺重华就能成为青河书院历史上第一个女学生。 贺钦把信来回看了,大为不解,突然他眼神一怔,想到了什么:“重华,你未曾直接言明,你是女子!” 贺重华此时才有些心虚地低下头,可很快她就仰着脖子执拗地说:“没有哪条律法说女子不能进书院,况且连梁山长都赞许我的文赋,信中还嘱咐让我只到青河去,叫我千万别去其他书院!” 贺钦本无意做那个戳破女儿美梦的狠心父亲,他艰难出声:“重华,即使梁山长信中再如何称赞,只要你站到青河书院门口,他们还是不会收下你。别说进甲子班,就算最差的戊字班也不会收你,因为大雍没有女子能考的科举。” 贺重华此刻才有些少年的意气,她从前性子都太过稳重。她高声道:“能不能科不科举又如何,我读书,求学,只为研习学问,只为朗朗正气!” 贺钦几乎要落泪,他在心中喃喃自语,重华,这不是你的错,这是为父的错,我不该教你经略通史,教你从小移了性情,可是我更错在,居然把你生成一个女儿。贺钦看着烛火摇曳中的女儿,她身姿挺拔,像株春日里的杨树,正要迸发出无限生机,要生得顶天立地,可她的根,从一开始就被这个世道折断了。 贺钦无法再对女儿说出什么显得刻薄的话,他温声道:“寄就寄吧,兴许真的可以呢。不过青河书院还在谯州,你要是去求学,一年半载也难回家几次,重玉得哭着闹着要姐姐了。”他仿佛真的看到小女儿满地撒泼打滚着要姐姐回来一样,微微轻笑。 “到时候我会常给家里写信的!”贺重华此刻像只要飞上天的鸟儿一样喜悦,她欢快地提着裙子跑去找母亲,打算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书房里,烛光影影绰绰,贺钦凝视着桌上那张落款为“梁琦”的信纸,半晌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晚风吹开了虚掩的窗子,信纸轻飘飘地飞起来,又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 一只沾着墨痕的手赶紧去拾地上的信纸,那双手皮肤粗粝,食指和中指上有厚厚的茧子,指甲修整得整整齐齐。 “哈哈哈,老匹夫,让你总跟我嘚瑟你们明山书院的少年天才!想不到吧,我梁琦也收了个少年天才,而且比你那个天才年纪还小得多!小贺呀小贺,你可千万得来我们青河书院啊,到时候好好煞煞那老匹夫的威风!” 自说自话的人正是青河书院的山长,梁琦。他美滋滋地欣赏着手里的文稿,嘴里不时还发出叫好声。他好像已经看到青河书院一扫往日窘气,反而踩在明山书院头顶耀武扬威的场景,笑得十分得意。 “时运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啊!”梁琦欣喜地感慨,不难看出他那难以抑制的兴奋,“活生生的少年天才直愣愣地撞到我碗里。诶——他就偏偏看中了青河书院,就看不上那老匹夫的明山书院!萧含章你个老小子的声名到底是不如我梁琦啊……” 贺重玉是无从得知这番波折的,她此刻正在头疼另一件事。 县学建成了,老师也摩拳擦掌地预备上任,贺重玉并不觉得这会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甚至都不知道郗宁还有县学这个东西。 一大早,贺钦就抱着贺重玉来到郗宁县学,他把女儿放在门槛内,满脸慈祥:“玉儿,要听先生的话。” 贺重玉呆不楞登地走进去,又稀里糊涂地坐到席位上,听着胡子飘飘的老先生洋洋洒洒开始长篇大论,她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许小宝就坐在她旁边,看他脸上的懵懂,好像他也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没过多久,贺重玉就坐不住了,和有蚂蚁咬她似的,左搔右动,讲台上那个白胡子老头儿瞪了她好几眼。 不能再呆下去了,贺重玉想,于是她便哐当起身,准备往外跑,而其他小孩儿包括许小宝,都用崇敬的目光看向她——他们也很想跑,但他们不敢。 仅有的一道大门被牢牢锁住了,贺重玉拽得额头冒汗都没打开,她环顾四周,却和讲台上的先生目光相撞。那白胡子老头冷冷一笑,似乎在说,我早预料到你们这些小鬼要做什么了。于是贺重玉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她的坐席上。 白胡子老头让人称呼他“宋先生”,讲堂里一群还没桌子高的小萝卜头们便摇头晃脑地喊道“宋先生好”。 宋先生好像还真有几分真材实料,小孩儿们一开始也和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一样坐不安稳,但没过多久就沉浸在那妙趣横生的教学中。唯独贺重 14. 第12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流淌过去,贺重玉看见窗外的梨花已经纷纷扬扬飘洒了四回,一枚莹白的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儿落到她的书册上,她合上书册轻轻一压,那枚梨花就染着墨香刻在那篇篇华章里。 贺重玉已经不是从前一团稚气的孩童了,她的身量比同龄的孩子甚至还要高些。许小宝站在她面前还要低了一指,而且如今也不能再叫他“小宝”了,许县丞为他取了大名——耀,大概是希望许耀能光耀许家门楣。 而和喜鹊一比,贺重玉都快能稳稳地俯视她了。可是喜鹊一点也不为身量发愁,她总是快乐得像只真正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喜鹊鸟:“我才几岁呀,以后会长高的。就算没长多高又怎么样呢,我是喜鹊呀,姑娘你是白鹤,喜鹊本来就生得没有白鹤高呀。” 贺重玉到底也没像贺钦和叶蘅芷所想的那样乖乖呆在县学里读书,她总是跑出去,连宋先生都不大管束她了。宋先生仍旧是四年前那胡子飘飘的老学究模样,可是想法反倒越发离经叛道了,他甚至收了好几个女学生在县学里。如果要追究原因,大概是郗宁委实太过偏僻了,百姓根本不会管县学里收了几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至少对宋先生来说,这几个女娃娃可比男娃娃要勤勉得多,聪明得多,听话乖巧得多,县令家的小丫头除外! 其实也不是没有学生的父母去吵嚷过,可宋先生把脸一板,指着那入学的成绩考核手掌拍得啪啪响:“怎么,白纸黑字还能糊住了你的眼睛么,只要成绩合格的学生,老夫凭什么不能收下。” 末了他胡子一撇,大袖甩得仿佛一只气滚滚的大白鹅在扑腾翅膀:“看不上郗宁县学,就把小子送到青河书院去,那儿就只收小子!” 说得来闹腾的人面红耳赤,青河书院是想去就能去的么,这样的书院整个大雍也就四个,他们郗宁人的祖坟得冒大火才能把家里的孩子送进去念书吧!于是他们再怎么样也只能委委屈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小孩儿放学回家,家里人就赶紧围上来问,先生教得好么,那些女娃娃捣乱没有。小孩儿头一低,声音颤颤巍巍,先生教得好,我又新学了东西,女娃娃们可聪明了被先生表扬了多少次,但是我在先生讲课的时候和别人说小话,被先生抓住罚站了。那父母当场横眉倒竖,开口就骂,你这没出息的种子,竟还没有女娃学得好,上书堂说什么小话,平日里乌七八糟的还不够你说的么,再有下次小心我揭你的皮。 贺重华最终也没能去到她心心念念的青河书院,结果没有出乎贺钦和叶蘅芷的意料之外,那辆载着贺重华的马车真的十日内就回到了郗宁。贺重玉只记得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把姐姐送走了,每天唉声叹气地扒着手指头数休沐日,结果将将数完一双手,姐姐就重新出现在家门口。 那天贺重玉难得心血来潮,和喜鹊在院里拍藤球,贺重玉一个用力,藤球就哧溜溜滚到了门口,贺重玉赶忙小跑过去,一抬眼就看见姐姐站在那门檐下。风轻轻吹拂过贺重华的衣摆,她在临行前就已经换上了少年学子的宽袍儒装,月白的袍子振振作响,好似天地间腾挪展翼的威雁。 她朝妹妹展开双臂:“玉儿,姐姐回来了。” 贺重玉丢下藤球,飞快地扑进重华怀中。 起初贺钦和叶蘅芷都惴惴不安,说什么话都要再三思量,唯恐言语间触碰到女儿的伤心事。但贺重华似乎没有被书院拒收的事影响到,她每日读书习文,像过去的那些年里所做的那样,淡然清雅,她也不再提起要去青河书院的事,但她也不再爱从前的脂粉钗裙,她总是穿着那袭宽大的儒衫。 贺钦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青河书院也不是最好,不如试试明山书院?大雍的书院不止一家,总会有慧眼识珠的。” 贺重华注视着手中这卷书,并不看向父亲:“做学问在哪儿都可以,不一定非得去书院,郗宁很好,而且我也很舍不得离开玉儿。” 贺钦连叹息都不敢出声,默默为她掩起书房的门便悄悄离开。他一开始走得漫无目的,只是为了抚平思绪才悠悠踱步,但突然想起什么,甩开袍子大步往县学跨去。 没两天,县学的宋先生就有了一个绝佳的助手,她能在宋先生繁忙的时候帮忙教导学生的课业,为学生答疑解难,平日里也时常和宋先生探讨书文。也正是贺重华做了县学的讲师之后,县学开始陆续招收女学生了。或许是同为女子的原因,那些小姑娘更喜欢围着贺重华打转,平日里总是“贺先生”长“贺先生”短,这也叫贺重玉暗自醋了好些回。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县学里进了两个少年天才,郗宁的文风都沾染着变得昌盛了,宋先生思忖,他打量手中这副明山书院的聘书,不得了,开天辟地第一回,小小的郗宁竟然也有学子被明山书院看上了。 那被明山书院丙字班收下的小子一家,几乎是敲锣打鼓地把孩子送去了。贺重华远远地看着,转身便逆着风离开,长袖掀起一道白色的云浪。宋先生暗叹,天意弄人啊。 至于贺重玉,她虽有些念书的天分,可心思却完全不在诗词歌赋、经略通史上,她依旧淘摸看那些传奇话本,逸情故事,而且她还捣鼓上一些在外人眼中“不堪入目”的东西。 柳枝巷贺家宅子,贺重玉凝神盯着贴到院墙上的纸片,一只眼睛眯起,两手一抬,只听见“咻”得一声,一支短短的木箭将那张纸钉在砖块的缝隙里。她欢呼着跳起来,对着左腕上的精致物什亲了又亲,然后拔腿就跑出了家门口。 贺重玉甚至没有注意父亲一直站在堂下。 贺钦对此已经学会主动眼不见为净了,他甚至都开始接受良好,而且会出言让小女儿换块砖头——贺重玉成天对着墙上那块砖“咻咻咻”弹出小箭,而且总是对准同一块砖,贺钦都怕有一天这道墙会被打穿。 自打贺重玉独自造出了这柄戴在左腕上的袖箭,她可算是在刘媪面前扬眉吐气了。贺重玉总把袖子撸到胳膊肘那儿,只为了露出那柄黄梨木的袖箭。袖箭打磨得异常光滑,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贺重玉甚至把它在腊梅花油里泡了整整一宿,于是这袖箭晒干后还散发出一股腊梅花的冷香。 贺重玉总戴着袖箭招摇过市,于是走一路,腊梅香就飘一路,遇见的百姓都和她玩笑道“二娘子莫非是腊梅花蕊上藏着的小花神么”,而贺重玉竟然毫不客气地回答“是呀,我就是腊梅花神”。无意中撞见这一幕的贺重华忍俊不禁,于是贺重玉“腊梅花神”的名号就在贺家 15. 第13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刘媪那副孤寡无依、凄惨可怜的模样终于是装不下去了,她把脸一抹,仿佛自嘲似的叹了口气,道:“我还真学不来这模样,罢了罢了。” 想她也曾少年坎坷,后又饱经沧桑,即便沦落至暗无天日、不知何时才能解脱的西山石场,曾经张扬明媚的刘娘子都未熄灭心头那团求生之火。她得活,她要活,于是她真的从西山石场走了出来,甚至彻底摆脱了匠户的贱籍。虽然那个天丰楼里一时传为盛谈,如芍药花般秾丽的刘娘子,如今已是满面风霜的刘媪了。 刘媪坐了十日的船,在江河上飘飘荡荡,每到一个渡口,船上的匠隶就卸下一批,终于有一天她觉得累了,于是和就近下了船的匠隶一起到了郗宁。匠户脱籍没有那么容易,刘媪虽有贵人相助,免为世世代代为朝廷官奴、大户私奴的匠隶命运,但她的匠户籍案仍记录在册,只不过籍案上以朱砂红刻印了“功销”,表明此人凭借功劳免于匠隶之身,此后一如良籍行事。 但即使恢复良籍,刘媪却不能自立门户,除非她重新嫁人,或有人愿意凭子嗣身份供养她,这样刘媪便可入其良家户籍。 刘媪是决计不会再嫁一回了,她本打算从此在郗宁县衙的工房做个督工授业的匠头,这样即使无田无地也能依靠县衙的禄米勉力活着。 但老天总是眷顾她,刘媪遇见了一对兄弟,哥哥帮她脱籍,弟弟更是个大发善心的呆子,要给她颐养天年。刘媪心中没什么惭不惭愧,她真的就大大方方地住进了薛素风的家,等到老死,薛素风还以子侄礼为她披麻戴孝。如果刘媪死后在天有灵,大概也会毫不客气地说,臭小子白吃了老娘那么多翻花飨,这都是他应该做的。 但让刘媪最开怀的,莫过于贺重玉这个小徒弟。刘媪最初只是对潮河滩头不知厌烦地“搭树枝”的小娃娃产生了一丝好奇心,她那时暗忖,看来我真的老了,连看小娃娃玩乐都这么聚精会神。一时兴起之下,刘媪竟真的动了收那小孩儿为徒的想法。 时人对匠隶多有鄙薄,官府世族更视依附的匠户为肆意生杀的牲畜,即使他们的衣食住行,许许多多都得靠这些卑贱的匠隶来完成。可刘媪却觉得自己所知所学无比珍贵,她也从不妄想改变世人论断,她只是沉默在心,然后等着那个可以触碰它、欣赏它的人出现。刘媪本以为自己到两脚踏进坟墓之时都不会遇见这样的人。 是个小娃娃,还是个女娃娃,仅仅是个没长到她膝盖高的小女娃娃,刘媪注视着不知从哪里打探来她的住处,倏地出现在她眼前的贺重玉,心神激荡。女娃娃好啊,我也曾是个女娃娃,刘媪望着贺重玉的眼神,简直不能再满意了。 就这样刘媪开始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匠技由浅入深地教给贺重玉,可她不让贺重玉称呼她为师父。“叫我婆婆吧,只叫我婆婆就好。”她这么说。 贺重玉也不觉得她在学什么有悖常理甚至天理难容的东西,她只觉得有趣。 于是此刻的贺钦无论从哪个方面,都无法和刘媪辩驳,他呆怔着。他也当然可以厉声训斥小女儿,叫她再也不准往榆枝巷的刘媪住处来。不过,如果贺钦真的会这么做,他也不会从小教大女儿经史通略、给小女儿收拾各种烂摊子,在家几乎没有什么一家之主的冷肃威严了,甚至在贺家,连喜鹊都不怎么怕他。 贺钦嘴皮翕动,却始终没有说出声。但他不说,刘媪可就要开口了。 “贺县令是觉得老身这些匠技难登大雅之堂,实属下五行,不配给贵千金学是否?” 的确如此,一个在世人眼中沦于下五行的粗鄙东西,就算本身不微贱那也微贱了。但贺钦不能这么说,多年修养也让他说不出这话来,他沉默。 “既然粗鄙,那贵府千金该学些什么呢?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知这些学成要买与谁家?难不成是要进士登科、状元及第?” 贺重华当时远赴青河书院又无功而返的消息虽不是沸沸扬扬,但相熟的人家也难免知道些内情。刘媪不是个喜好闲言碎语的人,她从来都是默默地旁听,于是街头巷里的也知道不少小道消息。 贺钦被刘媪挤兑的一时难以言声。 “半大孩子多学些东西陶冶情操、历练心志,有什么不好?难道一定要出去卖弄……” 似乎就等着贺钦说这话,刘媪当即开口截住贺钦的话头:“那也请贺县令只当做老身教与二娘子些许陶冶情操、磨练心志的东西。”她起身行了半礼,“我并不谋求一身之长发扬光大,也无企图广收门徒立学建派叫我的名字举世皆知。二娘子其实学不学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世上没有能让她施展这些东西的地方,若我敢断言说有,那才是老身心思恶毒了。” 刘媪这话说的诚恳,因为贺重玉若想凭匠技有所作为,在当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能让她施展匠技之时,只会是贺家倾覆,贺氏子女因罪落入贱籍,沦为匠户。毕竟,刘媪自己就是这个遭遇。 “其实这些东西也不都是粗鄙卑贱,贺县令不觉得二娘子那一手炭笔作画很是别致有趣么?”刘媪笑呵呵地掏出一张麻纸素像,那上面清晰地画着一个刘媪的人像,连眉毛都一根根地描摹清楚,和此时正站在这儿的刘媪真人几乎别无二致。 “单凭这手画术,倒有几分徐叔子年少时的风采了吧。”刘媪打趣道。 “玉儿小小年纪,哪里能和画圣相提并论,纵使是徐叔子少年拙作,也不是她一小儿能比得上的。刘媪谬赞了。” 贺钦谦逊两句,也只能无奈告辞。但他心里却有一桩更伤心的事——居然连刘媪都排在我前面?! 那天喜鹊见了贺重玉手里画得几乎和贺宅正堂一模一样的炭笔素像,大为惊奇,小嘴叭叭地就炸和开,引了小厮丫头全聚成了一团来看热闹。一时人声嘈杂,还把后院的叶蘅芷和贺重华吸引来了。叶蘅芷 16. 第14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岁月悠悠,潮河水浩浩汤汤奔流向东,汇入平江,仿佛世间诸事即便细琐繁杂,也终究纳入青史一册。 《雍史·明帝起居注》如此记载:“天时佳,岁有余,帝喜,赐宴紫云台。” 这一年,自太祖定国起,已平静百余年的南蕃国初次向大雍这头雄据中原的猛虎宣告了它的存在感。不知是雍人沉浸在和平中太久,还是边境的血雨腥风穿不透层峦叠嶂、浩瀚江河,南蕃的马蹄声逼近南境边城,小股蕃骑多次袭边,却因始终不成声势而不必上达天听。如佛台上的蜘蛛不时降落到佛陀慈悲的面容上,狰狞的蛛网逐渐网罗琉璃世界,潜藏的晦影蚕食佛阵金光。 雍朝皇都洛京饮宴纷繁,流光千簇、灯火万捧,朱翠交叠、锦纱辉映,香风十里、夜熏百家,此间相乐、但求一醉! 清新飘渺之风的《洛水调》悄无声息地取代了雄浑寥廓的《班师》武乐,大雍已多年不曾听闻《列甲》的悲壮之音,锦绣花堆、红粉旖旎的《摇红泪》一时盛行皇都,连寻常茶馆的琵琶女都能低吟浅唱,以和其势。 春日宴后正值清明祭,但承德年间一派歌舞升平之象,冲淡了许多愁绪哀思,时人多折杨柳寄托情绪,即便天高路远,难以亲至坟前,将沾露柳枝别于门斗,待日光将柳叶上的清露蒸为水气,那渺渺思情也将随之归赴九重天。 洛京皇都宴如流水,而荣州边县郗宁,此刻正家家折柳。清晨金乌未悬,街头巷里便见到抱着一大捧柳枝的姑娘小子,柳叶翠绿欲滴,浓露欲坠,清莹闪烁好似少年眼睫。 八岁的贺重玉正蹲在家门口的石墩上,看柳枝巷口一闪而过的抱柳身影,道道相衔,不绝如织。隔着一道敞开的大门,院落里人声交织略显嘈杂,她却可以清楚地分辨每一个人。 “歪了歪了,往右来来。”这是姐姐贺重华,她如今将近及笄的年纪,少女婉转的声音如枝头翠鸟,又如雨落玉盘,清脆悠扬。姐姐擅乐,好歌,贺重玉偶尔怀疑,姐姐是苍天的使者——青鸾。 在先战国时期,就流传青鸾引乐,渡化人仙的故事。青鸾是苍天的使者,她的鸣乐昭示着天的喜怒哀愁,古巫假天之意行淫祀,元皇率诸夏反,推翻古巫统治,于中原大地分封各部,史称“诸夏”,诸夏就是中原人的史载传世的正统先祖。元皇功德圆满,天降青鸾,云霞千条,仙乐阵阵,元皇随青鸾而去,飞升成仙。这就是刻在铜鼎上流传于世的“青鸾接引”的传说。 而随声附和的是从小跟在姐姐身边的丫鬟,贺重玉习惯叫她“月牙姐姐”。月牙和贺重玉的贴身丫鬟喜鹊一样,都是母亲叶蘅芷救下的郗宁本地女儿。早年间郗宁穷苦,即使大雍已繁盛数十年,郗宁县人依旧要勉力耕作求得温饱,养儿养女皆是不易。 母亲叶蘅芷和父亲贺钦琴瑟和鸣,只生有贺重华和贺重玉两个女儿。夫妻俩皆生于书香门第,性情文雅,待人接物进退有度。父亲只做了一小官,位为郗宁县令,郗宁是荣州下县,即便一县之长不过从七品,在熙熙攘攘的官场之中并不出头。而且郗宁县令难以调度,贺钦携家小来此赴任,已经在郗宁县令一职上呆了近十年。贺钦本年少得意风流文士,不图青史扬名,但期此生有所作为,不负大好年华。可十余年的蹉跎,他似乎已经息了升官进爵、踏上青云之心,此生寄愿,不过一家和乐,生活清淡而圆满。 早些时日,贺钦的下属,县丞许忠言就告假回乡为父祖清明祭扫,他雇了一辆马车和妻儿同归故里,贺重玉当时站在街头远远地凝望着马车驶出了郗宁城门,缩成天边的一个小点消失不见。 贺重玉泛起好奇的涟漪,她突然想到,记事以来从未看见也从不曾听闻自家要给逝去的长辈行清明祭礼。 “重玉,我要和爹娘回老家啦,给祖父祖母祭扫去。”许县丞的儿子许耀百般不舍,长路遥遥,不知要几日才能再见到眼前清丽的少女。 “祖父祖母?” “对呀,就是我爹娘的爹娘。” 这段对话都不像是发生在已经年满八岁的少年之间。小儿初降,会说话之时便该会称呼父母、祖父母,这不是世人常理么?贺重玉并无这个意识,在她的记忆里,没有所谓祖父母的存在,家中除了父母便是姐姐,玩伴喜鹊,若说有什么尊重的长辈也只能说是母亲身边的林婆婆。 林婆婆是叶蘅芷的奶娘,叶蘅芷出嫁,她也跟着来到贺家,后来又随这对年轻夫妻来到郗宁。叶蘅芷素日里格外信赖这位年长靠谱的奶妈妈。家里两个姑娘也是林婆婆帮忙照看长大的,这些年贺重玉性情越发淘气,时常和家人斗智斗勇,林婆婆是辖制这个顽皮孩子的绝佳帮手。 因着许耀之言,贺重玉开始思索起她的祖父母,她疑惑,祖父母是早早故去了么?她竟从未听父母提起过。她继而不解,父亲的父母不知,母亲的父母也不知,横竖这一家子,只得夫妻两女伴老仆,贺宅其余诸仆役皆是郗宁本地人。 贺重玉问父亲、母亲:“我的祖父母们在哪里呢?父亲的其他家人呢?母亲的其他家人呢?” 母亲只是摸着小女儿额头前的软发,语气悠悠,似在怀念,又有诸多不舍:“母亲已经没有其他家人了,咱们现下这些人就是母亲最后的家人了。” 似乎故人已矣,便不适合再被提及,此后叶蘅芷再也没有提起她曾经的亲眷,而贺重玉也不曾再问过,或许是母亲眉间的愁绪令她退却,或许是这世间事物新奇,教人眼花缭乱,贺重玉一头扎进那股浩荡前涌的浪潮,再不回头。 未曾被回答的父祖在一个暖风和煦的下午对贺重玉掀开了他们的庐山真面目,那是父亲的故乡——谯州的来信,这封突然乍到的信函将贺重玉一家原本平静的生活激起了涟漪,起初她以为这是不起眼的水纹,但此后风浪似乎皆因此信而起。 数十年后,贺重玉两鬓染霜,风华不在。时年春月,梨花胜雪,风乍起,花落如雨滴进故人发梢,她久违地感受到岁月残留积年的春寒一朝倾泻。阵风溅起窗边的泛黄信纸,无人可问。天地浩大,然故人早别,贺重玉不 17. 第15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那可是诚王妃!你那弟弟跟个土疙瘩似的丢在郗宁好些年都没挪窝,那样的穷苦地能养出什么好女儿,诚王金尊玉贵能看得上?!” 一个妇人恨恨道,手里的白玉柄掐丝鎏金扇摇得猎猎生风。 而妇人横眉倒竖冷眼相对的对象,正是她的丈夫——贺家大郎。贺大郎不理会妻子的酸话,聚精会神地在窗台前提笔写着一幅大字。 “好嘛!家里女儿都抢破脸了也够不上,天大的机缘倒落在了个乡下丫头身上!”见夫君依旧气定神闲地写着他那破字,连个声儿都不出,贺大夫人把扇子啪地搁在几案上,“贺钧!你听我说话没有!”大夫人气得直呼夫君的名字。 贺钧这才抬头,唇边溢出几缕无奈的轻叹,对妻子易雪柳道:“你话里可放尊重些,什么乡下丫头的,那可是你嫡亲侄女。”他再三嘱咐,“四郎可是个混不咎的种子,把他那夫人看得比命还重,生了个丫头也当心肝儿似的护着。等他们来了好言劝着些,仔细你一挤兑再给我把人气走!” 易雪柳眼皮一掀,好大个白眼就砸向贺钧,她冷哼一声,道:“快别惦记了,人家愿不愿意回来还不一定呢!”许是还没说过瘾,她发出古怪的一声嗤笑,纤细修长的手懒懒捂住嘴,先是低头咯咯笑个不停,而后抬眼把她那丈夫上下打量,“诶呦喂,我怎么能用‘回’这个字眼呢?这家里还有什么四不四郎的,不早就分家了么。” 贺钧却没有被妻子这番话影响到,他语气里有几分惯常的纵容:“你啊你,总是这么跟刀子似的。兰娘前几日还和我抱怨,说你又说话刺她。我刚好得了两枝玛瑙簪子,就在那个蓝缎面匣子里。你们娘儿俩分了,她那支你过会儿去拿给她,记得哄哄,这孩子可随了你,气性大得很。” 提起女儿贺宜兰,易雪柳更气了,她睨着丈夫很是不满:“兰娘都是你惯的,说也说不得了。我哪句话错了,她如今及笄几年了?还不把婚事打算起来,她想做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都是轩儿搞鬼,好端端带回来什么穷书生,教兰娘五迷三道的,我告诉你这事绝对成不了,她想都别想!” 房门砰地被推开,露出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孩儿,正是这夫妻俩的女儿贺宜兰,而她身侧心虚地站着的,是她的哥哥,贺宜轩。 “这事是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母亲看不惯我就直说罢了!”贺宜兰双目通红,声音颤抖,双手紧紧地揪着裙摆,“母亲不就是想让我去攀附诚王么,何必要拿别人做声!” 贺宜轩听见妹妹这番话,恨不得转身飞走,他预感马上就要爆发一场大战。 果不其然,易雪柳当场就暴怒,只是还没等开口,贺宜兰就捂着嘴呜咽着跑走,她转身的时候还撞到了缩成一团妄图减小自己存在感的贺宜轩。贺宜轩见状,惴惴不安地朝父母行了一礼,也立即遁走。 “讨债的,都是来讨债的!”易雪柳气到上半身颤抖不止,手指紧紧捏着扇柄,好像要把它生生捏碎。 她转而怒视丈夫“你给我个准话,兰娘做诚王妃这事儿到底可行不可行!” 贺钧双手一摊,道:“我哪里能做主,不管怎么说还得诚王自己拿主意啊。”他摸着胡子,沉思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四郎他们夫妻都长了副好模样,女儿估计也差不到哪里去。” “家里的女孩儿是别想了,轩儿也用尽心思磨着诚王见了几回面,他可没什么反应。”贺钧来揽妻子的肩膀,“咱们贺家说到底也只是和诚王的母族勉强搭上关系,有几分情面罢了,也就是轩儿心思活泛,居然做了诚王的伴读,可到底不如姻亲关系密切。再说这事儿也不一定能成,你也别整日里酸来酸去了。” 易雪柳一想也果真如此,便偃旗息鼓,不再争辩,只是心头仍然满是对女儿没能得诚王青眼的遗憾。诚王,那可是诚王啊,是如今最有可能登临大宝的皇子,他的王妃,日后保不齐便是一国国母,这怎么能不教人眼红呢。 但襄王无梦,神女再如何有心也只能作罢。易雪柳心头不无嫉妒,甚至阴暗地揣测道,贺钦纵使生了个貌若天仙的女儿有什么用,穷山苦水再好的容貌都熬干了,想来不过一届村姑罢了。 而且易雪柳作为贺家大夫人,嫁入贺家早,对贺氏诸事有几分了解,自然也知道贺钦这些年境遇的由来。眼看贺钦是要翻身了,但谁能说的准上头那位的心思,兴许哪天又忌讳旧事,贺钦纵使翻了身也要被打回烂泥坑里。不指望沾光,一朝失势别连累了他们才好,易雪柳愤愤不平。 谯州贺氏的风波郗宁诸人是无从得知的,眼下他们正思虑这封由谯州寄来的信,信中言辞恳切,即使贺钦再如何隐怨,但想起抚养他长大的母亲终究不忍。叶蘅芷的手覆上丈夫的手,她温柔劝慰:“当年变故,母亲那头也有诸多不得已,如今适逢她老人家整寿,咱们就算只当是做客去也该现身。” 于是再多愁绪也化作了对多年不见的亲人的不舍,他们打算不日便动身前往谯州。贺重玉对父母言辞里那个陌生的“谯州”充满了好奇,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那个地方了,成天像个小陀螺一样围着父母转,“今天就走么?”“今天不走,那明天走么?” 贺重玉欢快地奔向刘媪的小屋,向她宣布这个好消息。“我要出远门啦,父亲说要坐一路的船,我还从来没有坐过船呢!”贺重玉叽叽喳喳。 “呵,船有什么好坐的,整日漂来漂去,四面八方都是水,都怕自己溺死。” 刘媪自己就是坐了整整十日的船才到了郗宁,如果不是在郗宁的渡口下船,她兴许还要在水上再漂些时日。这让贺重玉怀疑,刘媪也不是特地选中了郗宁,只是坐船坐得要吐了,实在受不了就临时上了岸。上岸好,上岸才教我遇见了,贺重玉摸着腕上的小弩美滋滋地想。 小弩到底被刘媪改进过了,这下可不同刘媪先前评价贺重玉的“力道软绵绵的,你是要给人挠痒痒去么”,每弹出一支木箭,就发出一道凛冽的破空声。刘媪甚至还给贺重玉另配了五支箭,那箭头都是铁的,打磨得十分锋利,轻轻一划就将一张麻纸裁成两半。 贺重玉把新的腕弩拿回家,被贺钦瞧见,差点拽断了他的胡须。 “以后玩儿这个,记得稍微避着点人。”贺钦指了指那腕弩。他也不知道放任小女儿去和刘媪学些常人眼中下五行的匠技到底妥不妥,而且他以为不过学些描纸刻图罢了,却没想到刘媪懂的东西也是复杂,这要是有心人夸张一番,都能以私制军械的名义即刻立案逮捕了。 刘媪却 18. 第16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四更天,船舱里众人睡梦正酣之时。 守夜的船夫都困倦不已,还硬撑着睁大眼睛,视线却愈加发直,猛拍自己嘴巴子,使劲甩甩脑袋,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一边四处巡视,走到拐角口,后脑勺一阵刺痛,他下意识地要回头去看,眼前飞快擦过一道黑影,呼救声还没逸出嘴边就软倒在地。 几条黑影像鹞子轻巧翻身上了船,而后四散开,但都是往客舱里去。 贺重玉正是听见了一些细碎的声响,猛然睁开眼睛,她一扭头就看见姐姐重华对她轻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是了,重华精通音律,琴曲里一个细微的错音都能辨认出来,更能察觉房门外的不同寻常。 贺重玉捂紧左腕上的袖弩,目光沉沉地盯着那道房门。贺重华不知父母那头情况如何,心中焦虑,也不敢出声,担忧惊扰贼人,而最令她恐惧的是,贼人数目不明,万一水上巨匪,这一船人都要做刀下亡魂。 门栓被什么器物一撬,只听得“吱呀”细响,而后房门溜起一道缝,一道身影侧身钻了进来。月光透过窗纱,贺重玉锐利地发现,那人手上有微弱的银光一闪。 正当贼人接近床榻时,头顶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惊得贼人下意识抬头往上看。贺重玉当机立断,对准那人脖子凌空一箭射出。 木箭都装在她腰侧的荷包里,刚听见有异样声音的时候,贺重玉就已经摸出一支装进了袖弩中。她的指尖划过那一支支冰凉的箭身,最终还是选了刘媪特意为她打造的铁箭镞。 贼人下一刻就捂着脖子跪倒在地,又踉跄地爬起来,沾了血的手伸向床榻…… 贺重玉和贺重玉分作两头立即跳下床榻,刚好落在贼人身后。这时贺重玉对准贼人后心又是一箭飞出,噗嗤,箭镞入肉。 两个房间隔断的木门被哗地推开,贺钦和叶蘅芷焦急地跑进来。他们一定眼就看见贺重玉一手握拳,抓住了露在外面的半截箭身,用力一拔,血线飞洒,沾了她小半张脸。 叶蘅芷目眦欲裂,她冲到贺重玉身边,抬脚踹向躺在地上的盗匪,却见那盗匪已无生气,仿佛踹上一团死肉。她一手搂一个女儿,抱着她们浑身后怕。 船舱外突然升起更多灯火,明光炫目,亮如白昼。于是贺重玉也透过敞开的木门看见了一个匪盗,他嘴被堵住,双手反剪绑紧,正躺在地板上,扭得像条虫子,一边呜呜地叫唤。 父母自然也看见了女儿房里这个贼匪的死状,一时诧异不能出声。 贺重玉挣脱了母亲的手,跑到贼匪跟前,抬手一翻,贼匪便露出了后心。贺重玉刚刚只拔了他喉管上那支木箭,后心这根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母亲一把搂远带走。铁箭镞只得五支,贺重玉每用一支,都要收回一支。 “祖宗!你可避讳点儿吧!” 叶蘅芷急得拿帕子狠狠搓着贺重玉的手,她才发现女儿两只手上沾满了血。贺钦伸手往那贼匪鼻下探去,确认此人已是必死无疑。 这时船上才陆陆续续传来巨大的动静,甲板被踩得砰砰作响,船上灯火更盛。 很快就进来一个船夫,将这一死一活两个匪盗拖了出去,随即有仆役麻利地进来擦洗地板,然后像风一样退下。 器物砸落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响,居然是重华手里握着的匕首。贺重华才脱力松了手,她方才用这匕首刺了贼匪后心好几下,刀刀入肉。 甲板上船主正和一个英姿飒爽的夫人道谢,感谢她仗义出手相助,而夫人却摆摆手,爽朗一笑。 “近年来平江水贼是愈发多了,我这回特地多带了一倍的船夫,没想到还是差点阴沟里翻船。”船主拍着胸脯,余惊未消。 “幸好只是些刚出庐的小贼,逮起来倒是不费什么力。唉,本也是好人家的子弟,怎么沦落到做这水上的劫匪呢。” “哼,没本的买卖,可不比终日操劳奔波来得痛快。”船主冷眼,“这附近就是城镇,我长年走船熟得很,等船一靠岸就交给官府,那时自有他们的好去处!” 船主点着抓住的贼匪人数,却发现和匪头说的不一致,又逼问了几个。 “客舱里还有俩,在这儿呢!”一个精壮汉子一手拖一个,将两个贼匪扔到甲板上。 居然弄死一个,船主扭头看向客舱,真是藏龙卧虎啊,他感叹。可他随即大叫,“还少一个呢!快找!” “不必了,这人已经被我抓住了。”来人是个穿青色劲装的小郎君,说句不恰当的话,这小郎君的年纪做船主的孙子也绰绰有余。 “英雄出少年啊。”船主大赞。 正是在船夫拖走房内两个贼匪之后,贺重玉听见窗外有争斗声,掩身在窗下朝外望去。 一个瘦猴般的贼匪竟被一个和贺重玉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逼进死角。眼看那贼匪打算翻身跳进江里,贺重玉弹出一支木箭,正好钉在他身侧栏杆上。 “歪了。”贺重玉嘀咕,看来木箭镞不如铁箭镞准头好。还没等她看结果如何,被父亲一把抱走。 “这是你该凑的热闹么?平日里都和刘媪学了些什么做派啊!” “外面那个和我差不多年纪,他就在抓贼。”贺重玉小声辩驳,“而且婆婆教的可派上大用处了。” 不管怎样,贺重玉都只能老老实实坐在床沿上,她两只脚踢踏来踢踏去,依稀听见窗外少年的怒叱。 “跑啊,再跑个给我瞧瞧!老实点儿!” 青衣小郎君一脚踩上瘦猴贼匪的后背,三两下就将人绑住。 “哟,怀里鼓鼓囊囊藏什么呢?”小郎君掏来掏去,掏出三四个竹筒,扒开筒盖,里面尽是些粉灰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老实交代!”他脚下更加用力。 “是,是迷香……我花了足足半吊钱配的,还没来得及用……”就被这个小煞星捉住了。 “小贼,就凭你也想用迷烟?”小郎君晃着手里的竹筒,还凑到鼻子下面仔细闻了闻,“连条狗都迷不倒,你还想迷倒人?”他扒开贼人的嘴,将所谓的迷香全都塞进那人嘴里,那副架势仿佛要戳破贼人的喉管。 贼人哼哧哼哧喘着粗气,鼻孔和嘴边都溢出淡淡的白气。他嘴巴鼓成了球,只能发出一些含糊不明的“呜呜”声 19. 第17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正值金乌西坠,千条街巷,万家院落,户户张灯,处处摇红,谯州城便融在这熠熠灯火里,烟雾升腾间,仿佛天宫仙境。亭台楼阁都笼罩在煌煌灯火里,飞檐陡峭,彩带飘挂,绫罗锦缎在其中穿行。宽阔的街道上,车马粼粼,清脆扬鞭声与马嘶长鸣声交织。 贺家的仆役早就在码头等着了,为首的那个打扮不同于寻常小厮,穿着一身豆绿色圆领袍子,见这一家四口,立即殷勤地走上前去,深深弯腰揖礼。 “翟叔……”贺钦见到家中老人,不禁怅然。 翟管家看着四郎君从粉雕玉琢的孩童长成翩翩君子,他本以为老家主一身才学终于后继有人,谁料万众瞩目的贺家千里驹年少得意,又很快失意,从此一蹶不振。 “四郎君如今安好便好,老夫人早就记挂你了,日日都遣我来青石矶码头打探,今天可算等到了你们。”翟管家老泪纵横。 管家见到贺钦夫妇身边跟着的美貌少女,面上只作喜迎自家四郎君的欢欣之色,心头却惊得一跳,大郎君的筹谋恐怕真的要成了! 江边水汽弥漫,烟雾熏腾,贺重华雪袍微扬,仿佛一朵俏生生绽放开的牡丹花。她娴静疏淡,袖手而立,一眼就脱显于喧喧人群。 “这便是两位姑娘吧,多年不见,竟长这么高了。快请快请……”翟管家赶忙招呼他们,贺家的马车在街边等候多时了,马儿早就不耐烦地踢踏马蹄,口中嘶鸣阵阵。 马车行至朱月台,绕过溅星池,就近穿入紫都街,不过半个钟头就到了贺氏老宅。 ………… 上首坐在紫檀老君椅上的正是贺家老夫人。见到已多年未见的幼子,贺老夫人神色淡淡,并不像贺大郎信中说的那般思子情甚。她抚着那把螭头云纹拐,似乎是晚间倦顿,两睛半眯。 见堂下行拜礼的四人,贺老夫人原先无甚作态,只微抬左手示意他们入座。 堂间亲眷众多,别说重玉、重华姐俩看得陌生,就是贺钦也记忆模糊,不敢妄言称呼。 贺重玉耳力尖利,听见许多窃窃私语,都是谈论他们一家相貌的。 贺老夫人仿佛突然间回了神,定定地端详着贺重玉,手里连番招呼道:“好孩子,快到祖母这儿来。” 贺重玉不知背后被谁推了一把,直直撞进贺祖母怀里,贺祖母搂着她口里直叫“心肝儿”。她好像从未受过如此直白热烈的亲近,有些不知所措,身体微微扭动,似在抗拒。 而贺祖母并未察觉,她捧着眼前小人儿的脸,左看右看,又揉着贺重玉的发旋连声叫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贺重玉本人都疑惑不已,她到底好在哪里,将将见面,怎么就说“好”。 席间众人欢笑,贺重玉抬头,见到融融灯火下,人人都仿佛印着同一张脸。 刘媪教她打模子,只消一个模子,便能做出成百上千个同样的东西,贺重玉自己就塑过两只小灰鹤,正沉甸甸地坠在她腰侧荷包里。 他们都是模子倒印出来的,她暗忖,她甚至分不清哪张脸是父亲,哪张脸是母亲,哪张脸是姐姐。 这一夜都过得云里雾里,贺重玉什么人也没记住,只记住了贺祖母嘱咐一个杏衣少女说,“近日溅星池莲灯节,兰儿你领姊妹们去逛逛,也带上新来的两个妹妹。” 溅星池,她想到在马车里经过的一面湖泊,流光奕奕,仿佛真有星光溅落,熠熠生辉。湖畔三两成群结伴,裙裾舞动,姑娘们的青丝在风里飘扬,香风溢入车篷,如熏如醉。 那里的香气清淡悠远,像山间的袅娜轻雾,柔柔撩过人的耳侧,而此间浓香四溢,教贺重玉喘不过气来。她哪里知道,时人以熏香为雅,多少种名贵香料,如月檀、流云片、勾雪子,化作三足小鼎中逸散的雪白烟灰,熏透了世家豪奢的脊骨。 贺重玉那个晚上被引着叫了很多人,但这些人她在之后的好几天里才逐渐认清。她唯独有印象的就是那个“兰儿”,也就是她的大堂姊,只因这女孩儿眉间总染着几缕哀愁。这让她无端想起看过的闲情话本,里面那些为情所困的女子,也都是兰堂姊这般模样。 谯州可以说是一切故事的缘起,后人,包括贺重玉的弟子都认为,她应该是对这段时光刻骨铭心。而许多年后,贺重玉终于有闲暇回想过往,才惊觉谯州之行有如斑驳岩彩肆意泼洒,沁润了画纸,五色鲜艳却无从辨认。 所有的情思都要在温暖的春夜里酝酿,纵使后来香醇如酒,烈酒入喉也是灼热刺痛的。少男少女们都不愿去想那么长远的事,他们只希望捉住眼前人的手,走过溅星池边这一段恬静的路。 贺氏深宅高墙,却好似对儿女无甚严厉管束,想想也是,朱月台上尽是打马纵游的世家子弟,溅星池边聚着的满满情窦初开的妙龄女郎。 “妹妹初来乍到可要小心。”贺宜兰指向那些扬鞭纵马的矫健身影,“这些混儿仗着家世不把律令放在眼里,走马没个顾忌,好容易就冲撞上。” 她想起什么,盈盈浅笑,一脸促狭地看向身侧兄长。贺宜轩摸了摸鼻子,讪笑道:“我也是少年时不懂事,才学了这副做派,再说我自打就学以来,已经好久没这么纵马游街了。” 他说话间,就有一道骑红马的身影掠过,掀起一阵风浪。马上的郎君突然扯紧缰绳,遥遥停驻,转身向他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白衣姑娘,送你!” 他远远丢来一个香袋,刚好砸进贺重华的怀里。他们一行少年,包括贺重玉这个半大孩子,唯有贺重华穿着一身雪色宽袍。 鹅黄缎面,一面绣着福,一面绣着和,里面塞着百结香的花瓣。百结香从四月初开放,花期只得两月不到,香气浓郁,天然芬芳,是做香袋的好材料。这种香袋起初是青年男女聊表情思的,后来风气开放,即使路边随手送给自己顺眼的郎君、娘子也无不可。 贺重华提着香袋,不像寻常男女要么羞羞怯怯,要么冷不做声,出乎身边一众刚认识不久的堂兄姐妹预料,她笑意晏晏,朝着那郎君反吹了声口哨。郎君哈哈大笑,随即拉动缰绳,马蹄渐远。宜兰他们好似重新认识了这个长得天仙似的妹妹。 ………… 贺重玉坐在溅星池边,来回拨弄着 20. 第18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溅星池的水面上漂浮了许多莲灯,闪烁点点,如天幕倒挂,星光斑斓。 夜风微凉,吹起少女垂落的发丝,风中除了百结香馨甜的气息,还依稀有股腊梅的冷香。少年俊脸一红,却更专注地看着身侧的少女。 “我叫段行川,舟行川上的行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行川?”船上遇见的少年叫行川,真奇妙,贺重玉轻念这个名字,“我叫贺重玉,‘重帘玉户深深闭,银蟾高悬碧罗天’的重玉。” 段行川闷声点头,一时间肚里竟搜刮不出什么话来说出口,抬手戳了戳贺重玉提着的莲灯。 “怎么不放?他们都放完了。” 贺重玉环顾四周,年轻郎君或是漂亮姑娘手里的莲灯都落入水面,随风逐波,湖面好似浮起朵朵清莲,光影荡漾。 她扭头神情郑重:“这灯是送给我的么?” “当然!”段行川点头。 “那我干嘛要放它呢?送了我自然就是我的了。”贺重玉轻轻拨莲灯的花瓣,这花瓣是用粉色烟纱糊的,烛光透过烟纱,光影绰绰,柔和曼妙。 南城烟纱锦名扬天下,单单一匹素锦便能卖出二两金的高价,其中工艺最为繁琐复杂的月影纱,更是当朝贡品,只有大雍皇族才有资格使用。 贺重玉曾见郗宁街头的年轻女郎,因得了一方素烟纱的帕子和小姐妹连番显摆。她捧着手上的莲灯,只看花瓣层叠,粉色由浅入深晕染,不知道能做多少条那样的手帕。 她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富贵云烟”啊。 “可是莲灯不都是用来放到水里的么?”段行川笑问。 却见原本恬淡如莲的少女蹙眉反问:“你送我的灯,都丢进水里了,还算送我么?到时我两手空空,你算送了我什么?” 这一问把段行川问住了,他思来想去也没想到辩驳的话,突然他一拍手,道:“开心呀!放莲灯难道不开心么?”他凑近,指着那些放灯时浅笑盈盈的脸庞。 “放完这盏灯我还有东西给你呢。”段行川卖了个关子。 莲灯悠悠朝湖心晃荡,段行川摊开手掌,一支短木箭卧在他掌心。这柄木箭不是刘媪特制的铁箭镞,只是普通木箭镞,箭身有道长裂痕。 “我从栏杆上拔下来的,可能力气用大了,我不是故意的。”段行川隐隐心虚。 “断就断了,还给我做什么?”贺重玉只瞥了一眼,视线重新回到在湖面上飘荡的莲灯身上。 段行川声音涩涩,甚至有点委屈:“可,可这是你的东西,我寻来还你,有什么不对么?” 很多年后,他还能回想起少女回答时既似严肃,又如无情的脸。那时溅星池灯火暖融,夜风卷起梨花莹白如雪的花瓣,少女的脸映在他的眼帘中,她说: “如果是我珍重之物,既有瑕疵,纵使复得也徒增感伤;如果不是我珍重之物,即便完好,也无从增添欢喜。你既拾得,何必再将断箭还我?” 于是段行川很早就知道,要讨贺重玉的欢心,是件极为困难的事。她的心思多变,嘴里说的和心里想的又时常不同。 两个年纪称得上是两小无猜的少男少女之间的情怀,教贺重华从梨树后瞧了仔细。她忍俊不禁,金童玉女,面相登对,就是年纪都还小着呢。 贺家堂姐妹们邀了相识的手帕交,堂兄不耐应付这一长串的妹妹,早早借口友人相邀,去了朱月台。贺宜兰原本陪着重华聊天,在见到一个眉目隽淡的书生之后,也心神飘远,重华见状便说自己正好要看妹妹重玉,兰姐姐可自行去忙,回头还在梨树下会合便可。 贺宜兰歉疚一笑,而后按捺不住激动,提起裙摆就向书生跑去。 贺重华多年不见如此繁华喧嚣,她幼年金粉玉堆的记忆几乎消失殆尽,连她自己都快忘记,她曾经也过了一段富贵锦绣的时光。她本是瞧妹妹和一年幼小郎之间少年情状有趣,不知不觉却勾起一些难言的愁绪。 一个年轻郎君似乎被美人蹙眉的情景惊艳,又生出点点怜惜。他走进梨花雨中,洁白的梨花落在他月白云纹的锦袍上,仿佛要融为一体。他容貌俊雅,眉宇间流露一丝矜贵,唇边总带着温和的笑意,显得此人性情平和可亲。 二人年纪相仿,情之所至,礼之所待,很快就熟络起来,起先只是疏离客套,现在都已经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文压前晋的《六都赋》。 溅星池边,莳花香馥,星烛摇光,即使是陌生的年轻男女,也将在这样温暖的氛围中轻易相熟相交。如果刚好是一对意趣相投的年轻男女,他们会恍惚生出幸逢知己的喜悦,由这股喜悦进而生出无边情丝。 不管是段行川还是贺重玉暂时都不太懂情感的暧昧之趣,这两人大眼瞪小眼默默无言许久。 他们先谈起溅星池,谈到莲灯节,而后几乎无话可说。贺重玉刚来谯州没两天,许多事也是一知半解,不识得谯州的四时风物。段行川就更不用提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踏上谯州地界,他也就知道个莲灯节,还豪气干云地买下摊贩上那顶最华美的烟纱莲灯。 “你叫行川,是不是真的坐过很多船?” 听闻少女发问,段行川立即雀跃道:“可不是么!我每次回乡探亲都要坐船,平江上年头年尾不知行过多少回。” “船每次都要打潮河过,那个地方原先还很荒凉,忽然有一天,河滩附近居然有农户去垦田种粮。”段行川发出惊叹,话头忽又一转道,“从前我总能看见那里的河滩上有个玩泥巴的小孩儿,几乎每回都能碰见,你说巧不巧?” 贺重玉听见后半截话,就已经预想到什么,但并未做声。 段行川继续道:“每次我都喊他,可能是太远了罢,他好像从来没听见过。” 听见了,她就是不想理会你而已,你总是扯着嗓子叫来叫去,比乡下的大鹅还烦人。 “……或许不是同一个人,只是每次刚好有小孩儿去玩泥巴就被我碰见了。” 是同一个人,而且她就坐在你身边,正冷冷瞪着你,只是你嘴里叭叭个不停,没有发现。 “如果是同一个玩泥巴的小孩儿,也不知道他不会嫌我烦呢?应该不会吧,那些年里拢共才遇见多少次啊……” 是很烦,而且如果你再说一句“玩泥巴”,她就会掏出荷包里的石头哐当砸向你的脑袋!贺重玉再好的心情都烟消云散,她耳边左一句“玩泥巴”右一句“小孩儿”,段行 21. 第19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所以你就再也没看过?一本也没有?”贺重玉十分诧异。 段行川斩钉截铁地点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自然要算话!”而且如果他真的我行我素,师傅也是真敢动手撕了他的话本,并且罚他加练。被师傅罚事小,师傅会事无巨细地禀告父亲,父亲听闻之后,会对他失望。 贺重玉听闻,感慨:“其实父亲起初也看不惯我看话本,不过后来他就习惯了。母亲就很纵容我,她还给我买话本的零花钱。” 段行川想到自己的母亲,好像也很纵容他,不然也不会放任他来谯州瞎碰运气。不过母亲素来促狭,说不定此刻就在客栈里等他灰溜溜地回去好看乐子——他已经被母亲连着打趣了两晚。 其实段行川没有告诉贺重玉,不管今晚有没有等到人,他都得走了,今夜子时青石矶码头登船。原本为了防备路遇他事,他们每次都会多留三日的空暇,这也是他能在谯州逗留这么久的原因。 “所以,我们算是朋友了么?”见贺重玉点头,段行川有些新奇道,“原来这就是和朋友聊天的感觉啊。” 贺重玉觉得自己似乎对这个少年有些误解,她问:“你从前没有朋友么?” 段行川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同窗倒是有几个,但可以闲聊的朋友你还是第一个。我除了正常读书,每日都要习武练枪,时间长了,他们就不大来邀我,其实我都习惯了……父亲说,等再过两年,就可以教授我排军列阵的本事。” 说起领军作战,他的双眼都在泛光,这种期许神往的表情,令贺重玉想起当时满心奔赴青河书院的姐姐。 贺重玉捕捉到重点,“军阵?原来你是将门子弟么?”贺重玉以为段行川只是寻常世族少年。 “辅国公段长宣正是先祖,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和先祖一样,横枪立马,建下不朽功业!” 贺重玉这个打郗宁来的无知少女连“段长宣”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也不知道辅国公在大雍勋贵里是个什么位置,但端详少年脸上与有荣焉的笑容,大概能猜出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对这个宏大的志愿,贺重玉并没有作出任何评价,母亲曾教导她,要学会在恰当的时候闭嘴,因此她只道,“希望你能达成所愿”。 贺重玉想,不朽的战功则需要一场声势浩荡的大战,在那样的战争中,将有许多无辜百姓罹难。但那不是她能关心的事,或许该去关心这些事的,都是像段行川这种将门子弟,而她只是自小长在郗宁的普通丫头。贺重玉此时的心愿,仅是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 “不过说那样的话还太早了,我现在连家传的断梅枪还舞不动呢。”段行川眼神中流露出遗憾,但他转而长舒一口气,好像释然了什么,“我从前都不敢在人前说这些话,总害怕别人说我异想天开。” “重玉,谢谢你。”段行川郑重道谢,他没想到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志向,就能获得对方的祝福。 这下贺重玉倒有些内疚,她刚才的祝福并不纯粹。她看着身边坦诚直白的少年,于是也袒露她方才的真实想法。 但段行川明朗一笑,道:“那我就去守一辈子边关,有外敌,我就平外敌,没有外敌,我就练兵,练到外敌不敢来犯!”就像他的祖父、曾祖父,段家的世世辈辈所做的那样。 贺重玉难以忘怀少年此时的热忱明烈。她知道自己的心只在郗宁那条窄窄的街巷,而他的心仿佛在大雍的千山万水。 这股热忱甚至感染了贺重玉,她从荷包里掏出初次塑的小石鹤,递到段行川面前,“送你!”她期待每一个年少炽热的心愿都将如鹤唳云霄。 ………… 石鹤圆滚滚地卧在段行川手心,他已经登上继续南下的客船。此时江风习习,冷月无言。 他看着手里这块略显粗粝的圆石,他想,重玉是以此勉励我要心如坚石,志不可摧!他握紧了圆石,面对自己的未来更加坚定振奋。 贺重玉不知道她和段行川之间又发生了一个奇妙的误会。她躺在床榻上,打量手中这个剩下的小石鹤,开始思索自己的志向,但半晌也没有头绪,又沮丧地将小石鹤扔回荷包里。 她轻轻摇了两下姐姐的衣袖,问道:“姐姐,你说我该有什么志向呢?” 贺重华微微一怔,“怎么问起这个?” “今天交了新朋友,他说起自己的志向,很大的志向。”贺重玉难得苦恼地皱眉,“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活得太渺小了点,可我又想不出该许什么宏大的志向。” “你已经走在那上面啦。”贺重华捏了捏妹妹的手腕——贺重玉睡觉之前就卸下了袖弩,此时她的左腕光溜溜的,轻易就被姐姐捏住提了起来。 “疑惑也没有关系。”重华看见妹妹不解的眼神,“继续往下走就好,时间都会告诉你答案。” 贺重玉觉得姐姐的话有点玄妙,但她决定就像姐姐说的那样,继续往前走,也许等她到了姐姐这个年纪,一切都将了然于胸。 想通了这些,贺重玉闭上眼睛,安然准备入睡。但她突然鲤鱼打挺般坐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姐姐问道: “姐姐!晚上的时候,你身边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是谁?” 彼时贺重玉满心神都沉浸在对“宏大志向”的思索中,和段行川告别之后,她都未曾注意是如何与姐姐他们一起回到了贺家老宅。 贺重玉才回想起来,那株梨树下站着的不止姐姐重华,还有个陌生的年轻郎君。她已经不像幼时那般无知,自然知道“姊丈”是多么可恶的一种东西。 她想起街头妇人闲谈,说自家女儿及笄之后就该寻摸婆家预备出嫁,可不好再赖在家。赖?居然能用赖这个字么?贺重玉觉得荒唐,女儿到了年纪就得被一脚踢出门?但她根本吵不过一把震天喉咙的街头大娘。 贺重玉在家愤愤不平地说起此事,但母亲笑着指指自己说,如果母亲不出嫁,哪儿来的你呀。此话似乎无可辩驳。 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家中逐渐频繁地出现“及笄”这个字眼,贺重玉以前没有感觉,后来才知道这是说姐姐到该嫁人的年纪了。 她问,姐姐一定要嫁出去么?不能让姊丈到咱们家里来? 谁料母亲上来就捂她的嘴, 22. 第20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晨光熹微,雾色浅淡,风中沾染着点点湿气,贺宅后院还笼罩在寂静祥和中。 忽地,瓷器摔碎的声音惊裂了这片祥和之气。 “贺宜兰!你是不是当我死了、不能动了、眼睛瞎了、耳朵聋了、嘴里不能做声了!” 易雪柳暴怒之下,接连发问,见女儿仍像根木头似的作出不闻不问的姿态,邪火窜天,一掌拂落了手边的青釉海棠纹诗筒,里面的诗笺洒了一地。 贺大夫人素来自矜,实在是这个女儿百般惹她气恼,如今她什么风度都顾不得了,只顾捡顺嘴的去骂。她也想不通,一向听话的女儿怎么为了外人都敢对母亲阳奉阴违。 “是不是要我把你锁在家里,整日叫婆子看着你才甘心?”易雪柳按下怒气,冷声道,“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许再和那个姓谢的来往?昨晚你去见了谁!老太太心疼你,趁家里来新客,才叫你一起出门散心,你倒好!” 贺宜兰这才扭头看向身侧,她身侧提心吊胆站着的正是她的贴身丫鬟清露。 清露不敢望贺宜兰,她把头低得更深,恨不得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你看她做什么?哼,她敢不说,祖上三代都是喝贺家的水,吃贺家的米,胆敢有半句假话,我教她一家老小吃不了兜着走!”贺大夫人冷笑。 贺宜兰气息颤抖,手握成拳,指甲陷入肉中也不觉痛,她强忍着泪意,仍出言辩解:“谢大哥是梁先生的高徒,梁先生对他青眼有加……” “梁琦?!梁琦算什么东西!梁琦的徒弟?他就是梁琦的亲爹,也配来拜我贺家的大门?”贺宜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母亲这番讥诮讽刺打断。 “你省些心思,我已经在为你安排相看,这段时日便不要再出去了。近日家中有贵客临门,你不是不知道,别教我再为了旁的事劳心。”易雪柳冷厉地看了清露一眼,清露顿时浑身一颤。 易雪柳理了两下袖子,转身离去,却到门口处停住,并没有转身。阳光从她身旁斜泄入幽静的室内,连同她冷酷的声音,教贺宜兰遍体生寒。 “府中仆役似乎太过清闲,也该给他们找些事做。近来春日喜雨,山路湿滑,不如教他们守在山间,也好预备有哪些无辜失足的人。” ………… 贺重华惊梦,早早就起身了。原本她正在廊下散步,正巧撞见漫无目的、仿佛游魂一样飘荡的贺宜兰,两人结伴而行,边走边絮话。贺重华见这位堂姐双眼红肿,腔调里隐有泣音,便知她刚刚哭过,故而只说些趣事闲谈,略微驱散了贺宜兰的心头愁闷。二人言谈之间,贺重华也大概拼凑起造成堂姐这副情状的缘由,心中暗叹,情之一字,动人心弦。 或许是心情终于平复,贺宜兰脸上终于露出温婉含笑的神情,她和重玉、重华姐妹俩呆了有大半日,为她们描述了很多谯州的风貌,让贺重玉大长见识。接连几日,贺宜兰都来寻重玉、重华谈心解闷,当然,主要是来找重华,贺重玉基本都在安静地倾听,顺带了解了许多小道消息。 贺祖母寿辰宴越发临近,贺家上下也肉眼可见的处在一片忙碌紧张的气氛中,贺重玉经常在花园、游廊,甚至在自己屋子里都能听见大伯母高亢的声音,不是在指责这个,就是在安排那个。也兴许是大伯母都忙得没有闲暇再去挑女儿的刺,宜兰堂姐的心情都畅快许多。 这日,贺宜兰又来找重华谈心谈了好半晌,临走前犹豫再三,还是抿着嘴似乎鼓起莫大的勇气似的,将重华拉到一旁,贴着她耳朵迅速说了两句话。声音太细弱,贺重玉坐在房内没有听见,但看见姐姐听见那两句话时忽然瞪大的眼睛。 贺宜兰说完那些话,眉目含忧地走了,这教贺重玉明显感受到,堂姐的这股忧愁,是为了姐姐重华。但姐姐只说有些事要找父母商议一番,让她乖乖呆着,也随即出门。房内只有贺重玉对着爬满窗架的藤萝,一副老成的模样,唉声叹气。 “不可能!大兄他怎么会如此行事……”贺钦震惊之下,拍案而起。可他刚直起身,就感觉一股血气上涌,心神激震,而后头晕目眩,两耳似有无边轰鸣。 他一手摁住桌角,闭目数息方才睁眼,声音颤颤:“他真的会做这样的事?” 林蘅芷搂紧了女儿,恨声道:“当年我们就该看出他们的真面目……我就说,好些年了,怎么谯州突然就往郗宁去信……”她似乎想起往事,双眸凝伤,扭过头去,强忍着不教眼泪落下,故而没有看见丈夫听见“谯州”“去信”时复杂的眼神。 贺钦当即就大步走出门去,要找大兄贺钧道个清楚。屋内贺重华教母亲静静地搂着,未出一言,丝缕清愁氤氲,她知道母亲大约是想起来外祖父一家。 当时重华还太过年幼,只隐约记得外祖父家那方青砖铺的院子,院里摆了许多花卉盆栽,彩蝶纷飞,她被外祖母从背后扶着肩膀,跌跌撞撞地往花丛里扑蝶,院里回荡着许多笑声,可能有父亲的,有母亲的。然而现在,重华的脑海中已经浮现不出外祖父、外祖母他们的面容。 但贺钦注定是无功而返了,当他近乎失魂落魄地踏入房中,重华母女俩皆扭头望去,只看见他嘴角溢着一丝苦笑。 贺重华听见父亲坚定的声音,他说:“我的女儿,绝不受他人摆布。”贺钦就不相信,任凭他是什么凤子龙孙,若人家不愿,还能做出强抢民女的事么?! 方才贺家大郎的书房中。 “四弟,我难道是那种把嫡亲侄女儿往火坑里推的人么?我这还不是为了贺家!”贺钧满脸伤痛,似乎亲弟弟闯入他书房一通指责是有多么不分青红皂白,教他多么伤心。 贺钦没有立即回话,他冷冷地看着这个阔别数年,却仿佛变得十分陌生的兄长。当年对于兄长极力分家之事,贺钦其实心中并无多少怨恨,真要说的话,兴许是一些淡淡的遗憾吧。可如今,兄长却要做献女求荣的奸佞行径,献的居然还是他贺钦的女儿!这让贺钦心中顿生怒火。 不过贺钧如果知道弟弟心中想法,大概也会叫屈——我其实是很想让自己亲女儿去的,明里暗里的见过几次了,甚至家里另两个弟弟的女儿也都试了,奈何人家看不上啊。 贺钧有什么办法,他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这才想到了远在郗宁的四弟。四弟夫妻俩的容貌在整个贺家都位列在前,大侄女幼时似乎也是个白玉娃娃似的漂亮孩子,贺钧这才生出无限信心来。 而且说到底,能和皇家搭上姻亲这种好事,贺钧并不想让它落到旁支手里 23. 第21章 《云中闻鹤来》全本免费阅读 【幽暗的室内,门窗都封闭着,三足赤铜萱花炉袅袅升起轻雾。乌沉木案几边斜靠着一人,他两眼怔愣无神,眉毛苦皱,烟青色的袍角铺散垂地,像一片即将枯死的落叶。 随着一道踹门声,天光喷涌而入,如咆哮的白兽驱赶撕咬寂静的黑兽。男子不适地眯起眼睛,抬手去挡,却被来人拎着襟口,上半身无力地被提离地面。 拎着他襟口的那只手,手背戴着漆黑的指套,指套关节冷光一闪,原来是裹了一圈铁环。那只手完全没有收力,襟口收紧,扯住了男子的脖子,他长大了嘴巴喘气,像一条在案板上用力鼓腮的草鱼。能听见他挣扎出微弱的声音,“咳咳……贺……咳……贺……”无法抑制的咳嗽声和说话声分不清。 来人见男子这副无助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于是拎着男子衣襟的手突然就泄力,男子砰通摔倒在地。男子猛地吸了一大口气,咳嗽声愈发剧烈,然而没等他起身,一道凌厉的黑影闪过,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男子倒在地上,嘴角即刻就高高肿起,一道血线从嘴角缓缓溢出。他抬眼看去,那人背光而立,光线刺闪,看不清那人的神情,大概是得意而轻蔑罢。也是,他已经是现在这副模样了,谁能看得起他,男子苦笑。 但和男子揣测的不同,那人右手抚着握成拳的左手,拇指来回揉搓左手关节处的铁圈,面容冷硬,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寒光四溢。风从大敞的门口呼啸而进,掀起那人的黑色衣摆,像墨浪翻滚,正如那人心中汹涌狂啸的恶意。 可那人没有再挥出第二拳,只是冷眼打量依旧瘫倒在地的男子,转身大步流星。 “为什么不直接打死我!”男子撑坐起来,朝那人大喊。但那人的身影片刻都没有停滞,转眼就消失在男子眼帘中。 “为什么还教我活着……让我死了罢……死……” 他想起那个俏丽如莲的女子,他曾经真的喜欢她,他是想要同她白头偕老,恩爱不移的。 男子无力地瘫倒,整个人仰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冷风从脚底一直窜向天灵,泛着血丝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两下。可他既不觉得冷,也不觉得脸上疼痛。也没有人来关注他,这间屋室,连同地上躺着的这个人,仿佛齐齐被人遗忘……】 “是你!” “是你!” 两道声音,不约而同地开口说了这句话。 赵礐心中生出无限异讶,他没想到那晚在溅星池边和他相谈甚欢的女子,如今在这里又遇见了。他眼中渐渐染上惊艳的色彩,煌煌日光下与熠熠灯火中,看见如莲花般冉冉盛开的美人,是两种不同的心态。 贺重华也是心头诧喜,她没想到那个伯父伯母还有兰堂姐口中的“诚王”,竟然是那日溅星池边偶遇的年轻文士。她想起那人当日打扮素雅,举止温文,言谈有物,可能是哪个大族子弟,但没想到居然是天潢贵胄。 “诶哟,你们居然已经认识了?”贺宜轩好奇地看着仿佛故友重逢般的两人,他朗笑着上前,两手虚拱行了个礼,身体都没弯一下。 但赵礐似乎和贺宜轩相熟已久,立即笑着来扶他的肩膀,口里打探着偶然和他结识的女子身份,眼神片刻也没离开过重华。 “这是我四叔的女儿,是我的堂妹!”贺宜轩立刻精神抖擞地要给两人介绍,“这就是诚王!” 于是等贺重玉好不容易换好最后一件水蓝色的缠枝裙,生无可恋地出来,便看见姐姐和那晚看见的陌生男子正在悬锦花架下相谈甚欢。 贺重玉脑海中近乎天崩地裂,乱石惊涛,她刚想抬腿朝那边走去,就被堂兄伸出胳膊一把捞住。贺重玉凶巴巴地转头,恶声恶气道:“让我过去!” “他们郎情妾意的,你过去做甚,走走走,堂兄带你玩儿去啊……哎哟!”贺宜轩被重玉狠狠踩了一脚,乍然脱手,于是贺重玉就滑溜地钻了出去。 但贺重玉只走了两步,就迟疑地停住身影,手指缠着发尾绕来绕去——她听见了姐姐的笑声。姐姐总是表现出温和的性情,嘴角总挂着笑意,可贺重玉能感受到姐姐大多数时候其实没有那么开心。 或许在姐姐从青河书院回到郗宁之后,她的心就永远破了一小块,无数的喜悦都从那个破口漏出去。贺重玉不知道所谓的青河书院,甚至大雍的任何一家书院,究竟有什么魔力。但她大概可以想象到,如果自己被锁在一方小小的屋子里,再也不能去刘媪的院子学那些奇妙的匠技,去郗宁的街道散漫游走,去潮河滩上看云起云落……如果真的这样,她大概也永远不会再开心了。 对贺重华来说,选择去不去书院不重要,或许不是那么重要,但她有没有资格去书院,这很重要。她不被允许,这才是教她最难过的事。如果是因为资质不够,她可以接受,如果是因为家境不显,她也不会怨怼,偏偏只是因为她是女子…… 贺重华的一个美好愿望破灭了,可她至少还没有失去对生活的希望,阳光依旧温暖地照在她身上,百结香的气味在风中弥漫,她面上浅笑盈盈,心中却悄悄流淌着一股少女的羞怯情怀。 远远瞧见这一幕的贺钧,牙花子都要笑出来了,他扯住妻子的衣袖,眼睛骨碌转着冒出精光:“我就说嘛!这对儿肯定能成,咱们华娘这样的好人,谁瞧不上那才是瞎了眼睛呢……”诚王啊,天子如今最宠爱的儿子,年岁正好,将来极有可能登临至尊啊!这对儿要是真的成了,他们贺家可就要一步登天了! 贺钧畅想着这样美好的未来,没注意妻子嫌弃的目光。易雪柳狠狠拽出自己的衣袖,但贺钧又来拉她的手:“来,笑笑,别总臭着脸了,有个将来的皇妃侄女你还不高兴啊……”贺钧被妻子瞪了一眼,讪讪住嘴。 “别做白日梦了,你也不想想你当年是怎么和四弟他们分的家……” 贺钧一拍手,嘴里直叫“我怎么忘了这个”,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笑道:“害,这有什么打紧,当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四弟这人我知道,没那么记仇,更何况我们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还能记恨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