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文豪》 关于这本书和作者 很多人反映这本书的开头太硬,门槛太高,看不进去,这里我解释一下。 我开头的思路是,我先拿一块砖,把你给砸晕了,然后牵着你的手,在你晕晕乎乎的时候,带你去看各种光怪陆离的风景,等你看完之后,就像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依然很感动。 但是我是明着来的,所以你看开头的时候,会说,卧槽,你要干什么?你快住手,来人啊!杀人啦! 所以如果你要享受这本书,请务必先信我,信我是为你好,然后把脑门子很放心地借给我,让我结结实实来一下,接下来就会爽得你无法呼吸。 当然,正常人这个时候都会觉得,这么麻烦?那我不看了。疯了吧,还要挨一下才能爽。 没错。你第一眼就发现了我的特点。我就是个疯子。认识我的人都觉得我多少有点大病。不然我也不会有这种拐弯抹角的创作思路。 但是我可以说,如果你硬着头皮挨这么一下,你会获得一种独一无二的体验,这种体验是其他书不可能提供给你的。因为他们不会在最开始先给你一砖。 当然,不去体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可以负责任地说,不看这本书,不会有任何损失,连遗憾都算不上。犯不着在脑门子上面挨这么一下。 但是我会一如既往地拿着砖头在这里等你。等你有一天回心转意。 也许,当你百无聊赖的时候,当你无所事事的时候,当你人生遇到某个迈不去的关口,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了的时候,你会突然萌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我试试这本书,会还不赖? 那个时候,我会毫不客气地给你脑门子上来一下。 然后讲一个其他书不会跟你讲的故事。 关于理想、信念、热爱、坚持,以及如何面对糟糕的生活,如何面对无可挽回的失败,如何重新找回勇气。 这些东西很奇妙。我相信,也许你现在不会喜欢,但在你人生的某个阶段,一定能吸引到你。 最后,介绍一下我自己。 野亮,知乎ID陈野亮。 在杂志写过稿,登过那么几篇文章;在网上写的东西,上过那么一两次热搜;运营过新媒体,写过那么几个10万+;写过纯文学,写过轻小说,写过两百万字大精品的网文;做过视频,不过最多也就几十万播放;除此之外,是个游戏+动画宅。 我基本上不属于你曾经见过的任何一类人。不要带着成见去看我或者这本书,这会让你和我都难受。 我难受倒是次要,我在网上被无数人喷过,早已习惯。但我写网文就是为了让读者爽的,如果读者难受了,那和我的初衷南辕北辙。 最好的情况是,你对我一无所知。先放心把脑门子伸过来,让我用砖头给你来一下,然后你安心看书。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本身。 如果你有耐心看到最后,我想跟你说,我们每个人都独一无二。请永远像戴着王冠一样戴上自己的尊严,然后,做自己的王。 第1章 一场事先张扬的谋杀 王子虚的单位离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钟。当初买这个房子就是图方便,随时能回家,结果现在五点半下班,往往也要六点多才到家。 不是因为单位加班多。 他家楼下有个院子,物业不爱打理,疯长到快一人高灌木绿化带里,有红色和蓝色的健身器材,油漆剥落的地方爬上锈迹。 以前这里是一块沙地,如今凋敝许久了,地上已没有沙只有泥。夏天里黄的是屎、绿的是草,冬天则黄色的是草、绿的是屎,除了狗只有他来。 下班后他就坐在那台蹲力器上,点上几根烟,等到妻子催的时候再慢吞吞起身上楼。他点的烟是3块钱1包的大丰收,本地牌子,燥得很,抽多了头还容易疼,所以怎么抽都不心疼。他就把烟夹在手里,让它静静地燃着,在烟雾缭绕中,思考一些荒诞的事情,这样3根烟就能坐很久。 抽完的烟屁股往旁边锈蚀的铁柱上一戳,就吸上去了,长此以往,这根柱子变得像条剑龙,背上长满密密麻麻的烟屁股。 最后妻子总是会打电话过来:你怎么还没回来?又加班?天天加班?要不我跟你领导反映反映,叫他不要趁着下班安排事情?够了,我不想听你解释。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菜都凉了…… 他就慢慢起身,朝家里走去。有时候妻子没有打电话过来,他反而因为贪图一时清静,更加不想回去。 结婚3年,他们没有孩子。他不想要孩子,但是她喜欢。对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她会看着欢喜很久。他们的分歧不止这一件,包括吃不吃香菜,上厕所后马桶盖怎么放,衣柜多久整理一次。这些事情多起来后,生活开始变得乏味。 吃完饭后,他会坐在床上看书。福克纳、马尔克斯、加缪,以及一切获得过诺贝尔奖,或者有资格获得诺贝尔奖的作家。妻子在一旁叠衣服,把它们放在他脚边,然后说: “我真的好累。每天开火,做饭,还要洗衣服,还要去店里,我真的很累。” 他的手指凝固在书页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你可以把店里的工作辞了,钱不多,还累人。” 过了很久他才说出这句话。实际上他已经说过无数次这句了,刚才那句话他的妻子也无数次对他说了,连接下来她会怎么回答,他都心知肚明,那就是: “我不去上班哪有那么多钱啊?” 工资每个月4000多,加上妻子不稳定的收入,在这个城市勉强过得下去,但在妻子的计划里,他们明年会有一个孩子。有了这个孩子后,他们会多出很多意想不到的支出。 比如说“生孩子那几个月不能再去店里了,这就少赚好几千”,接着就是“生孩子疼,我想剖腹产,剖腹产又贵,产后还要护理,也是一大笔钱”,再然后“我可不想你妈来照顾我坐月子,会得产后抑郁,去月子会所,那也是好几万……”“还有孩子的奶粉钱,衣服,鞋子,纸尿裤……”“我要是去上班,就得老人帮忙带,也得给点儿吧?总不能白让他们带……”“大点儿了还要上幼儿园,没准还会生病……”“过年得给老师红包吧?得上辅导班吧?我想让他学钢琴……” 总之这个不存在的孩子还没有来到世界上,就已经给他带来了无穷的麻烦。 妻子构思这个孩子已经很久了,久到这个孩子的容貌,五官哪里像谁,都已确定。 无数个日夜里,妻子和他描述这个孩子是怎样一个生物:他/她的眉毛像他,鼻子像他,嘴巴像她,皮肤像她…… 如果有人问你们的孩子长啥样?夫妻俩都能把这个孩子画给他看。 这个孩子是如此的具有实在感,以至于他觉得,如果不让他/她出生,近似于一种谋杀。 “你老是回家就躺着,也不帮我分担点,就你那些工资哪够生活啊?” 妻子还在絮絮叨叨,讲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她越是这样,他就越累,越想躺着。 他想说:“我在写小说,能赚不少稿费。”但是他没有说,因为这句话也已经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重复过很多遍。他甚至知道他这样说过后,妻子会把两手一摊,然后问:“那稿费呢?” 这笔稿费就跟那个孩子一样,都是不存在的,是虚构的产物,他自然什么也拿不出来。作为一个作家,在想象力这方面他反而不及妻子。 他无法告诉妻子,这是怎样一笔稿费:它会被小心地装在一个白色信封里,掂在手里有种令人舒服的厚实感,骑着自行车的邮差把它送来,用裁纸刀割开信封后,一张蓝色的小票掉出来,上面用蓝色的黑体字写着“稿费收据”; 或者在接到一个电话后,他骑着自行车穿过那条铺满樟叶的小路,来到银行,他把银行卡塞到机器里,用颤抖的手输入密码,输错了两次,第三次成功了,他看到银行卡里的数字莫名地变多了一些,多出来的这些就是那笔稿费; 又或者是在某个清晨,他的手机响起“叮”的一声,消息框上用独特的字体写着“你有一笔款项入账”,打开软件后,他兴奋地看到一个官方模样的付款方名称,后面跟着一大串未知意义的数字,在最上方有着醒目的数字。 这三种方式都有可能。也有可能还有第四种方式。但是他不能说。因为他从来没有收到过稿费,在对妻子叙述这件事时,不够斩钉截铁,反而让妻子加深了怀疑。 最早的时候,写作对于他来说是一件愉快的事,不知不觉间,最要紧的,变成了赶紧入账一笔稿费,以向妻子证明自己。 他特地去搜索了诺贝尔文学奖的奖金,600多万人民币,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高的稿费。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每年都要颁发一次诺贝尔文学奖。 每年一次,那么,如果他活到80岁,那就还有50多次机会去获得它。这是怎样激荡的50次机会啊!不管是写下来还是拍成电影,都将成为一部史诗。 他开始全方位攻读诺贝尔奖文学奖级别的作品。然后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 他读福克纳的时候,文风就像福克纳,场景不断切换,人物的视点游移,每个人都仿佛精神病一般呓语,不知所云;读加缪的时候,写的东西又像加缪,笔下每个人都成为了孤独的、冰冷的城堡;读马尔克斯的时候,他又如同置身南美,纸张和墨水间升腾起南半球雨林间才有的热气。 他觉得他以灵魂触碰到这些闪闪发光的伟大灵魂,诺贝尔文学奖不再是镜花水月。 不过在他拿到那600万之前,他需要更快速的方法去证明自己。那就是给杂志投稿。在尝试了五六次后,寄去的小说杳如黄鹤,没有半分音信,在这个过程中,他的兴奋变成了惶恐,最后丧失了自信,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写作的料。 第2章 他人即地狱 王子虚的办公桌正对着门,这个位置是他特地挑的,这样他就可以在有人造访时,第一时间把正在写的小说文档隐藏起来,并打开一个网页假装看新闻。 他的工作不多,有电话的时候接电话,没电话的时候就写小说,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事情做。 单位里没人知道他在写小说。他很早不知从哪里读到过一句话:不要告诉别人你的理想,不要给人嘲笑你的机会。 在他们这里,努力本身是一件可笑的事,特别是在没有得到回报的时候。如果被人逮到他在写小说,那么他们势必就会问你发表在哪里。王子虚哪里都没有发表过,于是很丢脸。所以他每次都假装在浏览网页。这一点和其他同事不同,他们总是假装在工作。所以每年的考核,他的业绩评分总是将将合格。 除此之外,这种矜持也有其他隐藏代价,比如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外面吃饭了。 中年人的娱乐就是吃饭喝酒。在觥筹交错、唇枪舌剑之间,他的同事们总是能获得某种成就感,他并不十分能理解。一开始别人请他去,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后来别人就不叫他了。 多年来,有些人神奇的解决了编制问题,有人承包到了连锁快餐店,这些跟酒桌上那些话不无关系。他知道,很多机会在这些拒绝中擦肩而过了。 但他不在乎,他有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 他本来也不爱说话。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是把刀,让他加入庸常的生活对话,就好像把刀放在豆腐上,刀身穿过豆腐时,豆腐连呻吟都来不及发出。 在他写作时,同事们经常溜达过来,在他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提着裤腰带,大声谈论股票、猪肉、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前天在药监局顶层跳楼的女人。这些事情近得不至于产生诗意,远得也不足以让人产生切身感,这令他不舒服。 在写作之外努力思考接茬的方式,就好像为了一件并不重要的商品,特地跑去1公里外的商店。可疑的是他的同事总是知道这样的事情,他怀疑他们是某种新闻媒介的工作人员,负责把这些轶闻传播到社会的最末端,频繁且高效。 他其实明白,只需要适时地抛出自己的观点,尽量浅显晓畅、流于表面,还可以加上一些语气词,去疑问,去反问,跟着他们的话题走,日常交流并不是那么困难的事情。 但他总是会说出一些总结性的话,让话题戛然而止,没有人可以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如果有,那也十有八九是因为没听懂。但他就是控制不住去说这些话,因为他已经想到了。想到了而刻意不去说,会让他恶心。 他觉得自己是把刀,不需要任何厨子或者屠夫,仅仅依靠自身的重量,就可以把豆腐切开,他的人际关系也如此这般被切开了。其实他可以和缓一些,不把锋利露出来,可是那就不是刀子了。 他想。刀子存在的意义就是切割,不管是切割什么。 妻子的手被菜刀割破了。 挂了电话,王子虚扔掉烟头赶回家,到家的时候,妻子已经自己包扎好了手,摆好了碗筷等他吃饭,没吃几口,眼泪就流了下来。 “今天身体不舒服,没去店里帮忙,想休息一下,一天哪里都没去,就在家做卫生,越做事越多,越做越多,上个月买回来那个柚子,叫你先放在桌上,你就真的只放在桌上,都烂掉了,你也从来不收,是不是如果我不做,那个柚子就一辈子都在那儿? “我好累啊,我每天打两份工,还要做家务,手指割伤了,家里就我一个人,谁也指望不上,别的事你也指望不上,我真的不想再过这种生活……要是我没跟你结婚,是不是就不会过这样的生活了?”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妻子,她就是一直哭。所有温暖的话,在他们结婚的前3年,都已经全部说完了。 辩解的话也没有说的必要。妻子说的是事实,但仅仅是站在她角度上感性的真实,如果站在他的角度,事情未必是这样。但每当他想到一个反驳的理由,她总能想到三个,他从来说不过她。 他很想让她换位思考一下,但每次这样尝试,总能激起她更多怨言,最后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女人要是懂得换位思考,那就不是女人了。 他大学时曾经是校辩论队的队长,他曾以为说服力的根源是口才,后来认为是思想。思想曾助他在辩论席上无往不利,但后来他发现都不对。 现在,他意识到思想和精神是有极限的,这极限远比物质的极限要低得多,在思想可以触及的地方,物质早已在那里插旗占地,正如那亘古不变的箴言——物质决定意识。 所以,他给妻子转账了500块钱。 妻子本来坐在沙发背对着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抹了抹眼泪,过了会儿,噙着泪转过身问,你给我转钱干什么? 王子虚说,这我稿费,今天投稿过了,给我打过来了。 “什么的稿费?” “就是上回说的那个小说的稿费,杂志社今天给我打了电话,然后很爽快的把钱打给我了。” 妻子响亮地吸了吸鼻涕,然后又问:“总共就500?” “就500,毕竟我没名气嘛。” “500不少了,不少了我的意思是。”妻子说,“光吃饭够半个月花了。写一篇就有这么多钱?怎么早没跟我说呢?” 他说,一回来你就发脾气,我也没机会说啊。 妻子抓起他的手:“对不起是我的不好,我不说你了。拿到稿费这是大好事啊,我应该恭喜你离梦想又进了一步。” “谢谢。” 他觉得这话说得客气的不像夫妻。 妻擦干了眼泪,说,光顾着说话,菜都冷了,我去给你热热吧,对了,你刊登的是什么杂志啊? “一个小杂志,说了你也不知道。”他说。 “就算不知道,你说了我就知道了啊。” 妻子端着菜进了厨房,虽然这样说,也没有再问是什么杂志。 他们在一切事情上都有分歧,每次分歧时,他们都会相互妥协,妥协到双方都能接受的程度,事情就过去了。这是他们婚姻维持至今的秘诀。这次她也是习惯性妥协。 不过他要感谢她的妥协,如果她继续问下去,他就要招架不住,因为这个杂志是不存在的。如果他说出来是哪个杂志,翻开来一看,没有他的小说,谎言就不攻自破。 这笔稿费诞生于虚构。小说就是虚构的艺术,身为一名诺贝尔文学奖的追逐者,王子虚最擅长且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虚构。 如果有机会,王子虚会告诉她的妻子:永远不要相信一位小说家的话。 尽管他现在还算不上是小说家。 第3章 月亮与六便士 虽然稿费是虚构的,但钱是真的,妻子也就这么信了,过了几天,又问他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一个星期之后,王子虚忽然觉得,自己人到中年,生活居然再次渐入佳境。 妻子不再计较他每天多晚回家、又给公公打了多少生活费。她变得温柔起来,不再无缘无故哭泣,也不再在他看书的时候指使他做家务。这些都让他觉得,他忽然变得很幸福。 但他知道,这样的幸福来之不易,如果他无法持续性地、再接再厉地创造新一笔稿费,他很快又会面临之前的处境。 以他们家的条件,每一笔支出都有名目,那500块钱纯是从生活费里抠出来的,再想靠节约来省出另一笔稿费,短期内是不可能实现的。他只能追求尽快通过一篇小说,获得一笔真正的稿费。 所以他在办公室写小说的时候格外认真,一个同事在背后静静看他敲字很久都没发现,说话时令他吓了一跳。 “你写的是什么?”同事端着茶杯说,“你还会写东西啊?以前都不知道你会写东西,深藏不露啊?” 他满头冷汗,心脏还在扑通狂跳,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笑了笑,没有笑出声。 不过他心里想的是:对于他们这些混吃等死的人来说,仅仅会写作就是了不起的能力了。这种称赞对于志向是诺贝尔奖的他来说,简直形同侮辱。 同事说,会写东西好啊,现在21世纪,会写东西也是一种技能。你写的东西在哪儿发表啊? 他最怕的就是被人问这个。他说,还没怎么发表。 “怎么不发表呢?”他说,“光写不发表是什么事?” “我这水平发上去不丢人现眼?” “什么啊,”同事说,“文联的那个谁你知道吗?” “谁啊?” “就那个,林峰,对,林峰,笔名叫木雨林风,天天都在《西河文艺》上面发文章,都快成西河文坛的半壁江山了都。我看你写得比他强多了,你要是去写,那不比他更行?” 王子虚知道这是奉承。同事们说话都是油腔滑调八面玲珑,各种奉承话张口就来,做不得真。同事压根儿就没仔细读他的东西,怎么就能确定自己比人家强呢?但他还是对《西河文艺》产生了兴趣。 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进入了误区。从前他只把目光放在国内最优秀的一批文学刊物上,那些刊物彪炳着许多传说中的名字,如果能让自己的名字有幸和他们并列,都足以在本地引起一场巨大的轰动。 当然,他最终目标是那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在国内的顶尖小说期刊上刊载,相比之下,也不算什么。他这个宏伟的梦想,既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诅咒。正因为如此,他的目光才一直放在月亮上,忽略了地上其实就有六便士。 财政每年都会拨一笔文艺经费给文联,用以支持本地文化发展,尽管《西河文艺》的发行量寥若晨星,排版、装帧也上不得台面,但稿费不是虚构的。如果王子虚获得了这笔稿费,那这个钱不仅师出有名,而且来得光荣。 “《西河文艺》稿费多不多?”他问。 同事说:“听林峰说,登一篇应该也就五百?但是稿费不重要啊,我们平时一顿饭都得花两千,值钱的是露脸的机会啊。你不知道多少人挤破脑袋想上《西河文艺》。” 《西河文艺》是市文联办的杂志,每个单位都要强制订阅,现领导、退休老领导手中更是人手一份。王子虚能理解他说的“露脸的机会”是指什么。 从经验上讲,领导日理万机,连经济月报都没时间看,不大可能专程参阅本地的文学期刊,但是凡事都怕万一。万一呢? 万一某天领导心血来潮,恰好翻阅了一下《西河文艺》,又恰好看对了眼,恰好扫了一眼作者署名,而这个作者又恰好处于提拔考察期,岂不是走上了终南捷径? 光凭这个万一,就足够让无数人趋之若鹜。据同事说,《西河文艺》杂志社每天都会受到雪片般的来稿,通讯地址大多都是体制内单位,署名都是各单位的御用笔杆子,一个比一个才气纵横。 但是这个“万一”,王子虚并不在乎。他不求上进,只求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而这个奖项,显然本地的领导说了不算。但当他听到五百块钱一篇稿子的时候,眼睛就发红了,决定投稿试试。 同事又说:“我有个侄子在搞创业,需要会写字的,回头我让他找你,说不定还能赚点儿。” 王子虚点头称谢,便投入了写作大计中,实则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过了一个星期,两人都把这事忘了。直到有个人跟王子虚打电话,问你是不是很会写,要不要出来见一面。他还以为是有人特地打电话来嘲讽他。 …… 同事的侄子和王子虚见了面。是个光头,穿着黑色皮衣,大拇指上戴了一枚灰金色的扳指,如果换上一身长衫,就活脱脱像个八旗少爷。 光头拿着王子虚的小说,眼睛左右扫射,速度惊人。他说,您这个文笔真是绝了啊,要是来我们这儿写脚本,那真是大材小用了。我舅舅跟我说他那儿有个会写的,我还不屑,还以为都跟《西河文艺》上面那种水平,哪想得到这里还有能人? 虽然这话王子虚很受用,不过无论是对方的咖色墨镜,还是手臂上的梵文纹身,都透露出他不是一个文人。这个形象和他一开始想象中某个杂志的编辑形象相去甚远。 王子虚问:“您到底是做什么的?” 光头说,我做软件的。我现在手里有个平台,刚创建一个月,反响和指数都很好,现在需要快速扩张,需要大量的内容,您的内容我很看得上,再加上还有我叔叔这层关系,我给您这个价,来多少收多少,只要您的内容过得去。 光头伸出两根手指,表示200元钱。王子虚问,200元?一篇稿子? “对的。” 王子虚的兴趣马上起来了。 “我可以做啊,我可以做。就是我以前没有写过,您说的这个脚本,是怎么写?” 光头说:“其实不难,跟搞创作差不多,你知道“语疗”吗?不知道啊?哎,是小白啊。不好意思我说的这个小白,和齐桓公没关系,这是我们用户的语言,小白指的就是对这个圈子不懂的新人。 “我们的用户大多都是女性,生活在城市森林中,她们很孤独,需要有人能给予她们面对明天的勇气,疗愈心灵的创伤。我们的服务呢,就是提供大量活泼阳光的语聊员,陪她们度过深夜孤独的时光。” 王子虚感觉开了眼界,他从没想过孤独都可以成为一个商机。与其跟人聊天缓解孤独感,他宁可在楼下的蹲力器上面造剑龙。但想想,偌大一个城市,可能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一台锈得恰到好处的铁杠,也不是每个人都和他一样不介意“大丰收”的上头感。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迈出了直面现代人心灵问题坚实的一步,其意义比起诺贝尔文学奖来说也毫不逊色,他感到由衷钦佩。 王子虚对光头大为改观,伸出手跟他用力握了握,宣布:“我认为,您在做一件很伟大的事。” 光头笑了,说谢谢,接着又说:“但是呢,我们的语疗员文化水平大多并不高,所以往往和高端用户交流时,有些……流于表面。这可以理解嘛,毕竟这一行收入高低全看开单多少,我们也招不到高学历的知识分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APP的好评度都降低了,这是个很危险的信号。但是从你的文字里,我看到了转机。” 王子虚深吸一口气。虽然他自己是本科学历,但并没有学历歧视。他始终认为《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是文学史上的重要篇章,文学需要为人民服务,哪怕人民学历低,也需要享受文学的美好。因此,他觉得自己应该为光头做点什么。 他肃然问道:“需要我怎么做?” 第4章 笔秆子、画笔和毒药 光头递出手机说:“你先看看,这是我们金牌语疗员跟客户的聊天记录。” 王子虚接过手机一看,随即大惊失色。 聊天记录上的内容,和他想象中大相径庭。他只看到一对男女在痴缠,内容粗俗,语言油腻,不仅低级趣味,甚至还有点点儿下流。 这些聊天记录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住在他家隔壁的老光棍。那位老光棍每天把汗衫掀起来,露出圆鼓鼓的肚子,满大街闲逛,碰到路过的大娘,就调笑一句。语言粗俗下流,大娘们往往笑骂着离开。 眼前的聊天记录就是如此,那位“金牌语疗员”就和老光棍一样,骚扰着女用户,只是没有老光棍那么直接、那么露骨,但是本质是一样的。 在一句句“哥哥姐姐”中,他迷失了。 看完后,他抬头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疗愈心灵?” 光头说:“对啊。” “你觉得这是在疗愈吗?”王子虚说,“这不是在撩骚吗?” 光头笑了。 “‘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这是奥斯卡·王尔德的名言。你知道这句话吧?” 王子虚知道奥斯卡·王尔德。这是一位潇洒的作家兼同性恋,他的命运令人唏嘘,他的童话也写得非常不错。他有没有说过这句话不知道,但他觉得他是能说出这种话的人。 光头说:“生活的一切都和性有关。现代人为什么会空虚,会孤独,会面临各种各样的心灵问题?我们认为,根源在于性,也就是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力比多不够,导致心灵出现了种种问题,力比多是什么你知道吧?” 王子虚知道。“力比多”就是“性力”,是生物性本能内在自发的原始动能。他把这个词义辨析讲出来后,光头的表情肃然起敬,说,你比我说得都要好。 光头又说:“之所以这些用户们感到孤独,大多都是因为她们力比多严重不足,我们语疗的方向,就是激发她们的力比多,让她们力比多充沛到流出来,这样第二天自然能精神抖擞。” 王子虚不是很懂,但是感到大为震撼。 他问:“弗洛伊德也是很久以前的人了,这理论真的管用吗?” “管用。”光头斩钉截铁地说,“疗效好不好,不靠吹,不靠脑补,就看数据。我们的用户规模目前在3万左右,因为我们没有投流扩圈,这个增长完全是靠口碑效应口口相传做起来的。而且我们的用户群体异常稳定,一旦用户付费,就成为忠实用户,会一直使用我们的APP。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的服务有效啊!如果没效果,凭什么做出这种级别的粘度?我可以很自豪地跟你讲,至少我们拥有的这3万用户,每一个都拥有充沛地迎接明天的力比多。” 王子虚沉默了。 他又想起那位老光棍——按理说,那样的家伙应该人人喊打,但偏偏他的语言骚扰持续了许多年,已经成为街头文化的一部分。谈及老光棍,大家也往往评价他是个有趣的家伙。 事后回想起来,王子虚才意识到,也许老光棍的行为是大家所默许的。证据就是被调戏的大娘们并不愤怒,在调戏发生时,路边的看客们也都轰然发笑、鼓掌。在观众们热烈的氛围下,老光棍往往表演得更加卖力。 也许对于老光棍来说,每天在街头发生的那一场场调戏,实际上是计划内的舞台表演,而他心甘情愿成为小丑;站在被调戏者的视角,也许老光棍并不是加害者,大娘才是被取悦的一方。 在这个街头舞台上,老光棍必须调戏得有水平,大娘的反应必须得体且泼辣,并且始终占据上风,才真正完成了两边的角色诠释。这是一种表演性质的两性关系,是一场短小精悍的伦理剧。在那个精神生活匮乏的年代,是大家为数不多的文化生活之一。大家都在围观当中,暗度陈仓地产生了大量力比多。 王子虚开始理解光头转述的王尔德名言: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关。 只是理解归理解,他依然有点难以接受。 他的目标是诺贝尔文学奖,攻读的也都是文学名家作品,虽说那些作品当中也有许多情色的部分。比如《霍乱时期的爱情》当中,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交往过上千名女性;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的初夜,也有相当详细且令人印象深刻的描写。 他还记得书中关于费尔明娜初夜的情节:这对新婚夫妻在床上研究生理课,天真纯洁的费尔明娜对于那根蠢东西的评价是“我从来都搞不明白这东西是怎么一回事。”而她的丈夫则说“它就像人的长子,你工作一辈子都是为了它,为它牺牲一切,可到头来,它还是只做它想做的事”。 没错,是这样。“一切都与性有关,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王尔德的名句和乌尔比诺医生的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书中乌尔比诺医生和费尔明娜度蜜月时,正是在欧洲,而且正好遇见了奥斯卡·王尔德。这个巧合如此美妙,就好像50年前加西亚·马尔克斯开枪射出的子弹,正中此时王子虚的眉心。 可是,王子虚依然难以接受光头对自己的期待。他始终认为自己应该是一个作家,将来会成为一位文豪,骄傲地代表自己祖国取得诺贝尔文学奖,而不是在一个袖珍APP里,用自己的才华开导寂寞空虚的陌生人,让她们开导。 王子虚说:“我只是一个写小说的,我不太会撩骚,我至今,也只谈过一场恋爱,我可能不太符合你的要求。” 光头竖起手指,坚决地冲他摇了摇,说道: “不,你太低估你自己了。我们的那些语疗员,对于力比多的理解太过于肤浅,他们以为,粗鄙露骨的语言就能激发用户的力比多。但是你明显不同,你的文字里,有着一种灵性,一种内涵,这才是真正能疗愈现代人灵魂创伤的东西。” 王子虚挺起胸膛。作为一名以诺贝尔文学奖为目标的作者,他的内涵毋庸置疑。他想要服务的对象,是全世界的普罗大众,如果连囊括3万寂寞用户的器量都没有,又谈何面对泱泱天下? “放心,你要做的其实很简单。” 光头掏出手机,亮给王子虚,手机上,是另一款APP的界面。 “这是我们的竞争对手,他们的理念和我们一样,但是他们的策略更加先进。他们的每个语疗员都在扮演一种人设,有的是霸道总裁,有的是死忠狼狗,虽然依然俗套,但比我们语疗员单纯的撩骚更具有人格魅力。” 王子虚问道:“你想让我给你们提供这样的人设和台本吗?” 光头摇了摇头:“不,跟着他们的模式走,会走向直接竞争,我们没有那么多弹药跟他们拼。我们需要错位竞争。” 他伸手拍着王子虚的肩膀,说:“我需要你用你的内涵,你的灵性,来把我们的台本改造一下,不要让他们那么粗鄙,要上流起来,要提升档次。” 王子虚说:“要提到多高的档次?” 光头说:“有多高,就提多高。” 王子虚说:“诺贝尔文学奖那种高度,也可以吗?” 光头仰头哈哈大笑:“求之不得!” 王子虚想了想,小心翼翼的道:“最后一个问题,这个犯法吗?” 光头说:“绝不犯法。我们是出于对文字的尊重,对文字厚重感的信任,才选择建立一个文字语疗平台,不然的话,为什么不干脆搞连麦?你放心,如果你觉得涉嫌违法,随时可以退出。” 王子虚听完,轻轻点了点头,说:“那我做。200一篇。” 光头笑了,伸出手道:“欢迎你加入,我叫左子良。” “我叫王子虚。” 轻轻握手完,王子虚喝了一口水:“那我具体要怎么做?” …… 王子虚喝了一口水,在键盘上敲下:我们的下肢搅在一起。 “搅”这个字,他自认为用得很好,首先用“纠缠”太老套,而且文绉绉的。在他构思的这场语疗中,对话的双方是同事,白天里工作压力大,平时都端着,十分压抑。私下聊天时,便走向了压抑的反面,用“搅”这个字,正好诠释了这种粗放的、有生命力的力量感。 也不是“绞”。“绞”字虽然够有力量,但有点太紧了,没有“搅”那种松弛感。在他构想中这两人的状态,应该是既紧张又放纵,既严肃又活泼的这样一种状态。百般炼字,还是“搅”字最合适。 对于目标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他来说,炼字只是基本功。钻研文字到了情感的幽微深处,每个字都仿佛一个洞天,风景各有不同。王道乾、查良铮等等前辈都从文字的宝库中获得过宝藏,而他循着前辈的足迹,捡拾了吉光片羽,就已经受益匪浅。 不过“搅”这个字,他不是从本国前辈里那里学到的。他是从渡边淳一那里学来的。 第5章 复乐园 渡边淳一的小说以婚外恋知名。王子虚以前对于他只是有所耳闻,他以前只关注诺贝尔文学奖,文学当中还有许多他很陌生的地带。 而且他并不十分看得起只写这种题材的作家。 婚外恋这种题材,就相当于美国电影里的毒品、犯罪、暴力、性,本身就是冲着吸引眼球来的。就好比满桌鱼翅燕窝鲍鱼,厨子再差,做出一桌菜也至少有人专门去吃食材。写好这种题材,算什么本事? 但自从做了这个工作后,他买了很多渡边淳一的书。尽管渡边淳一就是这样的作家,可大家都能写婚外情,为什么只有他这么火?至少在激发力比多方面,他是值得借鉴的。王子虚从他那里偷师到不少东西。 王子虚在文档上继续写道: 我的视线移动,从你晶莹的嘴唇一直看到涂着红色指甲油的小巧脚趾。你的嘴唇很润,如果不是那天午休我们俩在开水房,你趁机用它给我涂了薄荷味的润唇膏,我们也不会在这里。你的脚背雪白雪白,白得可以看到上面纤细的青色血管,我将手覆盖在上面,察觉到你的身躯莫名颤抖,好像被我手掌的纹路刺痛一般,这让我稍微有些怜惜,就好像仰韶人对他刚捏出来的陶器一样,这具身体是多么幼小的、无辜的艺术品,我正在进行的事,就好像是要打碎它一般。 …… “屏幕碎了,才用了2年呢。”妻子把手机伸给他看,脸上满是沮丧的表情,“手机店里的人说,漏液了,还不如买台新的。” “那就买吧,”他说:“我最近应该有一笔新的稿费入账。” “多少?” “不好说,最少有600吧。” “600哪里够!你要是赚6000还差不多。” “再写9个就有6000了,”他说,“重要的不是多少,重要的是,我得到了连载的机会,今后一直都会有稿费入账的。” …… “稿费到账了吧?”左子良给他打电话,“这是第一笔,只要一直这样写,以后你的收入还会越来越多。然后,你一篇可以不用写那么长,知道吗,2000字就可以了,一般来说。” 他老实地说:不写多一点,我觉得对不起那些钱。 “嚯!老实!不过我喜欢,”左子良说,“控制在2000字!这是要求,再多了都是浪费,你的精力够,他们的精力可没有那么充足,又不是写名著。” “我就是当名著写的。” 左子良没有管他的倔强:“知道吗,你的东西反响很好,几乎所有女人,看到你写的什么仰韶人陶器什么的,她们都笑了。” “很滑稽吗?” “不,很好。”左子良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真的用你的灵性开辟了一条新路。女人们会对你很有兴趣,你的句子不是一般的头脑能写出来的。记住,女人不在乎被取悦,她们更喜欢被征服。你的文笔能征服她们。” 左子良很懂女人,但王子虚觉得他不懂文笔。王子虚觉得这不是文笔,比起那些诺奖作家来说,他还不够资格使用“文笔”这个词。 他说:“我认为这是想象力,修辞是想象力的一种形式。” 左子良说:“你的想象力是春药,还比真正的春药更好使,这是使用你脚本后我们语疗员的商单,看看用户们的评价吧,你都不知道你制造了多少力比多。” 他点开APP上的商单评价页面,将手机推给王子虚,屏幕上显示出许多用户热情洋溢的好评: 【小哥哥真的太有魅力了叭!跟他聊天我心脏全程狂跳,他说话真的好俏皮,又帅又性感!没错,虽然只有文字,但能感觉到他很性感!不行了我全程尖叫啊啊啊啊!……】 【超赞!小哥哥虽然很年轻,但他竟然!让我感觉我这个老阿姨变成了小女生有没有!天呐他真的好会聊……】 【小哥哥知识量真的好磅礴!听他说话真的好享受啊啊!怎么能有人这么会聊天啊啊!……】 【只用了一句话,我就被他说得浑身都软了……】 王子虚慢慢滑动着屏幕,似乎想将这些留言悉数刻进记忆里。 他外表波澜不惊,但内心却暗潮涌动——放在几天之前,他绝难想象,这个世界上会有一群陌生女人,为他的文字疯狂。 讽刺的是,他无数次想要向文坛证明自己,却连自己的妻子都取悦不了;但他的一次无心插柳,却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认可。这简直比欧亨利的喜剧小说更加令人苦涩——果然喜剧的内核,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他抬起头,发现左子良面色古怪地看着自己:“你笑什么?” “我没有啊?我笑了吗?” “你笑了。你自己拿手机看看。” 王子虚拿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镜头里,他嘴唇抿成一条线,嘴角部分如同鱼钩一般往上偏斜,压都压不住。 他笑了,笑得狰狞且难看。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都不敢想象自己会露出这么猥琐的表情。 左子良说:“你别这样了,怪吓人的。平常心就好,不就是几个好评吗,以后会越来越多的。我说了,我一眼就看出你能大受欢迎,你的文字能征服女人。” 王子虚站起身,告别了左子良,走出咖啡店后,他疯狂地揉搓自己的脸,想把刚才的笑容痕迹搓掉。 “我是一位有志于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王子虚对着车里的后视镜说,“我拥有世界级的真知灼见,我站在人类的高度,洞悉人性最深处的东西。” 说完,他平静了许多,深吸一口气,终于熨平了胸口的躁动。 因为他洞察人性,所以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人性,玩弄人性。没人比他更懂孤独的滋味,所以,那些有所求的用户们,在他眼里没有秘密。 他可以将文字变成皮鞭,也可以变成逗猫棒,让她们渴求,让她们期待,让她们的灵魂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 这就是文字拥有的魔力。 也正因为如此,他感觉自己很卑劣。他为自己刚才的暗爽而深深地感到卑劣。 有志于诺奖的作者,不应该为此沾沾自喜。这是身为文豪应该拥有的自我修养。 第6章 到了胃疼的季节 回到家时,王子虚从后面抱住了妻子,往她怀里塞了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妻子回过头,明亮的眼睛瞪着他,手却一直摸索着硬硬的小盒子。 摸出来个大概后,她一嗔:“又乱花钱!” 王子虚在沙发上躺下:“没有乱花钱,你手机不是摔坏了吗?我给你买个新的。” 妻子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手机。虽然她嘴上不高兴,但实际上心里是欢喜的。她容易满足,容易被取悦,内心负担却很沉重。对她来说,好像直率的高兴是不道德一样。 有时候她这种性格很让人扫兴,但她的确是个好女人。 “喜欢吗?”王子虚问。 “喜欢。”妻子点头。 王子虚看着妻子光滑的脖颈,手指笨拙地操纵着手机,发丝垂到鬓角,耳朵因为兴奋而变得粉红……王子虚忽然佝偻下身子。 妻子问:“怎么了?” 王子虚摆摆手:“没什么,你转移下数据吧。不会我帮你。” 妻子说:“我会。” 王子虚再次佝偻身子蹲下。 胃疼。 妻子还满心欢喜地以为他是用“稿费”买来这件礼物的,但王子虚知道这些都建立在欺骗之上。他这笔“稿费”的来源,既不体面,也不光荣。 尽管左子良的“力比多”理论说服了他——至少表面上说服了他——可是他内心依然清楚,无论他将他们所作所为的档次提升到了怎样文学性的高度,其本质依然跟那位老光棍没有什么不同。 他利用自己在文字上的功底,操控着她们的情绪,将“调戏”用文笔伪饰成体面的模样。如果妻子知道这笔钱是这么来的,她说不定会愤怒到想跟他离婚。 更可怕的是,王子虚明明知道这不光彩,可他还是为这种感觉沉迷。 也正因为如此,他感到愧疚,愧疚得胃部剧烈抽动。 妻子终于发现了王子虚的不对劲,伸手将他搀起来,揉着他的肚子: “到底怎么了嘛?是在外面吃坏了肚子吗?” 王子虚摇了摇头:“过会儿就好了。” 妻子用白嫩柔软的手帮他揉着肚子,忽然凑上来,嘴唇在他脸颊上轻轻印了一口。 王子虚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段话——“你粉嫩的嘴唇有薄荷的味道,我尝出了滋味,却不知道在你心里我是什么感觉。”——这是他写的脚本里面的句子。 “你也不要太辛苦了,钱可以慢慢赚,身体垮了就一切白干,”妻子依偎在他身旁说,“我看你天天熬夜写作,头发都白了好几根。” 王子虚摇了摇头:“没事。” 妻子问:“你稿费现在赚了有多少了?” 王子虚说:“三千五。” 妻子将手机调出计算器:“你的三千五,再加上我这个月的工资,再加上存款……我们已经存了10万两千块钱了。存款破6位数了!” 王子虚苦笑,妻子回过头来问他:“你怎么不开心?” “我很开心。” “你最好开心一点,”妻子说,“这三个月,你要一直开心。” “为什么?” “因为我打算备孕了。” 妻子说完,脸红彤彤的。 王子虚却感到背后一凉。 “不是说,存到20万再备孕吗?” 妻子摇了摇头:“我们存得太慢了。你年龄也大了,精子质量会慢慢下降,存再多钱,做一次试管就全没了。而且,我想在28岁之前生,她们说越早生体型恢复得越快。” 王子虚觉得妻子这是杞人忧天,他对自己的精子很有信心,比对自己的写作能力都有信心。 他说:“我们买车的钱也不够,还有孕检、补品、疫苗、月子中心……一大堆等着花钱。” 妻子按着他的手,说:“现在网约车也很方便,暂时不用买车。孕检有医保可以用,补品只买补剂,我又不吃燕窝、海参,一个月大概也就一两千。你还有稿费,一个月三千,一直攒到生的时候,应该是刚刚好的。” 王子虚听明白了,妻子这样小心谨慎的人,之所以忽然鼓起勇气想要备孕,指望全在他“一个月三千”的稿费上。 但这个稿费数据,其实是有水分的。而且很大。他太想向妻子证明自己,以换取更多不受干扰的写作时间,便稍微夸张了一点自己的稿费收入。 实际上,他的收入既做不到稳定一个月三千,也维持不到她生产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左子良给他的这个活计是个短工,赚一笔小钱就该相忘于江湖了。 但牛皮已经吹出去了,并且造成了严重后果。它让妻子的认知产生了一点微小的偏差,正是这一点点偏差,让她做出了备孕的决定。一个月前王子虚开枪射出的子弹,正中此时他的眉心。 妻子说:“这三个月不要抽烟,也不要喝酒,每天保持好心情,这样你的精子质量才能好。尤其是不能抽烟,听到没?” 他只能点头。总不能事到如今才说,自己并没有那么多稿费吧? …… 王子虚给左子良打电话的时候,左正搂着公主唱《白天不懂夜的黑》,灯球把光头照得青一块紫一块,像个小灯球。 公主问给你打电话的是谁,他说,我们公司的首席编剧。公主说哇那岂不是文化人?左总你什么时候带他过来,让我们也感受一下文化熏陶?左子良笑着说有我熏陶你还不够吗?然后出门接电话。 电话里,王子虚支支吾吾半天,左子良才听明白,他是想问能不能提高产能,从两天写一篇脚本的速度,提高到一天写两篇。 左子良听后大喜,说,只要你写得出来,一天写10篇我都不拦你,这样,你如果真能一天写两篇,我按每篇300元的价格收你的稿子。 王子虚听后很震惊,因为他觉得光头的定价策略太不符合常识。颤抖着嘴唇问他,你不怕我文字质量下降吗? 左子良听完笑了,说,所以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群搞文学的。你们好像活在上个世纪。我怕你质量下降?我要的是总体效能!只要你的数量增加能把下降的质量覆盖过去,总体效能不就提升了吗? 王子虚对于商业并不太懂,左子良干脆一锤定音地告诉他,你尽管写,写多少收多少,只要质量不是特别差,都照收不误。 王子虚低头,在心里算帐,一天两篇,一个月就是60篇,每篇300元,一个月下来,稿费将会高达18000元! 第7章 罪与罚 他一开始算出这个数字的时候还不太相信,反复验算了3遍,才确认就是这么多。 一万八千元,五位数,五个音节,用嘴巴读出来,刚好集齐a音的三种前鼻韵母,韵律上像李白的古风诗。 尽管王子虚的目标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以及那高达600万元的稿费。但那个目标对于他来说始终是个过于遥远的风景,他还没指望在头30年获得这个褒奖。 而那些近处的景色,《西河文艺》几百元的稿费就是他想象力的极限了,哪怕是头部文学期刊的作者,一篇稿费也无非只有上千元,而且需要度过漫长的时间才能拿到手。 而左子良的承诺,相当于许诺他每个月一万八千元的稿费。王子虚做梦都想不到这种好事。 他嗫嚅半天,才问出了自己最担心的事:“你不会付不起稿费吧?” 左子良终于被他惹烦了,道:“去去去,我什么人还开不起你的工资?这样,你要是能做到稳定每天产出两篇,一个月产出60篇以上,总字数超过12万字,我就另外再给你加2000元的全勤奖,你看行不行?” 王子虚生怕他反悔,马上道:“一言为定。” 尽管有了左子良的保证,王子虚还是担心写作质量下降的问题。 目标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必须对自己写下的每一行字负责。但是面对两万块钱的稿费,他怎能不动容?这笔钱几乎能够解决他生活上的一切问题。经历了痛苦的天人交战后,他心一横,心想去他妈的,反正写得不好也有钱。我就写。 为了在写作之前做好充分心理建设,他去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传记又找出来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露出欣慰的笑。 陀氏是他最崇拜的作家之一。《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读过很多遍,每一遍都是一次全新的澎湃。尽管陀氏并没有得诺贝尔文学奖,但那明显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会的问题,而不是陀氏的问题不是吗? 诺奖的评审会总是有些暗戳戳的成分。为了攻击意识形态,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最重要的作家他们不颁奖,反而把奖发给蒲宁、帕斯捷尔纳克这样的次重要作者。以王子虚看来,陀氏没有获奖无损他的光辉,反倒是诺奖的耻辱。 然而就是这样大作家,也有欠钱的时候。他为了还债而去赌博,因此欠了更多的债。《罪与罚》这样的煌煌巨著是在欠了一屁股债的情况下写出来的。这说明经济上的压力无损作家的创作力,创作速度加快也并不代表必定会降低创作质量。 最重要的是,反正左子良自己都说了质量下降无所谓,他又何必去帮老板操心? 怀揣着这种心态,王子虚开始加紧码字,写了大概半个小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左子良给拿捏了。 以他的性格,就算让他降低质量,他也根本做不到。他会审视写的每一行字,反复炼字已经成为他的习惯了,不炼字他还不会写了。以前下班回家后写三个小时就睡觉,现在他必须花上两倍的时间,才能准时交稿,不仅数量远超从前,质量也丝毫没降低。 不过,他上床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晚,从11点前准时睡觉,到后来凌晨2、3点才爬上床。在多次将熟睡中的妻子吵醒后,愤怒的妻子以影响备孕为由,把他踢出房间,让他去小房睡觉。 如此一个星期后,王子虚每天早晨8点起床,头发蓬乱,眼歪嘴斜,双眼下黑眼圈像用了十年的锅底,开会的时候头一歪睡着了,要不是被旁边的人推醒,差点来得及当众发出响亮鼾声,单位同事都惊讶地问他晚上干嘛去了,他只能缄口不语。 上班以外的所有时间,王子虚都在雕琢自己的脚本。他一没事就在脑海中模拟各种各样的情话。女同事跟他说话的时候,他脱口而出一句,说完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对方却诧异得满脸通红,连声说想不到你也学坏了。下班之后,还特意来问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喝酒。 王子虚当然没有那个美国时间。他已全身心投入写作大业中。 他将电脑搬到了家里的阳台上,每到夜晚,就点起一盏LED灯,不知名的虫子用头敲击着窗户玻璃,窗外响起蟋蟀的叫声,这些声音同他机箱的轰鸣、键盘的清脆响声混合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深夜谐乐。 这种强度的写作不仅对他的手速形成考验,更是对他才华的一种压榨。最初一个星期,他还能依靠过往经验创作出许多精彩纷呈的脚本,但第二个星期就进入颓势,他感觉自己就像个被榨过的甘蔗,已经流不出汁液,只能挤出干瘪的粉末。 他创作中被打断的时间越来越多,在创作间隙,他必须阅读更多书籍对自己充电。写作的任务榨取他,他就榨取别人。 如果说以前王子虚的阅读是在深山寻溪谷,精心采集,饮一杯涓涓细流,现在便是不辞江海,管它水清水浊,颠沛世界,我大口痛饮川洪。 尼采说:在世人中间不愿渴死的人,必须学会从一切杯子里痛饮。他就是在一切杯子里痛饮,只要它是水。 渡边淳一的几本书已经被他翻出褶子,他已经无法从这个作家身上榨出营养,必须转而寻求其他人帮助,戴维·赫伯特·劳伦斯、米兰·昆德拉、张贤亮、王小波……这些过去看来沾点流氓的作家,此时都成了王子虚的养分。 这些作家文字中的养分,被他大口汲入体内,再用他独特的方式加工,从手指尖流出。在这加工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永久性地留了下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台纯粹的文字加工机器。尽管他不知道自己在制造什么。要按左子良的观点来看,他应该是在制造力比多。 他感觉到自己的文笔在飞速提升。不是提升,而是飞速提升。 他现在觉得,过去的自己文笔还是太稚嫩了一些。比如被左子良盛赞的“仰韶人与陶器”那个比喻,其实上不得台面。他现在能写出更好的比喻,更加精确、直接、震撼人心。 汪曾祺的节奏,查良铮的韵律,沈从文的工笔,钱钟书的妙喻,鲁迅的冷冽,还有王小波的俏皮……他将这些尽数鲸吞入体,再化为自身精纯能量。 夜晚孤灯,照耀在阳台的彩色窗纸上流光溢彩,诗一样的语言从指间自然流泻,这一刻,王子虚佝偻的身体蜷缩在方丈间,灵魂却巍然屹立于大地之上,新成一峰。 左子良和王子虚都没有料到,他们两人轻易定下的这个口头承诺,彻底引爆了整个APP,在两人不知道的地方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第8章 脚本不能停 左子良的公司坐落在创业园区B4K栋15楼,在一整层当中只占两间办公室加一个会议厅,隔壁是个做独立游戏的小公司。 巴掌大的地方他也做出了企业文化,进门正对着墙上写着“以热情温暖人心,以真诚治愈灵魂”,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文暧”。这个是他们的APP的名字。这样一来,路过的人就都被搞糊涂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公司具体是干嘛的。 在王子虚双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搞创作的这段时间内,“文暧app”的单月下载量,从四位数蹦到了五位数。用户评分也从4.2提升到了4.5,这让它获得了在应用商店搜索栏推荐的资格。 每周一开完例会,部门要把周报发到左子良邮箱。这周一上午他点开一看,发现当周流水环比增长了400%,当场吓了一跳。他像王子虚一样反复验算了三遍,才确认就是这个数字。 彼时运营总监黄达正好在他办公室给他汇报工作,明明是喜事,样子却十分为难:“老板,用户量暴增,我们的语疗员不够用了,好多用户半天匹配不到人,流失很严重。” 左子良想了想,说:“开个激励计划,每天接单15以上一个档,30以上一个档,50以上一个档,发钱,让他们都动起来。” 文暧的语疗员并不是正规编制,有点类似开网约车,大多都是兼职选手,所以平台对他们的掌控力度也没那么大,只能靠加钱来笼络人心。好在这招百试百灵。 运营说:“行,不过,还有一个问题,他们现在都催着要脚本,说是没有脚本都不会聊了。” 左子良说:“新用户这么多,以前的脚本不会反复用啊?” 运营说:“但是反复用也迟早会用完,老板,我不是有意见,只是单纯反馈一下,我们脚本团队的产出量还是太少了。那边是不是也应该适当扩张一下?” 左子良沉默着什么都没说,看上去像是在思考。公司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人知道王子虚的存在,其他员工还都以为那些脚本是公司一个编外团队做出来的,谁都不识庐山真面目。 他暂时还不想让王子虚亮相,这是出于多方面的考虑。 黄达说:“老板,我有一个建议。” 左子良说:“你说。” 黄达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打破部门壁垒,建立端到端的内容矩阵,对齐不同团队颗粒度,形成短平快的差异化打法,利用语疗员需求这个抓手,提升脚本团队对内容的感知度,倒逼产能提高,从而形成合力,完善我们平台运行的底层逻辑……” 左子良皱眉:“说人话!” 运营连忙说:“您是不是把脚本团队介绍给我们,直接把他们也拉到群里,让语疗员直接跟他们对接,这样是不是更有效率点?” 左子良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说:“要不干脆我们再建个脚本模块,直接对接语疗员,让他们也计件收费?” 运营一愣,说:“不愧是老板,这个想法真是天马行空,也不是不行,就是这需要脚本团队那边愿意配合,他们的工作性质比较偏创意向,让他们计件收费可能会降低质量……” 左子良说:“去去去,扯犊子的话你也听不出来?你先把我刚才说的落实了。你们几个运营都在群里催一下,让语疗员多接几个单,我还没见过有谁不想多赚钱的!” …… 黄达回到工位上,旁边其他运营凑过来问:“怎么样?” 他说:“不怎么样,被老板批了一顿。” 旁边的人说:“早就说了,这个脚本团队应该是我们公司的核心机密,属于是我们app的护城河,怎么可能随便交出来?这年头野蛮竞争,保不齐回头被哪个离职员工给撬走了,到时候……” 话说到这里他适时住嘴了,知道不该往下说,但他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位了。 黄达说:“可是这保密措施也太保密了,到现在,所有人都只能见到产品,对方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团队,是多大规模的团队,什么专业背景,全都一无所知,偏偏人家已经快成我们的工作核心了,这我们以后方案月报怎么做啊?” 他表面上是在为了方案月报担忧,但实际上心里有怨气,是纯在吐槽。跟“文暧”有竞争关系的那个app,前段时间来势汹汹,颇有要彻底把“文暧”干熄火之势,可以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 当此关头当然应该自救,不过应该按照他的理念,规范语疗话术,设置规范课程,提高员工素质,而不是像老板那样,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堆脚本,关键这些脚本还写得真他妈的好,真的给文暧自救成功了,甚至还颇有西风压倒东风之势。 这种感觉就好像线路接不上,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根筷子放进机箱,线路就莫名其妙接上了。虽然管用确实管用,但是这种管用让大家非常没有安全感。 吐槽归吐槽,活儿还是要干。他说完了,同事还沉浸在刚才的话题里: “应该是一个团队,一个小团队,规模不是很大,有个创意核心,文笔应该是经过统一把关的,风格非常整齐……” 黄达打开语疗员的大群,把刚才左子良的精神在群里传达了一遍,并且艾特了全体,很快,就收到一排“收到”,疯狂刷屏。 果然如老板所云,这世上没有谁不爱赚钱的。这群家伙们听说有激励,都嗷嗷叫着表示要开始疯狂接单。 但是随着某群友问出一个问题,后面所有人的队形都变成了灵魂三问: “新脚本什么时候发下来?” “能快一点发新脚本吗?” “每天能多给几篇脚本吗?” 黄达在群里敲字:“每天脚本还是按时下发。你们也不要太依赖于脚本了,这个属于我们内部的学习材料,是福利,也是鞭策,大家要吃透脚本之后,多发散,多举一反三,用新的方法演绎一下,而不是每天都伸手要脚本。” 群里顿时沉默了,过了会儿,一个人打破沉默。 阳光开朗小樱酱:【我是躺了,那种文笔学不会。反正快发脚本吧,没有脚本我现在已经不会聊天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群友迅速跟进,复制粘贴了一大排,全都跟风加一。 黄达揉了揉额头。 ……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女生宿舍4个人能建5个群,“文暧”语疗员们除了官方建的大群之外,也是山头林立,有不少小群,阳光开朗小樱酱前脚在官方群里引发了跟风,转头就在几个头部语疗员的小群说话了。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们说我要不要去找运营要个脚本老师的联系方式啊?我有些问题想不通,想问下那位老师,急。】 群里很快有人回话了。 无罪诗人:【不可能要得到的。如果能直接对接脚本团队,还要官方运营做什么?】 阳光开朗小樱酱:【官方还是有用的,至少有平台啊。而且我看了一下敌台,这段时间被文暧摁在地上摩擦,可能要被打熄火了。】 无罪诗人:【不会的,轻资产行业,对面只要有几千固定粉丝群体都能生存。】 阳光开朗小樱酱:【诗人是做投融资的吗?怎么这么了解行情?】 无罪诗人:【不是。我是写霸道总裁文的,所以了解一点。】 阳光开朗小樱酱:【……】 zed:【有一种身为男同,看谁都是兜里揣着屎的美感,嗯,美丽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z神又开始特有的胡言乱语了。】 无罪诗人:【樱酱这个月有多少流水?打平上个月了没?】 阳光开朗小樱酱:【已经7万了,快跟上个月打平了,这才上旬啊!】 无罪诗人:【嗯。这个月的开单量真的很恐怖。不说了,捡钱去了。】 阳光开朗小樱酱:【嗯,捡钱去咯~】 zed:【这里是闲聊群,不要在这里谈工作。】 他说完,群里又恢复平静。 第9章 潜龙勿用 在王子虚的身体彻底撑不住之前,属于他的兵荒马乱的一个月终于结束了。 这个月,他聚焦短板,补齐弱项,用挑战者的姿态,跑出了文学加速度。 一个月,60篇脚本,共15万字。 端详着自己电脑文件夹里整齐排列着的文档时,王子虚感到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就好像在文明六里面用秦始皇锤满了远古全奇观。 15万字,已经相当于一册合格的长篇小说的字数。这些脚本从人生的各种角度诠释着爱情,力比多之道,就在其中。是想象力与美的结晶。 而且即使是自己的作品,在重新审视时,他也会被重新打动。他感觉这些作品毫不逊色近年来国内爆火的那些图书。他有自信,若把这些脚本集结成册,完全有出版机会。 可惜,脚本只是脚本而已,是语疗的工具,是一种商品而非艺术品。放在文暧界,它们是煌煌雅乐,国风离骚;放在文学界,它们属于淫词艳曲,没有国和离,只剩下风骚。 他不无遗憾的想到,那些被这些脚本激发出来的力比多会消退,读过这些脚本的语疗员会老去,这些文本将会尘封在他的电脑磁盘里,在两百年的电子运动中,和其他一切数码信息共殒,就这样湮没在历史中。 而所有这些灵感、才华和想象力,最终凝结成的只不过是他两万元的稿费。 不过他并不后悔。 他打听过出版行业,没有名气的新人出书,能拿到几千元的版税,赚个辛苦钱,就已经不错了。像他这个年纪,又没有发表过任何作品的作者,只能自费出版。 站在出版社的角度,能出实体书都已经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了,还想要钱?几千块钱结个善缘,就当交个朋友,这已经不错了。 如果第一次出书,成绩意外爆火,分给你的版税也不会增多,不过下本书可以给你开一个稍微优厚一点的分成比例。但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本书后便无疾而终。因为公众的注意力有限,分给文学的更少,那样爆火的奇迹,一年也不过发生一两次,而一年里出版的图书,何止五车。 王子虚给自己占了一卦,得乾卦。潜龙勿用,阳在下也。他想要在这样走下去,但只能继续蛰伏,等待属于他的机会。 …… 发工资的日子,左子良跟王子虚约在了之前碰面的咖啡厅,说是要当面把钱给他。 “每次跟你见面,都跟偷情似的。”咖啡厅里,左子良捏着水杯喝了一口,指上戒指光芒一闪。 “……” 王子虚很不满意他这个修辞。如果是偷情,他宁可对象是一位知书达理、红袖添香的富家小姐,而不是一个以兜售力比多为业务的光头。 左子良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拍在桌子上,厚厚一沓,还带着体温。王子虚做贼似的拿起来,揭开封口,猫着腰冲里面扫一眼,全是钱,用手指一碾,“啪啪”地发出一段升阶旋律。 把钱塞进兜里后,王子虚说:“你知道吗?” 左子良说:“嗯?” “以前我构思过很多种收稿费的方式。”王子虚说。“但绝对没有构思到这一种。” 左子良说:“这回叫你出来,其实还有事要跟你讲。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还是请你给我们的语疗员讲讲课比较好。对你的脚本,他们有很多误读。另外,你能听一听一线语疗员的想法,对于你以后写脚本也有好处。” 左子良说得十分郑重,好像生怕王子虚不答应。但王子虚内心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他并不介意把自己对创作的理解分享给别人。 他说:“我就是担心没什么时间,每天写两个脚本,还是挺耗费精神的。” 左子良道:“那好说,你上一次课可抵两个脚本,而且每次我都会付你八百块钱的授课费。” 一听有钱,王子虚就来兴趣了,说,那行啊,可以试试。 左子良笑了,说:“你好像没加群吧?我推给你,加一下。” “什么群?” “聊天群啊,回头你就在群里讲。” 对于“群”,王子虚一直有着莫名抵触。 群这个字,总是会让王子虚联想到牛马。他也明白这是自己的问题,而不是起名字的人的问题,因为如果他的文化程度再高一点,会把这个字跟数学联想到一起。 王子虚单位也有个工作群,领导要求每个人都加群,说是方便安排工作。王子虚也加了,于是他也成了牛马。 领导每次在群里讲话,不管说了些什么,群里都会瞬间哞哞一片,不是发“收到”,就是发“鼓掌”,密密麻麻在聊天框里刷上一排,比现场开会的时候气氛还热烈。 最要命的是,领导还喜欢写诗,他还总是把他那半文不白的老干体诗歌发到群里,每次都能获得同事的一致好评。 王子虚对文学认真,对自己真诚,所以对于领导的诗,无论如何都夸不出口。 偏偏领导知道他喜欢文学,每次都要点名问他的意见,每次碰到这种情况,王子虚都要说一些违心之言。 可就算对于他来说已经算是出卖审美了,他的那些场面话相比起同事的捧场来说,也显得有些刺耳,因此他隐隐感觉领导对他颇不满意。 因为在大群的经历,让他对群聊充满负面印象,后来其他同事拉他进小群,他总是选择拒绝。久而久之,就把自己给孤立了。 王子虚对于群聊的全部认知到此为止。所以加入光头推给他的群聊后,被热烈的氛围吓了一跳。 “欢迎大佬,群地位-1。” “新人爆照!” “欢迎欢迎!进群就是一家人了!” 王子虚晕了。他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他一个一个点开这些人的头像,查看他们的昵称和签名,确认自己并不认识他们,这样一来,就只能将这个欢迎仪式理解为天生好客。 于是他用尽量雅驯的词句,写了一段200字左右的答谢话语,等到写好后,再看群聊内容,已经没人在聊新加群的他的事了。 左子良坐在对面说:“你进群了吗?进了啊?你怎么网名叫本名啊?你胆子是真大。” 王子虚说:“我这个号是工作号,只加现实里认识的人,图方便,就用了本名。” 左子良说:“虽然你这个名字并不太俗,但我建议你最好还是换一个。” 王子虚问:“起什么样的网名比较好?” 左子良说:“没人管,起个容易记的就行,我不喜欢备注。要实在不知道怎么起,看看群里其他人的呗。” 王子虚往上翻聊天记录,看了眼其他群友的昵称—— 鸡。 夹竹桃。 猪肉批发小汉。 阳光开朗小樱酱。 …… 第10章 小王子 这些昵称加深了王子虚对群的偏见。 他理解为什么左子良让他换个笔名了。他那个真名丢在这些昵称里面,就好像骆驼群里的一头斑马,太过显眼。 想了半天,他决定化用自己的名字,结合最喜欢的童话故事,给自己起了一个崭新的昵称—— 小王子。 左子良说:“建好了没,你新昵称是哪个?我编辑条通知。” 王子虚老老实实跟他说了,说完,左子良瞪着眼睛愣了一会儿,随后放声大笑,笑得王子虚十分尴尬。 “你叫小王子?你给自己起的昵称是小王子?老王啊,你今年都30了吧?你这也太有童心了吧?” 王子虚有点薄愠:“《小王子》这书是圣-埃克苏佩里42岁写的,我比他还小一轮呢。有童心怎么了?” 左子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30啦,我们群里的语疗员大多20岁出头,我能理解你想努力去起个贴合年轻人精神世界的昵称,但是小王子这个名字吧,一听就很装,大家看着会觉得很怪的。” 王子虚莫名觉得很受伤。 “这个很怪吗?” “实话实说的话,有点怪。” 王子虚说:“你误会我了,我没想去贴合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我就是单纯喜欢这个名字……” 左子良说:“那也很怪。” “好吧。” 王子虚低头操作一番,然后对左子良说: “现在呢?” 左子良低头看了一眼,看到了他给自己改的新昵称—— “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 “……” “现在还怪吗?” “……怪,但是不是那种怪,反正,这个名字可以。” “那我就叫这个了。”王子虚笑了。 左子良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你没有幽默感呢。” “啊?”王子虚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产生这种错觉,“我不是没有幽默感,只不过我总是很认真,而且我又没有钱。” …… 王子虚回家后,左子良马上艾特了全体。 【@所有人,今天晚上我请了我们的脚本老师@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来给大家讲课。晚上八点钟准时开始,开始后我会开启全体禁言,课后有15分钟时间让你们提问。注意,这次课程是我们核心语疗员的专属福利,花了钱的,严禁扩散聊天记录。脚本老师很忙,严禁私聊勾搭。收到后准点参加课程就行,不用回复收到。】 发完这个全体消息,群里哗然一片,接着整个屏幕都被大量的“收到”刷屏了。 此时运营团队刚加完班,黄达正跟几个同事坐在公司楼下烧烤店吃宵夜,看到群里的消息,他把嘴里刚嚼烂的羊肉串吐了出来,一脸震惊地盯着手机。 同事看到他的样子,也连忙放下了手里的羊肉串,问道:“怎么了?肉不新鲜?” 黄达说:“我草,老板把脚本师拉到群里来了,让他给语疗员们讲课!” 同事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呢……我草?他把脚本师拉进来了?” 黄达把手机递过去,伸手一指:“你们看!” 几个脑袋瞬间围了过去。 黄达抱住了自己的脑袋,昨天才提了脚本团队的事,今天老板就把正主拉过来了。他都怀疑老板是不是看穿他小心思了。 “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这个昵称,怎么这么怪呢?”一个同事研究着手机道。 旁边另一个同事瞪了他一眼:“这哪里怪了?” “你不觉得怪吗?” “你是怎么觉得怪的?” “小王子怎么拔得动猴面包树?” “人家不能在树还小的时候拔吗?” 又一个同事加入讨论道:“这不是个典型的双担吗?这包袱设计得好啊!” 马上有人赞同:“对,我刚才也发现了,有点黑色幽默的感觉在的。” 另一个人说:“什么幽默?我怎么感觉不出来一点幽默?我只感觉有点幼稚。” 那个同事道:“哪里幼稚了?你没有看过《小王子》吗?” “看过啊?但是看没看过《小王子》跟这个有关系吗?” “那你肯定没看过《水浒传》。” 大家对于文学讨论的氛围很火热,黄达打断了他们的话题,说: “够了,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脚本师啊脚本师!老板把他真人拉到群里了!” 同事们的头脑冷静下来,有人说:“是啊,昨天还讨论,说这个脚本师是我们的核心竞争力,今天老板就把他露了,是真不怕被挖走啊?” “至少从好处想,我们知道这位脚本师到底是一个团队还是一只独狼了。他是一个人。” “也不一定啊,老板只说‘拉一个脚本师进群讲课’,没有说‘这个脚本师就是我们唯一的脚本师’啊?” “总而言之,现在关于这位脚本师,依旧是扑朔迷离。好在马上我们就可以认识他了。” 黄达揉搓了一会儿双颊,每当他快速思考的时候脸会发热,这个时候他就会用手搓脸以加快散热,他家的猫也继承了他这个习惯。在经历了电流一般的迅速思考后,他灵光一闪。 “我明白了,我明白老板的用意了。” 同事们围过来道:“你明白什么了?” 黄达说:“现在还不能确定,等会儿开始讲课的时候,我应该能验证我的想法。” 他双手手指叩击着桌面,激动和紧张情绪各有一半。目光凝视着手机里“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那几个小小的字符,似乎想要通过屏幕上这一行文字将对方看透。 …… 与此同时,文暧语疗员的小群本来风平浪静,大群那个全体消息下来后,好像往湖里丢了块石头,炸出了一堆人。 阳光开朗小樱酱:【昨天才聊了脚本老师的事,今天居然能上到课了!幸福!】 无罪诗人:【昨天我还觉得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认识脚本师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生气.jpg)我不够资格是吧?】 无罪诗人:【不是,我本来觉得你带着脚本师跑了可以单干,现在看来,可能老板并不认为你有这种能力。】 阳光开朗小樱酱:【等于说你之前还高估了我是吧?话说回来,为什么针对我?谁都有可能带着脚本师跑路啊??】 爱潜水的鸟贼:【什么?你居然想带着脚本师跑路?你好大胆啊!】 阳光开朗小樱酱:【没有人想带着脚本师跑路!我只想问一下,怎么才能具有像脚本师那样隽永的文笔。】 爱潜水的鸟贼:【学会了然后取而代之是吧?】 阳光开朗小樱酱:【……怎么可能呢?】 zed:【肥樱就算想取而代之,也代不了,他那个文笔学不会的。】 无罪诗人:【樱酱虽然文笔没有别人强,但是他有自己的优势。打架的话,对方是肯定打不过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们都欺负人,不跟你们说了。哼。】 zed:【肥樱走了。现在有没有人说说,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半天没有人回复他。过了许久,才有了一条新消息。 爱潜水的鸟贼:【我想,大概说的是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的意思吧。】 …… 第11章 冰山理论 聊天群里没人把左子良说的“不要回复收到”当回事,一个劲地回复“收到”;但是普遍都很把王子虚当回事,很多人都艾特了“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发两个“大佬跪拜”的表情包,或者直接寄予问候。 王子虚一直盯着聊天群,所有艾特他的人,他都没有回复。不是他高傲,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在他过往30年的人生经验里,加起来都没有今天一天被艾特的次数多。对于群里的人叫他“大佬”,他感觉汗流浃背,衣服似乎变成了仙人掌皮做的,隐隐有芒刺在背。 妻子回家了,在门厅脱鞋,看到他捧着手机坐在电脑前发呆,走过来问:“怎么了?今天不写小说吗?” 王子虚一惊,下意识说:“不写。” 妻子露出笑容,用手指将头发勾到耳后,说:“休息一天吗?我还在备孕呢。” 王子虚低头看了一眼,妻子腿上还穿着黑色丝袜,脚上穿着绒毛拖鞋,回过神来,连忙说: “写,今天还写,刚才在发呆。” 妻子用潮湿的唇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没有灵感是吧?没事,偶尔放空一天也没什么,没有灵感很正常的。” 王子虚空洞地点了点头,妻子又说:“对了,我今天也见到个作家,税务局的林峰,听说很有名,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我还跟他提到你了。” 王子虚一惊,说:“你说什么了?” 妻子问:“你知道林峰?” 王子虚说:“听说过。” 王子虚又问:“你怎么见到他了?他说什么了?” 妻子说:“哦,他来我店里买花,说他是搞文学的。这正经作家是不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学都学不来。我说我老公也是搞文学的,也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他就问是在哪个杂志,我说我不知道,回来问问你。” 妻子过来抱住他的手,说:“老公你在哪个杂志发文章啊?” 听到这个问题,王子虚冷汗直流,不敢说话,心里头有关讲课、林峰、弗洛伊德等几个概念胡乱盘旋,一时说不出话来。 妻子用胳膊杵了杵他:“嗯?我问你话呢,你主要登的是哪个杂志啊?” 王子虚怔了半天,最后开口说:“不好说。” 妻子说:“这有什么不好说的?说起来,你好像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登的是哪个杂志,王子虚,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啊?” 妻子虽然不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但是妻子很了解他的行为模式。王子虚背后感觉被冷汗浸透了,好半天才迎着妻子的目光开口道: “你不明白,文人之间,有时候藏一点东西还会好一点,坦白太多……反而不好。” 妻子歪着头:“为什么呢?是什么不好?” “文人相轻,知道吧。”王子虚硬着头皮说,“有时候你刚有点起色,别人嫉妒你,背后跟你使绊子,你摔下来都不知道怎么摔的。” 妻子大惑:“不就是写个文章吗?至于吗?我看林峰不像是这种人啊?” 王子虚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你今天也不过就只跟他见了一面,你怎么知道他背后怎么样?” 妻子说:“王子虚,你别把人想得太坏了,人家是正儿八经写了很多年的作家,能不能看得上你还是一说呢,更何况我不是为你好吗?你多跟人家交流交流,说不定能多条路呢?” 王子虚想要生气,但是生不起来。他对于妻子高看别人看轻自己虽然不悦,但可惜的是她说的是对的。他这个在文暧上帮人调情的人,面对真正的作家,还真抬不起头来。 妻子说着说着,委屈起来,眼里有了点泪水,说:“你老是这样,从来也不想着多交朋友,总是埋着头一个人吭哧吭哧写,没人知道你有什么用啊?你就是太傲慢,我帮你牵线,去跟林峰聊聊多好啊?为什么老是放不下你那点面子呢?” 王子虚涨红了脸说:“我哪里是放不下面子了?我埋着头写作怎么了?写作本来就是孤独的奋斗,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去交朋友有用吗?写得好就是写得好,写得不好,找一万个人来夸你也没用,德不配位,迟早要摔下来……你别说了,你不懂文学。” 妻子说:“是!我不懂!就你懂!你太懂了!懂得写了几年,连文章发表在什么地方都不敢讲!你可太有骨气了!王子虚,你就接着傲吧!” 说完妻子摔门去了。王子虚坐下来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心情,拿起手机一看,左子良那边已经给他发了十几条未读消息了。 已经到了约好的讲课的时间,左子良把大群都禁言了,现在群里鸦雀无声,但是刚才王子虚在吵架,人还没有到位,左子良在群里说了两次请大家稍等。 他连忙打开电脑,开始回复左子良的消息: 【刚才有点事儿,稍微晚了点。抱歉。】 左子良说:【没事,要是你没时间,我们改时间再讲也没关系。】 王子虚说:【不用,我这边事情已经忙完了。】 敲完这行字,他跑到卧室推了推门,发现妻子把门锁了。每次吵架她都这样,今晚他只能睡沙发。不过从好处想,他等会儿讲课倒不用特意瞒着她了。除了上厕所,她今天不会出来的。 左子良说:【那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王子虚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群聊。 最开始面对着一片空白的屏幕,他有点不知道该讲什么,发呆好久,才开始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随即,他的表达欲就好像大坝打开了一道口子,洪水倾泻而出。 他开始讲他对于文学的理解,讲他是怎么看待创作的。讲他怎么将传统文学融入脚本。逐渐的,刚才跟妻子的争吵被他抛到脑后。 他讲他创建脚本时,想象力是怎么运行的。实际上他整个脚本都是靠想象力创作的,然后再用故事构建的基本理论为这个脚本打好基础、搭好框架。 首先,他会设定一个主要矛盾冲突,这个矛盾指的不是男女主角闹矛盾,而是哲学上的矛盾,比如爱与性、自由与道德、贫穷与富有,他会选择一个作为该脚本的“母题”,随后围绕这个母题展开想象。 一个无法轻易化解的矛盾冲突,能给故事提供源源不断的张力。在他写“职场同事出轨”那个脚本时,就给男女主角设计了“爱与性”的母题冲突,有性无爱的情人和有爱无性的原配,男主角始终沉浸在自我挣扎中。 当然这些内容都不是直接描述的,这只是整个脚本的背景,是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所有的情节都藏在语言里。他在脚本中书写的角色,都有自己的角色以及人物弧光,会将自己的身世和对世界的理解,用草蛇灰线、雾里看花地用对话细节表现出来。 同时,不仅要搭建“自身”这个形象,他还会有意地在对话中勾勒聊天对方的形象线条。女人是一种水做的动物,所谓水,就是她可以变成任何模样,至于最终变成怎样,是可以去操控引导的。 他会在脚本中刻意去引导,去操控谈话的对方,让对方逐渐放下心防,接受摆布。当然,基调必须是美好且光明的。他认为,再过放纵的表面,也需要正向的基底来定调,因为他觉得人类本质上,还是一种积极性大过消极性的动物。 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就是聊天的双方,都会在结束时,朦胧地触碰到虚拟的对方,达到心灵上的共振,而女方眼中的语疗员,依旧沉稳且坚定,就像一座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她们还会沉湎于这段缘分而意犹未尽。 这些想法,是他在学习海明威的“冰山理论”时领悟的。冰山永远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大部分都隐藏在水下,体现在创作中,便是更少即更多,通过留白来暗示读者比直接写出来更有震撼力。 所以,如果真的要感谢一个人,他觉得,应该感谢海明威,真正的硬汉,以及天才的作家。 王子虚讲课时,烧烤摊上的宵夜还在继续着,黄达围观得十分认真,他一直啃着手指,反复阅读着王子虚的每一句话,脑电波像在高速路上奔驰。 讲课结束,即将进入问答环节。他的脑神经才稍微放松一点,环顾左右问道:“你们有什么感想?” 同事用一个问题回答了他的问题: “老板是不是请了个茅盾文学奖的得主过来?” 第12章 悲剧的诞生 “茅盾文学奖应该不至于吧。”另一个同事说,“我们公司哪请得起茅盾文学奖作家啊?得开到什么价,才能让这种水平的作家来写这个啊?” “是啊,人家也不可能放下身段来写这个啊。” 黄达脸上浮现神秘微笑,举起手机说:“那你们怎么解释这个,嗯?” 同事们都不言语。 黄达放下手机,说:“所以我之前说,这个脚本师是我们公司的核心资产。这他妈的,知道的知道是语疗员开会,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文艺座谈会!” 同事说:“是啊,我以前都没想过我们群能有这么具有文艺气息。” “雅。太雅了。” “雅不雅不重要,”黄达说,“关键是他用这些很雅的东西,还真她妈管用。而且你们发现没有?他不是团队,是一个人。” 有同事问:“这怎么说?” 黄达喝了口水:“之前我们都猜测,这脚本师大概是一个团队,一个人负责创意核心,其他人负责执笔。今天看他讲的,深入浅出,从灵感到框架到具体文笔,全都讲了。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团队,就他一个人!” 又有同事问:“一个人怎么了?” 黄达面有忧色,说:“如果是一个团队还好,如果是一个人,那很麻烦啊。团队里走一两个人,不耽误工作,但这么关键的角色,要是哪一天停摆了……” 同事一激灵,说:“是啊,不过,这不就是老板让他讲课的用意吗?” 黄达瞅了他一眼,反问:“那你听完课后,学会了?” “没有。”同事果断摇头。 几人一边撸串,一边聊着,说话间,黄达背后忽然响起厚底高跟鞋敲击在地面有节奏的声音。 在一片喧闹的背街夜市中,这声音是如此清晰,而且还很熟悉,立刻让他背后流了一身冷汗。 “哎哟,聚餐呢?你们辛苦。” 黄达回过头,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朝他们走来。他马上乖乖站起了身,其他同事也尽皆站起了身,低头打招呼道: “叶经理。” 女人在原地站定,玩味地扫了众人一圈,随后十分自然地搬过来一只凳子,在这群男同事中间坐了下来。本来状态轻松的同事们,纷纷挺直后背,像被猎豹盯上的兔子。 女人披着齐肩短发,耳朵藏在头发后面,她鼻子窄小、颧骨微凸、眉毛很直,嘴巴也抿成笔直的“一”字,这些特征纷纷暗示着她性格严厉苛刻。但排除主观上的印象,她这张脸基本上可以算是一个美女。 她穿着白色的女式西装外套,因为现在有些热,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椅背上,露出内里的湖蓝色绵绸无袖衬衣,胸前高高耸立。下身穿着一条跟西装同款的包臀裙。她有一双十分结实的大腿,一看就知道长期穿高跟鞋。 叶澜,目前文暧公司的经理,同时也是左子良的合伙人,持股比例仅在左子良以下。 她将手撑在桌上,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也说来给我听听如何?” …… 在文暧语疗员们的小群,王子虚讲完课后,群友们很是沉默了一段时间。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开始说话。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们……听懂了没?】 无罪诗人:【听懂了。】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听懂了什么?能不能跟我讲讲?】 无罪诗人:【我听懂了,如果他不是在装逼,那就是他真的超级渊博,我学不来。这就是我懂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你就听懂了这个?】 无罪诗人:【不然呢?】 阳光开朗小樱酱:【……好,知道我不是唯一一个听不懂的,我就放心了。】 无罪诗人:【我想让他再讲两个钟的。】 阳光开朗小樱酱:【再讲两个钟你就能懂了?】 无罪诗人:【不能。但是听着很带感。】 王子虚对于自己的发挥,总体上比较满意。不过40分钟的时间太短,他还有很多想法没有来得及说。 他觉得很神奇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平时在生活里,王子虚唯唯诺诺,连说一句完整的话都非常吃力,但在面对整个群的听众时(群里一共有500多人),他忽然思维流畅,逻辑清晰。 他觉得,这可能和他大学时在辩论队打过辩论有关,在面对不特定多数的对象时,他反而会满怀澎湃起来,充满表达欲。 这股表达欲也成为了后来他向着文学之路进发的契机。 讲课结束后,左子良关闭了全体禁言,群里热闹起来,语疗员们纷纷感叹没想到小王子在写脚本时居然思考了这么多。王子虚的心情又变得好起来。 不过,在问答环节并没有多少人提问,因为大家普遍反映没有听懂,还需要消化一段时间。第一次讲课就这么圆满结束了。 王子虚关上电脑,来到卧室门口。刚才是今天要过的第一关,现在则是今天要过的最后一关。 门内传来短视频的罐头笑声,他敲了敲门,那声音马上消失了。妻子用一片寂静无声回复他。 王子虚清了清嗓子,说:“我呢,确实是不想瞒着你,但是我具体在哪儿写是真不能透露给别人,古话说得好,事以密成,言以泄败,你想你老公好不容易找到一只饭碗,给别人盯上了,别人也来抢,没事惹那个麻烦干嘛?对了,我上个月稿费小赚了一笔,一直忘了转给你,你接收一下。” 说罢,他驾轻就熟地打开手机,给妻子转账了一千块钱。 过了30秒,卧室门打开了。王子虚昂首阔步走进屋内。 他以前总是希望跟妻子讲道理,将自己和妻子双方磨合成理想中的人,就好像他在写脚本的时候干的那样,但这个手段在文暧app里好用,在生活里却不好用。 现在,他宁可用更有效率的方法来解决生活中的问题。而这个世界上说服人最有效的方法,无外乎以利诱之、以势迫之。 他以前无法选这个方法,因为那个时候,他很悲剧性地没有钱。 第13章 太阳照常升起 中年夫妻之间不存在旷日持久的冷战。没过多久,王子虚就抱着妻子躺在床上。距离平时和解完成的程序,只差交一次公粮。 妻子对于备孕的理解,就是数日子,在最关键的日子给出最关键的一炮,而在那之前,什么都不能要。所以他们跳过了这一项,直接进入和解仪式的最终流程。 “其实,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妻子开始找自己的问题,这就意味着她已经完全消气,“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你当时说得确实有道理,同行有时候是得提防一点。” “嗯。”王子虚眯着眼,从鼻腔里发出声音。 妻子说:“不过,你还是去见见林峰比较好,他老在本地杂志登稿子,你去找他聊聊,说不定能找到一些门路呢?不是说让你去找关系走后门,但是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要是跟林峰聊开心了,也在《西河文艺》上登几篇,多光荣啊。” 王子虚不言语。中年夫妻之间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妥协。刚才妻子妥协了,现在轮到他妥协。这就是和解仪式的最终流程。但是他不是很想妥协。 他并不是不想赚《西河文艺》的稿费。林峰这个名字他听过两遍了,一次是同事讲的,一次是妻子讲的,两个人都对他的文学造诣赞不绝口。但是这两个人都不甚懂文学。 林峰的作品他读过,也就是符合《西河文艺》这种地方性文学杂志的一般水平。他自认为林峰是不如自己的。当初左子良来找他,也是赞叹于小地方出了个大才。但是他偷偷给《西河文艺》投过稿,至今没有回音。他不知道理由。 所以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平衡,难道我登不了《西河文艺》,是因为没有去跟林峰拜山头? 他回头看了眼妻子,发现她目光闪闪一直盯着他。 “行,明天再说吧。先睡了。” …… 王子虚的讲课还是有效果的。第二天,语疗员大群里讨论文学的声音明显多了起来。 不少人都对王子虚说的那套“在聊天中塑造对方”的手段十分感兴趣,还有人尝试在语疗时用了,只不过效果差强人意,据用过的人说,还是要依赖脚本。 王子虚意识到,不是每个人都像他一样有深厚的积蓄和底蕴,能够信手拈来般地使用他那些技巧。他没有敝帚自珍的狭隘想法,但自己独门秘籍的威力能被人意识到,还是挺令他高兴的。 他也很高兴以自己的努力,让文学得到了更多人的关注。他一直觉得,海明威等作家在国内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比起看书,大家更喜欢看短视频。 还有人说已经下单了海明威最有名的几本书,《老人与海》等等,想学学泡妞技巧。 对于这些人的误解,王子虚并没有尝试纠正。在《老人与海》里绝对学不到泡妞技巧,倒是能学到泡鱼技巧。那本书只有鱼,没有女人。 不过,他乐于见到更多的人阅读海明威,不管最初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相信这位硬汉如同海般的情怀终将征服他们。 就在王子虚刷着聊天记录时,同事探头进来,看到王子虚后,气喘吁吁道:“小王,你怎么还坐在办公室里啊?” 王子虚抬头:“怎么了?” “啧,你没收到通知吗?马上要迎检了啊!赶紧的,快去会议室,领导要部署任务了。” 他身体一震,站起来,跟着同事一起往会议室赶去。 王子虚的工作不忙,除了迎检的时候。 “迎检”是“迎接检查”的简称。众所周知,领导一般是不知道下属做了哪些工作的,上级机构也不知道下级部门做了多少事。所以每年都需要对下级部门进行检查,验收一年来的工作成果。 过了这关,一年的工作才算是得到了上级盖章认证。如果检查不过关,根据情节的严重程度,会给予不同程度的处罚。但是哪怕是最轻微的处罚,都够部门领导喝一壶,而且还会影响全单位的年终奖。 事关领导的帽子和打工人的工资,迎检自然相当受重视。 虽然单位是个清水衙门,在财政上出现风险的几率很小,不过每次迎检总能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尤其是一些工作台账。 现在讲究工作要留痕,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建立台账、纳入档案管理。这对于检查的人来说自然是方便了许多,做了哪些工作、开了哪些会,一翻资料就心中有数了,但这让做事的人苦不堪言。 写台账也得花精力,而且很花精力。有些事好说不好做,有些事好做不好说,如何在体现工作的困难、组织的关怀、个人的能力三个方面平衡好,是写台账永恒的难点。 除了写台账,还有照片、会议记录、各类文件、签批……需要准备的工作材料一大堆。有时候干半天的活儿,还得花半天时间准备材料。所以每次到了迎检的时候,总有一堆材料漏了写。 每到迎检前的日子,单位都会总动员,发动所有干员,从头到脚把整年的资料和台账撸一遍,错了改,漏了补。这往往是个很大的工程。 到了会议室,同事们叽叽喳喳一片,全在聊迎检的事。今年检查来得比往年早很多,又是业务繁忙时期,每个人都叫苦不迭。 “安静安静安静!” 领导拍了一通桌子,叽叽喳喳声才停下来,他拿起水杯抿了一口,开口道: “检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要准备的材料,办公室负责拉个清单,所有部门都要参与进来,每个科室认领一个版块,办公室负责检查签收,所有材料都要合格。世超没意见吧?” 办公室的负责人叫许世超,当即点头表示没有意见。领导点头,说:“那就明确由办公室牵头负责这件事了。各位同志都要积极配合,这关系到大家的福利。大家这段时间就稍微辛苦一下。” 会议室里一个女生忽然举手发言:“领导,我们科室就两个人,我科长还请假了,我一个人独木难支啊。” 这女生叫郭冉冉,是单位里唯一一个00后。 领导摸着水杯说:“请假了?”他眉头一皱,思考怎么解决。 底下许世超也连忙说:“我们单位确实存在这种情况,去年就是按科室分的,结果有的科室人多,很快做完了,有的科室人少,差点没完成任务。” 领导说:“你是真憨,不会按照人头数量来分任务?大科室多分点,小科室少分点啊!” 许世超尴尬一笑,说:“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有些同志就有意见,觉得自己手头的内容分多了,别人的分少了,有情绪。” 领导眉毛一竖,敲着桌子道:“是哪个有意见?是谁?你报名字,让他站出来跟我汇报。” 许世超连忙说:“这都是去年的事了,也都过去了。” 领导说:“那你去年怎么不跟我说?同志们我再强调一遍。迎检不是哪个个人的责任,我知道我们单位是混岗混编,有些同志是事业编,积极性不够,还有些老同志要退休了。 “但是检查不过关,影响的是每个人的福利。所以你们每个人都要拿出自己的担当出来,要是有意见,不准扯皮拉筋,一律来跟我汇报,我看是许世超分配任务不公平,还是你们没担当!” 说完,他目光如电,往王子虚这边瞅了一眼,眼神颇为不满,弄得王子虚很委屈。 他就是事业编,领导看来是误认为许世超说的人是他了。 天可怜见,他这种老黄牛,一向是有工作就做,从来不推三阻四。 但是领导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 第14章 单位来了个年轻人 会议室没人敢吱声,郭冉冉又开口说:“许主任,要按照人头分任务的话,给我们科室只分一个人的任务哦。” 领导十分不满,说:“怎么?说了不准扯皮拉筋,这就当着我的面开始扯了?” 郭冉冉一缩脖子,吐舌头说:“我哪敢啊,我就是怕我完不成任务掉链子了。” 领导笑了笑,他对郭冉冉这个00后十分宠溺,没有批评,说道: “那既然这样,那就分组呗。王子虚,你科室就你一个,你临时去小郭科室,你们俩为一组领任务。” 郭冉冉回头看了王子虚一眼。她对这个安排比较失望,她更希望能分给自己科室一个更年轻一点的。 领导看着王子虚,说:“你没意见吧?” 王子虚自己科室也有自己科室的工作,要问有没有意见,肯定是有的,不过现在检查的大事当前,他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轻轻点头表示同意。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散会后,张苍年跑到王子虚办公室来,鬼鬼祟祟的,发了一通牢骚后,低声跟他说: “说实话,我感觉你挺冤的。那姑娘年纪那么小,应该让她到你科室来啊,你到她科室去,那怎么工作?让她撑桌子?” 王子虚手略微一停顿,说:“临时分组而已,老张你想多了。” 张苍年说:“哎,我没想多哈。我就是觉得,让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在你这个老资格面前吆五喝六,挺委屈你的。” 张苍年就是领导说的“有的年纪大快退休的老同志”。他还差5年退休,升迁无望,所以什么事都不做了,因为资格老,也没人敢安排事情给他做。 他每天上班就是到各科室晃悠,嚼舌头根,回到自己办公室,就用电脑炒股,带带新人,倒也逍遥快活。上次把王子虚引荐给左子良的人,就是他。 王子虚说:“郭冉冉性格是活泼了点,那是年轻人的朝气,倒也不像是拿根鸡毛当令箭的人,把事情做好就行,我没意见。” 正在此时,郭冉冉推门进来了,王子虚的话刚说完,她听了个尾巴,虽然模模糊糊,但也猜到是在说自己,脸色顿时沉下去。 “王子虚,刚才许主任把我们组的任务分下来了,我们两个人再分一下。” 张苍年当即说:“啊?小郭你在说啥,王子虚也是你叫的?” 郭冉冉瞪着眼瞅他:“那我怎么叫?” “你不会叫王科长啊?” 郭冉冉说:“可,可他不是科长啊?” 张苍年一咋舌,回头看了王子虚一眼,眼神似乎在说“够你受的”,转身出门了。 郭冉冉脸颊微红,眼眶有点潮湿,怨气冲冲地说:“我惹他了吗?” 王子虚说:“你不是要跟我讨论迎检任务吗?我们分一下。” 郭冉冉抿了抿嘴,把手里的清单放到桌上,开始跟王子虚分任务。 郭冉冉是00后,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00后整顿职场”。 一般所谓的整顿职场,是指打通壁垒,整肃风气之类的。但是00后自然没这个能力,所谓“00后整顿职场”,只不过是把不该分配给自己的任务推出去。 但是郭冉冉操作起来更加矮化,她不光把不属于自己的任务推出去,她把属于自己的工作也推出去了。 郭冉冉刚来上班,什么都不懂,说得可怜,为了效率起见,他只好把那些工作都接手过来了。 两个科室的任务,他不光把自己科室那部分全额负担了,还承担了一部分郭冉冉那边的。 分完清单后,王子虚稍微计算了一下,手头的工作,从今天到后天正式迎检,他每天加班到深夜才有可能完成,还要打好提前量。 总之文暧那边的私活是不可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先打电话给妻子说了要加班的事,听妻子抱怨了一阵。接着又给左子良发了消息,说要请假三天。 左子良那边倒是很通情达理地准了假,表示全勤可以给他留着,但是要求他一定要按时回来写稿,否则将扣掉全勤。 郭冉冉第一次做迎检材料,对很多工作都不懂,每隔半个小时,就拿着材料到王子虚办公室来问他一次。 王子虚觉得这也不是事儿,干脆把资料都搬到了郭冉冉办公室,他就坐在他们科长的位子上,一边工作也好一边交流。 郭冉冉本性倒不坏,也跟着他一起加班到深夜,不过她熬不住夜,到了晚上眼睛都睁不开,王子虚干脆让她先回家。 连着加了两天班,材料才总算补得七七八八,能勉强应付检查,能不能过,全靠检查当天发挥。 到了检查的日子,一大清早,局长就带着众人到门口迎接。等了十分钟,一辆黑色公务车停在门口,下来一群西装革履的领导,局长跟领头的拉着手说了几句,就引着人进门。 旁边张苍年凑过来,在王子虚耳边嘀咕:“这个就是林峰。” 王子虚一愣。那西装革履的领导看上去三十多岁,梳着成功人士风格的背头,领带也系得一丝不苟,看上去意气风发。有股成熟男士的魅力。不过不像文人,更像领导。 张苍年在他耳边接着小声说:“他还有瓜,我待会儿跟你讲。” 领导把来检查的队伍接进了会议室,王子虚的任务总算是结束了。回到办公室,张苍年就兴冲冲跑过来,说: “你有没有觉得奇怪?” 王子虚说:“怎么了?” 张苍年说:“林峰才35岁,就已经任领导职务了,还能带队来检查。” 王子虚说:“提拔得快。” 张苍年说:“知道是为什么吗?他就是因为文章写得好,经常发表,所以在领导那里混了脸熟,搭上了一个领导的线,就把他给提拔了。” 王子虚说:“哦。” 张苍年说:“他文章写得还不如你好。你也去发表嘛。” 王子虚说:“我就是个事业编,我就算发表了,能提拔个什么?” 张苍年摆了摆手,笑他老实,说:“你说不定能解决身份问题啊。” 正说话间,那边检查的队伍从会议室出来了,林峰走在排头。领导把他们引进王子虚的办公室,领导赔笑着介绍: “这是我们小王,他是个事业编。先从他们科室开始检查吧,内容不多。” 王子虚赶紧束手站着。他把要迎检的文件都提前放在桌上了。 林峰走进办公室,四下张望一眼,他手下们驾轻就熟地拿起桌上的文件翻看。林峰则背着手,在办公室踱步。 他站定到王子虚桌前,眼睛瞟到王子虚桌上放着的渡边淳一的《失乐园》,伸手拿了起来。 “这是你的书?” 第15章 说话的艺术 王子虚张着嘴,发呆似的站在原地,眼前林峰拿着《失乐园》在空中晃悠。 他昨天熬夜到凌晨4点,只睡了两个小时。他现在感官异常鲜明,但思维十分迟钝,时间和空间都在他的感觉中发生着畸变。 他注意到,林峰长了一双杏眼、一对柳眉,皮肤上搽了某类润肤霜,油腻得有点反光,但脸上坑坑洼洼,那是青春痘存在过的证明。 领导在一旁说:“小王他是我们单位的文艺青年,哦,现在是文艺中年。他读书可多了,跟您应该很聊得来。” 王子虚回过神来,如梦初醒般说:“啊,嗯,我就随便翻翻。” 渡边淳一这本《失乐园》是他为了写脚本,放在桌上借鉴参考用的。他倒没有很多感触,有也都是有关文暧的。 林峰翻了一两页,说:“如果你也热爱文学,那就少看这种书,这种书读多了有害。” 王子虚对于他这种看法不置可否,但基于对方的身份还是很给面子地点头道:“嗯,也没怎么看。” 林峰说:“如果你热爱文学,推荐你看一些更厚重一点的作品,比如,这个,呃,《悲惨世界》啊,这个这个《基督山伯爵》啊……” 王子虚说:“《基督山伯爵》不是通俗小说吗?” 林峰一愣:“谁跟你说的?你不知道大仲马?” 王子虚说:“知道啊,我看过。《基督山伯爵》是通俗小说。” 旁边领导注视了王子虚一眼。他对王子虚十分了解,说话不顾别人面子,感觉势头不妙,连忙从旁打圆场道: “通俗小说不也是小说吗?都一样,都一样。小王,你谦虚点。林总在文学上建树很高的,你多从他那儿学习一点,不要觉得自己懂得最多。” 王子虚感到有点委屈。他只是实话实话而已。刚才林峰举的那两个例子压根不挨着。 就好像有人同时推荐你多看看鲁迅的《呐喊》和金庸《射雕英雄传》,虽然书都是好书,但是画风太不一致了,想不吐槽都难。 但眼下是关键时期,大局为重,文学虽重要,不宜在此时科普。他乖乖闭上嘴,没顶撞领导,也没再继续顶撞林峰,眼观鼻,鼻观心。 通过刚才两句话,他基本上已经摸清林峰的水平了。但是也没什么好自得的,更没必要在别人的知识水平线外面跳舞。 林峰却好似不以为忤,说道:“哎,没事儿,文学嘛,大家偏好都不相同,有人喜欢雅的,有人喜欢俗的,在我看来,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刚才都是意气之争,君子之论,对事不对人,别见怪。” 王子虚竖起大拇指说:“这话说得有水平,那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我虽然不是什么英雄,但的确跟林总所见略同了。” 林峰哈哈大笑:“这话说的,我也不是什么英雄啊。” 王子虚这话是发自真心,没有掺半点马屁成分,但领导不这么想,他站在林峰背后,表情极美,对王子虚露出了罕见的和善笑容,似乎在说“你小子终于开窍了”。 领导非常巧妙地插了句漂亮话来烘托场面: “林总是文坛大家,小王是我们单位的才子,这叫什么?文人才子所见略同!” 林峰道:“哈哈对!” 一时宾主尽欢,林峰拍了拍王子虚的肩膀,说:“什么时候咱们吃个饭,一起聊聊文学。” 王子虚看到林峰背后领导挤眉弄眼,点头道:“行。” 他科室的检查也结束了,没有什么问题,顺利过关,接下来他们到郭冉冉的科室去了。 一行人走后,刚才躲到门外的张苍年又遛达进来,笑着用力拍他肩膀,说: “你小子行啊!把林峰哄得挺高兴的,这下咱迎检应该好过了。领导肯定在心里要给你记上一功。” 王子虚把渡边淳一的《失乐园》收起来,说:“我没哄他啊。” 张苍年抱着水杯道:“对了,《基督山伯爵》怎么了?” 王子虚看了他一眼:“没怎么啊,挺好看的。” “我的意思是,你到底看过多少书?” 王子虚抬头想了想,低头说:“这么说吧,你叫得上来名字的作家,所有主要作品我都看过。” 张苍年诧异:“这么自信?” “只要你叫得上来名字。” 张苍年说:“你是真他妈是个狠人。” 正在此时,两人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浮夸的女声,郭冉冉正在隔壁办公室大呼小叫。 两人走到隔壁门口偷看,只见郭冉冉表情夸张,望着林峰眼睛里水润光闪: “林老师您知道吗?我最崇拜的就是擅长文学的才子了,林老师您有什么推荐的书吗?我特别想学习,您推荐几本书教教我嘛!” 林峰哈哈大笑,说:“现在喜欢看书的女生可不多了,那行,我给你推荐几本……” 郭冉冉说:“您先稍等,我去找个笔记本,林老师推荐的书,我得认认真真记下来。” 林峰又哈哈大笑。领导在一旁说:“这小丫头还挺好学,不过也确实,她作为00后,比我们单位很多老同志优秀多了。” 门口,王子虚回头看了眼张苍年,小声说:“这才叫会哄。” …… 小王子请假的第二天,黄达的工作质量每况愈下,幸福指数大幅降低,整个公司笼罩在一股焦虑的氛围中。 之前小王子在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人请假了,黄达快被“脚本”两个字整得神经衰弱了。 “黄大,还没新脚本吗?脚本什么时候发下来?” “大大,脚本师还没回来吗?他什么时候回来?” “老大!我两天没开单了!脚本呢?!我脚本呢?!我没脚本不会语疗了啊!” 一夜之间,似乎每个人都在伸手找他要脚本,他呆愣愣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上光标闪烁,他好像突然不知道怎么工作了。 正在此时,保洁阿姨阴恻恻地出现在他身旁,低声在他耳边说:“脚。” 黄达应激了,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转身看阿姨,想说你也要来催脚本吗? 结果阿姨接着说:“抬一下。” “哦。” 阿姨走后,黄达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敲开左子良的办公室,跟左子良痛陈了一番现状,左子良抬头盯着他:“真有这么严重吗?我们语疗员自己不能发挥一下?” 黄达说:“自从没了脚本这个拐杖,我们的语疗员的表现,不能说差强人意吧,只能说是一泻千里。” “数据呢?” “开单量连续两天,一共下滑了13%,打赏数锐减了30%,评分降了0.1。” 左子良双手放在鼻子下面,做出碇司令的经典动作。 “新用户这么多,老的脚本不能让他们反复用?” 黄达说:“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讲的,但是听他们说的,好像不太行,第一他们自己也记不清哪些用户已经用过哪些脚本,第二我们有些老脚本截图流出去过,一些新用户都知道套路了,有种上当的感觉。这是评分降低的主要原因。” 左子良深吸一口气,说:“这就是我要小王子给他们做培训的原因。他们只是在机械地使用脚本,没有吃透。” 黄达说:“老板,您看怎么办?” 左子良还在思考,门外叶澜走进来,说:“怎么办?我的意见的话,直接撤掉脚本师吧。” 听到这话,黄达骇然回过头,左子良脸色一变,招了招手,让黄达出去。 黄达乖乖出门了,还顺手带上了门。办公室里只剩下左子良和叶澜。 左子良问道:“你什么意思?” “很明显啊,”叶澜说,“我的意思就是,既然你没办法控制好脚本师,那就把他踢掉。我们不要脚本师了。” 她低下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左子良:“一个公司想要走上正轨,就不能容许存在工作上无可替代的人。你学管理的,应该明白这一点。” 第16章 救命良药 左子良听了叶澜的建议,放弃似的轻声一笑,在老板椅上躺了下来。 他能理解为什么叶澜会提出这种听起来很离谱的建议。 站在叶澜的角度,如果左子良控制不好脚本师,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可是,如果他能绝对控制脚本师,对她来说更不是好事。 他们两个有点亲戚关系,但不深,是因缘际会才会合伙做生意。叶澜在团队里一直是负责做社群维护的,这是她的核心资源,左子良从来没有插手过她负责的部分,就是为了给双方都保留一定的安全感。 现在突然多出来一个至关重要的脚本师,而且左子良也没有跟叶澜分享人脉的想法,叶澜心里肯定有芥蒂。 所以她才会想直接踢掉脚本师。这确实是对现在局面最简便快捷的处理方式。 “脚本师才刚刚离岗两天,我们app的口碑都在全线下滑。事实已经证明了,左子良,你找来的不是我们公司的救命良药,而是在饮鸩止渴。” 左子良说:“那请问,你的救命良药是什么?” 叶澜也坐了下来,说:“很简单,我们学习对家的成功经验,训练固定话术,加强语疗员训练。成体系的套路永远比单打独斗要可靠得多。” 左子良说:“但是使用所谓成体系套路的对家,已经快被我们单打独斗弄熄火了。” 叶澜一时语滞,说:“那说明我们底子更雄厚啊,现在上他的赛道,肯定能实现弯道超车。” 左子良摇了摇头,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放弃掉这么成功的脚本师,而要选择已经证明失败的打法。” 叶澜把手放在桌上,说:“因为你控制不住他啊,左子良!你也看到了,他请假三天,我们app就成了这样,那以后他要是请假一个月呢?要是彻底不干了呢? “这才一个多月,我们的原有生态都被影响这么深了,再这样下去,我们团队会不会彻底丧失竞争力,我不敢想。我刚才已经说了,一个团队,不能存在不可替代的人。你该知道的。” 左子良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只要你能回答上来,我马上就把脚本师给踢了,二话不说。” 叶澜说:“你问。” 左子良说:“你觉得,对于这个公司来说,是你比较不可替代,还是小王子比较不可替代?” 叶澜滞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左子良说:“我们公司也相当依赖社群管理,如果你哪一天不干了,离职了,我们公司怎么办?” 叶澜摇头说:“你知道不会的。” “不会吗?不过,这不影响结论,不是吗?”左子良坐起身来,“如果一家公司不能有不可替代的人,你怎么不先把你自己换掉呢?” 叶澜沉默了半天,最后才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左子良说:“不要再提踢掉脚本师的事情了。他才离开两天,我们的数据就掉得这么厉害,如果彻底砍掉,你知道数据会掉成什么样吗? “你说的那些手段,就一定能把数据拉起来吗?而且,你踢掉他,你就不怕他跑到对家去?他这样一个厉害的脚本师要是流入市场,会造成什么后果,你能拿得准吗?” 说完,左子良盯着叶澜的脸,接着说道:“如果你真想要改变现在的局面,就再去找一个同等水平的脚本师来,而不是在这里说把人踢掉的屁话。” 叶澜冷冷问道:“你怎么不找?” 左子良说:“我已经找过了呀,小王子就是我找到的唯一一个能胜任的。而且我找不到他的替代品,一个都没有。” 叶澜盯了他很久,空气变得很紧张,最后她猛然站起来,快步朝门外走去,高跟鞋敲击着地面,发出短促的声响。 “我会找的。我会找到一个超过小王子的脚本师。”叶澜离开之前说。 …… 一天的迎检终于结束了,王子虚累得跟被超了一样。 就在他准备下班走人时,领导出现在他办公室,低声跟他讲: “待会儿我们吃饭,你也来。” 王子虚一愣,说:“领导,我喝不了酒的。” 领导眉头一皱,说:“让你来你就来,到时候喝不喝再说,每次一叫你,你就躲,正是组织需要你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老这么没担当?” 王子虚抿了抿嘴。他本来打算回家趁着晚上写一篇脚本,现在看来计划泡汤了。 “领导,我能不能回去一趟换身衣服?昨天我在办公室睡的,身上衣服都黏糊糊的。” 领导听王子虚说得可怜,也有点心软了,叹了口气道:“行,快去快回。地点就在我们食堂。” 王子虚出门,正好碰到林峰,领导连忙迎上去,劝道: “林总,留下来吃顿饭吧?” 林峰神情一肃:“这可不行,我们有规定的。” 领导赔笑道:“唉,您误会了,就在我们单位食堂,吃顿便饭,工作餐而已,这个符合规定吧?” 林峰说:“这个倒符合规定。不过不要乱来啊,按餐标来,每人30,不能超标。” 领导说:“那当然,我们单位食堂嘛,都是懂规定的,这方面您可以放心。” 听他们聊完,王子虚迅速下楼,从单位回家。 从他们家到单位距离不超过800米,很快就回到家,妻子在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剧,王子虚回来只抬眼看了他一眼,没打招呼。 王子虚换好衣服从卧室里出来,她才感觉不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这是?” 王子虚把领导点名让陪吃饭的事讲了,妻子眼睛一亮,说: “这好事啊,你刚好可以趁机多表现表现,这种场合你穿成这样,多丢人啊,赶紧换了。” 王子虚没想着表现,单纯吃一顿便饭而已,没必要刻意盛装打扮,换上了一套格子衫加工装裤,看上去像个程序员。 妻子从卧室里搜出王子虚许多年前的西装,硬是让他换上,还非要让他打上领带。王子虚属于穿上衣服就懒得脱那种,被弄得不胜其烦。 “我过去就是当陪衬的,穿这么显眼干什么?而且我就一事业编,在那种场合有什么好表现的?表现了又能怎样?” 妻子急得跳脚:“我说王子虚你怎么老这么躺平呢?事业编怎么了?事业编你就不努力了?你稍微长点心,在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给我们家创造一个很好的环境不行吗?你怎么这么迂腐呢?” 王子虚顿时感觉身心俱疲,连表情都没力气做: “这不是迂腐的问题,我这个事业编想要进步,那是陪领导喝个酒,哄他高兴就能解决的?何况这回的主角是林峰,人家是搞文学的,你穿得人模狗样的去拍他马屁,人家一眼都能看穿。” “林峰?” 妻子一听这个名字,态度一变,道:“嗳,怎么这么巧,你喝酒碰到林峰啦?那你跟他打听打听文坛的事儿。说不定也能跟他一样,搭上顺风车呢?” 王子虚知道不过了妻子这关,是不得安生了,只好敷衍道: “行行行,我到时候肯定问他,好吧?” 妻子这才满意,接着又拿出一套新衣服给王子虚换,试了两遍才满意。 这导致王子虚浪费了太多时间,他赶到食堂时,人已经到齐了,都在桌前坐着,就等他一个。 第17章 流动的盛宴 王子虚单位招待检查验收的队伍,用上了食堂最大的一张餐桌。王子虚到的时候,桌子已经坐满了,检查团队的人员跟他们单位的同事交错坐着。 林峰和领导坐在最上首,郭冉冉坐在下面,张苍年也在列,看到王子虚后冲他眨了眨眼。 见了王子虚,领导说:“小王同志很重视个人形象哈,回去弄了这么久才过来。” 他话里含沙射影,要搁王子虚刚上班的时候,就该汗流浃背了,可他现在已经是老帮菜,早就不怕开水烫了。 王子虚说:“不好意思,有点事,耽搁了。” 领导摆手:“算了算了,坐下吧,位子给你准备着,就等你一个了。” 王子虚看到林峰身旁的空位,有点诧异:“我坐上面?” 领导说:“是啊,林总点名要让你坐他旁边的。你们好聊聊文学嘛。” “对,我上午跟这位王、王子虚同志是吧?短暂交流了一下,他好像十分了解文学,这么好的机会,我刚好可以多跟他讨教讨教。” 林峰笑着冲他点头,王子虚却在心中叫苦不迭。但形势所迫,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过去坐下。 以前在他有限的吃席经验中,他都是坐在下首位置搞服务的,可以闷头不管席间事只管吃喝端菜。这还是头一次坐在上首位置。 坐在餐桌上首往前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交织在他身旁的中心点附近。王子虚突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些同事们有事没事喜欢出去喝酒了。 但是他不喜欢成为中心,还是喜欢坐在下首,只管安生吃饭,轻松又自在。 …… 在王子虚不得不面对晚宴时,叶澜跟左子良打电话,说她找到了一位新脚本师。于是三人约在一家商K见面。 左子良到了地方,叶澜和新脚本师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对方是一位男青年,梳着中分头,相貌并不出众,年轻得过分,背着个斜挎包,穿着匡威的帆布鞋。 叶澜指着那男生说:“这位是程醒,目前还在读大学,但已经在豆瓣发表过不少短篇小说了,反响很好,还出版过一本书,他的粉丝群还不小。你们可以聊聊,相互了解一下。” 左子良盯着对面,那男生非常有礼貌,点点头说:“左老师好,你可以叫我小程。” 左子良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直入正题:“小程是吧?你是怎么想的?” 程醒说:“您指哪方面?” “你怎么想到要来做我们的脚本师。” 程醒说:“哦,是这样的,我马上要大学毕业了,今后想全职写作,所以我呢想从事一个跟文字相关的行业,作为谋生手段。” 左子良说:“怎么,你都出版了,版税还不够生活?” 程醒礼貌一笑:“我是走传统出版行业的,比不得那些网文作者。版税也就够生活一段时间,肯定不够吃一辈子。” 左子良问:“你的样稿带了吗?” 程醒连忙打开书包:“带了,您过目。有什么意见可以提,我可以修改。” 左子良低头看稿。在他看稿的时间,叶澜笑着说: “有出版经历,有粉丝群体,而且我们程醒还是名校毕业生,对了,你初中时还得过什么文学比赛的奖来着?” 程醒说:“萌芽。我拿了二等奖。我当时那届一等奖是郭悦然。” 叶澜说:“哦对。怎么样,我找的这位,是不是比以前的脚本师还要靠谱?” 左子良没答话,一边看样稿,一边眉头紧锁。 程醒低眉,端起水杯,轻轻抿了一口。他目光深沉,没有说话,但心思已经转了百道。 …… 菜上了桌,桌上一个人都没动筷子。林峰是这场酒席的主角,他动了筷子才算开了发令枪,大家才能开始吃。这是最基本的酒桌规矩。 领导欠着身子,对林峰道:“林总,过年的时候,我老丈人送了我几瓶黄酒,都是陈酿酒,味道极美,度数也不高,今天这么高兴,要不开了,大家高兴高兴?” 林峰爱好文学,不喜白酒,倒偏爱黄酒。他这喜好,领导自然早打听清楚了。听说有陈酿的黄酒,林峰口舌有些生津,但眉毛拧起来,说:“这不好吧?” 领导说:“你看,这一来酒是我私人珍藏,不记在这次的账上,二来,今天周五,下了班,也不算工作日了,三来,酒的度数是真不高,也误不了事。不管是从哪个角度,都不违反规定,要是违反规定,我提都不敢提,您看如何?” 林峰玩了玩筷子,转头道:“那搞一点?” “搞搞搞。那个小毛,你去我办公室,在我办公桌底下柜子里面,给我把酒拿过来。” 黄酒上了桌,单位年轻同事殷勤倒酒。林峰转头看王子虚:“一起喝点?” 领导在林峰背后死死瞪着他,王子虚知道今天再不喝,在单位可能要混不下去了,只得点头说:“我酒量不行,只能奉陪几杯,再多可能就要倒了。” 领导敲了敲桌子,说:“小王这可不行啊,还没开始喝,就先怯场了,输人不输阵,要拿出冲锋在前的气势来啊!” 林峰道:“哎,咱们喝酒也不是奔着把人喝醉去的,怎么快活怎么来,没事王兄,尽兴而饮,兴尽则归,无所谓的。” 王子虚点头,明黄澄澈的液体入杯,在灯光下照得透亮,酒杯里飘出一缕缕幽香。 领导高高举起酒杯,说:“那今天这么高兴,我们认识了林总这样的文坛才子,那我们一起举杯,敬才子!” 席间轰然举杯。一杯酒后,这宴席才算正式开启。 林峰说:“我纠正一点哈,我嘛本质上还是个俗人,爱诗,爱酒,爱吃好吃的,担不起文坛才子这名儿。这回不光是我,我们检查队伍所有成员,还包括你们单位的所有同志,都辛苦了,都该敬一杯。我这杯,敬所有同志,大家辛苦了!” 领导鼓掌:“好!来,喝!” 黄酒清冽,入口比白酒柔,但后劲比白酒大,容易上头,王子虚好久没饮酒,酒量下滑不少,光一杯下去,就隐约感到头有点晕了。 众人吃菜。食堂厨师师傅是领导特地从老家请出山的,厨艺属于民间高高手的级别,一桌菜家常中带点特色风味,既没有超标又都是硬菜。林峰等客吃得赞不绝口。 吃了两筷子,林峰欠身问道:“王兄,上午我们聊到雨果,你最喜欢雨果的那本书?” 第18章 九三年 王子虚吃了一筷子菜,想了想,说:“如果只在他的作品里面选,我最喜欢的是《九三年》。” 林峰道:“这本书我好像听说过,具体是讲什么的?” 王子虚属于聊别的没兴趣,聊起感兴趣的事情,能说一整天的那种。林峰问到这个话题,他当即从书名为什么是九三年开始讲起,讲到法国大革命和保王党,又讲到朗德纳克侯爵和旺代叛乱,一直说了三分钟,才告一段落。 说完,整个席间一片寂静,王子虚微惊,自己老毛病又犯了,又把局面给说冷场了。 他正在想该怎么补救时,林峰摸着下巴说:“所以,这篇小说主要讲的是战争时期中,法国人的革命情怀是吧?” 王子虚正想说不止如此,领导忽然轰然拍手,对林峰竖起大拇指:“好!林总真是精辟,短短一句话,就归纳出这么深刻的思想,来,我敬你一杯。” 林峰笑容满面,连连摆手,两人喝了一杯,席间气氛又活泛起来。 郭冉冉托着下巴,说:“王哥,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故意说了一个很冷门的小说,好向大家展示你的学识啊?” 王子虚无语了,望向她说:“《九三年》并不冷门,这本书是雨果73岁写的最后一本长篇小说,是集大成之作,只是在国内没名气。” 郭冉冉一吐舌头,说:“那是我孤陋寡闻咯?来,王哥,我敬你一杯。” 王子虚只得举杯,跟她喝了一杯,席间众人纷纷站起来互相敬。 领导隔着个座位转过头来,对王子虚说:“小王啊,你的知识面的确很渊博,但是学养学养,不光要有学问,还要有修养,不要太骄傲了,谦虚一点,多听,少说。” 王子虚被这一句话闷得一点脾气都没有。他知道领导这是在点自己呢,嫌他太多话,把林峰的风头给抢了,这张桌子,现在应该让林峰当主角。 旁边张苍年笑眯眯地说:“领导你对小王要求太高了,他平时在单位话就少,你再让他少说话,他回头上班得一言不发了。”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领导脸上微微发红,说:“也不能平时不说话,话净放到桌上来说吧?” 张苍年呵呵一笑,说:“还是平时带他喝酒喝少了,他不习惯。是吧小王?我看你要跟林总喝一杯,你们今天都让我们这一桌感受到你们的文气了,你们俩喝一杯,共鸣肯定更多。” 领导说:“对,你俩赶紧共鸣共鸣,我们再多学习一点。” 王子虚举杯,说:“林总我敬你。” 林峰也举杯:“别,我也该敬你,一起喝,一起共鸣共鸣。” 两人喝完,王子虚已经喝了三杯了,脑袋嗡嗡作响。林峰放下杯子,说道:“王兄,你知识面很渊博,你到底看过多少书啊?” 王子虚抬头,看到领导在朝他拼命使眼色,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又看到郭冉冉眼神闪烁,如同针一般盯着他,看到他的视线又挪开; 又看到张苍年渐秃的地中海发型,大腹便便地坐在那里,事不关己地给自己夹菜;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妻子在给自己压力,让他“好好表现”。 他说:“全看过。” “嗯?”林峰抬起眉毛。 “你只要你能叫上名字的,主要作品,我全都看过。”王子虚说。 说完,席间一阵沉默。 领导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小王,我刚才怎么说的?” 林峰一挥手阻止领导发飙:“别。” 他又转头对王子虚道:“王兄,你真这么有自信?” 王子虚说:“还好,也就一般自信。” 郭冉冉幽幽道:“牛皮吹破了,可就给我们单位丢脸了哦。” “吹不破。”王子虚一边说,一边低头吃菜,想把醉意压下去。 林峰说:“行,那不如我来考考你。” “怎么考?” 林峰说:“我说一个作者,你说他的作品,让小郭百度搜索。如果你能说出他的一部作品,我喝一杯,要是你没答上来,你喝一杯,怎样?” 王子虚放下筷子:“这个难度太低了,你说出一个作家,我答出他的全部长篇小说的名字,如果全答对了,你喝,错一个,我喝。” 旁边领导马上赞同:“好啊!这个提议好,咱们刚好可以多开开眼界,是吧?” 他这次招待林峰,目的就是为了把林峰给喝好了。至于是怎么喝好的,无所谓。 这个猜作品的游戏听起来好玩,林峰兴致也高,又是一个给林峰展示阅读量的机会,站在他的角度,肯定欢迎。 要是王子虚丢了脸,没答上来,反而正中他的下怀——王子虚喝多了少说两句,也好。 旁边一同事说:“这个不比划拳精彩?” “是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那要是林总喝了,我们也陪一杯。那位王同志喝了,你们单位的跟他一起陪一杯,怎么样?” 领导招手道:“小毛,你把今天谁喝了多少杯记下,我们最后要分个胜负。” 席间其他人纷纷轰然叫好。 王子虚嘴角勾起,微微一笑,道:“行,那开始吧?” 林峰抱起双臂,道:“开始吧。刚才说了雨果了,我们偏不从雨果开始,你先说另一个法国作家——巴尔扎克。” …… KTV里,左子良的考察还在进行中。 程醒默默看着他。他对于自己的脚本还是相当自信的,所以一点儿都不紧张。 好半天,左子良才骤然抬头,深吸一口气道: “这个水平还是差了点,虽然有自己的风格和特色,但是跟我们之前的脚本师,还有一定距离。” 程醒顿时有点心浮气躁,拿回了自己的稿子,道:“是吗?” 叶澜在一旁马上有了意见:“怎么会呢?程醒可是出过书的,怎么可能比你随便找的脚本师差?左子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不能主观上说一句你感觉不行,就把人给否了吧?” 左子良皱眉道:“水平这个东西就是很客观的。你具体让我给理由,我也没法给,但我只能说,这种脚本还不足以代替小王子。” 程醒没有说话,又喝了一次水,但谁都能看出来他不服气。毕竟还是个大学生,脸上有点藏不住事。 叶澜一拍沙发,说:“左子良,你这样鸡蛋里面挑骨头,那我们这事就没法谈了。” 左子良抿了抿嘴,有点不耐烦。叶澜搞社管是一把好手,但是不客气地讲,她没有文学鉴赏水平。他很难跟她讨论文学鉴赏方面的事情。 “叶澜,你有没有给他看过小王子的脚本。” 叶澜一摇头:“没有!” 左子良掏出手机,翻了一会儿,把手机递了过去,说: “这是我们原来脚本师的脚本,你可以看看他是怎么写的。” 第19章 人间喜剧(求追读) “我们就从巴尔扎克开始。” 王子虚听到这个名字,微微一笑。 林峰的阅读量,估计就是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一块打转,而巴尔扎克就是这方面的佼佼者。他猜到林峰必定会早早抬出这位。 “巴尔扎克把他所有的作品几乎都收录在了《人间喜剧》里,若是只回答《人间喜剧》,却显得有些讨巧,所以我列举他的几篇小说—— “长篇小说《驴皮记》《朱安党人》《欧也妮·葛朗台》《高老头》《幻灭》,中篇小说《萨拉金》《刽子手》《夏倍上校》……” “够了够了够了……” 林峰打断了他,对一旁忙着查百度的郭冉冉道:“小郭,不用查了,他说的全对。” 接着,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席间其他人道:“那林总都喝了,我们也陪一杯!” 领导一听,连忙对单位其他同事道:“那我们也陪一杯,小郭可以不喝,小郭要查百度。” 席间人喝完,林峰又道:“那我再说一个法国作家,凡尔纳,你知道吗?” “《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儿女》《海底两万里》《神秘岛》《80天环游地球》,”王子虚说,毫无停顿,“这是位科幻作家,也是通俗作家。我儿时喜欢他的作品。” 林峰二话不说,一杯酒下肚,接着马不停蹄问道: “那我们再说一个,罗曼·罗兰,你能答上来吗?” 旁边领导笑着跟周围人说:“林总真博学,他说的这个作家我都没听说过。” 王子虚闭上眼,喃喃道:“罗曼·罗兰,191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林峰笑道:“怎么?这个作家不熟悉吗?” 王子虚摇摇头。怎会不熟悉?一旦进入诺奖作家领域,对他来说简直比回家还熟悉。 “罗曼·罗兰主要有两部作品,一部是三大传记的合集《名人传》,一部是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多夫》。” 林峰听到他的回答,手已经握上了酒杯,那边郭冉冉翻了一下百度页面,也发现王子虚答对了,咬着嘴唇没说话。 林峰喝之前问道:“你能把《名人传》的三大传记是哪三个答上来吗?” 王子虚说:“《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 林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喝完,他又道:“那再说一个法国作家!大仲马!” 王子虚说:“干脆大小仲马一起说吧。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三个火枪手》,小仲马《茶花女》《私生子》。” 林峰道:“那我是不是该喝两杯?” 王子虚摇头道:“只喝一杯,小仲马是我主动顺带说的。” 林峰摇头道:“不,我本来也打算问小仲马的。我喝两杯。” 他两杯酒下肚,脸已经微微发红了,又道:“那接下来考你个冷门点的,司汤达。” 王子虚笑着说:“林总功底很强,说的这几位,始终都是法国作家。” 林峰眨了眨眼:“你谦虚了。” 酒酣耳热,尽管已经输了好几杯酒,他却喝出了酒逢知己的感觉。 而且他也心知肚明,法国的优秀作家多如天上繁星,能说出几个来并不算厉害,厉害的是王子虚—— 他自问是没办法做到像他这样对答如流的。 林峰身旁的同事陪着输了几杯,此时都半醉了,撺掇王子虚道:“喂,快答呀,是不是这个想不起来了,拖起时间来了?” 一旁郭冉冉见缝插针地拍手大叫:“碰到冷门作者了,终于答不上来了吧?该你喝了!” 王子虚看了她一眼:“谁说我答不上来?而且司汤达也不冷门。《红与黑》《阿尔芒斯》《巴马修道院》。重复一遍,司汤达绝不冷门,他是一位优秀的作家,连托尔斯泰都毫不掩饰自己从他书里学习了很多。” 他刚才插一句,是怕林峰喝太快,喝出什么事来,恭维他一句,一是延缓一下节奏,二是免得自己太出风头,又惹领导不高兴。 郭冉冉查完百度,嗫嚅着说:“对、对了。” 林峰抓着摇头说:“不用查我都知道他肯定对了。他对司汤达比我还了解。他说的托尔斯泰那事我都不知道。” 林峰喝着酒,郭冉冉道:“王哥,你怎么每个都能说对啊?你是不是在桌子底下偷偷用手机查?” 王子虚双手一摊,在空中晃了晃:“我没带手机。” 郭冉冉道:“那你怎么都能答上来呢!你又不是教语文的老师!” 王子虚说:“基本操作。目前的几个作家,都还没脱离我18岁以前阅读量的范畴,所以记忆比较深刻。” …… 左子良把手机递给程醒,说:“这是我们原来脚本师的脚本,你可以看看他是怎么写的。” 程醒沉默地接过手机,翻动着页面,一开始眯着眼,身体离得远远的,过了会儿,眼睛贴近手机屏幕,表情明显认真不少。 叶澜把左子良拉到包厢外面,低声说: “你说让我找人,现在我人给你找过来了,你又说不满意。现在语疗员们都嗷嗷喊着要脚本师,我们能不能先解决量的问题,再说别的?而且人家是出版了实体书的,我不信质量还能比你随便找的一个人差?你这样没办法让我信任。” 左子良眯起眼,说:“第一,我不是随便找的人,我找的人是唯一一个能解决我们app问题的人。第二,不是出了实体书,水平就一定会高,他写的脚本你看不出来吗?全是行活儿。那种质量我何必专门请个脚本师?直接让语疗员自己发挥不就行了?” 叶澜抱着双臂:“你光这么说可说服不了我。要么这样,你先让人小程上岗,如果没效果,你再换都行。” 左子良一挥手:“用不着那么麻烦,我可以现在就把他的样稿发给几个语疗员,你看他们能不能看出来脚本有差距,如果能看出来明显有差距,那我们也不用先请客再送客了。” 叶澜一眨眼:“行啊,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干脆把他的样稿发给所有语疗员,就跟他们说,这是小王子的脚本,看看有多少人能发现不对劲,只要超过三个,那就算你赢好吧。” 左子良皱起眉头,说:“这段时间小王子请假,底下语疗员都嗷嗷叫着要脚本,你这样瞒着他们给脚本,有几个能发现不对劲的?就算发现了不对劲,也难主动反馈啊。” 叶澜指着他胸口说:“你玩不起是吧?你要是玩不起,那就别提。我们现在的目的就是给语疗员发脚本,只要他们没意见,那就说明脚本过关了。我反正就这么个条件,人是我请来的,你必须给他个说法。” 左子良闭眼想了想,随后叹了口气,慢慢点头:“那就这样吧,希望你愿赌服输。” 第20章 伊豆的舞女 叶澜和左子良回到包厢,跟程醒说了刚才两人的约定,问他有没有意见。程醒还沉浸在王子虚的脚本中,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草草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叶澜把程醒的样稿转给左子良,左子良再把样稿发到语疗员群里。 刚操作完,叶澜就抢过了左子良的手机。左子良皱起眉,她得意地笑着说: “抱歉,你的手机暂时由我保管,免得你给语疗员提示。从现在开始再过30分钟,我就等在这里,超过三个人提出质疑,就算你赢,大家愿赌服输,如何?” 左子良说:“那你先把手机还给我,我去上个厕所。” 叶澜说:“你去上吧。手机放这儿,我保管。” 左子良说:“叶澜,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叶澜说:“我靠,左子良,是谁玩不起?是谁想耍花招的?” 左子良躺下来,按了按额头。叶澜一副得胜的表情,她已经控制住局面了。 左子良抬起头说:“那让我再加一句通知。就这样不标注作者地发过去,就算有人感觉脚本不对,也只会觉得是脚本师敷衍,不会想到是换人了。” 叶澜摇了摇头。她打定主意不让左子良再碰手机了。 “左子良,我们刚才说好的,愿赌服输,你玩不起就别玩。” 左子良说:“我没有玩不起,但是这个赌局本来就是对小王子不公平的。” 叶澜眉毛拧起来:“对小王子不公平?左子良,你这个公司是开来干嘛的?对公司公平就够了,干嘛要对小王子公平?” 左子良叹了口气,说:“我懒得跟你说了。” …… 王子虚端起酒杯,遥遥指向郭冉冉的方向。 “小郭,说起来,刚才你敬了我,我还没有回敬你,我敬你一杯。” 郭冉冉端起酒杯,两人隔空碰了一杯,在喝之前,王子虚说: “小郭,我痴长你几岁,但也不是倚老卖老,我在书里读到过一句话,在这里分享给你——以己度人,不如推己及人。望你多思多想。” 说罢,他一饮而尽。而郭冉冉捧着杯子,懵逼了半天。 那句话她稍一咂摸,就感觉王子虚是在讽刺自己,无非就是说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呗!当即气得满脸通红,但是却无法反驳。 席间其他人没有注意到这个小插曲,林峰低头吃菜,抬起头来说:“王兄,等我一会儿,等我吃几口菜压一下,接着再跟你比过。” 旁边检查队伍的一个同志见机端起杯子,对王子虚道: “王哥,你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厉害一点,我觉得,我们得给你上上强度了,不能光让林总一个人来对付你,来,我敬你一杯。” 张苍年乐了,说:“好啊,你们搞盘外招是吧?把小王给灌醉了,他就晕了,晕了就答不上来了。” 本来其他人还没意识到这一点,被张苍年一点,都醒悟了,纷纷举杯,要敬王子虚。 张苍年端起酒杯道:“那这不行,咱们单位也得动起来啊,不能让他们的火力都朝小王身上一个人倾泻啊?” 不过他说完,却没人响应号召,领导握着杯子举棋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帮忙冲锋陷阵。 旁边检查队伍的一个同志说:“那不行,就算你们要帮忙扛火力,那也得我们敬完小王同志这一轮。” 于是林峰这边的人纷纷举杯,轮流敬王子虚。王子虚接连被灌了五六杯,刚才还只是微醺,现在彻底晕起来了,只感觉天旋地转。 旁边林峰吃完了菜,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 “王兄,你的学问很渊博,但是酒量还要加强啊!老兄我酒量还是比你好一点,就靠这手综合素质撑着,你也别怪我趁火打劫,我再考你一个难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郭冉冉低头疯狂在手机上查百度,一边喊道:“等一会儿,什么什么?驼背什么?” “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把驼背的驼的偏旁,换成左耳刀……” 王子虚又闭上眼,调匀呼吸,说:“不用查了。” 林峰略带一丝希望地回头:“你没听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作家?” 王子虚说:“怎么会?他的每一本书,我都能鲜明地回忆起情节。 “《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白痴》《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卡拉马佐夫兄弟》是遗作,没有写完,但是是文学史上永恒的明珠。” 林峰握着杯子沉默良久,随后,一饮而尽。 郭冉冉还没把几个字打出来,就看到林峰已经喝了,不由得颓然放下手。 领导在一旁拍了拍王子虚的背,问道:“小王啊,你没事儿吧?还撑得住吗?” 王子虚摇摇头:“没事,接着来!” 林峰已经有点大舌头了,道:“陀思妥耶夫斯基都难不倒你,看来,我得改变一点策略。” 摇头晃脑想了会儿,他接着道:“看来你对西方作家都非常熟,那我考考你东方的作家,川端康成!” 王子虚说:“日本作家我看得不多。” 林峰脸上露出得胜的笑容,不过,他还没有来得及高兴太早,王子虚就接着道: “《雪国》《千只鹤》《古都》《山之音》。这是他主要的几部作品。” 林峰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旁的郭冉冉忽然抱着手机跳起来,说:“你还漏了一个!” 王子虚转头看她:“我漏了哪个?” 郭冉冉说:“《伊豆的舞女》,百度百科上说了,这个是他的重要作品!” 王子虚说:“我知道。《伊豆的舞女》是他的处女作,我看过,但我之所以没有说这部作品,是因为这只是一则短篇小说,所以没有把它跟中长篇并列。” 郭冉冉歪了歪嘴,说:“嘁,我都把名字给曝了,你这个时候讲什么都由你咯?我还说我也看过呢。” 王子虚平静地说:“我真的看过。而且我还会背。” 郭冉冉睁大眼睛看向他。 “‘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林,从山麓向我迅猛地横扫过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制帽,身穿藏青碎白花纹上衣和裙裤,肩挎一个学生书包。我独自到伊豆旅行,已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歇了一宿,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蹬着高齿木屐爬上了天城山。重叠的山峦,原始的森林,深邃的幽谷,一派秋色,实在让人目不暇接。可是,我的心房却在猛烈跳动。因为一个希望在催促我赶路……’” 念完这一长段,王子虚顿了顿,道: “这是叶渭渠和唐月梅夫妇的译本,也是我最欣赏的一个译本。还要我继续背下去吗?” 席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看着疯子一样盯着王子虚。 良久,郭冉冉才道:“你为什么会背啊?” 王子虚说:“因为川端康成是196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这一问一答,显得驴唇不对马嘴,其中的因果关系,只有王子虚一个人知道。 那是属于他的孤独征程。 林峰站起了身,表情严肃,左手扶着王子虚肩膀,右手举起酒杯,说道: “各位,听我说两句。 “要不是今天来你们单位检查,我还不知道,我们市,竟然有王兄这样一号奇人。我以前真是孤陋寡闻、坐井观天。苟局,像这样的人才,早应该在文坛崭露头角,这是我这个作协副会的失职,我没有把他挖掘出来,今天我自我批评,自罚三杯。” 一旁领导连忙也站起来,说:“林总,您言重了。” 看着林峰的眼神,他又连忙举杯道:“该罚的是我,要不是今天,我都不知道小王这么内秀,还是对同志们关注少了,我自罚三杯。” 两个席间最大的角儿都起身了,其他人也纷纷起立举杯,气势汹汹,顿时将桌上的光亮全部遮住。 只有王子虚坐在人群形成的阴影中,像一段烧过的枯柴,胸襟酒渍和身上落拓,都是燃后的余烬。 第21章 这条小鱼在乎(感谢B站大门ZRR) 叶澜和左子良,一左一右,蹲在KTV的沙发上,手机摆在他们中间的茶几上,安静得像块砖。 程醒则一个人坐在远离两人的地方,默默看着手机里小王子的脚本。 KTV里大声播放着“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声音很大,人间很喧嚣,却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他的阅读。他静静坐在那里,如同一尊石佛。 程醒的样稿已经发到语疗员的群里了,整个群顿时沉浸在欢乐的海洋当中,刷屏刷得飞起。 没有一个人发现,这是两位老板之间的一场角逐。 左子良躺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说: “我说了,这个赌局不公平。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种文字鉴别力的。我们的语疗员不一定能感受到两个人脚本之间幽微的差距。” 叶澜瞪着他,眼神里有点茫然,又有点轻蔑:“感受不到差距,那不就是没差距?” 左子良说:“‘感受不到差距’和‘没有差距’,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可大了! “文字鉴别力是需要审美水平的,就好比我跟专业摄影师,都是手拿尼康相机,拍出来的照片也完全不同,人家拍出来像电影截图,我拍出来的像91盗摄。” 叶澜抱着双臂不住地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一句都听不懂。” 左子良坐起身来,双手比着手势,试图向她解释: “小王子的脚本有一种独特的味道。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就好像奥利奥和粤利粤之间的差别,表面看上去,都是两块黑饼干夹一坨白奶油,但不吃一口,很难发现其中区别。” 叶澜问:“粤利粤是什么?” 左子良说:“山寨奥利奥的一个牌子啊,你没吃过吗?我上个月就买错过一盒,买回家一看才发现我草,是粤利粤。” 叶澜没品地笑了:“我没吃过。我只买到过康帅博。” 左子良说:“还真有康帅博?” 叶澜抬起腕表一看,说:“已经过去10分钟了。” 左子良再次颓然躺下。 叶澜抬起长长睫毛的眼睛看他:“你有什么话说?” 左子良摆了摆手,说:“再等等。才10分钟,很多语疗员们连脚本都没看完呢。” 叶澜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但是十分刻薄:“嗯,再等等,不急,等彻底死了再急。” 左子良摇了摇头,说:“你让语疗员盲猜,不是在考验小王子,是在考验语疗员的水平。除了小王子自己,没人知道他在创作前有过多少积淀,思考了多么浩瀚的内容。” 叶澜端起气泡水喝了一口,随后说:“思考了这么浩瀚的内容,结果没人在乎。嗯,也挺悲情的。” 左子良气得快说不出话,道:“不是在不在乎……就算你不在乎,语疗员感知不到,我们的用户也会感知到的,他们会用脚投票。” 叶澜说:“但是,这只是你的主观判断,谁也没法证伪。左子良,你没有科学精神。” 左子良说:“你没有文学鉴赏水平。” 叶澜摆出不想和他争的姿态。 转瞬间,30分钟过去了。 “结束了。”叶澜说。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优雅地站起身,像个宫斗成功的格格。 左子良点了一根烟,把打火机扔到桌上,惬意地抽了一口,靠在沙发上,仿佛他才是胜利者。 叶澜说:“30分钟过去了,群里刷了两百条消息,没有一个人发现脚本不是小王子写的。这够说明一切了吗?” 左子良说:“这说明,我们的语疗员,鉴赏水平是低劣的,独立思考是没有的,质疑精神是欠缺的。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说明。” 叶澜皱起鼻子:“左子良,你说话像个撸瑟。我虽然不知道小王子人怎么样,但如果他也像你这样自负,那你们两个都挺悲哀的。” 左子良捏着香烟,说:“梵高没能等来他的金主,卡夫卡也没有等来他的读者。这是他们的悲哀,还是世界的悲哀?” 叶澜没好气地说:“也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给梵高和卡夫卡提供一场公平的赌局吧?左子良,你有时候真的很自大。你永远觉得你是对的。” 左子良浸泡在烟雾中,眼神迷离:“我不是在所有事情上都是对的,但我在这件事上是对的。历史会证明我的正确,能罪我者,其惟春秋。” “得了吧你。春秋压根儿不认识你。” 话音刚落,桌上手机叮咚一声脆响。 “谁?” 叶澜看了眼,说:“是黄达。” “黄达说什么?” 叶澜低头看手机,没有回答他。 左子良伸手:“手机拿过来,我看看。” 叶澜摇头:“他说有事情要汇报。手机放在这儿,你说,我帮你打字。” “有必要这样吗?!” “有必要,很有必要。要的就是让你心服口服。”叶澜扬起脸说,“我今天还真就要争个输赢了。” 左子良无奈伸手:“那你问他什么事。” 黄达那边及时弹出来一条消息:【老板,今天的脚本,质量是不是要再审核一下啊?】 …… 晚宴散场时,已经是夜间十点多了,街上清辉月冷,廖无人声。 一桌人三三两两从单位里出来,五迷三道四仰八叉,九坛陈酿老黄酒,灌醉了七个人,十分过瘾。 在这桌人当中,王子虚和郭冉冉几乎是唯二两个没醉的。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郭冉冉不醉胜似醉了,满脸通红,站不稳,一个劲儿往林峰身上倒。 而林峰整个人都挂在王子虚身上。他一只胳膊搭在王子虚肩上,满脸通红,浑身酒气,大着舌头冲他一直说醉话。 “王兄弟,我今天碰见你,我才知道,什、什么叫做天外有天。跟你聊天我是棋逢对手,那叫一个痛快。西河文坛我都领略过了,没有一个似你这般有、有才华。” 王子虚讷讷道:“我还差得远呐。” 林峰一挥手,胸脯拍得“咚咚”响,说: “哎,你差什么差?我们才差!说实话,我们西河文坛那些人,跟我比都算差了,无心创作,成天醉心于什么?宫斗,还有这个……宫斗。” 王子虚感觉他是真醉了,再说下去要得罪人,连忙打断他道:“你喝多了!” 林峰打了个酒嗝,说:“我今天是喝的有点多,但是我无比清醒。这话我只关起门来跟兄弟说,我一直认为什么呢?我!一直认为……” 王子虚生怕他说出什么要命的话,特地把他扶到没人的地方。好在其他那些同事也懂事,早早回避了,生怕听到什么,身上沾上腥味儿。 林峰说:“我一直认为,像你这样真正有才学的,才应该被捧到文坛上面去,把那些臭鱼烂虾,全都赶走,让他们滚。文坛就应该让文人呆着,他们那像什么话?” 王子虚不无悲凉地说:“我连文坛的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呢,我还被捧到上面去?” 林峰已经听不到他说什么了,犹在一旁喋喋不休: “真的,你这么一位大才,窝在这里,当个小、小办事员,想到这个我就来气,你应该去更大的舞台……” 王子虚搀扶着林峰,望着遥远路灯的幽微光亮,此时,他仿佛和《了不起的盖茨比》当中的盖茨比一样,望着隔河的那盏绿灯,徒劳地伸出手。 文坛?他不知道文坛在哪里,也从来没有被文坛接纳过。 在他最需要被认可的时候,虚无缥缈的文坛并不认识他,他只是查无此人,也没人在乎,因为不会有信件邮给他。 这个时候,向他敞开门扉的不是什么文坛,而是文暧。 因为他相信文学是孤独的旅程,所以他真的迎来彻头彻尾的孤独。他选择孤独地写好每一个字,在没有人在乎的角落,做自己的王者。 第22章 集体无意识(感谢阿放先生的打赏) 在左子良和叶澜双目睽睽之下,黄达的消息弹出来了。 【老板,今天的脚本,质量是不是要再审核一下啊?】 左子良看到这条消息,瞬间坐直了身体。而叶澜则闭上嘴不说话了。 “这不是来了吗?你问他,是不是有语疗员反馈问题了?” 左子良情绪激动,叶澜皱眉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按照他说的输入了。 黄达那边回复道: 【对啊,好几个呢,都跟我们运营反馈,说今天的脚本有点不对劲。】 左子良问:“有几个?” 【好几个,具体我没问。】 左子良在空中挥了挥拳,大喊道:“nice!” 接着,他目光转向叶澜:“怎么说?” 叶澜沉默不语,在手机上输入:【你让运营把语疗员反馈的聊天记录截图,给我发过来。每一张都要。】 黄达回复:【哦,好的。】 左子良抬眼冷笑看她:“怎么?不到黄河心不死?” 叶澜关上手机屏幕,道:“我只是不想搞出什么误会。” 很快,黄达那边就传来了聊天记录截图。 一共7张截图,7个语疗员,都用各自的口吻,对这次的脚本提出了质疑。 甚至还有两个人一语中的,问脚本师是不是换人了。 看到那些截图后,左子良摆出了胜利者姿态,挺直了身板。 “我是不是赢了?事实雄辩地证明了,我是对的,小王子的脚本,就是不一样!我们的语疗员是好样的!他们对文学是敏锐的!他们的欣赏水平值得称道!” 叶澜额头冒汗,在手机上抠字:【那些语疗员怎么不在群里反馈?】 黄达说:【大群小王子不是也在吗?可能他们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在群里问……】 过了会儿,黄达问:【您要不要跟小王子老师说一声?要是您不好说,我来说也行。】 叶澜停顿了片刻,在手机上输入道: 【不用。这个脚本不是小王子写的。】 那边只发过来两个标点符号:“?!” ……放下手机,叶澜沉默了。 脚本传出去30分钟之内,文件只下载了一百来次,就有7个人提出质疑了。 真正心中有怀疑的,肯定比这个数字还要多,只是出于各种考虑,没有说出来罢了。 而且那7个语疗员质疑的角度各不相同,有的是提出风格不同,有的则直言这次脚本的水平不行。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说明了,程醒的稿子和小王子比起来,确实存在差距,肉眼可见的差距。 左子良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叶澜良久没说话,咬着嘴唇,手指轻轻叩击下巴,好半天,才开口说:“差别真有这么大吗?为什么我看不出来?” 左子良冷笑:“你看不出来是你的问题。刚才我们说好了吧?愿赌服输。” 叶澜叹了口气:“愿赌服输。不过我还是想不通。程醒可是出过书的作家啊!你到底上哪儿找的脚本师?不会真是茅盾文学奖作家吧?” “你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自己慢慢想吧。” 左子良使用了胜利者的特权,大踏步走出门,出门前,回头又望向叶澜,开口道: “哦,我差点忘了,至少你的方向是没有问题的。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能找到一个小王子水平的脚本师回来,我随时欢迎。” 左子良走后,叶澜也结账了。她带着如梦初醒的程醒离开,在路上时,略感歉意地说: “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 程醒刚才一直小透明状态,现在好像刚潜完水从海里浮起来,说: “没事的姐,我确实水平不足,能力有限。” 叶澜说:“别这样说自己。你的实力姐还是相信的。主要是左总他请的那个人太魔性了,不知道为什么都说水平高……” 程醒脸色一变,说:“那个人水平是很高。” 叶澜一愣:“啊?” 程醒说:“姐,你有那个人联系方式吗?我很想跟他聊聊。” 叶澜苦笑:“那个人是左总的亲戚,只有他有那个人的联系方式。怎么,你真觉得那人水平高?” 程醒郑重其事地说:“如果左总随便一个亲戚,就有这样的文字功底,那我也不用搞文学了,我随便找块豆腐撞死好了。” 他伸出手,做出游泳的姿势,说:“刚才看的时候,感觉整个人都深潜进去了,这是一种很奇妙的阅读体验,澜姐你体会过吗?就是那种感觉整个人都沉浸进去一样。 “一般这种状态很难进入的,往往需要在很安逸的时候,泡上一壶茶,舒服地窝在沙发里,安静地翻动书页,才能感受到深潜。结果我被随便塞过来的一批脚本,坐在商K包间里进入了这种状态,你说奇妙不奇妙? “他真的……是那种很特别的,让我无法形容的文风和笔触,我光看着这些脚本都感觉到享受了,我无法想象……你们的用户平时到底都是在吃什么满汉全席?” 叶澜听得一愣一愣的,说:“那按你这么说,难道他真是个什么茅盾文学奖作家?可是我听左子良说,这个人连作品都没有发表过啊!” “没有发表过?”程醒有一瞬间十分惊讶,但很快他点了点头,说,“合理,如果他发表过作品,那我应该知道。但我目前了解的作家当中,没有一个是他那种文风。” 他低头想了想,忽然说:“澜姐,你能搞到他写过的所有脚本吗?我想好好参阅一下,学习学习。” 叶澜有些惊喜地说:“那当然可以啊!我回去就找出来发给你。如果你能模仿这种风格,就是写出这种感觉,我绝对会支持你过来当我们的脚本师。” 程醒点头说:“好。” 等程醒到家的时候,叶澜早早把脚本打包发过来了,一共200多KB,下载好后打开文件夹,以日期命名的文档整齐码放着,琳琅满目。 程醒坐在电脑前,擦干净他那台宁芝静电容890键盘上的灰,用力活动手指。 正如左子良判断的那样,叶澜虽然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但她在文学鉴赏上的水平,只能说惨不忍睹。 所以,她无法意识到,这个小小的200多KB的压缩包,有着多么重的分量。她也无法意识到,这东西,不应该轻易泄露给任何人。 当程醒在听说小王子没有发表过作品之后,充斥着他全身的唯一一个念头,就只有那一句话—— ——要让全世界都知道,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是什么人。要让全世界都见证,这样的文字诞生过。 他丝毫没有剽窃别人作品的想法。他只想传达这种感动。他想还原他初初见到小王子脚本时所感受到的震撼,并把这震撼传递给所有人。 他想让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之名,响彻文坛。 这是人类最原初的一种情感,朴实而强烈。他就像普罗米修斯一般,只管趁热分享自己偷来的火焰,来不及考虑鹫鹰啄身的事。 第23章 单向度的楼(感谢盟主房昊曰天) 第二天王子虚是在地板上醒来的。刚睁眼的一刹那,他怀疑自己在夜里跟地板进行过不为人知的殊死搏斗,浑身都疼得要命。 昨晚他回家后,情绪十分亢奋,有一肚子话想对妻子讲。 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项伟业。他尝试组织语言,他尝试动用自己的诺贝尔文学奖级的语言储备,把今天的事讲给妻子听。 结果等他整理好纲要后,突然发现好像也没什么。 不管是他豁出职业生涯的壮举,还是林峰的一言之褒,最大的意义,也不过是他内心世界的一次小小胜利,唯一的社会影响便是多了一样茶余饭后的谈资,止增笑耳。 相比起那50次诺贝尔文学奖机会,这件事是如此微不足道,连其中一次都不如。 所以,最后他歪嘴一笑,只是简单地、总结性地说: “我跟他们聊文学,把他们都震住了;跟他们喝酒,把他们全喝倒了;林峰说我应该登上文坛,但我觉得他醉了。” 妻子也被震住了,嘴角扭动半天,才说:“神经。我看你才喝醉了。” 王子虚心情绝佳。于是他剥开香蕉一般撩开妻的裙子,开始揉她。 妻子眯眼哼哼起来,本来很配合,就在意暖情浓之际,忽然睁眼一脚把他踹下沙发,道: “浑身都是酒气,臭死了!说了备孕备孕,这不是白备了?” “白备了?”王子虚像乌鸦一样站起来,“那就别备了!” 妻子将脚顶在他肚子上,小腿绷得笔直:“从今天开始,从头再来!没多少时间了!” 王子虚揉捏着妻子的脚:“还有时间,不差这一两天。” 妻子另一只脚也顶了过来:“中了怎么办?” 王子虚泄气了。 妻子爬下沙发,高傲地从他身边走过,说:“今天你身上浑身酒味,别跟我一起睡,你睡小床去。赶紧去洗澡。” 王子虚颓丧地去厕所,脱了裤子,那蠢东西倒是宁死不屈,身板极硬,导致他半天解不出来。 这蠢东西通体泛着希腊健美雕塑般的古铜色光泽,青筋虬结,须发贲张,始终保持着昂扬斗志,和他本人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由得怒从心头起,照着蠢东西的侧脸给了它一巴掌:“你还没完了是吧?” 这一拍,把他自己拍断了片。他紧接着的记忆,就是在地板上醒来,人在小房,浑身发疼。 王子虚穿好衣服,刚刚洗漱完毕,忽然接到一通电话,备注上写的是“府办刘科长”,他却对这人一点都没印象。 接了电话,他才恍然想起来,这位乃是昨天酒桌上的一位,也是检查队伍当中的一员。 林峰带领的检查队伍,并不隶属于某一个单位,而是来自五湖四海,打散了编在一起。林峰级别最高,便由他带队。 府办作为实权部门,别说是科长,就算是普通办事员也马虎不得,王子虚恭恭敬敬地跟人问了好,接着问他周末休息日找自己有何贵干。 那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有一桩好事,想请你到府办相商,虽然是休息日,不过绝对不浪费他时间,绝对不枉他特地去府办一趟。 对方说得云山雾罩,让王子虚感受到了权力机关的高深莫测。他也不至于不识好歹到拒绝对方,但他也确实不知道对方找他干嘛。 去府办的路上,他一路想到最不荒诞的理由,也不过是去帮领导家孩子辅导暑假作业。 府办离王子虚的单位,只隔了一条街。他的单位虽然离大楼很近,却远离权力中心,平时和府办没有多少业务往来。 他的单位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房,采用中欧合璧式建筑风格,在全市的时髦指数里排行前列——可惜那是50年前的事。 50年后,矮墩墩的洋风小楼房已经成了明日黄花,一街之隔的府办大楼才是高大英俊的小鲜肉。 府办大楼高12层,从上往下一水的墨蓝色原子镜玻璃,单向透明。透明,代表着无事不可言的清正作风;单向,代表着权力有序运行的严肃态度。 王子虚在门口没有和保卫科同志纠缠多久,提了刘科长名字,对方就放行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大楼内部,不管是干净透亮的大理石地板,还是简洁大气的天穹吊顶,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一时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 到了刘科长指定的楼层,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他一路数着办公室门牌号,一路走过去。 今天是星期六,所有办公室却几乎都开着,里面都有人。第一间,一个年轻同志挥舞着拖把卖力拖地;第二间,一个秃顶中年正摇晃着杯子把茶叶倒出来;第三间,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威严男子坐在正对门的椅子上,用凌厉的目光扫了他一眼,只一眼,他就遍体生寒,加快脚步匆匆离开。 到了约定的办公室,王子虚看见刘科长坐在里面,见到他,这位戴着眼镜的壮年男人脸上露出笑容。 “你来啦,坐。” 他指了指旁边的皮沙发,王子虚一坐,身体就沉了下去,柔软得像个陷阱。 王子虚有点拘谨,开口道:“刘科长,您找我……” 刘科长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手里端着茶杯,翘起腿,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声音覆盖了他的声音: “那你岂不是一直很喜欢研究文学?” 王子虚被他打断,跟着他的话题走:“也谈不上研究吧,就是喜欢看书。” 刘科长问:“看过多少?” 王子虚抬头想想,道:“那倒没特地计算过,反正挺多,如果按字数算,超过十亿吧。” 刘科长说:“哦。” 说完他又低头喝茶。 趁着他喝茶的功夫,王子虚终于鼓起勇气问道:“刘科长,您找我来究竟所为何事啊?” 刘科长一边喝茶,一边摇着头,接着吐了茶叶,盖上杯盖,抬起头,才说: “我还是不提前跟你讲吧,现在是梅主任要见你,等他来跟你说吧。” “梅主任?” 听到这个名字,王子虚一惊。 尽管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本地名人不甚了解,地方台的新闻也从来不看,但他还是知道“梅主任”的名头。 梅汝成,府办头号笔杆子,府办出的所有重要讲话,全都是由他起草。 本地杂志《西河文艺》上,每册都要在扉页放上重量级人物的一篇短文,他高频率出现在那里,笔锋冷峻,逻辑性极强。 以他的资历,在作协担任一个主席绰绰有余,但他实职太忙,竟连虚衔都懒得挂,推辞了对方的盛情邀请。 但凡只要在系统内生存,大概率会听说梅汝成的名字。所以即使连王子虚这样佛系的人,都知道其人。 王子虚问道:“梅主任什么时候来?” 正在说话间,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大踏步走进办公室来,将公文包丢到桌上,刘科长电光火石之间改了刚才轻松惬意的姿态,恭敬起身。 “梅主任,您来了。” 第24章 小公务员之活儿(感谢盟主ptik) 王子虚偷偷观察梅汝成。 他穿着行政夹克,看上去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脸上的皮肤因为年龄关系松弛下来,布满线条刚硬的沟壑。 他好似因为某事十分愤怒,浑身散发狮子般的气场。王子虚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感到濒临窒息。 “他说现场要改地点,改到青松路去。你说要不要命?” 梅汝成声如洪钟,说话时隆隆作响,很有压迫力。 刘科长一副心脏骤停的表情:“现在改现场,那不是线路全打乱了?” “那不然呢?” “我滴个乖,那致辞不是要全部调整顺序?” “那不然呢?” 梅汝成掏出一根烟,刘科长动作娴熟地帮他点了,梅汝成抽了一口,说: “你跟我去跑线路。现场跑,现场出稿,发回来让小房润色,改完马上带着稿子到会场来。小房呢?” 刘科长说:“我以为今天没什么事了,就没让他来。” “赶紧让他来。” 他呼出一口烟,感叹道:“领导一句话,下面人跑断腿啊。” 说完,梅汝成终于注意到了王子虚,指着他问:“这是哪个?” 刘科长马上说:“这个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个,把林峰喝倒了的那个王子虚。” 梅汝成点头:“好,王子虚,好。不过你来得不巧,我们现在很急。你有没有事?没有事就先等一下,有事就先回去。算了你先回去吧。” 王子虚一般在晚上写脚本,周末白天大概会在楼下造剑龙,回家就必须面对执意备孕的妻子,那蠢东西的志向得不到抒发就要发癫,他并不是很想回去。 而且这些大人物的想法朝秦暮楚,今天让他回去了,说不定再过两个小时,他又不想见他了。如果是机会,王子虚不想轻易放过。 他说:“我没事,我可以等等。” “那行。你等着吧。刘你把我包提着,跟秘书处说一声,我们开7号车去。” 梅汝成大踏步离开了。刘科长收拾东西,走之前小声跟他说: “那你先坐一会儿,我抽屉里有茶你自己泡一下,我电脑开着你可以用,别动文件就行。今天是周六,应该没什么人过来,你把门掩着,不要到处走动,被其他领导看到影响不太好。我们大概两个小时就回来了。” 走之前,他还拍了拍王子虚的肩膀。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子虚总觉得他对自己有点亲切。 两人走后,王子虚听话地把门掩上了,整个办公室陷入令他熟悉的寂静。 寂静代表孤独。但是并不是这间办公室孤独,孤独的是它里面的王子虚。 他抱着双臂,开始巡视这间办公室。 相比起他自己那间,这里可就气派多了。钢化玻璃茶几,真皮软垫沙发,四周墙壁上的红木书柜里,摆满了各类文献书籍。 王子虚端详着书柜里的书,种类很杂,有《西河市志》《2015-2020,西河五年经济发展调研报告》,也有《公文写作范式》《百篇优秀调研报告》,还有一堆《西河文艺》。除了《西河文艺》,书柜的文学占比成分为零。 所以,他更不明白为什么梅汝成要来找自己了。 正在此时,办公室里的座机响了。 “铃铃铃——” 王子虚有些不知所措,这个电话打破了办公室的岑寂,也打破了他刚建立起来的平静感。 “铃铃铃——”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一串手机号,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铃铃铃——” 他看了一眼虚掩的门,生怕这铃声勾引了哪位好奇的人进来瞧瞧。 “铃铃铃——” 铃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单调且枯燥,却稳定制造着焦虑。 良久,电话声终于停歇了。王子虚松了一口气。 结果他的心还没放下多久,铃声又响起来了。 “铃铃铃——” 王子虚干脆在电话前坐下,手指捏着下巴,盯着这台红色的电话机看。 他虽然不知道打电话的是谁,但他从铃声中感受到了对方的焦躁。 那个人想必很急吧?不然他不会一连打两个电话。 座机和手机不同,座机打不通,一般人就不会再打了。何况今天还是休息日,正常来讲单位应该是没人的,这谁都该知道。 但他选择继续打,说明他怀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办公室不是没人,而是他第一通电话来得太不巧,办公室的人恰好没听见……简直像是徒劳朝着命运挥拳的囚徒,令人发笑。 或者打电话的人本身就对这个办公室的构成十分了解,他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这间办公室现在有人。 想到这里,王子虚接起了电话。 “喂?” “谢天谢地,总算接电话了,喂喂喂,小朱吗?帮我个忙,把我电脑打开一下……” 王子虚说:“我不是小朱。” 对面一愣:“你哪位?” 王子虚说:“刚才梅主任和刘科长出去跑现场了,他们打算现场写好讲话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小房吧?” 对面说:“对对对,我是小房。卧槽,我现在人在东海,开车回来起码得两个多小时。” 王子虚说:“那等你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小房说:“是啊。不好意思,恕我耳拙,没听出来,您是哪位啊?” 王子虚说:“我是王子虚。” 小房那边混乱了一阵子,估计他在震惊地想王子虚到底是谁。王子虚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他难道要说,“我是xx单位的王子虚”?那对面又会疑惑,xx单位的王子虚跟我们有什么业务往来,怎么跑到我们单位了? 所以,他决定干脆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 小房说:“算了,不重要,你帮帮忙,把我电脑打开,桌面有个文档叫《庆祝新梦想工程竣工暨优化营商环境现场会上的讲话》。” 王子虚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那个文档,问道:“传给你吗?” 那边踌躇了一阵子,说:“来不及了,我这边没有办公条件。你看能不能这样,等会儿那边把文件传给我后,我再传给你,然后你在这个文档的基础上修改,我在电话里说什么,你就改什么。行不?” 王子虚想了想,道:“行。” 小房大喜,道:“谢谢谢谢,真的太感谢了!王子虚是吧?我回头请你吃饭,你真的帮大忙了。那麻烦你千万别走动,在办公室坐着行吗?那边文件一到,秘书处就会派人来拿,响应速度一定要快。” 王子虚说:“行。” 挂断电话后,王子虚坐在小房的座位上等。 没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中年男人走进来,看到王子虚后一愣,随后扫了眼办公室,说:“梅主任呢?” 王子虚说:“出去了。” 中年男人转身,很自然地说:“进来吧。” 王子虚正在想这对仗也太工整了,随后,一位他人生中迄今为止肉眼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第25章 唐·吉诃德 王子虚看到那个女人时,浑身一震。 女人一头齐肩中长发,微卷;穿着一件杏色中式无袖长裙,裙子上点缀着墨竹画;裙子下摆开叉处,时隐时现地露出两条极长的腿,腿上包裹着珠光色半透明丝袜。 裙子外罩着一件同色的薄衫,轻盈蓬松,一只袖子掉下去,露出光滑白皙的肩头;发梢下露出银色的坠链耳环,长长的,闪烁着冷光。 其实仔细观察,她的五官称不上完美:她的眼睛似会说话,水润含春,却并不算大;她嘴角勾起,粉嫩如樱,颜色却有些太淡了;她的额头对比起电视机上的美人,也稍微宽阔了点。 但这些组合在一起,各自的缺点消弭于无形,就如同巴赫大键琴协奏曲第二号D小调,每个声部都在拼命彰显自己的特色,却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平衡。 或者说,她并不能单纯用“美”来形容,无论是她光滑的肩头,还是结实的长腿,都迸发出旺盛的生命力。与其说是“美”,不如说,她是力比多的化身。 王子虚仿佛看到办公室里出现了一头麋鹿,它先用硕大的鹿角将王子虚顶翻,然后跳到桌上,将房间踩得一塌糊涂,稿纸在天上乱飞。 “喂?喂?喂!” 王子虚骤然惊觉,眼前是那中年男人一张大脸,对方正狐疑地盯着他。 “我问你梅主任什么时候回来?” 王子虚如梦初醒,答曰:“两个小时后吧。” “这么久?” 男人皱了皱眉头,低头看了眼手表,问那女人道:“宁大才女,您看要不要等等?” 此时那女人已经坐在沙发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脸上浮现浅浅酒窝,看上去乖乖的: “当然要等,我来西河就是为了见梅前辈,等多久都值得。” 中年男人说:“行,那您稍微等会儿,我去忙点别的事,等会儿再过来。” 女人点头:“您去忙自己的事儿吧,不用管我。” 男人走后,办公室里,就只剩下王子虚和那个女人了。 王子虚将电脑上的《庆祝新梦想工程竣工暨优化营商环境现场会上的讲话》打开,上下拖动着,漫不经心地进行一个看,一边偷瞄那女人。 女人似乎注意到他在看自己,视线飘过来,王子虚赶紧转头看屏幕,盯着屏幕上的讲话稿使劲看,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想把电脑吃下去。 她很美,就好像卢浮宫里的一副画,王子虚可以驻足良久去欣赏这副画的美,但绝不会疯狂到想要去占有它。 只有特别有钱的人,才会在参观卢浮宫时想要买下看中的画,那是只属于有钱人的任性。换王子虚想都不敢想。也正因为他卑微,他才能更好地对美好事物保持单纯的欣赏。 他忍不住妄想:如果是在骑士小说里,这女人一定会是真正的女主角,把无数唐吉诃德像小丑一样耍得团团转,然后戴上最强大骑士献上的戒指。 至于王子虚,他既不是骑士也不是唐吉诃德,他可能是桑乔,唐吉诃德身边那个侍从。 “我叫宁春宴,”女人突然自我介绍,“我跟你们梅主任有点渊源,这次是特地过来见他的。” “哦。”王子虚声音干瘪。 宁春宴问道:“梅主任还在写诗吗?” 王子虚说:“不知道。我不是这个办公室的人。” 宁春宴微微睁大眼睛,似乎想问他为什么坐在这里。 王子虚什么也没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双手放在腿上,感觉自己在她眼里,一定在冒傻气。 办公室很安静,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时间很难熬。那个电话依然没有打过来。 王子虚不想跟这女人多说话,但终于憋不住,开口道:“请问你是在《九月》上刊登了小说的那个宁春宴吗?” 宁春宴捂上嘴巴,眼波流转:“你看过《九月》?” 王子虚喃喃道:“《九月》是国内顶尖的纯文学杂志嘛。” 宁春宴“呼呼”笑了,说:“我还以为现在没人看纯文学了呢。” 她这一笑,如同微雨点乱春水池,王子虚连忙转过头不看她,接着默读讲话稿。 《九月》是国内殿堂级纯文学刊物,在其上刊载文章,是迈向诺贝尔文学奖的必经之路。王子虚仔细读过《九月》,宁春宴的文字,让他印象特别深刻。 当时他看到这个名字,马上联想到了李白的“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留下了无尽遐想。 他本以为,宁春宴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皱纹之间的双眼中透露着智慧,却没想到,她竟然如此年轻,甚至看上去比自己年纪还小。 他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宁春宴这么美了。她身上夹杂的文学气质,简直对他这种人是特攻,百分百弱点击破。 门外传来人声,随后大门被推开,刚才脆弱的宁静一瞬被打破,一个男人走进来,大着嗓门道: “真是缘分啊!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宁才女也回西河了!” 那个男人身材短小,体型瘦削,头上别着墨镜,头发整齐,看上去意气风发,但骨相里隐隐透着一股油腻之感。 宁春宴看到那人,站起身,双腿并拢,歪着头道:“沈清风?” 沈清风大笑着伸出手,宁春宴犹豫了一秒,用指尖跟他碰了碰,却被沈清风双手握住。 “宁才女真人比照片上看上去更美!稀客稀客!欢迎回西河!” 王子虚呆然看着眼前一幕,感觉有点如梦似幻。因为沈清风他也认识。 这位更是重量级。 沈清风以前是一个电台播音主持,辞职后开了个民宿,出版了一本《妹砸,拉拉小手》,一书爆火,随后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书,每一次都能霸占排行榜,形成了一种文化奇观。 在王子虚家中卧室的床头,他自己这边常年放着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福克纳的《押沙龙!押沙龙!》、略萨的《酒吧长谈》。而妻子那边,则常年放着沈清风的《妹砸,拉拉小手》《快跑!哈基米》《哈利路亚太酷啦》。 妻子的书他扫过一眼后就再也不看了,犯恶心。但妻子却读得津津有味。 妻子每每数落他,你天天瞧不起这个那个,我看人家沈清风比你有文化,要不然为什么别人那么火?你有什么资格嫌弃人家? 王子虚说,你这是以成果论。并不是成功了就一定有才华,反正我没有在沈清风的书里看到任何有益成分。 妻子翻了个白眼,说,成功了不一定有才华,但一定有钱。不成功一定没才华。 王子虚无法反驳他。 沈清风坐在沙发上,高高翘起二郎腿,跟宁春宴拉家常。 “你也是西河人,我也是西河人,不过你是省作协会员,我是市作协副会长,以后工作上还是要多沟通交流,以便更好地服务好作家朋友们。” 宁春宴咯咯发笑,笑完后说:“我是个散淡的人,不太擅长搞领导工作,你要和我交流,我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 她这回答得体又温柔,但藏着软钉子。沈清风见美女不感兴趣,又新起了一个话题。 他又说:“我们都是天南海北全国乱飞的人,今天忽然碰到一起,这怎么不是缘分呢?是缘分就要喝酒,晚上去我民宿,请你喝酒,免费让你住民宿,走的时候,给我们墙上签个名就行。” 宁春宴又婉拒了他的邀请,说她想回家住,陪陪爸妈。 沈清风惊讶地说,宁才女居然还没把爸妈接到大城市去吗?我在全国各大旅游城市都有房,爸妈想去哪儿住就去哪儿住,有时候我都找不到他们。 宁春宴淡淡地说,我哪有沈总有钱呢? 接连碰了几个钉子,沈清风不知道说什么了,办公室也安静下来,时钟的声音重新回到办公室里。 王子虚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揽下那个活计,不得不被迫坐在这里。 以前他对文坛有过很多幻想,没想到文坛以这种突兀的方式,直观地走到他面前。 一个是畅销书作者,一个是纯文学作家,大家在西河第一号笔杆子的办公室聚首,都是代表性的人物,现场的空气却如此令人难熬。 他开始祈祷,希望那位小房快点给他打电话,将他拯救出这尴尬的氛围。 “对了。”沈清风刷着手机,忽然偏过身子,说,“宁才女知道我们作协的林峰不?” 林峰这个名字,让王子虚迅速直起身子。 宁春宴说:“好像是写报告文学的吧?他在《小说月刊》上面发表过小说,我记得。” 沈清风说:“对,这个人一直有点装。不过昨天出了一档子很好玩儿的事。” 宁春宴歪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沈清风接着说道: “他昨天到一个单位去检查,跟一个办事员喝趴下了,回家发癫,被他老婆赶出家门了,在街上背李白的《行路难》,你知道不?” 宁春宴瞪大好看的眼睛:“为什么?” 第26章 行路难 王子虚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但是没人注意到他。 沈清风贼笑着道: “昨天林峰到一个单位搞检查,晚上吃饭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跟一个办事员较量起文学起来了。” 宁春宴说:“文学怎么较量?” 沈清风说:“是啊,文学怎么较量?那个办事员什么文章都没发表过,是个文学爱好者,可能是不服林峰,硬是要跟他比阅读量。” 宁春宴说:“有些文学爱好者阅读量是挺大的。” 沈清风说:“唉,好多爱好者都这样,总觉得高手在民间,认为自己看书多,就比知名作家还厉害。他们想了个报菜名的方法来‘比文学’。” 宁春宴问:“报菜名?” 沈清风说:“对。林峰说作者名字,让那个办事员说作品,说对了林峰就喝一杯,说错了办事员自己罚一杯。是不是报菜名?” 宁春宴说:“这是为了考验阅读量吧。嗯,我懂你为什么说是报菜名了。” 沈清风接着讲:“然后你猜怎么着?那个办事员还真都答对了,一杯一杯又一杯,最后把林峰给放倒了。” 宁春宴歪头问:“那他为什么会被老婆赶出家门呢?” 沈清风说:“那谁知道?倒是后面的事情很搞笑,他在街上背李白的《行路难》,我们会长住他家隔壁嘛,问他怎么了,结果他说,世界上好多人怀才不遇,悲哉哀哉。我们会长人都懵了。” 说完,沈清风拍着腿大笑。 “不知道林作家又怎么被触动了伤春悲秋之情,硬是跟一个办事员共鸣上了。反正这事儿我们西河都传遍了,我今天见人就讲,笑死了……” “王子虚。” 在办公室的角落里,忽然响一个卑微但坚定的声音。 沈清风和宁春宴同时扭头,看向王子虚这边。 王子虚说:“那个办事员,叫王子虚。” 王子虚很感慨。王子虚很感动。 他想不到,短短一夜之间,这段事迹就传遍了整个西河。他也想不到,在背后,林峰居然还为自己这样抱不平。 但是他也感到十分悲哀——即使是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也不是主角,连名字都没有。甚至还是以丑角形态登场的。活脱脱唐吉诃德身边的桑乔。 好在他已经习惯了。桑乔也挺好。 “管他呢,”沈清风说,“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就叫他菜名哥好了。然后林峰今天早上还发了条朋友圈,你看。” 他把手机递给宁春宴,宁春宴歪着身子很认真地看了一遍。 沈清风说:“然后我评论他,听过郑渊洁没,写过皮皮鲁鲁西西,感觉我也怀才不遇。结果他没回复我,哈哈。” 王子虚插嘴说:“《智齿》《白客》,也是郑渊洁写的,成人童话,挺有意思的。” 沈清风看了他一眼:“你就不用搁这报菜名了。” 王子虚闭上嘴。接着看讲话稿。 宁春宴问道:“那,那个王子虚具体说了多少作品?” 沈清风说:“不重要。看书多有什么用?有才华的人不用看书,都是自己写,真要有才华,早就写出头了,怎么会30岁了还窝在这里当个小办事员?” 他又接着说道:“看那么多名著有什么用?我写《妹砸,拉拉小手》的时候,一本名著都没看过。真正牛逼的人生可以自己诠释自己,不需要看书。” 他说完这句话,好似发令枪响起一般,办公室大门再次被猛地推开,与此同时,桌上的电话座机也响了。 王子虚连忙接起电话,那头响起了小房的声音: “喂?王哥还在吗?不好意思,领导提了新要求,很麻烦。我先把文档发给你再说,你还得动手改改。对了,秘书处的人来找你没?” 王子虚回头看看刚进来那个人,戴着一副眼镜,皮肤微黑,正一脸严肃地瞪着他。 他按开了电话的免提键,问那男人道:“您是秘书处的吗?” 那男人沉默点头:“我陈斌。你新来的?” 王子虚说:“我别的单位过来帮忙的。” 电话里小房说:“赶紧,改完直接打出来给他,他直接送到现场,你先打开文档。” 王子虚手忙脚乱地操作电脑,旁边陈斌说:“我晕了,你们还没搞好?” 王子虚一边操作一边说:“还要改一改。” 秘书处的问:“等多久?” “不知道。” “我日他哥,”秘书处的仰天道,“再过半个小时要开会了啊!你们怎么搞的?真是醉了。” 办公室另一边,沈清风和宁春宴都好奇地看向了这一边。 小房说:“王哥,我给你发了个修改版,你先打开。” 王子虚打开文档,手心冒汗,修改稿打开一看,顿时傻眼了。 相较于原稿,修改稿上大片分段、串行、标点,部分句子只有一两个关键词,不知道想表达什么,也不知道怎么下手改。 王子虚对着电话道:“这什么意思?” 电话里传出小房紧张的声音: “是这样的,梅主任和刘科长发现线路太散了,原稿的框架要推倒重新写。这上面的句子还是原来的句子,不过顺序都变动了,你要把原稿上的句子,改变顺序后誊抄到修改稿上来。” 王子虚对比了一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问道:“那这上面只有一两个关键词的句子,是什么意思?” 小房说:“那些都是原稿上的原文,他们在现场办公没条件,也没时间复制粘贴了,就只写了几个关键词上去,让我们自己在原文里找。” 王子虚身后,陈斌捂着脸道:“我日,他们没时间查,我们就有时间查了?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我还要开车送过去!” 王子虚想了想,转头道:“你开车过去要多久?” 陈斌说:“最少二十分钟。” 王子虚说:“来得及。” 他熟练地将正文大小调整为3号,字体调整为仿宋GB2314,行间距28磅,首行缩进,段后空1.5行,标题字号22,字体为方正小标宋简体。 随后,他捏了捏指头,在修改稿那一个个残句上,就地开始扩写。 身后陈斌问道:“你自己写?” “没有啊。我这都是原稿的语句。”王子虚说着话,手没停。 陈斌瞪眼:“你又没看原稿?” 王子虚说:“我刚才看了呀。” 他敲了会儿字,潇洒按下回车,然后道:“我刚才把原稿看了三遍。” “就能背下了?” “背下了。” 陈斌抱着双臂,扬起眉毛。 身后,沈清风和宁春宴好奇地凑上来。沈清风伸手一指,道:“呵,这小子打字速度还挺快。” 王子虚没说话。 他从来没想过打字速度的问题。 他一个月写15万字的时候,早就把速度练出来了。 第27章 公文写作格式与范例大全 公文写作和文学创作的区别,大概相当于河马和海马的区别。 文学创作,特别是严肃文学,需要极端敏锐的文字感知力、极端恣肆放纵的文学想象力、极端自由的独立人格。 文学创作,着重点在“创”,是将一件从未发生的事,从无到有地创造出来。 而公文写作则恰恰反之。公文写作需要高度的政治性、服从性和严肃性,并且公文中的所有语言,几乎都要求有其出处。 无论是红头文件精神,还是领导作出过的重要讲话,必须把领导精神落实到纸面之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是戴着镣铐跳舞,自我发挥的空间极小。 除此之外,文从字顺,逻辑清晰,框架完整,在大小标题上下些功夫,多用排比,恰当引用,便是一篇优秀的公文了。 王子虚公文写得不多,但以他的眼光,梅汝成在公文上的功力,已是登峰造极。 梅汝成的行文,没有一句不是来自领导讲话和相关文件,但他以如椽之笔,用巧妙的方式拼凑在一起,让这些原本拗口的句子,变得富有韵律感。 他交错使用长短句和骈俪体。长短句流畅,骈俪体工整,一眼望去,不光段落充满建筑美,读起来还轻松。王子虚光是想象自己读来,就感到口舌生津。 王子虚以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汪曾祺的文章,毫无华丽辞藻,少见珠玑语句,却就是读来让人心头发痒。其原因就在于他句子写出了韵律美。 他十分确定,梅汝成肯定早已窥破汪曾祺式韵律的奥秘,并将这一招用在了公文上。 最神奇的是,原稿已臻于完美,就像青石筑成的巨城,严丝合缝,一块石头都动不得;修改版却天马行空地打散了原本结构,东采西撷,用原来的青石新筑起一座塔,竟也是天衣无缝。 王子虚感到,他不是在誊抄公文,而是在跟梅汝成对话。 尽管其人不在此处,但他留下的文字化成一座门,其他人痴迷于门上花纹,只有王子虚推门而入,看到了梅式公文的奥秘。 王子虚的手指在键盘上跃动,在习惯了按键的弹性后,速度便节节攀升,如同钢琴家,手指在琴键上灵动游走,他的手指拂过键盘,在屏幕上留下一道道字迹。 他写文暧脚本的时候,速度最高峰值达到过每小时四千字。 这是一个相当厉害的速度,手指全程不带停,一气呵成地写下来,写完后酣畅淋漓,整个人都陷入幸福的感觉。 而他现在的敲字速度,比他最快的速度还要快。 陈斌、沈清风、宁春宴三人,在看到他慢慢攀升起来的速度后,都不由得慢慢瞪大了眼睛。 技之极限,无限逼近艺术。技术高超的人在专心做事时,哪怕是在倒油,也能倒得赏心悦目。 无他,唯手熟耳。 沈清风忍不住出声道:“操,这码字速度也太快了吧?兄弟你是做打字员的吧?” 宁春宴饶有兴致地阅读他打出来的字,疑惑道:“这真的是背下来的吗?就看了三遍,就能记住这么多?” 陈斌说:“朋友,你慢点,多校对一下,一个字都不能错啊。” 王子虚耳边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大脑高速运转,完全无法对他们的话进行具体思考。 “水深则鱼悦,城强则贾兴。要把优化营商环境作为发展金钥匙,坚持守正创新……” 沈清风说:“他这速度在公务员里面什么水平?研究室的打字都这么快吗?” 陈斌说:“他不是研究室的……” 王子虚手指停顿了一下,脑筋拼命运转,原稿中的文字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坚持在五个维度上不断深化,认知上由窄向宽,要素上由硬到软,对象上由大到新,抓手上由全到深……” 沈清风说:“我操,我好想把他拉去给我当代笔啊,我写书可累了,要有他这手速,那我就不怕编辑催交稿了。春宴,你呢?你码字快不快?” 宁春宴浅浅一笑,没有发表意见。 “做到问题直述、诉求直办、服务直达……摸清资源禀赋、经营主体、人才条件、管理政策……” 对话。对话。对话。 梅汝成那张肌肉松弛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眼神凝重地望向王子虚,沉默不语。 两句对偶过后便是排比,四个坚持,五个维护,八大创新。中间夹杂间歇——各位同志们!——这是用来缓口气的地方,是领导的语言习惯。 梅汝成的脸在屏幕上张开嘴,无声地对他说: 你明白了吗? 一只手从刺斜里杀出来,重重落在王子虚的肩膀上,眼前梅汝成的脸霎时间烟消云散,沈清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老兄,等你写完了,我们谈谈合作事宜吧?你来给我当打字员,待遇都好商量的。” 王子虚勃然回头,瞪着沈清风道:“你给我出去!” 办公室安静下来。 沈清风眼睛放大,嘴巴微张。 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人敢这么对他说话。 “出去!”王子虚又重复了一遍,眼睛发红,珠子里布满血丝。 陈斌双手合十,朝沈清风露出央求的表情,嘴唇翕动,似乎是在祈求他不要发火,以大局为重。 沈清风感到心头堵着一团火,但王子虚确实又是在给领导做事,眼下,确实是以大局为重的好。他只能怒而冷哼一声。 宁春宴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发火,出来打圆场: “我们在这里挺耽误事儿的,下去散散步吧,反正梅主任一时半会儿还来不了。” 接着,她又俯身,到王子虚身旁,轻声说:“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女人声音很甜。上帝就是这么偏心,明明有一副好皮囊,还要给她这么一副清甜的嗓音,嘴唇就在耳边,吹气如兰,声音挠得人心痒。 王子虚头都没回:“你也是,赶紧给我出去!你也很吵!” 宁春宴瞪大眼,嘴唇如波浪般一阵起伏,慢慢直起身子。 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王子虚。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地重复那两个字: 我吵? 她也有很多年没有这么被吼过了。 何况她还是个女生。 她心里比沈清风更委屈,而且她明明那么礼貌。 这人怎么能一视同仁呢? 不过,因为她生得太好看了,即使是发火着恼,模样也十分动人,甚至更有几分娇憨可爱。 如果不看她眼眶里闪烁的泪光的话。 陈斌又双手合十,冲着宁春宴,做出祈求的姿态,脸上写满哀求。 宁春宴强压下内心的震动,一甩头,快步出门去了,但脚下凌乱的步伐,暴露了她此时的心情。 沈清风也紧随其后,并重重地把门关上。 “什么人啊这是!”门外传来沈清风的声音。 陈斌松了一口气。他刚才手心都捏了一把汗。 身边没有叽叽喳喳的嘈杂声,王子虚总算能安静改文了,两三分钟后,双手一放,道:“大功告成。” 陈斌松了口气,看了眼手表,说:“神了,你六分钟就弄完了。” 一直开着免提的电话里,传出小房的声音:“呃,王哥,谢谢你,不过,你先别忙,领导还有要求。” 王子虚还没说什么,陈斌先炸了:“还有什么要求?真的没时间了啊!” 小房说:“赶紧,赶紧给刘科长打电话,打不通就打梅主任电话。” 他话还没说完,陈斌已经拨通刘科长电话了,电话被秒接,他开了免提,那头刘科长道: “王子虚在旁边吗?王子虚在旁边吗?” 王子虚说:“我在我在,我已经写好了,还有什么要求?” 事急从权,刘科长早从小房那里听到了事情原委,很不客气地直接开始指挥他了: “你没发现稿子后半,线路解说的段落,每段都缺个帽子吗?那个地方是领导专门要求的,要我们引诗句,加个帽子。蛮快,一下就搞定了,我念你写。” 写公文时,每一段要用总结性的话放在段落开头,这叫“戴帽子”。 这篇公文的最后一部分是讲本市的旅游资源,风格比较散文化,所以领导会要求引用诗句作为“帽子”。 刘科长说:“我念你写,燕子不归春……嗯?怎么只有半句?算了,你先写,燕子不归,回归的归,春天的春。” 王子虚写完,盯着这句话道:“刘科长,燕子不归春什么意思?” “啊?” 第28章 新诗懒写,美酒尚温 “燕子不归春什么意思?”王子虚说,“这是个残句啊,放这里根本不通啊。” 电话那头,感觉刘科长声音都在流汗,说:“等会儿,我看看……” 王子虚问道:“刘科长,你念的是谁写的?” “是领导写的啊。”刘科长低声说,“他专门跟梅主任说了要求,这次来参会的很多外地文艺界人士,要彰显西河文化底蕴。他亲自动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四句,我原封不动照着念的。” 王子虚说:“领导读过很多诗吗?” 陈斌在一旁说:“那还用说?领导中文系出身,出口成章,我们全市都知道,知道系统内上下怎么评价他的吗?‘儒官’。” 王子虚想了想,说:“这四段,分别是春景、夏景、秋景、冬景,领导应该是分别用了描写春夏秋冬的四句诗,不过估计他写得匆忙,只写了半句,剩下是让我们自己填。” 陈斌听完,马上双手抱头。他又快炸了。刚才来一个让自己填,现在又来一个让自己填。 刘科长略一停顿,说道:“对,你是对的。赶紧,你们那里有没有电脑,赶紧查,我把四句诗拍照发你。” 陈斌咆哮道:“只剩三分钟了哥哥!还要现查!这弄完我等会儿要开到100码才能把稿子送到啊!你们那里有没有打印机?要不写完了去打印出来吧!” 刘科长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现场会在清凉山庄开的,这地方郊区,最近的打印机都有5公里远啊。” 王子虚说:“别吵了!” 两人安静下来。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这是戴叔伦的《苏溪亭》。快点,下一句。” 陈斌颤声问道:“兄弟,你确定?” “确定,快点。” 刘科长马上道:“下一句是,绿树阴浓夏。” “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高骈的,《山亭夏日》。”王子虚说。 陈斌双手抓着头发,在心中大呼“我操”。他很想问王子虚怎么记这么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瞎编的,但生怕打断他思路。 刘科长接着道:“下一句,红叶黄花秋。” 王子虚正准备敲下,忽然眉头一皱:“不对。” 刘科长问道:“怎么了?” 王子虚凝眉想了想,又展颜道:“对的对的。红叶黄花秋正乱,白鱼紫蟹君须忆。苏轼的。” 陈斌在一旁盯着他:“哥哥,你别吓我!” 王子虚不是吓他。主要这一句“红叶黄花秋”和其他两句不一样。 “红叶黄花秋”这句,在历代用过不止一次。比如他能想起来的,就有“红叶黄花秋正乱”“红叶黄花秋意晚”还有“红叶黄花秋又老”。 但是,除了苏轼这首,其他几首都是词,跟前面风格不统一。 如果领导真是中文系毕业的“儒官”,那他肯定对这方面十分讲究,不会又是诗又是词,把风格弄得很混乱。 所以他又恍然道“对的对的”。 刘科长道:“最后一句,卧看梅花冬。” 王子虚再次眉头一皱:“不对。” 陈斌叫道:“怎么又不对了?!” 刚才这一拉一扯,他像是在坐过山车,心脏有点受不了了。 王子虚说:“没有这句诗。” “什么没有这句诗?” “历史上没有这句诗。” 刘科长问:“你确定是‘没有’。” 王子虚说:“确定。” 刘科长说:“查。” 陈斌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在旁边一台电脑上搜索,过了会儿,他道:“确实没有。” 有卧看西湖的,也有卧听风吹雨的,也有看山看水看云的,就是没有“卧看梅花”。 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最后,是陈斌首先恢复了理智:“来不及了,要不就这样吧。” 刘科长说:“前三段都有帽子,就最后一段没帽子,那念出来不是在文艺界出大洋相?别人还以为我们连四句诗都找不出来呢!” 陈斌说:“那干脆前三个都删了。” 刘科长犹豫了。 过了会儿,他说:“不行,不能不戴帽子。领导都明确要求了,引诗引诗,帽子全拿掉了,读起来都不顺口,听着也太明显了,到时候领导不高兴,你能承担起责任?” 陈斌咬咬牙,说:“要是宁才女还在这里就好了。她肯定知道怎么弄,让她帮帮忙就好了。” 刘科长说:“宁才女在?你有她电话吗?” “有也来不及了。”陈斌抬手表看了一眼,“还有一分钟。” “这一句是让我们自己写。”王子虚说。 陈斌转头看他:“什么?” “春夏秋冬,这四句诗,每句都是第五个字带一个季节,很整齐。估计领导想不起这个结构写冬景的诗,便自己撰了一首,但因太忙,只写了一半。” 陈斌说:“那怎么办?” 王子虚说:“那只能我们自己写了。” 陈斌说:“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 王子虚说:“没开玩笑。我已经写好了。” 说罢,他在键盘上敲下: 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 “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陈斌把这句诗念了出来,“这是谁的诗?” “我的诗。”王子虚说,“我刚想的。” 陈斌呆了一会儿,随后道:“就这样吧。打印!” 王子虚打印了两份,陈斌迅速装订起来,随后以百米赛跑的姿势,冲向了门外。 冲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回头望了王子虚一眼,说: “谢了兄弟,今天多亏你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王子虚看了眼墙上的钟,时间刚刚好。 电话里,刘科长发出疲惫的声音:“辛苦你了。” 王子虚说:“没事。” 刘科长说:“其实,你自己写一句诗放上去,风险还是蛮大的,要是让底下的人听出来,还是有点危险。” 王子虚说:“我就是一事业编,我又不图晋升,怕什么?还能把我开了?” 刘科长嘿嘿一笑,说,话也不能这么说。 王子虚问:“我能点一支烟吗?” 刘科长说:“可以啊。烟灰缸在梅主任桌上。” 王子虚点了一支大丰收,电话那头,响起了打火机声,他也点了一支烟。 两人吞云吐雾一阵,享用了一会儿宁静时光。 刘科长问:“那句诗真是你自己写的吗?” 王子虚说:“随便掰的。” 刘科长说:“其实写挺好的。听着挺是那么回事。” 王子虚在椅子上躺下来:“时间不是很够。” 刘科长说:“七步成诗,说的也就是你这样了吧。” 王子虚说:“抬举我了。跟曹植比不了。” 刘科长说:“我跟梅主任得在这里守着,盯一下领导讲话,他把发言讲完了,没什么问题了,我们就回来,你在办公室里再稍微坐一下,应该不会再这么兵荒马乱了。” 王子虚说:“你别说这话,我听着有点怕。” 刘科长哈哈一笑,旋即挂了电话。 办公室又恢复了寂静。 寂静意味着孤独。但是王子虚此时并不是很孤独。 他的身体虽然疲惫,但心灵很充盈,很澎湃。 罗曼·罗兰说,伟人的心灵就像高山之巅,那里终年狂风大作,云雾漫天,可是呼吸却异常顺畅。 他此时的心情,就和这句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就这样靠在椅子上,身心慢慢放松,居然睡着了。 王子虚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他醒来时,梅汝成、刘科长,还有宁春宴、沈清风、陈斌,以及几个认识的不认识的,呼呼啦啦一大帮人,都在办公室里。 他赶紧站起身。梅汝成看上去像是刚回来,风尘仆仆的,大踏步走进来,将手里的一沓稿子拍在办公桌上。 王子虚定睛一看,呵,这可不就是之前自己打出来,让陈斌带去现场会的稿子吗? 他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神色各异,梅汝成眼神奇怪,刘科长垂头丧气,陈斌若无其事。 尤其是宁春宴,背着双手,长裙下面露出修长匀称的腿,一双杏眼正火辣辣地盯着自己,眼神里似乎还带点仇恨,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她了。 他很想问他们,现场会成功没?稿子成功送过去没?领导念了稿子没。 但他不敢开口。他有点发懵。 “这稿子谁写的?”梅汝成手放在那稿子上,问道。 王子虚弱弱地说:“我、我……” “嗯。”梅汝成心平气和地点头,“谁要你揣测领导的想法的?谁告诉你要那样揣测领导的想法的?” 梅汝成声音不怒自威,王子虚顿时浑身发凉。 第29章 审问之、慎思之 “谁要你揣测领导的想法的?谁告诉你要那样揣测领导的想法的?” 听到梅汝成的话,王子虚像夏天里开冷柜,心凉了半截。 梅汝成双手摁在桌上,一双满是皱纹的眼睛盯着王子虚,目光凌厉。 权力可以磨砺杀气。梅汝成手掌数十年的权,眼睛里有腾腾杀气,王子虚不敢与他对视。 梅汝成突然一拍桌子:“说话啊?谁告诉你的?” 一根回形针掉到地板上,叮叮当当,声音回荡在办公室内。 刘科长头上冒汗,沈清风双手插兜冷笑,宁春宴抱着双臂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左看看右看看。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有点幸灾乐祸。 谁让他吼人的。 王子虚小声说:“没人告诉,我自己想的。” “哦。”梅汝成慢慢点头,“你自己想的。” 他停顿了几秒,然后道: “王同志,在行政上,最容易出彩的,就是揣摩上级意图;最容易出错的,也是揣摩上级意图。 “燕子不归春、绿树阴浓夏、红叶黄花秋、卧看梅花冬,你在看到这四句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王子虚说:“我就想,这四句是残句,不完整。” 梅汝成转头看宁春宴:“小春,你觉得呢?” 宁春宴一愣,呆然道:“啊?” 她没料到这里还有自己的事。 梅汝成掏出一张纸,擀平了放在桌上,那纸上正是那四句: 燕子不归春 绿树阴浓夏 红叶黄花秋 卧看梅花冬 “春夏秋冬。”宁春宴凑过来看,“挺整齐的,但是确实都是残句。” 梅汝成道:“第一句是什么诗?” 宁春宴说:“是戴叔伦那首吧,怎么背的来着?一汀烟雨杏花寒?” “第二首呢?” “《山亭夏日》。” “第三首。” “不知道。” 梅汝成看了王子虚一眼:“你告诉她。” 王子虚说:“红叶黄花秋正乱,白鱼紫蟹君须忆。苏轼的。名字很长我忘了。” 梅汝成故作惊讶:“你还能忘?我以为你过目不忘呢!” 王子虚汗下:“没有,我没有过目不忘……” 宁春宴眨了眨眼,漆黑的眼珠盯着他,感受到了挑战。 梅汝成挥了挥手中的稿纸,说:“听说,你这三句,都是现背现写的,没有上网查?” 王子虚道:“没有。” “这些诗横跨唐宋,你能全记得?” “领导也记得。” 梅汝成点点头,盯着他,表情似笑非笑。 “小春,你再看看这第四句。”梅汝成道。 宁春宴凑过来看:“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 “这谁写的?” 宁春宴摇头:“恕我孤陋寡闻。” 梅汝成看向王子虚:“这谁写的?” 王子虚小声道:“我写的……” “你以前写的?” “我刚写的。” “就这半首?” “只用半首。” 梅汝成终于笑了笑,仿佛正黑云压城,一阵清风卷来,忽然烟消云散。 宁春宴又默念了两遍,抬头看王子虚:“真是你写的?还行啊。” 王子虚低头:“一般。” 他不是在谦虚。他说一般就真一般。 总共花了不超过30秒,能写出多好的诗来? 梅汝成又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子虚: “你觉得,为什么前三句都是引用的古诗,唯独第四句却不一样。你觉得是为什么?” 王子虚道:“我……没想过。” “你觉得领导是真打算让我们自己把这首诗补齐吗?” “……不知道。” “为什么不想想?” “当时来不及想。” “你当时来不及想这些问题,却来得及想到一句诗,然后写下来?” 王子虚感觉有点难堪——梅汝成问的这确实是个问题。 王子虚说:“感觉,把这首诗补齐,比较简单。” 梅汝成表情有点怪。 不仅梅汝成表情有点怪,在场的人,表情都有点怪。 他们的眼神似乎在问:简单吗? 所以王子虚补充道:“比揣摩领导意图简单。” “小王同志。”梅汝成说,“我承认你比较有才华。但是,还是刚才说的那句话,行政上,最难的就是揣摩上级的意图。 “写公文一定要以领导意图为绝对基准线,切忌擅自自我发挥,一个不慎,就会冒极大的风险。这个风险,就是政治风险。 “你没有在这个单位工作过,你也不了解领导的思路,你没有负责过领导过往文章的起草,你怎么知道你写出来的东西,领导满不满意?” 顿了顿,梅汝成点了一根烟,呼出一口烟雾,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讲吗?” 没等王子虚回答,他就转头,打开了身后的书柜,找了一会儿,从里面找出一本《西河文艺》,扔到桌上,翻到扉页,指着纸上道:“你自己过来看。” 王子虚和宁春宴同时凑过去。 扉页上是一首小诗,在梅汝成手指点着的地方,写着一行略感熟悉的句子: 卧看梅花冬雪销,昼来雪满青山道。 而在作者那一行,写着的,正是大领导自己的名字。 “卧看梅花冬雪销,昼来雪满青山道。”宁春宴抬起头,“这是领导自己写的?” “对。这是大领导在上任之初,应邀在《西河文艺》发表的一首小诗,当时刚一发表,就引起了轰动,在本地传唱很久。” “所以,这句‘卧看梅花冬’,其实是引自他自己的诗?” “嗯。他直接把纸条递给我。因为我知道这首诗,他也知道我知道。我以为小刘也知道,哪晓得他不知道。” “所以,”宁春宴说,“他们没有查到领导这首诗,就干脆自己把这半句诗给补上了,还交上去给了领导。对吧?” 梅汝成喷出一口烟,脸部云雾缭绕。 “对。” 不看他表情,也能感觉到他的无语。 宁春宴捂上嘴,嗤嗤地笑起来。 “这叫什么呢?这叫典型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太聪明了,反而成了自作聪明。” 宁春宴水灵的眼睛看向王子虚,黑色的眸子里跳跃着愉悦的光芒:“你但凡傻一点,去问一句,就不用自己吭哧吭哧写半联诗出来了。” 王子虚汗流浃背。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傻气。像个烧起来的垃圾桶。 宁春宴问道:“那大领导怎么说?批评了你们没?” 梅汝成瞪眼道:“要是批评了,我还能这么轻松,在这里跟你们聊天吹水?” 王子虚想,原来这是聊天吹水。 宁春宴问:“那领导怎么评价他写的那句诗的?” “领导说,”梅汝成抽了一口烟,“写的还他妈的挺好。” 第30章 论“ 大领导人称儒官。儒是儒生的儒,夸他学养厚。但这个儒也和儒雅有关。大领导是个儒雅的人,同他交谈总是让人如堕十里春风中。 然后他说,真他妈的好。 那说明确实是挺好的。 但是一个儒官被逼到这份上,恐怕心情还要更加复杂一点点。 这“他妈的”,恐怕不是击节赞叹、破格欣赏之“他妈的”;也自然不是阴阳怪气、愤愤不平之“他妈的”。 这“他妈的”当中,有点既好气又好笑的成分。就好像让你去炒盘干锅花菜,你听成去参加数学竞赛。结果还拿了个奖。 要说表扬吧,没有完成领导意图;要说批评吧,拿个奖项还挺难得。他说得无奈,夸得好笑,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情绪色彩浓烈的“他妈的”。 领导的心情大抵就是如此。 然而这就是这句转述而来的“他妈的”,是王子虚此生此世中,听过的最动听的一句话。 王子虚不喜欢回头看,他还没有老到那份上。但如果非要站在这个人生节点回顾过往,在他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来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夸过他的文学素养。 他爸是个粗人,喜欢逼他跑步,他总是一边跑一边哭。当王子虚每每写了点什么拿给他看,他只会扔到一边,说,“写这屄玩意儿干嘛?看不俅懂”。 他爸是个二元论的唯物主义者,他对于世界的划分只有两种,意识上的属于“屄玩意儿”,物质上的则是“屌东西”。这两种划分方式,贯穿王子虚的整个童年。 二元论的坏处是容易让人变傻。不是让自己变傻,而是让周围的人变傻。王子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脱离“屄玩意儿”的梦魇。 等到上了高中,父亲总是在他耳边念叨,文科没有什么用,学理科才是王道,写作文写得再好有什么用?你还能指望写作文赚钱啊?于是他读了理科; 大学报专业时,他本来想硬气一次,为自己争取到文学系,可父亲又威逼利诱拳打脚踢,让他改到了工科。 随着年龄增大,王子虚比别人更早意识到,他永远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和喜欢的文学渐行渐远,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他生命中的文学占比也会归零。 这世上没有命中注定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执着。所以他痛苦。 这么多年来,他写的东西唯一得到过肯定的地方,只有文暧。他差点以为自己天生不适合文学,谁曾想就在即将绝望之际,人生来了个峰回路转。 所以当他听到大领导这句“他妈的”的时候,不仅没有觉得刺耳,还觉得前所未有的亲切。这就是所谓的“一言之褒,荣于华衮”。 梅主任说:“王子虚啊王子虚,昨天在席间赌书饮酒,今天在府办临危写诗,一夜之间,西河天下皆知你啊!” 王子虚抬头,嘴唇紧紧抿住,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用力,耳边却传来宁春宴的声音:“什么?你就是王子虚?” 沈清风失声道:“什么?他就是那个菜名哥?” 梅汝成说:“什么蔡明?” 宁春宴问:“你怎么刚才不说?” 沈清风说:“难怪我说你菜名哥,你还给打抱不平。” 刘科长问:“你们刚才聊这个了?” 陈斌说:“有什么瓜?” 刘科长说:“你不知道?” 宁春宴说:“你故意的吗?让我出好大一个洋相啊!” 一时间,所有人都在讲话。很吵代表很热闹,但这热闹不属于王子虚。 “好了好了,别吵了,要说正事了。” 梅汝成发话,整个办公室安静下来。 他微笑着看向王子虚,道:“王子虚,你觉得,我为什么想要你过来?” 事情终于回归了王子虚早上过来的本意,他心里有无数猜测,但是都不敢说出口,只能惴惴不安地摇了摇头,同时有些期待。 梅汝成笑道:“我叫你过来,是想看看你怎么样,如果适合,就把你抽调到我们政策研究室。结果你人还没来,先立了一功,搞的我们在你面前出了洋相。王子虚,你让我们都很没面子啊!” 听完,王子虚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失望表情。 梅汝成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接着说:“我一般是不会对别的单位的人说这么多的,他们也不会没分寸地让你帮忙改稿子。能让你碰稿子,意思就是把你当自己人了。所以,你当然是过关了。” 他见王子虚良久没说话,以为他太激动,没回过神,进一步说道:“你们苟局是我徒弟,我跟他要人,就是一句话的事,怎么样,你意向如何?” 王子虚终于张口了:“我没怎么写过公文……” 梅汝成说:“那有什么关系呢?你来了就是我关门弟子,还有刘科长,我们手把手教你嘛!你底子这么好,肯定很快就能成为我们市的厉害笔杆子。” 王子虚嘴巴有点发干:“可是,我只是个事业编……” 梅汝成说:“事业编提拔到副科,就可以转身份了嘛。我们先把你抽调过来用,过了三五年,等领导眼熟了,跟他提这个事,到时候就是走流程。” 王子虚默然无语。 其实,他来之前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文学梦想。比如,梅主任会不会是想利用他在文化界的人脉,把自己引荐给《西河文艺》? 结果他却得到一个现实的答案——是啊,府办无缘无故叫一个外单位的人过来,除了抽调,还能是什么? 抽调就是上级单位把下级单位的人要过去,不给名分,先白嫖。都是去当牛马的。 当然,平台高一点,会有一些隐含的好处。但是王子虚志不在此。 转变身份,固然是一个听起来很美妙的机会,如果让妻子知道了,肯定哭着喊着要王子虚赶紧上。但王子虚知道,机会只是机会而已。 在他过往的人生中,曾经被“机会”二字误过太久。他已经不相信仕途了。他现在唯一愿意追逐的机会,只有诺贝尔文学奖那50次机会。 王子虚问道:“梅主任,我能否问个问题?” 梅主任道:“你问。” “在研究室写材料,能够署自己的名吗?” 梅主任诧异地左右瞧瞧,忍俊不禁:“这问的是个什么话?怎么可能署你自己的名?” 刘科长说:“你写的材料都是集体创作,署名肯定是署领导的名字。” 王子虚欠了欠身,说:“多谢梅主任邀请,但是,我还是更想写一点能够署上自己名字的东西。” 梅主任脸色变了:“你当真不过来?你可考虑清楚了?” “嗯。我考虑清楚了。” 梅主任提高音量:“你别看你这两天风头无两,等再过两天,可就没人知道你是谁了。这个机会可不多,你这次要是拒绝了,我可不会三顾茅庐再来请你。” 王子虚道:“我已经决定了。” 刘科长说:“王兄,你想清楚,如果是因为不能署名这事拒绝,那太……幼稚了。写材料本就是孤独的事,没有默默无闻寒霜十载,哪有守得云开见月明?” 王子虚转头看向他,他的身形在这一刻仿佛有点透明:“刘科长,我已经默默无闻十载了。” 说罢,他挥了挥手,道:“劳烦领导费心了,那我先回去了。” 王子虚走后,梅主任沉默了一会儿,把稿纸丢在桌上。 刘科长赔笑道:“小王他还是有点文人傲骨,可能不太适合官场。” 梅汝成脸色十分难看:“什么文人傲骨?要傲骨,他千方百计在办公室图表现做什么?” 刘科长说:“说不定他天生古道热肠呢?” 梅汝成说:“放屁。” 他点起了一根烟,摇摇头:“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把稿纸丢给刘科长,说:“那既然他不来,只能你拿着稿子去找他,让他把现场会形成新闻稿,送到电视台。” 刘科长惊讶:“怎么要他来写新闻稿?” 梅主任说:“刚才他在的时候,我怕他翘尾巴,没跟他讲,大领导对他可不止夸了一句。他点名让他写的。” 说完,他叹了一口气,道:“多好的写材料的苗子啊,却非要去搞虚无缥缈的文学,这不是浪费自己的才华吗?” …… 王子虚走出府办大楼,觉得心情异常轻松,丝毫不觉得自己浪费了多好的机会。 但想起梅主任,他还是在心中感叹,多高天赋的一个人啊,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文笔这么好,却只伏案帮领导写材料,没能给人类留下一些精神财富,这不是浪费自己的天赋吗? 王子虚朝家走去。 第31章 背影 王子虚步伐轻快地走在路上,还沉浸在日行一善的幸福感当中,并不知道梅主任给了他一个“官迷”的判词。 如果他知道了,他会十分愤怒于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曲解。所以好在他不知道。因为就算他知道了也没办法。 先前提到,王子虚人生倒霉就倒霉在“机会”二字。其实这是一种比较委婉的说法,他简直是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这要从8年前开始说起。8年前,王子虚以公务员身份考入单位,那时他22岁。 名牌大学毕业,意气风发,长得也帅,领导将他视为未来干部培养。那是王子虚人生中的黄金时代。 半年后,地方开启了机构改革,疯传王子虚的单位性质将发生转变,所有在编人员身份将转变为事业编制。 事业编制和行政编制之间存在极大鸿沟,不仅待遇天差地别,还有关晋升。王子虚家像是客厅遭雷劈了,地板上炸出一个窟窿,全家都差点掉进去。 父亲给了王子虚一根大丰收,于是他学会了抽烟。父子俩蹲在厕所,开着换气扇抽了一晚上,最后父亲说,我认识个屄老同学,是行政上的,也许有办法。 父亲请老同学吃了两顿饭。用稻香村把老同学喝美了。于是老同学和父亲重拾了昔日友谊,像兄弟一样搂在一起,说保证帮王子虚解决问题。 老同学的意思是,机构改革现在还没有落地,三定方案也没有出台,只要在单位性质发生转变之前,把王子虚先调到别的单位,就可以不被转变成事业编制。 于是他们开始如火如荼地进行筹备工作,在老同学的指点下,筹备好烟、酒、购物卡,上下活动,见了大人物许多位,赔了笑脸若干张,还喝吐了一些滩子,总算让这件事有了眉目。 本来一切顺顺利利的,不知道哪路神仙发功,王子虚的调任文件一直被按着,拖到定岗文件出来都没放行,这个时候他已经被拍成事业编,即使转岗也无法变回原来的身份。 父子俩去找新单位,新单位不肯变通;去找原单位,原单位不想管事。最后弄得一地鸡毛,王子虚还是成了事业编。 老同学瞬间人间蒸发,连电话都打不通了。父亲蹲在他单位门口,好不容易逮到他一次。那位不耐烦地说,我只保证你儿子能调动,不能保证他什么时候调动。再说了,就算事情说好了,最后办不成,那也是世间常有的事。 他又说,你老在要求我给你一个保证,记住,没人能给你保证,上位者能给你提供的,只是一个机会。并不是所有机会都一定会成功,但是我至少给你机会了。机会这东西,你不想要,有的是人争取。你只能选择接受或者放弃。 妻子无法接受现实,但也不肯放弃,在家里和王子虚大吵大闹。摔桌子砸板凳,数落王子虚办事不靠谱,不知道上下打点到位,缺乏基本政治手腕,到现在都不知道得罪了谁。 王子虚无比委屈,说我能有什么政治手腕?我刚满22岁,而且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事业人员还需要什么政治手腕? 妻子痛哭流涕,不依不饶,让他跪在地上发誓,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将身份转变回公务员。她嫁的人是一个公务员,而不是一个事业编。 王子虚调动的事情搁浅,因为这一番运作,让单位新领导对他的印象极差,隔三差五点名批评。这一切都让王子虚极其抑郁,于是转而去找父亲发火。 他指责父亲,你心里也该有点逼数,既然没有跟老同学混成一个档次,就不要太相信人家的称兄道弟。为什么我当时想要上下活动,而你却拍着胸脯说不用?你就这么自信你的面子大过天?这个家里谁才是学历最高的人?你老觉得你自己最牛逼,你要是真牛逼,就不会还指望儿子比你出息还大。 王子虚就是奔着跟父亲吵架来的,一点都没给他留面子。 他忍了22年了,早就对父亲的二元论唯物主义不爽,他在心中酝酿了十年以上的积淀,就是为了今天做准备。他要正面对抗,顿开“屄玩意儿”的金绳,扯碎“屌东西”的玉锁,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活一次。 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已经暗中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在王子虚的记忆里,父亲是个极为要强的人。他脖子奇硬无比,一辈子没低过头,自大且自负。王子虚六岁的时候和他下五子棋,输得哭了一夜,他都不肯让一盘。 结果王子虚的喋喋不休完毕后,父亲沉默半晌,才红着眼眶,憔悴一笑,轻声低语道: “对不起,爸爸老啦!” 王子虚顿时失去了所有战斗的心情,声音嘶哑地说想要回家。 父亲让他等一下,颤颤巍巍转过身,露出一个让王子虚略感陌生的背影——在他的记忆中,父亲的背影比这高大,头发也没有这么白——他从屋里提出两箱牛奶,脸上挂着很市井很狡黠的微笑,说,这两箱牛奶本来准备送给那谁的,既然现在事情办不成了,那就让那屌东西去球。儿子,你提回去喝吧。 王子虚觉得他很没出息。现在是什么日子,他却只考虑到让儿子喝奶。但是他没有心情再说,嗓子也肿了,接过两箱牛奶,径直回家。走在路上,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被风吹得凉飕飕的,十分难受。 ……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中说,人生就是一个缓慢的受锤骟的过程。但是王子虚不觉得。他感觉父亲好像是一瞬间就被锤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被锤的呢?是被老同学当面呵斥的时候?还是为了王子虚的身份奔走的时候?还是更早,母亲同他离婚的时候,就已经挨了锤,变成只知道吃草干活没脾气的男人了? 在王子虚22岁这一年,他认清了两件事,其一是,父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其二是,人生是一个巨大的旋涡。 如果他不用力从人生的旋涡中爬出来,就将深陷到旋涡之中。在溺毙于生活里之前,他必须试着抓住每一根稻草,把自己捞起来。 他千方百计不想被生活锤骟掉。他不想等到了老的时候,再无能为力地对自己的孩子说,对不起,爸爸老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和父亲一样,也是脖子很硬的人。 第32章 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生长 严格来说,在西河这座小小城市,王子虚的单位也令无数人艳羡。 活儿少,不累,工资水平中不溜秋,虽吃不饱,但绝对饿不死,是很多人梦想中的终点。 不过,每当王子虚产生混吃等死的念头时,父亲那憔悴的笑容就会再次浮现在他眼前,飘啊飘的,挥之不去。 他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前车之鉴。父亲从一个脖子很硬的人,到变得温文尔雅地对自己儿子道歉,也不过只花了数年而已。时间的力量一至于斯。 或者说那不是时间的力量,而是这个物种的必然终局。随着年龄增长,人类必须学会接受,并且在这个过程中磨损掉,慢慢变成另外一个人。 但是这世上有两样东西,可以对抗岁月的侵袭。一者是权,二者是钱。 权钱可以养人。它们是天堂里生产的两根麻绳,可以让卑微的变得伟大、虚伪的变得真实、低劣的变得高尚,抓住它们就有机会直通天堂。 想要从人生的旋涡中将自己拔出来,起码得抓住其中一根。王子虚深知自己没有做生意的天赋,所以他开始寻找一切能让自己恢复公务员身份的机会。 他开始积极探听消息。在敬了很多不想敬的酒,见了很多不想见的人之后,如那位老同学所说,他并没有获得什么保证,而是获得了许多“机会”。 这些机会看起来很美妙,等王子虚一脚踩进去,才发现那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坑。他为了那些“机会”疲于奔命,到最后,统统为别人做了嫁衣。 他的所有奉献,都成了别人的铺垫。永远在他吭哧吭哧忙完一切,满心欢喜地等待第二天黎明的时候,一个从未见过的家伙从刺斜里杀出来,冲他挥了挥手,说,对不住哥们儿,插个队。 那些插队的人各有各的理由,而且还都无比正当,绝对不是因为沾亲带故或者有什么裙带关系。当然,他们确实有裙带关系。但你不可能因为人家确实有裙带关系,就否定别人正当的插队理由。这里不是犯罪现场,不适用有罪推定。 在浪费了许多时间和感情后,王子虚终于悟了,世界上并不存在公平可言,如果你不想插队,就只有被插队的份儿。盘算起来,他没有任何插队的理由,所以从一开始,他看到的那个“机会”就不存在。 他曾经以为他努力地去抓住每一个机会,就一定会过上幸福生活。但其实幸福生活这种商品已经被人预定了,一开始就不会卖给他。放在柜台里,只不过骗他这样的老实人过去看看罢了。 在岁月蹉跎中,他终于也老了。 …… 王子虚的单位离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钟。结果现在五点半下班,往往也要六点多才到家。 不是因为单位加班多。 他家楼下有个院子,在修剪整齐的灌木环绕中,有一块平整的沙地,上面有红色和蓝色的健身器材。可能是因为狗屎多,所以平时人比较少。 曾经王子虚也嫌弃狗屎不愿意来,但后来他发现,这块被狗屎守卫的小小地盘,对于他可说是梦想中的灵魂场所。 这里距离他的生活和工作都很近,又隔着一段距离,所以坐在这里,能得以从二者当中超脱出来,去客观地审视自己的人生。 下班后,他会坐在那台蹲力器上,点上几根烟,在烟雾缭绕中,无数次地想到死,也无数次想到他为什么要出生。 既然他一出生就必然无法企及自己的梦想,无法触碰自己喜欢的事情,那么,为什么他要出生,又为什么要长成现在这副模样呢?如果世上有上帝,上帝为什么要把这么多郁郁不得志的人,扔在这大熔炉里煎熬呢?他图的是什么? 他想,如果上帝是个官,那屌东西肯定会说,我让你活着,只是提供给你一个活着的机会,活成什么样我并不保证,我只保证你会死。你要么接受,要么放弃,但是永远记住,你不活,有的是人活。 但是他不懂。他不懂大家出生时都是赤条条的一个,为什么有的人一出生就有三套房子,为什么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过上了想要的人生;而他长到8岁时却失去了母亲,28岁时又失去了生活的勇气,成日里与狗屎为伴。 当然,与狗屎为伴是他选的。他过成如今的人生,都是自己选的。他的委屈没地方说,说了会被认为是矫情。因为他是男人,男人有钱有权是天经地义的事。人生看似有得选,但有些事早已命中注定。 想到死的时候,他其实已经释然,剩下的就是说服自己。既然那屌东西保证了自己的死亡,那么在今天死还是在50年后死,其实都一样。既然总是要死,那在死之前,不如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他其实顶讨厌喝酒和应酬,这两样事首先从他人生中排除,再让他去做这个,不如先一头撞死。那么也没有必要去追求转变身份的机会了,不管哪个身份,他都只是在被玩得团团转而已。 他忽然想到,在成为公务员身份或者事业人员身份之前,他的身份应该是一位文学爱好者。与其去纠结自己应该是公务员还是事业人员,不如好好做点文学爱好者该做的事。 于是他开始读书,中国的,俄国的;欧洲的,美洲的。读啊读啊,无数次为鲁迅,为托翁,为那些没有得到诺奖承认的优秀作家惋惜。诺奖不发给死人,这不是死人的悲哀,而是活人的遗憾。 但是他忽然转念一想,既然诺贝尔奖不发给死人,那么反向思考,只要活着,就有获得它的机会。这屄玩意儿又不是一开始就写上别人的名字了,如果自己还能活50年,就还有50次获得它的机会,那为什么能断言他一定不行呢? 这一刻,他仿佛见到无垠宇宙,见到天下苍生,见到熙攘人群当中渺小的自己。他看到地上一切迈向死亡的生命都在热烈的生长。 他看到托尔斯泰,看到鲁迅,看到鲁迅的嘴唇翕动,对他说:“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待我成尘时,你将看到我的微笑。” 他无法将未来的日子活成想要的模样,所以他决定,在一切日子里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 王子虚从府办大楼出来时,阳光正好,路上车水马龙。 他刚刚拒绝了一次进入权力中枢的机会,但并不觉得可惜。他充满希望地走在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他心情轻松,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日子。 这座小小的城市在他视野里铺开,展露出五脏六腑。他今天也没有输给这座城市。看着遥远的天际线,他只觉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第33章 情感教育 王子虚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一辆保时捷卡宴从后面驶来,在他身旁放缓了速度。 车窗降下来,里面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女人把脸上的墨镜推到额头上,说: “喂,王子虚,我们在办公室里聊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你就是王子虚?” 王子虚若有所思地看着宁春宴好看的眼睛,星汉灿烂,秋波流转。他思考着这个有点无聊的问题,大脑有点恍惚,心跳有点加快。 “王子虚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答道。 他脚下步伐加快,像是想要逃离,宁春宴加了一脚油门追上他,卡宴的发动机发出悦耳的轰鸣。 “是吗?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物。”宁春宴笑嘻嘻地说,“你一直都这么酷吗?别人在那里聊你,你就静静地听着,不说话装高手。” 王子虚大惑,宁春宴眼中的自己和他自己内心中的自己相差也太大了,以至于他怀疑她是不是在讽刺自己。 “我不酷。我只是不擅长说话。” “我去。更酷了。” 府办大楼外是一条长长的绿荫道,阳光透过香樟树叶落在车身上,留下斑驳的光斑,城市的倒影在车窗上漂流。 王子虚想,宁春宴的真人,和他想象中真的差别很大。她的文字隽永、清丽、悲观。如果不是在这样好的天气遇到她,他会永远以为宁春宴是个修女一般的冷淡女人。 宁春宴说:“你看过很多书?” “嗯,看过一点。看得越多,越觉得看得少。” “你很喜欢文学?” “只喜欢文学。” “你写过什么作品吗?” 王子虚的脑海里首先闪过在文暧写过的那些脚本,最终摇了摇头,把这想法从脑海中赶出去,说: “只写过几个短篇。” “写的是纯文学?不是网文?” 王子虚站住脚步,想了一想文暧到底算纯文学还是网文,随后坚定地说: “纯文学。” “现在还在坚守纯文学阵地的,真的不多了,还挺难得的。你的作品发表在哪里?我去瞻仰瞻仰。” 王子虚空洞地转头看向她:“没发表过。” 宁春宴捂嘴嗤嗤地笑了,笑得像曹爽得知司马懿中了诸葛亮的空城计。 笑了一会儿,她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发表过,全身上下都写着郁郁不得志,我见过的没出头的文学爱好者,都是你这样的。” 王子虚感觉她是特地来嘲讽自己的。如果她是故意要搞自己的心态,王子虚只能承认她很成功。他问道: “那成功出头的是什么样的?都是你这样的吗?” 保时捷卡宴里的宁春宴微微坐直了身子,略带骄傲地说:“当然不是,我是独一无二的。” 王子虚想说我也是独一无二的。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说。像他这样的人,就算独一无二,也不是什么好方向上的独一无二。没有谁稀罕像这样独一无二。 宁春宴说:“不过,你在没出头的文学爱好者当中,也是比较奇特的那一类。 “郁郁不得志的郁也有很多种,大多都是躁郁,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恨不得拽到天上去,其实连真正名家的脚指头都够不到,前期豪言壮语,被打击过后沉默不语。 “但是你属于那种比较稀有的抑郁的。抑郁到我都无语了。我们在办公室里讨论你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悲愤?骄傲?还是偷着乐?” 王子虚说:“说实话我没什么心情。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宁春宴说:“那看来就是悲愤了。” 卡宴碾过地上细小的树枝和香樟果,发出“噼噼啪啪”的脆响。 王子虚没有跟宁春宴争辩的心情,越争越感觉自己就像悲愤的孔乙己,什么“君子固穷”什么“者乎”。 他忽然醒悟了,原来这些都是宁春宴的奸计。她就是想看自己争辩的样子。幸好他没上当。 宁春宴笑着拨开垂到脸庞的头发,清了清嗓子:“我其实是来跟你说,梅主任其实还挺欣赏你的。” “是吗?” “你走后,他背地里夸了你好久,”宁春宴说,“也骂了你好久。” 王子虚说:“我让他失望了。” 宁春宴说:“我能理解你。” “嗯?” “我也不喜欢社交啊应酬,就喜欢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搞点自己喜欢的事。我跟沈清风那种人聊起来,就感觉浑身不自在,说实话,我觉得他是个……” 她用嘴型比了个粗俗的词汇,王子虚大惊失色,想不到她这样的淑女也会说这种词。 宁春宴接着说:“但是你又不得不跟他们聊。大家虽然名义上都是仙风道骨的文人,但场面上非常讲究,一个比一个睚眦必报,小手段多得吓人。要是一不留神得罪了一个,人家能在背后恶心死你。” 王子虚说:“听起来挺无聊的。” 宁春宴叹了口气:“是啊。挺无聊的。那么,得知了文坛的真相,你还愿意挤进来吗?” 王子虚说:“愿意啊。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是这样的。” 宁春宴笑了:“你倒是个妙人。” 两人又走了一段,王子虚说:“我从这边拐弯,就回家了。” 宁春宴又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机:“那,加个微信?” 王子虚说:“我已经结婚了。” 宁春宴露出了被深深冒犯的表情,情绪有点不稳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不礼貌!” 王子虚惊讶道:“怎么了?” 宁春宴一脸受伤:“我跟你要微信又不是……又不是图你身子。你手机里除了你老婆,就没其他异性?” 王子虚步伐停顿:“有,我妈,我奶奶……” 宁春宴一脸无语:“那我今天告诉你,不是所有跟你要微信的异性,都是想跟你搞对象!你这样真的很不礼貌!” 王子虚内疚地拿出手机:“哦,那……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不加了不加了!你结婚了!我不配!” “你配。你配。” “我懂了。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你这个人是真的不会说话。”宁春宴一脸难以置信,“你这样的人居然会有老婆。” 话虽然这样说,但最终两人还是交换了联系方式。宁春宴回到家,她那个退休的大学教授的爹正坐在客厅躺椅上看书,脸上架着老花镜。 “爸。我回来了。” 老父亲放下老花镜,用眼睛上缘盯了一眼一头扎进自己房间的女儿,悠悠问道: “今天跟梅汝成见面聊得怎样?有什么收获吗?” 他没有得到女儿的回答,良久,女儿才从房间里走出来,递过来一张纸条。老父亲把纸条举起来,念出上面的文字: “卧看梅花冬月白,恍疑暮雪满前村。这是梅汝成写的?” 宁春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宁老先生,以你多年的古诗文涵养来看,您觉得,这首诗怎么样?” 宁冰儒举着纸条,反复吟诵,然后道:“只有一句诗,无法从思想和整体格调上去分析。又是现代人写的,格律也没什么好谈的。只谈意向,还是颇有古风味道的,但是太偏重于写景,没有多少深度,文字也不是很凝练。不过意境还是挺不错的。” 宁春宴笑吟吟地问道:“那如果我告诉你,这句诗是半分钟之内写出来的呢?” 第34章 麦田外的守望者 宁冰儒又看了一眼纸条,这次戴上了老花镜。 “这是半分钟之内写出来的?梅汝成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古诗词功底了?他是当着你的面写的?” 宁春宴背着手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梅主任写的了?” “不是梅汝成写的?那是他们研究室的后生写的?他们府办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学素养了?难道这就是沈剑秋的带动作用?” 沈剑秋是大领导的名字。宁冰儒平时没有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他反复看着纸条感到惊喜。 宁春宴收起了纸条,说:“爸,你就别瞎猜了,你就说怎么样吧?” “很不错。”宁冰儒言简意赅。 宁春宴摸到他背后,伸出纤纤玉手,帮他揉着肩膀: “能够得到你这位南大中文系教授、前人文素质学部副部长、语文教材编写组组长、李白研究学会会长……” “够了够了够了。不要报菜名了,我们家住不下这许多人。”宁冰儒伸手阻止了女儿的彩虹屁。 听到“报菜名”,宁春宴心念一动,说:“能够得到你‘不错’的评价,那位一定会欣喜若狂。可惜,我永远也不告诉他。” 宁冰儒盯着女儿:“到底是谁?” 宁春宴没有回答,回到自己房间“嘭”地关上了门,换起了衣服。 宁冰儒摇了摇头。宁春宴出来时,已经穿上了睡衣,带领的蓝色条纹睡衣,上面还绣着小熊,小熊有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 脱下窈窕长裙,挽起了头发的宁春宴,就好像文艺复兴时期的圣母像,褪去了神性的光环,回归了人间。那是一种有别于先前的美。 宁冰儒说:“你还要在西河待几天?接下来怎么安排?” “再待上一个星期吧。也没什么安排,就是明天还得去参加一个什么座谈会。好不容易回来一次,这边的文联肯定抓着我不肯松手,挺烦的。对了,妈呢?” 宁冰儒说:“你妈去打麻将了。” 他又拿起案头的书,说:“回来参加一些文联的活动也好,就当为家乡的文学做些贡献。西河虽然文风颇盛,但现在的年轻人,一代比一代浮躁了。” 宁春宴没有答话。她并没有拯救文学的义务,不管是家乡的文学还是哪里的文学。她连自己的烦恼都有一大堆。 宁冰儒说:“对了,你要是有时间,明天晚上留出来,我们去外面吃个饭?” 说烦恼烦恼到,宁春宴脸色一变,说:“不会又是相亲吧?” 宁冰儒脸上有些尴尬:“介绍个新朋友给你认识认识而已,是你妈妈朋友的儿子,和你年龄差不多大,海归博士后,人很优秀,你们一定有共同语言……” “啊!——” 宁春宴抱着头跑掉了,关上了自己房间的门。她懒得听父亲念经。 宁冰儒站在门外说:“你可以逃避婚姻,但你不能永远逃避婚姻,只要是人类,总会有这么一天的。” 屋里宁春宴没有回答,十分安静。用无声来表达自我的抗拒。 宁冰儒摇了摇头,走了。 宁春宴趴在床上,玩着手机,双腿竖起在空中摇晃,裤腿掉落下来,露出洁白匀称的小腿。 她的文学风格十分前卫,冷峻、透辟,仿佛看穿有关人生的一切。但是在个人人生的重大抉择上,她却做不到像自己的文字那样纯理性派。 而且,越是冷静,她就越觉得两个人的结合这件事,其中蕴藏着大恐怖。 如果一定要选择婚姻,她宁愿对方是一个像野猪一样撞向自己的人。至少那样能让自己内心产生波动。 但她至今遇到过的所有人,都太过循规蹈矩,都是遵从现实世界律令生活着的俗人。吃饭,睡觉,赚钱。 俗人无可厚非。她也是俗人。但是她渴望浪漫,她有种预感,一旦和另一个俗人绑定,就会沦陷入无尽庸俗的生活里。那样一点也不浪漫。文艺复兴过去很多年了,但人类永远是浪漫主义的动物。 她无法选择,也无法逃避。 有这样一则寓言:几个心猿意马的年轻人找到苏格拉底,询问他如何才能获得完美的婚姻。苏格拉底带他去了一片麦田,让他在麦田里沿着田埂走一道,去找一粒最大、最饱满的麦子。 但是,一旦找到那粒麦子,就不能再更改了,哪怕之后见到了更大、更饱满的麦粒。而且,这条路只能走一遍。 那几位年轻人出发了。第一位一直犹豫着不肯动手,总想着之后会有更大的麦粒,却错过了一粒粒好麦子,最后只能在结束前慌忙抓了一粒;另一位几乎是刚上路,就挑选好了他的麦子。 最终两人回到苏格拉底这里,两人手中的麦子差不多大,但一个懊恼不已,另一个则一脸平静。 这是一则关于婚姻的寓言,麦子就是那个最适合的另一半。宁春宴很小的时候就读过这则寓言,她几乎一瞬间就领会了作者意图,但嗤之以鼻。她觉得自己并不会产生那样的得失心。 然而随着她年龄增大,她却越来越像寓言中的第一位年轻人。即使她从来没有想过去找到那粒麦子,甚至没有想过涉足麦田。但她猛然间发现,每个人早已身在麦田,他们别无选择。 她无法在相亲的场合下产生任何婚姻冲动。那是一个被精心提供的场景,双方都在用估价或者待价而沽的心态,谨慎地审视着对方,就像在看一套房子。 她不想成为房子,哪怕是地段最好的房子,也不想。所以每当父亲说起婚姻的话题,她都感觉头大。 想到这里,她越想越气,打开刚刚添加上的那个微信好友,发过去一句有头没尾的话: 【结婚了就了不起啊!】 过了一会儿,那边发过来一个小小的标点符号:“?” 想象到对方懵逼的表情,宁春宴心情稍微好了点。 她打开了手机,熟练地点开了“文暧”app。 …… 林峰给王子虚打电话的时候,他午睡刚起来,正愁无聊。 电话那头,林峰似乎有些尴尬,还带有一些宿醉后特有的大舌头。 他邀请王子虚晚上见面,聊一聊很多方面的事。“这次不止文学”,他这样说道。 王子虚欣然答应了。林峰给他留下的印象很好。他不是不爱社交,是不爱让他减少能量的社交。 他们约在西河公园见面,林峰看到王子虚后,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摸着头说:“昨天我喝多了。” 王子虚点头:“没关系,是我灌的。” 林峰说:“你没有听到什么不好的传闻吧?” 王子虚说:“我听到了一些传闻,但是不是能说‘不好’,我不好说。” 林峰叹了口气,说:“给你添麻烦了。” 王子虚说:“我才给你添麻烦了。” 林峰诧异地抬起头:“你听到的是怎样的传闻?” 王子虚说:“我也好奇你听到怎样的传闻了。” 两人漫步在公园,行人路过他们时,有些人在偷偷指指点点,如同发现了丢人现眼二人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了西河近期热度最大的话题。 第35章 卢沟桥的狮子(感谢盟主静枫纸鸢) 王子虚和林峰交换了听到的各种版本的传闻后,双双颓然地蹲在公园里路旁花坛沿子上,表情对仗工整,像两只卢沟桥上的石狮子。 他们听到的故事,如果按照人物塑造手法的不同来区分,大致可分为四个版本:《惺惺相惜》《不知天高地厚》《高手在民间》《狗咬狗》。 《惺惺相惜》是最接近真相的版本,着重介绍了林峰与王子虚的精神共鸣,但因为不是很接地气,理解起来需要一些更超越的情感,导致这个版本传唱得比较少; 而《狗咬狗》版本则完全相反,这个版本用刻薄的语言,将他们两人形容成了喝大酒的搞笑角色。这个版本是沈清风的精解集注版,虽然流传也不广,但语言明显经过打磨,辛辣讽刺,是他山之石; 而《不知天高地厚》版本里,林峰是绝对正面角色,王子虚则是跳梁小丑一般的存在。这个版本里,王子虚近似于民间科学家,抱残守缺着一堆不接地气的古卷,意外在一个很偏僻的领域侥幸赢了林峰。而林峰“壮之”,很有涵养地“浮数大白,并作祝词”; 而《高手在民间》版本,像是上个版本的变体,这里王子虚是正面角色,林峰则是那个傲慢与偏见并存的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不配担任作协副会一职,王子虚这样的大才不应该沦落风尘。 众说纷纭之下,这场晚宴变成了鸿门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读,关键每个版本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细节相当真实。 无论哪个版本,其实都共同指向了一个事实——林峰和王子虚一起结结实实火了一把。 两人现在还没多少体会,只是因为还来不及发酵。等到周末过去上班的时候,他们就能感受到人言可畏了。 如果是别人,可能此时就该欣喜若狂了。黑红也是红,何况这件事细究起来,黑的地方不多,应该是紫黑偏红,还带点粉。大大咧咧地冲到人群里,坦坦荡荡地享受一把众人注视,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了。时过境迁,没人会记得这段历史。 但是恰好两个人都是搞文学的,都有种自我欣赏的拧巴劲——明明是件很感动的事,怎么到了你们嘴巴里边儿成了这样?不能接受!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精神世界被曲解。 而且王子虚和林峰颓然的原因不止如此,他们各自听到的故事,都巧妙地避开了自己当丑角的那个版本。等到一对口径,才发现自己在背后被嘲笑得这么离谱,当场就抑郁了。 王子虚因为卧底了一次,他听得更加全面,从沈清风那里听到了《狗咬狗》版本。他自认为承受力比林峰要更好一点。但是在林峰详细形容《不知天高地厚》那个版本后,他还是不可控制地悲愤起来。 人心竟然险恶至此。 “有辱斯文啊,真是有辱斯文!”林峰从怀里摸出打火机,手还有点颤抖。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这些人的,我遭受了一次又一次唇枪舌剑的攻伐,我以为我已经阅尽千帆,心中再没有波澜,却没想到还有这种诋毁人的方式,这实在是……你有烟吗?” 王子虚说,我有。然后他从怀里掏出大丰收递给他。林峰只抽了一口,就剧烈咳嗽起来。 王子虚帮他拍背:“你没事吧?” 林峰手里夹着烟,问道:“这是什么牌子的烟?” “大丰收,本地一个小厂的牌子,很便宜。是不是太烈了?有点抽不惯吧?” 林峰说:“不,这支烟很好。就是要烈。烈,才能强韧我的神经,锻炼我的精神,人只有在痛苦中,才可得以超脱,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他用力吸了一口,又用力咳嗽起来。 王子虚给自己也掏出一根烟,林峰帮他点燃了,他受宠若惊的护火。两人蹲着吞云吐雾了一阵子,谁都没说话。路过的人纷纷侧目,然后迅速转过头去。 王子虚说,其实这也挺好理解,我就是个小人物,新闻传播学原理,名人效应,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这个名人身上,所以那种特别添油加醋的离谱版本才能传得飞起。归根结底,原因在我,怪我太透明了。 林峰说,不,不怪你。这不是新闻学传播原理。这是厚黑学。这里面有事儿。 林峰说得一脸悲愤,一个中学模样的女生突然走过来,说,林老师,给我签个名吧。 他赶紧熄了烟,站起身笑脸相迎,给女生签了名,等到女生走后,他才重新坐下来,对王子虚解释道: “我在本地中学做了很多演讲,学生们都认识我。” “哦。” “你还有烟吗?” “有的是。” 林峰又点燃一根,可能是觉得自己翻脸太快,有失读书人宠辱不惊的形象,懊恼地挠着头。 王子虚说:“其实也没什么,那些诋毁你的人,都是现实中跟你有矛盾,或者是嫉妒你。清者自清,不会有太多人相信的。” 林峰摆摆手:“我不是在意这个。我是觉得,这件事纯粹是因我而起,我影响到你的生活了。” 王子虚抽了口烟,释怀地笑了: “没什么,我的生活本来就是一地狗屎,再臭也臭不到哪里去。再说了,我就一事业编,能把我怎么样?” “别老这么说兄弟。你未来还是很有前途的。” 过了会儿,林峰心情也平静了下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吧,真的赖我。是有小人在背后恶意编排这件事,要不然不会传成这样。” 王子虚转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林峰呼出一口烟:“我就是知道。唉,算了,我跟你可以说细点。我跟作协里有个人,我不透露名字,有点矛盾。” 王子虚说:“是沈清风吗?” 林峰转头瞪他:“你怎么知道?” 王子虚想说,他对你的瞧不起都快写在脸上了。 他说,我猜的,就只是直觉。 林峰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就算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作协的会长,我的老师,准备要退休了,她打算推荐我,但是沈清风一直不是很服气。” 第36章 新鸳鸯蝴蝶派 王子虚有点惊讶:“他那样知名的畅销书作者,那么有钱,也会在乎一个虚职?” 林峰说:“我老师也是这样想的。虽说是个虚职,但多少也需要组织一些活动,他那样肯定主持不了大局。但是他就是跟我杠上了,非要争这口气。” 王子虚点头表示理解。他见识过沈清风的心胸。他那样眼高于顶的人,肯定不可能甘心屈居于林峰之下——他会觉得自己名声那么大,凭什么呢? 王子虚说:“能不能跟他沟通一下呢?” 林峰说:“沟通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他阴阳怪气一顿,反而误解搞得越来越深了。然后也有一些事,他总觉得我们是在拉帮结派排挤他,所以他反过来拉帮结派排挤我。算了,这都是狗屁倒灶的事,没法说。” 王子虚摇了摇头,道:“做人嘛,但求问心无愧就行。该你拿的还是要争取,不然别人以为你软弱。”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得挺对。不过放心,我也是有脾气的。他要是做得过分了,我不会坐以待毙,我肯定要跟他斗。” 王子虚转头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眼底不平意,显然胸中有块垒。 沈清风是个过于强大的敌人,光女粉丝一人一口唾沫,都足够把他们两只石狮子给淹了。王子虚想不出该怎么跟沈清风斗。 而且话说回来,现在王子虚自己劝人好劝,三言两语能说得既解气又合理,但是落到自己头上,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连他们单位里比他小十岁的女同事挤兑他,他都只能半天憋出一句人生经验来。他能怎么办。笑死。中年男人怂得一无是处。 林峰把烟头扔在花坛里,接下来一句话有点峰回路转的意思: “我今天晚上叫你出来,本来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发表过文章,如果你发表过,我可以把你推荐进我们作协。” 林峰这猝不及防的一句话,让王子虚胸口发热: “我可以吗?” “你可以的。”林峰说,“我们西河作协今年本来就有发展新会员的计划,我们还正愁没有发展对象呢。” “要发表多少文字,才能跨过作协的门槛?” 林峰说:“如果是网络文学,发表满30万字以上。如果是严肃文学,登上纸媒的,只要满10万就行。要是能发表到国内一流期刊,比如《九月》《获得》,哪怕只要你发一篇,我们都八抬大轿把你请进来。” 王子虚喘了两口气,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如果发表文暧脚本算发表作品的话,他的确已经发表了不少作品了。 可是他该怎么介绍自己的作品?看,这些脚本,都是我的作品。别人问,那你发表在哪?读者是谁?他说,语疗员代替我发表,读者就是那些购买力比多的用户。我们这是文学代购生意。 那对方十有八九会瞪着眼睛吐槽:我看你不是代购,你是代工吧! 每个作品都像作者的儿子。唯有文暧,那是王子虚的私生子。得藏着。 不是因为他写得不好。他感觉自己写得太好,但是动机不纯,从源头上就开始歪了。论俗,比新鸳鸯蝴蝶派还要媚俗。他应该算是新新鸳鸯蝴蝶派,力比多强化版。 如果掏出来,他估计林峰会瞪大双眼,捧着他的脚本直哆嗦,大声喊着“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他不能暴露。他怕跟林峰连朋友都没得做。 拿不出手。实在拿不出手。 王子虚不好意思地摸摸头:“我……只写过一些短篇,给《获得》和《九月》都投过,但是杳无音信。” 林峰笑了:“那不是很正常吗?能够在《九月》和《获得》上面登作品,那是多少作家朋友的梦想啊!可是能够实现的有几人? “我认识的人里,也就只有宁春宴宁才女在《九月》上面登过文章,除此之外,还有谁?你作为一个新手,登不了是很正常的。你挑战的对象选错了。” 王子虚说:“是啊,但还是很惭愧。至今没发表过任何作品。” 林峰又问:“你投过别的杂志没?投过《西河文艺》没?” 王子虚更不好意思了:“投过。” 林峰问:“没回音?如果写得不错,他们应该会退稿回信的啊?” 王子虚说:“别说回信了,连退稿都没有。” 林峰皱起眉,想了些事,说:“那你把小说给我看看,我帮你改改,看看为什么没有给你登。” 王子虚十分感激:“谢谢你。” 林峰笑了:“那有什么?你应该走文学这条路,你适合。我直觉告诉我你适合。” 王子虚没有随身携带手稿的习惯,两人约好过几天再见一面,到时候两人再一起参阅一下原稿。 “我妻子见过你,他跟我描述的你,很不接地气,见了面才感觉,反差很大。”离别时,王子虚由衷地说。 林峰一愣,笑道:“是吗?弟妹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 王子虚说:“我妻子在花店,你记得吗?她说她跟你聊过。她比我矮半个头,长发,长得很漂亮。” 林峰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嘶”地吸气,道:“我最近没去过花店啊?是什么时候的事?” 王子虚说:“就最近。” “你妻子在哪里的花店工作?” 王子虚指了指前方,道:“就广场转角的那家。” 林峰点点头,说,我最近老为了作协的事情头疼,又喜欢到处逛,可能什么时候去过说不定,可惜没印象了。 王子虚说没事。 回到家里,家里黑黢黢的,妻子坐在沙发上,手机的莹莹光芒只照出她的头颅,衬得屋里鬼气森森。 王子虚把灯打开,说:“怎么不开灯?这样不伤眼睛吗?” “老公——”妻子泪眼蒙蒙地抬起头。 “怎么了?” “我同事今天跟我说——”妻子可怜巴巴地说,“我们还是要买一台车子,怀着孕,经常要去医院检查,老是搭网约车不方便,而且现在好多网约车不载孕妇。” 王子虚叹了口气:“那当然,你想想,早中期还好,等到临盆之前,你要是不在医院,要紧急开车送你去医院,没有车可怎么行?我早说要买一台车了。你想买什么牌子的?” 妻子说:“我想买保时捷。” 王子虚说:“你疯啦?” …… 尊贵的保时捷车主宁春宴正心满意足地躺在自家床上,她刚才很宣泄,很痛快,所有压力都没有了。看向窗外,不知不觉间已经天黑。 她打开灯,坐到电脑前,打算把先前一直拖着没有完成的论文完成,这时群聊弹出一个对话框,她不由自主点了进去。在写论文的时候,任何事情的优先级都可以比论文高。 这是一个文学群。群里有许多大佬,也有许多新秀。她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邀请进来的了,总之文学界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个群总有第一手消息。 她刚打开群,就看到一个群友歇斯底里的控诉: “有辱斯文啊!有辱斯文!居然这么黄!程醒你到底在想什么?” 第37章 思无邪 看到“太黄了”,宁春宴一个激灵。那要说这个她可就不困了。 “这个集子在我看来,就是用最好的刀工在屎上雕花。我不否认它里面展现出来的功底和素质,但是它根子上就是坏文学,文笔越好越反动。 “程醒你在我看来一直是個很有才气的年轻人,你怎么能堕落到沉迷这种文学呢?我不理解。有谁能理解,可以出来解释一下。” 说话的这位,名字叫做钟俊民,是南大文学系教授,中国古代文学方面的专家。 学术素养极其扎实,是个可爱的老头子。宁春宴的中国古代文学就是他教的。 她很少听到老头子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顿时有些好奇程醒怎么惹他了。 此时,另一位又在群里发话了: “钟老师,我不太认同你的观点。你说这是屎上雕花,我们首先要厘清,它究竟是不是屎。爱和性本来就是人性当中固有的组成成分,你说它是屎,那我们大家都是屎人,我们繁衍的过程都是在搅屎,人类的历史就成了历屎。” 宁春宴嘴角彻底扬了起来。说话的这位是黄星火,也是南大的文学系教授,而他是研究现当代文学的。 他思想比较激进前卫,和钟俊民不光在性格上还是学术上,都分歧极大,所以总是能看到两人吵架。 不过,两人吵归吵,也都只局限于学术,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什么矛盾,上次宁春宴还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在食堂吃饭。 钟俊民说:“黄星火你不要用滑坡谬误来曲解我的意思。我有否认爱和性是文学的永恒母题吗?问题在于文学如何在精神上超越它,如果不去超越,人和动物有什么区别?” 黄星火说:“人本来就是一种动物。超越,如何超越?禁欲还是阉割?难道当和尚,像西方中世纪的教徒一样束缚人性,就是超越了?” 钟俊民说:“伱有没有看过程醒小友发的集子?” 黄星火说:“我看了。” 钟俊民说:“你有什么感想?” 黄星火说:“津津有味。” 钟俊民说:“那这就是一种沉耽于低级趣味的行为,你刚才说的不超越,无非就是享乐主义。你刚才只是在为你的享乐做辩解。无需再言。” 宁春宴盘起腿,趴在了桌前,喝了口水。开始认真地看热闹。 她从小与别人不同,爸妈吵架,其他小孩喜欢哭得不可开交,将家里变成咆哮深渊。但是她不同。她喜欢搬一把小板凳,坐在旁边看。就差挥舞着小拳头喊“打起来打起来”。 黄、钟两人似乎在为程醒发布的某个作品而争吵。宁春宴觉得此事与自己无关,但不妨碍她趁机围观。 过了会儿,黄星火接招了。 “是享乐,还是审美?你我都不能否认在阅读这个集子时产生的愉悦感。但你要分清楚,有一个真实的客体来取悦我,我从中获得成就感,那才算是享乐,但那个客体是不存在的。我只是单纯地从阅读中汲取了某种能量。 “换句话说,如果有人能仅凭文字让人体验到真实的认同感,那就已经成为艺术了。因为这是单纯的对美的欣赏。审美,就是文学。” 钟俊民也回过来长长一段话: “呵呵,典型的一元论思想。你说的愉悦,看黄色小说也能做到。当然,这不是黄色小说,但我不认同你只看到表面的漂亮,对文字内里透露出腐朽和糜烂略过不谈。 “文以载道,修身养性,这些应该肩负起的任务,我没从这个集子里面看到任何影子。我认同其术,我不认同其道。” 黄星火说:“载什么道?修什么性?为什么电影、电视剧不用载道,可以单纯地愉悦人,为什么要让文学来扛起这个重担?现在已经是21世纪了,不要再说这种陈腐的思想了。更何况,《诗经》又载了什么道了?《诗经》都没载,你干嘛给其他作品念紧箍咒?” “这集子怎配跟《诗经》相提并论?《诗经》思无邪,这集子也思无邪吗?” “怎么不配?这个集子里至少我目前看到的,每一篇的基调都是沉郁痛切的,甚至还怀有一丝悲悯。就是这种基调,才让它于情色间见严肃,这种矛盾交织成的荒诞感,是后现代主义的典型特征。” “悲悯?你从情爱的挑逗当中看到悲悯?” “悲悯就是悲悯,它作为人类最高级的一种情感,无处不在。难道你从《金瓶梅》中看不出悲悯吗?” “《金瓶梅》里可不止有情爱。” “这个集子里也不止情爱。它底层也藏着冰山。” 两人聊到这里,句子越来越短,频率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强。字越少事越大,到这里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这时又一个人加入了群聊: “刚才两位老师的辩论我全程围观了,我也看了程醒君发过来的集子。我和两位老师一样,完全认同这个作者的写作功底。但是我也有些惋惜他把才华用在这种地方。给人一种‘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感觉,始终是难登大雅之堂。” 说话的是最近的新锐作者秦欢。他最近写的《姑嫂树》刚刚登顶当当网文学类书籍销量榜。 “我不这样认为。大雅之堂究竟在哪里?是在人们的心里。如果这样的文字真能走进人的心里,它外壳是什么表皮其实并不重要。” 说话的是《文摘》的编辑皓月。 “是啊,这个时代雅与俗的边界已经十分模糊了,何况这篇集子从头到尾都给我一种‘大俗即大雅’的感觉。” 说话的又是青年导演林郁桓。 “那也不能彻底模糊雅与俗的边界吧?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我们才应该向着高雅去用力啊,一味地向媚俗加力狂奔,这个时代还有希望吗?” 这是童书作者吴虹洁。 “刚才大家说的都有道理,有争议是好事,有些价值越争越明,如果能带来争执,这个集子也有价值。同时我想提醒大家注意,当年纳博科夫的《洛丽塔》也极具争议,不要妄想我们几个就能给这篇集子定性,能够确定一部作品文学价值的,只有时间……” 这是知名作家张默存。 “我没有各位这么优美的辞藻,也形容不出来这集子的文笔怎么样,我就是看的时候一直在想,真牛逼啊,学几句去撩小妹妹,一定很管用。” 这是导演陆羽浩。 “陆导,您这是实用主义的看法,我们现在是在从文学性上评价这个短篇集的价值。” “嘿嘿,你们聊文学性,不妨碍我用实用性装一装逼。” …… 宁春宴叹为观止。 她还从来没见这个群这么热闹过。特别是为了文学这么热闹。 虽说这是个文学群。 搞文学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平时这个群里的日常,就是互相恭维对方的作品成绩,交换文艺圈各类动向和信息,很少这样动真格地讨论文学。 群里每个人的艺术追求都不同,碰到意见相左的情况,大多以沉默或者嬉笑怒骂跳过话题。求同存异不仅是大国外交保持和谐的诀窍,对私人社交同样管用。 他们很少像今天这样,大张旗鼓地想认真把一个作品的价值争个明白。看他们吵得轰轰烈烈,宁春宴不由得好奇究竟是什么引发了这个群的内斗。 她试图向上翻话题的起点,但没找到,只好敲了敲程醒,问他,你到底发了什么短篇集子,给我看看? 第38章 小径分叉的花园 “我的评价是卡在那个黄文和正经文的中间不上不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吹,不知道谁会喜欢看。我看到所有人都在吹的文笔,我看了也没什么感觉。至于文学性这东西,一万个人一万个看法,也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程醒在键盘上敲字:“不懂文学的人,确实是一万個人一万个看法。就好像不懂科学的人,能给太阳落山安上一万种解释。至于你没有感觉到文笔好,那也很正常,因为你不懂文学。你其实没有必要在每个你不懂的话题上插嘴。我无所谓,主要你会变小丑。” 宁春宴给程醒发消息的时候,程醒正在红椒论坛上跟人激情对线。手速每小时4500。 红椒是个综合性的互联网社区,用户群体以大学生、白领为主,文青气息很重,经常会冒出让人眼前一亮的神帖,名噪一时。 过往历史构成了这个社区的文化底蕴。许多当红畅销书和未来的青年作者,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包括程醒。这个论坛是程醒的主战场,他在这里有十二万follow。 从叶澜那里要来了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的所有脚本后,他悉心整理,搭建脉络,以短篇集的形式放在了红椒上,并且起了个名字叫《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首情书》,并且特地标注了“代小王子发表”。 发布后,短时间内小火了一阵,后续两天一直在趋势榜50名左右的地方晃悠。 这符合传播的一般趋势,先小范围火一次,积累口碑,接着扩圈,走向世界。 但是程醒不满足。程醒急了。 程醒是豁出自己,以普罗米修斯的心态干的这件事。他不要细水长流,他只争朝夕。 于是,他又邀请群里的各位前辈大佬,以请斧正的名义让他们一观,拍一拍砖,想借机看能不能蹭到大佬们的友情推广。 谁能想到,砖头掉到湖里去了,激起轩然大波,那哪是砖?那是砖头大小的中子星,群都快被吵裂开了。 但程醒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连这些大佬们都能为小王子吵成这样,岂不正说明小王子的实力?岂不间接证明了自己的眼光? 宁春宴敲他,他给宁春宴甩了红椒链接,略去文暧app那一环,简要说了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的事,随后接着去论坛对线。 小王子?宁春宴疑惑。但没有得到程醒的解释。 夜深了,窗外响起水滴掉落在遮阳棚上的声音。如今是4月,现在就有人奢侈地开起了空调。 宁春宴打了个呵欠,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半。刚才吃瓜半个小时,论文嘛是一笔没动。她还安之若素。 群里的老家伙们还在吵。她十分佩服这些人的毅力。搞文学的都有一股子轴劲,不然写不下来百万字的作品。 她就是缺乏这股劲,所以顶多写写短篇,当一个文学界小混子。长篇小说……她神经不够强韧,耐不住寂寞,敬谢不敏! 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宁春宴给自己倒了杯水。路过主卧门口的时候,听到电视机播放着电视剧,母亲在和父亲高谈阔论,隔着一层门板传出来,像月亮笼了一层淡云,朦朦胧胧的。 坐回电脑前,她继续浏览刚才程醒给他发过来的那个网页。 刚开头,她就看到一段冗长的声明: 【笔耕两年,我很幸运地出了一册小书,也有了一些读者。算是有了一点薄名。】 【我横竖是不要这薄名了。我想做一件超越名利荣辱的事情。】 【只因那天我看到了文学的光。我想把这光也传给世人,不止让它照亮我,也照亮更多的人。】 宁春宴看着看着,有点犯困。 这样的引子虽感觉新鲜,也是一百年前才会流行的欧洲小说技巧了。现在连最传统的作家都不兴往开头加这种神神叨叨的“楔子”“引子”。这会破坏阅读期待。 她的论文还不急,只要在12点之前动一个字就算突破自己。所以她也没有跳过,接着往下读: 【注意,这不是文学上的修辞,也不是我故弄玄虚。】 【这篇集子的作者,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先生,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身份,因为某种原因,也不能发表自己的作品。】 【但是我看到了这些作品,我觉得,我有义务让世人看到这样的作品,让人们了解他。】 【我不想让卡夫卡的悲剧再在地球上重演。即使卡夫卡本人不想,我也想要在他活着的时候,让他名动天下。】 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 卡夫卡? 宁春宴眯起眼,滑到第一个章节,随便开始阅读。 仅仅只读了一句话,她就身体僵直,猛然站起身。 宁春宴掏出手机,打开屏幕,屏幕停留在退出前的画面——文暧app的主页上。这刚好就是她的目标。 她打开一个页面,疯狂地上翻,在几分钟后,终于找到了她要看的那个画面,她手指停留的地方的对话,恰好和她现在看到的一模一样。 “你了解自己,伱知道你拥有23岁女人能拥有的最完美的身体。你知道没有男人能拒绝它。即使是我。你穿上衣服时冷若冰霜,用若即若离的眼神折磨我,脱下衣服时却又如此爽快,你在暗中开心吧?你觉得你操控我了。你不知道,当我看到你身体的那一刹那,我看到月亮缓缓坠入湖面,那些洁白的微光沿着山峦的弧线,进入幽深的密谷和小径分叉的花园。并不是你操控我。我们谁也没赢。今天外面下着温暖的小雨,时光很平静,天时地利,我们终于得到对方。你不知道,我更欢喜。你不知道,你对我的折磨,是我心甘情愿授予你的权柄。李白的月亮三分是剑气,三分是盛世,三分是思乡。你不知道,我世界的月亮,早已只由你构成。” 宁春宴抬起头,略感窒息,一个令她十分不快的想法在她心中浮现。她有点想哭,也十分无助。 她知道,旁人也许会觉得这件事平平无奇,但她却如同掉落入了一个没有边界的深渊。因为,她终于体会到了一种她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情感。这让她感觉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她发现她好像可能疑似恋爱了。而且是在她发现的几个月之前,就已经落入这个甜蜜陷阱中。不是非常肯定。还要再看看。 她在程醒的输入框上输入:【你跟文暧app是什么关系?】 但她没有发送,思考良久后,默默删除了这行字。 以她的身份,不能让别人知道,“原来你也玩文暧”。 她打开文暧app,点了刚刚结束的一个单。语疗员很快上线了。 樱酱:【这么快又想我了,小美女?】 宁春宴没理他,直接将刚才程醒发给她的链接,转发了过去。 宁春宴:【解释一下,怎么回事?】 迎接她的是长久的沉默。语疗员三分钟不回复可以无责取消。这沉默告诉她,对方彻底乱套了。 宁春宴说:【如果解释不出来,我就点十个单,挨个挨个问。】 那边终于回复了。 【姐,我们能解释,您加一下我们运营的联系方式。您饶了我吧!我就是个打字的!】 第39章 《啊》——李白 星期一,王子虚上班前,已经把昨天的聊天内容忘光了。当他注意到同事们的复杂目光时,还以为自己裤子拉链没拉。 他偷偷跑到洗手间检查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坐下的那一秒,张苍年走进来,说:“我们的明星角色来上班了啊!” 王子虚摊开双手,心想这是什么新的揶揄人的方式,张苍年又说: “我这周末过的,明明见不到你人,你却无处不在,我家家宴桌子上都在谈你的事。” 王子虚说,啊? 办公室主任许世超一般路过,听到他们聊天,拐进来说: “你那还不算夸张的,你知道吗?我女儿回家都跟我讲王子虚和林峰呢!” 张苍年说:“你女儿才上幼儿园吧?” 许世超说:“上小学。小学三年级。” 张苍年:“怎么这么快?上次看到还是一点点大,一转眼都上三年级了。” 许世超说:“谁说不是呢?人生短暂啊。” 王子虚还沉浸在震撼当中,长大嘴巴,说,啊?令嫒怎么会知道我?我的交际圈子目前没有小学三年级的啊。 许世超笑了:“伱不认识她,她认识你。她们语文老师把前几天酒桌上的事情讲了,然后告诉同学们,要多读书,多积累,多沉淀,才能在人生中绽放光彩。” 语文老师还说,像王子虚这样的小人物,面对林峰这样的文坛前辈,能够不卑不亢,勇敢地展现自己。大家想想,如果写一篇作文,还可以从什么角度入题呢?对了,是什么呀?我们不要诉诸权威,在面对权威时,也要勇敢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同学们哗然,纷纷讨论“权威”是什么意思,一个男生说,我知道,我爸爸说,权威就是要看拳头威不威!老师说,李子轩你给我坐下!让你随便讲话了吗! 可惜王子虚并不知道老师这番话,如果他知道了,他可能要当场呕出三大碗鲜血。文学常识这块明明我才是权威。为什么要看名气而不是知识量啊? 张苍年笑着说:“我家也是。周日我家家宴,我儿子的小姨子问我,王子虚是不是我们单位的?我说,是啊,我天天跟他一起扯淡。她说,他们传的是不是真的,说林峰被搞得很没面子。我说哪有那回事,那天我就在酒桌上……” 说到这里,王子虚看到郭冉冉从门口路过,看了他一眼。如果眼神有实体,那一定会甩王子虚一耳光,这令他感到莫名其妙。 接着,其他的同事出出进进,让他的办公室变得无比热闹。每个人都在说周末听到了多少关于他的故事。人们反复考证,争辩,有人试图还原王子虚,有人试图误解王子虚。他没有力气反驳。 他感觉他变成了一座火车站,人们来来往往,说一些话,做一些事,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下嘈杂声在寂静中无尽地回响。 “王子虚,快来会议室,你上新闻了!” 王子虚爬起来,晕晕乎乎地往外走,就好像突然被通知中了彩票。当人被巨大幸福撞击时,都会感到晕的。 他来到会议室,整个单位7成的人都在场,他看向电视机,是西河本地电视台,画面上却是沈清风在侃侃而谈。 “……文学的衰落是個不争的事实。当然我不是在怪我们西河文联和作协,不是在说我们做的不好。这是时代的原因,不是我们人力所能扭转的。但是你要问可不可悲呢?我个人觉得很可悲,而且可笑,一些可笑的事件出现在我们身边……” 王子虚不是很想听他讲话,转头道:“我哪里上电视了?” 一个同事说:“你别急,马上就到你了,他待会儿就要讲……” 果然,电视机里,沈清风应声说道:“比如我前天就听说了一件可笑的事情。据说我们作协的林峰和一位不知名的办事员拼文学素养,结果他们拼素养的方式就是报作者作品名字。你们说可不可笑?文学素养仅仅是知道几个作品名字就能体现了的吗? “文学是需要用心去体悟的,是才华的综合体现。光会几个名字有什么用?小学生背也能背下来。你要真的去读,去看,去写,那才算有素养。人家背几个作品名字就追捧,这只能说明,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文学的末法时代……” 沈清风说完,郭冉冉摇着头,“啧啧”道:“还是沈老师这样的文化人说得好,高屋建瓴,他的观点总是让人耳目一新。” 另一个同事道:“人家沈清风是真作家,真文化人,那站位高度肯定不一样。” 张苍年看了王子虚一眼,说:“他说的也不太全面。” 许世超说:“是啊,他听到的传言估计不太全面。小王当天可是当场背了一段书的。那个什么来着?……反正他背完那么长一段,一个结巴都不带,我当时下巴都快惊掉了。小王还是有点东西的……” 郭冉冉看都没看王子虚,说:“背得对不对我不知道。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人家真文化人的。” 她特地强调了“真”字,得意地瞟了王子虚一眼。王子虚已经习惯被否定了,心里倒是没什么波澜,只是低头道: “沈清风算什么文化人……” “啊?你说什么?” 郭冉冉的问题没有被回答。因为领导走进会议室了。苟局看众人簇拥在一起,问道: “干什么?你们什么时候开会变得这么积极了?” 说罢,他转头望向电视机,恍然大悟:“哦,你们在看这个座谈会啊,这重播,我昨天就看了。” “好了好了,别唠了。开会时间到了。” 同事们纷纷找位子坐下来,苟局也坐了下来。 “一个简短的例会,啊,星期一,大家也很忙,啊,能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也不多讲,啊,通报一下上周情况。 “上周,在各位同志的辛勤付出下,我们单位的迎检工作,啊,圆满结束。我们,最终取得了7.8分的成绩。啊。优秀等次。” 苟局话音落,现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苟局又道:“但是,啊,我还是要着重讲一下,个别同志,啊,就比如我们的王子虚同志,啊。” 第40章 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 苟局简直是把“啊”当成句号用,一句一顿,还挺有节拍,听得王子虚直犯困。结果点到他名字,浑身一机灵,立刻不困了。 领导说:“我们这个王子虚同志,啊,上回跟我们一起喝酒,啊,表现十分精彩。虽然可能难入真正的文学圈子法眼,啊,但在爱好者当中,啊,还是很不错的,我们大家要鼓励,还要向他学习,啊,多读书。” 领导说完,同事们开始鼓掌。众人的目光朝向王子虚,用掌声向他表以慰问,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连郭冉冉都鼓得起劲。因为领导在带头鼓掌。掌声如同海水拍打着礁石,一涛接一涛。 王子虚忽然感觉这个场景之中,蕴含着巨大的荒诞感。具体哪里荒诞,他说不上来,但他现在就像是《EVA》结尾,所有人都在向着碇真嗣鼓掌。你们到底鼓什么掌啊?这个问题他小时候看动画的时候就想问了。现在他依然想问这個问题。 多年以后,当王子虚获得了某个文学奖,站在台上,面对台下数百人浩浩荡荡的掌声,蓦然想到了今天这一幕。 他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之所以他痛恨这些掌声,痛恨这样的生活,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强行曲解他,将“爱好者”的帽子,通过掌声,输送到他头上。这不是祝贺,这是加冕,文学爱好者的加冕大典。 而他后来尝试做的一切,就是像拿破仑一样,把帽子从教皇手里抢过来,自己给自己戴上。你们没有为我加冕的权力。拥有这项权力的只有我自己。 …… 晚上,王子虚接到左子良的电话,他的声音十分慌张,还气喘吁吁的,告诉他在平常去的那家咖啡厅见面。 他随便想了个办法糊弄老婆,偷偷溜出家门,到了位置,很快见到了左子良标志性的光头,等看清他相貌的时候,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左子良形容憔悴,像个三天没睡觉的流浪汉,连光头上的油点都在诉说着疲惫。 “你怎么了?”王子虚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先冷静一下。”左子良说。 王子虚说:“我很冷静啊。” 左子良说:“你待会儿就不冷静了。” “怎么了?” “你先保证伱冷静。” “我总得先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妈的,你一点都不冷静!” “不冷静的是你好吧!” 左子良叹了一口气,终于接受了现实,开口道:“你的脚本,泄露出去了。” 王子虚说:“泄露出去了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王子虚有点懵懂。即使是字面意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的脚本定时定量发送给左子良,再由左子良分发给文暧语疗员。要说泄露,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保密。被别人看到是迟早的事。他不明白左子良在焦虑什么。 左子良给他解释道:“不止是泄露,而且是成建制的泄露,你上个月的所有脚本,全都,全都流出去了。被放到网上了,还他妈挺火。” “被放到网上了?” 王子虚挺起身子,问道:“谁干的?” 左子良将手机推给他:“你看。” 左子良给他看的正是红椒论坛。王子虚盘弄了一会儿手机,一边看一边听左子良解说,等到他弄懂了页面上每一个数据、每一条反馈的意义后,终于也开始急了。 因为他的脚本,被冠以《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首情书》的名字,发到了网上,并且,火了。 目前光是阅读过他的脚本的人,就已经达到了二十万以上,转发数量超过一万,还有几千人送鲜花。 鲜花是这个论坛里需要花钱才能购买的虚拟礼物。王子虚计算了一下,光是鲜花的费用,就有足足一万两千元左右。 他傻眼了。 “这礼物值这么多钱,那是不是说别人靠我的脚本,已经获取了一万多的收入啊?” 左子良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擦着头上和脸上的汗,说: “这些钱还是小事……” “一万多呐!这还是小事啊!”王子虚情绪有点激动,“我拼死拼活写了一个多月,也才两万呐!” 左子良伸手试图安抚,小声道:“小点声……好吧,确实对你来说,这个钱不少,但是还有更糟糕的。” 王子虚说:“我怎么把钱要回来啊?是谁干的啊?他总不能昧着良心靠我的脚本赚钱吧?我能不能告他啊?” 左子良头上的汗越擦越多:“好了好了,这都是次要的,这个钱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 “住口!这些钱很重要!” 左子良被震住了。 王子虚感觉快哭了,声音都在颤抖: “是,你有钱,这钱对你不重要,但它对我很重要啊!我老婆要备孕,要买这要买那,还他妈要买保时捷,我爸没养老金,我给他转生活费还得看老婆的脸色,我穷啊!我穷怕了!钱成了我的尊严,没有钱就没有尊严,我很痛苦啊!这笔钱能把我从痛苦里面解救出去啊!” “够了!” 左子良一拍桌子,咖啡厅里其他客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两人马上若无其事地假装饮咖啡,等到其他人不再注意后,左子良才低声埋怨: “我都告诉你要冷静要冷静,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处境很危险?你倒好,一听钱的事,你就急了。你急什么急!等我说完,有的是你急的!” 王子虚冷静下来。左子良接着说:“既然你关心钱的事儿,那我们就先讲钱的事儿。你看,人家程醒都专门开帖讲了,他会专门建立一个小王子专用账户,所有收入将会转入这个账户,只要你出来找他认领,他核定无误后,就会把所有收入交给你。你急什么!” 王子虚也感到自己刚才有点失态,尴尬地摸着头:“那我们去认领吧?我觉得吧,钱这东西,该是谁的,就放在谁手里比较稳妥,总是放在别人那里,等它慢慢积多了,很容易伤到感情……” 左子良冷笑:“行,你去吧,我带你去认领。认领完,给你领导介绍介绍,这就是我们写文暧脚本的小王子,再给你的老婆介绍介绍,你就是那个文暧高手小王子。” 王子虚的表情僵在脸上。 第41章 凝视即奴役 “谁?” “一位用户。一位每个月在我们app上消费两万多的用户。”左子良说,“她要见你。” 王子虚恍惚了两秒,说:“你知道我不可能跟她见面。我有老婆了。” 左子良苦笑着捂住了脸:“你以为你有得选吗?或者说,你以为我们有得选吗?” “什么意思?” 左子良收住表情:“如果你不出面,那位用户说,会把我们举报到信乐署。” “什么逗乐薯?” “不是逗乐薯。是信乐署。信息娱乐管理署。”左子良说,“我们属于网络信息娱乐应用,他们是我们的直管单位,负责监督我们运营过程中有没有违规行为。” 王子虚站起身:“伱不是给我保证过,不会违法吗?” 左子良伸手让他坐下:“叫你冷静。我们哪里违法了?我们怎么可能违法?” “那你还怕她举报?” “你根本不懂。”左子良皱眉,“就算不违法,她举报了,信乐署查不查?只要他们来查,那事情就麻烦了。” “你又没违法,干嘛要怕被查呢?” 左子良说:“你知道怎么查吗?先让你写自查报告,然后派人来搜集各种资料,调取流水,检查后台记录,甚至要求对我们的服务进行审核……” “跟我们的迎检一样啊。” “是啊,但是问题在哪?我们提供的服务是语疗,他们会让我们提供我们的所有聊天记录!我们还不能把用户的聊天记录泄露出去,只能让语疗员把自己的记录截图截出来,他们要是肯配合还好,不配合直接不干了,我们得流失多少语疗员? “更别说审核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惩罚。你读过萨特吗?凝视即奴役,你读过吧?” 王子虚说,我读过,我上午还见到他老人家了。 左子良说:“因为有他人凝视的存在,我们必须生活在视角监狱当中,时刻规训自由意志。审核,就是来自公权力的凝视。 “我们的语疗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它极度需要自由意志的自由舒张,如果存在一个审核,那就不自由了,语疗员会戴上枷锁。而且审核的尺度是相当暧昧的。 “比如,我说‘小姐姐你好美’,这不违规吧?但是我说‘小姐姐你好骚’,这就会违规。一字之差,就能决定违规与不违规,就算我一个人能拿捏好,我们上千個语疗员都能拿捏到位吗? “退一步讲,我们的互动是双方共同完成的,如果对方小姐姐说‘我要穿品如的衣服’,那我说‘你好骚啊’不是合情合理吗?但不能说,说了就是违规了。 “只要审核开始进行,我们的语疗员会时刻在脑海中自我拉扯,纠结‘你好美’还是‘你好骚’的问题,所有人都会陷入自我审查的泥潭中。自由意志消失了,剩下的只有被谨慎考量的字斟句酌。 “凝视即奴役,审核即惩戒。我相信我们文暧app绝对没有违规违法行为,但是只要被举报,审核开始进行的那一刻起,对我们的惩戒就开始了。即使最后我们通过了检查,惩戒遗留下来的枷锁也会永续存在,我们会在和其他app的竞争中一败涂地。” 左子良说完长长的一段话后,抓起桌上的凉水痛饮。王子虚陷入了沉默。 他进行了长久的思考。他思考萨特,思考存在主义,思考《1984》。 他也思考自己的稿费,思考妻子,思考宁春宴的保时捷。 最后,他站起身,双手放在桌上:“那这样的话,我们缘分就到这里了。”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赚点钱,我不想被介入生活。我有老婆,我不能暴露我写脚本的事。我只是打个短工而已,我背负不了你们app的命运。那既然现在已经侵入我的生活了,我只能跟你告别了。” 左子良呆呆坐在座位上,光头反射着咖啡厅温柔的光。王子虚慢慢站起身,又等了几秒,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发现他一直沉默,他试探性地说:“那,就这样,我走了。” 他回头走了一段,确认左子良没有来追,推门出而,心中有些放心,又有些怅然。 外面凉飕飕的,夏夜的冷空气轻抚到脸上。正此时,他感到后背传来一股巨大推力,他踉跄着跌到街上,一只臂膀从脖子后面绕上来,把他箍了起来。 “你干嘛?我告诉你不要强人所难!” 左子良在背后呼气:“你跟我过来!” “去哪?” “过来!” 左子良挟持着王子虚,两人跳双人舞一样旋转着从街上走过,拐过一个街角,左子良把王子虚推到一间酒吧前。 “进去。” “干嘛?” “进去!” 王子虚推门,嘈杂的音乐直直撞到脸上,混杂着酒精和汗臭的热浪钻入鼻孔,LED屏幕发出的刺眼光芒将黑暗裁出形状,人群的剪影如同秋草在风中舞动。 “来。”左子良拽住他的胳膊。 灯球的光芒滑过王子虚的眼睑,红色紫色黄色的光芒,高脚杯碰撞,香槟的绵密气泡发出“嘟嘟”声响,鼓点、钢琴、萨克斯,这温柔的琥珀琉璃色的夜啊。 左子良拉着他来到舞池旁,指着舞台上说:“看到那个女生了吗?那个吹萨克斯的女生。” “看到了。怎么了。” 光芒太耀眼,他实际上看不清楚舞台上方人的模样,只能看到一道白晃晃的身影,缓慢地摇晃着身体,怀里抱着萨克斯,如同抱着自己的舞伴。 “那个吹萨克的,是西河市最好的爵士乐手,或者说,是唯一一个爵士乐手。你知道爵士乐吗?”左子良说。 “《海上钢琴师》里面那种吗?” “就是《海上钢琴师》里面那种。”左子良说,“没有乐谱,即兴,所有人都可以随时加入进来,随着音乐流动、自然生长,只靠灵魂里藏着的旋律。” 王子虚说:“原来是这样吗?” 左子良说:“但是现在播放的是录好的音乐,即兴的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整个西河,只有她一个爵士乐手。没有人和她一起即兴。所以,这就不是爵士乐了。” 王子虚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左子良伸出食指,点在他胸前:“如果你走了,文暧就只有我一个人即兴了。世界上再也没有爵士乐一般的文暧了。不存在了。消失了。永久性的。你甘心吗?” 第42章 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 王子虚说:“我只是来打工赚稿费的。公司是你的,我谈不上甘不甘心。” “真的吗?”左子良说,“我看得出来,你不一定喜·欢·做这件事,但你擅·长·做这件事。那么,这件事就成了你的天命。人无法逃离自己的天命。” 人无法逃离自己的天命吗? 王子虚想起《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保罗·柯艾略的作品。 那个牧羊少年只是想要去寻找宝藏,而牧羊刚好可以行走四方,所以他选择了当一个牧羊少年。但是,找到宝藏才是他的天命。 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他只是想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写文暧脚本只是刚好能用上自己的才华罢了。 如果擅长就必须去做,那才华岂不是成为了诅咒?到底是他更需要文暧,还是文暧更需要他? 他的天命不该在这里。 左子良又说:“更何况,我从来没有打算让你真的去见用户。” “什么?” 左子良靠到墙上,叹了口气:“如果真的私下见了用户,暴露了你的身份,我们反而被动了。听好,伱的身份是绝对不能暴露的。” “那你刚才说用户要见我。” “你也不能低估用户的威胁,”左子良说,“我们构思了一个计划,最好的情况下,你不用亲自露面,我们既能摆平用户,文暧app也能获得新生,并且将获得一個前所未有的机遇。” 王子虚道:“什么计划?” 左子良说:“你先告诉我,你还想不想继续在文暧写脚本,并一直写下去?” 王子虚说:“如果我不用去见用户,不用暴露身份,不用去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当然愿意。只要有钱。” “行,”左子良点头,“我要的就是你的决心。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叶澜。我的合伙人。” 吹着萨克斯的女生长发摇摆,彩灯产生的温度,照得她脸部发烫,汗水将发丝粘在脸颊上。舞台令人失焦,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但在白热化的演奏间隙,她多余的注意力瞥视到两个人走出酒吧,一前一后,这没有太影响她的节奏,但还是让她的情绪起了一抹微澜。 左子良的车是奥迪。几系他不清楚,也没问。但车很漂亮,所以一定花了很多钱。 他把他带到一家KTV,走进包间,一个女人已经坐在那里,穿着吊带背心和白色包臀裙,身材十分惹眼。 她和左子良一样,也是形容憔悴,看上去没有睡好觉。但她脸上的妆容一丝不苟,头发也挽成了很精致的形状。她的嘴唇很薄,似乎随时要说出很毒舌的话,但不能否认,她很漂亮。 “这是叶澜。这是小王子。”左子良介绍完,在远离叶澜的沙发另一端坐了下来,皮球泄气一般长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浑身疲惫。 “你好。”叶澜坐在沙发上,朝王子虚伸出手,姿势优雅。 王子虚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简单握了握手,触手冰凉。这样一来,他就只得在叶澜身旁坐下。 “我最开始就想见你了,小王子,”叶澜眼睛不住地打量他,“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我们终于见了面。” 左子良仰面躺在沙发上,说:“叶澜你跟他讲吧。讲你该讲的。我已经不想再跟你吵了。” 叶澜轻轻点了点头,随后站起了身,给王子虚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鞠躬。 “对不起。” 王子虚看到了叶澜头顶的发旋儿,视线甚至还瞟到她光滑后颈以及更后方的肩胛。他不知所措起来。 “怎么了?” 叶澜直起身子,红着眼眶说:“是我错了。是我把脚本泄露出去的。” 王子虚盯着她:“为什么?” “只能说,是掉以轻心。”叶澜苦笑着说。 王子虚不懂掉以轻心是什么意思。他以为是某人从叶澜那里窃取了自己的脚本,叶澜掉以轻心没有监管好。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是叶澜主动把他脚本发出去的。 叶澜自己也没脸说。她总不能说,她当时看不出来小王子的脚本有多高价值,以为跟烂草稿一样,随手就传给了程醒吧? 这多丢脸啊。 这两天,她跟左子良吵了足足两天的架。当然,很大程度是她自己单方面被输出。 她一直在解释,自己不是故意泄露小王子脚本的,但左子良横竖不信,以为她是蓄意破坏。 但她又不好意思坦白,她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确实没有文学审美。她不好意思承认那天之后,自己还是没有意识到小王子的价值。 直到她亲眼目睹程醒的短篇集子在网络上一步步蹿红,并且很有可能将会传得天下皆知,她才害怕起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放出去一个怎样的怪物。 因此,她紧急开始和左子良商议,该如何应对这件事。不过,身为罪魁祸首的自己将脚本泄露出去的原因,她决定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告诉。 太丢脸了。 “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先给出我的诚意,”叶澜说,“我和左子良,会分别从自己的股权当中划出一成,分给你。” 王子虚有些茫然,一旁的左子良补充道:“前提是你留下来。继续担任脚本师。” 叶澜接着说:“你将以知识技术入股。入股之后,你的工作不变,职责不变,也依然有工资。同时,我们每个季度算一个财季,你每个季度都可以分到公司净利润当中的2成。” 左子良接着说:“我举个例子,我们上个季度的净利润是161.7万,假如这个季度也是一样的数字,你能分到32万多。” 叶澜说:“我把协议和账本都带来了,你随时可以看,也随时可以签字。签字后,将由我们三人共同组成新董事会。” 左子良说:“所以我说,那一两万都是小钱。让你不要在乎。你就是没冷静下来。算了,也怪我,我昨天一晚上都没睡,现在整个人都是晕的。” 叶澜乌黑的眼睛盯着他:“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加入进来?” 王子虚呆立当场。 实际上,他刚才听到“32万”那个数字时,人就已经懵了。 好半天他才平复心情,开口问道:“这、这不会是个陷阱吧?现在你们公司面临危机,就把我也拉下水……不是说有人要举报吗?信乐署来查怎么办?” 叶澜和左子良对视一眼,然后道:“所以说,我们有个计划。如果执行得好,我们公司不仅不会被举报,还会获得极大发展,迎来前所未有的机遇。” 第43章 动物凶猛 非洲草原上的猎豹,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并不是饥肠辘辘、朝不保夕的时光,而是在它发现猎物的那一刻。 焦黄的茂密高草之间,时隐时现的那些移动的肉,即是世上最原始的陷阱。死在追捕猎物过程中的猎豹,远比找不到猎物饿死的猎豹要多得多。 所以,猎豹在出击前的那一刻,会谨慎谨慎再谨慎,会像揣着装满钞票的钱包一样小心地把心揣起来。 王子虚知道自己正处于人生中最危险的时刻。眼前的诱饵令人垂涎三尺,散发出令人痴醉的芳香,这正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长达10年寂寂无名的光阴,让他从意气风发变得窝囊,也培养出他谨小慎微的性格。他必须谨慎质疑,小心探求,用动物的生存哲学谋取更大利益。 王子虚说:“先不谈发展的事,那个女用户要见我的事情,你打算怎么解决?” 左子良抬头瞧了他一眼,嗤嗤地笑了,说:“还记得我最开始见你时说的话吗?” “你指的是哪一句?” “‘生活中的一切都和性有关,除了性,性和权力有关。’” 左子良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语气熟悉,令人想起过往时光,王子虚摊开手,表示不解。 “你觉得,为什么我们的用户在发现你这个脚本师的存在后,会感到生气?”左子良说,“为什么不是兴奋、不是激动、不是崇拜,而是生气?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王子虚一愣,他确实没有想过这個问题。 “她们觉得……被欺骗了?”王子虚问道。 左子良摇了摇头:“伱觉得,如果她们觉得被欺骗了,那她们为什么想要见你?你很想去见一个骗你的骗子吗?” 王子虚摇了摇头。 左子良说:“因为权力。她们在语疗的过程中,以为自己的情感是双向的,她们以为自己在‘交流’,但是她们发现并不是这样。 “如果是双向交流,取悦意味着臣服,但你不认识她们,她们单向被取悦,那么这种取悦就变成操控。她们不甘心被你操控,被你凌驾于她们之上。她们想要夺回自己的权力。夺回这种权力的唯一方式就是和你见面。” 王子虚默然无语。左子良总是这样。他总能通过一个形而上的哲学概念得出一个形而下甚至下流的结论。但是听起来又是那么合理。 叶澜双臂抱在胸前,不屑地耸肩一笑,坐姿优雅。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左子良掏出手机,说:“很简单,你成为语疗员。” 王子虚扬起脸,微微张嘴。 “只要你成为语疗员,亲自跟想要见你的用户语疗,她们就能夺回自己的权力,她们甚至还会渴望取悦你。根本不需要见面。” 王子虚说:“你确定能说服对方吗?” 左子良说:“我们现在就可以试一试。” 他说完,当场打开聊天软件,给对方发过去一段话。 王子虚瞥视到,软件里那个用户的昵称叫做“秋歌”。 左子良抠字的时候,叶澜对王子虚说:“你没有我想象中那种锋芒毕露的感觉。” 王子虚说:“我从来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 叶澜说:“是吗?我看到那种很有才华的,都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咄咄逼人。你看起来不像是那么有才华的小王子。” 王子虚想了想,说:“可能是因为我运气不太好吧。” 左子良还在低头抠字交涉,叶澜又问:“你相信他吗?” 王子虚摇头:“我不知道。” 叶澜说:“他总是能讲出一些奇怪的理论。但是,很多时候他都是对的,错的时候很少。” 王子虚说:“这个我同意。” 叶澜说:“如果他的交涉成功了,你会加入吗?” 王子虚凝眉。他总感觉有些重要的尚未解决的问题还萦绕在心头。 “不用考虑了。”左子良举起了手机,“成功了。” 他把手机展示给两人看,“秋歌”简短的“可以”二字,证明了他交涉成功。 左子良站起来宣布道:“明天下午,你作为语疗员来亲自和这位用户语疗。她答应不会给我们捣乱,甚至说不定还会给你打赏很多钱。” 叶澜嘴角勾了勾,看向王子虚:“想不到你魅力还挺大的。” 左子良伸出手道:“那重新厘定一下身份吧,欢迎你加入我们,王董。” 王子虚说:“我想起来了。我不能入股。” 他说完,面前两人的脸色都变了。 “为什么?” “我是事业编身份。根据《公务员》法规定,我不能持有商业性公司的股份。” 左子良和叶澜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这件事十分荒谬。 新《公务员法》是最近几年才修订的。在更早之前,事业编工资少,活儿也多,在体制内没人权,很多人都会在外面搞一二副业谋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因为他们这地方几乎没有什么捞偏门的手段,事业编更是含权量约等于零,所以对于以往那些事业编搞副业的情况,组织上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新法出台后,事业编的工资整体提高了,但同时也更严格了。基本上杜绝了搞副业的现象。 叶澜说:“西河市这么多事业编,在外面持股搞副业的多了去了,谁会管你这个啊?再说了,你一个月四千块钱工资,犯得着这么规规矩矩吗?大不了辞了不就得了?” 王子虚摇了摇头:“不行。我老婆不会让我辞职的。她嫁给我就是因为我有编制,有身份,以后养老不用发愁。如果我跟她说要辞职,她会觉得我疯了。” 叶澜生气地放下双腿,道:“我们都没编制,你的意思是我们都疯了?” “这不一样。” 左子良拦住了叶澜,冲她摇了摇头:“不要逼他。你不懂他,看我来说服他。” 他转向王子虚:“你单位规定不能显形持股是吧?那有没有规定你的亲戚家人不能持股?你一个小办事员,别人总不会查你爸妈查你老婆名下有没有公司吧?” 王子虚道:“那倒不至于。” “那不就得了。”左子良说,“你随便找个信得过的家人,让他代为持股,收益归你,名字写他。不就得了?” 王子虚点了点头,嘴里挤出两个字:“可行。” 左子良笑了,转向叶澜道:“你知道了没?他是个文人。他爱财但执拗,克制又圆滑。他不是那种纯衡量经济利益的生物,你得用方法才能说服他。” 叶澜撇了撇嘴:“我反正是不能理解。我只是个俗人。哪里钱多,我就到哪里去。谁给的钱多,我就跟谁。就这样。” 左子良说:“世界既需要俗人,也需要文人。需要俗人的善变,也需要文人的固守,水满则溢,月盈则亏,阴阳相济,世界才能圆满。” 王子虚看向左子良:“那你又是什么人?” 左子良笑道:“我是流体。我可以变成任何形状,是阴阳鱼眼睛里的两个点,需要我变成什么人的时候,我就变成什么人。” 叶澜略显刻薄地说:“你是墙头草。” 左子良说:“我内心圆润。” ==== 感谢泥白佛大佬的章推,我和他素不相识,他主动推了我这本书,非常感动!谢谢大佬!大佬的书挂在章末,大家可以看看。 第44章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王子虚知道,其实眼前的种种困难算不上什么困难,真正的难过的只有他自己这关。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晚上,他回到家,妻子躺在床上敷面膜,他蹑手蹑脚地摸过去,想要在床上躺下,妻子用脚把他踢开。 “别上来,你都没洗澡,脏死了。” “我就上床跟你说句话。” “你先洗了再说不行吗?” “我现在就想说,洗完就不想说了。” “那不是正好吗?” 王子虚靠墙根站好,说:“那我站在这里说。” 妻子没看他:“随便你。” 王子虚张口,突然脑子短路了。他感觉自己站在大白墙前面,好像年代剧里那些犯了流氓罪的人交代罪行,酝酿了半天的情绪被打断了。 最后,他只能非常没有文采地问道:“如果我有一个能够赚到很多钱的项目,只要写了就可以赚很多钱,你说该不该去做?” 妻子听到“很多钱”,马上从床上爬起来,说:“做啊?为什么不做?” “那如果那件事,不是很体面呢?” “没钱就体面啦?” 妻子说了一句很扎心的话,说完似乎还不解气,抓起旁边的枕头朝王子虚扔过去,枕头砸在白墙上掉在了地板上。 “王子虚我问你,伱老婆每天吭哧吭哧在花店打工赚钱,结婚五年多了,穷到连小孩都不敢生,别人都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没有性功能,你难道就体面了?都什么年代了,还在想体面,你是不是缺心眼啊?” 王子虚目光躲躲闪闪:“不光不体面,还有点不道德。” 妻子气消了一点,问道:“开赌场啦?拉皮条啦?还是坑蒙拐骗抢银行啦?” 王子虚说:“那不至于。” “那有没有害别人、骗别人?” “没有,都是自愿的,也不违法。” “那不就得了?”老婆躺了回去,“楼下那个谁,婚内出轨,小三给他生了个儿子,马上把他老婆女儿赶去住地下室,谁都知道,你见谁说他什么了?自从他掏钱帮忙把电梯修了,人人都夸他是好男人。你啊,不要总想一些有的没的。赚钱啊,这個年代有钱才有道德。” 王子虚若有所思。 晚上,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客厅没开灯,只有电视发出幽幽的光。窗外,路灯照耀下的道路形成一条金色河流,往来车辆的轮胎发出细碎的白噪音。电视机静音,播放着《动物世界》。 狼群在草原上奔跑着,迈动着轻盈的步伐,灰黑色的狼毫在风中颤动。一只狼转过头,深绿色的眼睛闪着光芒,盯着王子虚的眼睛。 我是流体。左子良如是说。 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王子虚觉得,他应该彻底张开自己,接受真实世界的洗礼。 旁边沙发上,左子良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发来: 【你的语疗员账号建好了。】 【名称就叫做小王子。这个名字很好。】 【记住,忘掉你结婚了,忘掉一切,丢下负担,成为流体。】 【从现在起,仅限这一天,你是属于全世界所有女人的男人。】 【全部拔掉吧,你心中一切的猴面包树。】 王子虚拿起手机。 …… 宁春宴放下手机。 她失去全身力气般倒在床上,头发散开,像睡在盛开的花丛中。 她答应了文暧老板的要求。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她只知道,在看完小王子的脚本之后,她心中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这件事需要做一个了结。 和小王子见面可能是了结的终点,也有可能变成一个起点。但她管不了。她只知道,现在迫切地需要去见面。 就好像《海边的卡夫卡》里,中田聪突然觉得自己需要找到“入口之石”。没有什么特别说得清的理由。你只可以把它理解为天命。 她没有情绪。哪怕是在威胁要举报的时候,她也没有情绪。她只是理智分析,这个可以给自己增加筹码,所以她便威胁了。她其实并不想举报。 但是她需要跟小王子对话。那是一个通向她人生的“入口”的场所。 所以她期待明天。 …… 明天到了。 王子虚下班,把手机捂在怀里,就好像凡卡偷偷捂着要送给爷爷的信。 左子良和叶澜都给他发了很多消息,一个告诉他不要太紧张,另一个问他要不要看看其他语疗员的聊天记录。 他没有理他们。他回到院子,先绕过一块块狗屎,在健身器材区域的老地方坐下,点燃了一支大丰收,猛猛吸了两口,没过肺,轻轻将烟头贴在长长剑龙尾巴的顶端,烟头很顺滑地吸了上去。 时间到了。 他打开手机,打开文暧app,画面上出现了接单申请,他点了确定。 几乎同时,那边的消息就发过来了。 秋歌:【你好,我是秋歌。】 他伸手抠字。 【我是小王子。】 【你怎么证明你是小王子?】 【我无法自证。因为每个人都很容易伪装成别人,但很难成为自己。】 【我相信你是小王子了。】 王子虚靠在蹲力器上,轻轻松了口气。 结婚后,很多年很多年,他都没有跟任何异性产生联系,更没有这样交心谈话过。他甚至从不在其他异性面前展示雄性的一面,以免惹上麻烦。 秋歌:【用这种方法和你说话,有点抱歉了。但是我想了解你,我想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喜欢吃什么,梳着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读什么书。我想接近你的世界。】 小王子:【对不起。这不在我们约定的范畴内。我不能告诉你我是谁。】 秋歌:【那我们这样聊天还有什么意义呢?说话,然后离开,遗忘,永远不见。】 小王子:【你可以从现在开始了解我,从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说完,他想起左子良的话,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会了解你。从你每一句话里。】 秋歌:【好,我当真了。我很开心。真的。】 秋歌:【我是个文学混子,我写一些很矫情、很酸的文字,很容易就拿了高分、受到好评、当做范文,然后登上报纸。人们都期待我写出更多精彩的文字。】 王子虚的手有点颤抖:【你不是混子。那说明你很优秀。】 秋歌:【我不优秀。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混子。我的汁液每年只有那么一两滴,挤出来,乍看起来很精彩,但是只有那么一两滴。】 王子虚:【那就每年都流一两滴出来。】 秋歌:【你不鄙夷吗?你永远有如此充沛的汁液,不,你不是汁液,你是河流。滔滔不绝。】 王子虚:【我有什么可鄙夷的?即使是一两滴,也是你珍贵的东西。】 秋歌:【你很温柔。光是跟你说话,我的汁液就流出来了。但是很舒服,暖暖的。】 王子虚说:【那很好。我喜欢你是湿润的。】 第45章 乞力马扎罗的雪 【那很好。我喜欢你是湿润的。】 秋歌:【好哇。但我建议你更温柔一点。我脾气不好,不仅易怒还易碎,就像仰韶人制作出来的陶器一样。】 说完,宁春宴“咯咯”地笑了出声。她很满意自己这个“用典”。 小王子:【放心。我会像对待我最喜欢的东西一样对待你。】 秋歌:【你最喜欢什么东西?】 小王子:【书。】 秋歌:【你要看我?】 小王子:【不。我暂且没兴趣看你。众所周知买到书后,第一件事,应该是把书腰脱下来。】 秋歌:【确实。】 小王子:【伱系了腰带吗?】 秋歌:【现在没有。不过我平时都有系。】 【是什么牌子的?】 【古驰。】 【古驰,奢华且简约是吧?不要奢华了。删繁就简。脱掉。】 【遵命。】宁春宴一边痴笑一边回复道。 小王子:【书腰上面总是写着各路名人的各种吹捧之词,什么“真正启迪性灵的作品”啦,什么“浊世最纯美的呼唤”啦,都是别人给你的评价。为什么需要别人来告诉你是怎样的?自己去看不就好了。】 秋歌:【我懂了。这样看来书腰确实是最没必要的东西,确实该脱掉。】 小王子:【书壳也没必要。就是那种精装硬壳封面的书,外面总是包着一层硬板纸做的封面。那个东西一般设计得很花哨,但是也没有什么用。】 秋歌:【你是不是接下来要问我穿着什么衣服?】 小王子:【对。】 秋歌:【我上身穿着一件嫩黄色的小裙子,肩带很细的那种,下身穿着白色休闲短裤,光腿,脚上穿了一双小白袜。】 小王子:【小白袜可以留着。】 宁春宴揉了揉脸,又捏了好一会儿耳垂。她感觉脸发烫。 她说:【然后呢?书腰也扔了,书封也脱了,现在整本书都光溜溜地躺在你手里。你打算怎么读她?】 小王子:【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我看不进电子书,但纸质书却让我沉迷。我贪恋书页间的纸浆和油墨气息,我会忍不住将头埋进书页之间呼吸,手指翻页时,书页发出的声响和纸张的手感,都让人沉醉,我会故意用手指肚上的细汗将纸张浸泡得绵软,还会轻抚书页上的每一行字。】 秋歌:【你读得好认真。这书卖给你算是卖亏了。】 这晚,宁春宴和王子虚聊了很多。分别以秋歌和小王子的身份。 她几乎将她人生这个阶段所有的感触都告诉了他。关于对婚姻的恐惧和对相亲的厌烦,关于对文学的距离感和对小王子的喜欢。 她告诉他,她去过遥远的祁连山脉,那里天高地远,满眼翠绿,远处巍峨山峰玉柱一般耸立天际,头顶上雪白的是积雪,山腰上雪白的则是羊群。她也去过繁华的东海,那里一杯奶茶就需要40块,道路旁没有一根不合心意的树杈,满眼都挤满充满金钱味道的精致,住在酒店的22楼,可以平视高耸的明珠塔。 她告诉他,她其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高雅。她对动荡生活和激烈碰撞的渴望让她骨子里散发出危险气息。她却时常受到邀请,坐在一群道貌岸然的人中间,大谈特谈文学、艺术、国民性和文脉等等严肃得不得了的话题。如果被人发现,她私底下对小王子的脚本这种低俗下流的作品爱得死去活来,甚至用了肮脏的手段只求和他对话,她的形象一定会像雪山一般崩塌,她会在她的圈子里关张大吉。但是这种游走在毁灭边缘的感觉,恰恰让她沉迷。 但是小王子什么也没有告诉她。或者说,他只告诉了她自己喜欢书,喜欢音乐,喜欢独处。关于身份、籍贯、甚至性别等一切,他都没有透露。他最大程度的保持了神秘。 但宁春宴就是觉得这样的他太酷了。 快结束时,宁春宴给小王子打赏了平台里能选择的最贵的虚拟礼物。后来王子虚查了价格,足足一万元。 宁春宴说她很开心。王子虚不理解她为什么能这么开心。明明她才是花钱的那一個。 …… 时间已晚。这个点即使熬夜语疗的用户也已稀少,文暧的语疗群一片平静,仅存几个熬得住的,要么在整理脚本,要么在讨论语疗技巧。 忽然大群传来一道大惊小怪的消息,把所有人都惊了出来。 星声:【卧槽!快看日销榜!】 阳光开朗小樱酱看到群消息后,懵懂地打开日销榜,首先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排名,确认没有什么变化后,扫了一眼,也没有发现什么亮点。 但是这个时候,群里已经开始【卧槽】刷屏了。 樱酱又看了一边日销榜。这个榜单记录了当日0点至当前时间内销售额最多的人。销售额有两个来源,一是接单时长,一是打赏。 一般来说,到了晚间8点,这个榜单就不会有太大变动了,到了9点,就更是基本不动了。 现在是晚上11点,榜单应该不会有什么变化才对。知道樱酱看到那个第一名,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盯着仔细看了一遍。 “卧槽,怎么第一名是小王子啊?他从哪里冒出来的啊?是我想的那个小王子吗?” 他的这个问题,同样是群里所有其他人关心的问题。 【这个第一名的小王子是脚本师大佬吗?不会真的是吧?】 【应该只是重名吧,大佬怎么会屑于跟我们抢饭吃?】 【但之前听都没听过这号人物啊?不会真的是他吧?】 【恐怕就是他,只有他有这个实力吧?】 过了会儿,一条消息又引爆了整个群聊。 星声:【我问了运营。这个小王子,就是小王子倒拔猴面包树大佬。】 星声:【但是,他们说小王子大佬只是临时接单,之后不会继续接单。叫我们不用担心。】 他说完后,群聊又是【卧槽】一片,随后,被【小王子,我滴神!】给刷屏了。 左子良给叶澜打去电话,说:“看来,我们这次危机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叶澜刚洗完澡,没有注意到群里的动静,问道:“怎么样?结果是好还是坏?” 左子良说:“你看日销榜的第一名,那就是答案。” 叶澜一边拿起牙刷,一边掏出手机,点开一看,茫然中,牙刷掉进了洗漱池,良久都没捡起来。 第46章 跑吧!梅洛斯 之后的两天里,王子虚一直处于灵魂虚浮的状态,走路飘忽,就好像做了一个酣畅淋漓的梦。 但同时,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尽力不使任何人看出他内心激动。包括妻子、领导、同事,所有人都觉得他似乎比以往更加沉默了,而他们找不到原因。 只有在独处时,王子虚脸上会飞扬起自信的笑容,回味起那天自己的精彩表现和王者级发挥。 他并不是沉溺于出轨的快感。他不会出轨。而且那太过肤浅,即使渡边淳一再如何润色、渲染,也依然肤浅。 实际上,秋歌也好春游也好,冬虫也好夏草也罢,聊天的对象是谁并无所谓,除了文暧,他不会和她的人生产生任何交集。 他在乎的是自己被认可了。 他既拥有让异性倾心的能力,也拥有两个小时赚一万块钱的能力。他获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并不是人们眼中陷入中年危机的失败者。他被认可了。 这是一种力量,一种权柄。权力会让人上瘾,这种power也不例外。 王子虚现在更加深刻理解了王尔德那句话:生活中的一切都与性有关,除了性。性有关权力。 同时。经历了一场真正的语疗,他对这个app的看法发生了改变。 之前他写脚本时,多少带一些对工作的厌弃和对自我的鄙夷——当然,他对自己的文笔自我陶醉,且觉得自己此身光明,绝非猥琐——但他始终对自己工作的动机怀有不道德感。毕竟他的目的是赚钱,服务内容则是提供力比多。 但是在真正进行了语疗之后,他震惊地发现,左子良是对的。 秋歌告诉了他自己的困惑和怀疑,分享了自己的痛苦与挣扎。他不止是在制造力比多,他给她提供面对生活的勇气。 刀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用来救人。在屠夫手里是屠刀,在医生手里是手术刀。他是什么刀,取决于他怎么使用自己的才华。 他为文暧写的那些脚本,无疑将文暧引向了手术刀的方向。而想要让文暧持续性地朝着这個方向行驶,需要他一以贯之地贯彻自己的热情,不停地输出相等质量的脚本。 他在努力把一件大多数人认为十分下流的事,变成一桩高雅的工作。他的行为有一丝悲壮色彩。 文暧能否持续高雅下去,取决于他还能舞多久。确实如左子良而言,文暧就是爵士乐,他在即兴表演。 王子虚站在洗脸台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阳光通过洗手间的纱窗,在空中打出斜向光线,照亮漂浮着的灰尘,也让镜子里的面容变得模糊。 “跑吧!王子虚,跑吧!”他说,“跑到没有力气跑动为止!” …… 第二天上班时,手机里的文暧app传来消息,提示他有一个专属单等待他接受。是秋歌的。 他看到之后搁置了很久,处理完手头工作,发现秋歌一直没有取消,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选择了接受。 那边几乎是瞬间就发来消息: 【我知道昨天说好了仅那一次,但和你聊过之后我一直在忍耐想和你说话的冲动。我忍得很煎熬。所以我决定任性一下,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最后和你说一句话。】 王子虚发送消息:【你姑且先说来听听。】 【我今天读了一本书,也埋头嗅了书缝里的香味,确实沁人心脾。我好久都没有这么专注地阅读一本书了。谢谢你。】 【就为了这句话?】 【就为了这句话。】 【嗯。知道了。】 【你不问问是什么书吗?】 【即使伱拿我最喜欢的东西引诱我,我也不会上当——只要问了,就是我主动陷入你了。】 【你说得我像是伊甸园里的蛇一样,在引诱夏娃偷吃禁果。人家明明不是。】 【但是因为我是小王子。小王子就是被蛇咬死的,所以要分外小心。】 【放心啦。我说不定会咬你,但肯定舍不得把你咬死。】 再说下去就不得不开车了。王子虚没理她。两人的聊天告一段落。到了下午,口是心非的秋歌又挂过来一个订单,这次王子虚直接接受了。 【最后有句话无论如何想跟你说。真的是最后一句了。】 【那你说罢。】 【我今天去参加了一个座谈会,或者说,我以为是座谈会,结果一直在走路,走得我脚都肿了,好痛啊!你看!】 随着消息过来的还有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只雪白的脚,脚尖上勾着一只湖蓝色高跟鞋,雍容华贵的珍珠脚链垂在脚背上。 小王子:【不要把现实里的照片发给不认识的人,这会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秋歌:【怎么会?只不过是一只高跟鞋而已,你难道能仅凭一只高跟鞋就找到我?】 【为什么不可以?灰姑娘也是仅凭一只水晶鞋就被找到了。】 【可是,找到灰姑娘的是王子,你呢,不过是个小王子罢了,小王子又能做什么呢?嘻嘻。】 【可不要小瞧小王子。小王子有些部分也可以很大——我是指野心。】 之后的两天里,秋歌一直给他开单,每次就只说一两句。即使王子虚把单次门槛调到了60元一次,对方也照开不误。 王子虚惊叹于对方的奢侈,也开始理解,为什么现在有些女孩赚过快钱后,一辈子就再也安分不下来。如果不是内心有坚守,的确容易觉得一切唾手可得,进而放任理智和底线双双松弛。 …… 单位里还有人在拿“大文豪”打趣王子虚,但是话题热度已过,人们的兴趣点明显转向了。他也落得安逸。 这天上班时,王子虚还是照例做自己的活儿。张苍年抱着茶杯踱步进来,左晃晃右看看。王子虚已经习惯,放着他没管。 结果张苍年自己开口,中气十足地说:“这些天没有看你活动哩。” 王子虚懵懂地抬起头,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开口道:“我晚上有时候会散步,可能没碰见吧。” 张苍年“啧”了一声,说:“我不是说的这个活动。你就没去跟苟局长聊聊?” 王子虚张开嘴:“聊什么?” 张苍年吃惊道:“你不知道?” “怎么了?” “啧,马上要评优了啊。”张苍年看着他,像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大侄子。 王子虚后知后觉,说了一声:“哦。” “哦什么哦,你不会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吧?”张苍年道,“你再不活动,以后还想不想提拔了?” 第47章 沧浪之水 “以后还想不想提拔了?” 老实说,王子虚很想回答:不想。 如果是放在5年前,他会将职级晋升当做人生的主职来面对;如果是3年前,他会认为这是他人生的唯一出路。 但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他只觉得麻烦。 事业编的职级晋升有一套极其复杂的流程,但每晋级一次,工资都能提高20%左右,而且还有提拔任用为领导职务的机会。 而想要晋级最硬性的条件,就是要在两年内拿到过一次考核“优秀”等次。 至今为止,王子虚还一次“优秀”都没有拿到过。不是因为他工作不认真。 实际上,早年间,他的人生底色还是奋斗。他和所有其他人一样,渴望着晋升。他拼命工作,讨好同事,希望在考核中拿到一个“优秀”等次,改变自己的人生面貌。 在他拼命努力一年后突然发现,想要在考评中拿到“优秀”,原则上需要工作认真、作风优良、思想过硬、本领过强……具体操作上,还需要领导点头同意。 其原因是,每年单位分配到的“优秀”名额有限。有人优秀,就肯定得有人不优秀。究竟谁来优秀,需要大家统一思想。 每年评优之前,领导会挨个儿找同志们谈话。实际上就是疏通思想。 对于那些工作勤奋的,领导会着重做他们的工作,让他们再等等,让资历老的先上; 对于那些资历特别老的,领导也会着重做他们工作,反正年纪老了,退休前混個晋升就够了,把机会让给年轻人吧。 评优工作,极其考验一个单位领导人的政治智慧和行动魄力。单位不可能做到完全唯绩效论,也不可能唯资历、唯学历、唯才能。一切条件都要综合考量。特别要考虑到,不能因为一次评优,就寒了同志们的心。 在他们单位。“优秀”等次是按需分配而不是按劳分配,每个有条件提拔的年轻同志都会拿一次优秀。拿过就不能再拿了,轮流着来。今年你优秀,明年就该他优秀了。不然人心不齐,队伍就不好带了,工作便不好开展。 王子虚刚来单位的时候,前面排着3个年纪大的同事,每个都有不得不提前拿“优秀”的理由。 领导找王子虚做工作,说你虽然是名牌大学毕业,人也勤奋,工作也认真,但机会还是要让给老同志,你想想,如果你老了,还有机会往前面蹿一蹿,是不是也希望别人从后面推一把?将心比心,是不是得相互体谅? 王子虚深以为然。领导又说,我保证,等这3位同志都拿过优秀了,第一个就轮到你。 王子虚等了三年,送走了最后一位老同志后,领导也一起走了,又来了一任新领导,就是苟局。苟局对前任领导的承诺概不认账。 苟局有自己的一套排序逻辑,按照他的逻辑,王子虚还得再等3年。又等了3年后,单位新进了一批年轻同志。苟局说,还是得从新排。 王子虚看透了人生的真相,也看透了人类的虚伪面目。他早已志不在此。现在跟他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朕的大清都亡了。 张苍年却不知他的内心活动,还以为他稳操胜券,好心提醒道: “原则上讲,论资历、论学历、论工作,把所有一切都论上,今年无论如何都该你拿一次优秀了,但是伱也要考虑到今年的特殊情况——今年颁布的新的文件要求,要注重提拔培养年轻同志。我们的评优逻辑可能还会发生变化。” 王子虚看着他:“8年前我刚来单位的时候,我也年轻,我年轻的时候让我让着老同志,现在等我老了,又开始培养年轻同志了。” 张苍年嬉皮笑脸地说:“那没办法,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我上高一的时候,校长说让高一来大扫除。等我上了高二,校长说,去年是高一大扫除,今年就让高二的来吧。” 说罢,他肃容道:“玩笑归玩笑。你还是上点心。你不评优,你清高,但在别人眼里,还以为你是能力不行,犯了什么大错呢。等以后那些年轻同志都上去了,你也学我,抱着个茶杯到处转悠吗?” 王子虚笑道:“学你也没什么不好,多轻松,多逍遥啊。” 张苍年说:“看着逍遥,等你以后就知道了。被一群小年轻蹦到头上吆五喝六有多难熬。” 王子虚被说得有点抑郁了。问道:“今年有几个人有条件评优啊?” 张苍年说:“那要看领导怎么想。不过依我看,今年希望最大其实就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小刁。” 小刁名字叫刁怡雯,跟郭冉冉是同一批进来的。隔王子虚两个办公室,平时两人很少打交道。 听到这个名字,王子虚说:“刁怡雯是去年来的吧?凭什么会是她?” 张苍年说:“她来单位时间不长,但是一来,她是河西大学毕业,也算是名牌大学;二来,她有过外面的工作经验,年纪也偏大;三来,现在风向是,评优不光要看能力,还要看学力,要看文章发表情况这种硬指标。而刚好,她发表过文章。” 王子虚惊讶:“她发表过什么?发表在哪?” 张苍年说:“《西河文艺》。” 听到这本杂志,王子虚彻底绷不住了。他道:“我们单位又不是什么研究性学府,以发文章来论优良本来就很扯,何况是发在文艺杂志上。” 张苍年摊开手:“那有什么办法呢?官字两张口,怎么定标准,还不就是领导一句话?” 王子虚摇了摇头,站起来倒水:“我反正是懒得管这种事了。如果领导要给小刁,那就给她吧。” 张苍年脸色稍微变了变:“真的吗?你真是这么想的?” “嗯。也没别的可想。” “那你可要再好好想想了。”张苍年说,“小王,有时候不是你给自己争什么利益,你不争,别人只会觉得你没有能力。你耽误了今年的评优,明年的提拔你又要错过,一来二去,你人生就蹉跎了。等到你年纪大了,还坐在这里扎头搞事,别人只会觉得你很没面子。” 王子虚说:“面子是自己给的,又不是别人给的。”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水清水浊,人都可以只凭本心而活,但不能不俯身用这沧浪之水。但王子虚觉得,既然他已经举目可见长江,就不必囿于这沧浪了。 让予别人吧。 他走出门,张苍年又跑过来,小声说:“你跟林峰关系那么好,你跟他打个招呼啊。小刁能在《西河文艺》发文章,你肯定也可以啊。” 第48章 人性的枷锁 王子虚苦笑:“你误会了,我跟林峰是意气之交,不是我找他拉拉关系,他就让我上《西河文艺》。文学就是文学。那么搞就俗了。” 张苍年摇了摇头道:“你小子。真是不开窍啊。” …… “所以说程醒这小子真是不开窍,他要是直接站出来说,小王子就是我,我就是小王子,那小王子真身肯定会站出来。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吗?” 黄星火站在讲台上,对着台下侃侃而谈。偌大一间教室,挤满了学生,每个学生都用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没有一个开小差的。 这里是南大文化与思潮课的课堂上。这是黄星火开设的一门选修课,选修学生人数只有100人,但两百人的教室,此时坐满了,还有站着的。 黄星火讲课的特点是富有激情,他的课堂本来就很热闹。最近他在讲一个时下热点,不少学生慕名而来,让这里更热闹了。 这個热点就是小王子。 台下有学生举手,黄星火伸手点他,那男生站起来说: “黄老师,您认为,程醒真的不是《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封情书》的原作者吗?” 黄星火摇了摇头,说:“不是。理由如下,其一,程醒同学在发表之初,就拿给我们看过,他明确表示自己不是原作者;其二,我看了他原来的文章。他的文风和行文逻辑不是这样的。” 那个学生问道:“老师,您从文风上面判断,结论能保证准确吗?” 黄星火说:“普通人判断可能不太准确,但是我判断的话,准确率在99%以上。因为我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 学生们都笑了。 黄星火说:“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小王子表面很骚,但他的文字内部,孕育着一种巨大的痛苦,它吸引人的地方就在这里。而程醒还年轻,有点儿傻白甜,写不出这种。” 底下又是一阵哄笑。笑完过后,那个男生问道:“黄老师,那你觉得,小王子的文字都这么火了,为什么他不肯现出真身呢?” 黄星火推了推眼镜,沉默了一会儿。 “同学们。” 他这三个字说得有些沉重,议论声逐渐降低,教室陷入寂静。 “你们现在还年轻,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你们可以说是除了希望,一无所有。 “但是总有一天,你们会毕业、工作、买房、买车、结婚、生子,伱们会获得许多人脉,在社会关系中找到自己的地位。 “与此同时,你们也会同时拥有责任、义务、目标、动力…… “你们会慢慢拥有很多很多东西,等到真正感受到‘拥有’的分量时,你们才会惧怕放弃。 “小王子现在确实很火。但是它是有争议的火,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魅力。 “要站出来接受它,需要放弃很多东西。也许是名声,也许是家庭,也许是体面。也许是由于拥有的太多太沉重,他才难以做出选择。” 一个男生站起来说:“老师,那你刚才还说,要让程醒冒领逼他出来?” 黄星火说:“对啊!这个时候就是需要有一个恶人站出来逼他一把,让他把拥有的东西真正放到天平上做抉择,看看哪边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否则他永远也不敢做决定。” 男生问:“您的意思是,小王子可能是个很有名望的教授?或者是学者?或者成名作家?” 黄星火摇头:“我没这么说。我不认识小王子。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另一个女生举手,黄星火点了她。那女生说:“黄老师,小王子那么优秀的作品,为什么会有人get不到它的优秀呢?我不是很能理解。” 黄星火问道:“你很喜欢《小王子情书》是吧?” “是的。” “那我问你,假如啊,假如,以后你结婚了,生了孩子,你发现你孩子在看这本书,你是什么心情?” 女生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肯定不干。” 哄堂大笑。 笑声平静下来后,黄星火笑着说:“对,就是因为这个。很多人的鉴赏能力远低于其道德规训,所以他们没办法坦然地接受一部作品的优秀。” 又一个学生举手:“老师,那你觉得,小王子的作品只是在年轻人中火一阵,实际上上不得台面吗?” 黄星火摊开手道:“台面?哪里有台面?台面在哪里?” 没人回答他,所有学生都很茫然。 黄星火说:“台面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所谓‘主流观点’等空洞的规训,是我们每个人的具体意识构成了世界的主流与非主流。 “在百年以前,贾府将《西厢记》视为禁书,贾宝玉看了要被父亲殴打,而在今天,《西厢记》则被列为必读经典。价值观是会变的,新事物会取代旧事物。这才是世界永恒不变的主旋律。 “我希望你们长大了,你们的意见也能成为主流意见,世界会越来越开放,越来越美好,初心能从一而终,热情也永不退却。而文学在时间长河中,作为一个永恒不变的定河石,代代流传,见证着历史的流变。这是文学最大的意义。” 适时下课铃响了,黄星火宣布下课,学生们鱼贯而出。 黄星火整理好手提包,学生们走上前来和他热烈讨论,他一一解答。走出教室门,正好碰到了迎面而来的钟俊民,两人双双扭开头,擦身而过。 《小王子情书》随着近几日的不断发酵,首先在大学高校之间引爆了,一时间洛阳纸贵。 读小王子成为了一种潮流,这年头你跟人聊天,不拽几句《小王子情书》里面的句子,你就是土包子。而这种警辟生动有内涵的句子,人称“小王子式金句”。 文青用“小王子式金句”装逼,浪子用“小王子式金句”撩妹。一些不懂浪漫的铁直男遭遇爱情滑铁卢,会上网紧急求助怎么学习“小王子式金句”,哪里有教程,怎么才能圆润使用才能讨得妹子欢心。 撩女生用小王子金句,撩男生也用小王子金句。有时候一对暧昧期男女对话,会互飚小王子金句相互撩,一直聊上几百条不带重样的,把聊天记录挂到表白墙后,让人叹为观止,说羡慕这样的神仙爱情。 王子虚离大学校园已远,且在未来已知的人生中不会回去,所以,对于此番盛况,他一无所知。 他刚刚完成了一份枯燥的报表,送到领导办公室后,转头回自己办公室的路上,正好听旁边门里传来的声音,正提到自己的名字: “……就是说王子虚根本没有吹的那么厉害啊,沈清风都说了,他没作品,我们小刁才是真有作品,真发表了的人啊,怎么看这次评优都……” 王子虚站定了脚步。 第49章 竞选州长 门里的清谈声时隐时现,如同楼道茶渣桶里的茶香若有若无,若不是点了王子虚的名字,他也不会听得如此真切。 刚才说话的是宋应廉,是和刁怡雯、郭冉冉同期进单位的一个男生,皮肤稍黑,瘦,有人看到过他周末和刁怡雯一起看电影。 走廊上空无一人,人都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每间办公室都门扉紧闭。走廊将十几间办公室串起来,这些办公室如同八分音符,短小紧凑地构成了整个单位的所有小节。而这条走廊就是五线谱。 王子虚站在五线谱里,感到自己像个不合时宜的休止符。 他眨了眨眼,眼前红漆房门上的木质纹理变得鲜明起来,随后豁然洞开。他惊人的想象力击穿了这扇单薄的房门。 郭冉冉半倚靠在办公桌前,阳光照在她的发卡上,微微反着光,刁怡雯则双膝并拢,坐在木质沙发上,宋应廉站在房间里,双手挥舞,慷慨激昂。除此之外,还有几個同事,或坐或站,一切历历在目。 宋应廉说:“小刁你不用压力大,我看你比王子虚机会大。是,他前段时间是出了风头,可沈清风都几乎是半点名地批了他。领导真看中的还是你这样扎扎实实写作的。” 刁怡雯说:“可是,我只在《西河文艺》上发表过。我也没写过材料。” 郭冉冉说:“《西河文艺》怎么了?有些人想在《西河文艺》上发都发不上呢。偷偷告诉你,之前门房跟我说过,以前啊,王子虚给《西河文艺》投过很多次稿子,结果连影儿都没见着。” “还有这回事?难怪沈清风瞧不上他。光会背书名不会写算什么……” “反正放心小刁,关起门来说,我们这个办公室里的人肯定都投你一票。” 想象力衰减了,办公室里的景象消失了,王子虚的视线退回到紧闭的房门上,盯着红漆木门发愣。 他忽然恍然大悟:张苍年一直在提示他“做好准备”,他一直不知道何为“准备”。听到这些他才醒悟过来,原来这就是准备啊。 他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把年纪还混得这么栽了。刚来单位头几年,他只知道吭哧吭哧埋头干活,领导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同事推给什么活儿就干什么活儿,光会做不会说,以至于总是莫名其妙得罪人,总有人给他在年终考评上打低分。 哪像现在这些小年轻,演讲、游说、拉选票、办公室联谊……宋应廉、郭冉冉就相当于刁怡雯的选举团,一唱一和,很快就获取了这个办公室的支持。 红办、蓝办、摇摆办,估计他们还要一个个游说,一个个做工作,这个袖珍选举团的活动唯独绕开了王子虚的办公室。 他理解张苍年为什么特地跑来提醒他了,想必他对这些活动心知肚明,但站在他的立场,又不好把话说透,只能旁敲侧击,催他也开始拉拢,不然就被整个单位孤立了。 小小一次评优,竟搞出了选美国总统的阵势。王子虚心悦诚服。 “咔哒。” 眼前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同事手持茶杯,半个身子欠出房门,跟王子虚撞了个对眼。 宋应廉的声音越过他的身体传到王子虚耳朵里: “没事小刁,就算你没发表过《西河文艺》我也投伱,王子虚太傲太高冷了,仗着自己读书多,都不跟我们说话。” 跟王子虚打照面的同事一脸尴尬,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王子虚很自然地转身,如同幽灵一般,悄无声息地从他们的办公室门口离开,生怕惊动门里高谈阔论的人们。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在自己位子上坐下,扎着脑袋。 上午忙完了那个报表,本来他打算趁着没事,好好构思一下脚本内容。但呆坐半晌,他一个字都想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无视这些蝇营狗苟。他看到了长江,他如同夸父一般朝长江而去,可他终究没有夸父那般的长腿,能够轻而易举地跨过沧浪,他只能在这沧浪江中跋涉,任由浊水漫过头顶。 既然本身就不追求进步,他也不想传递冷气了。 他自己已经遭受了够多的不公对待和无形歧视,他不想把这些丧气的内容传递给年轻人。所以他选择默默退开,以一种不影响他们心情的方式。 如果被他们知道,他们的谈话自己一个字不落的听到耳里、记到心里,不知道又会作何感受。他只能假装没听到,假装沉默不语。 可惜,他终究没有自己想象得强大。电脑屏幕上光标闪动,他还是被影响了。 忽然,王子虚抬起头。 他妈的,凭什么? 我都放弃评优了,我都把机会让给你们了,你们拉票,玩你们的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在背后踩一捧一? 他一直在考虑所有人的感受。考虑老婆的感受,考虑父亲的感受,还要考虑同事、领导的感受。 但从没有人考虑过他的感受。 一个30岁的没钱男人就活该人厌狗嫌小透明没人在乎他拥有的精神世界连存在本身都是挡住了别人的道需要一脚踢开方得世界和平,这世界属于我们也属于你们唯独不属于他他就活该乖乖让出这个世界不能有情绪。他妈的,凭什么! 王子虚站起身,大踏步走到刚才那扇门前。门里的声音变小了许多,可能是刚才开门的同事告诉有人偷听,所以他们压低了声音。 王子虚伸手,“咔”的推开门。 谈话声戛然而止。 郭冉冉斜靠在办公桌前,刁怡雯双膝并拢坐在木沙发上,宋应廉则站着,回头诧异地望着他。 云朵飘过来把阳光挡住了,办公室里像打了一层日式滤镜,光线鲜绿而透明,让人心情愉悦。 王子虚扫了眼所有人,说:“《西河文艺》算个屁啊。” …… 程醒戴着防蓝光的室内镜,长长舒了一口气,双手离开键盘,拿起鼠标,点击了“发布”。 《小王子献给世界的40封情书》并不是一口气发出来的,他每天更新两封。 更新到38封时,他在红椒上的粉丝数已经突破148万了,每天都有上万条留言催更。 有广告商找来,想跟他谈商业合作事宜,报价开到了一单十二万,他都婉言谢绝了。因为他觉得这是小王子的功劳,他不能贪天之功。为自己谋利就变味了。 聊天软件里,一个花脸丑猫的头像跳动起来。程醒点开一看,是之前沟通联系过的《文艺界》杂志主编,田振磊。 《文艺界》是一本偏年轻化的小说期刊,在严肃文学领域,影响力仅次于《获得》《九月》《长江》《花国》等少数几本杂志,某种意义上,甚至比那些杂志更收年轻人喜欢。 田振磊说:“小程,我们想以专栏的形式把《小王子情书》放到《文艺界》上。想跟你商量下怎么操作。” 程醒坐直身体,在聊天窗口输入:“好。” 第50章 绥靖政策 程醒在电脑上输入: “其他都好说,我乐于见到小王子的作品被登上《文艺界》这样严肃一点的杂志,这更有利于作品的传播。唯一的问题就是稿费的问题。您知道的,我没法联系上小王子本人。” 过了会儿,对面田振磊回消息了: “真的没办法吗?如果因为稿费这样的问题而无法刊载,那可太遗憾了。” 程醒咬了一会儿嘴唇。《文艺界》的主编亲自来邀稿,这如果是搁他自己身上,他能吹十年。可人家约的是小王子的稿,这就不能有情绪了,要保持理智。 “我从来没要过打赏之类的,但是还是有很多读者打赏,现在赚到的钱已经有两万了,跟平台对半开后,还有一万,”程醒输入道,“我创建了一个专用的银行账号,把钱都存在账上,等以后找到小王子了,就还给他。” “可以啊!” 那边田振磊兴致勃勃,说:“我们这里也创建个账户,发一篇,就往里面打一笔稿费。说实话,稿费也没多少。我主要是觉得,这件事需要有人做。” 程醒一瞬间就热泪盈眶了:“我看到小王子手稿的时候,也有这种使命感,觉得我必须要做这件事。实不相瞒,最初我在很多人眼里都像个小丑。感谢您的理解和共振,让我感觉我不是孤军奋战了。” 田振磊说:“应该的嘛。好的东西就是好的东西,先驱就是要站在审美前线,对捞逼说NO。我要是不认可小王子,难道把市场让给某·些·作·家·?” 程醒不敢接话,他感觉田振磊这一棍子能打翻一船人。田振磊又说:“我还打算在杂志上登個寻人启事。不,寻作者启事。只要有小王子线索的,都可以报给我们。” 程醒说:“这样好吗?你们可是《文艺界》啊?” 田振磊说:“有什么不好的?你不觉得,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荒诞的隐喻吗?状似高雅实则低俗的在殿堂,状似低俗其实高雅的却蛰伏于人间。该打雷了,该惊蛰了!《文艺界》算个屁啊!以后争取让他上《长江》!” 程醒咋舌,“《文艺界》算个屁”这种话,也只有它的主编才有资格说了。他连附和都不敢。 …… “《西河文艺》算个屁啊!” 王子虚说完,忽然觉得通体舒泰,从头发丝到每一个毛孔都很爽。 这不止是发泄的爽。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终于打破了一直背负在肩上的沉重枷锁,找到了工作的妙谛。 “要团结同事知道吗?”上班第一天前一晚,父亲拍着他的肩膀教导,“不要学我满口脏话了,屌东西屌东西的,不文明。屌东西。” 他确实一直奉行着这个政策,结果他发现,他是想团结别人,可是别人不来团结他。 以前有个同事赌球,找他借两千块钱填坑,后来一直不还,等到他调离单位,顺手就把他微信给拉黑了,气了他好久。 苟局走马上任,他也鞍前马后办过事。只因一次苟局想违规报销一笔小钱,他拒绝在经办人上签字,从此被苟局冷淡相对,以前的奉献全成了白忙活。 更别提上次迎检前,领导安排他和郭冉冉搭班子,嘴上说是让老带新,实际上却没明确上下级,郭冉冉纯把他当做帮忙的来看待,自己科室的一堆活儿都推给他做。 在整个单位,都不会有一个老实如王子虚的人,会毫无怨言地帮别人科室做事。更别提不图进步的人,恨不得连自己的事情都不愿做。 郭冉冉刚出校门就进院门,估计不明白这些职场上的道道,他也没仗着前辈的身份去教,只希望身体力行,郭冉冉能像他一样,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无私去做,不要活成一个斤斤计较的人。 没想到郭冉冉理所当然承下了他的情后,反手就背刺他一刀。 如果不是这一刀,他还不会痛得这么厉害。忍了那么多年了,多忍这一次又何妨?但这一刀把他扎醒了,他悟出一个道理: 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以退让求团结,则团结亡。 通俗的说,这个世界是一个欠操的世界,欠操的世界里有很多欠操的人。他们听不懂高级语言,崇高、奉献之类的,你要是按那种逻辑跟他们共事,他们只会想尽办法来操你,你只能把他们操一顿,他们才能懂:哦,原来这个不能操啊。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孔子有教无类,连他都并非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王子虚曾想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但现在他发现,有些人根本不配。 所以,他现在坦而然之地说出了这句话: “《西河文艺》算个屁啊。” 恶心自己,不如恶心别人。这才是生活的终极小妙招。 “王哥。”刁怡雯站起身,脸上挂着歉意,“你误会了,我们刚才没在说伱。” 宋应廉说:“是啊,咱们就闲聊,偶然聊到你了。咱们还说,王哥你那天力挽狂澜,操作为人称道呢。” 三人马上附和,相互望望,眼睛里满是真诚。但还是有一些演技的成分不经意间漏出来。 “你确定我是为人称道,而不是遭人背后讲坏话?” 王子虚说完,众人一阵沉默。 他忍不住冷笑,走进来,大马金刀贴着刁怡雯身旁坐下。 小姑娘赶紧挪屁股让位子,却不敢站起身,小心翼翼偷眼打量着他。 木沙发能坐的空间就这么点地方。宋应廉看到他几乎贴到刁怡雯身上,顿时目呲欲裂,但又敢怒不敢言。 王子虚和蔼地说:“你们不是说我平时跟你们交流少吗?我一想也确实。是交流少了,这就来跟你们说说话,聊聊闲篇。” 刁怡雯尴尬一笑,郭冉冉昂起头说:“可是,王哥,你坐在这里,我们放不开,你考虑考虑我们的感受啊!” 王子虚还在和蔼地笑:“嘿嘿,那你们刚才在背后编排我,就考虑过我的感受啦?背后能讲我坏话,当面嫌我让你们放不开,我都没嫌你们呢!” 王子虚说完,在场众人尽皆冒汗。 刁怡雯细声细气地说:“王哥,是我们不好。刚才他们有点嘴上没把门的,对您有点不尊敬,我给您道歉。您要是有意见,多批评,多指正。我们都是刚参加工作,没有社会经验,需要您这样的老前辈多指导,多提点。” 王子虚扬起眉毛,说:“这话倒是说得滴水不漏,我要是有你这么能说会道、能屈能伸就好了。不过你别拿刚参加工作说事,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可不敢在背后说同事坏话。这是做人的基本道理。我还是单亲家庭呢,我没妈教,你们妈妈也没教吗?” 第51章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王子虚这番话相当于自爆式袭击,攻击性拉满,在场的人跟蒸桑拿似的头上冒烟,真正达到了红红脸、出出汗的效果。 其实他还嘴下留情了。论讽刺的辛辣与尖酸刻薄,无人能出鲁迅其右。他从小读鲁迅杂文全集,练就了一副铁齿铜牙,10岁就把人说哭过。 只是职场不崇尚刺头,崇尚中庸。再加上他以前跟老婆吵架,总是把老婆说哭,于是他痛改前非,和光同尘,为了爱,将身上锋芒掩盖。 十年霜刃未曾试,但也没锈里面。他写的文暧脚本也满是侵略性。能写就会说。他平时不说,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想说。 宋应廉脸色沉下来,道:“王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我们说的也是实情,你平时那么高冷,是吧,我们跟你也很难接近,你觉得我们不了解你,我们也没法了解啊是吧?” 王子虚冷笑:“高冷?我上次在小郭办公室搞迎检材料,我倒是想聊聊,小郭有空就低头刷手机,碰到业务问题才抬头跟我说两句,究竟谁高冷?” 郭冉冉急忙道:“当时不是忙吗!我没空啊!” 王子虚接着冷笑:“你忙,我就不忙?伱们上班是来工作的还是来交朋友的?我不跟你们交朋友,你们就可以在背后编排人了?你们要真心想交心,何不没事主动过来找我?你们主动来过我办公室没?” 宋应廉说:“王哥,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许主任跟你们聊得多吗?苟局长跟你们交心谈心过?你们怎么不怪人家高冷?不仅不怪,还要百般逢迎。到我这儿就成了我高冷了。无非就是嫌我没个官位好欺负罢了!” 王子虚扫了他们一眼,接着道:“是不是单位里只要没职位的,都得定期跟你们请安,汇报一下思想动态,不然就是高冷?了不起啊,你们才是领导做派啊!还好你们只是办事员,这要是真当了领导,那是不是全单位都得舔你们才有活路啊?” 刁怡雯低下头,轻轻啜泣起来。 王子虚戳中了他们的死穴。其实当他们在背后说王子虚坏话被当场逮到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这次的游说便彻底宣告失败。 王子虚的话不仅是说给他们听的,也是说给其他同事听的。听在其他同事耳朵里,更是杀人诛心,今天编排王子虚,明天就有可能编排别人。同事心中自有想法。 她没有办法,只能哭了。可王子虚一点儿都不怜悯。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不怜悯。 郭冉冉恼道:“你这么不依不饶,到底想怎么样嘛!” “想怎样?”王子虚站起身,“道個歉有这么难吗?你们真没妈妈教?” “对不起!”刁怡雯先站起来冲他欠了欠身,一边伸手擦脸上泪水。 王子虚从兜里掏出一张卫生纸递给她。旁边宋应廉也含糊不清说了句“对不起”,语气极其不情愿。 等他目光移向郭冉冉,这女生扭过头,板着脸说:“我不道!我也没说什么啊,我不过是把沈清风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怎么不让沈清风给你道歉?” 上次王子虚说萨特长得丑,被郭冉冉听到了,她以为是在说她。虽然她没讲,但在心里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所以她才是铁杆“倒王势力”,怎么都不可能道歉。 王子虚说:“沈清风自然有一天会道歉的。” 郭冉冉怒极反笑,看着他冷笑起来:“呵,就你?” 王子虚又坐了下来,说:“就我。怎么了?你是觉得我不够格,还是觉得沈清风档次太高?” “……” 郭冉冉觉得他很癫狂。 王子虚知道他们的想法,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心生悲凉。这个民宿店老板的书,都不配放在他的床头,但他的话放在这巴掌大的西河,就成了金口玉言。 他丝毫不了解王子虚,甚至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估计见了面也只会叫他“菜名哥”。可他对他的评价,却被一群和他共事多年的人奉为圭臬,好像他们是自从沈清风评价过他之后才忽然认识他王子虚的一样。 这里面透着一股巨大的荒诞。 “沈清风的书,跟火车上大爷吹牛有什么区别吗?无非是‘哥吃过见过睡过’,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他吹牛的时候没有羞耻感。如果他那算文学,那我在出租车上跟司机聊两个钟也算文学,去丽江买两本旅游小册子也算文学。” 郭冉冉冷笑道:“大言不惭,不自量力。” 王子虚道:“大言不惭?我告诉你们为什么沈清风会说那一番话吧。在他上电视台的前一天,我碰到他了,无意中得罪他了。他第二天便借机在电视台发声报复。他这人,纯属心胸狭隘。” 上次在府办的经历,王子虚本不打算说。换一个别人,能在府办力挽狂澜,给大领导写上稿,还跟沈清风、宁春宴对上话,怕是第二天就能吹得满单位人尽皆知。 但是王子虚不会。他不屑于说。那天小小的成就,对于他那五十次诺奖机会毫无帮助,如果形成履历,都无法写上一个字。那这有什么好说的?他的骄傲不在这里。 更何况,苟局这人幺蛾子挺多。要是他听到王子虚去过府办,估计心里要有想法,指不定会在哪里为难王子虚。所以王子虚不说。 也正是因为他没说过,现在陡然透露一两句,其他人第一反应是不信。所有人都在等他宣布是在开玩笑。 但是他没有。他岿然不动。郭冉冉仔细盯着王子虚的脸,确认他是认真的,道: “你没在搞笑吧?沈清风上哪儿认识你去?你又上哪儿得罪他?你见得着他吗?” 刁怡雯说:“沈清风在城郊开着民宿,听说有时候会过去,您是在那儿见到他的?” 宋应廉说:“怎么可能?他那儿常年爆满,每次沈清风回来了,都有一堆女粉丝跑来求签名,他忙得见不着人,我们哪儿见得到?就算能见到,他哪有功夫跟寻常人闹矛盾?” 郭冉冉说:“是啊,王哥,这不会是你幻想的吧?噗……不好意思,我觉得真挺搞笑的,哈哈哈……” 王子虚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大丰收的盒子,想点根烟,又忍住了。 “你们这些人,依然只听得懂‘吃过见过睡过’,把这些当做成功的唯一标度。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沈清风这么火了。” 众人听不懂他的话。 办公室门被推开,主任许世超探身子进来,看到王子虚,说: “让我好找,你原来在这儿啊!” 他转头看到屋子里济济一堂,感叹道:“这么多人?这场景挺稀罕啊!小王你什么时候也能跟伙计们打成一片了?这得拍下来留念。” 他话说完,才发现室内众人脸色有点异样,声音降低几分,跟王子虚说:“苟局找你,去他办公室。” 王子虚问:“不会是说评优的事吧?” 第52章 传金陵副将 许世超说:“这领导的心思我哪里敢猜?你去了就知道了。” 他这么说,那就说明猜对了。 王子虚刚刚气消一点,现在火气又蹭蹭冒了起来,忍不住阴阳怪气道: “苟局让你亲自过来跑腿啊?我王子虚的面子什么时候这么大了?” 许世超瞪大眼,他不知道王子虚今天吃什么枪药了,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会聊且有攻击性,忙道: “哪里谈得上,我这工作不就是个跑腿搞服务的吗?” 王子虚站起身:“是,搞服务,都是人民公仆,都是搞服务的,苟局不也是个搞服务的?” 他话说完,留下一屋子人瞠目结舌,许世超连话都不敢接,等王子虚出去,忙回头问道:“什么情况?今天什么情况?” 刁怡雯低头:“我们有点小误会……” 宋应廉耸了耸肩:“他说他得罪沈清风了。” 许世超重复了一遍:“沈清风?” 郭冉冉说:“他魔怔了。” 许世超道:“小王以前不这样的啊?他到底怎么了?” 没人回答他。 王子虚一直在学古代文人养气。他极少发脾气,就算脾气上来了,他会找个树洞呆会儿,过不了多久就消气了。 君王之怒伏尸百万,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他既不是君王也不是匹夫,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怒就怒了,出不了血。王子虚之怒,上能让全家鸡犬不宁,下可以气到自己肝痛。所以他不发脾气。发了也没用。 可是今天不同。往年今日,苟局也是这样找他谈话,再往年也是一样。实际上,6年了,每年苟局都要找他谈一次,每次都是跟他做工作,让他往后推推再评优。 养气养了这么多年,全变成了火气,横竖是要发出来,反正今天已经把同事给得罪了,他不吝再得罪個领导。 所以他一路步行到苟局办公室,一路上怒气不断积攒,等到苟局办公室门口,怒气值已经积累到巅峰状态,推开办公室的门,却见到苟局一脸媚笑。 “王子虚同志来啦?坐,坐。” 王子虚横眉冷对。他知道苟局平时不会对他有好脸,前倨而后恭者,必然有所图谋,也没给他好脸色,大大咧咧坐下来,率先开口道: “找我什么事?” 苟局一怔,随后恢复和颜悦色,道:“小王啊,许久没跟你谈心谈话了,这次找你来,也没别的,就找你了解一下思想动向。” 王子虚道:“别拐弯抹角了,我天天在你跟前晃,伱能不知道我什么思想动向?是不是要聊评优的事情?今年的优秀你打算给谁?快聊完我赶紧走人,我还有事没做呢。” 苟局面色一变。王子虚以前很老实一人,面团一样,怎么搓揉都没事。今天突然变成硬柿子,必有缘由。所以他反而不敢拿腔拿调了。 苟局和颜悦色道:“行啊,那既然你想开门见山,我就不千回百转了。你来先看看今年的评优评先章程。” 他把一份红头文件递给王子虚,王子虚坐在沙发上翻了两页,说:“跟往年变化不大。” 苟局眉毛一扬,道:“怎么变化不大?我告诉你,变化很大!重点看这一条:‘……要坚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任人唯贤,突出政治标准和实干能力,重点培养有信念、有担当、有抱负、有实绩的年轻干部……’这一句你有没有品出点什么来?” 王子虚冷冷道:“没有。” 苟局放下手里的文件,道:“小王啊,现在干部年轻化是个大趋势。我们单位也有不少优秀年轻干部……” 王子虚冷笑道:“优不优秀,还不都是您苟局一句话的事?” 苟局忙说:“别打岔,优不优秀我说了不算,他们是真优秀。我的意思,如果能够把他们培养起来,送出去,对我们单位的每个人来说,不也是脸上有光?” 王子虚说:“你就说你想培养谁?” 苟局拧开茶杯喝了一口:“我们单位的很多年轻同志都很不错,都很值得培养,唉,我也觉得为难啊,只能一个个来。就比如刁怡雯,她可是正儿八经在《西河文艺》上面发表过文章的,上次其他单位领导还跟我提过她,很有才华。” 王子虚说:“所以就是让大家都支持刁怡雯呗?你直说不就完了。说完没?说完我走了。” 苟局摆了摆手,说:“小王啊,你别急嘛,我就是跟你随便谈谈心,沟通沟通,你不要搞得这么功利性。我知道,你也很有才华,上次迎检的时候,在酒桌上,你可谓技惊四座啊。” 王子虚说:“那既然如此,今年评优为什么不给我?我不优秀?” 苟局脸微微有些发红:“不是不优秀,是不够优秀。你也听到了,沈清风说过,有没有才华还得看发表出来的文章,刁怡雯她是真发表过。” 王子虚手指敲在红头文件上“啪啪”作响:“那评不评优是看写作功底还是看工作情况?你就给句话,要是咱们评优是看所谓的才华,那我每天写一篇小说投杂志去。” 苟局道:“不是,小王,你思想有点偏了。我们评优的原则肯定还是以工作业绩为主。但是大家业绩都不错,那么业余情况也要考虑进去……” 王子虚翘起腿道:“苟应彪,我看你是当领导当到天上去了,眼睛看不到单位情况了,你多久没看过同志们的工作情况了?我论业绩论考勤论质量,哪点不是名列前茅?你哪儿来的底气说大家业绩都差不多?” 苟局板起脸道:“你怎么回事?我刚才说了,现在干部年轻化是大趋势,按刁怡雯这个年龄,她今年评优了,以后可能会被推到更广阔的舞台,成人之美你不懂吗?我索性把话说明白了,小刁的背景就决定了这儿只是她一个跳板,你懂不懂?” 王子虚眯起眼:“我不懂。她是有个当市长的爹还是有个当部长的娘?请你喝了几顿酒塞了几条烟,你索性再说明白点呗?” 苟局终于憋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够了!王子虚!你不要懂装不懂!我给你脸了?你在这儿给我装模作样的。你30了你还跟个女孩子争什么争?你知不知进退?” 王子虚豁然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道: “苟应彪,我操你妈!” 苟局瞪眼呆立当场。 “你他妈一个司机转的领导职务,给领导开车开出的资历,在府办呆过几天啊,就学会评人才华了?你他妈懂文学吗?你看得懂《西河文艺》吗? “我30了我跟一个女生争,这话你他妈说得出口?我要是真有心争,六年前我就该拿这个优秀了,不是你一年一年拖到今天?你他妈真的是条狗啊你!” 两人的声音回响在走廊里,五线谱上,所有音符都悦动起来。乐曲活过来了。 办公室的门扉纷纷打开,所有同事都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有的更是站在走廊上,探头探脑地往这边望。 第53章 半泽子虚 苟应彪双目赤红,气喘如牛,他被王子虚骂得如同半夜惊悸忽然梦醒,浑身都在发颤,心脏仿佛被什么攥紧了似的疼得难受,太阳穴也一跳一跳的。 王子虚双拳攥紧浑身紧绷,站得如同一条旗杆般挺直。看上去文质彬彬,但从距离上看,随时可以给他一拳,导致苟应彪心理压力极大。 忠厚老实人的发狠,像白米饭里埋伏着一根鱼刺,给人造成意料之外的暴击。苟应彪猝不及防之间被堵在办公室,他丝毫没预料到这个局面,以至于语气先天软了几分。 “评优是组织上的决定,你有意见,可以以正当途径向组织上反应,而不是在这里发脾气拍桌子!告诉你王子虚,就凭你这种行为,今年的优秀就不可能给你!” 王子虚轻蔑一笑:“没今天这事儿,优秀难道就会给我了?苟应彪,你画大饼的这套功力还是如此炉火纯青,不过留着你妈吃去吧!告诉伱,评优,我三年前就没想过啦! “还组织上的决定!哪次不是你内定了人选上会走个过场?咱单位谁不知道‘不跑不送原地使用’?你不会真把自己催眠了,以为你自己很公正吧?” 苟应彪指着王子虚的鼻子:“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内定?什么‘不跑不送原地使用’?哪一年的评优不是经过班子集体讨论,哪一年的优秀不是众望所归?哪一年的没有会议记录和档案台账?你说清楚!” “众望所归?”王子虚冷冷一笑,“苟应彪,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你上次开会还是在安排伪造会议记录呢! “我再帮你回忆回忆,2017年!评优的是老同志赵喜春,你找我谈话,说赵老再过两年退休,退休前要走个流程给他提一提,你记不记得? “但是他妈的你问问老同志们,谁在办公室见到过赵喜春了?我在这儿工作七八年了,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吃空饷,不上班!这是你说的众望所归!? “2018年,单位要流转一個编制岗位到其他事业机关,当时你定的人是张梦文,这年轻人一进单位就只想考公,安排的事从来不做,一碰到忙的时候就闹肚子要请假,你想把他弄走。 “结果他跑来跟你吵架,吵了三天,你许诺当年度的优秀给他,让他带着荣誉走,他才罢休。人家到了新单位,第二年就进了班子,还是照样不做事。这就是你说的众望所归?!” “2019年……” “老王,你怎么了?有什么话不能下班了好好说吗?你这弄得影响多不好!” 向志强打断了他,从门外挤进来,拉着王子虚的胳膊往外拖。 “放手!” “你先冷静一下!我是为你好!” 王子虚挣扎着被拖到门边,看到走廊上的景象,吓了一跳。 走廊上站满了人,张苍年站在办公室门口,手里捧着茶杯,嘴唇抿紧,一言不发;许世超目瞪口呆,刁怡雯一脸惊骇。 众多同事在走廊上探头探脑,但他们只是默默听着,没一个人吱声。这场景沉默得诡异,诡异得可怕。 王子虚挣脱了向志强,回头伸手指着他: “向志强我警告你,现在是我在处理跟苟应彪的私人恩怨,我跟你无冤无仇,但如果你想拦我,我回头就弄你!这工作我可以不要,你可以不要吗?你考虑清楚再来劝架!” 向志强被吓得松了手,旁边有人把他拉走算是给了个台阶。这滩浑水没人敢过来趟了。 王子虚转头气势汹汹杀回苟局办公桌前,接着说道: “2019年,本市碰到百年一遇的洪灾,单位大部分人都抽调到河堤上防汛,那一年的评优,你给了胡晓萍,说她是抗洪先进。但她一直留守后方,她根本就没上堤! “当年很多同事一个星期没回家,冒着感染血吸虫的风险,在堤上吃住睡,被蚊子跳蚤咬了无数个包。你却把优秀给了一个没上堤的人!不就是因为你在她老公开的加油站可以免费加油吗?! “苟应彪我告诉你,从那一年之后,我就没想过再提拔了!我还勤勤恳恳工作,不是图提拔,是因为我想做好本职工作,你别以为是你画饼画得好!我喉咙软,吃不下那么硬的饼!” 苟应彪气得发抖,伸手指着窗外道:“行,那你去举报,你去纪委举报我吧!你看纪委同志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你这个,在单位跟领导拍桌子,当面骂人,满嘴脏话的刺头!” 王子虚说:“我骂人?要不是你高血压我怕你死这儿,我还要打你呢!” 苟应彪后退两步:“王子虚!你他妈到底要干什么?我说了,你要是非要这个优秀,我明年可以考虑你!你不能以为抖抖狠,优秀就让给你了,这儿是机关,不是黑社会!” 王子虚上前两步:“闭嘴!老子不优秀!老子今儿就是专门来骂你的!就是有你这样的奸官、怂官、贪官,才搞的整个单位乌烟瘴气! “没原则,没纪律,没底线,单位里的人恨不得都把工作往外推,做事的越勤快,手里的活儿就越多,越不干活儿的,就越清闲。以手不沾事为荣,以踏实肯干为耻! “埋头苦干的没奖励,偷奸耍滑的步步高升,个个都是形式主义达人,把溜须拍马、会跑会送当本领,单位烂完了!源头就在你这个烂心烂肝烂肺的烂人身上! “我告诉你苟应彪,我不要优秀,我一辈子都不要优秀,你没资格给我评优秀,你他妈不配!” 苟应彪捂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胸腔产生了震鸣音,脸部憋得通红,好像马上就要倒地,他伸手指着王子虚,好似悬疑片里被害人死前指认凶手一般,一脸痛苦但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不懂王子虚什么时候胆气变得如此厚了,明明以前随意搓揉都没有怨言,就好像自动感应灯一般省心。谁知道今天突然故障竟造成如此恶劣的后果。 “王子虚我告诉你,只要有我在这个单位的一天,你他妈就别想过一天好日子!提拔?别想了!我才是局长,你以为我开不了你拿你没办法?老子有一万种方式整你!老子整到你干不下去自己走人为止!你给老子等着瞧吧!” “等着瞧什么啊?” 一个浑厚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争吵,仿佛大坝闸门缓缓降下关住了奔腾河流,挤在走廊上的人纷纷屏住呼吸,如潮水般退开,同时眼睛盯着那人紧闭双唇。 一个宽大的身影从门外进来,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办公室里的空气骤冷。 “苟应彪,你谈个工作怎么还谈得吵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苟应彪刚才还气喘吁吁,看到来人后,连忙收敛起表情,迎上来道:“梅主任,您怎么来了?您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来的人正是梅汝成。 王子虚抬起眉,也一脸愕然,他看到,梅主任身后,刘科长冲他眨了眨眼。 第54章 欧里庇得斯(求追读) 许世超远远看到梅汝成进了办公室,喃喃道:“亲娘咧,梅主任怎么来了?” “梅主任?”郭冉冉疑惑道。 “梅主任你都不知道?”许世超看了她一眼,一副小姑娘你还得多练练的表情。但也没有给她解释的欲望。 刁怡雯咽了口唾沫,远远走到办公室门口往里看。 她觉得,今天的事情越来越复杂了。她不知道接下来事情会怎么发展。宋应廉站到她身旁,想用身体给她增加一点勇气,刁怡雯不动声色地挪开了几步。 “我刚才都听到了,”梅汝成说,“评优是吧?王子虚,你什么情况?没有给你优秀,你就要骂人?你怎么如此冲动?这让外人看了多丑?” 苟局眼前一亮,从办公桌那头转到这边来,躬身对梅主任告状: “您刚才没听到,他还要操我妈呢!这人简直无组织无纪律,我刚才也是气极了,说了点气话。我对他肯定是要追责的,但是,我会按照正常的程序和手段。” 梅汝成乜斜了他一眼,道:“什么?他还要操伱妈了?苟应彪,你怎么带的队伍啊?搞得同志们怨气这么大,我倒要听听你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苟局忙说:“哎哟哪有天怒人怨!……唉梅主任,我在您手底下当了那么久的兵,您是我师傅啊!您还不了解我吗?我怎么会做天怒人怨的事情呢?” 梅汝成背着手:“哟,我可不敢当苟局长的师傅啊,苟局长在外头都是威风八面的,那是出山猛虎,到我这里来就是镀镀金,我哪真敢自居师傅哦!” 苟局满头大汗:“师傅,您别挤兑我了,我哪威风八面啊?您问问,我在外面,都是以您的大弟子自居的。” 他一边说一边怀里掏出一根烟,孝敬似的捧到梅汝成嘴边,梅汝成道:“我不抽这种档次的烟。” 苟局身形一僵,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了行了,你说说,你是怎么把评优的事搞得鸡飞狗跳的?我听听。” 苟局收起烟,整顿了一下心情:“这个王子虚,您应该听说过他,之前沈清风在电视上说的就是他。他这个人吧,一直有点恃才傲物,我告诉他我们都是按章程来定的评优人选,他硬是不满意,要跟我闹。” 梅汝成说:“王子虚参加工作几年了?” 苟局道:“八年了,今年是第九年。” 梅汝成说:“他拿过几次优秀?” 苟局道:“一次都没有。全是称职。” 梅汝成笑了笑:“八年了一个优秀都没评过,那是该心里有气啊。他是北理毕业的吧?名校毕业,一個优秀都拿不到?” 苟局尴尬一笑:“评优这事吧,每年都恰好有人比他优秀那么一点,那也没办法啊是不?他前任领导怎么想我不知道啊,反正在我这儿,我都是公平公正公开地主持的评优工作,您不信可以看会议记录。” “我不看那玩意儿。” 梅汝成挥了挥手,伸手翻桌上的评优章程:“今年的优秀,你打算给谁?” 苟局汗颜:“不是我打算给谁就给谁,这不还得过会讨论吗……” 梅汝成瞪了他一眼:“别给我打你那官腔!” 苟局仿佛被一头狮子给近距离瞪了,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嗫嚅着说:“我们单位另一个女生……小刁。” 他连忙把桌子上的《西河文艺》拿出来,翻到目录那一页,道: “梅主任您看,小刁她这孩子很优秀,年纪轻轻就在《西河文艺》上发了文章。您看这儿。” 梅汝成只看了一眼,随意道:“《西河文艺》上面登文章,那不是跟他们编辑部打声招呼就能成的事?你就拿这个当考核标准?” “不是……” 苟局额头上的汗涔涔落下,低头把《西河文艺》收了起来:“您看,今年的章程不是说了吗?要评‘有实绩’的年轻干部。小刁登了文章,又年轻,我觉得,应该把机会给她。” 梅汝成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苟应彪,你胆子够肥啊。” 苟局有些不知所措:“什么?我怎么……” “我说你胆子挺大啊!”梅汝成说,回头看刘科长,“他这么搞,回头大领导看到评优名单,问一句‘王子虚怎么不在上面’,你说他下得来台?” 刘科长笑道:“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苟局长大惊:“什么意思?梅、梅主任,请您说明白点,我没、没懂。” 梅汝成诧异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接着,他又诧异地转向王子虚:“你没说过?” 苟局心急如焚:“知道什么?” 梅汝成掏出一根烟,冲刘科长一比划:“你说。” 刘科长简洁明了地说:“小王上回在我们研究室紧急救场,给大领导写了篇发言稿,连大领导都夸他写得‘真他妈的好’,还专门打听了他叫什么名字。话说回来,那回他写的是漂亮,真他妈的漂亮。” 苟局仿佛被重锤敲击一般,呆立当场不动弹了。 走廊上,也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如同蚊群,嗡鸣声愈演愈烈。 梅汝成转头看王子虚,不爽道:“你这么大的事儿,你不跟领导汇报一声?你跟单位里谁都没说?你是真愣啊你。” 王子虚张了张嘴,没反驳,也没说话。 梅汝成抽了口烟,没有继续批评他,而是问道:“那你现在什么想法?” 王子虚没说话。 刘科长提醒道:“梅主任问你什么想法,有这个机会,你说说呗?” 王子虚没想法。王子虚有些恍惚。 梅汝成和刘科长忽然闪现到此处,如同神兵天降,充满了不真实感。放在文学艺术作品里属于机械降神,是几千年前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得斯的惯用伎俩,文艺复兴之后就没人用了,也就是说,过时了500年。 要是让尼采知道了,会痛斥这种桥段破坏了王子虚身上的整体悲剧性,属于希腊式盲目乐观。王子虚就应该像太阳一般燃烧自己,并且在最后的氦闪中彻底爆炸。他会像战士一样倒在通往自由的道路上,死后尸体上爬满苍蝇。 可惜,这只是文学上的真实。现实往往不会按照尼采老人家所构想的那样悲惨得恰到好处。实际上,刘科长早早就来单位了,手里拿着几天前他在府办完成的那篇发言稿。 当时他正好看到王子虚怒气冲冲走进苟局办公室,脸上写满愤怒。走廊里连空气都在低吟“有事要发生了”。可惜当时王子虚太愤怒,没有注意到刘科长。 如果当时他注意到了,刘科长就会告诉他,大领导亲自点名让他将那天的现场会形成一份新闻稿,稿头部分他已经写好了,王子虚只需要把发言部分润色一下即可。 以王子虚的性格,手头上有了事,他就会以事情为重,埋头先把事情做了再说,就不会有在苟局办公室的这场爆发了。 在王子虚说“苟应彪我操你妈”的时候,刘科长偷偷溜了,开车去把梅主任接了过来,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 当然,这些王子虚后来才知道。在现在的他眼里,就是神兵天降。 当然,他也没想好如何应对神兵天降。在发脾气的那一刻,他就想好了,大不了辞职,那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文暧的股权。现在这情况倒是始料未及。 “我没想法。”王子虚说,“大不了辞职呗。” 梅汝成听完一愣,转头一脸厌恶地对苟局说:“苟应彪,你评个优能搞成这样,要是王子虚真辞职了,你亲自去大领导家里跪着去吧!我看你怎么收场!” 第55章 海瑞罢官 苟局变脸速度极快,满脸堆笑地转向王子虚: “唉,这事儿闹的。小王啊,你别说辞职的话,你也是的,你被大领导表扬了,这事儿怎么不说一声呢?这是全单位上下的荣耀啊!” 王子虚乜斜他一眼:“告诉你?告诉你做什么?我几年前但凡得了什么荣誉,让你知道了,伱哪次不是摇头晃脑说‘小王是很优秀,但性子太过锋芒,还需打磨打磨’。苟应彪,你就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我告诉你又能怎样?” 梅汝成转头看苟局:“苟应彪,哪有你这样用人的?难怪林峰跟我感叹,说这么多年不知道你们单位有个王子虚。大领导上次开会说了,‘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大领导都恨不得天上掉人才了,你在底下踩人才,你可真是会给领导分忧啊!” 苟应彪满头大汗,看了眼王子虚,又看了眼梅汝成,偌大一个单位,竟无一人为他提供台阶。 他当惯了领导,下达的指令绝不会错,就算是错了,也自然有人找台阶给他下,不是错了,是执行坏了。他态度既然已经服软,有意放过王子虚,却没料到王子虚是個愣的,竟不肯放过自己,还在咄咄逼人。 形势以谁也预料不到的速度急转直下——对于苟局来说是急转直下,对于王子虚来说正好反之——也许只有操盘手梅主任可以料到。 梅汝成和刘科长相互递烟,两人一并点燃了,大口地抽着,很快办公室里就烟雾缭绕如同仙境。 办公室主任许世超乖觉地洗好烟灰缸,又用卫生纸擦干,恭敬地走进来放到桌上,走的时候把门轻轻带上。 门刚关上,梅汝成又指挥刘科长去把门打开,说屋里抽烟憋着难受。但是王子虚知道,根本原因不是这个。根本原因是他想让单位的人都听到。 王子虚发现,梅汝成来了之后,就完全接管了局面。从他到这里来的每一句话,都引导着事情朝着他想要的结果发展。他第一句话故意指责王子虚,在苟局听起来是在帮自己撑腰,但在王子虚听起来,那是对自家同志的批评。 在别人单位,当着别人领导的面,批评别人的下属,这本身就耐人寻味。从一开始苟局的比赛就结束了。只可惜他的政治洞察力不够敏锐,没有发现绳圈已经套在了他脖子上。 苟局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晚了,梅汝成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要面子的,如今只能像上岸的鲤鱼挣扎两下,努力死得体面。 苟应彪说,梅主任,小王同志,我错了,今年的优秀,一定给王子虚同志评上。小王,你也别想辞职了,明年的晋级也给你安排上,你辞职了怎么过生活?你安安心心在这儿工作,我保证不会有人排挤你。 王子虚说,我不要优秀。我六年前就该优秀了。你现在给我个优秀,能把过去六年给一笔勾销吗? 苟应彪急了,怎么能说是一笔勾销呢?说了明年给你提一级,就肯定给你提。你工作六年提一级,这速度已经不算慢了好不好? 王子虚说,不是六年,是九年。 就算是九年,也不慢了好不好!苟应彪说。 苟应彪压低声音又说,你别耍脾气了,成熟点,当着梅主任的面搞得大家难看,你到底还要什么你就说! 王子虚说:“我要你跟我道歉。” 苟局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其实,一个道歉也并不足以填平王子虚失去的日子。 体制内是一个一步慢就步步慢的地方。表面上看推迟一年两年再提拔,也并不打紧。但差距就是这一年两年拉开的。更何况是九年。 当领导愿意为了别人牺牲你的一年两年时,就已经说明了你缺少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就是领导给你打的哑谜。 当王子虚蹲在沙地里思考这个哑谜的谜底时,他的同学们先一步飞黄腾达了,再过后,和他同一批进体制的也飞黄腾达了。 有时候他上街遇到了那些故人,说起生活,人们会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成功,并且故作惊讶地问,你小子,怎么还在当办事员啊?工资很高吗? 王子虚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毕竟他拥有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但是那些故人照鉴了他的失败。就好像一个明知你不打游戏的人跟你招手,说,快来快来,看我怎么虐你。 人们不会问你有什么理想和远大抱负。理想和远大抱负属于意识世界的事情,往往人们更关注物质世界里有什么。人们会跟他说,你怎么还在当办事员啊?你怎么一个月工资还是四千块啊? 因此他越来越不喜欢上街。成功有一百个爹,只有失败是没妈的孩子。王子虚就是没妈的孩子。他曾经是如此渴望那个优秀,作为对他过往人生选择的认可。可惜他一直没有等到。 等不到只能不等了。这不是灰心丧气,而是出于自尊。同样是出于自尊,他选择要一个道歉。 道歉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并不是什么难事,“对不起”,三个字,舌头只用触碰上颚一次,双唇轻触,这三个字就自然流畅地说了出口,再稍微欠一欠身子,就已经是极为隆重的致歉。 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迄今为止,从来没人对王子虚做过。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全力搞砸了别人人生的人。比如把闺蜜关在门外让人捅死;再比如心情不好开车上街撞死七八个人。他们只会拍拍屁股走掉,如果要求他们道歉,他们只会瞪起眼,说,至于吗?又不是我的问题。 其实有时候人们想要的只是一个道歉而已。但对方会认为,你今天要我低头道歉,下一步就要我赔钱,再下一步就要骑到我头上了。所以,我一个道歉都不会给你。 苟局也是这个心理,好在,这次,梅汝成站在旁边。 他饱含屈辱地——在他自己的意识里是这样,实则别人不关心他怎么想——用力低下头,在梅汝成、刘科长以及单位所有人面前,对王子虚说: “对不起。” …… 王子虚送梅汝成到楼下后,刘科长把讲话稿给了他,说:“还记得吗?形成一份新闻稿,到时候发给我就好。” 王子虚说,好。 梅汝成说,我今天也看出来了,你确实志不在仕途,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当官,你就好比那个海瑞。 王子虚低头,我哪能比海瑞。 梅汝成说,你跟他性格一样,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官场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说开点,人生中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都是将就。你不愿意将就,那你就只能被将就。 王子虚说,还是文学单纯点。 梅汝成说,你既然志不在此,想走文学这条路,你也要踏实点,一步一步走。虽然你不来我们府办,我也还是祝福你。毕竟你帮过我们一个大忙。至于《西河文艺》的事情,你还是去他们编辑部看看,你的水平不至于上不了。 王子虚说,好。 刘科长说,你就跟林峰一起去,他跟我说过你的事,他肯定愿意带你去。 王子虚说,好。 “王子虚同志啊。”梅汝成上车之前,突然回头说,“不管你志向多么清高,你也该获得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了啊。” 第56章 过把瘾就死(感谢盟主墨笑璇) {上一章改过了,如果发现和记忆对不上,请重看上一章} 没人想过王子虚会真要苟应彪给他鞠躬道歉,包括苟应彪自己。 一个道歉是如此廉价,不过舌尖轻触上颚,双唇相碰,“对不起”三字便自然流畅地说了出口,再稍微一欠身子,已是极为隆重的大礼。 相较于评优和提拔这样实实在在的好处,一个道歉是如此微不足道,过了,就忘了。星河流转,江山依旧,错误的仍然会错下去,失去的不会再回来。 正如一个优秀不足以告慰王子虚的过去,一個道歉也不足以填平王子虚浪费的人生。这个道歉的分量对于王子虚如此之轻,就如同摔得粉身碎骨后旁边人递过来的创可贴。 而这个道歉的分量也可以很重。在苟应彪那里,这个道歉是职场不可承受之重。 众所周知,领导是不可能错的。如果领导错了,说明执行得不够彻底,只要坚定长期执行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证明领导是对的。质疑领导有错,本身就是一种扰乱军心的行为。更别提让领导低头道歉承认错误了。 今天领导要是承认错误,明天就能有人不服从命令,后天就会集体造反。雪山的崩塌往往都是从一片叛逆的雪花开始。 但是,王子虚只要一个道歉。不多不少。就要一个道歉。 因为这会让他很爽。 爽了就很好很好。他甚至觉得,自己活到今天,就是为了看苟局那个油腻的地中海脑门子一低头,不枉这九年的蹉跎。 苟应彪眼神瞪着王子虚,那眼神在说,能不能换一个? 王子虚依然站得如同旗杆一般笔挺,不换。 苟应彪眼神露出央求神色,不要给我难堪好不好? 王子虚挪开了视线,要的就是你难堪。 梅汝成开口道:“苟应彪,能不能把小王同志留下来,就考验你的政治智慧和政治定力了。” 苟应彪吸了吸鼻子,良久后,问道:“我能不能把门儿关上?有点冷。” …… 苟局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此时单位所有同事全都挤在走廊里,三三两两,像旱季趴在岸边的蛤蟆。门打开,王子虚走出来,手里攥着评优章程,器宇轩昂。 刚才苟局道歉的时候,王子虚同意他把门关上,那是他留给他最后的体面。 但是在全程围观的同事们眼中,门关不关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谁都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不然根本用不着关门。 而且,这不透明的一扇门,反而让围观的人心里平添许多臆测。本来苟局也只是简简单单低个头,但门外的众人脑海里,什么姿势的苟局都有。想象力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斯。 这扇门本来是为了遮羞,却反而让苟局显得更羞,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众人牢牢注视着意气风发走出门外的王子虚,有一刹那间,张苍年觉得,好似时光倒转,回到了王子虚刚刚来单位那一年。 但是画面一转,又回到了此时此刻此地。王子虚还是那个胡子拉碴的三十岁中年,眼睛里光芒依旧,但少了几分单纯,多了几分狡猾。 他从同事身边经过,从张苍年、郭冉冉、向志强、宋应廉、刁怡雯身边依次经过,不发一言。同事们也不发一言。在万众的簇拥中,他们的沉默震耳欲聋。 今夜,刁怡雯的竞选小团队彻夜无眠。一直到凌晨三点,他们还在聊王子虚的事。 他们尚且年轻,对于大领导没有概念,只朦胧地觉得那是一尊庞大且强力的存在。原本在他们心中,苟局已经是此方天地间最为权势滔天的强者,可结果只是因为大领导的一个态度,苟局就必须屈辱地向一个办事员低下头颅。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如果王子虚真的有才华,为什么他却甚至不能在《西河文艺》上刊登作品?如果王子虚有背景,那为何他又在办事员的级别上蹉跎了九年? 如果王子虚没有才华也没有背景,他是如何做到得到大领导认可的?如何让梅主任直白地开口说我就是来给他撑腰的? 一夜之间,王子虚的身份和形象变得扑朔迷离,这个单纯的老实人,变成了山中老人般的存在。而回想起他们日间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内心冰凉,生怕黑暗中的山中老人来找他们秋后算账。 唯一睡了个好觉的是刁怡雯。下班后,她回到自家二层高的小别墅,在她那个当副县长的爸爸回家后,谨慎地将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她父亲愕然半晌后,和她那个副厅长的妈讨论了一番。两人讨论了各种可能性,分析了王子虚的背景和沈剑秋的态度,最后商量出了一个最稳妥的办法。 “那你就先不拿这个优秀吧。让给他算了。”爸爸说,“你拿不拿优秀无所谓,平白弄出一个敌人来,不是很好。回头也照顾一下苟局的情绪,跟他把你的想法说清楚。” 刁怡雯点了点头,父亲说:“有的时候越是看起来不起眼的角色,越是要小心。你不要这个优秀,还有一万种办法早日提拔,但小角色很容易跟伱鱼死网破。一定要牢记,小心驶得万年船。” 刁怡雯点了点头。 到了第二天,她发现西河再次被王子虚这事引爆,第三天,甚至传扬到了境外——隔壁县,她父亲以局外人的视角又听人说了一次这件八卦,这次唏嘘不已又有新感触,不过他坚信自己的处理方式没问题。 当然,这都是后话。当时苟局留梅主任吃饭,梅主任不留,让王子虚下楼送他。 王子虚将两人送下楼,刘科长把讲话稿给了他,说:“还记得吗?形成一份新闻稿,到时候发给我就好。” 王子虚说,好。 刘科长开车来的,梅主任上车前,回头看了王子虚一眼,说:“你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当官,既然志不在此,就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虽然你不来我们府办,我也还是祝福你。毕竟你帮过我们一个大忙。至于《西河文艺》的事情,你还是去他们编辑部看看,你的水平不至于上不了。” 王子虚点了点头。 梅主任又说:“你就跟林峰一起去,他跟我说过你的事,他肯定愿意带你去。” 王子虚说,好。 “王子虚啊王子虚。”梅汝成最后说,“既然你想给自己过去的人生一个告慰,你该获得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了啊。” 第57章 没有人给他打电话的王子虚(感谢盟主我才是复生) 王子虚下午没去上班。 他没上班不是因为他想变成法外狂徒。午觉过后,他坐在硬邦邦的棕垫床上,午后的日光斜照进房间里,让人浑身燥热。肾上腺素水平减退后,他突然想起自己得罪了多少人,开始害怕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计算自己得罪人的数量:首先是苟应彪,得罪他,其实相当于得罪了为领导护炉子的一批人; 他还得罪了刁怡雯的竞选小团体,这意味着,新参加工作的年轻同事团体都被他得罪了; 要命的是,他还举了好几个该死的例子,比如拿过优秀的胡晓萍。这位老大姐主要是嘴碎。现在说不定正坐在办公室嗑着瓜子骂他呢。 人们记不住他为了勤奋踏实做事的人大声疾呼,但人们肯定能记住他是为了自己九年没拿优秀而向领导发难。因此,这九年来,所有拿过优秀的人都成了他的波及对象。 这么算下来,单位里老、中、青三代,他全给得罪了。想到这里,王子虚又开始想,要不还是辞职算了。 他就像个因为没做作业而不想上学的中学生。他坐在家里,等到时钟走过两点半,他还没有动身去单位。 他想,如果有人给他打电话,问他怎么不在单位,他就假装睡过头了,再体面地去上班。显得好像是别人先请他去的。 平时他只要不在工位,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有人给他打电话,问他在哪,怎么还没来上班。他就说,我来了,我在洗手间呢,然后在同事怀疑的目光中姗姗走进办公室。 上班这么多年,他一次都没有迟到早退。这是他的骄傲也是他对完美主义的追求。众所周知,一旦不完美了,人就很容易自暴自弃。 王子虚一直在床上坐到三点多,窗外的阳光从焦黄到慢慢发赤,结果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一个都没有。 以前他从不旷工,那個时候每个人都对他要求很高。等到他故意旷工了,人们反倒不敢说他了。胆大包天简直是胆大包天者的通行证。王子虚觉得这世界荒谬得让人发笑。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单位里秩序井然,一个提到他的人都没有。大家都当他不存在。 苟局长知道王子虚没来上班,他反而松了口气,他巴不得见不到王子虚。郭冉冉也知道王子虚没上班,但是她庆幸于不用面对那个煞星,一句抱怨都没讲。许世超也知道王子虚没上班,他以为王子虚去府办见梅汝成了。 实际上,单位里每个人都知道王子虚没上班。但每个人都默契地不提王子虚。大家都假装单位里压根没这号人。于是王子虚便真的不存在了。 或者说,王子虚的存在终于回归了自己的存在。如果萨特知道了这件事,会满脸笑容地祝福他找回自由的自己。但王子虚并不知道自己成了整个西河最自由的男人,他以为自己被孤立了。 到了三点半,一个王子虚意想不到的人给他打来了电话,是叶澜。 “你想好合同怎么签没?”叶澜说,“是你自己签还是让别人代签?” 王子虚说:“还是代签吧。” 他还没有真正做好辞职的准备。 叶澜说:“那行啊,你打算让谁代签?你老婆?还是你父母?” 王子虚沉默了。从情感上,他更希望让妻子代为持股,但是理智告诉他,这件事不该告诉妻子。 叶澜说:“我提醒一下哦,我建议还是让你的父母持股。不是说伱和你妻子感情有问题,我只是见过一些类似的事情,夫妻代为持股,最后离婚的时候闹得很难看—— “当然,我绝不是说你会离婚哈。我的意思是,像这种事,最好还是让父母来做比较好一点,毕竟夫妻离婚了就不是夫妻了,但父子母子是不能断绝关系的。” 王子虚说:“父母离婚再嫁再娶了,有时候也不是你父母了。” 叶澜笑道:“那毕竟是少数,多数人都是有舐犊之情的。哎哟我竟然知道这个成语我真有文化。我也只是提个醒哈。你想让谁来代持,都可以,我都没意见。” 谈到信任的话题,哲学家有很多话要说。问题在于:即便是最信任的人,也没必要把刀交给他,让他抵在自己背上。不可考验信任正如不可考验人性。 王子虚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让父亲代为持股。这个决定无关信任。 他十分信任妻子,但是他也不敢告诉妻子自己在文暧公司扮演的角色。聪明如妻子,在他拿来合同的那一刻,一定能猜到他在干什么。 至少在妻子面前,他想维持自己的体面。 做出决定后,叶澜笑着说:“对了,你最近还要不要接单试试?有好多人点你。” 王子虚觉得这个说法有点羞耻:“什么点我?” “你上次不是在日销榜拿过第一吗?很多人注意到你了。她们对你很感兴趣。其中还包括一些大R用户。” 大R的R是RMB的R,意思就是人民币玩家。王子虚对人民币感兴趣,但同时他又惧怕深度地参与进去。 “我只想对文学负责,不想和具体的人产生纠葛。” “可是,你真的做得很棒啊。秋歌给我形容过你的语疗,把你吹到天上去了,说得我都想试试你的成色了。” 叶澜边说边笑,银铃似的声音很容易让人回想起她那天银色的吊链耳环和精致的锁骨。 王子虚说,不了吧,本来就不想搞语疗,更别提跟现实中认识的人搞。跟现实中认识的人搞语疗,那试出来的可能不是成色,很容易试成黄色。 叶澜生气了:我就是开玩笑的,你那么认真干嘛?挂了。 王子虚拿着传出忙音的手机,对着墙壁摊开手,他完全搞不懂女人的情绪为何可以如此跌宕起伏。 下一秒,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打来了电话,是林峰。 电话那头,林峰说:“兄弟,听说,你跟你们领导吵了一架?” 王子虚尴尬笑笑:“当时,冲动了。” “勇敢。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强权,而不是抽刀向更弱者。你很猛,很猛。”林峰说,“你下午没事吧?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西河文艺》看看?” 王子虚愕然,小声问道:“你说的《西河文艺》是哪儿?” “他们编辑部啊,”林峰说,“你不是投稿过吗?你确定他们没退稿?” “没有。” “他们也没登你的文章?” “没有。” “那我带你过去问问情况呗。”林峰说,“顺便,混个脸熟。我跟他们主编很熟的,他人很好。” 王子虚咽了口唾沫。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第58章 没有色彩的王子虚(感谢盟主微光璃星) 王子虚和林峰约好,1个小时后在“新荣记”门口见面。那个老餐馆就离府办大楼两条街远。 林峰还在上班,并且他以为王子虚也在上班。所以他们约在一个小时之后,那时候就快下班了。在他心中,王子虚还是那個规规矩矩的老实人。王子虚没有纠正他这个观点。他觉得这样就很好。 于是他披衣起床,离开家门。 工作日下午三点多的西河,对于王子虚来说十分陌生,是一片未经开拓的处女地。他一直在规规矩矩地上班,而这里是不规矩的人才能拥有的世界。 阳光的势头衰弱,打在皮肤上没有刺痛感,只是让人内心燥热。道路两旁是惨白的高楼,泛着刺眼的白光。从地面的颜色可以看出,洒水车刚刚经过。空气中漂浮着石楠花的气味,和地上的水汽混在一起升腾起来,逐渐令人难以忍受。 街上的行人,介于“零星几个”和“一个都没有”之间。夏天的来临,已经解开属于凉爽的最后一根腰带。街上个体经营商户们,都躲在自家店子里,面孔沉入阴影中,用潇洒的姿势,注视着从街上狼狈走过的王子虚。 王子虚尽量躲在树荫下。远方高楼传来刺耳的电钻声,树上有不知名的鸟叫。一只麻雀跳下来,蹦蹦跳跳地,和他并肩行了一段距离,然后又飞走。树叶间泄下阳光形成的斑点,风一吹,这些光斑便眼花缭乱地晃动,让人如同行走在水面上。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在一片灿烂的蓝天白云之间,寻找一些奇怪的形状。 世间忙碌奔走三十年,童年如同枪尖刺在一颗光溜的石头上一般,轻而易举地滑过了。随后便是十年如一日的苍白生活。他竟回想不起,上一个如今天这般无所事事的日子,是在哪一年份。 奇怪的是,明明都是同一个西河,今日的西河却显得更加五彩斑斓,以往上班时绝没有这种感觉。他从小在西河长大,这里的一切他都熟悉,但今天却在他眼中呈现出一种陌生感。这种感觉让他没来由地恐慌,他很想大喊一声,然后从街上跑过去。好像这样就能让恐慌消失掉。 也许,西河从来都是这样鲜艳得五彩斑斓,只是王子虚常年坐在办公室,重复着单调的生活,触目皆是白墙红桌。褪去色彩的是他自己。 他找了个远离单位和日晒的地方,在路边长椅上坐下。掏出手机,打开文暧app,看到999+条未读消息,倒吸一口暑气。 叶澜告诉他,有“很多用户”对他感兴趣。当时他没料到会有这么多。 这些消息提示大多数是点单提醒,还有相当一部分是打招呼。拖动长长的消息列表,他见到了各式各样的网名,用各种各样的口吻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他突然就拥有了“一日看尽长安花”的体验。 王子虚放下手机苦笑。他想象过很多种“红”的方式,却未曾想过,在这样一个炎热的日子,“红”以这样的方式撞上了他的腰部。 果然,作为一个小说家,他的想象力还是不够夸张。 王子虚拿起手机。在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他也感到释怀。因为消息太多了,秋歌的消息被淹没在其中。对于这个女孩,他总抱着一股没来由的罪恶感。 他说过只接她的单。但是三番五次地和她语疗吧,对他来说算是一种欺骗;看到了她的接单申请却置之不理吧,又让人感觉自己冷血。 就好像妈妈明确要求不能养狗,他却每天都给路边的流浪狗带一根火腿肠。等到那只无比信任他的小狗想跟他一起回家时,却被他关在门外。他能说的只有抱歉。 但是他的这种罪恶感相当淡薄,仅限于“看到”。既然看不到了,他就没有这罪恶感了。 他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手指下方的一条信息,在茫茫信息洪流中,一瞬间吸引了他的注意: “最后再聊一次吧。看到后随时都可以。我会一直等你。——秋歌” 王子虚内心的罪恶感又开始泛起波澜。 他点击了接受。 这次秋歌没有秒回消息。空白的对话框里两人双双无言,只有光标孤独跳舞。 王子虚试探性地发过去一句话: 【哈喽。】 像是发令枪响了一般,那边很快发过来好几条消息: 【你终于理我了!】 【我给你发了十七条消息,你都没有理我。】 【我还以为上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呢,这两天一直在后悔。】 小王子:【所以,你每次都根本没想过是最后一次?】 秋歌:【嘻嘻,被你发现了~】 小王子:【嘻嘻伱个头啊。】 小王子:【如果你不想最后一次和我聊天,那就不必用“最后一次”做借口。最后一次也好,倒数第无数次也好,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奉陪。】 小王子:【因为我发现我不是很擅长拒绝你。】 那边马上回复过来一条消息:【等一下。】 秋歌那边似乎被什么事情绊住了,过了很久,才再次接通消息。 秋歌:【两天没跟你聊了,不要一上来就整这么刺激的。我有点受不了。】 小王子:【我啥都没说呢。】 秋歌:【我这边人很多,乌央乌央的。其实我在开会,刚才我还发言了,现在在跟你聊天。妈耶,好刺激。】 王子虚不是很能理解她的兴奋点在哪。他感觉这女人性格里十之八九有点很败坏的成分。但是他又反感不起来。 秋歌:【刚才你等了很久吧?抱歉没提醒你,虽然我内心是这样,在外面,我还是很体面很有身份的人,在主席台上给你发消息有点不成体统。】 小王子:【没关系,刚才你发言的时候,我在想,数学上到底是不是有“倒数第无穷个”这个数,我在想该怎么表达。可惜我数学不好。所以倒也不觉得无聊。】 秋歌:【嗯,对,就是这样,聊聊数学,我就冷静下来了。刚才在主席台上,我耳朵肯定一直是红的,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 王子虚忍不住一笑,输入道:【此红者为官乎?为私乎?】 这是晋惠帝的典故。晋惠帝是个傻子,听到池塘里有蛤蟆叫,他问,这蛤蟆是为官而叫还是为私人而叫?底下的人告诉他:在官地则为官鸣,在私地则为私鸣。 秋歌给出了标准答案:【虽在官地,却为你而红。】 第59章 物种起源(感谢盟主lonely寂寞) 小王子:【既是耳朵为我红,切莫脸上再露出我的名字,要是让人知道,你这样尊贵体面优雅的文学少女受了我的污染,我怕是要被人揪出来挂到电线杆上。】 秋歌“呼呼”偷笑:【现在什么年代了?又不是以前,电线杆早没那样的用法了。】 小王子:【还是怕啊。那个年代过去了,人们心里的电线杆却依然健在。这个时代,切莫高雅。若你本来就下流低俗无法无天,人们倒不会管你,若是你以高雅出名,人们反倒会以圣人标准来要求你,一个不慎就要被挂电线杆。】 秋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从来如此。】 小王子:【从来如此。】 秋歌:【不过你放心,如果伱被挂上去了,那我也肯定被挂在你旁边,有我这個美女作陪,你也该瞑目了。】 小王子:【耶稣旁边挂着盗贼,美女旁边挂着流氓。嗯,倒也般配。】 秋歌:【倒也般配。】 小王子:【你在开什么会?】 秋歌:【我在给一群网络写手讲课。教他们塑造人物。不过我觉得他们一点都不需要。】 小王子:【为什么会不需要?】 秋歌:【因为网文只需要情绪和速度啊,网文可不是精雕细琢绣花功夫,每天怼两万字上去,傻子也能赚钱。】 小王子说:【那为什么要你来给他们讲课呢?】 秋歌:【我不知道,领导的安排呗。可能领导觉得他们需要一点文化的熏陶。反正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 小王子:【那他们挺过分的。】 秋歌:【没事,我也把他们当傻子。大家扯平了。】 王子虚抬起头,一阵风扫过,地面落叶簌簌地动起来。心头的燥热稍微驱散开一点,远方阳光凶猛的地方,热气还在扭曲着视线。他看到有一位穿汗衫的老大爷在热浪下走过,像一个小点。 小小寰球,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追求着认同,但是又不屑于去认同别人,所以大家才活得这么累。其实躺着站着,都是一生,也没必要对别人的活法指指点点。 王子虚想到:我这种想法真是近乎圣人呐。 小王子:【大概百分之九十二的作家,都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其他作家都错得离谱,不太行。所以你也不用自责。】 秋歌:【为什么你能掌握这么详细的数据?】 小王子:【这是村上春树说的。可能是他胡说八道。】 秋歌:【好叭。】 小王子:【我倒想听听秋歌老师是怎样上课的。】 秋歌:【好!那可轮到我来好好教教你了!】 秋歌告诉他,她最拿手的塑造人物的方法,就是反差。 漂亮的让她内心歹毒,丑陋的则灵魂高洁——这种古典主义的反差已经过时了,雨果都用得烂掉了,她的反差还要更进一步。 冲锋在前的让他背后受唾,战斗一生的让他穷病老死;浪漫热忱的让他饱受背叛,一心向道的让他理想幻灭;拥有一切的还能拥有更多,一无所有的永远一无所有;革命者倒在胜利前夕,叛逆者最后庸碌苟活。 王子虚听完后,说,挺好的。但是壮烈有余,悲悯不足。 秋歌有点不服气,说,那你怎么塑造人物的,我的小王子老师? 王子虚说,贴着人物写。 秋歌笑道,这跟我高中语文老师说得一样。 王子虚说,那说明你的高中语文老师水平不低。我说的贴着人物写,是做到极致的那种,你会完全变成那个人物,不是作为上帝玩弄他的人生,而是沉浸到他的视角里观察整个世界。 做到最极端的时候,你甚至能感受到这个人在你身边,一颦一笑,栩栩如生。他会对你的每个行为作出反应,他说的话就好像真的凝聚了他的整个人生经历。 秋歌听得心驰神往,又有点担忧:“这样不会精神分裂吗?” “达尔文你听说过吧?”王子虚说,“人类在漫长的进化史上有无数的进化分肢,这些始祖的基因都潜伏在人类的基因中。因此,人类作为高级动物,是最灵活多变的。人类应该可以成为任何生物,也可以成为任何人。” 秋歌说:“你疯得让人着迷。” 王子虚又跟她说了一些灵机一动的情话,逗得秋歌又是迷醉又是痴狂又是高兴。王子虚也不是喜欢撩拨她。她开单是花了很多钱的。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王子虚的服务精神。 不知不觉就到了和林峰约定的时间,王子虚告别了秋歌,起身去“新荣记”,很快见到了林峰。 他在外面坐了一个多小时,脸堂被晒得通红。林峰跟他打了招呼,一边问上午的事,一边跟他一起去文协。 “其实吧,在体制内还是要不要脸一点。”林峰说,“越不要脸,越混得开,混上去了就有脸了。越要脸,越没脸,最后只有你自己觉得有脸,别人都觉得你丢脸。” 王子虚点头:“我早有体会。但是,我觉得那种活法不酷。” 林峰哈哈笑起来:“真羡慕你啊,这种书生意气,像我已经被生活压弯腰了。不过你可别辞职啊!” 王子虚说:“我暂时还没打算辞职。” 林峰说:“辞职干嘛呢?你领着工资搞搞创作,多好呢?你今天说的那一帮人,你以为他们无动于衷?他们也要脸,但是你觉得他们会辞职吗?不会的。他们都不辞,你一个仗义执言的反倒辞了,那这世道才叫奇怪呢。” 王子虚点头:“我先前确实太计较别人对我的看法了。” 林峰小声说:“而且事业编,管得又没那么严,你平时搞搞副业,赚点小钱,工作又轻松,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人活着不能给自己找罪受嘛。” 王子虚点头:“多谢林兄,我现在想清楚了。” 两人到了文协,林峰三步并两步上了楼,穿过一条颇有年代感的走廊,两人来到一扇挂着“《西河文艺》编辑部”牌子的门前,推门而入。 “将!哈哈哈……” 门内传来愉快的声音,桌子上坐着两张大屁股,当然,王子虚只能看到其中一张。正对着他的是一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男生,背对着他的人头发稀疏。看到他们两人进来后,眼镜斯文男生拍了拍半秃男人的肩膀,两人默契地把棋盘收了起来。 “哟,林总!”半秃男人跳下桌子走过来,满脸笑容,“稀客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木雨林风。” 林峰说了个很冷的笑话,王子虚在旁边发了一憷。 半秃男人哈哈笑起来,说:“这不快下班了嘛,咱们闹着玩儿。这新来的小艾。” 林峰说:“没关系的老陈,你们的工作作风,我一直都很清楚而且敬佩。” 旁边戴眼镜的斯文男生麻溜说:“我去倒水。”然后溜了。 林峰给王子虚介绍:“这是《西河文艺》的唯一指定责编老陈,陈乔升。” 陈乔升摆了摆手:“现在不是唯一责编了,这不小艾来了嘛。” 林峰又道:“这我朋友王子虚,他很有才华,我这次过来吧,就是想问问他的事。” 陈乔升脸色一变。林峰尽量婉转地把王子虚投稿没通过的事情说了,陈乔升抠着头道: “你确定没退稿?” 王子虚摇了摇头。 陈乔升说:“没有退稿,那就是通过了。” 王子虚说:“可是我的文章也没登上。” 陈乔升看了他一眼,走到一张桌子前。桌子上几张报纸,盖得鼓鼓囊囊的,像小山丘一样,不知放着什么杂物。 他伸手一掀,报纸落到地上,露出桌上物什,一摞又一摞,全是稿纸。 陈乔升拍在其中一摞上,说:“这一沓,是通过了在排队的。” 陈乔升又拍在另一摞上,说:“这一沓,是还没来得及看,还在审的。” 王子虚仰头看去,两摞稿纸都同样高耸,数量上令人心生敬畏。 陈乔升说:“如果不出意外,你的稿子就在这两摞里边儿了。你自己去找吧。” 王子虚和林峰对视一眼,同时感到撼山易,撼原稿难。 陈乔升说:“你们可以抱到地上翻,只不把两堆弄混了就行。” 王子虚叹了口气,忽然间,他看到办公室门口,如刀鞘般伸出来一截小腿。 小腿匀称结实,脚上穿着一只湖蓝色高跟鞋,鞋跟尖细且长,脚背雪白,血管的形状让王子虚感到颇为熟悉。 可能是注意到了王子虚的眼神,躲在门外的女人也不藏了,转身跳了出来,手背在身后,满身的青春洋溢。 “嘿!那个结了婚的!真巧啊!居然在这里碰见了!” 王子虚看到宁春宴的笑脸。 第60章 编辑部的故事(感谢盟主莫水明空) 王子虚低下头。他朦胧中抓住了一根线头,但他推理出的那个真相太过惊骇,他还没有在内心中完全接受,以至于不敢面对宁春宴。 宁春宴走到王子虚面前,低头看他眼睛:“咦,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啦?” 王子虚还是不敢抬头。他感觉这一幕有点像《大话西游》里紫霞第一次见至尊宝。他自卑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口,除非对方想进他重要的盘丝洞。 旁边林峰笑了:“宁才女,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啊?”林峰问她。 宁春宴笑着说:“是不是很吃惊?我也很惊讶,怎么我会认识他呢?” 她伸手在王子虚面前晃了晃:“那个结了婚的王子虚!你们在这里干嘛呢?” 王子虚把桌上的一摞稿子搬到地上,蹲下身说:“我想看看,我投过来的稿子为什么没有回音。” 宁春宴说:“哦,原来是这事呀。那我也帮你找找。” 说到这里,她自己又笑了。因为她发现,自己对这个王子虚未免也太了解,连他久投不中都知道。而他们只不过区区两面之缘而已。 她从一旁搬过来一把小凳子,并拢双腿在凳子上坐下,够着身子去取稿子,认真地把上面的作者署名念出来,确定不是王子虚就丢到一边。 王子虚张开腿很没形象地蹲在地上,头也不抬地低声说:“你没必要帮我找,伱又不知道我稿子长什么样。” 宁春宴说:“没关系呀,我闲着也是闲着,今天刚好心情好,待会儿找烦了我自己会走。” 林峰也在一旁坐下,帮忙递稿子:“宁才女今天怎么来文协了?” 宁春宴说:“我刚刚参加完这边一個会。” 林峰说:“哦对,今天确实有个会,我差点忘了。” 陈乔升在众人背后偷偷看了眼手表,计算着下班时间,在心中祈求王子虚快点找到自己的稿子。 宁春宴拿起一篇稿子,突然一乐:“看看这篇,这首现代诗。” 她清了清嗓子,用严肃的口吻、端庄的语气念道: “《心若菩提》 “心若菩提,人便无敌。 “一见伊人,心旷神怡。 “三日不见,载悲载喜。 “卸甲封刀,皆为了你……” 念完后,宁春宴又好气又好笑地说:“这什么乱七八糟的!难怪会被退稿!” 王子虚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一摞是被采用了的,在排队。” 宁春宴一滞:“啊?” 陈乔升走过来,接过宁春宴手里的稿子,推起眼镜扫了一遍: “我们来稿里边儿诗歌这一类的很少,这篇稿子还算文从字顺,被退稿的那些看都没眼看呢。” 他指着稿子上的署名说:“而且你看,这来稿的是退休老同志了,人家这么大岁数了还对诗歌有热情,其实是很值得鼓励的。” 林峰问道:“这老同志多大年纪?” “人家86了。” 林峰点头:“那个年代的老同志大多都是上夜校出来的,你看这文字有雕琢痕迹,说明确实是想下功夫。水平嘛倒成了次要了。” 陈乔升摊开手:“对嘛!你说光凭人家这股子热情,是不是就应该给人刊登上去?而且还有件事儿……” 他小声说:“这老同志的家人来找过我们,说了,老同志岁数大了,有心脏病,生平最大的理想就是文学梦,如果因为被退稿,气出什么事情来,人家要过来找咱麻烦的。” 林峰和宁春宴听得啧啧称奇,王子虚默然无语。 林峰说:“我最佩服陈编的一点就是,他堪称过目不忘,对西河体制内的同志们的名字,扫一眼就能记得是谁,在哪个单位工作。” 陈乔升咧嘴一笑,讨饶似的说:“林总别抬举我了,我就一小办事的,都是逼出来的。在我这个位子,必须要有一收到来稿能认出来是谁的能力,不然每天加班到12点,事情都做不完。” 宁春宴又捡了一篇稿子,翻了翻,说:“这篇小说倒也正常,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她将最后一页翻开举起来:“为什么后面还附了一张作者的彩页照片啊!” 众人望过去,只见纸上女人身披白纱,面容恬淡,手捧鲜花,亭亭玉立地站着,竟是一张全身艺术照。 陈乔升接过稿子说:“这个嘛,是我们西河的美女作家,她每次投稿都会附带一张自己的照片。” 宁春宴说:“可是为什么呢!” 陈乔升无奈地说:“你可以理解为……人设吧。” 宁春宴道:“那你们怎么处理这张照片的呢?” 陈乔升说:“一并登到刊上呗。” 他转身从身后拿过来一期《西河文艺》,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翻开其中一页,展示给众人: “说实话,每次排版,最麻烦的就是她的文章。把她照片缩太小了吧,不好看,放太大了吧,占位置。而且彩色的要变成黑白的,每次都糊成一坨。” 众人看了一眼,认同了他的说法。彩照变成黑白的之后,效果就是不如不登。 王子虚说:“难怪我之前看你们《西河文艺》,看到她的照片还在奇怪,怎么你们要选一个艺术照登上去。我完全联想不到这是作者本人的照片。” 陈乔升尴尬一笑:“那下回我在照片下面加一行字,‘此为作者本人近照’。” 宁春宴觉得这件事荒诞中又透着一丝合理,拿起那张彩照,左右打量,却始终品不出“美女”的点。举起来问道: “她算是美女作家吗?” 王子虚抬头看了眼照片,又看了眼她,说:“没有你美。” 宁春宴猝不及防中又羞又急:“哎呀你个结了婚的,说什么呢!” 林峰也附和道:“确实没有宁才女漂亮。” 陈乔升一副“饶了我”的表情,道:“有几个搞文学的能像宁才女这样的?更别提咱们西河了。她已经算长得很漂亮了。” 众人继续找王子虚的稿子。王子虚蹲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因为宁春宴就在他正对面,离他不到一米远。 每次她俯下身子捡稿子时,王子虚都心惊胆战。 她今天穿着清凉的吊带白裙,领口比较宽松。王子虚毫不怀疑,如果在她俯身时,他不慎抬起头,自己的视线会被立刻吸进去,在天堂与地狱间的limbo里徘徊。就像掉到黑洞里的高way一样。 “找到了!”宁春宴忽然直起身子,双手捧着一份稿子,在空中扬了扬。 “《野有蔓草》,王子虚。这份稿子被夹在另一份稿子里面了。” 王子虚伸手想要去拿自己的稿子,却被宁春宴躲开了,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冲他说:“我要拜读一下。” 陈乔升走过来说:“这是在通过的这一摞里面找到的吧?嗯,那就说明在排队,可能再过几期就登上了。” 王子虚忍不住道:“我四个月前就投稿了,莫非一直排队到现在?” 第61章 野有蔓草 陈乔升说:“四个月?那么久的啊?你等一下,我去找找,看看你的稿子被排到哪一期了,题目叫什么?《野有蔓草》是吧。” 林峰转头问王子虚:“《野有蔓草》,是诗经里面的吧?” 王子虚点头:“对,《国风》里的。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林峰一伸大拇指:“王兄的记忆力一直都这么惊人。为什么选这个典故?” 王子虚想了想该怎么解释,他发现很难,最后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宁春宴拿着稿纸细细地读。这篇小说讲了一个从爱情到婚姻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名校在读的大学生,暑期回家乡时,在花店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女员工,思想谈吐和他高度吻合,仿佛心有灵犀,他一瞬间就沉沦了。 在经历了爱恨纠缠、疯狂追求,又跨过了双方父母的阻力后,他们终于走到一起。可是在婚后他却发现,在生活的重压下,妻子变成了一個庸俗的家庭妇女,而他在妻子眼里,也成了个人生的失败者。婚姻扯碎了两人身上所有光环,消磨了激情,消解了美。 在结尾,主角眼中的妻子仍然美丽,但再也不是他初见她时,被鲜花簇拥着的清扬婉兮的形象了,鲜花凋谢了,荆棘开始生长,枯枝败叶,杂草丛生。而他也自觉形容丑陋,人生失败,难以配上她。 宁春宴在刚开始阅读时,期待值已被上两位的作品拉到极低,所以她是抱着轻松和指点江山的态度读这篇作品的,但阅读完开头,注意力已经被勾进去了。 王子虚的文笔清新且简洁干脆,看似没有警句金句,但每个字都炼得十分精当,读起来朗朗上口,脑海中画面感很强,是那种让人具体说不出哪里好的好。 他的文风让她联想到了很多名家的名字,比如海明威、纳博科夫、苏童和早期的余华。但细究起来,却又谁都不像,不同于她读过的任何文学作品。 总而言之,读完这个故事后,她对王子虚刮目相看。之前以为他只是个郁郁不得志的文青,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他手底下竟然是有真功夫的。 不过,这就更让她觉得怪诞。这种级别的作品,却打算发表在《西河文艺》这样的刊物上,有种拳击手进幼儿园找对手的喜感。 宁春宴把稿子拍到王子虚胸口,说:“写得不错呀!你还写过别的没?” 王子虚说:“写过挺多的,但只投过几篇。而且都没上。” 宁春宴说:“多投一投啊,写出来了干嘛不投?” 王子虚说:“我只把最好的拿出来投杂志。” 宁春宴说:“你有点完美主义啊。你之前投的都是哪些文学杂志?” 王子虚说:“《获得》《九月》《西河文艺》。” 宁春宴说:“噗……” 她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见王子虚时,他身上腾腾冒出那种怀才不遇、生不逢时感。 宁春宴耐心解释:“《获得》和《九月》那都是最顶级的文学杂志,伱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投给他们肯定是很难采用。你可以改改再投。” 王子虚摇头:“我写出来的每一篇在我这里都是完美的,没有改动空间,让我改,不如让我重新写一篇。” 宁春宴捂着额头:“所以你才一直投不上去。” 王子虚不置可否。 他不知道审稿的编辑是怎么运行思维的,但他用心写的每一篇小说(文暧的脚本不算),都是他掏空自己的灵魂创作出来的作品。没人知道他为了写那些作品付出了多大代价。 那些作品不被认可,就代表他的灵魂不被认可。如果他的发型被人嘲笑,他可以换一个理发师傅;如果他的衣品遭人诟病,他可以退掉重买。若他的灵魂不被认可,他什么都做不到。因为灵魂不可更改。 一个不被人喜欢的灵魂,只能等。等一个能欣赏它的人。 陈乔升走过来,捧着一本手写的记事本: “找到了,你这篇小说,被排在了下个月那一期。” 王子虚接过他的记事本,盯着上面自己的名字,有些茫然。 宁春宴提高音量:“这篇写得这么好,为什么排队排那么久?” 陈乔升说:“这当然是有特殊情况,你看,我们的杂志,小说版块这一块,每期只有三到四篇的空间,而且大家都是几千字的短篇小说,只有他这篇,高达三万字,都快接近中篇小说的篇幅了,不好排版啊。” 宁春宴说:“那就加几页呗。” 陈乔升为难地说:“我们的预算就这么多,加几页很麻烦的。” 林峰说:“你还是没解释为什么他排了这么久。” 陈乔升说:“唉,想往前面排早点来跟我说嘛!你们不知道这工作多么难做,个个都跑来打招呼,跟打扑克似的,到了最后都成了比大小王,我们也很难做啊!” 陈乔升说得满腹怨气,林峰拍着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老陈,你也难做,我知道的。” 陈乔升皱着眉头:“是吧,这年头,大家都难做,但我保证,既然你们来了,二话不说,这个位置就给你定死了,谁来了都挪不动你。” 宁春宴皱眉盯着他。她不是很喜欢这个人。对文学一点尊重都没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陈乔升抬头看王子虚:“什么?” “我稿子能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王子虚的头从记事本上抬起来,“应该跟我说一声的啊!” 陈乔升有点不知所措:“没退稿不就等于上了吗?这都多少年的惯例了。” 王子虚说:“可是如果你们告诉我一声,那该有多好。” 陈乔升拿起茶杯瞪着王子虚,他觉得这人可能有点毛病。 他不知道的是,《西河文艺》没过稿是击穿王子虚心理防线的最后一颗子弹。没有在《获得》和《九月》过稿只是理所当然,他还会再接再厉,没有在《西河文艺》过稿,才让他彻底破防。 可以说,就因为权力的几次小小任性,改变了王子虚的一生。如果当时有人告诉他“其实你在《西河文艺》过稿了”,他根本不会跑去写文暧脚本,也不会成为小王子。 林峰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兄,算了。过去就过去了。今天其实是皆大欢喜的一件事,咱们晚上去宵个夜吧。” 王子虚把喉咙里的哽咽吞下去,吸了吸鼻子,把记事本还给陈乔升。 “宁才女!原来你在这里啊!” 门口传来一个轻浮的声音,王子虚抬头一看,正看到沈清风。 沈清风走进来,斜眼也看到了王子虚,笑道:“这不是林峰和菜名哥吗?怎么,林副会你是要带菜名哥来文协报菜名,展示一下你们的文学绝技是吧?” 第62章 幻想杀手 王子虚心情正差,攻击性极强,回眼杀气腾腾地瞪了一眼沈清风,说,想听菜名回家找你妈去,我说的是书名不是菜名,哦对不起我忘了,你没看过几本书。 以上是他准备说的。他其实还没来得及说。旁边林峰先一步站了出来: “沈清风,你对我有意见,用不着贬低王子虚兄弟,以后在文坛上,迟早有他一号人,你别瞧不起人。” 沈清风乐了:“文坛是你家开的呀?你林峰在哪个座儿啊我怎么瞧不见?不过啊伱爱来不来,不关我的事儿,我来找宁才女的。” 林峰鼻子都气歪了,他拳头握紧,但十分隐忍地拉住王子虚,小声说:“别冲动,其实他目标是我。” 王子虚:“……” 王子虚一点都不冲动,他就是有点郁闷。林峰刚才要是别说话就好了,他其实也可以C的。 宁春宴垮着脸(垮着脸也很好看),转头不想理沈清风,倒是沈清风像泰迪一样凑上来,低声下气地说: “宁才女,刚才会上听说,你想办一个文学杂志?” 宁春宴说:“对啊,怎么了?” 林峰和王子虚同时转头看她。 这么大的事,刚才宁春宴在这儿这么久,一句都没提过。 沈清风说:“怎么,你上头了吗?这年头实体书都快日薄西山了,你还往里面冲,是怎么想的?” 宁春宴双手平放在腿上,坐姿优雅,像在接受采访:“我就是想给那些徘徊在严肃文学边缘的作者一个发声的机会。” 沈清风眉毛一动:“你该不会想的是最近蹿红的那個什么小王子吧?” 听到这里,王子虚心脏“突”地狠狠一跳。 宁春宴不答,沈清风一低头:“给我说中了?” 宁春宴面色如常,眉眼如画:“现在我国的文学环境,要么高高在上不接地气,接地气的又商业意味太浓,一些跳脱的灵魂无处安放,我就是想提供一些容纳这种声音的平台。” 沈清风摇了摇头:“如果你是被小王子的事迹感染了,那我极不看好你这本杂志的未来。小王子只不过是意外爆火,本身戏剧性很强,所以引发了暂时性的网络狂欢,等这阵风过去了,谁都记不得他是谁。” 宁春宴梳理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你也不是预言家,不是吗?” 沈清风转头提了提裤腰带,回过头来说:“我给你投70万,怎么样?” 宁春宴眼前一亮:“你不是不看好吗?” 沈清风笑嘻嘻地说:“不看好归不看好,宁才女的场我也要捧,我就提两个条件。” 宁春宴问:“哪两个条件?” 沈清风伸出手指:“其一,我来当你杂志的主编。你的想法有点飘,选稿用稿方面很有可能回不了本,我不能看你亏。其二,我想给你的称呼升级一下,叫你‘春宴’,如何?” 宁春宴脸色冷下来,但语气依然得体:“那免了吧。我心里已经有主编人选了。” 沈清风被当面拒绝,也不着恼,笑嘻嘻地说:“那我追加到80万?” 宁春宴摇了摇头:“这不是钱的事儿。” “这世界上没有事情不是钱的事儿。”沈清风掰着手指给她算,“你做不做全国发行?你做全国发行,多少钱都打不住。房租水电人工,哪一样不要钱?你有钱,可是你家底扛得住吗?” 宁春宴神情稍有犹豫:“我暂时还不考虑做全国发行,先省内吧。” 沈清风摇头道:“现在全国性的文学杂志都没什么影响力了,你只做省内,能走得出去吗?” 宁春宴说:“现在不急着考虑这件事,反正我也没打算现在就把杂志办起来。” 她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王子虚看到,她放在腿上的小拳头轻轻捏紧了。显然她有些紧张。 沈清风说:“等你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什么时候来找我吧。哥没别的,就是有钱!” 沈清风走了。宁春宴忧心忡忡,很快也走了。 王子虚的小说既然已经说好下个月就登《西河文艺》,他和林峰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文协。 等出了门,夕阳照在身上时他才想起,自己是第一次来文协。这也许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能够来文协,是他以前的梦寐以求,他渴望以作家的身份来到这里,人们礼貌注视,眼里有尊敬。但这次的初体验说不上很好。 他回头看了眼这幢略显破旧的建筑,它最初在自己眼中的光环消失了。就好似魔法失灵。很久后他才意识到,魔法失灵的原因,就是钱。这里也是一个靠钱支撑起来的地方,和婚姻一样。 钱就是能让一切魔法失灵的“幻想杀手”。 他和林峰并肩走着,两人双双无言,林峰忽然道:“没想到沈清风也想追求宁才女。” 王子虚猛然回头:“什么?他在追宁春宴吗?” “是啊,你没看出来?” 林峰回眼看他,眼神似乎在说“兄弟,你多少有点迟钝了”。 王子虚默然无语。难怪他刚才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原来根源在这里。 林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没什么立场去议论别人的情事,不过我多嘴一句吧,沈清风跟宁才女,是真不般配。” 王子虚踢开一颗石子:“他们走不到一起的。宁才女瞧不上沈清风的,他太油腻。” 林峰摇了摇头:“那可未必。沈清风那种行为,我们看着感觉挺油的,但在被讨好的女生眼里,一掷千金多豪爽。要是他们真能把这个杂志办起来,十有八九会走到一起。能走多长不知道,但肯定会走到一起。” 王子虚摇了摇头:“不会的。” 两人都有些唏嘘,想起了很多闺怨诗。不过转念一想,花自凋零水自流,这和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都是结了婚的人了。不过是一种酸腐文人特有的伤春悲秋罢了。 “等会儿晚一点还是去吃宵夜,庆祝你踏出了迈向西河文坛的第一步。”林峰笑着说,“直接去还是先回家?” 王子虚说:“我先回家吧。” 林峰说:“也是,我也得回家安抚一下老婆情绪。” 两人在十字路口分别,王子虚转了一个弯,走到府办外头那条种满香樟的道路上时,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喂,那个结了婚的王子虚!” 王子虚回头,看到一辆保时捷卡宴缓缓驶来,笑了笑:“你也不用每次都拿这件事揶揄我吧?” 宁春宴说:“怎么不行?这个仇我打算记一辈子的。想让我不记仇了,要么我结婚,要么你离婚。” 说完她又很体贴地补充道:“当然,我也不是咒你离婚啦,你别离,跟你老婆好好过一辈子哈。” 第63章 春风沉醉的晚上 王子虚觉得宁春宴的脑回路不同寻常。但他是成熟的已婚男性。成熟的已婚男性不跟未婚的小女生一般见识。 “找我什么事?” “我就是想跟你说,你太举轻若重了,应该举重若轻。” 宁春宴身子靠在车窗前,头上戴着墨镜,发动机声音很响,她必须提高音量以盖过嘈杂声。 王子虚问:“什么意思?” “我刚才想了想你一直没有过稿的原因。你把文坛看得有点太神圣了,心理压力就很大。其实投稿是很轻松的事,你要跟玩儿似的,玩着玩着,就上了。我就是这么登上《九月》的。” 王子虚苦涩一笑,低声说:“可是,我人生里的一切事,从来没轻松过……” “你说啥?” “没什么。” 其实宁春宴听到了。她只是不能理解王子虚的不轻松是个什么概念。最后她说: “那只能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伱能被世界温柔以待了。” “别了。那还挺恶心的。” 可能是因为他是单亲家庭,世界从他幼年时起,在他眼里便是狰狞的。这么磕磕绊绊活到30岁了,突然说要对他温柔以待,当然挺恶心。 它还不如一直狰狞下去,冲他露出獠牙,涎水淋漓,丑陋又贪婪,这样他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一拳把它鼻子来打扁。虽然只是在他幻想中。 王子虚转头看她:“你真想办杂志?” 宁春宴点了点头:“对。我想了好多天了。” “为什么突然想办杂志?” “大概就是,突然找到人生目标了吧。”宁春宴说,“‘小宁啊小宁,你不能再无所事事下去了’。类似这种想法。” 王子虚说:“小宁,你还是无所事事下去吧,你有所事事的话,很容易把自己折腾到破产。” “呵!” 宁春宴轻蔑一笑,扬起头冲他露出高傲光滑的脖颈,神态像天鹅:“是不是因为姐姐天天对你嘻嘻哈哈,你不知道姐姐的能耐了?姐姐在文坛还是有点号召力的!” “姐姐是谁?” “是我!” “我相信你的号召力,不相信你的经营能力。” “我能找到有经营能力的人就行。” 王子虚说:“我刚才听你说小王子,小王子又是谁?” 宁春宴骄傲地扭过头:“说了你也不懂。” “你说了我肯定能懂。” 可能是错觉,宁春宴脸上有点发红:“是我偶像!行了吧!” 王子虚问:“你想为你偶像办个杂志啊?” 宁春宴说:“追星不行啊?” 王子虚说:“你偶像会觉得你这种行为挺傻的。” “也不全是为了追星啦。只是我的理想被触动了。”宁春宴用很低的声音说。王子虚没听清。 她抬起头:“对了,你真把你那篇《野有蔓草》的底稿给删了呀?” “删了。” “那什么,”宁春宴挠了挠脸,“我不小心把你底稿给带身上了,忘了还给他们编辑部。” 王子虚猛然扭头:“你现在才说?” 宁春宴摆了摆手,说:“别急别急,我现在也懒得回去了,我回家帮你誊到电脑上,电子版发给他们。你以后还是留个底稿比较好,哪怕是电子版的。” 王子虚眼神温和起来,他感觉自己真的被世界温柔以待了。 宁春宴又问:“考虑投到别的杂志吗?” “不是说不让一稿多投吗?” “没事,你投给《西河文艺》这种发行量不过千的小杂志,影响不了什么的,”宁春宴说,“我建议你投给《山城》。要是能在《山城》登,你可以在西河横着走了。” 王子虚说:“好,我会考虑投一下试试的。不过,还是竖着走比较舒服。” 宁春宴加了一脚油,开到王子虚前方五米远时,伸出头对他说:“最近西河有個征文比赛,你留意一下。” 王子虚听说过。是“梦想”为题材的。委办宣传部和文协牵头的比赛,他嫌自己太负能量,感觉不太适合参加。 “你参加吗?”王子虚问她。 “参加啊,”宁春宴说,“我是评委。” 说完,发动机嗡鸣,保时捷绝尘而去。王子虚又想到第一天见她的场景,同样的街道同样的天气,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对宁春宴其实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就好像《伊豆的舞女》和《春风沉醉的晚上》,故事里的男女主角萍水相逢,发生一段很美好的邂逅,但是仅止于此。 在这个世界上你知道,有些昙花一现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和你有更大交集,只是一期一会,然后相忘于江湖。多年以后也许你会回想起这个人,心中浮现如兰花般的淡淡怅惘,心里贪婪地想着怎么当时没有与他共度更多日子呢? 王子虚在地上发现了一根弯得恰到好处的树杈,可能是路旁香樟树上掉下来的,他捡起来,拔掉多余枝干,笔直一根,握在手里,如同握着一把备前长船的太刀。 “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成熟的已婚男性一边念白一边挥舞长刀,斩断了路旁一根杂草的茎,姿势潇洒利落,在被路人注意到之前,他把刀扔在地上溜了。 …… 晚上,宁春宴戴上了防蓝光的平光镜,她用兰花指,轻轻将眼镜推到鼻梁上。优雅至极。镜子里的人知性又美丽,她满意极了。 她把冷萃咖啡和王子虚的稿子放在办公桌上,稿子厚厚一沓,三万字还是有些分量。一字不漏地录到电脑上,可能得花上好几个小时。 肯为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花上人生中宝贵的几个小时,宁春宴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伟大了。她暗戳戳地想,那个结了婚的王子虚,你就为姐姐的大恩大德感动得痛哭流涕吧。 宁冰儒走进来,皱了皱眉:“大晚上喝什么咖啡?” 宁春宴捂着嘴小小打了个呵欠:“加个小班。” “写论文?” “……唔,论文容后再议。” 宁冰儒拿起她手旁的稿子,读了一段,眼前一亮:“这你写的?” “不是,别人写的。我觉得有意思,想帮忙投到《山城》去。” 她回头看父亲:“你觉得怎么样?” 宁冰儒点着头道:“我看了前几段,你这个朋友是科班出身吧?” 宁春宴摇了摇头:“野路子。记忆超强,天赋惊人。就是年纪有点大。” 宁冰儒把稿子放了回去:“你先誊,明天我再来看看吧。” 父亲出门后,房间恢复了沉默,宁春宴掰了掰手指,等电脑打开文字软件时,她刷了会儿手机。3分钟后,她才转头去拿稿子。 在手触碰到稿子的一刹那,她如同浑身过电一般,狠狠呆在那里,心跳速度一瞬间飙升到极高水平。 父亲将那稿子放下后,纸张交叠在一起,在作者署名的那一行,遮遮掩掩,露出“王子”的字样。 过了足有一分钟,宁春宴感觉灵魂才重新回到身体上,她将稿子拿起,被遮掩的部分露出来,显示出“王子虚”完整的名字。 宁春宴释然地笑了:“什么嘛!” 但是转念一想,她又皱起了眉头,手指划过稿子上黑白分明的字句,心中的忧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第64章 神的随波逐流 王子虚回家的时候,妻子还没有回家,也许是被花店工作给绊住了。对街超市的喇叭高呼着打折消息,昏暗空荡的室内吞吐着回声,从窗户泄进夕阳的最后一抹柔情。 他留了张字条,上面写“我出门应酬,回家给你带点”。临出门前,想到这样做事不周全,又从冰箱里取出蔬菜切好,把鸡肉拿出来解冻。 他和林峰约在“老村长”见面。这里是西河人心中的宵夜圣地。但它成为圣地原因,大家都忘了,只晓得这里的价格比别处贵15%。 王子虚高中毕业时就常和同学来这里宵夜,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林峰还是约在这里。生活的惯性在每个人身上平等地发挥着作用。 青黑色的天空标志着彻底入夜。初夏入夜迟,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多。街头热闹起来,摊贩们支起烤架和电扇,食肆间飘起阵阵青烟,动物油脂在炭火灼烧中迸发出沁人心脾的香气。 两人在街头坐下,把自己置身于人间烟火之中,头顶青天。林峰点了几种串串、炒河粉、烤茄子、炸豆腐,又叫了一件啤酒。他请客。 菜上桌前,林峰又开始道歉:“今天沈清风那事儿,我回去左思右想,着实对不住你。他可能是把你当成‘我的人’了。” 王子虚拿啤酒瓶跟他浅碰一下:“你们的矛盾怎么闹到这地步的?只是因为争位子吗?” 林峰叹了口气,说:“上次没跟你说明白。今天就随便聊聊,算是就着事儿下酒了。” “嗯,随便聊聊。”两人碰了一下,各自喝酒下肚,多少随意。 林峰说:“这事儿跟马上要到来的文协换届有关。你知道吧?我老师,西河文协会长,李庭芳,下一届就不干了。” 听到这个名字,抱着酒瓶的王子虚一愣:“李庭芳?哪个李庭芳?是那個李庭芳吗?” 林峰张大嘴巴:“还有哪个李庭芳?就是那个李庭芳啊,伱竟然不知道?” 李庭芳这个名字,出没于现当代文学史的纸页间。她是现当代中国先锋文学代表作家,不止是文学,在影视、绘画等方面都颇有建树。文学史给她的评价是“奇女子”。 那毕竟是改革开放之初的事了,奇女子也有老去的一天。王子虚以为她老人家早已作古,没想到居然就在本地。 亲耳听到她的消息,让他惊讶万分,就如同万里外遥遥望见的雪山,一步之间到了眼前。 王子虚问道:“李庭芳这种级别的作家,为什么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当文协会长?” 林峰叹了口气:“是啊,以我老师的作品、资历,别说是省作协,在全国作协,那也能排上一把交椅。可是老人家生性淡泊名利,根本不在乎这个。她在东海有房,但她住不惯,便搬回老家,就在此地安居。 “大领导沈剑秋跟她有故,你知道的,大领导这人重视文化教育,就把她请出山来坐镇文协,以作为西河文艺界的旗手和标杆,给我们西河做个文化榜样。老师也慷慨应允了。” 王子虚心生敬佩。他问道:“李老师多大岁数了?” 林峰道:“今年就七十了。她当了5年文协会长。你想想,这么大岁数,就算有心扛旗也扛不动了。” 王子虚点头:“所以下一任会长竞争激烈。” 林峰仰天叹道:“老师一卸任,西河的文坛气势恐怕要十去其五。” 王子虚问:“你是怎么认识李庭芳老师的?” 谈到这个话题,林峰脸上冒出红光: “我之前默默无闻在西河当个小吏,但是心中始终有个文学梦。我一直不停给《西河文艺》投稿,退了再投、退了再投,骚扰得他们编辑部不胜其烦。 “他们特地打电话给我说不要再投了,每个月一半的时间都在忙着给我退稿。我回他们说不用退稿,稿子不行直接扔到垃圾堆,我另外再投就是了。 “可能是热情感动了李老师。她上任之初,就把我叫过去,问我是不是对文学很有热情,愿不愿意多跟她学习学习。这我当然答应啊。于是我就成了李老师的关门弟子。” 王子虚衷心为他感到高兴,不由得在心中对比起自己,又感到自己性格太过矫情。也许他就是因为没有这种死缠烂打的精神,才一直没能等到属于自己的天明。 他举起酒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敬林兄。” 林峰也举起酒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子虚兄弟,你这么有才华,属于你的回响也一定会到来。” 两人痛饮一口,林峰打了个酒嗝。服务员端着盘子走过来,说菜上齐了,用拇指指甲在菜单上划了几道。 烤茄子油星点点,蒜蓉飘出富有侵略性的香味;豆腐炸至金黄,油润酥脆;羊肉串黑里透红,孜然包裹住膻味。两人一人抄起一根串,横放在嘴里,咀嚼起来酥脆弹牙,满口爆香。 林峰擦擦嘴道:“于是我跟着老师开始学习写作。以前我就像个抓瞎的没头苍蝇,凭自己感觉乱撞,老师一指点,就看到门道了。 “我没有什么天赋,我的天赋就是虚心好学,踏实肯干,老师让我读什么,我就读什么,慢慢有点文气了,老师就说你再投稿试试。 “然后我的文章就能上《西河文艺》了,十投十中,甚至还能登到更高级别的杂志上。老师说,你就算是学出来了。” 王子虚说:“你的精神和经历,都十分励志。干。” “干。” 两人喝完一瓶,双双又起了一瓶。 林峰说:“现在副会长的人选吧,基本就我和沈清风。论名望,我拍马都赶不上他,但论做事踏实,他还是不行。这几年的文协工作,很多都是我过手操办的,他基本不管事。” 王子虚说:“你谦虚了。沈清风起来也没几年,他也是突然蹿红,营销上投入很大。刨开随波逐流的那点流量,他其实没剩多少东西。” 林峰摇了摇头:“但谁能不在乎那些随波逐流的流量呢?” 聊的事情深,酒的劲就越大。两人不知不觉间已有醉意,正在王子虚认真思考着林峰和文坛的事时,身后传来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王子虚?是你吗?” …… 宁春宴手指有节奏地在键盘上敲击。 她将手机放在电脑旁。房间里只有电扇和键盘的声音。 她敲得入迷,嘴唇蠕动,念出纸上语句的同时,一串串字符也从键盘间流泻出来。 手机发出震动。宁春宴退出心流状态,俯身去看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嘴角勾出一抹微笑。 第65章 社交网络 宁春宴伸出一根雪白手指,如同芭蕾舞者的足尖,轻轻在免提键上一点,随后按照固有的节奏回到键盘上,试图保持自己原有的输入节奏。 电话里传出一个堪称柔美的声音: “小春,你真打算办杂志啊?” 之所以说“堪称”柔美,因为这声音的主人并不想刻意追求柔美。她甚至带有一点规训的语气,但呈现出来的效果十分软糯。就好像把锐度阴影拉到最低去拍夕阳,结果拍出来张黑白的都带柔光,一点冷硬不起来。 宁春宴满不在乎,一边敲键盘一边说:“对啊,怎么了?” 那女声有点急:“现在纸媒什么行情你不知道啊?还硬着脖子往里扎,你那点钱不够你三个月糟践的。” 宁春宴邪魅一笑:“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的主编是谁。” “你主编是谁?” “21世纪第一位才女,第24届新芽一等奖,第35届新锐作家奖得主,诗意世界的皇后,雨中世界的主宰……” “够了够了,”那女声的不耐烦像撒娇,“伱想让我来当你的杂志主编?别闹了,你知道我不喜欢冒险的。我先问你,你筹备得怎么样了?” 宁春宴抿嘴轻笑。 这世上不只有沈清风有那么多的头衔。她这位闺蜜也有。 区别在于,沈清风的那些头衔大多是营销团队帮他包装的,而这位闺蜜的头衔,则是媒体们强行给她安上去的。 她自己是完全不在乎这些虚名的。她的文风乖离妄想,汪洋恣肆,但她的性格沉稳谨慎,金钱至上,步步小心,一点没有电视里吹捧的那种才女风范。 某种意义上,她和她见过的某个“成熟已婚男性”十分相似。或许可说是同一类人。 宁春宴对那些头衔也并不满意,尤其不满意“才女”这個称呼。你也是才女,我也是才女,搞得好像才女烂大街一样。 如果让她出手,她会给这位闺蜜加冕这样的头衔:天才、财迷、妖孽级马甲线、看了就想狠狠捏脸。 宁春宴答她道:“我现在的状态基本上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一个你。” “我不信。你办公地点在哪里?” “东海吧。我瞅了个好地段。”宁春宴伸了个懒腰,柔软的腰肢盈盈一握,“我打算鼓动我爸把三亚那套房给卖了,在东海买一套,要是亏了,说不定地产还能回本。” 那边的女声气笑了:“还没有开始办,就想着亏本的事是吧?” “还不是跟你学的。” 电话那头一本正经地认真说:“告诉我小春,你到底是被谁给触动了,才想要去办杂志的?” 宁春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我让你去看《小王子的情书》,你去看过没?” “那种爆火的东西我一般不会马上看,我会让它沉淀一段时间。” “我就知道。”宁春宴说,“你没有看过,你不懂。” “这就没有共同语言了是吧?”那边略带讥讽意味地说,“还好闺蜜呢,终究还是因为男人有了隔阂。” 两人嬉闹了一阵,宁春宴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对了青萝,我问你一个问题。” “问。” “如果你很崇拜很向往的一位偶像,有一天你突然发现,他有可能是一位已婚男性,但是又不是很确定,你会怎么办?” “呵,叫你追星,塌房了吧?”那边传来不屑的幸灾乐祸声,“你说的是谁?” …… “这不是王子虚吗?”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的声音。王子虚感到背后一凉,僵硬地回头。 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谢聪,他记得这个名字。这是他的高中同学。当年和他交情不深,但时隔多年还能叫上名字,说明两人的缘分也不浅。 王子虚很多年没有碰到过故人了。他不爱上街走动,也从不到处应酬,再加之那些故旧大多远走他乡,没有机会碰上。多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碰到高中同学。 曾经有段时间他非常想重逢故友,但随着他越混越栽,他也越来越封闭。他担心听到过去同学的消息,尤其是那个人的消息,也不愿让他们得知自己的境遇。 这种小小的自矜是他给自己留下的最后的体面,更何况,他今天没洗头。 然而命运总是在人没洗头的时候开玩笑,就是在此时,他和自己的过去不期地撞了个满怀。 “还真是王子虚,”谢聪上下打量他,“胖了。” 王子虚硬着头皮道:“好久不见。” 谢聪一行好几个人,男女都有,人群中又有人喊起来:“这不是林峰吗?” 林峰望过去,却发现是文协的人。 到了这场面,两人就不得不站起身来厮见了。王子虚还是低估了小地方熟人网络的密集性。在西河,你见到的平均每三个人,就可能有一个人是你的熟人。 谢聪是回来参加同学婚礼的。他如今在东海从事广告业,手里有些资源,就在熟人牵线之下,攒了个局,出来吃吃聊聊。 王子虚和林峰都被新来的一桌给认领了,对方又盛情邀请,这下就不好意思不拼桌了。对方让林峰和王子虚坐了上方,谢聪紧挨着王子虚。 坐下后,对方第一句话就让他头皮发麻: “我前段时间刚听说,西河有个叫王子虚的,跟林峰林总搞什么文学接龙,结果喝倒了一桌子人,不会就是你吧,啊,老同学?” 迎着谢聪的目光,王子虚只得点了点头。谢聪兴奋得大力拍他肩膀:“那你现在怎么样?成了林总的心腹爱将了?” 林峰连忙摆手:“什么心腹爱将?这是我兄弟,子虚兄弟。” “哦。”谢聪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前几年听说老王成事业编了,我们同学群里传沸沸扬扬的,我没怎么过问,现在还是事业编吗?” 王子虚心里头“咯噔”一声:“什么时候传得沸沸扬扬过?我怎么没看到?” 谢聪笑了笑:“都我们那个圈子私下因为别的事儿拉的一个小群,你应该不在里边儿。” 王子虚低头喝茶:“我现在还是事业编。” 谢聪说:“那你现在跟陈青萝还在联系吗?” 听到“陈青萝”这个名字,王子虚脑袋炸了,“嗡嗡”作响。 第66章 青萝拂行衣(祝高考学子们马到成功) 预备铃响起,三五个男生在门口挤成一坨,如同血管里拥塞的红细胞,随着一声呐喊,一股脑摔进门里。 “田子君你校服!”“扔过来!”红领巾飘扬到空中,又无力荡下来;高个子男生蹦到讲台前,抄起板擦在黑板前如同关刀般大开大合地挥舞。 “你要死啊!轻轻擦不行吗?”前桌一个女生捏着鼻子娇嗔。那男生面无表情走到女生跟前,如同举重运动员拍滑石粉似的猛地一拍手,女生低头直打喷嚏,打完喷嚏回过头打男生。 前桌一男一女挪动着一摞书,左边的往右边挪一厘米,右边的就往左边挪动两厘米,到最后女生急眼抓住男生的衣服把他左右挪来挪去。 明媚的阳光照进教室,微风将窗帘扬起,头顶的吊扇似永不疲倦地单调转着,就如同青春长得似永不终结。 王子虚脑门压在桌沿上,低头看地板。桌肚里塞了满满当当的书,最上面一层是《平凡的世界》,摊开放着,正好停留在孙少平向郝红梅借书那一段。上课时他会偷偷进行一個看。 他穿越了。他穿越回十七岁那年。当时他还在读高中。但是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动哪怕一厘米,也不能让声带发出半点声音。他无法改变目之所及的一切,就正如青春无法更改。 “喂。”耳边传来一个动听的声音,王子虚感到左肋下方被戳了一记,“让。” 他抬起头,额头被桌沿压出一道杠。明媚的阳光将姑娘身周照出光晕,逆光下她的轮廓每一处转折皆美得浑然天成,只是看不清面孔。 “求我啊。”王子虚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你让不让?”女生努力让声音显得冰冷,但嗓音天然的禀赋让她听起来像在撒娇。她娃娃似的声线不管说什么内容都让人严肃不起来。 “答对我的问题就让。”王子虚听到自己说。 “问。” “说出三个法国作家。” 王子虚饶有兴致地听着自己和她说话。那时候他青涩、稚嫩、争强好胜,同时对于女生的心思一无所知。 “普鲁斯特、加缪、玛格丽特·杜拉斯。” 王子虚看到自己挥着手:“不算!故意的是吧?故意说一些我没读过的作家。” 女生说:“连《追忆似水年华》都没读完,还好意思考我?” “什么书?《追忆似水年华》是吧?明天就读完跟你讲。” 少女轻轻挥手:“去吧去吧,加油哦。” 王子虚大惭。30岁了,他依然没有读完这本书。 他想起来了。那时的少女,就有着令他望尘莫及的阅读量。至今他也只能遥遥望着她,如同地上狗望着天上月。 王子虚站起身,刚刚仰视的少女,此时矮了他一个头。只到王子虚胸口的少女头也不抬,盯着他的胸口说:“快让。” 王子虚张开双臂:“过啊。” 王子虚再次大惭。这种耍流氓的行径,也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做出来的。 少女没有生气,对着他的胸口认真地问:“你这样我怎么过啊?” “怎么不能?”王子虚感到自己脸上扬起少年人才有的意气。 “我又不是四维虫子。”少女说。 那你是怎么爬进我心里的? 王子虚想起,当时的他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多年以后,写过十几万字文暧脚本的30岁的王子虚,只会觉得这句曾令他洋洋得意的骚话,只是一句不入流的土味情话。10%是幼稚男生才有的假机灵,剩下90%都是激素。 但在当时那个年纪,他被这句话堵得喉咙发疼,差点脱口而出。而如果脱口而出,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他的人生就毁了。17岁就是这样步步惊心的年纪。 他看到自己让开身子,少女抬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纳闷今天他怎么这么容易就放过自己,没有像往常那样说上两句骚话,漆黑的睫毛扇动着,如同蝴蝶摆动翅膀。 她侧着身子进去,距离王子虚身体最近时不超过一厘米,这个姿势接近拥抱,但两人始终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接触。最多衣服碰到了一起。 在他认识她以来的整个历史上,他都没有用身体碰到过她。那时候她几乎是他的女神,不可触碰、不可侵犯、不可亵渎。就如同仰韶人小心翼翼地呵护着他们的陶器一般。 17岁的王子虚坐下来,闷不吭声。他感到此时的自己有点泄气,于是在心中为这个幼稚的青年暗暗好笑。 女生坐下没多久,又被人叫了出来:“陈青萝,老师找伱有事。” “哦。” 王子虚这回没有为难她,安静地放她离开了。 但此时藏在他身体里30岁的王子虚,是多么希望能够拦住她啊! 这一天里,老师找陈青萝聊了参加“新芽”文学比赛的事,再然后,她便获奖了。再然后,她父母为她办了转校,去了更加重点的高中,之后是保送燕大。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两人的人生就走上了不同的歧路,像两条永不交汇的直线,朝着各自的方向一骑绝尘。 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关口和抉择,在发生之时,人们往往觉得只是寻常的浮生一日。当年懵懂的王子虚不谙离别之苦,甚至没有好好同她告别。多年后此情才成追忆,只是当时仍惘然。 是的。王子虚和陈青萝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集,不过是同过一年的学,做过半个月的同桌。王子虚只是她人生中的过客,但她让王子虚毕生刻骨铭心。 她走后,他在图书馆发疯似的搜寻着各路作家的书籍,似乎想跟上陈青萝的足迹。他如饥似渴地阅读,很快接班了她留下的语文第一的宝座。 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王道乾翻译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加缪的《局外人》……这些少女提过的名字,他都一一看过去。 这些作家还会为他带来更多作家。普鲁斯特为他带来詹姆斯·乔伊斯,王道乾为他带来了穆旦,加缪为他带来了萨特…… 而更多作家又带来了更更多的作家:托尔斯泰为他带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他带来纳博科夫,为他带来福克纳,又为他带来海明威,然后他又有了聂鲁达、马尔克斯、博尔赫斯、略萨。 鲁迅为他带来太宰治,又为他带来大江健三郎、川端康成,然后为他带来村上春树,村上春树为他带来菲茨杰拉德和雷蒙德·钱德勒…… 他读过的书如同枝干般不停蔓延、生长、彼此交织,逐渐枝繁叶茂,开花结果。 但那个夏夜午后的最后一眼,就是他和陈青萝的最后一面。她离开了西河,从此他再也没有与她相见。 “喂,老王,怎么了?”谢聪推搡着王子虚,让他重新回到此时此刻此地。 “啊,没有。”王子虚摇了摇头,“我为什么会有她的联系方式?” 谢聪说:“你那时候不跟她玩得挺好吗?那时候班上都在传你俩谈恋爱。” 王子虚摇头:“无稽之谈。” 旁边林峰伸头过来问道:“你们说的哪个陈青萝?不会是西河双璧那位?” 谢聪笑了:“是啊,宁春宴,陈青萝,这俩都是我们西河的才女,但是也只有西河人才管她们叫西河双璧,知道她俩是同一个地方的估计很少。” 林峰转头诧异问道:“你俩同过学?” 王子虚简单点头:“对。” “他俩还同过桌呢!”谢聪笑着说,“陈青萝本来跟我同桌,后来换位子,跟他同桌去了,我当时气死了。” 王子虚喝水,没说话。 谢聪说的事,他完全没印象了。 相比起陈青萝,他17岁时的其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重要。 有些名字是一定是具有魔力的。其他人永远也不会知道,仅凭一个名字,就可以让他穿越到13年前的午后。 “陈青萝有没有照片上那么好看?”有人问。 “比那还好看。”谢聪说。 第68章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你在老家?你回西河了?你回来了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呢?”宁春宴难以置信。 “告诉你干嘛?”陈青萝光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耳朵上蓝牙耳机一闪一闪,“我又不想出门,每次回来都一堆人围着,什么事都做不了,烦都烦死了。” “确实。”宁春宴深有同感,“不过那你回来干嘛?” “你回来干嘛,我就回来干嘛。” “哦,原来伱也是以参加李庭芳老师70大寿为理由,逃回来避一避学业论文等等生活的挤压,给自己的人生透口气。” 陈青萝说:“那倒不是。我又没有学业。我每年都要回西河呆半个月左右,看一看乡土中国,让自己不至于脱离人民群众。” 宁春宴噗嗤一笑。陈青萝这话说得有怨气,她知道这怨气的由来。 陈青萝少年成名,早些年写的书不为一些老前辈接受,批评她水平不高思想不深,于是她考了南大的研究生又读了博。现在那些人不敢批评她水平了,毕竟那就等于诋毁南大以及她的师承,一转又批评她脱离人民群众。 陈青萝说:“说实话我还挺羡慕你的,你至少还能拥有学业的重量,我自从毕业之后,失去了全部压力,现在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说实话有点迷茫。” 宁春宴说:“‘生命无法承受之轻’是吧?‘女人总渴望承受一个男性身体的重量。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生命力的影像’。” 陈青萝嗤之以鼻:“不要听米兰·昆德拉鬼扯。有没有另一個人的重量,我们都是这个世界上食物链的顶层。我需要的不是男人的重量,我需要的是钱的重量。我的钱还不够多。” 宁春宴说:“难怪他们说你的小说有些太无机质了,缺乏人类的情感。我真心希望小王子能够唤醒你心中对于爱情的幻想。” “想要唤醒我对于爱情的幻想,只需要给我打一针激素即可。”陈青萝说,“什么爱情,全是大脑和基因的恶作剧。” 宁春宴没有回答她,用指头单调地敲击着键盘。陈青萝很快阅读完一则《小王子情书》,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我理解为什么你喜欢小王子了。” “是吧!” 宁春宴收起双手,很兴奋地拿起手机:“我就知道你也会欣赏他的!他真的很特别!” 陈青萝点评道:“他并不是在语疗,而是在创作。他的每一个字都能看出精心推敲和雕琢的痕迹,甚至修辞的节奏、语句的长短,我都能感觉到他本能地考虑过。” 宁春宴连连点头:“对,这就是我们推崇小王子的原因。我们很多人都认为,虽然这些都是语疗脚本,但其中的文学性不可否认。” 陈青萝有点感兴趣起来:“你看,他的第一句,‘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作为你的朋友,我很心疼,但作为你的上司,我不能表现出来’,这句就很巧妙。 “他用一句没铺垫没背景的谈心谈话作为开头,看似没头没脑,其实这一句信息量巨大,同时点明了语疗双方的人设,水到渠成,还跟后文互文,有一丝丝小浪漫。” 宁春宴连连点头:“对,而且从第一句话就带来了身份和复杂人际关系的矛盾冲突,这个矛盾从开头这一句贯穿全文。” 陈青萝说:“他不是在语疗。他是在创作。实际上这不是脚本,而是一种题材特殊的小说。” “对。” “我敢保证,这个小王子,在生活中一点都不懂女人。” “为什么?” “因为他在创作这些脚本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肯定不是‘我要征服这个女人’,而是‘我要爬上文学最高的山,这样这个女人一定能感受到我的牛逼’。他其实不懂怎么取悦女人,他只是笨拙地以为,自己在文学方面做得足够好,就一定能让对方感受到。” “可是女人们还是被取悦了。” “是的。因为你们这些女人们跟他一样,都是笨蛋。”陈青萝说。 “他就像一个诗人。你们只是他歌咏的对象,他托物言志。就好像古代咏梅咏雪的诗句一样,虽然写的是雪是梅,实际上想表达的还是自己。 “但是你们这些梅花和雪,居然傻傻地听进去了,觉得那个诗人浑身上下都发着光。他并没有取悦你们,你们也不在乎被他取悦了。你们只是,暗里着迷了。” 宁春宴非常不甘心,她狠狠地捏紧了小拳头,但是她无法反驳陈青萝说的。她的解读角度十分刻薄,但她是对的。 憋了好半天,她才想到一句反驳:“我觉得你把小王子说得太浅了。” “是啊,毕竟我只读了一章。”陈青萝说,“我觉得我还需要强调一点,虽然他是个满脑子想着怎么把诗吟得漂亮的臭诗人,但是他不刻奇。他一点都不刻奇。他不刻奇的原因是,他想赚钱。他没有骗自己自己多么高尚。” 中国人了解“刻奇”这个词大多也是通过《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书。这个词的意思如果通俗地解释,有点类似于“做作地故作高姿态,用低成本的行为让自己显得神圣与崇高”。 就比如“不转不是中国人”;加州山火烧死了几十人但是救出了一只猫,人们为这只猫祈福歌颂生命;今天是科比的诞辰大家都不要坐直升飞机……这些都是刻奇行为。 当然,也不乏有一些情感丰富者真的为这些事当中蕴含的意义所触动。反对刻奇并不是反对情感本身,而是反对虚伪的崇高和专横的刻奇。也就是说,大家都感动的时候,你必须允许有人感动不起来,同时当你没有感动的时候,你不必假装感动。 放在小王子身上,他一门心思想在语疗脚本里搞文学,但他并不是利用文学让自己保持心理优越感,他只是真心相信文字的力量,相信文学的感染力。他相信他能用文学赚钱。 陈青萝说:“综上所述。” “综上所述?” “综上所述,小王子没有结婚。”陈青萝斩钉截铁地说,“他是个一心只想着文学的铁直男,这样的人凭什么有老婆?” …… “小王子那种,就属于是把风流发挥到极致的文人。”席上,男人评论道,“说好听点是风流,说难听点是泡妞,泡妞泡出文学价值了。” 旁边杨导皱了皱鼻子:“泡妞就是泡妞,文学就是文学,风牛马不相及,泡妞怎能泡出文学价值?” 谢聪摆了摆手:“这您就不知道了,这年头泡妞都是技术活,那笑话怎么说的来着?毕业前父母说敢恋爱试试?毕业后父母催婚敢找不到对象试试? “我们国家关于爱的教育太缺乏了,好多年轻人出校门之前压根没有跟异性交往的经验,于是小王子这样一根情场老油条横空出世,应运而生了!” 那男人点头:“对!小王子就是我们当下这样一个畸形的文学市场的产物,粗俗、下流,但是登堂入室。” 旁边又有人说:“可是虽说下流吧,但是真管用,好多妹妹都吃这一套,我学了几句小王子金句,真能逗得妹子满心欢喜。” 男人哈哈大笑:“所以我说是畸形市场的产物啊!这年头管用就行,先火一把再说,谁管身后骂名!” 杨导摇了摇头:“我没看过哈,只有所耳闻。听你们说的,我觉得还是没什么内涵。” “本来就没内涵,”谢聪打了个酒嗝,“这年头要什么内涵?就都图一乐。文坛那些人也都是墙头草,谁火就捧谁,谁管文学的严肃性?早死咯!” 王子虚在一旁听得直皱眉。林峰凑过来小声问道:“兄弟你听说过小王子吗?” “没有。” “那怎么感觉你好像有话要说?” 王子虚沉默半晌,小声说:“我就是觉得他们有点儿刻奇。” “刻奇是什么意思?” “等会儿吃完了我再跟你说。” 第69章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刚才两人一直插不上话,林峰舌头放在嘴巴里都发苦了。这会儿跟王子虚一聊起来,就不想放走他了,又说: “兄弟,我刚才其实一直在想你写的那个《野有蔓草》。写得是真的好。” 王子虚说:“过誉了。” 林峰说:“当时看的时候还没觉得,只觉得挺沉重,揪心得慌。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刚看的时候很不喜欢,好几次都有扔下不看了的冲动。因为你写得太逼真了。中年人婚姻生活的不幸,爱情的消散,都太真实太沉重了。但是现在回味起来,竟然苦里开始回甘了。” 王子虚被夸得很开心,嘴角忍不住上扬:“我就是想写得更有悲剧性一点,这样冲击力更强。” “太强了。所以太苦涩。”林峰说,“你写这篇的时候,是不是借鉴了很多现实生活?” 王子虚说:“没有。” 其实有的。但是出于对妻子的保护,他不能承认。 小说中妻子形象的转变令人十分心痛,同时如果设身处地代入主角,会感受到严重的挤压感。这会让人滋生对妻子这个形象的反感。 他考虑到,小说发表后,势必会被认识的人读到。如果人们有意无意地将他妻子与小说中的妻子联系起来,肯定会对他妻子颇有微词。这是他绝对不愿意看到的。 林峰说:“其实我看到你小说里的妻子,无数次都能想起自家那个。唉,也不是她的错,就是,有苦难言,有口难开。” 王子虚举杯:“婚姻就是这样的,不仅是两個人的结合,也不仅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更是两个人的终生绑定。这个制度深处有着更悲剧性的内容,来,走一个。” 林峰说:“走一个。不用多说,都是男人,都懂。” 两人喝完,发现谢聪转头看着他们:“怎么你俩自己整上了?来来来,一起啊。” 林峰和王子虚再次举杯,对于他俩游离于整张桌子外的行为有些不好意思。 谢聪扶着王子虚的肩膀说:“其实我顶佩服我这位同学,每次看到他就感觉安心。伱们猜为什么?” 旁边人很捧场地问为什么,王子虚也好奇地望着他,有些好奇。 谢聪说:“当年还在上高中的时候,我们同学之间互相谈理想谈抱负,我们几个讲的都是要考哪个大学,以后想从事什么工作,你们猜王子虚同志怎么说?” 旁边人问“王子虚怎么说”,谢聪笑了,说:“他说,他会活得和所有人不一样。” 杨导右手抚脸,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谢聪说:“就是与众不同啊!” 桌上没人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谢聪使劲拍着王子虚道: “反正我看到你现在还坚守在文学阵地上,守护着文人的底线,就感到特感动,特安心。” 王子虚尴尬一笑:“说白了不就是穷吗?” 席间顿时哈哈大笑,旁边一个男人大声鼓掌笑道:“谢聪,我懂你意思了,你这个朋友真是太有意思了!” 王子虚说:“文人的底线不该是穷酸。” 可惜他说话的声音被笑声盖过了,没人听到。 席上不知是谁说:“文人的上限也不该是让所有人都喜欢。” 王子虚望过去,却见到一个厚嘴唇戴眼镜的白人男性坐在人们当中,脖子上围着餐布,手里举着装满啤酒的杯子,正在向他致意。 是让-保罗·萨特。这位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混到桌上来了,把啤酒喝出了红酒的感觉。 王子虚觉得自己一定是头脑发昏了,他决定不管萨特他老人家。不管萨特怎么撩拨他,他都不再言语。尽管他在谢聪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攻击性和雄竞倾向,但他不打算怼回去。他最近已经得罪太多人了。 “波伏娃是个好女人啊。”这是王子虚在席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啊?”林峰转头看他。只有林峰听到了。 …… “我觉得你这个结论下得有点草率,论据论证全都一塌糊涂。你刚才还说人家爱商高有可能英年早婚。你甚至都没有听我的论点。” 宁春宴一口气说了很多话,语气很平淡,情绪很饱满。陈青萝听完,露出“你能奈我何”的表情。 “我又没保证我的结论一定正确。我只是站在一个专业人士的角度,给出一个正确率接近80%的判断,是否选择相信是你的事。” 她光着脚在屋里走来走去,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她说话的语气让宁春宴感觉很欠,活脱脱一个渣女。 宁春宴说:“青萝,这件事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你认真一点。” 陈青萝说:“重要的是你当下的情感,每一分每一秒的煎熬。站在终点看,人生并没有什么意义,有意义的只是此时此刻。” 宁春宴说:“你好懂。但是你又没恋爱过,说得倒是轻巧,等到你身上了,你会比我还纠结。” 陈青萝轻抚自己的胸口:“谁说我没恋爱过?” “你恋爱过?” “当然了。像我爱商这么高的人,没有结婚只是意外。” “抱歉,没看出来你爱商高。” 陈青萝觉得她可能很好奇自己的恋爱经历(其实宁春宴一点都不好奇),她用动情的语气说: “那是一个夏天,那年,我17岁,他,也17岁。” “你等会儿,”宁春宴,“你这个故事长吗?” “在我说完之前,我不知道长不长。” “你就说你们谈了多久。” “不知道。我们只认识了几个月,然后就分别了。” “好,那你讲吧。” 然后宁春宴就发现上当了。 陈青萝那如同朝露一般短暂的初恋在时间确实上没有什么分量,无非是青春期悸动那些事,按理说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有关它的一切。但她加了很多自己的心理活动和侧面描写,连篇累牍的行为分析把一个微小说变成了中篇故事。 足足半个小时后,宁春宴才搞清楚,原来她和她那个所谓的初恋压根没有相互表白过,甚至连对方喜欢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陈青萝笃定两情相悦的理由只是“谁会不喜欢我呢?” 这个下头女。 “完了,我的时间全被你浪费了。”宁春宴说,“我稿子也没有誊完,小王子的事情也没搞清楚,全听你那段无关痛痒的恋爱史去了。” 陈青萝的脸黑下来:“人与人的悲欢毕竟不同,对于我来说天崩地裂海枯石烂的大事,于你只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桩。” “别下头了,你那个初恋知道你们谈恋爱了吗?”宁春宴说,“要不你出来吧,我跟你当面聊,我手机都没电了。” “我说了,不想让人知道我回来了。” “那你戴个口罩。” 两个女人出门碰头的时间是晚上八点半,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被人发现的概率不大。她们约在十字街路口碰头,那里距离“老村长”只有50米远。 王子虚那边刚刚散场,谢聪说要和其他人一起去打桥牌,他们就此分别了。陈青萝裹着风衣出现在路口的时候,王子虚刚刚经过,时间相差不到两分钟。 但是他们都没有看到对方,在夜幕的掩护下,他们在同一个路口错过。 人类不是四维虫子,无法在时间线上自由移动,所以人类永远发现不了自己错过了什么。造物主唯有这一点值得感恩。 第71章 重庆森林 电话接通了。 “喂,青萝,伯母问我,你怎么还没回家。” “我不是说了吗,我跑步。” 宁春宴看了一眼时间。 “跑步?现在这么晚了,你还在跑步?这样很不安全的呀,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你一起呢?” “你傻啊,跑步这么私人的事,怎么可以随便跑给别人看?” “你这不是看过《重庆森林》吗?伱还说你不喜欢看电影!” “什么《重庆森林》?” “……没什么,你注意膝盖。” “不用注意了,已经跑完了。” 陈青萝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身上只穿着一件短T,完全被汗水浸湿了,浑身上下都黏糊糊的。如果她竖着将手插到胸前山脉里再拔出来,一定能掏出一窝水。 她对着电话说:“快,我要去你家。” 宁春宴说:“你来我家干嘛?” “你家比较近。”陈青萝说,“我刚才一直在构思一个灵感,现在脑子里装着2万字的小说开头,我要赶紧把它们写下来免得忘了,快快快,我要去你家,你答不答应。” “啊?啊??你节奏慢一点,我有点跟不上……” “快点,少说两句,书写思维脑区和语言功能脑区是同一部分,你再多说两句,我刚才构思好的小说就要飞走了。” “好好好,你过来吧。我下来接你。” 宁春宴穿着小熊睡衣下楼,陈青萝杀气腾腾地走来,她也不敢问,也什么都不敢说,径直带她上了楼。 陈青萝跟土匪似的,冲进宁春宴房间把门上了锁,拖开凳子在她电脑前坐下,把王子虚的稿子扔到地上清空桌面,又一把将沾满汗水的上衣脱下来扔到王子虚的稿子上,露出高高隆起的白色文胸和纤细的腰肢,将双手放在宁春宴的键盘上。 宁春宴又是震惊,又敢怒不敢言,躺在床上看她创作。 陈青萝的手速快且流畅,那已经超越了敲字的范畴,那简直是在把装在她脑子里的词句向着电子计算机倾泻,她手指快得出现了残影,屏幕上的光标一直在移动没有带停的。 虽然看不到她写了什么,但她投入的神态和疯狂的输入速度,就能让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压迫感。 对于作家来说,创作也是十分私人的事,是不能随便给别人看的。看到文字背后创作者的痴狂,很难保持阅读时的平常心。 但是陈青萝还是旁若无人地这么做了。她已经什么都管不了了。在她的痴狂背后,宁春宴仿佛看到一个默默饮泣的灵魂。 也可能是她的错觉。 宁春宴忍不住感叹道:“癫婆!癫婆!” 陈青萝压根不理她。 她知道,她已经完全进入了心流状态,现在哪怕地震她都不会感觉到。上次见到有人这么沉浸式地敲字,还是在梅汝成办公室里改稿子的王子虚。 陈青萝单调不变的输入声成为了最好的催眠神器,宁春宴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等到她再次睁开眼时时,窗外天空微微亮,陈青萝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一边搓揉着手指,短袖上衣回到了她身上。 宁春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写好了?” “还没写完。”陈青萝说,“算是写了个开头。” “多少字啊?” 她从陈青萝的背后凑过去,看到右下角的字数后吓了一跳——一万五千多字。 “这都是你一晚上写的?”宁春宴醒了大半。 陈青萝点了点头:“你帮我看一下,我眯一会儿。” 宁春宴说:“我还没刷牙呢。” “刷牙重要还是我的小说重要?” “刷牙重要。因为牙长在我自己嘴巴里。” 宁春宴刷完牙,陈青萝很没有形象地躺在她床上,双眼紧闭人事不知,仿佛昏迷了一般。 她在电脑前坐下,滑动鼠标滚轮,翻到故事的最开始,慢慢往下看去。 然后她就沉进去了。 等看到故事中断的地方,她如同从水面下浮上来般大口喘着粗气。 这是什么?这是小说吗?这是陈青萝写的? 谁人打的太极拳?谁人使的狮子吼? 陈青萝什么时候有这等功力了? 她跳到床上,使劲摇晃陈青萝,但陈青萝依旧人事不知,她拍了拍她的小脸,她才悠悠醒转,用迷茫的眼神盯着她。 “你这個打算写多长?” “20万字。”陈青萝说。 宁春宴兴奋地说:“那我觉得今年的茅盾文学奖已经提前预定了呀!你是怎么突破的?照着这个开头一直写下去,你就不是什么才女,你是文坛大家了呀!赶紧写完!每天写一万五,下个月就发表,然后来当我主编,我坐等我们杂志一飞冲天!” 她话还没说到一半,陈青萝就已经又睡着了。 她爬回桌前,帮忙陈青萝把格式调好了,点击了打印,用曲别针夹好稿纸后,挥舞着冲出房间: “爸!你来看一下!青萝写的新作开头!” 宁冰儒刚起床,正盯着门口陌生的女鞋发愣,随后就被女儿把稿纸塞到怀里。 “青萝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别问了,快看!”宁春宴气喘吁吁,“看完我们再聊!” 宁冰儒回到自己房间,找出老花镜戴上,看完后,抬头问道:“她打算写多少字?” “20万。” 宁冰儒说:“那今年的茅盾文学奖有了呀。” “是吧?我也觉得。” 家里门被推开了,母亲提着菜进来,一边换鞋一边说:“青萝是不是来了啊?我昨天就看到她鞋了,看你门关着,没敢打扰。” 宁冰儒拿着稿子对妻子道:“你来看看青萝的新作。” 母亲盯着稿子道:“青萝有灵感啦?等一下我先洗个手。” 她擦干手后在沙发上坐下,拿着稿子阅读起来,读完后,抬头问道:“这是短篇还是长篇啊?” “长篇,她说她打算写20万字。” 母亲说:“那不是要奔着拿今年的茅盾文学奖去了?青萝这孩子,进步很大啊!” 陈青萝在床上翻了个身,紧闭的眼睑微微颤动,嘴唇喃喃蠕动,不知在做着什么梦;青色发丝粘到脸上,短袖上衣被她睡到翻起来,露出一段雪白腰身,显出一股妖异的美。 …… 第二天王子虚又没去上班。人一旦突破了自己的底线,滑坡便没有尽头。 现在他在自己单位是恶霸一样的存在,就算一天两天的没去,应该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 他哼着歌,将家里的水果打包起来,准备往父亲家里去一趟。去之前,他打算用稿费买些烟酒,算是对父亲的孝敬。 第72章 心物二元论者 早晨的西河总是灰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花香。在灰蒙蒙的空气中,太阳变得像个磨砂大灯泡。王子虚站在烟酒店门口,点燃了一颗大丰收。 那是他烟盒里的最后一颗大丰收。随着青烟缭绕着上升,他的嘴角也不由得上扬,勾出一抹微笑。他觉得自己很奸诈。 父亲住的地方离他家不远不近,每隔一个月,他就要去探望一次。每次他都欲捎带点什么东西过去,比如牛奶或者啤酒,妻子得知后,每次都会掏出账本给他算账。 妻子总是说,你看,以后你孩子出生了,扣除若干月的奶粉、尿不湿,咱们家的存款正好归零。你现在给你爸送一箱牛奶,将来我们孩子就要少一罐奶粉,你现在给你爸送一箱啤酒,将来我们孩子就要少几条尿不湿。伱也别往心里去,送吧送吧,等一年过后,你自己给你家孩子解释,怎么靠喝西北风活着。 为了避免将来对不起孩子,只好让爸受点委屈,好在父亲并不在意。但是今天的王子虚不同于往日,他现在光私房钱就有一万多,老婆的账本上更是有盈余。今天父亲不必受委屈。他的钱包就是他站在烟酒店前的底气。 当然,他站在这里,也不是全为了孝敬父亲。待会儿他要拿文暧公司的合同给父亲签,如果父亲多问两句,他就不得不硬着头皮告诉父亲,这是一家做什么的公司。 王子虚的父亲叫王建国。王建国同志虽然抽烟喝酒骂人,但他是个传统的好同志。要是王建国同志得知了这家公司的底细,势必会大发雷霆。 但如果他先陪王建国同志喝点小酒,以他的性格和酒量,别说签一個字,签十个都不在话下。王子虚就不用编瞎话哄骗他了。 孝敬父亲是好事,哄骗家长是恶事。做一件好事而免去做一件恶事,古时圣人也不过如此。所以王子虚觉得自己很奸诈,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贼兮兮地笑。 走进店里,琳琅满目,玻璃柜里的是烟,架子上是酒,玻璃柜和架子之间,是老板,黑黑瘦瘦的,鹰视狼顾地盯着他。 王子虚四处看了看,很谦虚地说:“我没抽过很多烟哈,这包利群什么档次?” 老板说:“比你嘴里抽的档次高一点。” 王子虚把嘴里的烟熄了,丢到烟灰缸里,又指着柜子里的哈德良问:“这个呢?” 老板说:“比你刚才熄的档次高一点。” 王子虚恼了,说,你够了,我抽的什么档次我不清楚吗?是个烟都比它档次高。你这样,先给我拿两瓶稻花香活力型,再配两条软中华,我再来选我自己抽的。 老板帮忙配好后,搓着手回来问:“请问您主要是商务式抽法还是口粮式抽法?” 王子虚问:“何为商务式抽法?何为口粮式抽法?” 老板说:“商务式抽法主要是抽给别人看,大家相互派烟品鉴,可以集中展现您的档次和品味。那么口粮式就是针对抽得比较凶的客户,更加注重性价比和口感。” 王子虚说,你两种都给我推荐一下。 老板说:“商务式这边我推荐两款,一款是黄鹤楼1916,这款烟是老牌百元档香烟了,有历史口碑地位光环加持,包装低调简约文青范,兼具历史厚重感,设计感、辨识度都是首屈一指,在烟民当中掏出来,您就是最亮的那一颗星; “另外我还推荐这款和天下,俗话说二十块钱的烟压不住心事,一百块的和天下可以。它的烟气,清澈纯粹,同价位销量全国前三,包装设计上深沉柔情,兼具浪子和硬汉特质。” 王子虚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再给我推荐几款口粮吧。” 老板说:“口粮的话,如果您抽的是烟气,我推荐这款软云,如果您抽的是香味,我推荐这款软玉,如果您抽的是情怀,我推荐这款煊赫门。” 王子虚最终选了一盒煊赫门,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门,骑到电动车上,他忽然想到,在这个时代,情怀都要20块,老婆要是知道了,怕是又要跟他算账。 于是,他把大丰收的空盒子掏出来,把煊赫门装进去,再把煊赫门的盒子扔掉。骑着车奔驰在路上,风扬起他的头发,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奸诈了,又贼兮兮地笑起来。 父亲住在城北的老旧小区。这里的小区一楼架高了半层,下面沉入地面半层,形成半坡式地下室。 设计最初的构想,是将这些地下室作为车库使用,但业主们纷纷很聪明地把这些地下室租出去,一个月租金只要三百块钱。 父亲只有微薄的养老金,为了给王子虚小两口腾地方,他搬出了老房子。王子虚觉得论理自己该承担父亲的房租,这个月租三百的半坡地下室,就是以他现在实力能找到最好的地方了。 王子虚骑着车穿行在小区间,一路上无数摇着蒲扇的老头老太太,他们都是这些半坡地下室的居民。地下室阴暗潮湿不通风,如果没有空调,在夏天居住起来简直是一场灾难。老人们不爱开空调,皆坐在院子里纳凉。 王子虚到了地方,发现一个裸着上半身的男人正在晾衣架上做引体向上,身材略微走形,但肌肉依然饱满。这位就是王建国同志。 王子虚在后面喊,爸,爸!王建国从衣架上跳下来,回头看到他,说,儿砸,你个屌东西今天不上班吗? 王子虚说,我昨天晚上加班了,领导让我上午补觉。我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王建国走过来说:“我还以为你翘班了呢。你们领导对你这么好,工作还是要好好干,不要嫌工资低,你现在这工作,多少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看这边的小老头小老太,说起来不知道多羡慕我儿子吃公家饭。他们小辈那屄玩意儿,都在社会上混的货色,不知道遭多少毒打。” 王子虚点头称是,把车上放着的烟酒提下来,王建国老同志凑过来一扒拉,瞪着眼说:“你提的这屄玩意儿是啥?你小子抢银行啦?” 王子虚一笑,说:“最近赚了点稿费,这不端午节快到了嘛,给你提点礼品过来,让你过个好节。” 第74章 商品拜物教 谢聪虽然不喜欢王子虚,但他有一件事情没有记错:王子虚高中时的理想,是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过上与众不同的人生。 当时他说出这个理想后,谢聪立即恨得牙根痒痒。后来一想起来,依然恨得牙根痒痒。因为他从来想不出这么装逼的话。就算他想得出来,也不好意思当众那么说。 但他不知道的是,对于王子虚来说,这句话其实并不是在装逼。相反其中蕴含着极大痛苦。 对于王子虚来说,他的人生,可以是光芒万丈立于人上,也可以是深陷泥涂中道崩殂——也就是说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得与众不同。 为了获得那种人生,王子虚准备好了付出代价。甚至是巨大的代价。 他追求与众不同的原因只有一个——陈青萝与众不同。 他深知自己没有陈青萝那样的才华。陈青萝不费吹灰之力就与众不同了,而他想要一样与众不同,势必要做出巨大牺牲。他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追上陈青萝过去的步伐。 然而没想到的是,活到20岁上,他就再也没有为自己活一天。 父亲、女友、银行、领导……有形的无形的责任,沉重的压力,被推着走跟着生活流,想要活出自己的面孔都难。 他才知道,高中时的那個誓言有多么沉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资格成为自己。 王子虚第一次抽的烟就是煊赫门,那是事业编危机时和父亲蹲在厕所抽的,当时他光顾着咳痰去了,到30岁再次抽到这烟,才发现味儿太淡,没有大丰收那种剧烈痛切的击喉感,如同他充满野性的心灵与寡淡的生活空洞的躯壳形成鲜明对比。煊赫门装在大丰收的盒子里,连烟都不是它自己。 他意识到,人之所以想要成为自己,是因为人目前不是自己。他在目前身份里的任何循规蹈矩的尝试,都会在惯性作用下回归原貌。 如果他想要成为自己,他可以不必先成为自己,他可以先成为小王子。因为世上本无小王子,成为小王子远比成为自己要来得容易。 所以,他到屈臣氏买了一副遮面的黑色棉口罩,遮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走出店面,他在玻璃橱窗前看到自己的身影,上半身一件袖口磨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下半身灰不溜秋的工装裤,这是他多年来的惯用打扮,几乎已经跟他的形象绑定,快被他腌入味儿了。 他意识到,如果就这样走进文暧公司,依然会有被发现的可能性,于是他大踏步走进店里,指手画脚地对着店员说: “有没有那种,跟我身上这件完全不同风格的,很颠覆性的衣服啊?” 店员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沉沉一点头:“有。” 她走到衣架旁,又回到王子虚面前,手里举着一条裙子。 王子虚说:“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突破我的固有形象,不是想突破我的固有性别。我的意思你至少拿个男装吧?” 店员想了想,一拍手:“有了。” 过了会儿,她拿回来一件灰色的风衣。 王子虚摸了摸风衣材质,觉得也平平无奇,问道:“它的特别之处在哪里?” 店员说:“它特别贵。” “……” 店员又说:“你不是要颠覆形象吗?你这一身的地摊货,你买件贵的,比什么都颠覆!” 王子虚觉得,她话太伤人,但说得特别有道理。 二十分钟后,身披灰色长风衣,脚踏耐克运动鞋的王子虚走出店子,他上半边脸架着一副镀膜墨镜,下半张脸则被黑色口罩挡住,已经完全没有之前的穷酸模样。 其实这一身也没有很贵,加起来就两千,还没有提去父亲家的节礼值钱。但这么多年来,一口气给自己置办这么齐全的行头,他还是头一次。以前不是格子衬衫,就是格子衬衫。 看着橱窗里的自己,王子虚双手插兜,心中暗道:你不是被消费主义击败了,即使在层层叠叠的标签下,你的内核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给左子良打去一个电话,说自己距离公司还有1公里,马上就到。 …… 文暧公司,山雨欲来。 文暧公司里,中央空调上飘带摆动,办公间里只有咳嗽声、低语声,还有饮水机时不时发出的烧水声。 同事身子倾斜过来,小声问道:“伱说,小王子本尊会来吗?” 黄达看了一眼会议室:“会来吧。左总和叶经理俩人这么齐整,等了这么久了,除了小王子,还有谁这么大牌面?” 此时是中午,平时这时候员工都抓紧时间睡午觉,今天却有所不同。 也许是因为左子良和叶澜都没离开,也许是因为风闻某人要来,午觉相比起来也不是紧要事情了。 听了黄达的判断,同事点了点头,身子缩了回去。过了两分钟,又缓缓倾斜过来:“你说,小王子到底长啥样?” 黄达说:“我怎么知道?说实话,待会儿出现在门口的,不管是个大学教授还是个茅盾文学奖,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同事说:“小王子不能年纪很大吧?” 黄达说:“谁知道?越老越俏也是有的。人家那文笔那老辣程度,没十几二十年火候学不来的。” 旁边另一个同事加入了讨论:“是啊,谁说老人就泡不了妞了?比方说小李子,一任一任换过多少个女友了?不都是年轻小姐姐。年龄不重要,主要看气质。” “气质?我要是有小李子那钱,我也每任都找二十岁的。不,我找十八岁!” “你畜生啊,你找十八岁,十八岁还在上高中啊!” “十八都该上大学了吧?” “高三吧。你高三的妹子都泡。你是真畜生。” 黄达皱眉道:“又偏题又偏题!这是重点吗?” 同事们停止窃窃私语了,旁边的运营一缩脖子:“到底来不来?我急了。” 文暧公司外是一条走廊,正对着走廊是落地窗,平时为了保留隐私,落地窗的窗帘都会降下来,只露出下半截。 黄达等人看到,风衣的下摆在走廊上飘过,一双新鞋嘎吱作响,某人正快步而来。 “小王子来了。”黄达用手去捶同事,“小王子来了!” 办公间里的员工们都扬起头,从电脑上方探出脑袋,像一群《狮子王》里的丁满。 只见,一个脸上被墨镜和口罩挡得严严实实的瘦削男人出现在门口,双手插兜。 他双腿岔开站在门口,左右望望,似乎想开口问什么,但最终决定一言不发。这时候会议室的门打开了,左子良出现在门前,刚想伸手打招呼,定睛一看,又露出怀疑的目光。 倒是那个男人看到左子良后,拔腿就过去,走到半路上崴了一脚,最后一瘸一拐地逃难似的冲进了会议室,像是在逃避什么。 员工们目送那人进了会议室,黄达皱眉说:“今天谁把水洒在门口了?小王子都差点摔倒了!” 同事道:“那真是小王子吗?怎么感觉比想象中年轻很多啊?” “我穿耐克你们之前还笑我,小王子不也穿耐克吗?”一个同事伸出脚说。 …… 王子虚冲进会议室,摘下墨镜一阵大喘气。 本来前半段绷得挺好的,后面一紧张,左脚绊到右脚了,直接整段垮掉。 叶澜坐在沙发上,含笑盯着他:“你今天怎么穿成这样啊?穿这么帅,给谁看啊?” 王子虚不动声色地坐下,心里还是有点满足感,手在空中绕了绕:“就伪装一下,不是特意打扮。” 叶澜身子探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袖子:“长款风衣挺适合你的,就是颜色搭得一塌糊涂,你买件黑色的多好。” 左子良用圆珠笔敲了敲桌子说:“讨论衣品你们待会儿再讨论,现在是我们新董事会成立后第一次会议,我们要讲几个严肃的问题。” 王子虚正襟危坐,左子良压低声音说:“这个月,我们app的表现不是很好,危大于机。” 第75章 Money,its a gas 左子良说:“这个月,到目前为止,我们app的新增达到了32万,同比增长了450%,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 王子虚轻轻摇了摇头,左子良把旁边的白板拖过来,指着最上端的折线图: “我最开始找你的时候,我们app的用户总量是3万多,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磕磕绊绊涨到了5万,然后,这一个月……” 他的手指随着折线图进行了一個凶猛的拉抬动作。 “我们的用户量一口气涨到了9.2万。这什么概念?这意味着,这一个月,我们app的新增下载量是原有用户基础的将近10倍,这一个月的用户增长量和我们app初创以来的全部增长量打平了!” 王子虚捏着自己的手关节:“是因为小王子的原因吗?” “基本上是。”左子良说。 王子虚说:“这不是好事吗?” 左子良叹了口气:“是好事不错,但我们之前盲目乐观了。在最初的火爆之后,我们就开始了扩张,增加带宽,服务器扩容,大规模招聘,投流宣传……但,我们最初一批新增用户的7日留存,只有6%……” 王子虚并不明白这个数字的具体意义,问道:“应该是多少?” 左子良说:“就这么说吧,如果留存做到15%,我们所有投入就能全部摊平,下个月纯利润保守估计能增长300%以上,并且还能连续增长。但是留存6%……我们还得倒欠钱。” 王子虚问:“这个月倒欠钱,还是下个月倒欠钱?” 左子良和叶澜对视一眼:“如果一直都是6%的留存,那每个月都得倒欠钱。” 王子虚不说话了。 左子良说:“不是为我们之前的决策辩护啊,你看数据,你最开始的那一波热度,往我们这边的引流率大概是8%左右,后来你又爆了一波,如果还按照8%来计算,我们这边服务器马上要被撑爆,人手、规模,全都不够,必须大刀阔斧地扩张……” 王子虚一摆手道:“不用解释了。我能理解。你只告诉我,接下来怎么办?” 左子良说:“要么拉高留存率,要么,裁员,减容,割肉。那就等于这一波流量我们没有接下来,一切回到原点。” 王子虚问:“怎么拉高留存率?” 左子良看了叶澜一眼,说:“这是伱的工作,你给他解释。” 叶澜将资料放在腿上道:“我们留存率低有很多方面的原因,最主要的两个,一是排队时间太长,二是脚本覆盖不够。 “在这一波流量之前,我们的接单排队时长是8.8秒,暴涨过后,这个时间拉到了两分半钟,很多新用户在这个过程中流失了。 “另外,你的脚本产出量是每天两篇,这个在之前用户量少、语疗员少的时候,是可以做到全天候覆盖的,但现在用户多了之后,脚本就覆盖不到了,很有可能发生用户一个脚本听了两三遍的情况。” 王子虚说:“反正意思就是,语疗员不够,脚本不够。那每天要多少脚本才够?” 叶澜伸出四根手指:“原则上,乘以五。实际上越多越好。随着以后用户数量增长,每天新脚本的数量自然是越多越好。” 王子虚喃喃道:“乘以五,两篇四千,十篇两万……” “做不到。”左子良一条腿架在茶几上,“这个数量已经超出人体极限了,数量弥补不了质量了。” 王子虚想了想,说:“那就再加四个脚本师。” 左子良和叶澜同时看向他,又对视一眼。 这是个颇为敏感的话题。王子虚的核心资产,就是他的脚本创作能力。大家现在还不算太熟,对于自己的地盘都搂得比较紧,防人之心不可无。 其实他俩开会唱这出双簧,意思就是想提高脚本产能,但谁都不好先开这个口,只能让王子虚自己提。 王子虚又说:“程醒那边,我到现在都没跟他沟通过。” 叶澜身体直起来:“哦,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昨天程醒联系我了,他说最近接到很多相关小王子的商业合作,特别是一些出版商,想要出版你的脚本。” 王子虚盯着叶澜背后,视线却穿透了墙壁,望向遥远的地方。 以前如果得知自己的作品有出版可能,他会欣喜若狂,但不知怎的,今天听到这个消息,内心却毫无波澜,他想的完全是另外的事。 “说实话,程醒那边其实完全没有在宣传文暧app,这很可惜,”王子虚说,“能转化过来的流量其实还有很大潜力。” 左子良手放在嘴边,玩味地看着他:“你怎么想?” “我想利用一下这个机会。”王子虚说,“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 王子虚靠在沙发上:“我要多拿一成股份。” 叶澜脸色一变,道:“那这样的话,你的持股比例就跟我们几乎持平,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整个app的框架都是我们搭起来的,资金投入、人员管理,也都是我们在做……” 左子良拉住了叶澜,说:“我跟她出去商量一下,等会儿再跟你谈,行不?” 王子虚点了点头。 左子良将愤愤不平的叶澜推出门,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复杂。 王子虚觉得,他那眼神,却不像对狮子大开口的愤怒,也不是利益被触碰的贪婪。更多的是几分惊讶,惊讶于王子虚的转变。似乎是想说“你小子有点开窍了”。 王子虚也无法可想,兀自靠在沙发上思考问题。 左子良和叶澜很快回来了,叶澜一马当先说:“我们先听听你什么打算。” 王子虚说:“我需要四个人,四个可以全天候脱产学习文学的人,最好从语疗员里找。给我二十天时间,我就能让脚本产能达标甚至超过目标。” 左子良眨了眨眼:“然后呢?” 王子虚说:“我需要一个办公地点,最好私密一点,配齐电脑,可以同时满足吃、住、睡、写、阅读,还需要每日早中晚三餐供应。” 左子良说:“你想从零开始打造一个团队。” “是的。” 王子虚又说:“除此之外,我要亲自跟程醒联系。我要出版我的脚本,还要在书上印上文暧app的二维码。我会让他全力宣传我们的app。” 他的话似乎产生了一点效果,左子良和叶澜皆有些动容。 左子良说:“那我也交个底,如果下个月,我们的净利可以实现翻番,我和叶澜不介意各抽0.25成干股给你。” 第76章 《故乡》(4300字) 左子良说完,中央空调喘了长长的一口气,空气中漂浮着一种神秘的花果香,可能是叶澜身上身体乳的香味。 两人都抽0.25,和原本的加起来就是拿2.5成,25%的增长率。按月收入10万算,刚才左子良上下嘴唇一碰,他能每个月多出2万5的收入,恰好是身上这套新衣服价钱的十倍。 他在脑海里把几个数字过了一遍,人已开始发昏。但是他明白,这场谈判还没有结束。现在才刚刚开始。 从王子虚背后的黑暗中,一个戴着墨镜、口罩的漆黑身影浮现出来。漆黑人影将手放在王子虚肩头,开口道: “这個条件,我能否理解成,对赌?” 王子虚说:“这个条件,我能否理解成对赌?” 奇怪的是,左子良和叶澜都对这个黑色人影视而不见,也充耳不闻。但是这也不奇怪。因为这个黑色人影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是小王子。 左子良说:“这不是对赌。这是投名状,这是试金石,这是验一验你的成色,看看你究竟有多高的价值。” 小王子说:“那如果成色不合格呢?” 王子虚说:“如果我的成色不合格,我会付出什么代价?” 左子良摊开双手说:“如果不合格,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亏的都是钱,我们不情愿,你肯定也不情愿。” 小王子转头看王子虚:“他微笑得很自然,声音没有颤抖,看上去不似在说谎。” 王子虚点头:“我喜欢打开天窗说亮化,但是刚才说的,真的是你们的全部的诚意了吗?” 叶澜说:“我们是商人,商人本不应该一上来就交底。我本来打算跟你签对赌协议。前期启动资金是我们提供的,承担亏损的也是我们,如果你做不到,本应该承担我们的损失。但是左子良拒绝了。” 叶澜眉宇间似乎有些怨气。小王子转过头对他说:“我看到她凉鞋里脚趾都抠紧了。她很紧张。她在尝试对伱施压。” 王子虚说:“我不是商人,我是文人,或者说,我拥有技术。我不喜欢商人的逻辑,因为资金需要技术,技术也需要资金,我的技术无法亏损,我的技术本身也无法盈利。如果你用这种逻辑跟我谈,我不会跟你谈。” 叶澜眉尖上挑。小王子说:“不要继续加压,她的情绪很脆弱。该释放压力了。” 王子虚翘起腿道:“我认为,文暧app是资金搭台技术唱戏,正如我刚才所说,技术需要资金。我的技术也青睐你们的资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们现在不是对手,而是合伙人。” 左子良说:“对,我正是把你当做合伙人,才会用这种方式跟你谈。另外,我还有补充一点,我们之所以愿意拿出这些,是因为我们选择相信你的技术。” 王子虚伸出手说:“那我希望我能不辱使命。” 左子良伸出手和他相握:“欢迎你加入。” 叶澜左右看了看两人,耸了耸肩,道:“我还能说什么呢?” 她将手放在了王、左两人手上。 小王子微微一笑,向后退去,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文暧公司新的领导团队正式诞生了。 叶澜抬头:“那,现在先怎么做?” 王子虚好生戴上口罩,又小心地在边缘处按紧,确保不漏风:“不管先做什么,我先要回去跟单位请个假。” 叶澜眨了眨眼:“你们事业单位倒是方便,想请就能请到假。” 王子虚又架上墨镜:“不是单位的问题。现在是我的问题。” 左子良翻看着资料:“你去吧。我这边要着手开始准备了,你那个……团队,有没有名字?” 王子虚想了想,说:“文暧俱乐部。” 离开会议室之前,王子虚忽然回头,对叶澜小声说:“你丝袜开线了,右脚脚趾的地方。” 叶澜脸上的红潮半天没褪下去。 …… 王子虚站在单位门前,忽有一种恍如隔世感。他逡巡良久,久久下不定决心踏进大门。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他的心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单位时,总有些“近乡情怯”。 这个地方遍布着他失败过去的痕迹,而那些痕迹,又如同镜子一般,将他的现在照得狼狈不已。 单位一个老嫂子同事经过他身旁,手挽着包说:“王子虚,你愣着干嘛,进去啊?” 王子虚愕然,他一刹那间忽然有些疑惑,为何这位同事对于自己的忽然出现浑不在乎。过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对于他们来说,王子虚没有来上班的两天并没有那么波澜壮阔,只是很普通的日子。 他之前在这里上班九年,回想起来,那么长的时间尺度,从头拉到尾,也没有这两天的心境变化大,只是十年如一日。他的同事们也一样,只是停留在寻常的生活里,对于外面的跌宕起伏一无所知。 说不定,他们压根没发现王子虚这两天没上班。 释怀了的王子虚走进单位,刚刚上到二楼,就和抱着一堆材料的刁怡雯撞了个脸对脸。 “王、王哥,你来上班啦?” 女生说得彬彬有礼,乌黑齐刘海下方的眼睛忽闪忽闪,语气还有些羞怯。以平常心来看,她其实也是个讨人喜欢的女生。 “嗯。”王子虚点了点头。 他从刁怡雯身旁经过,又被刁怡雯叫住了,回过头,那女生结结巴巴地跟他道歉,但说得含糊,没听清楚。 王子虚非常善良地挥了挥手:“没事,你忙吧。加油。” 刁怡雯轻轻一点头,把稿子抱在怀里快步走了。此时宋应廉刚好上楼来,跟她打招呼,却被无视了。 许世超抱着茶缸走出办公室,正好看到王子虚,顿时眉开眼笑: “哟,小王,你调养结束啦?以前从没见你请假这么久。” 王子虚一愣。他根本就是旷班,哪里请假了?但转念一想,许主任这个台阶给得好啊,他本来还想了很多旷班理由的说辞,都不用费劲讲了。 “我回来打算再续几天假,感觉还是没调养好。”王子虚说。 许世超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说:“那是应该的,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没事,你办公室的活儿,都安排郭冉冉接手了,你不用担心,好好养身体。” 他伸手在王子虚肩膀上拍了拍。王子虚回到自己办公室门口,发现办公室门关着,心念一转,走到隔壁张苍年的办公室。 “老张。”王子虚笑着冲里面玩电脑的张苍年打了声招呼,张苍年转头一惊,又一喜,连忙站起身来。 “看看这是谁?王子虚回来了!怎么回来上班啊?” 张苍年喜气洋洋地拍着王子虚的胳膊,虽然力道过大了点,拍得他关节疼,但王子虚莫名安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回了办公室,同事们对他亲切则亲切,隐隐中却透着一股距离感。只有张苍年还跟往常一样,一点儿没变。 张苍年大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办公室的工作还等你主持大局咧!” 说罢,他跑去把门关上,又回来压低声音道:“你这两天哪儿去了?” 王子虚掏出了准备好的说辞:“压力有点大,在家里静了两天。” 张苍年露出孺子不可教的表情:“要静不能来单位静啊?无故旷班,哪怕你又再大的理,这在哪个单位也说不过去。要不是你背景大,这不就又有了把柄递到领导手上?” 王子虚惊讶:“我有什么背景?” 张苍年说:“大领导不是你的背景吗?” 王子虚很诚实地说:“我连见都没见过大领导。” 张苍年似乎有点不信,接着说:“那不管你见没见过,在我们单位,大领导就成你背景了。大家都以为大领导是你的背景。” “谁以为?” “大家都以为。” 王子虚稍微一想,就知道这当中有着一段极其曲折复杂的新闻传播史,办公室的消息渠道还是这么的离奇且高效。他叹了口气: “算了,随他们怎么想吧。” 张苍年说:“年轻人,心理包袱重点很正常,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脸皮薄。脸皮薄不要紧,磨啊磨啊,就厚了,但是心态一定要强,要能扛压。不然就悲剧了。” 王子虚说:“我这回不是回来上班的,我是打算找领导再请几天假。” 张苍年道:“你真扛不住啊?别想不开,单位没你想的那么复杂。” 王子虚摆了摆手:“跟这没关系,只不过恰好家里出了点事,要多请一段时间假,好把家里的事处理明白。” 张苍年听他这么说,也不好多问,摆手挥别他。王子虚回到自己办公室,打开门,却看到一脸憔悴的郭冉冉,正从电脑前抬起头。 “王、王科长,你回来了?” 王子虚回身关上门,看到郭冉冉,注意到她忽然改变的称呼,蓦然想起《故乡》里的原文:“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 王子虚说:“起来一下,我用下电脑。” 他要用打印机打请假条。 郭冉冉站起身,凳子拖开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响声。王子虚在自己久违的工位上坐下,座椅上还残留着郭冉冉屁股的余温,这让他十分不适。他把屁股挪动到座椅边沿,顿时好受了许多。 郭冉冉不知从哪里抱出来一大段资料,“咚”地放到王子虚手边,王子虚斜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操作电脑。 郭冉冉说:“王科长,这两天你们科室来了好多活儿,我都收了整理了,放在这里。” 王子虚说:“哦。” 郭冉冉见他不接茬,又开口道:“你们科室的业务比较强,然后我又不是很懂。这一摞活儿我是按照紧急程度分的,比较急的放在面上。” 王子虚点了点头,继续填自己的请假单。 郭冉冉按捺不住,又道:“王科长,你觉得怎么样?” 王子虚问道:“你想表达什么?” “啊?” 王子虚看着她:“我问你想表达什么?” 郭冉冉咽了口唾沫,说:“就是,那你回来了的话,我就先回自己办公室了。” 王子虚说:“谁安排你来这儿的?” 郭冉冉说:“苟局长。” 王子虚说:“那你去跟苟局长说。” “好吧。我跟你一块儿去。” 王子虚点击了打印,请假单被打印机吐出来,郭冉冉殷勤地去接,看到上面的内容后,震惊得瞪大了眼。 王子虚接过请假单,往苟局办公室走,郭冉冉从后面叫住他:“王、王科长,你怎么还要请假啊?” 王子虚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我还得给你报告啊?” 他敲响了苟局办公室的门,大步走了进去,把请假单放到他桌上,开门见山道:“我打算请十天的年假,再加上5天的事假和5天的病假,一共20天。” 苟局都没抬头看他,皱眉接过请假单认真地看,三张请假单都看过一遍后,才说:“你请这么长主要是怎么了?” 王子虚说:“我调养调养,我压力有点大。而且梅主任那边动不动把大领导的什么讲话稿、新闻稿甩过来给我,我又不好推,休息两天。” 苟局和颜悦色地说:“是的是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还年轻,以后还要做好长期拼搏的准备。” 他二话不说,刷刷在请假单上签了字。签完仔细盖上钢笔的笔帽,又将三张纸放在桌上磕齐整,和颜悦色地说: “小王啊,你的评优,我们讨论了,决定还是给你。” 王子虚不动声色:“嗯。” “然后你也别一直请,这个假期时间结束了,还是要来上班,我们明年考虑提拔你,考勤上面不能出明显问题。” 王子虚点头:“嗯。” 苟局郁闷。这么大的好事,王子虚的回答却是这么飘忽,就好似本来就该如此一般。这让他十分气馁。 王子虚捏着请假单,惬意地离开苟局办公室。没想到正打算开始摆烂,这个班竟然能上得如此之爽,果然是“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伟人诚不我欺。 回到自己办公室,他看到略带崩溃的郭冉冉,冲他喊道:“王科长,你请这么久的假,你科室的工作怎么办啊?” 王子虚轻松写意:“领导不是安排了你来接手吗?” 郭冉冉道:“可是我不会啊!” 王子虚温声说:“不会就好好学,多请教,多问,多汇报。你这么年轻,多学习一下各科室的工作,也是很好的锻炼。” 他说完,都被自己给逗笑了。以前领导拿来搪塞他的话,他竟然能说得如此顺口。 王子虚,你真是太奸诈了。 刁怡雯从门口探出头来,问道:“王哥,你要请长假啊?” 王子虚点头:“对。” 刁怡雯掏出手机:“我能加你个微信么?之前就想跟你多交流交流,一直没什么机会。” 王子虚爽快答应,掏出手机跟她扫码。 随后,在许多怨恨而崩溃的目光中,扬长而去了。 第77章 挪威的森林 叶澜的行动力很强。第二天,她就带王子虚来到了她给“文暧俱乐部”找的“基地”。还换了一双丝袜。 所谓“基地”,是一栋位于市郊的loft式公寓建筑。西河的市郊是个很大的概念,而这个地方的区位,即使在郊区,也是最远僻的那一档次。 王子虚坐在叶澜的奥迪副驾驶上,整整40分钟后才到达目的地,一下车,他就感受到夹着砂砾的风吹到脸际。他踩在一条如同划开世界的水泥公路上,公路两边净是无垠黄土,远方的城区缩成一团堆在视野尽头。吊车高高的吊斗成为天际线上唯一点缀。 公路左边,是一片无人看守的草莓大棚,大棚反射着惨淡的白光,塑料薄膜在风中颤抖。现在已过了草莓的季节,田梗上只有垂头丧气的草茎。更远的地方有一栋孤零零的看上去十分应付的茅厕,破落的红砖墙上,用粉笔写着“男”和“女”。 而公寓就藏在这样一片荒芜中,考究的浅绿色墙面、巴洛克式的廊柱、十分小资的院落,让它看上去很有档次,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叶澜说:“这地方是投资失败的产物。之前风传这一带要对接东海,打造成什么数字产业园。有人提前布局,在这里建了这么个东西,结果规划迟迟未批,就砸在这里了。进来吧。” 王子虚跟着她进屋。公寓是伪复式结构,开门见山,楼上挑高层八个单间,楼下有个面积很大的客厅可作为办公间,装修风格偏工业性冷淡风(像毛坯),但在软装方面十分考究,客厅里沙发、茶几、书架一应俱全,墙上甚至还挂着宽屏电视机。 王子虚很满意。 “怎么样?”叶澜问道,“这儿月租金才一千多,这么大的面积,拎包入住,很划算吧?我还请了個阿姨,一日三餐,包买菜做饭洗碗拖地,只要两千。就是离市中心太远了,周围荒郊野岭的,连个24小时便利店都没有。” 王子虚说:“这样更好。没有花花世界的浮华,能够减少心中乱七八糟的欲望,就有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文学上。” 叶澜说:“主要是回家不太方便。” 王子虚说:“我不回家。到这儿来都不回家。这20天,没有留给回家的时间。要不然干嘛要求能包吃住?” 叶澜有点惊讶:“你20天不回家?你老婆没意见吗?” 王子虚说:“我跟她说,我单位组织了一批人去洪州开展为期20天的党性锻炼学习班,一般即将提拔的都要这样学习一次。她很欣喜地答应了。我丈母娘会去我家里照顾她。我就不用回家了。” 叶澜抱着双臂,对王子虚向妻子撒谎的行为不敢苟同。 “我感觉你和你老婆的相处方式有点奇怪。” 王子虚问:“奇怪吗?” 叶澜点头:“这种事情,直说不就好了,都是赚钱,又不是不体面,瞒着她干嘛?正常夫妻一般都是互相扶持,但感觉你们就是在互相内耗。” 王子虚问:“你结婚了没有?” 他本意是觉得叶澜对婚姻很有见地,于是下意识问了这个问题,但叶澜瞬间破防了,跺脚说: “没结婚怎么了?没结婚就不能发表对婚姻的看法啦?我也有结了婚的朋友!我见过的婚姻形态也很多!算了不跟你说了,走了!” 她破防的风格,很像王子虚认识的某个才女。叶澜出了门,过了会儿又折返回来,这回语气平静了一点: “对了,有件事忘了说,我跟程醒联系过了。” 王子虚问:“他怎么说。” 叶澜挽了挽头发:“他说,他对你要做的这个文暧俱乐部,挺感兴趣的。他想加入。” 王子虚惊道:“这怎么行?” 叶澜眼睛微睁,瞪大乌黑的眼睛: “为什么不行?阅读量高、文字能力强、还对文暧有了解,不都符合你的要求么?人家搞实体出版的作者,跑来跟你写文暧脚本,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掰着手指说完,王子虚默然无语。叶澜的话好像无法反驳,又感觉哪里不对。 王子虚说:“他这样实力的作者,恐怕我们留不住吧?我想要的不只是一时的激情,我想要的是长久的守候。” 叶澜说:“谁不是谁的消耗品?哪有人能厮守终生的?能留多久留多久,留多久,就有多久的产出。” 王子虚说:“想不到你也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叶澜高傲地一甩头发:“大惊小怪。那是伱不了解我。” “好好好。” 王子虚发自内心地笑了。他笑完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后来他才猛然醒悟,自己前几年就好像《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周围总有很多力量在把他往“死”的方向拖。但是幸好身边有一些像绿子的人。绿子代表着“生”的力量。而他从水面以下浮起来后,更加能珍惜“生”的美好。 这也是力比多的召唤。是文学的功劳。 叶澜说:“那就这样,他那边收到的关于你的商业计划有一大堆,各路人都像狗一样蹲在流量的门口,想咬一块肉下来。等他来了,你亲自跟他商量吧,看看要怎么把这波流量转化成真金白银。” 王子虚点了点头。他伸手指了指书架:“我还需要你帮忙买一些书。” 叶澜说:“行,你报我写,我找支笔。” 王子虚在沙发上坐下来:“博尔赫斯全集,略萨的《酒吧长谈》,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加缪手记,张爱玲全集,汪曾祺的《大淖记事》,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苏童的《黄雀记》,阎连科的《她们》……” 叶澜一笔一划地把这些写在纸上,碰到不会的字就问王子虚。写完后,她问道:“这都是你看过的书吗?” 王子虚内心挣扎了片刻,然后决定实话实说:“这都是我之前想买的,以及买不起的书。” 叶澜一言难尽地抬头望着他:“刚当上股东就学会薅公司羊毛了是吧?” 王子虚说:“我会叫个货拉拉,把我家的书都运过来。我制定了一张时间表,20天内,大概有一半的时间是在阅读。所以需要准备大量的书籍。” 叶澜没有揪着他薅羊毛的事情不放,直到王子虚口中那个货拉拉从那条孤单公路上气势汹汹而来,叶澜才知道王子虚有多么实诚——光是书籍,就几乎放满了那辆小卡的货仓。司机师傅搬了半个小时才把书搬完。 整面墙的书架都塞满了,还有不少书被放在地上。叶澜怀疑,这些书到底是怎么堆在王子虚家里的,他是不是去抢劫了一家图书馆? 王子虚并不觉·得·自己的书多,但是他知·道·自己的书多。他自掏腰包出了70块钱让司机卸货,就已经表明了他对这些书有多少分量心知肚明。 在这70块钱帮他争取来的半个小时里,他在调试客厅的音箱,尝试用音乐软件播放《挪威的森林》——是披头士的那一首,而不是伍佰的那一首。虽然歌单里也有伍佰的那首。 他做这种笨拙的事,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件趣闻——披头士这首《挪威的森林》,实际上原本的名字是“我知道她愿意(跟我上床)”,但是唱片公司觉得太不雅了,于是他们把名字改成了谐音,从“KnowingSheWould”,变成了“Norweigianwood”,一下子变得具有文艺范起来。 这件事像是个隐喻,隐喻着文暧某方面的精神内核。王子虚在内心觉得很有趣,但是讲出来估计叶澜听不懂。 上架感言 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钱钟书那年代没有互联网,如果有,他这只母鸡势必会被人扒得一干二净。 互联网时代没有秘密。刘慈欣可以在贴吧上骂人,小岛秀夫会在推特上到处安利自己的作品。名人们充满生活气息的行为展露在大众面前时,就会在部分人心中跌落神坛,沦为凡俗。 假如马克·吐温活在这个年代,说不定是个贴吧里的大喷子;萧伯纳说不定会为了原神跟人对线;陀思妥耶夫斯基没准会因为抽卡歪掉去借小贷。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时代。我很喜欢它。 在我的读者当中,有人是通过这本书认识我的,也有人是看《茶圣》《红颜群》了解到我的,也有人从我的知乎回答一路看过来,还有人读过我发表在杂志、TheOne上的文章…… 我写过的东西太多太杂了。读者们各自持有我的片段,却发现像缺件的拼图一样拼不到一块儿。于是很疑惑。很多人都在问,是什么让一个写小白文的作者,跑来写了这样一本书? 是什么力量,把《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的作者,变成了《我不是文豪》的作者? 其实我不介意让人了解我,我本就没什么秘密。那么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如何让我成长成为这样的面孔。 如果你不好奇,那就请保持着神秘感,跳过这一节吧。这是個很长的故事。 …… 【特别鸣谢】 静枫纸鸢、大门ZZR、不是有意错字、泥白佛、流浪的蛤蟆、情何以甚、一片雪饼。感谢你们的推荐。 (一片雪饼的《我的超能力每周刷新》十分好看,链接挂在后面章说部分,点击可前往。) 【特别鸣谢】 ptik、墨笑璇、星空落泪妖、红尘往来皆如梦、是流动的波涛、反熊孩斗士。 【特别鸣谢】 影仙齐天、柒染qwq、文艺op、宁白明、入梦、魏武之世、纸条、芜香蛋来一个、醉剑长歌、大门zrr、加缪的迷弟、一位不愿暴露姓名的光大人、风翊、是流动的波涛、你晚上在家吗、易星河、道缘斋、群友自然醒、喔平凡心、独影群锋、梓昕且66、三寸年轮、群友风驴、二十三年风月、九黎、落花铭月、Qcber、安子鱼、LC、雾冕、反熊孩斗士、温凉、hes、乾飯世紀fu音戰士、江畔、墨离哟、啧啧、不愿暴露姓名的乐大人、underwoodtan、不愿暴露姓名的哲大人、不愿暴露姓名的爱大人、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诗槐A、风云屯、难书、救救咸鱼、风暴指挥官、我就是文盲、岚。 …… 一直到20岁左右,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写作。 在那之前,每当我表露出喜欢写作的倾向,就总有人劝我不要想不开。 他们告诉我,你可以把写作当爱好,但是还是得找个班上。这是为你好。然后给我转发名人名言“不要把爱好变成你的职业”。 我上学的时候,父母曾鼓励我多看书,但是随着我看书的数量越来越多,远远超出了他们最乐观的想象后,他们开始恐惧。他们把我能摸到的都收了起来,让我专心于学习。 学习,学个屁,我偷着看。 但我是那种比较容易受影响的人。我没办法像韩寒一样率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我觉得那些劝我的人确实是为我好,因为我也很怀疑,我自己成色究竟如何,是否真能靠写作维持一生。 我很恐惧。我不希望我喜欢的写作变成一件让我痛苦的事,因为我喜欢的事本就不多。如此内耗,一直到20岁,我才下定决心,就当是爱好,随便写写吧。 彼时知乎刚刚开放注册,我也跑去注册了,在上面随便写写回答,大多是杂文,也有小说故事。 这一写,就写出了几万关注。 当时我隐秘写的东西,以为不会被人发现,谁曾想频频被转载到杂志或者一些有影响力的媒体。连我们系的教授都知道了,直到我毕业几年后,他还会对学弟学妹们提起我。 我做过新媒体,写过不少文案,也给漫画写过脚本。我还认识了一批作家朋友。 在我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观念:我认为小说和其他文字是不同的。小说更贵重,更令我着迷。我更希望成为一个写小说的,而不是一名输出观点的“意见家”。当然,两者可以兼而有之,但一定要创作小说。 这本小说的灵感,就萌生于那个时期。那大概是2015年。晚上八九点,我走在回家路上,跟徒弟打语音电话,讲了这个故事的雏形:一个落魄不得志的中年人,希望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将诺奖级作品全看了一遍,却意外在文爱行业大放异彩。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文爱之王》。 当年我并没有想过要写网文,也没有想过要把这个故事变成网文。我本来打算发到纯文学杂志的。我和一些文学杂志的编辑们保持着联系,我把这个故事的开头发给他们,得到了一致好评。 然而这个故事终究没有写下去。我才二十郎当岁,让我写一个30岁的中年男人,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但我并不急。 王小波有他的《黄金时代》,我也有属于我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我觉得我无所不能。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写出10万+、万赞。就好像打乒乓球,高手能够随意控制球的落点和旋转幅度。那时候我写作就像在玩儿似的。我玩弄文字。 那时候我丝毫没想过,未来的我会成为一名网文作者。我那时不是很瞧得起网文。我在评价网文时一般会说,这是“在给人的灵魂撸管”。 后来,直到2017年,我才开始在起点写网文。而之所以开始写网文,也是由于一个比较离奇的原因。 我曾在简书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名字叫《爆裂碗手》,现在去搜这个名字还搜得到。 这篇小说登顶了那一期网站的热门,被一些杂志转载了。是不告而转。直到有读者给我私信,我才知道我被纸媒转载了。 只有《青年文摘》联系到我,许诺会给我200元的稿费。但是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收到这笔稿费。 包括《青年文摘》在内,一大票的杂志都甚至没有理我。后来我听人说,纸媒早就不行了,打款速度很慢。而且他们选用文章的方式,都是一群小编在网上到处找稿子,然后“荐稿”到编辑部,杂志会给他们发“荐稿费”。言之凿凿,听起来像是真的,但我没有途径去核实这是否是真的。 总之这件事给我留下一个很坏的印象,让我以为靠写纸媒赚钱是很难的事情。因为我同时还有写公众号的副业,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对比下来,自然显得纸媒费拉不堪。 相比起小说,我其实更擅长写杂文、散文。但是在我心中,小说是不一样的。我总是觉得,小说比起输出观点更加“贵重”。因为形象大于思想。我无论如何都想成为一个写小说的。 然而毕业的压力在前,让人不得不为了钱考量。于是我想找到一个适合我创作小说的平台。 首要选择自然是知乎。当时我在知乎介于“小透明”和“小有名气”之间。但当时的知乎还没有弄盐选,也没有其他变现手段,甚至于,在知乎写故事是一件人人喊打的事情。 除了知乎,我也不知道还有哪里还能容纳我的同时还有钱赚。剩下的生计,无非是考公。 要么就来写网文。 其实我的风格不太适合写网文。我读网文都算少的。囫囵看了一下榜上的小说,自己着手写了一篇网文,写的混乱不堪,既不是传统文学,又不像网文。 结果这一写,就上了三江。 在我连载那篇网文处女作期间,我爸妈以及所有亲戚都认为,写作是件不靠谱的事,人始终还是要有份工作。他们极力劝我去考公。 我内心是不想考公的,我的重心还是放在写作上,为了躲避父母的催促,我躲在朋友家里,一边写作一边敷衍备考。 结果这一考,就考上了。 考上了总不能不去吧?我就断更了,跑去上班,过了没多久,起点灵异区没了,我那本书也跟着一起没了。这就是我初次写网文的全过程。 第二次写网文,是3年后的事情。在这3年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我几乎没怎么动笔写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上本书的上架感言讲过,就不再像祥林嫂一样一直重复了。 我很想用一句很酷的话去形容我这沉寂的三年。比如“那一夜,风雨大作,我经历了属于我的龙场悟道”。但是并没有那样的夜晚,也没有那样的龙场。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我曾经那些光辉事迹,好像一夜之间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生与死的不断拉锯。我在这拉锯中被磨损得透彻。 总而言之,当我时隔三年再次回到人间时,我发现,三江没有之前那么好上了。我也没有以前那么擅长写作了。 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三年,三年过后,忽然发现世界变得很陌生,穿越了似的。 比如知乎,忽然多了什么盐选,什么写作等级,还有很多以前不认识的v,说着听不懂的话。 互联网上忽然多了很多听不懂的梗,一些我从没听过的梗甚至都已经成了烂梗。 写作突然也变得很陌生。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杂文,写知乎回答,我都力不从心,如同肌无力患者复健。 我走在路上,时常感到很彷徨,仿佛缺失了一块什么。 如果经历了一件自己很擅长的事忽然变得不擅长了,应该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我突然变得很不自信。 但是我也总不至于在这伤春悲秋得潸然泪下吧? 等到以后老了,再跟不认识的年轻后生侃,说老子当年也有过文学梦。 我想做点什么,我想写点什么。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写小说。 于是,我捡起了这个很久没有打开过的起点账号。 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在纸媒发表过文章的什么大佬来看待。我就像《飞驰2》里面的张弛,自我定位很清晰,我什么水平?我现在就是一个网文小扑街的水平。 网文小扑街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当一个人掉到谷底的时候,应该做的是向上爬,而不是一直回头盯着自己掉下来的地方。眼神并不能帮你爬回去。 我开始从头开始扫榜,学习网文写作。 我曾经很纳闷,为什么那些文笔不通顺的小白文也可以那么火呢?我看了很多小白文,什么什么都市修仙,什么极品神医。很认真地看,逐字逐句,还会写很长的笔记,去分析它们,去解构它们。 我也很纳闷,那些书明明看上去很简单,为什么可以写到那么长呢?架构长篇小说的能力恰恰是我欠缺的。我就学它们。把它们掰开拆碎了研究。 我做得很认真。唯独在对小说上,我一向很认真。 在学习网文写作的过程中,那些网文理论和我之前读过的书呼应上了,我有时会发现,一些创作技巧有相通之处。哦,这个是略萨的“结构现实主义”,这个是“第三番来者”…… 我非常认真地研究着小白文,逐渐发现了它们的奇妙。它们能够火并不是偶然。 于是我就学会了。 我用总结出来的理论写了《红颜群》。其实《红颜群》也是个很炫技的小说,比如前15万字,小说主人公都没怎么登场。再比如它里面有十几个女主角。更基础的技巧是怎么拉扯情绪,怎么让人一瞬间生气,让人一瞬间爽到。 总之这本书是我从小白文里学到的技巧的集中展示。当然,也没人指望能从一本名字叫做《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我被曝光了》的书里看出什么技巧来。人们只会在看到书名后扁扁嘴,说,这什么垃圾?就好像没人指望能在网文里看出文学性。 但是那些我都管不着。对于我来说,只要能赚钱的书,就是好书。 在写《红颜群》的过程中,我的经验逐渐丰富,我的市场嗅觉不断增强,我曾经的能力也在复健当中逐渐回到身上。而且我对网文越来越了解了。 在《红颜群》写到后期时,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当那一章的标题想出来的那一刻,那一章会有多少追订,我就能大致估出来,是涨还是跌。我每次都估得很准。 一本小说,有骨,有肉,有灵魂。 骨是小说的结构,肉是小说的皮相,灵魂则是小说的精神内核。 《红颜群》骨是小白文的骨,肉是小白文的肉,唯独灵魂是我自己的灵魂。 所以写它的过程中,我一直有点痛苦。因为灵与肉不匹配。 我觉得这种痛苦是必要的。因为我就是网文小扑街的水平,在学习一个新技能的时候,往往就应该是痛苦的。 《红颜群》完结后,我打算以我自己的肉写一篇小说。这样能让我舒服点。但是那些肉我已经丢了很久了。 我开始翻我以前的草稿,然后找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开头,只有6000字,很短。它曾经为登上严肃文学杂志预备着,预备了很多年。 “王子虚的单位离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钟……” 我对它说,我把你发到起点去,好不好吖? 它摇了摇身子,不好。 我说,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我就一小白文写手的水平,你就是一个小白文写手以前写的破开头,怎么,你不上起点,难道还想上《收获》啊? 它又摇了摇身子,倔强地说,我不要。网文太浮躁,没人看得懂我。 我说,我管你要不要,我就想这么干。 我还有什么可倨傲的呢?在这个时代,刘慈欣会在网上喷人,我为什么不能在网上写《文爱之王》呢? 我知道人们不会指望在网上看到多有深度的小说,就好像人们不会指望在一本名叫《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的小说里找到什么思想性和创作技巧。 但是深度其实不重要,我的目标是,让这篇小说上至大学教授,下至中学生,看过后都能心潮澎湃,雅俗共赏。 我把这个开头发给子良(是的我编辑叫子良),他感动坏了,一直在念叨文爱之王、文爱之王。我说,那要不然就写文爱之王吧。 他说,可以,但是前期数据会很惨淡。 我说,没事,前10万字不要看数据就好。 他还说,书里不能有文爱,这违规了。 我说,我改成陪聊。不影响。 然后我就轰轰烈烈地开始干了。 我刚开书,就有人把这本书的标题简介转到其他群里,被一众人嘲笑。人们说,“能看出来,他确实不是文豪”。 我在知乎上宣传这本书时,也被各种批评。人们说,“看开头,一眼扑街味道,这种文青自嗨文势必会崩”。 人们说,“伱说你这本书前面成绩不好,难道你以为后面成绩就会好吗?” 人们说,“读者根本不喜欢看这种书,你写这种就是太傲慢”。 我的成绩稍微有了点起色,有了很多自来水,人们说,我是关系户,我这本书的数据都是刷的,都是我自己开小号去推的。 人们说,写得太油腻,充满了一股中年男人的酸臭腐烂味道。 人们说,根本看不出文笔哪里好了,你们这些吹它的人也没吃过什么细糠。 我觉得,他们并不能理解我对网文的理解。他们也并不能看出来,这本书在写作时用了什么技巧。他们也不了解读者。 一直到这本书在都市分频的新书榜登顶,后来又上了三江,质疑的声音才小了一点。但我知道,依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 今天中午12点,这本书要上架了。 《红颜群》的首订是4000,这本书的首订目标,我想定得稍微高一点,5000吧。 总不能输给以前的自己吧? 按照现在的写作进度看,这本书,才只刚刚写了一个序章。 后面的内容,大概还有两百多万字。目前只写了个零头。 我希望,这本沉淀了许久的书,能给网文带来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我希望我能够写到成绩很好,好到让人看到。 那时候,我就可以很光荣地对人们说: 你们知道吗? 其实小白文的结构很清晰,很适合用来学习写作技巧。 它们其实很棒。 我曾经很认真、很认真地研究那些排行榜上的、三江上的书。真的很认真。认真到我想起那时的自己就想哭。 现在,该轮到你们来研究我了。 …… 按照常理来讲,这里应该放一个加更规则。 但是,我没有存稿,怎么加?! 你们看着打吧,看到你们的心意,亮亮我会更努力码字的~ 上架感言 钱钟书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只下蛋的母鸡呢?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钱钟书那年代没有互联网,如果有,他这只母鸡势必会被人扒得一干二净。 互联网时代没有秘密。刘慈欣可以在贴吧上骂人,小岛秀夫会在推特上到处安利自己的作品。名人们充满生活气息的行为展露在大众面前时,就会在部分人心中跌落神坛,沦为凡俗。 假如马克·吐温活在这个年代,说不定是个贴吧里的大喷子;萧伯纳说不定会为了原神跟人对线;陀思妥耶夫斯基没准会因为抽卡歪掉去借小贷。 这是個很有意思的时代。我很喜欢它。 在我的读者当中,有人是通过这本书认识我的,也有人是看《茶圣》《红颜群》了解到我的,也有人从我的回答贴一路看过来,还有人读过我发表在杂志、平台上的文章…… 我写过的东西太多太杂了。读者们各自持有我的片段,却发现像缺件的拼图一样拼不到一块儿。于是很疑惑。很多人都在问,是什么让一个写小白文的作者,跑来写了这样一本书? 是什么力量,把《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的作者,变成了《我不是文豪》的作者? 其实我不介意让人了解我,我本就没什么秘密。那么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是如何让我成长成为这样的面孔。 如果你不好奇,那就请保持着神秘感,跳过这一节吧。这是个很长的故事。 …… 【特别鸣谢】 静枫纸鸢、大门ZZR、不是有意错字、泥白佛、流浪的蛤蟆、情何以甚、一片雪饼。感谢你们的推荐。 (一片雪饼的《我的超能力每周刷新》十分好看,链接挂在后面章说部分,点击可前往。) 【特别鸣谢】 ptik、墨笑璇、星空落泪妖、红尘往来皆如梦、是流动的波涛、反熊孩斗士。 【特别鸣谢】 影仙齐天、柒染qwq、文艺op、宁白明、入梦、魏武之世、纸条、芜香蛋来一个、醉剑长歌、大门zrr、加缪的迷弟、一位不愿暴露姓名的光大人、风翊、是流动的波涛、你晚上在家吗、易星河、道缘斋、群友自然醒、喔平凡心、独影群锋、梓昕且66、三寸年轮、群友风驴、二十三年风月、九黎、落花铭月、Qcber、安子鱼、LC、雾冕、反熊孩斗士、温凉、hes、乾飯世紀fu音戰士、江畔、墨离哟、啧啧、不愿暴露姓名的乐大人、underwoodtan、不愿暴露姓名的哲大人、不愿暴露姓名的爱大人、我可不是那样的人、诗槐A、风云屯、难书、救救咸鱼、风暴指挥官、我就是文盲、岚。 …… 一直到20岁左右,我才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写作。 在那之前,每当我表露出喜欢写作的倾向,就总有人劝我不要想不开。 他们告诉我,你可以把写作当爱好,但是还是得找个班上。这是为你好。然后给我转发名人名言“不要把爱好变成伱的职业”。 我上学的时候,父母曾鼓励我多看书,但是随着我看书的数量越来越多,远远超出了他们最乐观的想象后,他们开始恐惧。他们把我能摸到的都收了起来,让我专心于学习。 学习,学个屁,我偷着看。 但我是那种比较容易受影响的人。我没办法像韩寒一样率性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其实我觉得那些劝我的人确实是为我好,因为我也很怀疑,我自己成色究竟如何,是否真能靠写作维持一生。 我很恐惧。我不希望我喜欢的写作变成一件让我痛苦的事,因为我喜欢的事本就不多。如此内耗,一直到20岁,我才下定决心,就当是爱好,随便写写吧。 彼时回答平台刚刚开放注册,我也跑去注册了,在上面随便写写回答,大多是杂文,也有小说故事。 这一写,就写出了几万关注。 当时我隐秘写的东西,以为不会被人发现,谁曾想频频被转载到杂志或者一些有影响力的媒体。连我们系的教授都知道了,直到我毕业几年后,他还会对学弟学妹们提起我。 我做过新媒体,写过不少文案,也给漫画写过脚本。我还认识了一批作家朋友。 在我心里总有一种奇怪的观念:我认为小说和其他文字是不同的。小说更贵重,更令我着迷。我更希望成为一个写小说的,而不是一名输出观点的“意见家”。当然,两者可以兼而有之,但一定要创作小说。 这本小说的灵感,就萌生于那个时期。那大概是2015年。晚上八九点,我走在回家路上,跟徒弟打语音电话,讲了这个故事的雏形:一个落魄不得志的中年人,希望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将诺奖级作品全看了一遍,却意外在文爱行业大放异彩。 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文爱之王》。 当年我并没有想过要写网文,也没有想过要把这个故事变成网文。我本来打算发到纯文学杂志的。我和一些文学杂志的编辑们保持着联系,我把这个故事的开头发给他们,得到了一致好评。 然而这个故事终究没有写下去。我才二十郎当岁,让我写一个30岁的中年男人,实在超出我的能力范围。但我并不急。 王小波有他的《黄金时代》,我也有属于我的“黄金时代”,那时候,我觉得我无所不能。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写出10万+、万赞。就好像打乒乓球,高手能够随意控制球的落点和旋转幅度。那时候我写作就像在玩儿似的。我玩弄文字。 那时候我丝毫没想过,未来的我会成为一名网文作者。我那时不是很瞧得起网文。我在评价网文时一般会说,这是“在给人的灵魂撸管”。 后来,直到2017年,我才开始在起点写网文。而之所以开始写网文,也是由于一个比较离奇的原因。 我曾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名字叫《爆裂碗手》,现在去搜这个名字还搜得到。 这篇小说登顶了那一期网站的热门,被一些杂志转载了。是不告而转。直到有读者给我私信,我才知道我被纸媒转载了。 只有一家杂志社联系到我,许诺会给我200元的稿费。但是直到今天,我依然没有收到这笔稿费。 包括那家杂志社在内,一大票的杂志都甚至没有理我。后来我听人说,纸媒早就不行了,打款速度很慢。而且他们选用文章的方式,都是一群小编在网上到处找稿子,然后“荐稿”到编辑部,杂志会给他们发“荐稿费”。言之凿凿,听起来像是真的,但我没有途径去核实这是否是真的。 总之这件事给我留下一个很坏的印象,让我以为靠写纸媒赚钱是很难的事情。因为我同时还有写公众号的副业,早已赚得盆满钵满。对比下来,自然显得纸媒费拉不堪。 相比起小说,我其实更擅长写杂文、散文。但是在我心中,小说是不一样的。我总是觉得,小说比起输出观点更加“贵重”。因为形象大于思想。我无论如何都想成为一个写小说的。 然而毕业的压力在前,让人不得不为了钱考量。于是我想找到一个适合我创作小说的平台。 首要选择自然是有关注的平台“小透明”和“小有名气”之间。但当时没有其他变现手段,甚至于,写故事是一件人人喊打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还有哪里还能容纳我的同时还有钱赚。剩下的生计,无非是考公。 要么就来写网文。 其实我的风格不太适合写网文。我读网文都算少的。囫囵看了一下榜上的小说,自己着手写了一篇网文,写的混乱不堪,既不是传统文学,又不像网文。 结果这一写,就上了三江。 在我连载那篇网文处女作期间,我爸妈以及所有亲戚都认为,写作是件不靠谱的事,人始终还是要有份工作。他们极力劝我去考公。 我内心是不想考公的,我的重心还是放在写作上,为了躲避父母的催促,我躲在朋友家里,一边写作一边敷衍备考。 结果这一考,就考上了。 考上了总不能不去吧?我就断更了,跑去上班,过了没多久,起点灵异区没了,我那本书也跟着一起没了。这就是我初次写网文的全过程。 第二次写网文,是3年后的事情。在这3年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我几乎没怎么动笔写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上本书的上架感言讲过,就不再像祥林嫂一样一直重复了。 我很想用一句很酷的话去形容我这沉寂的三年。比如“那一夜,风雨大作,我经历了属于我的龙场悟道”。但是并没有那样的夜晚,也没有那样的龙场。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我曾经那些光辉事迹,好像一夜之间不存在了。有的只是生与死的不断拉锯。我在这拉锯中被磨损得透彻。 总而言之,当我时隔三年再次回到人间时,我发现,三江没有之前那么好上了。我也没有以前那么擅长写作了。 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与世隔绝了三年,三年过后,忽然发现世界变得很陌生,穿越了似的。 平台们忽然多了什么写作等级,还有很多以前不认识的v,说着听不懂的话。 互联网上忽然多了很多听不懂的梗,一些我从没听过的梗甚至都已经成了烂梗。 写作突然也变得很陌生。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杂文,写回答,我都力不从心,如同肌无力患者复健。 我走在路上,时常感到很彷徨,仿佛缺失了一块什么。 如果经历了一件自己很擅长的事忽然变得不擅长了,应该能体会到我的感受。 我突然变得很不自信。 但是我也总不至于在这伤春悲秋得潸然泪下吧? 等到以后老了,再跟不认识的年轻后生侃,说老子当年也有过文学梦。 我想做点什么,我想写点什么。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写小说。 于是,我捡起了这个很久没有打开过的起点账号。 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什么在纸媒发表过文章的什么大佬来看待。我就像《飞驰2》里面的张弛,自我定位很清晰,我什么水平?我现在就是一个网文小扑街的水平。 网文小扑街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当一个人掉到谷底的时候,应该做的是向上爬,而不是一直回头盯着自己掉下来的地方。眼神并不能帮你爬回去。 我开始从头开始扫榜,学习网文写作。 我曾经很纳闷,为什么那些文笔不通顺的小白文也可以那么火呢?我看了很多小白文,什么什么都市修仙,什么极品神医。很认真地看,逐字逐句,还会写很长的笔记,去分析它们,去解构它们。 我也很纳闷,那些书明明看上去很简单,为什么可以写到那么长呢?架构长篇小说的能力恰恰是我欠缺的。我就学它们。把它们掰开拆碎了研究。 我做得很认真。唯独在对小说上,我一向很认真。 在学习网文写作的过程中,那些网文理论和我之前读过的书呼应上了,我有时会发现,一些创作技巧有相通之处。哦,这个是略萨的“结构现实主义”,这个是“第三番来者”…… 我非常认真地研究着小白文,逐渐发现了它们的奇妙。它们能够火并不是偶然。 于是我就学会了。 我用总结出来的理论写了《红颜群》。其实《红颜群》也是个很炫技的小说,比如前15万字,小说主人公都没怎么登场。再比如它里面有十几个女主角。更基础的技巧是怎么拉扯情绪,怎么让人一瞬间生气,让人一瞬间爽到。 总之这本书是我从小白文里学到的技巧的集中展示。当然,也没人指望能从一本名字叫做《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我被曝光了》的书里看出什么技巧来。人们只会在看到书名后扁扁嘴,说,这什么垃圾?就好像没人指望能在网文里看出文学性。 但是那些我都管不着。对于我来说,只要能赚钱的书,就是好书。 在写《红颜群》的过程中,我的经验逐渐丰富,我的市场嗅觉不断增强,我曾经的能力也在复健当中逐渐回到身上。而且我对网文越来越了解了。 在《红颜群》写到后期时,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当那一章的标题想出来的那一刻,那一章会有多少追订,我就能大致估出来,是涨还是跌。我每次都估得很准。 一本小说,有骨,有肉,有灵魂。 骨是小说的结构,肉是小说的皮相,灵魂则是小说的精神内核。 《红颜群》骨是小白文的骨,肉是小白文的肉,唯独灵魂是我自己的灵魂。 所以写它的过程中,我一直有点痛苦。因为灵与肉不匹配。 我觉得这种痛苦是必要的。因为我就是网文小扑街的水平,在学习一个新技能的时候,往往就应该是痛苦的。 《红颜群》完结后,我打算以我自己的肉写一篇小说。这样能让我舒服点。但是那些肉我已经丢了很久了。 我开始翻我以前的草稿,然后找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开头,只有6000字,很短。它曾经为登上严肃文学杂志预备着,预备了很多年。 “王子虚的单位离他家直线距离不超过800米,步行回家用不了10分钟……” 我对它说,我把你发到起点去,好不好吖? 它摇了摇身子,不好。 我说,有什么适合不适合的,我就一小白文写手的水平,你就是一个小白文写手以前写的破开头,怎么,你不上起点,难道还想上《收获》啊? 它又摇了摇身子,倔强地说,我不要。网文太浮躁,没人看得懂我。 我说,我管你要不要,我就想这么干。 我还有什么可倨傲的呢?在这个时代,刘慈欣会在网上喷人,我为什么不能在网上写《文爱之王》呢? 我知道人们不会指望在网上看到多有深度的小说,就好像人们不会指望在一本名叫《把女上司拉进红颜群》的小说里找到什么思想性和创作技巧。 但是深度其实不重要,我的目标是,让这篇小说上至大学教授,下至中学生,看过后都能心潮澎湃,雅俗共赏。 我把这个开头发给子良(是的我编辑叫子良),他感动坏了,一直在念叨文爱之王、文爱之王。我说,那要不然就写文爱之王吧。 他说,可以,但是前期数据会很惨淡。 我说,没事,前10万字不要看数据就好。 他还说,书里不能有文爱,这违规了。 我说,我改成陪聊。不影响。 然后我就轰轰烈烈地开始干了。 我刚开书,就有人把这本书的标题简介转到其他群里,被一众人嘲笑。人们说,“能看出来,他确实不是文豪”。 我在平台上宣传这本书时,也被各种批评。人们说,“看开头,一眼扑街味道,这种文青自嗨文势必会崩”。 人们说,“你说你这本书前面成绩不好,难道你以为后面成绩就会好吗?” 人们说,“读者根本不喜欢看这种书,你写这种就是太傲慢”。 我的成绩稍微有了点起色,有了很多自来水,人们说,我是关系户,我这本书的数据都是刷的,都是我自己开小号去推的。 人们说,写得太油腻,充满了一股中年男人的酸臭腐烂味道。 人们说,根本看不出文笔哪里好了,你们这些吹它的人也没吃过什么细糠。 我觉得,他们并不能理解我对网文的理解。他们也并不能看出来,这本书在写作时用了什么技巧。他们也不了解读者。 一直到这本书在都市分频的新书榜登顶,后来又上了三江,质疑的声音才小了一点。但我知道,依然有很多人不能理解。 今天中午12点,这本书要上架了。 《红颜群》的首订是4000,这本书的首订目标,我想定得稍微高一点,5000吧。 总不能输给以前的自己吧? 按照现在的写作进度看,这本书,才只刚刚写了一个序章。 后面的内容,大概还有两百多万字。目前只写了个零头。 我希望,这本沉淀了许久的书,能给网文带来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我希望我能够写到成绩很好,好到让人看到。 那时候,我就可以很光荣地对人们说: 你们知道吗? 其实小白文的结构很清晰,很适合用来学习写作技巧。 它们其实很棒。 我曾经很认真、很认真地研究那些排行榜上的、三江上的书。真的很认真。认真到我想起那时的自己就想哭。 现在,该轮到你们来研究我了。 …… 按照常理来讲,这里应该放一个加更规则。 但是,我没有存稿,怎么加?! 你们看着打吧,看到你们的心意,亮亮我会更努力码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