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逢春》 1. 第 1 章 《北地逢春》全本免费阅读 同和二年。 草原最骁勇善战的海那赫部,遭遇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雪灾,牛羊冻死无数,损失惨重。 而一关之隔的大昭国,因地处中原,气候温暖,歌舞升平。 此前,大昭与海那赫部打了十几年的仗,若大昭想攻打草原,此刻是最好的时机。 可大昭并没有这么做。 大昭登基不久的少年皇帝,匪夷所思地做出了给敌人送去粮食、草料的决定。 此外,皇帝还送了一封求和修好的国书。 于是从此,草原和中原两族,放下兵器修秦晋之好。可和平政令颁布后的几年,却并非一帆风顺。 大昭和草原两族,面上一派平静,暗地里各自心怀芥蒂。 杀人劫掠事件层出不穷。 . 同和三年,早春二月。 织女镇上烟雨朦胧。 这场雨下得极缓,若不是沁着丝丝缕缕二月春风的寒意,几乎要让人以为,是老天爷往人间撒了一把无色无味的芝麻粒。 春风吹着细雨,落在二十四骨的油纸伞上,一丝动静也无。 官道上停着一辆驴车,并几担行李。 一看便知,有人要远行。 沈闻君抬头,看到伞面上金线勾边的蓝孔雀,想起来当初二人初遇,桥上忽落大雨,他借给她的就是这把伞。 如今二人分离,竟也是这把伞。 “海郎,我舍不得你走。” 沈闻君扑进对面男子的怀中,嘤嘤哭泣:“你留在家中耕作,我做饭洗衣,虽日子苦了些,两个人却不分离,可好?” 撑伞的男子叫海大牛,是沈闻君的未婚夫。 海大牛读过几年书,现于青山县王员外家中做账房,四五天才得空回织女镇一躺,和未婚妻聊表相思。 可这一趟不同,海大牛并非回县城,而是要出一趟远门。 心爱女子的眼泪如珍珠一般落下,海大牛看得心疼不已,他慌乱地擦着怀中人脸上的泪珠,眉目间尽显挣扎。 他好像在考虑,要不要告诉心爱之人某件事情。 片刻之后,海大牛的眉头展开。 他决定还是暂时不说,等到三月之后,他会将一切坦白。 海大牛捧着沈闻君的脸,道:“六娘,我咳咳……我亦舍不得你。” 海大牛轻咳两声,六娘连忙为他抚背顺气。 海大牛摇头示意不用,轻轻抚过未婚妻脸上的伤疤,眼中无限怜爱。 媒婆介绍六娘与他相看那天,落了一场急雨,他本要掉头归家的,谁知路上遇到一个处处都合心意的女子,一问才知,这正是与他相看的女子。 一见钟情。 真是天神眷顾。 未婚妻的袖口洗得发白,指腹粗糙,鬓发衣饰亦素净。 海大牛心中一片柔软,这都怪自己无用。 “王员外允诺我,这一趟去北边替他清算账务,咳咳,回来后予我二十两银子。”海大牛说,“这一趟少说三个月,三月之后我回来,咱们就成婚。” 按照织女镇的风俗,两人早已成婚,只是未置办聘礼,海大牛始终耿耿于怀如此。 说着,他从衣襟处掏出一只木钗来,簪在沈闻君头上:“这只木钗算作信物,等我回来,定会给六娘买更多的首饰。” 沈闻君也掏出一个玉佩来,道:“我也有信物送你。海郎,你走后要多多写信,三月后一定要回来娶我。” 两人依依惜别几句,挥手告别。 驴车远去,只留下送别的人仍在原地张望。 沈闻君喊道:“海郎,海郎——” 因哭得太用力,泪眼模糊,沈闻君有些看不清楚海郎的背影,哭着问:“程鱼,他走了吗?” 官道旁跳出个人来,一身短衣劲装,很是干净利落。 这人朝远处望了望,说:“回郡主的话,大郎君走了。” 话音刚落,哭声立刻停了。 方才哭得凄凄惨惨的小娘子,现下竟无半分伤心的模样。 沈闻君催他:“快些给我帕子和水,这胡葱也辣了些。” 胡葱产自西域,在中原并不常见,甚至称得上稀有。瀚海府也只是偶然得了些,意外发现此物切开时,可令人眼睛酸疼,泪雨如下。 本以为是无用之物,却被郡主榨成汁液,抹于眼下假作哭泣,最后用来哄一个书生的怜惜。 程鱼不大摸得清郡主的心思。 方才躲在树后,程鱼看得清楚。 郡主送给海大牛的玉佩,乃是瀚海府沈家家传之物。除了郡主,郡主的兄长大都护沈渡君也有一件。 这样的温润玉色,如雨后初晴天空中的一抹青蓝,便是在天下最盛产玉石的龟兹国,也难找出第二件这般好的成色。 如此珍贵之物,送给海郎君,足以表明郡主对他的喜欢。可程鱼想不明白的是,既然郡主如此喜欢海郎君,为何还要假哭骗他? 而且,郡主往日在瀚海府驯烈马,拉大弓,尤其是一把软剑,出鞘如灵蛇游动。 往日俱是英姿飒爽的直爽做派,如今怎么性情大变,扭捏捏捏? 程鱼将不解之处说给主子听,沈闻君叹了一口气。 一切缘由,都是阴差阳错。 “你可还记得,我是如何从瀚海都护府的郡主,变成织女镇的一个厨娘?” 程鱼当然记得。 一年之前,瀚海都护府大都护之妹,安平郡主沈闻君接到一封来自死敌的密信。对方约她在青山县一处山崖见面,见面后,沈闻君与死敌打了起来,双双坠崖。 再次醒来,沈闻君忘记一切,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沈闻君被一个老妇人所救,成了织女镇的厨娘。半年前,救她的老妇人去世,说媒人找上门,让她去相看海郎。 那时沈闻君虽未恢复记忆,但无意成婚,故而在自己的容貌上动了手脚。 不想天意弄人,海郎长得跟神仙一样,她对他一见钟情。 思及此,沈闻君又叹一口气。 她把面上的黑粉擦干净,露出白皙娇嫩的皮肤,又撕了脸上的“疤痕”。 “错就错在,当初王娘子说媒令我不堪其扰,我无奈答应了她,但又不愿意相看的人纠缠于我,于是便对街坊四邻说,自己划伤了脸,弄了疤痕在脸上。谁能想到……” 往下不说,程鱼也猜得出了。 谁能想到,郡主竟对相看的人一见钟情呢? 何况已放话出去,自己划伤了脸,也只能一直以疤痕示人了。 至于性情大变,沈闻君惆怅叹道: “你不知道,海郎是个书生。一则,书生都喜欢温柔贤淑、勤俭 2. 第 2 章 《北地逢春》全本免费阅读 话音刚落,驴车上的少年腰也不佝偻了,嗓子也不痒了,甚至面色也逐渐红润起来。 方才他那副病弱书生的模样,竟都是演给沈闻君看的假象。 少年郎一改病怏怏的模样,将头上的伪装卸下,露出一头深棕色的卷发,任由它被雨水打湿。 他下意识地摆弄了一下耳边,手指落空,才想起自己的狼头耳坠早已丢了。 如此,少年也不失落。 “乌金,快给我一壶水,我要润润喉。若真咳得嗓子哑了,声音就不好听了,如此六娘不喜欢我了,可如何是好?” 乌金无奈摇头,递过水去。 喝完水,少年仍觉身体发烫,于是脱了衣衫,露出精壮的肌肉来。 雨丝还在落。 空气湿润,春风微凉。 不一会儿,少年就和路边的柳树一样,肌肤上挂满细密的水珠。 他倒不嫌冷,反而觉得舒服,开心地露出一口白牙,殷红的唇角挂着丝丝笑意,比三月的春光还要明媚。 少年忽然想起什么,拿出沈闻君给的玉佩,在全身上下试了试,最后挂在脖子上。 乌金提醒他:“少主,中原人佩玉,都是挂在腰带上的。” 少年不爱听中原人三个字,道:“我又不是中原人,我是草原人。本少主宣布,草原人就要将玉佩戴在脖子上。” 将玉佩戴在脖子上,就是将六娘放在了心脏。 这代表他对六娘最真挚的爱意。 乌金又摇头:“您如此喜欢沈娘子,为何不留下来,还要装病欺骗她呢?” 为何不留下? 一则,他有件要事要办。 二则,他早就想把金子送给妻子,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这一趟出去再回来,想给六娘金子就有了由头。 至于为何装病…… 少年得意地翘起嘴角:“六娘心地善良,见我咳嗽便会对我愈发关怀。”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两人都有些生疏,坐得隔一丈远。 他那时因为对所有中原人心怀警惕,故而示弱装病。接着他便发现,每次咳嗽之时,六娘便会靠近他一寸,为他添茶拍背。 六娘似乎喜欢文弱的男子。 发现此等幸事,教他怎能不多咳几声! 于是他日也咳嗽,夜也咳嗽,见到六娘便咳,背着六娘做样子,偶尔也要咳两声,毕竟织女镇到处都是认识六娘之人。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少年向后倒下,头枕双臂,一脸幸福地闭眼,说道:“你不懂。” 乌金又是摇头:“中原有句话,叫做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伪装一事,也是同样的道理。朝格殿下,属下劝您莫惹沈娘子生气,否则到时追悔莫及,腾格里天神也无法庇佑您。” 朝格,海那赫·朝格。 织女镇上的病弱书生海大牛,原来是海那赫部落的二王子。 雨不知何时已然停了。 它来得悄然无声,去得也迅速,若非地上有被打湿的痕迹,不会有人知道下了这一场雨。 朝格坐起身来,轻盈地跳下驴车,胸前的玉佩因他的动作微微荡起。 朝格笑着看向乌金,说:“乞颜·乌金,你觉得依本王子的个性,会让这种事发生吗?” 朝格原本极其讨厌中原人。中原人虚伪,可恶,满腹算计。 可六娘不一样,她温柔,漂亮,柔弱但坚韧,她是朝格第一眼就喜欢的中原人,也极有可能是朝格唯一喜欢的中原人。 为了六娘,朝格什么都可以做。 沈六娘喜欢在县城里算账的海大牛,那么他可以一直做海大牛。 他会学习,变成沈闻君最喜欢的样子。 “本王子可褪去衣衫,在冷风中吹几天几夜,染上咳疾轻而易举。而且,本王子近来还潜心研习中原人的诗书、算学,还忍着喝掺了墨的水,迟早会成为六娘喜欢的书生!” 朝格从包袱里掏出一本书,扬了扬书封,得意地说:“算学本王子自小精通,诗书一道本王子很有天赋。你瞧,研习半年之久,本王子已经会背《三字经》了!” 可村里的中原小儿,背《三字经》只需要三天的。 乌金觉得王子未免太自负:“大昭国与海那赫部有旧怨,王子殿下,三个月后你回来坦白,如果沈小姐不喜欢草原人怎么办?不喜欢草原怎么办?” “本王子感受得到,六娘喜欢我,非常喜欢我!” “如果不呢?” 朝格的笑容消失了。 “那不是更好办了?” 少年的眉眼很冷:“伪装已是无用,无论如何都无法讨她欢心,那么就只好强娶了。” 说到此处,少年的面容变得烦躁。 草原上的勇士都是靠实力赢得女儿家的芳心,一想到可能野蛮地对待心上人,少年就觉得浑身难受。 他不禁想起了罪魁祸首。 一年之前,若不是可恶的敌人害他坠崖失去记忆,他也不会因对旁人警惕而处处伪装,亦不会装成书生,变成今天这般模样了! 朝格恨声道:“那个该死的中原人到底在哪,你们还没查出来吗?本王子现在就要去杀了他,好泄了我的心头之恨!” 王子殿下发怒,躲在暗处的几个男子此刻都站了出来,和乌金大人一同单膝跪地,整整齐齐请罪。 乌金道:“属下有了他的一些消息,但具体去向还需确认。王子,您再想一想,真的不记得那人的长相吗?” 朝格闭了闭眼。 眼前闪过绣着金色绣线的裙摆,上面的牡丹花牌随风飘荡。 “是一个有地位的中原女人。” 朝格按了按太阳穴,说:“我不记得她的脸,只记得她的身份,或许与牡丹花有关。” “是,最快今晚就能找到她!” 乌金记下线索,安排其他人去找。 朝格握紧胸前玉佩,放到唇边吻了吻,心道: 六娘,再等一段时间。 今晚,海那赫·朝格就去解决该死的中原敌人,最迟三个月,他就能准备好聘礼,来中原迎娶你。 他会为你准备三百头牛,六百只羊,无数的珍宝,最舒适宽阔的王帐。 . 织女镇的天气古怪得紧。 晨起时落了零星的雨丝,不到一个时辰,雨便停了。天上的乌云聚了半日,在晌午的时候散开,正是青天白日的时候,却又起了风。 青山县隶属大昭国与北方草原的边陲城池,因离草原离得近,每到春季,风就格外大些,连地上的土都能吹到天上去。 作为青山县最西边的小镇,织女镇自然也受到了影响。 沈闻君打开门往外看,险些被塞了满嘴沙土。 对面楼上有两个妇人在闲话,提起这漫天风沙,张嘴闭嘴离不开一个“孽”字。 “都是草原人做的孽哦。掳了公主娘娘,又要皇帝的夜明珠,天老爷气得发怒啦!” “好好的公主就不嫁状元,非嫁给蛮子!这下可好了,公主娘娘没了,造孽哦。” “……” 这件事沈闻君有所耳闻。 同和二年新帝登基,结束大昭与草原十几年的战争,两国修秦晋之好。 同和三年,海那赫部求娶皇帝之妹清河公主。 3. 第 3 章 《北地逢春》全本免费阅读 威武镖局,是青山县最大的镖局。 生意红火,如日中天。 因位居边陲,来往的商队少不得要找威武镖局的汉子护镖。 或是做护商队,或是壮声势,总要多掏点银子买命。 自然,也有那么些不要命的。 可没出质水关,那些人就被北地的沙盗砍死了扔到路边,被野狗野狼掏空内脏,连尸首都凑不全。 久而久之,随着沙盗的可怖传言甚嚣尘上,威武镖局的名气日渐壮大,佣金也跟着水涨船高。 没点家底的一般人,还不敢来请。 自然也有那些没家底,还敢来请的傻大个,譬如眼前这位。 “什么!佣金只有十两银子?” 威武镖局的小厮不可置信:“客官所说,这一行人少说有二十五人,且皆是老幼妇孺和——” 一人手持金钵,笑接:“和一个得道高僧。” 小厮顿了顿,继续说:“和一个光头!加上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十两只够走出青山县!何况是去草原王城,那等蛮夷聚居之地,谁知道进去了还回不回得来!” 光头:“……” 手无缚鸡之力的穷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竟认下了这个名头。 他反而解释起另一件事来:“小二哥有句话说得不对。海那赫部人也有友好的百姓,鄯某认为,他们与我族子民并无不同,两国合该亲如一家兄弟才是,慎言呐。” 语气竟颇为语重心长。 足以见得,这个真诚的穷酸是打心底里这么认为的。 威武镖局门前,来往的商队、摆摊的小贩以及买菜的路人安静了片刻,齐齐从地上捡起石子,丢向了这个穷酸。 “砸死这个叛徒!” 皇帝颁布与外族和平共处的政令,虽已过了一年,可推行起来依旧困难重重。 大昭不少百姓对外族人鄙夷、提防甚至是痛恨,更别提要跟他们做兄弟。 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样的话恐怕会被当做疯子,更何况—— 还是在青山县。 穷酸险些被砸死,好在光头牵着他跑得快,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都不明白为何会被砸。 沈闻君蒙着面纱,扛着糖画,出现在二人面前,解释说:“两位郎君从外地来,有所不知。三年之前两国未交好时,草原的铁蹄曾踏过质水关,烧了青山县的半数山木。” 青山县为防风固沙多种山木,草原人烧山木便是毁城害人,几代人的努力都得重头来过。 原来如此。 这般深仇大恨,怪道此地百姓如此痛恨草原人了。 沈闻君问:“两位郎君,方才听你们说起护镖,不知道你们是否缺厨娘?我看你们的商队多有女子,我会做糖画,可能做商队的厨娘?” 听得她这般问,看起来傻乎乎的鄯郎君竟面露犹豫。 他看了一眼沈闻君被面纱裹得严实的脸,满眼都是警惕:“我们不缺。” 沈闻君暗道,这傻子不好骗。 扭过身去,身子轻轻抖动。再回过身来,抬起头已经是满面泪痕。 沈闻君边哭边道:“鄯郎君,小女子自幼毁容,未婚夫弃我而去。现家中无一粒米粮,已三天不曾吃饭了。若我手中的糖画再卖不出去,小女子真的要饿死在路边了。” 沈闻君哀哀哭泣:“求郎君大发慈悲,小女子不求报酬,只求一口饭吃———” 光头和尚已然动了恻隐之心,倾身扶着沈闻君,一脸不忍:“阿楼。” 鄯郎君,鄯楼纠结了片刻,松口:“罢了罢了,公……公仪娘子已收了十几个可怜人了,也不在乎多一个。” 沈闻君感激涕零地道:“多谢两位郎君,六娘来日做牛做马报答二位!” 背过身,沈闻君朝暗地里做了个手势:已成功打入敌人内部,等我消息。 黑暗中的影子们没入人群。 跟着两人,沈闻君又回到了威武镖局。 鄯楼的商队就在镖局外等着,一队二十五人,其中有十余人都是六岁上下的小儿。 这边是鄯楼方才所说的“可怜人”。 他口中的公仪娘子,头戴幕篱,坐在马车上。她与旁人隔着一层面纱,连表情都不看清楚,却与那些小儿打成一片,似乎正在翻花绳。 “鄯郎君,你回来了。” 公仪娘子看了过来:“和你们一起的娘子是谁?” 鄯楼在公仪娘子身边耳语几句,后者的视线落在沈闻君的脸上,视线直白却很温柔。 公仪娘子笑着:“原来如此,这倒是巧了。我方才遇到一位小哥,与六娘子的境地一般,也是来投奔咱们商队的。” 她侧了侧身子,露出身后的人来:“不过大牛不是来做饭的,而是来替咱们商队算账的。大牛你看,这是商队主事鄯楼郎君,云游高僧慧觉师父,和咱们商队的厨娘六娘子。” 这真是巧。 大牛挠了挠头,黝黑的面上挂着庄稼汉独有的憨厚笑容,细看之下有一丝少年气:“六娘子好。” 六娘“畏畏缩缩”地抬头,似是羞于见生人,快速地看了大牛一眼就低头:“大牛哥好。” 这下好了。 不费一分一毫,就得了一个厨娘,一个账房,解决了商队的大难题。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光头慧觉双手合十,对六娘和大牛各自拜了拜,用一副天上掉了冤大头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位施主,真是在世观音、活佛转世。” 六娘和大牛不经意对视一眼,眼神中各自含着复杂的冷意,齐齐道: “阿弥陀佛。” . 夜里。 新来的账房大牛掏出一把木头算盘,打得震天响。 他将账目捋了一遍,震惊地发现商队的银钱余额,竟比慧觉那个光头的脑袋还干净。 根本不足以支付住店的费用。 大牛想,干脆大家都睡大街上好了。 叫来商队的主事鄯楼,这个穷酸窘迫地笑了笑,竟真让人睡大街上! 鄯楼一指草地,道:“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岂非别有一番滋味?” 说得如此诗情画意,若不是他抬手时露出了缝缝补补的衣袖,倒真有几分可信度。 于是商队一行人翻出行李,就地安置。 另一边,厨娘六娘子也举着一口大铁锅,束手无策。 老弱病残二十五人,并新添两人共二十七人,都等着吃饭。 可马车后面的米袋、面袋已然见底,便是多添些水,也只够今晚一顿。 吃了上顿没下顿。 六娘子觉得有些头疼。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六娘子流着泪去鄯楼跟前走了一遭:“鄯郎君,马车中已无米粮,我们要如何过活啊——” 鄯楼最怕她这么哭,他手足无措地原地转了转,忽然想起商队里多了个账房,一捶拳头:“我还有十两银子,由大牛兄弟保管着,可向他取用去买米粮!” 就这样,大牛和六娘子见了面。 大牛的视线有些奇怪,直勾勾地盯着六娘子的面纱看。 六娘子提袖掩面,似乎是无法忍受被旁人这么看着,面色微红: “大牛哥,为什么这么 4. 第 4 章 《北地逢春》全本免费阅读 沈闻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西北各族最爱中原的瓷器、丝绸和茶叶,因此寻常商队若想赚钱,必定会大批购置这三种货物,运送到关外。 可这个商队的马车上,放的却是西域最不缺的香料。 不懂行的人闻到,或许会以为奇香扑鼻,猜测是什么名贵的品种。可从小就对味道敏感的沈闻君知道,这是最劣质的香料。 上等香料如沉香、檀香,不仅可做药用,燃之还可散发出柔和的芳香,清而淡雅,可以使闻到的人心情舒畅。 而劣质香料掺了干草和发霉的木屑,为了掩盖霉味,商贩会撒上大量香粉,香气虽浓郁,久闻却会刺鼻。点燃之后还有糊味和黑烟,让闻到的人头疼烦闷,于身体无益。 曾经有狡猾的商贩试图以次充好,将这种香料卖给瀚海府,当场就被她闻了出来。 如此看来,这倒不像一支商队。 听得郡主所说,程鱼回想了一番,探查马车之时,确实曾闻到过一种异香。 不过程鱼尚有疑虑:“有无可能,是因为此商队初次出关,不懂关外行情所致?” 不懂行情,故而购置了劣质香料,做一场赔本的买卖。 以鄯楼的脑子,这倒也说得通。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这要是一般人,想到这里也就放过他们了,可她是谁啊,她可是瀚海府郡主沈闻君! “问题就出在此处!” 沈闻君问道:“你觉得公仪娘子是何地来的人?” 想起那位始终带着幕篱的女子,虽看不见神情模样,言谈之间却轻声细语,不似北地女子的豪迈作风。 程鱼因此推断:“公仪娘子应是望京一带人士。” 沈闻君点了点头,又问道:“今日吃晚饭时,公仪娘子说,离家之前她曾吃了一碟桃花糕,十分美味。你可听出什么了?” 程鱼摇了摇头。 郡主向来对厨艺有研究,莫非对那十分美味的桃花糕感兴趣?现下正是好时节,若郡主又想研究什么新鲜的吃食,他可采摘一些来给郡主。 少女狡黠一笑:“笨。” “望京附近的桃花,最最早也要二月初盛开。公仪娘子能吃到这碟桃花糕,便说明她在二月初的时候,就已经跟随商队出发……” 京都附近最近的城镇,距离北地足足有三百余里。 若是一名健壮男子行路,不仅需要吃饭、饮水、休息,更需要避开崎岖山路,绕行数里,一日最多行三十里。若是带着家人与行李,速度则更慢。 沈闻君道:“如今是二月中旬,不过短短半月的时间,公仪娘子所在的这支商队,带着一众老幼妇孺,却走了三百余里。” 如此快的速度,竟还有余力避开路上的山贼与强盗,平安来到青山县。 这哪是寻常的商队能做到的? 实在是可疑! 不过,若是说有武功高强的人藏在马车里,暗中保护,那就全部说得通了! 一切皆是伪装。 沈闻君恍然大悟。 她说呢,分明收到死敌藏在商队里的消息,却找不到人在何处,原来整个商队都是他的伪装! 只怕商队之人都是他的探子,自己的一言一行早就被人记录下来,借着送饭的时机传递给那人了。 好精妙的计谋! 想以此扰乱她的视线,拖延时间,不愧是她失忆前就恨之入骨的死敌! 听得郡主分析,程鱼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若真如郡主推测那般,那么此人的心机也太深重了。 如此可怕的敌人,必须尽快除掉! 程鱼肃然道:“属下即刻召集人手,为郡主复仇!” 沈闻君拦住他:“不要打草惊蛇。” 商队中还有女童和妇人,其他人是无辜的。沈闻君向来恩怨分明,与她恩怨无关之人,她不会殃及。 她抬头看向乌云散开的天空,一轮皎洁的明月出现在树梢,月光顺着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如同山楂饼上的糖霜一般。 沈闻君道:“再等一天,明日寻到合适的时机,待我传递消息给你们,再动手!” . “噼啪”一声。 烛火猛地一跃,躲过了帐外的冷风,安然存活。 这动静惊醒了打瞌睡的乌金,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尊贵的王子殿下仍在挑灯翻书。 此番却不是为苦读。 “关关……关关……” 朝格瞪着棕色的眼睛,快要把“关关”之后的二字看穿了。关关雎鸠……这关关之后的两字,究竟是如何发音的? 朝格惆怅无比,几乎快要揪断了自己的一头卷发。此时此刻,他竟十分想念起自己那个讨人厌的林先生来。 海那赫·朝格七岁起,就被可汗安排了一位教书林先生。可草原上的儿女,幼时不是打猎追兔子,就是赛马驯鹰找乐子。 草原人哪有请教书林先生的,何况是一个中原林先生? 更不要说,这林先生如跟屁虫一般,每日在他身后追着,念叨着背这本书,学那本书,真是烦都要烦死了。 不学不学,草原勇士绝不会成为酸溜溜的中原人! 因此,朝格与林先生斗智斗勇数十年,骑射弯刀一样不落,四书五经一页未读。还时常将自己读不懂中原文字挂在嘴边,将此为人生一大功绩炫耀。 可现下,他却有些后悔了。 可汗说林先生博学多才,是中原最有学问的人的弟子。所以如此难的中原文字,林先生一定认得! 可林先生现下在草原王城,他又不能连夜跑回去,问这二字到底如何发音,如何运笔,又能否用到给六娘的家信中。 朝格揪着头发,又是头疼半晌。 中原人的文字,可真是比猎一头狼更难! 最终,他将看不出是字还是什么的那封家信揉乱丢了,重新摊开一张纸,提笔写下草原的文字,不一会儿就完成了另一封家信。 写完之后,朝格忽然有些难为情。 十年来他都未曾低过头。 不过想到六娘,他又生出无限勇气来。 为了爱情而低头的草原男人,如同天亘山里对狼后忠诚的狼王一样浪漫!待他学会了中原人所有的学问,定要与林林先生绝交! 现下有求于他,暂且低一低头吧。 朝格将心一横:“乌金,以最快的速度传信给林先生,就说本王子有问题请教!要快!” 乌金看到少主微红的侧脸,有一瞬想笑,却生生忍住了:“是。” 接着,乌金想起险些忘记的正事来:“与少主一同出现在商队的蒙面女人,我与其余人伪装成中原人,问了周边的中原百姓,却没有查探到此人的消息。” 蒙面女人是突然出现 5. 第 5 章 《北地逢春》全本免费阅读 海郎做账房一月只得二钱银子,为了挣二十两银子的聘钱,不惜与商队一起出入沙漠、草原。 对于一个文弱书生来说,那是多么凶险的旅程,须知每一趟远行都可能是有去无回。 故而,沈闻君极其痛恨卖假货的商贩。 “旁人卖命换来的银钱,被你哄骗去,却只换来此等假货,何其无耻!” 沈闻君用萝卜指着遮住了半张脸的大胡子,冷笑道: “原本上次就想打你一顿,念在我家郎君一片好意,便没戳穿你。谁能想到这么巧,你卖药又卖到我跟前来,这就要怪你自己运气不好了。” 眼前是青白分明的萝卜,乌金却有一种被人拿剑指着的感觉。 且是一把软剑。 乌金最害怕中原的这种剑,他想不明白,剑和刀一样分明是铁打的,锋利坚硬无比,怎么能是软的呢?并且中原的高手能用这种剑,划出比刀伤更重的伤口。 当然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六娘子只是一个厨娘,昨天还哭唧唧的,现下怎么如此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一定是错觉。 他抹了把汗,想要跟六娘子解释一下:“娘子恐怕误会了,这是小人第二回卖药……” 第一回卖给少主,在那之后在此之前,他可没卖过旁人,六娘子许是认错了人。 不过被萝卜指着,乌金还真有些紧张,汗珠不住往下淌。 乌金的手抚过头顶,又擦了擦汗,不小心将假发拨开了一块,露出下面棕色的卷发来。 “好得很,竟还是一个乔装的草原人。”沈闻君笑着说:“你到此处不仅仅是为卖药吧?难不成是异族奸细?” 糟了。 乌金正这么想着,忽觉面上一股风袭来,他下意识往后一滚,却还是被划破了脸。 沈闻君晃了晃手中的鱼干:“鱼刺的滋味怎么样?” 这竟是一个中原高手,得快些禀报少主! 乌金扭头便跑,沈闻君扔出萝卜正砸中他的腿,乌金摔倒在地。沈闻君满意一笑,正要过去绑了他,忽闻背后一道如遭雷劈的询问: “六娘子,你、你会武?” 沈闻君转头,看到公仪娘子抖得像片枯树叶,连声音都是颤的: “你之前、不是说,你被人欺辱、无处可去吗?” 公仪娘子的反应很明白:这可不像是被人欺辱到哭唧唧的样子。 沈闻君:“……” 糟糕了。 太想为海郎报仇,竟忘记自己不是一个人出门了。公仪娘子一直跟在她身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再一回头,果然不见那商贩的影子,趁着她方才走神,他早已溜走了。沈闻君悄悄比了个手势,藏在暗处的瀚海府护卫便追了上去。 人留给其他人去追,沈闻君专心应付起眼前这位来。 “公仪娘子,你听我说,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 沈闻君刻意放软了声音,殊不知自己现在公仪心中的形象大打折扣,尤其是语气柔软,笑容满面,与拿着糖果哄骗幼童的拍花子无异。 公仪讷讷应道:“好,你说。” 接着她一指沈闻君身后:“苦师父,你怎在此处?” 沈闻君看向她所指之处,再转头,公仪果然尖叫着跑了。远远地,还能听出迎风颤抖的呼喊: “有拍花子,救命啊~” 沈闻君:“……” . 公仪从未这般跑过。 兄长说过,他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家里的脸面,万不可失了礼数。 从小到大,速度再快也只是疾步而走,如同现下这般跑了有一刻钟,这么远的路,公仪自认为,已经能甩开六娘子很远了。 因而她停了下来。 熟料刚弯腰,就看到身前熟悉的衣摆,那人臂中挽着菜篮子,里面的菜蔬位置分毫未动。 “六娘子。” 公仪慢慢后退,直到背脊靠在墙面上,退无可退,露出一个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沈闻君眼睁睁看着,面前这片枯树叶又抖了起来。 这位公仪娘子的体力实在差劲,心思实在好猜。隔着厚重的幕篱,都能猜透她在岔路口时选择哪一条。 在她停下之前,沈闻君已在巷子里等了半刻钟了。 实在是笨得让人怜惜。 沈闻君叹了口气:“公仪娘子,下次被坏人追杀时,不要戴这么显眼的幕篱,也不要走偏僻的小巷子,呼救时喊‘走水了’更能招人相助。” 幕篱缓缓地动了下:“谢、谢六娘子教诲。” 沈闻君道:“还有,我加入商队是为寻人,只是这人太过狡猾,所以不得不乔装一下,等寻到人我就走,不会伤害任何人。” 站在墙角的枯树叶蓦地抬头。 下一刻,枯树叶缓缓靠近,先前避自己如蛇蝎的少女伸长了脖子。 幕篱之下,公仪目光如炬:“寻人,爱人?” “仇人。” “因爱生恨,可惜可叹。” “……没有爱!” “仇人变爱人么?也好,荡气回肠。” “……” 沈闻君可算知道传言中的“恋爱脑”具象为何了。 公仪尚且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沈闻君突然逼近,一掌拍在公仪身后的墙面上。 待把公仪吓得心跳如擂鼓,她才说:“我的真实身份,不许告诉其他人!还有,日后少看话本,多强身健体!” 语气凶狠得活像逼迫良家妇女的恶霸。 公仪讷讷点头。 兄长沈渡君所说的威逼利诱,还差利诱二字。沈闻君想了想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不许说没有!” 公仪咽了咽口水:“那便……花折鹅糕吧。” 跟随商队走了这么久,公仪难得吃一次糕点,还挺想念的。 “成交!” 两人同归商队,一路上公仪离得有一丈远。 待回到商队,沈闻君又拉着公仪的袖子作亲热姐妹状,后者果然又抖成了一片枯树叶。 鄯楼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一见他们回来,抢了慧觉的念珠直呼“阿弥陀佛”。 不过是出去一趟而已,集市离这里又不算远,就算公仪娘子身份尊贵,也太紧张了罢。 沈闻君觉得,鄯楼的态度未免太奇怪了。 鄯楼快要跪下了:“公仪娘子,下回若要出去,千万要告诉我一声,派几人跟着。否则遇到危险,我该如何和……交代。” 说到最后二字,鄯楼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 沈闻君观察仔细,发现他看的方向,正是商队最后一辆马车—— 那辆或许是她死敌藏身的地方。 公仪偷看了一眼沈闻君的脸色,强笑道:“我知晓了,鄯郎君不必担心。走了一趟我也乏了,先回去歇息片刻。” 鄯楼应道:“也好。车轮坏了,慧觉与几人正在修,只好明天再启程了。” 回到帐子里,几个小女孩趴在地上正找什么东西,看到沈闻君齐齐叫了一声“六姐姐”。 沈闻君询问一番,发现是一只松鼠溜了进来,不知道躲在哪里,几个 6. 第 6 章 《北地逢春》全本免费阅读 朝格顿了好半晌,终于将理智从风花雪月中捞出来。 他将写了一半的聘礼单子塞进胸前的衣襟,快速走出帐子。外面是冲天的火光,商队的人手忙脚乱地跑来跑去,简直乱了套了。 朝格抓住一个人问:“怎么回事?谁放的火?” 命令般的声音,使那人下意识地服从回话:“似、似乎是做饭的柴火丢在地上,引燃了草地,起初无人注意,后来火就控制不住了!” 做饭的柴火…… 厨娘六娘子。 朝格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蒙面女人。 “知道了,你去吧。” 朝格兀自回了帐子。 只剩那人留在原地,突如其来的大火使每个人的脑子都乱成了一团浆糊。这种情况下,他竟没意识到,大牛变了个人似的,一身气势极其压迫人,哪像个憨厚老实的乡下人。 帐外的动静,乌金听得一清二楚。 少主一进账,乌金就迫不及待地说:“一定是那个蒙面女人,是她放的火,真是一个邪恶的中原人!” 朝格自然也猜到了。 只是他暂时还想不明白,六娘子闹出这种动静,到底要做什么? 有什么地方,是一个厨娘能注意到异常的呢? 朝格翻开账册,一处一处仔细查看,手中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忽而定睛一看: “原来是这里。” 乌金看了一眼少主翻的这页账册,全是数字和复杂的符号,他看不懂。 朝格的手指停在商队日常的花销上,解释说:“加入商队当日我数过,连我在内共有二十七人,可账册上却有二十八人的食物费用。就算是有一人食量大吃了两人份的食物,可这一项药材支出也无法解释。” 朝格这些天在商队内闲逛,并未见到有患病且需要每日喝药之人。 “以上说明,此人一直藏了起来,未曾让外人见到。” 想明白这层关节,朝格的眉头松开:“难怪这厨娘能比我先发现异常之处,也并非代表她多么聪慧,若我是厨娘,每日要备好每一人的食物,定能比她发现得更早。” 乌金:“……难道不是因为少主满脑子装着沈娘子,懈怠了报仇之事所致吗?” 朝格:“……” 王子殿下噎了噎,嘴硬道:“本殿下身为海那赫部的王子,满脑子装着王子妃又有何错?难道要装着那个可恶的中原敌人吗?” 草原勇士想娘子不丢人! 朝格一边换衣服,一边道:“何况现在也不晚,随我一起去看看,那个藏头露尾的重病之人,到底是不是我们的死敌!” 月光之下,朝格拔出弯刀,映出自己寒气逼人的一双眼睛。 “若真是那人,费了本殿下这么多心血和金子,还让本殿与王子妃饱受相思之苦……待抓到她,我定会剥了她的皮!” 他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 . 漆黑的树林中,有人影在飞速移动,快到草丛上附近时,人影停下了。 另一边是冲天的火光和乱糟糟的商队,这边的最后一辆马车却不受影响,始终静悄悄的。若不是沈闻君提前打探过,恐怕要以为无人在里面。 她看了看远处的火光,向隐藏在另一侧的程鱼比手势—— 不是说好,只放点小火吗? 程鱼摇摇头—— 不是我们放的,有另一方人,但我们的人已在救火,不会有事。 还有另一方人? 这个死敌的仇家竟然这么多,果然该死! 不过有瀚海府的人相助,商队的所有人应该都不会有事,至于马车货物,烧掉就烧掉了,她又不是赔不起。 不管了,先解决眼前这个。 沈闻君向程鱼比划了一个进攻的手势。 上! 树林里一瞬间跃出十几道黑影来,有人从马车后包抄,有人翻至马车顶上,沈闻君从正面进攻。 马儿从睡梦中惊醒,一见这么多人,吓得扯了脖子就要嘶叫,沈闻君眼疾手快往它嘴里塞了一把饴糖,它立刻倒戈,吃完了张嘴还要。 沈闻君又塞了一把饴糖,翻着白眼心道:没骨气的马,鄙视你。 马车内仍旧静悄悄的。 沈闻君屏住呼吸,正要伸手掀开那车帘,忽觉背后有动静。 瀚海府的所有高手们,齐齐看向了发出动静的树林,紧接着,一个人滚了出来。 那人似乎重心不稳,本来是干净利落地一滚再蹲起,他却摔了个狗啃泥,连带着腰上的什么也摔了很远。 骨碌碌滚到沈闻君脚下。 沈闻君低头,一把泛着寒光的弯刀映出她蒙着布巾的半张脸。 这时,摔倒的人抬头,正对上马车周围的十几个黑影。 深棕色的眼眸猛地一缩,那人扭头便喊:“少主,有埋……” 乌金口中“伏”字尚未说出,先前马车附近的一群人便提剑攻了过来,此时树林后的另一群人也赶到,两方人马顿时打得不可开交。 这些人用的弯刀,竟都是草原人。 感受到敌人的攻打路数,沈闻君有些愤怒,抽出腰中软剑一刺一个准,可恶的草原人! 程鱼把她拉开,推她去马车那边:“姑娘,大事要紧!” 是了,这些还都是那位死敌的下属,不算她的敌人。 沈闻君飞身至马车上。 去掀车帘,却被横亘一刀挡住了动作。 她抬眼看去,车顶上站着一个黑影,笑吟吟地说:“美丽的娘子,你家主子呢?” 好啊,死敌手下还有这般厉害的人物! 沈闻君冷笑一声,挥出腰中软剑,如灵蛇一般擦过那人的肩膀:“你猜?” 朝格侧头一看,自己肩上的衣料被划了个口子,连肌肉都露出来了。 夜行衣市面上少有,需要专门的裁缝制作,这一件是朝格特意去寻了楼兰最大的布庄,花费了一个月时间才做好的。那楼兰人耳朵聋还听不懂草原话,他可是足足给他解释了一天! 耗费了这么多心血的衣服,竟就这么被毁了? 可恶的中原人! 他不禁磨了磨牙齿,心道不愧是死对头的手下,中原人是知道如何惹他生气的。 朝格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道,你这一剑划下去,损失了我多少金子!” 沈闻君:“哦?多少?” 朝格吼道:“至少十两!!” 一个沉甸甸的荷包丢过来,朝格下意识接过,就听对面那可恶的中 7. 第 7 章 《北地逢春》全本免费阅读 马车之内,灯火如豆。 苦云旗拿出龟壳、铜板,朝格按住他的手,掏出一本册子来,说:“先看我这个。” 看清楚册子上面的字,苦云旗疑惑:“你不是为寻仇而来吗?为何拿一本黄历来看?” 看黄历,无非是问婚丧嫁娶。 苦云旗抬眼,看清楚朝格面上的表情,心道:得,不必问了。 面前这卷毛少年郎,一脸春心荡漾的思春模样,面巾遮都遮不住。 是问婚事无疑了。 朝格捧着三钱银子,眼巴巴地凑过来:“我看中原地方志上写,凡置办婚事皆择吉日。我要娶我最心爱的姑娘,你帮我瞧瞧,可有上好的吉日?” 顿了顿,朝格补了句:“越快越好。” 怪心急的。 看来是真的很爱心上人了。 苦云旗啧了一声,摇起龟甲,里面跳出三枚铜钱来。苦云旗一看卦象,“嘶”了一声。 朝格满眼都是紧张:“怎么了?可是……不吉?” 苦云旗沉默的一瞬间,少年的心思百转千回,已从担忧变到为难再到坚定。若是不吉,他就让它变成吉的! 无论用什么手段。 “不是不吉,反是上吉。但……” 朝格有些紧张,他那个便宜先生尤其爱说“但”,每次说起都没有好事。 苦云旗的眉头皱起,有些怀疑自己卜错了,他说:“卦上占卜的婚期吉日,是在今日。” 更确切地说,是今晚,是现在。 否则就是大凶! 今日已过去大半,距离第二日只剩三个时辰,而这里离织女镇少说要行四个时辰。 根本来不及。 朝格思索了一下这个提议的可能性,立刻炸毛。他拔出弯刀,就要给这个老头剃剃胡子:“你耍我?!” 苦云旗低头躲开:“别急别急,还有一个吉日!不过这可就更迟了,在半年之后。” 依少年郎这急性子,怕是等不了这么久。 朝格当然等不了这么久,他认定这个老头是在胡说,决定明天换一个说话好听的冰人来占卜。 收册子收刀,连三钱银子也收回来了。少年郎恼的时候,连头上的卷毛辫子都是气冲冲的。 朝格支着脑袋扭过去,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模样:“方才你准备算什么,算吧。” 草原卷毛少年郎,得顺毛捋。 苦云旗道:“只要两人相爱,每一日都是好日子,不必分吉凶。只是眼下你报仇一事略显急迫,才令你的婚期推迟。老朽猜的对不对?” 朝格看他一眼,所以呢? 苦云旗道:“老朽知道你仇人是谁,在他潜入当日,我就已经将他抓起来,交给了附近我一位好友看管。只要你想,我可以将他交给你。” 朝格缓缓坐正了身体。 “条件是什么?” 苦云旗笑成了一朵菊花,少年郎虽然急躁,但还是挺聪明的。 . 天上还是一颗星星也没有。 沈闻君不耐地踢着石子,脚下的青草倒了一片,被蹂躏得有些可怜。 她抬头看向对面。 那几个草原人远远地蹲在地上,毫无形象可言。 若不是方才交过手,第一眼见到他们,沈闻君或许会将其当做只会使用蛮力的草原武士。 可事实相反,他们不仅训练有素,出招还颇有章程,隐隐有中原武术的影子。 这些年,草原人在学习中原的知识、技艺,沈闻君是知道的,可武学一道,并不能给人带来立竿见影的利益。 也只有极少数草原人,才有这样的精力和财力,耐心地组建出一支护卫队。 这其中包括草原王公贵族,也包括草原上最近成长起来的刀客势力。 面前这一群人是前者吗? 沈闻君又想起她那个死敌来。 多日来收集到的线索告诉她,追查到此处是对的。商队所有人的底细她都一一过了眼,排除那个脸黑得如同锅底一般的大牛,就只剩马车这处。 可老头儿已明白告诉她,他不是,那还能有谁?或是程鱼他们无意放跑了人?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还是从第一步就是错的? 沈闻君头疼不已。 她摸到腰间荷包,那里装着海郎的信和他送的木簪,触碰到实物,沈闻君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罢了,错就错吧。 海郎回来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只要在这之前,揪出那人就是了。 马车帘子被掀起来。 那是一只挂着布条的手臂,待那人跳下马车,借着昏暗的光看清楚,他浑身都挂着布条。 比异族人还像异族人。 朝格看似满不在乎地拨弄了一下,抬眼却是腾腾的杀气,他笑说:“该你了。” 沈闻君冷哼一声,钻入马车。 先前尖叫不止的马儿平静下来,又想起甜滋滋的饴糖,去蹭沈闻君的手,却被拍了一巴掌,委屈地哼哼唧唧。 苦云旗邀请她入座:“请喝茶。” 沈闻君看到桌上的龟甲,道:“草原人脑子蠢,我可不信鬼神秘术,这招对我无用。” 好罢,那便换个招式。 苦云旗说:“你是沈家的人对不对?” 虽然是疑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沈闻君蓦然抬头:“你怎么知道?” 她的身份藏得很紧,护卫们也都摘掉了瀚海府的徽记,莫非真有奸细? 奸细最不可容忍! 腰间软剑“唰”地刺出,苦云旗边躲边想,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的急脾气? 他伸出两指,如携一片树叶,夹住软剑剑刃,竟令沈闻君动弹不得。 沈闻君再次认识到了两人的实力差异,遂松开剑柄,反手又抽出一把软剑来。 苦云旗的白胡子险些被割断。 “你竟藏着两把剑?” 沈闻君攻势不停:“跟你学的。” 方才那草原人被捅了肚子,她就暗暗记下了,并立刻让程鱼给她准备了第二把软剑,只是有些仓促,这剑刃不比第一把,有些脆弱。 “咔嚓”一声,苦云旗掰断了那把软剑。 好罢,果然断了。 沈闻君这次彻底撒手,冷静地开始喝茶:“你继续说。” 苦云旗叹为观止。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容小觑,别的不说,至少脸变得比他们那辈人快。 苦云旗抹了把汗:“老朽有幸见过沈大都护训兵,故而才认出来。沈氏一脉人丁稀薄,只有一个小娘子,想来你正是安平郡主。” 沈渡君训兵一般不给外人看,能看的人无 8. 第 8 章 《北地逢春》全本免费阅读 还是不可能还的。 眼见沈闻君面上浮起怒色,朝格越发开心。可真是天道好轮回,方才衣裳被刺破时,他也是这般心情呢。 不让他看,他偏要看。 朝格伸手一摸,摸出荷包里除了一封书信,还有一根细长形状的物什,约莫是簪子发钗之类的东西。 他还是对书信更有兴趣些,于是两指携起那封折起的书信,旁若无人地,微微抽出了一角。 这时,破空之声传来。 一只箭矢带着凌厉的风声,直往朝格左胸口处射去。那封书信只露出一角,就再次没入荷包内部。 朝格侧身躲避,却不想沈闻君的箭矢力量惊人,直接划破了他的衣襟,在胸口留下一道血痕。 伴随着伤口火辣辣的刺痛同时,是脖颈突然的放松之感。 “叮”地一声,什么从他的胸口衣襟出滑落,磕在了草地中的石子上。 玉佩,临行前六娘亲自给他戴上的玉佩! 他将其戴在脖子上,妥帖地放在最靠近心脏的地方,不想这般,还能被人一箭射断了系绳! 苦老头说得对,不吉。 看清这卷毛小子眼中的紧张情绪,沈闻君敏锐地出剑上前,意图挡住朝格在草地上慌乱摸索的手。 沈闻君以为他会躲的。 可意外的是,这卷毛小子避也不避,手臂被剑刺得鲜血淋漓,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连头也不抬,大有找到之前任人宰割的意思。 沈闻君一愣。 这玉佩对他竟如此重要,不惜伤了自己也不愿意丢开。 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沈闻君毫不客气地踹翻卷毛郎,一挥剑尖,挑飞地上那个看不清楚雕饰的玉佩,将其踩在脚下。 接着在猛然抬头的卷毛郎眼中,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名为震怒的情绪。 这下轮到沈闻君笑了。 “你自己的玉佩,竟然如此不熟悉?该不会也是你心上人送的?白瞎找了好半天,还没有我的眼神好使,一眼就看到了。” 沈闻君脚下用力碾了碾,笑吟吟地说:“卷毛小子,我再说一遍,东西还我,否则就踩碎你这破玉佩。” 朝格抚着流血的手臂缓缓站来。 面巾之下,同样寒凉的两双眼睛对视着。 苦云旗在马车里听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钻出来:“哎呀,都这么晚了,你们不睡我还要睡呢!” 他一个即将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实在是见不得这等打打杀杀的场面,只好出来劝了。 “方才不是同你们说过,商队之内不许互斗的规矩,这么快就忘了?”苦云旗拄着拐杖下了马车,又挪到对峙的两人中间。 只见这两人瞪得认真,恍然让人回到了望京的北大街,那里每天晚上都有游手好闲之人斗鸡,现下这两人的神情可不就跟那围栏里的鸡一般。 可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苦云旗一边摊开一只手,示意两人将东西交上来。 沈闻君默了半晌挪开鞋底,还要他这个老人家亲自去捡。可怜这玉佩被沈闻君踩得太死,险些抠不下来。 见此情形,朝格也将荷包扔了过去。 苦云旗将东西各自还给对方,料想二人也无心再斗了,“后半夜有雨,商队多是妇孺,劳烦二位小友多看顾一番了。” 朝格将玉佩重新塞进衣襟,沈闻君将荷包珍重地放在袖口。两人闻言齐齐冷哼一声,各自转身离去,也不知道哼的什么意思。 哼得这般有默契,苦云旗觉得他们还怪般配的。 . 这天夜里,果然如苦云旗所说,很快开始落雨。雨声吵闹,遮掩了大半声音,显得黑夜愈发静谧。 树林深处,猫着两个人。 瘦的说道:“怎么回事,先前那老五、老六不是说点了火之后,就吹哨为信,让咱们进去吗?这雨都把火浇灭了,竟还没动静?” 另一人搓着圆乎乎的臂膀,说:“老大,咱们要不回去吧,怪冷的,明儿得了风寒还得费银子抓药。” “没出息!” 瘦子边骂边抽刀:“老五老六不中用,咱们自己进去。这商队都是老弱病残,剩余两三个年轻汉子,让咱们拿刀子一吓就尿裤子了。” 他指了两个方向:“商队的厨房和仓库是这两个方向,你去厨房,我去仓库,看有没有什么能拿的,拿到多少算自己的,不给旁人分!” 胖子看着黑漆漆的商队,有点怕:“老大,老五老六不会栽了吧?” “栽什么栽!” 瘦子给他一巴掌:“我早就打听好了,厨娘和账房都是新来的乡下人,是商队里最好收拾的肥羊。咱们这一票干个大的,我去割了那账房的脑袋,你去捆了那厨娘,看着身段不错,反正之前抢来的女人死了,这个刚好带回去给咱哥俩做婆娘。” 胖子幻想了一下往后的生活,美滋滋地应声道:“好好好!” 两人分头摸进了商队。 胖子找到厨娘所在的帐子,趴在外面没听到动静,悄声掀开了帐帘,一股馨香味道扑面而来。 娘们儿的帐子真香啊。 胖子身心荡漾,闭上了眼睛。 “香吗?”有人幽幽地问。 胖子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什么,惊恐地抬头。一盏烛火缓缓燃起,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凑近盯着胖子,说不出的诡异。 胖子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啊——” 程鱼点亮帐子内的灯火,探了下倒地的胖子鼻息,说:“郡主,他还有呼吸。” 沈闻君掐断烛火:“这么不中用,白瞎了我的迷烟。” 软剑在胖子的脖颈处比了一下,沈闻君还是决定暂时不杀他,血会脏了大帐,明天那几个女童还要回来与她一起住。 她道:“没死就没死吧,把他拖出去,找一棵高点的树吊着,记得吊紧一点。” “是。” 另一处,瘦子猛地回头,望向漆黑的雨幕。 方才他好像听到了尖叫声,可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什么都没有,许是听错了。 瘦子抹了把汗,吹开火折子,继续翻找行李。床上有个匣子,他迫不及待打开,看到里面的木算盘,随手一扔,什么破玩意儿?不想算盘被磕坏一角,露出金色的内里来。 金子! 瘦子张嘴就要验证真假,嘴里却被塞了一把刀片,用力一咬给嘴巴左右划出长长的口子来,鲜血淋漓,宛若笑脸。 “真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