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花醉》 1.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见空山,水牢。 天光从洞口和崖壁的缝隙里漏进来,越往里越惨淡,只剩少得可怜的微弱光芒。 洞穴里潮湿又阴冷。石壁长年湿漉漉的,不时有水珠坠下,跌入潭中,滴答滴答。水汽粘腻在空中,一切都要发霉。 步重歌睁开眼,同往常般,神色平静地骂一百遍那忘恩负义的狗兔崽子。再盘腿打坐,念了十三遍清心咒。 清心咒念罢,她伸个懒腰,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朝下头的水潭里小石头,只等着外面的人送早膳。 洞中响起一道道石子破水声,荡着回声,与彻骨寒的凉意缠在一起,寂寥得瘆人。 若是她没算错日子的话,如今是她被关在此处六十八年。 人的命运总是这样神奇。 想当年,她步重歌是何等风光。百越门平叛之役,一战成名,坐上百越门门主之位。外头的正派修士欺她年纪轻,趁火打劫,誓要一举踏平见空山,扫清世上邪门歪道。却教她打得落花流水,最后不得不假惺惺地同她签下和平之约。 步重歌执掌百越门数百年,见空山迎来了空前的蓬勃发展,人丁兴旺,山中百姓安居乐业。 门下无人不称颂她英明神武,门外修士个个也敬她畏她,不敢犯见空山半分。步重歌颇为自得,再过个千万年,她就该是青史留名的大人物。 谁能想到,最是春风得意时,她却教身边最信任的人一刀捅了心窝子。 她仍记得当年灵体被剥离出身时的巨大痛苦,但那时,她下意识的反应先是茫然和不可置信。她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人要篡她的权夺她的位! 不知是那小兔崽子良心未泯,还是丧心病狂想要羞辱折磨她,在夺了她的灵体后,他并未杀了她,而是将她关在水牢中,一关便是六十八年。 她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教自己从被背叛这件事中抽离出来,学会平静地面对现实。 从前每日要念三百三十遍的清心咒,如今只需念十三遍。 从前那狗兔崽子的背叛教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想着,无论如何,她得先找他问个明白。 如今,她倒是看开了,不再为原因纠结——她只想将他杀了。 只是在杀了他之前,她得先从这个破地方出去。 步重歌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扔石子扔得闷了,今日外头送饭的人却还没来。步重歌躺回榻上,瞪着眼发呆。 忽然,洞外传来细微声响,是悉悉索索的衣物摩擦声,还有越来越近的铃铛响。 步重歌脸色微变,来者并不是平日里给她送餐的人。 长年的囚禁并未完全消磨她的警惕和谨慎。她翻身坐起,昏暗的光中,一双眸子死死盯着洞口方向。 那道身影徐徐走来,在水潭前止步。 步重歌眉心蹙起,依旧蛰伏在暗处,观察来人。 对方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扎着双髻,一身晴山色的窄袖衣袍。 步重歌从前在天心阁待过一阵子,同那些修仙世家有过些交集。因此她对这装束有几分眼熟,只是年岁久了,她实在记不得这到底是哪家的。 眼下,该想的不是这件事。步重歌疑惑,这小姑娘是如何进来的,难道在她被关的这段时间里,百越门教那狗兔崽子全都败光了,以至于沦落到被外头的修士欺上山头的地步? 步重歌脑壳隐隐作痛,她深吸一口气,看着底下的人。 那小姑娘好像十分好奇的模样,左摸右看,只是一个不小心,教脚底的石头给绊倒了,一跤跌在地上,哎呦呼痛。 步重歌扶额,她到底沉不住气了,捡起一块小石子,扔下水潭。 少女噌地拔出手中剑,紧张又迷茫地盯着面前的水潭。 剑出鞘那刻,一道凌厉的剑气破开,步重歌眸子微敛,忍不住暗赞:“好剑!”之前她倒是没注意,这少女手中拿的竟是世间名剑弱水。年纪轻轻便有此等法器,想来她的身份不低。 少女逡巡一周后,并未发现异样,又将剑收起,转身欲走。 步重歌轻咳一声。 少女顿足回首,杏眼圆整,望着崖壁,双手合十,作了个揖,谨慎又虔诚:“晚辈苍水赵若若,我爹是苍水赵钧,我娘是且末城明惜若。”她顿了顿,补充一句,“梧州凌栖风是我师父。” 这些话都是她阿爹教给她的。赵琦自知将女儿宠得无法无天,想要将她送去梧州好好约束管教一番。可他终归是放心不下,怕女儿受欺负吃亏,在临行前夜,他告诉她:“在外面惹了麻烦,便自报家门,你爹在各门各派面前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当然,她阿爹没告诉她,这面子在见空山算不得什么。毕竟赵琦也万万想不到,他的好女儿,竟然会折腾到见空山去。 赵若若心跳不止,紧张得要命。她素来知晓见空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里头尽是修炼邪门歪道的百越邪魔。现今,她只后悔,自己当初为何要这般好奇心强,磨着大师兄带她来见空山瞧瞧。 步重歌盯着赵若若,看她神态,觉得好笑。她想,这小姑娘当真是个傻憨憨的,未及她问一句话,便自个儿将底细抖落得一干二净。 什么苍水,什么梧州,什么且末城……步重歌素来理不清外头修仙世家间弯弯绕绕的联姻关系,她支起下巴,睨着赵若若,越瞧越觉得她可爱,于是开口道:“你是如何寻到此处的?” 赵若若循着声源,终于发现崖壁上有个凹陷处,步重歌正盘腿坐在其间。 赵若若仰头看着步重歌。 步重歌眉梢眼尾尽是笑意,手撑着下巴,宽大的袖袍滑落至肘处,露出一截皓腕。 她本就生得好看,一张面皮极具欺骗性,笑起来时更是温婉单纯,好一朵与世无争人畜无害的盛世白莲花。 赵若若被她这般盯着,脸有些发烫,心中却松了口气,那丝本就少得可怜的警惕性更是一扫全无:“我同大师兄本想来见空山看一眼,我只是好奇,想看看见空山里头到底长什么样,只看一眼,看一眼便走。不承想出了些差错,我同大师兄走散了,误入此地。若有叨扰,还请姐姐见谅。” 原来是误打误撞跑进来了,步重歌心想,也不知这小姑娘是如何避开外头守卫,又或许是那狗兔崽子根本没想着设守卫,因为此地隐蔽,能寻来的人少之又少。水潭面前这道禁符,世间能解开的更无几人。 当年步重歌嫌闷,总爱捣鼓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捉了山下一只吃人无数的龟兽,将它壳剥了,炼化成一道禁符,想着若有一日遇险,她能借着禁符做屏障一挡。谁能想到后来这道禁符竟教步衡拿了去,化作了囚住自己的牢笼。 步重歌盯着赵若若手里的剑,问:“小姑娘,你可否帮我个忙?” “姐姐你说。”赵若若毫不犹豫。 “我被奸人所害,困在此处,想借你手中剑,破了这牢笼。” 赵若若纳闷:“牢笼?”除了面前这水潭,她分明瞧不见任何阻拦。 步重歌道:“你只管挥剑往前砍。” 赵若若依言,一剑下来,周遭寂寂。 步重歌沉默不语。赵若若手中虽有名剑,奈何年纪小灵力浅,弱水剑的威效减了不少。 “可以了吗?”赵若若问。 步重歌叹一口气,稍作思忖:“你身上可还有其它法器?” 赵若若打开斜挎在身侧的锦包,一件件给步重歌展示——青铜铃,灵犀角,捆仙绳…… 步重歌又一次见识到了修仙世家的豪横,从前在她面前第一个这般做的,还是薛家的那个宝贝公子薛如玏。这些法器中的任何一件,都得教普通修士攒够大半辈子的钱财才能买来。 “唔,还有这个,”赵若若小心翼翼地打开叠好的布包,里头是一道黄符,“这是我师父给我的。” 步重歌眸子一亮,引雷符!先前那些法器珍贵,却是有钱都能买来的。独独这道引雷符,是千金也换不来。引雷符耗损修士灵力,而且只有灵力深厚的人才能写出来。通常都是在凶险迫不得已时才召雷以作自保。想不到还有人肯如此慷慨,将引雷符赠与他人。 “你师父待你一定很好吧。”步重歌说。 赵若若本来想点头,但一想到凌栖风那张冷冰冰的脸,便小声说:“他是我的小叔叔。”赵钧同凌栖风是表兄弟,依照辈分,凌栖风便是赵若若的表叔。 步重歌不甚在意,只道:“你会使这符么?” 赵若若摇摇头。 步重歌慢声细语地微笑说:“你将符咒合于掌心,闭眼随我念咒。” 赵若若乖顺地动作。 步重歌扫她一眼,面上有些波澜。她坑起人来,向来是脸不红心不跳,今日不知怎的,竟有些心虚。她想,毕竟是自己为老不尊,等出去后,大不了再还这小白兔两道引雷符。 她继续和颜悦色道:“吾行之将,六甲之兵,斩断百邪,驱灭万精。”【1】 赵若若一字不落地跟读,话音刚落,便见洞中大亮,隐有轰隆之声从地而起。 “拔剑!”步重歌高喝。 赵若若一剑凌厉砍下,刹时一道雷光现,在水潭前劈出,洞顶崖石坠落,步重歌看着屏障裂出的那一条缝,飞身而出,落定在赵若若身旁。 赵若若还在为 2.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梧州的春日向来比别处来得早,素白的漏窗墙前,一丛蔷薇早就开得热闹,红粉点缀在浓绿中,阳光倾泻其上,尽是盎然春意。 跨过漏窗墙,几声沉厚悠长的钟声响起,闹腾的春意似乎也慢慢沉淀下来。 殿内燃着香,五色珠帘后,坐着两个人。主位上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对面的人一身月白色袍子,戴着束髻冠,端正跪坐着。他眉目垂敛,神色谦敬,旁人看来却有种莫名的疏离感。 老太太脸上挂着和煦的笑,絮絮叨叨地同他说些家常里短,这郎君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听着,偶有所答。 “琦儿几时来?”老太太问他。 “苍水境内近日出了几桩失踪案,姑父将此事交予他去解决,他大约还得过些时日才能得空。” “唔。”白老太太缓缓点头,抬头看了眼门外,笑道,“今日你便陪祖母聊到这儿吧。” 凌栖风说:“无妨。”说罢,语气加重几分,同早早就候在外头的人道,“进来。” 在外头的正月闻言,战战兢兢走进屋,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他犯了件大事,又怕又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是吞吞吐吐说:“前些日子,小师妹说想出去玩玩,徒儿一时心软,就答应了她。岂料路上出了些事,我同小师妹走散了。” 白老太太神色骤变,凌栖风问:“你们去的是何处?” 正月抖着声:“见空山。” 凌栖风面上出现了一丝不易教人察觉的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低声呵斥:“胡闹!” 白老太太忧心忡忡,却温温和和,未见慌张:“怎么会跑到那个地方去了呢?二郎,你先遣人修书一封,送去见空山。先前百越同各派立过和平之约,说明缘由后,应当会将若若平安送归。” 凌栖风看着正月,问:“你们在见空山何地走散的?” 正月摇摇头。 凌栖风扫他一眼,道:“你先去拟好一封信。”说罢,他朝白老太太拱手拜别,正欲起身,却听白老太太说:“二郎,你不能去。” 跪在一旁的正月惊恐地抬起头,他这是闯了多大的祸,竟还要连累师父亲自去一趟。 “见空山同各派关系微妙,你是梧州少家主,若是贸然前去,怕是会生其他麻烦。”白老太太说。 凌栖风面上沉稳:“正是因此,所以才该趁事情还未闹大前,尽早解决。祖母无需多虑,孙儿会处置妥当。” 白老太太看着凌栖风,片刻凝神,转而又松了神色,缓缓叹口气,颔首默许。 因有神行诀,凌栖风未花多久,便入见空地界。甫至山脚,山中迷濛的水汽扑面而来,一道来的,还有随感应而现的灵纸鹤。 纸鹤翩跹停落在掌心那瞬,凌栖风心中升起一股酥麻又奇异的感觉,这感觉稍纵即逝,凌栖风未作细思,随者纸鹤指引,赶往点血之人所在之处。 * 步重歌又开始无聊地扔石子,她想到了还藏在山中的赵若若,她二人如今的希望可都拴在那只纸鹤召唤而来的人身上。 今日,若是那人真有本事,放她出来。待她夺回门主之位后,她高低得把他当作救命大恩人,日日上香供奉。 步重歌的胡思乱想很快被打断。 水潭前悄无声息地出现一道人影,在步重歌反应过来时,便见那人拔出剑,千钧之力落下,潭前屏障瞬间化为粉齑。 崖壁受剑气波及,步重歌所处的崖洞竟有摇摇欲崩之势。步重歌脚尖一踮,飞身跃下,细碎的石块在空中如星雨坠,她腰间系着的红绸带扬起,挂着的金镶蓝玉撞作一出。 潭前那人却突然于半道将她截住,一只手提溜住她的后衣领。 这姿势实在不舒服,步重歌抬肘撞向身后人,欲要挣开。对方明显一愣,旋即抓住她的手腕,步重歌反手躲开,在听见他轻啧一声后,她被人搂住了腰。 落地那瞬,两人四目相对。 一道惊雷在步重歌脑中劈响。 那些久压于深处的混沌记忆重新浮上来,鲜活清晰。步重歌仿佛又置身于那个夜晚,潮湿,粘腻,肌肤上敷着薄汗,轻喘声交织。月光自窗口倾下,落在他脸上。他的眸子是化不开的浓墨,将周身一遍遍临摹勾勒。情.欲与清冷融合一体,如冰层下涌动的滚烫岩浆,违和又奇异,教她看得失神。 想起曾经干下的这件荒唐亏心事,步重歌口干舌燥。过去几百年里那段被竭力压下的记忆,在两人重逢时刻,又鲜活如昨日。 步重歌的目光飞快扫过他的脸,数百年未见,除却那夜的意外,凌栖风给人的感觉依旧是那副闲人勿扰的冷漠模样。但经过时间磨砺,他身上那股锐利劲儿变得内敛了,整个人更加沉稳,步重歌甚至从他眉眼间瞧出丝悲天悯人的味儿。 两人挨得近,她鼻间能嗅到他身上浅淡的香味。 步重歌心虚地想,还是不必日日给他上香了。她强装淡定,镇静地推开凌栖风。 却发现拢在腰上的那只手骤然收紧。她愕然抬眸,凌栖风一双淡色的眸子正死死盯着她,那分慈悲意荡然无存,眼神好像恨不得化成刀刃,要在自己身上剜出几个大窟窿。 步重歌心中暗呼倒霉,谁能想到灵鹤召来的竟是一个大冤家。瞧他那神情,分明是要同她算清几百年前那笔风流债。 步重歌向来能屈能伸,眼下打也打不过,躲也躲不过,索性没脸皮地贴上去,先声夺人。 她眉眼弯弯,笑着伸出手:“四哥哥,多年未见,想不到你还是个念旧情的人?” 手还未摸到凌栖风的脸,步重歌便捕捉到了他眉眼间明显的嫌恶之情。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松开手。 他不仅松开了手,还将她扔进了水潭之中! 步重歌好不容易从浅潭中爬起来,她看着那往洞外走的人,自尊和骄傲一瞬受到重击,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一面拧净裙裳上的水,一面小声骂骂咧咧:“小心眼的坏东西,不过是同你睡了一觉,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都差不多忘得一干二净没同你计较,你倒这般记仇。难不成你这几百年来还一直——” 步重歌动作一滞,瞬间湮了声。 折返的凌栖风站在她跟前,神色冷漠:“赵若若呢?” 步重歌突然想起来,赵若若曾说过她的师父是谁,只是当时她一门心思要出去,也没放在心上。 她悔恨不已。 看来凌栖风是误以为点血之人是赵若若,为救好徒儿才亲自来见空一趟。否则,依他这性子,非但不会救她,怕是还恨不得再给她捅上一剑。 步重歌看着凌栖风,眼睛一眨未眨:“走,我带你去寻她。” 两人刚出洞口,步重歌便见地上横尸,皆是之前的影卫。 她的心往上一悬,仍旧神色如常地领着凌栖风往前走。 越往上走,白雾渐浓。凌栖风跟在步重歌身后,一路上,两人都无言语,只听得见脚踩在枯枝落叶上的脆响。 浓雾笼罩下,山顶宫殿终于见得个大致轮廓。步重歌只在心中祈求,在她夺回灵体前可别 3.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姐姐,听说你想见我?”步衡穿着一身束腰黑袍,笑盈盈看着步重歌。 步重歌不想理他。 步衡微笑着,目光移落到凌栖风身上,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他嘴角保持着上扬:“凌宗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凌栖风开门见山:“我徒儿误闯此地,下落未明。” 步衡眉毛一挑,看了眼步重歌,笑道:“原来是此事。我还以为凌宗主是为旁的事来的。” “你们百越的事,我没兴趣掺和。”凌栖风道。 步重歌在心中大骂凌栖风无情无义。 步衡道:“好说,我一定遣人去寻,寻到后定将凌宗主的徒儿安然无恙送回梧州。” 话音刚落,他的目光越过凌栖风,神色骤变。 只听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响,步重歌竟是生生挨住了宝塔上的咒,将它端起摔裂在地。咒术威力巨大,步重歌被震得脚下踉跄,勉力撑在案前,才未教自己狼狈地跌落在地。 玉塔四分五裂,数道红光从塔身射出,一声尖锐的凤唳响彻殿中,火凤于半空中振翅,旋即隐入步重歌体内。 步重歌的手还在因为方才受下的那道咒而止不住发颤,她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眉眼皆是上扬,挑衅又狠戾地看向步衡。 步重歌目不转睛地盯着步衡,朝他走去。一旁的凌栖风看着她,眉心微皱。步重歌从他面前经过时,他欲要开口。 步重歌却半分眼神也不屑分给他,冷冷道:“赵若若就在洞口附近,滚。”如今她已拿到灵体,不再需要忍气吞声地讨好他。 凌栖风面色刹变,转身离开。 步重歌没心思同他计较,待他离开后,扬起手。 殿中狂风大作,门窗皆被关合。两排的烛火被吹灭大半,余下的颤巍巍闪着微弱光芒。 步重歌步步逼近。 “姐姐。”步衡看着她,他的面庞隐在忽明忽灭的烛光中。 步重歌一手扼住他的咽喉,步衡被压得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抵上殿中漆柱。他没做任何反抗,颓然贴靠在柱上,眼尾下垂,十分无辜地看着步重歌:“姐姐,好久未见。” 步重歌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她想起了许久之前,她在地牢中第一次见他,那时他的脚被锁链捆住,整个人蜷缩做一团,像一条受尽欺负的狗。他跪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步重歌抚住他的脸。 “姐姐。”步衡呢喃唤她。两道声音重叠,过往的一切,清晰如昨。 可现下,步重歌甚么都不想问。 她的手顺着他的脸往下挪,滑至脖颈,五指骤然收拢。 步衡的面色因窒息变得愈来愈难看,可他直勾勾地盯着步重歌,直到呼吸越发困难,视线越发模糊。他当真是心甘情愿受死,心甘情愿死在步重歌手上。 在眼睛合上那瞬,他的嘴角忽然勾出一丝不坏好意的笑。 刹那间,步重歌只觉心脏被一股极大的力道攥紧,当年灵体剥离身体时那股撕心裂肺地痛毫无预兆的袭卷而来,如惊涛骇浪,漫天掩地,要将她彻底粉碎。 步衡骤然睁眼,一掌将步重歌推翻在地,欺身上来:“姐姐当真以为我这么好欺负的么?我在你的灵体上下了禁术。” “步衡!”步重歌咬牙切齿,眸中尽是恨。 步衡盯着她的眼睛,金色瞳孔中,迷恋、好奇还有兴奋种种复杂的感情交织扭曲,灼热异常。当年他在步重歌受反噬之苦时,将她的灵体剥离。灵体剥离时,他窥见了她种种过往记忆,大喜大悲,一切情绪,他作为旁观者,一一见证。 他问:“姐姐,同你欢好过的人是他吗?” 步重歌盯着他,笑出声:“步衡,你以为你是谁?” 步衡眼中片刻寂然。 步重歌屈膝,撞向他的腰腹,他猝不及防跌滚一旁。步重歌站起身,未走几步,扑倒在地,面前烛台被带翻在地。烛火溅落在殿中轻纱上,刹时火光大起。 步衡上前,步重歌挣扎着站起身,两人同时出招,步重歌左肘砸向步衡颈侧,步衡偏头,伸手刚要制住她,膝上却又遭一记重击。他跪倒在地,步重歌拿起身侧一盏尖钉烛台,利落扎向他胸前,步衡以掌挡住,尖刺将他掌心穿透,顿时血流如注。 步重歌欲要再刺,殿重门窗忽然打开,猎猎寒风中,几道黑影遁入,其中一人向她后背袭来,步重歌只得转身去躲。 果然,是步衡养的那批影卫。影卫将步重歌围合起来,欲再设迷阵。步重歌心知不可久留,破开一道口,跃至窗前。她回头看一眼步衡:“来日,我必亲自取你性命!”言罢,纵身跳下。 步衡看着步重歌消失的方向,神情冷漠:“追!” * 步重歌这回没有再骗他。凌栖风寻到赵若若时,赵若若正蹲在杂草丛里,她的心卡在嗓子眼,根本不敢大口喘气。步重歌说过,她会回来的。赵若若紧紧握主剑柄,仔细听周遭动静。 忽地,身后响起细微悉索声。赵若若不确定来人是不是步重歌,因此不敢大动作,等她小心缓慢地转过身后,眉毛几乎要扬上天,欣喜若狂,差点要哭出声:“师父!” 她头发上东歪西斜插着几道残条,五官苦巴巴的,十分狼狈。凌栖风拧眉,抬手解去她身上的隐身咒。 赵若若直起身,恨不得抱住她师父的大腿,嚎啕大哭一场。可这也只是想想,她若真这么做了,师父怕是会一脚将她踹下山。 赵 4.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出了见空地界,便入梧州。 步重歌能感觉到灵体的破碎,与之一道而来的,是阵阵发寒。 梧州已入春,街头巷尾尽是开得烂漫的春花。太阳金晃晃地挂在头顶,烘得人暖阳阳的。 步重歌身体微微颤抖,捂嘴打了个喷嚏,当机立断拐进药铺,问:“有没有附子?” 附子是梧州仙门灵药,逐寒祛湿,能暂缓体寒之症。它是珍稀药材,只在凌氏药园栽种,再分批送往梧州各地药铺。 药铺里的小药郎扇着蒲扇,支起下巴,掀起眼皮看了眼步重歌,懒洋洋道:“符牌?” “甚么?”步重歌拧眉。 “符牌。”小药郎拖着长调。 “啊?” “刚颁的新令,要买附子的人,得出示符牌。” 凌栖风这个阴险小人,步重歌从锦袋里恨恨掏出十几文钱,看向小药郎:“不若你把符牌借我一用。” 小药郎立马直起腰,坐正身,盯着步重歌:“你唤何名?” 步重歌开口要答,忽觉不对劲:“做甚么?” 小药郎一派凛然,正色道:“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姑娘若再说荒唐话,我可要上报里正。” 步重歌一时语噎,讪讪将十几文钱收回,退出药铺。 梧州果然“民风淳朴”。 步重歌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几圈,最终挑了顶帏帽,戴好,又踏回了那家药铺。 小药郎依然懒懒地撑着脑袋,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 步重歌不动声色地合上大门,绕过前台,走到药柜前,拉开贴着附子标签的小屉,皱眉看着少得可怜的药材,旋即转身向小药郎走去。 她拿起旁边的簿子,轻拍在小药郎脑袋瓜子上。 小药郎从梦中惊醒,瞪眼看向面前人,一瞬恍惚后,不耐烦道:“你怎么又来了?” 步重歌看着他:“哪里还有附子?” 小药郎啧一声:“不是说了,要买附子需得拿符牌。刚颁下的新令,不是没有缘由的。上头定是要捉拿逃犯,姑娘你——”小药郎似是明白了些甚么,话音渐渐弱下,然后看了眼紧闭的门,悄悄往外挪,“我,我去找找。” 步重歌笑了一声。 小药郎拔腿要跑。 还未迈开几步,只见步重歌打了个响指,药柜的抽屉忽然一齐被拖开,将他后路拦住。小药郎吓得扑通一声踉跄要倒地,步重歌上前好心将他扶住,按坐在圈椅中。 小药郎欲哭无泪。 步重歌摘下帏帽,他赶紧将眼睛捂住:“我不认识姑娘,我没见过姑娘。” 步重歌抱臂看着他,笑盈盈问:“哪处还有附子?” 小药郎低着头,支支吾吾,半天才道:“西山道。明日亥时,会有一批从凌氏药园运来附子经过西山道。” 步重歌拿簿子重新拍了拍小药郎的脑袋。 小药郎又是一哆嗦。 “抬头。” 小药郎将头埋得更低,如同一只鹌鹑。 “抬头!” 小药郎畏畏缩缩抬起头,对上步重歌笑意盎然的眸子,简直要哭出声来。 “西山道?明日亥时?”步重歌问。 小药郎点点头。 “谢谢啦。”步重歌十分有礼貌,将抽屉里零零散散的附子搜刮干净,又问,“多少钱?” “不要钱。” “嗯?” “两文钱。” 步重歌掏出两枚铜钱,放在柜上,开门离去。 西山道离此处还有一段路程,步重歌是在第二日傍晚时分才赶至西山道的驿馆。 昨晚服用过附子,她身上寒意虽然驱散不少,可寒症还未被根除。 天色晦暗,淅淅沥沥落着春雨。驿馆门前那棵梨树的花被打得七零八落。 步重歌靠在窗前,看着下头来往进出的人。她想,她得尽快寻几个帮手,单凭她如今的身体状况,若去劫凌氏药材,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出神思考时,下面突然闹哄哄起来。 步重歌闻声看去,只见一伙青袍人正围着四名黑衣少年,青袍人多势众,看法器和身法应当也是出自仙门世家。相比之下,这四名少年潦倒许多,没有仙门法器傍身,只凭剑法堪堪自保。 步重歌推开窗,喊:“先把他们手中的法器给卸了。”青袍人手中的金铃能扰人心志,若无法器,他们的进攻会削弱许多。 四人闻声,互相看一眼,随后照她所言去做。 步重歌跃下楼,跳进他几人之中,夺过其中一名青袍手中的铃铛,在众人混战中,退至偏僻处,瞧了一眼。 金铃上刻着一个薛字,嚯,原来是洛城薛氏。步重歌回头看了眼后头,想,果然符合她对薛氏一贯的看法——以多欺少,以权凌人。 数万年前,妖物横行,食人精血,为祸四方。中原几大仙家联手,合力将大妖驱逐至关外,并设下天堑,教其不得南下。大妖虽不得跨过天堑,但低等邪祟却可通过裂隙窜流中原。 仙门便担负起斩妖除魔,庇佑一方百姓的重担。 数万年来,一向如此。 可是时间久了,仙门后辈难免出败类,不乏有人认为,他们就是天之骄子,生来就高人一等,那些普通人只不过是供他们驱使的便宜玩意儿。这些败类中,尤以薛氏门下子弟更甚。 步重歌屈指敲了敲铃铛,这金铃由薛氏金脉的灵石所制,有震邪祟之用,原是用来对付妖物,如今这几个小混蛋竟拿他们来对付寻常人。 步重歌兴致勃勃地端详了一阵,不知这薛氏金脉造的清心铃与她用摄魂妖造的摄魂铃哪个威效更大。 于是,她驱咒摇响了铃铛。 青衣手中动作皆是一顿,目光齐齐望向步重歌。 法器的效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施法人的功力,显然这十几名青衣是薛氏刚入门的小辈。 步重歌微挑眉,继续摇铃:“过来。” 青衣乖巧地排成一排。 步重歌满意地点点头,下巴朝四名黑衣少年抬了抬,说:“去给他们道歉。” 青衣转向,齐刷刷回头,看着黑衣少年。 “对不起!”青衣人齐声道。 “你们是何人?” “洛城薛氏!” “继续道歉。” “对不起!” 这场景诡异又搞笑,黑衣少年面面相觑,十分无措。 驿馆原本避灾的人都忍不住出来看热闹,幸灾乐祸想:“这事要传到了薛氏家主耳中,怕是会十分精彩。” 步重歌靠着树,灵光乍现,不若让他们替她去劫药,恰好这锅也能扣在薛氏头上,一举两得。 步重歌正要摇铃唤他们过来,不知从何处杀来一名蒙面人,那人执剑朝她刺来。步重歌侧身避开,欲要摇铃,那人抽出一张符咒,贴在剑身。未几,狂风大作,浓雾四起,一股刺激的味道弥漫在空中。 步重歌捂住口鼻,上前几步,掐诀使咒,雾气消散,那名黑衣却不见踪影,这几名青袍也趁乱逃走。 步重歌皱眉思忖,这黑衣人施的咒与仙门的灵符不同,同百越门一样,皆是由邪物炼成。步衡派出来的影卫这么快便追到她的踪迹了?中原地界,虽然影卫不敢过分放肆,但她也须得抓紧时间,早些将灵体修复好。 到手的小傀儡跑了,步重歌一面叹息一面又看向了目光仍有些呆愣的那四名少年。 四名少年察觉到她的目光,走上前,抱拳行礼:“多谢姑娘相助。” 步重歌颔首:“四位小公子可帮我一个忙?” “姑娘且说。” 步重歌将四人邀入客栈,引到房中。 待步重歌说完她的计划后,屋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终于,四名小辈中年长的那个掂量着开口:“凌氏向来乐善好施,若是姑娘上去同他们说明情况,凌氏必然是乐意给姑娘送药的。” 其中一人附和:“是啊,劫药风险太大。” 屋内又开始沉默。 步重歌抱着双臂,手中铃铛不合时宜发出一声响。 黑衣少年异口同声:“姑娘有何吩咐。”只要这姑奶奶别摇铃使唤他们干些乌七八糟的事。 “好说。”步重歌收起铃铛,顺势坐在桌上,手撑在两侧,“你们的剑法如何?” 几名小辈使了几招,步重歌摇摇脑袋,略加指点,又同他几人说了对策。一行人出门,蹲守在西山道凌氏车马必经之地。 夜深,细雨如丝,残月如钩。 四野寂寂。 步重歌藏在树上,体内又掀起一股寒意,灵体破碎,灵力也耗损得快,须得速战速决。 一队车马果然出现,近至树下时,步重歌摇铃,车马止步。 几人从树上跃下,四名少年去应战,步重歌走到车箱,刚打开箱子,便见一张大网从箱箧中弹出,步重歌闪身躲开。 四名少年脚下被绳索绊倒,未及反应,便被凌氏的缚仙网困住。 步重歌暗骂一声,电光火石间,一切都明晰!脑中又浮现出凌栖风这张面无表情的脸,王八蛋,从下令买附子须得出示符牌到运药,一环扣一环,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就是在小心眼地设计报复她! 步重歌不知凌栖风几时学得如老狐狸般狡诈。她正欲再摇铃,可押送附子的凌氏子弟显然比先前那几名薛家小辈功力要深厚许多, 他们双手贴合,食指并拢,另几张藏在箱中的网也飞弹而出,朝她铺开来。 步重歌顾不得甚么,低身翻滚入马车底部。她躲在车底下,匆忙在地上画下一道符,符还未成,便觉地上震动,紧接着是人的呼喝声,一潮盖过一潮。 什么情况?步重歌手下动作暂缓,只听得刀剑相击,还有纷乱嘈杂的脚步声。步重歌见势爬出车底,扫视一眼,发现来人各个皆穿黑衣,看来同那四名少年是一伙的。 她正要脱身离去,见那骑在马背上的为首的黑衣客手持一把弯刀,刀法干净利落,颇似当年一位故人。 她顿足,盯着他。 待那黑衣客回首时,步重歌心中忽声莫名失落。 不是他。那是一张比他 5.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附子没捞着,还差点折进去。步重歌越想越觉得郁闷,难不成当真是自己从前的路走得太顺了,将好运都用光了,以至于现今沦落到如此可怜的地步。 雨势渐大,步重歌戴上斗笠,看着茫茫四野,她实在想不出来自己现下还能去哪。 步重歌正绞尽脑汁想着后路,忽然看见雨幕中一辆马车摇摇晃晃走来,车厢前挂的灯笼发出朦胧的黄光,像一轮圆月。 马车骤然止住。 藏在树后步重歌不敢懈怠。 风呼呼叫,只听得树叶狂摇。 车厢门遽然大开,一道身影从其中闪出,朝步重歌这处奔来。 步重歌急急出招,两人手肘相击,雨水溅起。 步重歌取下斗笠,朝那人劈砍而下。那人却直直破开,掌间带风,向步重歌颈侧袭来。 步重歌侧身握住他的手腕,目光朝前扫。 “师父!”她眼中狠戾骤然消失,惊喜的喊出声。 “嗐。”白胡子老头收回手,瘪了瘪嘴,十分不满。 步重歌怀疑自己在做梦:“师父!” “行了行了。”弃途子摆摆手。 “师父,你怎么来了?”步重歌跟上前。 “嗯哼。”弃途子哼了一声,只道,“为师就晓得你会有此难。” 步重歌跟着弃途子上了马车,车厢内放着一张凭几,步重歌盘腿坐下,将身子靠在那处。 “唔,暖手的铜炉。”弃途子将铜炉递过去。 步重歌握着铜炉。 师徒二人坐在车厢里,沉默无言。 弃途子隐居的小院在竹林深处,到达此处后,他将步重歌押入屋中,给她一套干净的衣袍,叫她换洗干净。 待步重歌沐浴出来时,堂中放着一只熏笼,熏笼里头的错金博山炉里散出袅袅青烟。步重歌将细绢竹熏罩蒙在熏笼上,虚虚倚在那处。 方才洗过热水澡,现下又有熏笼蒸着,数日以来流亡的疲怠一扫而空,步重歌现下只觉得幸福无比。 弃途子端着漆盘走进来,放在她面前的食案上:“吃些东西。” 步重歌坐起身,垂目看着漆盘上的食物,热腾腾的馄饨,还有她喜欢吃的春饼,旁边的果盒里盛着满满的果脯。 步重歌吃着馄饨,忽然抬头看了眼坐在门附近扎灯笼的弃途子,数百年过去,他的面容更沧桑几分。屋外雨淅沥沥地落,竹林在夜色里成了一团团漆黑的影,弃途子的衣袍和须发被风吹得半扬。 恍惚间,又回到了在天心阁的时候。 步重歌初入天心阁,被仙门世家的子弟欺负,他们诓她入迷山。天一寸寸黑,步重歌记得在她入天心阁前步玄龄和她说的话,因为怕身份败露不敢轻易使用百越术法。她凭着记忆摸索回去的路,迷山诡谲,地势日夜有变。步重歌哪里晓得其中机关,未及防备,脚下踩空,跌下山崖。 是弃途子将她捡回来,整日整夜的照顾。那时,步重歌醒来,见到的也是这时的场景。弃途子坐在门口,在小炉灶前扇着竹团扇给她煎药。 弃途子抬头朝她看来。 步重歌终于忍不住,呜呜哭出声。如同那时在天心阁般。 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受了天大的委屈遭了天大的痛,她都能忍住不哭。 只有步玄龄和弃途子晓得,她其实是最容易哭鼻子的。她在外面无论装得有多云淡风轻,见到他们,立马露馅。还未等他们问话,嘴巴一撇,眼泪就吧嗒吧嗒流下来。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弃途子打趣她。 “师父。”步重歌哭得更凶。 “步重歌,你可是当门主的人,传出去多让人笑话。”弃途子笑呵呵看着她。 步重歌抽了抽鼻子:“什么劳什子门主,都教人给夺权篡位了。” 弃途子乐不可支:“先把东西吃了,再给你瞧瞧。” 步重歌一面流泪一面将漆盘中盛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默默将碗刷完,乖巧坐在案前,伸出手。 弃途子将手指搭在她手腕上,灵力从指尖顺着肌肤相贴处源源不断的汇入步重歌体内,但弃途子不敢将灵力过多地输送给步重歌。因为不同人的灵力并不同源,二者会存在相斥现象。 “这只能缓你一时之苦。”弃途子看着步重歌,神色凝重,“究竟是何人将你的灵体碎裂至此?” 步重歌趴在案前,眼里还挂着泪,可怜巴巴地:“我八百年前从地牢中救出来,养在身边的一个逆子!” 弃途子恍然大悟:“那个男.宠?” 步重歌捂脸长叹。 弃途子一面摇头一面道:“寒症只是表象,服用附子只能压制你体内的寒性。你灵体破碎,才使得寒毒不可驱散。” “那灵体要如何修补?” “凌氏的丹阳心法。” 步重歌脑袋一嗡,看着弃途子:“师父你会么?” “这是凌氏秘法。” 步重歌托腮:“为什么非得用这个?还有别的法子么?” “为什么?”弃途子盯着自己的好徒儿,有些揶揄,“你当年做了甚么事,自己不晓得么?” 提起这件事,步重歌心虚不已。说来复杂,总之她的灵体与凌栖风的算得上是同源。 “这事不能耽搁。”弃途子语气陡然凝重,言下之意,是她必须得去凌氏仙府一趟。 步重歌抱臂,撇撇嘴:“不去。”然后又小声说,“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呵。”弃途子干笑一声。 步重歌歪倒在身后的软榻上,打了个滚,哀天叫地。她是极不情愿再和凌栖风有任何牵扯的。老天呐,干脆一刀捅死她算了,步重歌心里哀呼。 弃途子冷眼观望。 半晌,步重歌噌地坐起身,神色微敛:“师父,徒儿还有一事请教。” “嗯?”弃途子胡子一吹。 “当年鬼度叛乱,曾作阵召一邪祟。此邪祟十分厉害,我情急之下便以身镇之。”步重歌说完这句话,弃途子气得急促咳嗽,以身镇邪祟,这般凶险之事还真是只有他这劣徒能想得到能干得出。也难怪是步玄龄教养出来的女儿,同她的性子一模一样。 步重歌继续说:“起初,一切都好。大约是四百年前,从那时起,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受反噬之苦,我能感觉得到,这邪祟似乎没有消亡。我寻了许多法子,都不能将它炼化。”步重歌从来没遇见过这样的邪祟。 弃途子捋着胡子,忖度:“真是古怪。不能被炼化的邪祟?” 步重歌见弃途子神色忧忧,不忍再烦累他,于是摆摆手,不甚在意:“若是没办法,也就算了。” 弃途子瞪她一眼:“我这阵子翻翻古籍。” “师父你真好。”步重歌说。 弃途子哂笑:“我就是操心的命。” 步重歌脸皮十分厚,朝弃途子眨了眨眼。 弃途子叹口气,目光落在门外只扎个半成的灯笼,突然发问:“离开见空山后,你们四人可还有过联系?” 步重歌神情刹那间变得十分冷寂,垂眉敛眉,低声道: 6.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步重歌从树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 “步重歌,你怎么会来?”谢扶云看着她。数百年未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并同她平静地说话,好像两人不过昨日才分别。 步重歌提起腰间挂着的乾坤袋,朝他眨眨眼。 谢扶云又是浅浅地笑,他问:“你可需要我帮甚么忙?” 步重歌一面捞起旁边的狸奴一面摇摇头:“你只要不将我的行踪告诉旁人便可。” 从她出现后,谢扶云一直在盯着她。 低头逗猫的步重歌忽然抬头,眼神中明显起了警惕与戒备。 在她起疑那瞬,谢扶云正好将刚剪下的开得红艳的山茶花递到她面前。 步重歌接过,直白地怪道:“谢扶云,你总盯着我瞧做甚么?”要不是她对谢扶云的性子十分了解,知他是个温和君子,她早就将他打晕绑了。不对,步重歌想起凌栖风。人的性子都是会变的,更何况已经过去几百年了。 步重歌眼神又起了变化。 “步重歌,你身上有寒症。”谢扶云说。 狸奴从步重歌怀里跳下,步重歌站在廊下,只嗯了一声。 谢扶云感觉到她态度的冷淡,说:“步重歌,我一直记得百鬼窟中的那件事。”百鬼窟内,步重歌于他有救命之恩。 步重歌轻轻点点头,问:“谢扶云,你是如何瞧出我身上有寒症的?” 谢扶云说话还是和从前一样,温吞吞的:“这些年来,我对医术颇有钻研。” “你可真厉害。”步重歌夸他。 谢扶云面上浮现一层红晕:“我自幼身子孱弱,不如二郎。修仙习术已无可能,只能钻研药法,也算是尽些薄用。” “那也是十分了得。”步重歌说。 谢扶云笑了笑,又问:“步重歌,你可有何需要我帮忙的?” 步重歌说:“你知道丹阳心法在何处么?” 谢扶云未有任何迟疑:“文渊楼内,不过日夜皆有弟子看守。” 步重歌来回踱步:“那得好好谋划一番。” 半晌,步重歌又问:“若我偷了丹阳心法,按凌氏规法,会有何罪罚?”很快她又轻呸一声,“不对,只是借看,看几日,便又还回去。” 谢扶云笑着说:“我觉得这无可厚非。” 步重歌也跟着笑。 谢扶云道:“你这几日可有别处要去?” 步重歌摇摇头:“我得先取到丹阳心法。” “你不如先在拙园歇下。拙园向来只有我一人住,旁人很少过来。” 步重歌想了想,眼下她也不能贸然去文渊楼里夺丹阳心法,那便就在谢扶云这处住几日,再想对策。 见步重歌答应下来,谢扶云又说:“二楼僻静,我待会收拾收拾,你便可歇下。正好这几日,我再给你熬几味药,调理身体。” * 一连数日都是阴雨连绵天,薄衫透春寒。 风从漏窗中吹进来,将案上纸吹得哗啦啦响。凌栖风将镇纸压在其上,看了眼来候在门外的弟子,问:“那夜劫药的夜游子可有音讯?” 弟子说:“一路探查,只查到他们出了梧州地界,随后就失了踪迹。”说完这话,心中惶惶。 那夜,夜游子将人劫走,凌栖风虽然当场未说甚么,可众弟子都知晓师父是发怒了。如今,他们又追不到人,只怕师父会更严厉, 弟子提心吊胆地等凌栖风呵斥,却未想凌栖风竟未再说此事,只问了些旁的事。 弟子一面应答,一面轻呼了口气,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却还有丝后怕。 待弟子退下后,凌栖风提笔的手顿在半空中,眉间微皱。 她会去哪? 窗外暮色冥冥,凌栖风有些心烦意乱,抬手欲关窗,却见赵钧一张脸倏地凑上来。 “二哥。”他笑嘻嘻地,右手端着一个小漆盒,左手捻着块杏仁饼往嘴边送。 凌栖风面色不佳:“作何?” 赵钧瞧见凌栖风脸色,打消了跳窗进屋的念头,从正门进屋来。 “我今日下午去拙园瞧谢大哥了,喏,杏仁糕,带回来给你吃的。”赵钧说。关于这杏仁糕,可是有个有趣的故事。赵钧记得,凌栖风小时候最不喜欢吃的便是杏仁糕。他年幼时专门爱干讨打找揍的事,曾骗凌栖风吃过一小块杏仁糕,结果被凌栖风掐诀禁言了整整五个时辰。凌栖风是在天心阁时,某一天突然喜欢上了吃杏仁糕。 赵钧继续说:“谢大哥这处的杏仁糕可真是好吃。二哥,你试试。” 凌栖风看了眼赵钧漆盒里的杏仁糕,问:“杏仁糕是你从谢大哥这处讨来的?” 赵钧点点头。 凌栖风知道,谢扶云从小便对杏仁过敏。 他察觉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变重。 凌栖风往屋外走。 身后赵钧问:“二哥,你去何处?”未得到回答后,他又喊,“这杏仁糕你不吃,我便拿去给若若吃了。” 雨水在檐下拉成绵绵的长帘,暮色中,一树树红粉白淡被浸得娇艳欲滴。 步重歌和谢扶云坐在竹亭中,一面饮酒,一面观花。 步重歌抱怨:“赵钧还是同从前一般,一张嘴叭叭叭能讲个不停。”她本来同谢扶云坐在一处好好地叙旧,赵钧突然出 7.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二郎。”谢扶云看向来人。 凌栖风的袍角被风吹得轻微晃动,衣袍上也沾着细雨的痕迹。 “嗯。”他应声,收起伞,目光下垂,扫过案前的糕点,然后在谢扶云对面的蒲团前坐下。 蒲团尚且温热,酒盏是两个,小盘中还有半块未吃完的糕点。很明显,方才,不是谢扶云一人在这。 凌栖风同谢扶云对视一眼,他们心照不宣地对这件事闭口不谈。 “谢大哥在拙园一切可好?” “一切尚好。” “再过一阵子,便是花朝节,谢大哥得空可下来一道出去走走。” “好。” “祖母也十分挂念你。” “我明日便下去同祖母问安。”谢扶云微笑着说。 步重歌本来是不该在窗边偷看的,但那该死的好奇心作祟,她又十分想看看这回来人是谁。谢扶云先前同她说,他这处十分僻静,很少有旁人来。可短短一段时间内,刚走了个赵钧,又来了个旁的。 步重歌将窗户小心翼翼推开一道缝,在二指宽的天地间,见得濛濛细雨,海棠花叶簌簌,还有亭下端坐的男子。 步重歌不由得呼吸一滞。 竟是这个混蛋。 她看见凌栖风正在同谢扶云寒暄,由于隔得较远,她瞧不清凌栖风面上神色。正当她在考虑有没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暗算凌栖风一番时,忽然看见凌栖风抬起头来。 步重歌赶忙关窗,侧身,紧贴在一旁的墙边。 凌栖风看见对面阁楼中,窗户昏昏的黄光里一晃而过的身影。那道身影只如惊鸿般,一掠便不见行迹。 谢扶云见他目光落在自己身后许久,心生异样,唤他:“二郎?”谢扶云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 却听见凌栖风说:“谢大哥,你院中的海棠正开得好。” 雨中,海棠花叶重重叠叠,似一大团轻粉云雾,被风一吹,散开复又聚拢。院中腾着轻盈的濛濛水汽,阁楼上那一窗亮着的暖黄的光,笼在一层白雾和粉色的云烟之后,更是如梦似幻。 谢扶云轻笑一声,没说话。 步重歌长舒一口气,真险。 * 初十,夜晚。 步重歌照着谢扶云给她的那张文渊楼的地图,很快绕过看守的弟子,进入阁内。 夜里僻静,只听见檐角悬挂着的金铃被风吹得叮当清脆响。 步重歌只知道丹阳心法在文渊楼内,却不知它到底在哪层,只能从最顶层开始一层层搜寻。 她点燃一只火折子,晃过屋内一排排书架,几层楼下来,眼睛都看得要花了。步重歌伸个懒腰,正欲继续往下搜时,忽觉察出不对劲。 她将火折子吹灭,环顾四周,迅速躲进了桌子底下,又急急圈地掐了个隐身诀。 未几,听得门被推开的声音。 有人踩在阁楼的木质地板上,脚步声与木板挤压的嘎吱声响起,越来越近,直至在面前停下。 步重歌窝在桌子底下,目光只能见着那人下半身的衣袍。那人在桌子面前坐了下来,点燃了桌上的灯盏。 刹时,周遭一小片昏昏的光亮,书籍翻页时,灯光忽闪,掠过阴影。 步重歌蹲着身,她不想闹出大动静将谢扶云连累其中,只能一直等。她在心中祈祷,这人赶紧走。 不知那人看的是什么书,竟看得这么入迷。步重歌等得眼皮子直打架,就在她几要入睡时,那人忽然将腿往前伸,步重歌顿时清醒,往旁边挪了挪。 沉住气,她极力压制住脾气,告诉自己要沉住气,再等等,再等等。 步重歌继续蹲在那处,眼睛盯着那人袍边绣的忍冬暗纹,目光顺着花纹一遍遍临摹,以借此来打发时间。 很快,她发现,这个法子行不通。她的腿都要蹲麻了,那人竟还在看书! 步重歌实在忍不住了,站起身掀翻桌子,又一脚踹向面前人。 那人显然没防备,被步重歌一脚踹得正中胸膛,他又担心那跌落的灯盏,分神去探,手稳稳接住灯盏那瞬,刚好被步重歌压着肩膀推翻在地。 速战速决!步重歌飞快地画了个定身咒,以掌结印,一掌正要定在那人胸膛前,手腕却被那人牢牢握住了。 她看见掌下的咒印瞬间碎为齑粉,瞳孔震动。 这时,才同那人目光对上。 真是冤家路窄!步重歌咒骂一声,手肘撞向凌栖风腹部,这下力道极大,凌栖风发出闷闷一声哼,眉间微皱,可他握主她手腕的力道未松半分。 步重歌瞪他一眼:“松开!” 凌栖风不为所动。 双方正是剑拔弩张时,忽听得外面有人问:“何人在屋内?” 是谢扶云的声音。步重歌不知道,在她进入阁内后,谢扶云其实一直守在外面。方才他听得动静,亲自上前来探。 “谢大哥,是我。”凌栖风开口,声音平稳。 “二郎。”谢扶云有些迟疑。 步重歌不敢动作,她不确定凌栖风是否已经知道她同谢扶云在此之前有所联系,若是谢扶云晓得她也在里头,势必会推门进来,到时一定会将他连累进来的。 凌栖风看着她的眼睛,同谢扶云说:“谢大哥,无事,方才我不小心将灯撞翻了。” “嗯。”谢扶云在屋外应。 “夜深了,谢大哥早些歇息罢。”凌栖风目光从步重歌脸上挪开,看着门外的身影。 谢扶云回:“二郎也是。” 屋内两人四目相对,步重歌剜了凌栖风一眼,挪开目光。 良久的沉默过后,凌栖风开口:“你——” 谁知步重歌突然发难,一掌朝他颈前劈来,又奋力挣开他的桎梏,朝门外跑去。门刚打开一条缝,又被一掌合上。 步重歌转身提膝撞向凌栖风下腹,凌栖风按住她的肩膀,将她反手擒住,压在门上。 两人贴着身,步重歌极其反感这种距离,低声吼他:“凌栖风,你卑鄙无耻。” “谁无耻?”凌栖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8.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步重歌磨蹭了三日,才来到文渊楼。 凌栖风已将丹阳心法放置在屋内书案上,与其一道摆放的,还有一本清心咒。 步重歌做好了盘算,上午抄清心咒,下午钻研丹阳心法,晚上便回到拙园找谢扶云喝酒聊天。 起初,她还担心会因为自己出现在拙园而给谢扶云惹麻烦,没想到一连数日她都未在文渊楼内见过凌栖风的身影,于是她再无顾忌。 在文渊楼老老实实待了十余日,步重歌嫌闷得慌,使个小咒法,让纸人化成她的模样,坐在案前,自己便出了后山四处闲逛。 凌氏仙府中的人见了她,倒也不拦,许是将她也当作了是门中弟子。 梧州的春天确实好看,府内的花开得十分烂漫,枝条上还绑了五颜六色的绸带,随风飘扬,极其绚烂。 步重歌捉着绸带看了一会儿,实在瞧不明白,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处院子,见得院中三四人蹲在地上,围成一团,手中拿着竹条,不知道在捣鼓甚么。 步重歌探头去瞧,看了好一阵,出声问:“这是在做甚么呀?” 蹲着的人齐齐抬头,眼中十分惊恐。在看清来人后,才松一口气。 “姐姐!”其中一人惊喜地喊。 步重歌看着她,少女一脸天真烂漫。 “赵若若?”步重歌记得她。 赵若若站起身,走到步重歌身边,亲昵地牵着她的手:“上回,你走得急,一转眼便不见影。我还担心你后面会不会遇到危险。”那日,赵若若跟在凌栖风身后,看见步重歌身上沾着血,后又有影卫追击,她本想央着师父将步重歌带回梧州避一阵险,没想到等师父出手将追兵阻断后,步重歌便不见了踪影。 赵若若如此热切,倒是教步重歌有些不适应。步重歌却没甩开她的手,只笑着说:“这不是好好的么?没事儿。” 赵若若娇憨地笑了笑,问:“姐姐,你怎么来了?我师父请你来做客?”当初在见空山,赵若若便有几分直觉,凌栖风同步重歌可能相识。今日在府中见到步重歌,于是理所当然地将步重歌同凌栖风联系起来。 步重歌也不想就此事做过多解释,只是含糊过去。 赵若若指了指地上的竹条和画纸:“我们在做纸鸢。”今日他们几人本是该在前堂上课,但因为后日便是花朝节,想去梧州郊外踏青放纸鸢,于是便趁着讲课的先生不注意,溜出来做纸鸢。 “纸鸢?” “后日便是花朝节,我们想去郊外放纸鸢。” “花朝节?”步重歌只听说过花朝节是梧州特有的节日,并未做过多了解。 赵若若点点头,蹲在地上,拿着竹条摆弄。 步重歌也一同蹲下来,一面看他们做纸鸢,一面同其余的人聊天。 她问身旁的正月:“你是凌家哪支的?” 正月挠了挠脑袋:“我是山脚下梧州城里布匹店的。” 步重歌觉得稀奇,除了天心阁,没想到凌氏也开始收仙门之外的百姓做弟子。 赵若若趴在地上,拿画笔蘸了墨,边在纸鸢上作画边说:“二师兄是包子铺里的,三师兄是酒馆里的,等后日我们下山,还可以去梧州城里逛逛。”她扭头看着步重歌,殷切问,“姐姐,你后日要同我们一道去么?” “好啊。”步重歌正嫌无聊得紧。 “姐姐,你叫甚么名字啊?”赵若若问。 “步重歌。” 赵若若用笔点着下巴:“唔,好熟悉?” 正月在旁边小声提醒:“见空山那大魔头。” 赵若若恍然大悟,看着步重歌笑:“可真巧。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倒也多了去。梧州城里就有两三个叫赵若若的。” 正月不作声。 赵若若将竹条和画纸等东西分到步重歌面前,问:“姐姐,你要不也做一个纸鸢?” 步重歌正摆弄着竹条,忽然感应到文渊楼内的纸人有异。她拿起竹条和画纸,同赵若若说:“我等会儿还有事,先走了。后日,再来找你,我们一道下山。” “好。”赵若若笑盈盈地看着步重歌离开。 步重歌走后,赵若若继续专心致志地画纸鸢。正月却没她那么好耐心,神色十分严肃:“你们怎么认识的?” 赵若若轻飘飘地说:“就这么认识的哇。” 正月又问:“师妹,你真觉得就这么巧?” 赵若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不是么?大师兄,你去梧州城里喊一声正月,说不定就有四五个人出来应。” 正月看着赵若若,深深叹了口气。 赵若若蘸了蘸墨,面上看似无任何变化,可她心中早已有了估量。从步重歌说出她名字的那刻,她就晓得了。若说名字是巧合,那见空山便不可能再是巧合。她从前只从旁人口中听说过步重歌,也惧她畏她。 可是,那日在见空山,这姐姐救了她的命,她很好,她喜欢她。 步重歌拿着竹条和画纸,往文渊楼方向赶。 好巧不巧,刚走到□□,就碰见了凌栖风。 头顶一大片开得旺盛的广玉兰,其中一朵坠下来,吧唧一声砸在她脑袋上。步重歌吃痛,哎呦一声轻呼。 对面的凌栖风冷漠地扫了她一眼。 步重歌哼一声,也冷着脸径直往前走,同他擦肩而过。 进了文渊楼,那小纸人已不见踪影。她坐在案前,清心咒抄到一半时,有人推门进来。 步重歌抬头看去,同凌栖风目光相对,她错开眼。 凌栖风在 9. 见空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花朝节。 步重歌早早便起来,拿着做好的纸鸢先去寻了谢扶云。 谢扶云正在打理药园,见了她,停下手头动作,笑着说:“起这么早?” 步重歌问他:“谢扶云,你要不要同我一道出去玩?” 谢扶云摇了摇头。 步重歌十分够义气:“我去山下去买好吃的,回来带给你吃。” “好。”谢扶云一如既往的温和。 步重歌哼着曲儿到了同赵若若约定的地点。赵若若几人已在那处,他们皆是年纪相仿的少年,穿着星朗色窄袖长袍,头发束起,手中都拿着一个纸鸢。 见步重歌来了,赵若若跳到她身边,头上的蛾儿一晃一晃的,她笑得眉眼弯弯:“姐姐,你来了。” 步重歌看着赵若若,老天,原谅她,在这一瞬,她觉得面前的人像一只摇着尾巴的快乐小狗。 步重歌忍住了揉她头发的冲动,笑道:“走。” 她被拥簇在一群少年人中间,一路上耳边叽叽喳喳声不绝于耳,时不时有人斗嘴几句,你追我赶。 步重歌抿着唇笑。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在天心阁的日子。那时他们四人也是这般玩闹。只不过,如今江湖各自飘零,再也不相见。 梧州城里可真热闹,街上卖各种吃食和小玩意儿的。还有小姑娘提着小篮子,街头巷尾叫卖杏花。 他们几人走走停停,近中午时才至郊外。 郊外原野空旷,浅草才冒头,远看像一层绿色的绒毛。此时,不似来时那般阳光明媚,风渐大,天开始阴沉沉的,但不妨碍他们的好兴致。 几人先跑一阵,待纸鸢被风吹得扬起时,才慢慢将线放长,看着纸鸢越飞越高。 步重歌一面往后倒,一面仰头看着纸鸢,忽觉脚踩在什么东西上,接着,身后撞到了一个人。 她扭头去看,望见凌栖风。 凌栖风倒是没甚么反应,他旁边的人却像是见了鬼般,大声惊呼:“步重歌?!” 赵钧后退一步,再仔仔细细将步重歌打量一遍。 步重歌见不得他这副表情,好像她是甚么洪水猛兽般。于是起了恶劣的心思,喊他:“四哥哥。” 赵钧倒吸一口凉气,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他转头看向旁边的人:“二哥?” 凌栖风神色如常。 这时,其余的小辈都聚拢过来,冲凌栖风和赵钧拱手行礼:“师父,赵前辈。” 赵钧摆摆手:“去玩儿吧。我同你们师父正好也是出来走走。” 小辈抱着纸鸢嬉笑着跑开。 赵钧继续盯着步重歌,五味杂陈,想开口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步重歌瞪他一眼,然后扭头看着那快要坠下的纸鸢,扯着线往后跑。 赵钧和凌栖风向前走,半晌,赵钧开口问:“二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凌栖风只简略说:“她是来寻谢扶云的。” 赵钧知道,之前在天心阁时,步重歌和谢扶云有些交情。但他觉得,这事觉得不止这么简单。可凌栖风不肯多说,他也不便多问。 他又问:“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府上?” “嗯。” 赵钧心情复杂,又小心翼翼地问:“外祖母知道这件事么?” “不知。” “唔——”他沉思片刻。 又听凌栖风说:“此事,你不必同祖母说。” 赵钧抬头看他,脸上有分错愕。看来二哥是铁了心要将此事瞒下来。他一定是不想祖母再为此事动怒罢。 白老太太其实十分疼爱她的孙儿。凌栖风的爹娘在一场意外中离世,白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她独自一人撑起凌氏,将孙儿抚养长大。 赵钧记得,那时凌栖风修为散尽大半,昏迷十余日。白老太太整日整夜守在他床前。 凌栖风醒来时,问的第一句是:“步重歌呢?” 白老太太看着乖孙儿的憔悴面容,几要落泪。 赵钧说:“她是步玄龄的女儿,百越内乱,步玄龄身死。二哥,她使计暗算你,只为夺你修为修成灵体,回去夺权。”赵钧顿了顿,又说,“现今,她可是风光,一战成名,成了百越门门主!就是仙家,也都在暗中夸她年少有为呢。” 凌霓是个火爆脾性,当场将茶杯摔碎:“这口气我梧州凌氏不会如此轻易咽下!势必教那妖女一一偿还!” 白老太太没说话,但显然是默允。 气势绷紧至极点,梧州同见空,已是剑拔弩张。 凌栖风却开口,轻声说:“祖母,与她无关。” 凌霓呵问:“怎么与她无关,二郎你不必担心——”白老太太扬起手,凌霓不再说话。 白老太太看着自己的孙儿,眼角有细微褶皱,目光沉如水,平静问:“二郎,当真如此?” 凌栖风默然。 屋中其余三人也同样沉默,最后,白老太太长长叹一口气。 其实怒火平息下来后,赵钧在心中考量一番,此时,梧州与见空,确实不能公开敌对。 步重歌掌权,薛宏元有意同见空交好,中原各仙家也都有此倾向。二哥是凌氏未来的家主,他被设计失了修为一事,也不能为外人所知。若梧州此时同见空发生冲突,在旁人看来,必然师出无名,梧州势必会陷于不义之地。 如此一想,赵钧看向榻上的凌栖风,觉得他周身佛光普照,不愧是二哥,如此为大局考虑。 凌霓显然也深以为然,看向自己的好侄儿,又心疼又欣赏:“二郎,你受苦了。” 赵钧跟着抹了一把泪:“二哥大义。” 白老太太看了眼这母子俩,不置可否,只对凌栖风说:“这阵子,你好好修养。”说完,她拄着拐杖走出门。 赵钧看向远处和赵若若聊得热火朝天的步重歌,又看了眼身旁的凌栖风。当年那股钦佩之情又再次升起,他二哥简直是宽宏大量。不愧是将来要当家主的人! 阴沉沉的天开始飘起毛毛细雨,赵钧摸了摸头顶,对远处还在放纸鸢的人招招手:“该回去了!” 远处没人回应。 赵钧无奈叹口气,同凌栖风往亭下走。 待到雨势渐大时,撒欢儿的少年人才将纸鸢放在头顶,微弯腰跑进亭来。 赵钧见几人狼狈模样,有些讥讪:“瞧,淋成落汤鸡了吧。” 赵若若边擦着身上的水,边回怼他:“阿爹,你话真多。” 赵钧语塞。 凌栖风施了个咒,地上凭空跃出一簇火。众 10. 昆吾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谢扶云看着步重歌:“夜游子不受各大世家管束,游荡四处,专安天下不平事。” 步重歌盯着谢扶云,无需开口,谢扶云便知她意。 “是他。”他说。 步重歌忽然笑了一声,然后低垂下头,把玩着腰上挂着的金镶蓝玉。 谢扶云是第一次见她面上流露出这样神情,他觉得,好像有层浅浅的雾气蒙在她脸上,湿腻腻冰凉凉的。 “专安天下不平事。”步重歌在心中低低念,许多年前,他同她一道躺在草地上晒太阳,也说过同样的话罢。 步重歌抬起头:“你知道他去哪儿了么?” 谢扶云摇摇头:“他在五十年前就失踪了。”谢扶云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得一二。 “唔。”步重歌想再问些甚么,但最终还是没再说话。 “谢扶云。”步重歌忽然撑着下巴,喊他名字。 谢扶云愕然。 步重歌笑意盈盈地说:“你快尝尝百花糕。” 她的情绪飞快转变,好似从前种种于她而言不过尔尔,好个没心没肺的怪物。 * 凌氏议事堂。 凌栖风坐在堂上,有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人刚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正月忙将人扶起来。 这人面黄肌瘦,只苦声哀求:“凌宗主救救我们。” 原来这男子姓戚名崇,来自昆吾岛。昆吾岛是海上的孤立岛屿,为免争端,中原仙家约定此岛为轮流共治之地,十年一换。数月前,岛上出了邪祟,已有三百多人丧命。 “薛氏知道此事么?”凌栖风问。按约定,此时庇佑除邪之事该由洛城薛氏负责。 戚崇答:“一个月前,有人登岛去了山上,但之后便没了消息。那邪祟还是照旧猖狂。” “可有人见过邪祟的模样?” 戚崇摇头,他看着凌栖风,又要下跪:“凌宗主,我们实在是没办法才求到梧州来。村中的义庄已经停了四十多具尸体。”他带着哭腔,“我出来这趟,怕是又添了几具。” “尸身完整?”凌栖风突然问。 戚崇被凌栖风这么一问,忽然愣了一下,点点头,转而又解释:“村中人手不够,那些尸体都来不及下葬,便先停在义庄中。” 凌栖风眉心微皱,半晌,他开口:“此事,梧州会解决。四月,将戚公子先带下去好生安置。” 戚崇连连谢恩。 四月带人离开后,候在一旁的正月主动请缨:“师父,弟子可带人前往昆吾岛。”正月还记着自己前阵子将赵若若带到见空山一事,他存心想要将功抵过,顺便在师弟师妹面前在立立威风。 凌栖风却没应他。 凌栖风出了议事堂,往文渊楼走。推开门时,正看见步重歌伏在案前,青丝散落,披在肩上,垂在书案。案前一支矮梅伸出来,点点红梅坠在发间。她闭着眼,长眉弯弯,睫毛垂敛,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那些或嗔或怒或骂的鲜活灵动表情都归于隐秘,唯余一股违和又莫名其妙吸引人的恬静。 凌栖风垂眸,无声地盯着她。 走进,伸出手。 步重歌骤然睁眼,戾气横生。 她注视着突然出现的人,戒备十足。 凌栖风淡漠地从花瓶里将那丛红梅枝拿出来,全然不为所动。他在对面的案前坐下,修剪枝条。 步重歌挪了挪身子,一场好梦教人搅乱,她十分不痛快。 凌栖风问:“静心咒术抄完了?” “没有。”步重歌有些恼。 “丹阳心法容易使人心躁,需辅以静心咒压制心火。”凌栖风说。 步重歌没回他,却是将他的话听进去了。结合先前修炼心法时的反应来看,凌栖风所说的并没有错。 步重歌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提起笔,继续抄静心咒。 凌栖风慢条斯理地修剪枝条,又开金口:“过几日,同我去一趟昆吾岛。” 步重歌顿笔 11. 昆吾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后日。 几名小辈在前堂听从师父的吩咐将随身要带的物品仔仔细细再清点一遍。 赵钧起了个大早,将赵若若捉了出来,板着脸冷呵:“昨日怎么答应我的?” 赵若若装傻:“昨日我说了甚么?” 赵钧气得差点要敲她的脑壳。 昨日,他听了昆吾岛一事,就觉得此行凶险。他舍不得让宝贝女儿跟着去,赵若若起先不肯答应,赵钧连哄带骗,好说歹说才让这宝贝疙瘩松了口。 可第二日,赵若若就翻了脸。 赵钧将赵若若拉到廊下,压着怒气:“这回不是儿戏,不像你之前跑去见空山那般闹着玩儿似的。” 赵若若说:“师兄们都去了。” 赵钧只道:“吸食人精气的邪祟和吃人肉的邪祟可全然不同。你爹我活这么久,只见过一回。” 赵若若问:“哪回?” “数百年前,天心阁外的百鬼窟中,那邪祟有迷惑人的本事,当时好多有名的修士都丧命于此地。” “然后呢?” “然后,”赵钧顿了顿,说,“被你师父斩杀了。” 话音刚落,步重歌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只冷呵一声。 赵钧吓得一激灵,跳躲开。 赵若若却欢喜地贴上去:“步姐姐。” 赵钧仍心有余悸,看见步重歌眼底明晃晃的轻蔑,有些心虚地补充:“还有步重歌。” “姐姐和师父合力斩杀了那邪祟?”赵若若问。 “嗯。”赵钧不情不愿地应了。 赵若若想了想,几百年前,步姐姐和师父的年纪应当同她现在差不多。那时他们便这般厉害! 赵若若仰着脸看步重歌,一脸钦佩:“姐姐,你真厉害!” 赵钧轻轻拍了拍宝贝疙瘩的脑袋:“你这半吊子水平,就别去给你师父添乱了。” 赵若若知道阿爹是担心自己,她倒想得开,语重心长地安慰她的爹:“阿爹,你莫担心。你一个人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后,一定先去苍水找你打牌。” 赵钧气得不行:“我是想拉着你同我打牌吗?” 父女俩大眼瞪小眼。凌栖风走了过来。 赵钧说:“二哥,这回真要带这些小辈一道去?”说完,他看向了后头堂中穿得整整齐齐皆背着剑的少年郎们,他们都睁着无辜又清澈的眼睛,安静等候师父的吩咐。他们显然还不知道前方有甚么在等着他们。 凌栖风眉眼间不见任何感情,声音清冷:“日后,他们终归是要独当一面。” 赵钧无话可说。二哥说得确实没错,他们是会老的,这些少年郎必须要成长起来。 赵钧拉着赵若若手,想要叮嘱甚么,却被赵若若摸住了头:“阿爹乖,等我回来。” 赵钧:“……” 众人往府门处走,早候在门口的戚崇见人来了,深深拜了拜:“凌宗主,昆吾岛上的百姓都会记着此份恩情。” 凌栖风微颔首。 赵钧目送着众人下山,一行浅色衣袍中,步重歌的那身鹅黄色衣裳格外扎眼。 赵钧突然一拍脑门,老天,这妖女也要跟着二哥一道去?! 昆吾岛在海上,需乘舟渡海。 虽有神行符,但昆吾离梧州距离甚远,至傍晚时,才至港口。 傍晚的海边,风格外大,只听得见海水拍打乱石的声音。 海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远处,有一座沉默的岛屿,似只潜伏的巨兽。 船在海上漂泊,忽然,水面泛起绿色的光。有甚么东西在撞击船底,船身开始剧烈摇晃。 赵若若低下头,去看水面,忽然惊得身子一晃,好像就要坠下海去。 步重歌一把拉住她,又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声音沉稳:“不要看。” “步姐姐,这是甚么?”赵若若回神,声音有些抖。 步重歌盯着水面下浮动着的一张张长着人脸的鱼,说:“人脸鱼。”人脸鱼常年潜伏在海中,会攻击夜里出海的船只,并以坠海的人为食。 站在船头的凌栖风伸手结印,船身稳定下来。 船上的小辈显然从来没见过人脸鱼,皆是一脸惊恐。 惊魂甫定时,听得凌栖风开口:“出剑。” 小辈们才纷纷拔出剑,用平日里学的术法,对付海面下的人脸鱼。 待船继续往前,周遭浮起的绿光的突然变弱,只余下星星点点。 “奇怪?”正月挠头,看着平静的水面,“怎么人脸鱼到这处就变少了?” “不是”赵若若说,她拿着张火符,照亮海面,只见海面上浮着密密麻麻的人脸鱼的尸体。偶有几点绿光穿行其间,那是从别处来的人脸鱼,它们正在咬食同类的尸体。 “有人也登了岛。”正月出声。 步重歌忽然伸手,探向海面。 正月愕然:“小心!” 他刚要使剑杀鱼,却发现并没有出现他以为的血腥场景。那些游荡在周围的人脸鱼忽然四散开来,好像遇见了甚么不得了的恶煞,正在逃窜。 正月觉得怪诧极了。 步重歌收回手,一块马蹄形的铁片被她捞了起来。 “是夜游子!”正月说。 步重歌仔仔细细看了一眼这块铁片,抬起眼,问他:“夜游子?” “是,这块马蹄形的标志便是夜游子。”正月似是明白过来,步重歌好像对夜游子不是很了解,补充道,“夜游子在各地,呃,惩奸除恶,便会留下这样的标志。” 步重歌轻笑了一声,却好像若有所思。 船头的凌栖风不动声色地将她脸上的情绪都纳入眼底。 船靠岸后,戚崇提着灯笼在前头引路。 岛上开阔得很,齐人膝高的野草蔓延开来,只余一条蜿蜒的羊肠小道。暮色笼罩下,显得十分空旷和荒凉。 雾气也漫过来,悬浮在空中,湿气黏连在皮肤上,教人不自觉轻颤。 赵若若走在正月身后,一面警惕瞧着两边,一面问:“师兄,你怕么?” 正月说:“有些怕的,但是,有师父在此处,总归是安心的。” 赵若若点点头。 小道蜿蜒,最终见得一排排整齐的房屋。街道纵横其中,哪里像个村子,分明是一处小镇。 镇口牌坊处,站着四五名手持大刀的人,见了戚崇,忙迎上来:“戚大哥,你回来了。” 戚崇将凌栖风一行人同他们介绍完,又问:“我离开这数日,村中有多少人死亡?” “五名。” 戚崇反而是松了口气,因为这数字远没他料想的多。他说:“想来是连夜的巡逻,教那邪祟没有可趁之机。” 步重歌抱臂,打量了这几人一眼。她可不相信那邪祟会因此而收敛。 “幸苦了。”戚崇同这几人拱手抱拳,便带着凌栖风等人继续往里走。 街上两处的房屋皆禁闭,但偶尔能看到,有村民站在窗户往外看。他们脸上的表情掺杂着惊恐和警惕,打量着这些外来人。 戚崇解释:“这几月来,那邪祟闹得岛上人心惶惶。大家不知道哪天自己便成了躺在义庄里的尸体。” “唔。”正月应声。 戚崇继续说:“村中有客舍,专门供登岛的人住。” 未几,他在一处屋前停下,屋子旁边的马厩里拴着几匹马。 戚崇敲了敲门:“林婆婆,是我。” 门被打开一条缝,门后的人探出半个脑袋。 戚崇说:“我将梧州的凌宗主请过来了,专门来除邪祟。” 林婆婆将门打开,她眼上蒙着一层翳子,打量了戚崇身后的人几眼,几名小辈皆颔首微笑:“林婆婆。” 林婆婆又看了步重歌一眼,步重歌的目光亦朝她扫来,林婆婆收回眼,转身走向桌边,将灯点亮。 屋内布陈简单,放着几张木桌。楼上便是客房。 戚崇问:“林婆婆,今 12. 昆吾 《满堂花醉》全本免费阅读 对面的少年郎沉声问:“你是何人?”他记得她。 “萧烈是你义父?”步重歌问。 少年郎盯着她,不说话。 忽然,堂内狂风大作,几十口棺木被齐齐推开,棺中的人好像活过来了般,皆半坐起身,盯着堂中两个活人。 萧徊皱起眉,握主手中刀。 步重歌回身,将匕首干净利落地扎进旁边邪尸的胸前。 几十具尸体从棺材里头爬出来,以一种诡异的姿态向他们袭来。 萧徊一刀砍倒一个,可被砍倒在地的尸体很快又爬起来。 步重歌沉声说:“得刺进他们的心脏。” 萧徊闻言,变了刀法。 可尸体的围攻越来越猛烈,他二人被包围在堂中。步重歌低低说:“你且掩着我。”萧徊护着她,步重歌一掌推开堂中央的棺木,扯断一匹白布,咬破手指,在布上画阵。血阵落成那瞬,凭空化出无数把匕首,精准地钉入尸体心脏。 几十具尸体又齐齐地笔直躺下。 步重歌身形微晃,手扶着旁边的柱子。她的阵法,是借着从前炼化的邪祟之力而成,但驱此阵法,也会耗损布阵者自身灵力。她的灵体最近才勉强修补好,因此,今日施阵,会感到些许力不从心。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她看了眼萧徊,说:“走。” 萧徊应声。 两人刚准备出堂,忽闻得门外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是凌栖风。 他朝她走来,在一步之遥处停下。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连,忽然说:“对不起。” 他在为之前的事道歉?步重歌拧着眉毛,可很快,她盯着他的脸,说:“我原谅你了。” 凌栖风朝她伸出手,步重歌笑着要握上去,就在两人手掌要贴合之际,步重歌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匕首刺向他胸前。 皮下的邪祟刹时现出原形,那是一大团蠕动的恶心的肉块,还张着许多只触手。 步重歌正欲将它击杀,它却忽然挥舞着触手,将堂中灯笼和烛盏都打灭。 屋内一瞬间漆黑。 步重歌和萧徊默契地将后背相抵,两人又同时点燃火折子。光线微弱,仅仅照亮他们周身。 步重歌和萧徊皆不敢轻举妄动,只死死地盯着黑暗中。 太安静了。 他们屏住呼吸。 风将白条吹得散在半空之中,隔断视线。 就在这瞬,步重歌敏锐地感知到有东西走近。 她一手拨开白条,目光与那东西相接,高度紧绷的身子瞬间做出反应,她将匕首刺向他。 匕首尖端扎进胸膛,鲜血氤氲,染出红。 不对,太像了。 步重歌看见凌栖风眼底的神情,动作一顿,立马收手。 方才步重歌那一刀扎得突然,他明显还没反应过来,瞳孔微微放大。在步重歌收手后,这股愕然又转变为冷淡。 步重歌更加相信,他就是凌栖风。 步重歌一面看向四周,一面下意识脱口问:“你来做甚么?”她话里带着气,她觉得,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不是自己上赶着要往匕首上撞么? 话说出口后,她又没那么气了,她想,来了也好。 他在此处,她才安心去将屋中烛盏点亮。 屋内重新亮堂起来,可是,方才的邪祟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奇怪了。方才在黑暗里,她根本没听见甚么动静,那邪祟好像是在灯火熄灭的一瞬间,凭空消失了般。 凌栖风环视四周,“死而复生”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他将目光收回,定定地落在堂中的少年郎身上。 虽然夜游子与中原仙家向来不对付,可待梧州还是有些不同的。梧州境内鲜少有仙家弟子以权欺民的事,因此夜游子很少在梧州境内“犯事”。就算真起了冲突,此事报禀上去,凌氏也会查清缘由,公正处理。 萧徊冲凌栖风颔首:“凌宗主。” 凌栖风微点头。 步重歌再将屋内仔仔细细翻了一遍,才道:“走吧。” 她与萧徊并肩走着,凌栖风跟在身后。 她不知与萧徊说些甚么,凌栖风听见她的笑声,萧徊倒是十分沉默内敛,一路上很少开口。 凌栖风看着这少年郎的背影,他与萧烈,虽无血缘关系,可气质却是如出一辙的相似。他是这么觉得的,步重歌肯定更是这么想。 三人回到客舍,刚上楼,正月忽然出现在廊道里。 他平日里本来就睡得浅,今夜心中又有些怕,于是一些细微动静便将他吵醒了。 他揉了揉眼,看着上楼的三人。 突然瞪大眼,差点要喊出来:“师父!”他跑到凌栖风面前,想要用手捂住他的伤口。凌栖风的眼神冷冷一扫,正月收回手,轻声问:“师父,你受伤了?” 步重歌从这场师徒情深的戏场路过,同萧徊往前走。 “师父,你要不要紧?”正月紧张地盯着凌栖风的脸,他发现师父的脸色不太好看。 凌栖风看见不远处还在走的人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他说:“无事。” 正月刚要喘口气,便瞧见师父压着声音猛烈地咳嗽。 他又尖着嗓子急急道:“师父,我带了些药,给你敷上。” 正在同萧徊说话的步重歌皱了皱眉,有这么严重么。她在认出他后,分明收了力,没刺下去。 身后人又在咳嗽,可步重歌没有回头去看。 她同萧徊分别后,进入房中。洗漱罢,躺在床上,耳边又回响起正月尖着嗓子说话的声音。 她忍不住回想义庄的情形,手上也重复当时的动作。那时,她的匕首刺向他,但反应过来后,立马收了力道。 应当,应当伤得不是很严重吧。 步重歌越想,越觉得心情复杂。 她对凌栖风,本来是心虚和怀有愧疚的。甚至在数百年的光阴里,她都像个小王八一样,有意避开他忘记那件事。她想,他一定也不想再重提那件事罢。 可两人又阴差阳错地纠缠在一处,她无法再回避。幸而,在凌栖风的傲慢和恶劣态度下,她倒是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许多。 如今,她捅了他一刀。这又算甚么。 在凌栖风眼中,她确实是莫名其妙地扎了他一刀。 步重歌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