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梅歌》 1. 岭南来了位酒娘子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大唐武德十年,岭南,广州府。 日上中天,西市已是车水马龙,可最繁华之地最显眼三层高楼,却门扉禁闭,连酒幌都懒懒卷在杆上。 “砰”地一声酒幌垂落,“九馆”二字鲜亮夺目,美酒醇香自逐渐展开的门扉中飘出,街市人群顿如水沸扬波,群鲤觅食,鱼贯涌入。 “娘子,娘子。”酒馆三楼,攒竹把门拍得“啪啪”响,见里面还没动静,一声厉喝,“奚九酒!” 奚九酒突然被叫全名如同中了术法,从床上弹出一把拉开房门:“何事!” 攒竹假模假样得恭喜:“盖九馆的钱已经挣回来了,日后便都是纯利了。” 奚九酒看看面前圆眼鹅蛋脸的温柔面孔,觉得这人的心肠大抵是黑的,看不得她清闲。 顿时跟被抽了骨头似的往她肩上一趴,鼓着嘴往她耳后吹气:“昨夜盘账时不是已算到了吗?就为这把我叫起来?” 攒竹打开窗让阳光晒进来:“日上三竿了。” 奚九酒埋首在她颈窝避开炽热的阳光:“所以呢?” “咱们都在开门营业辛苦赚钱,看你一个人睡懒觉我心里不舒服。” 她就知道! 奚九酒重重得抚了抚胸口:“你就是存心气我……唔!” 一缕酸甜被塞进嘴里:“吃颗蜜饯,顺顺气。” 梅脯晶莹剔透,琥珀生光,望之生津。 “还气吗?” “唔~”奚九酒拧着眉头哼出浓重的鼻音:“酸!” “帮你清醒清醒。” 奚九酒酸的眼泪汪汪:“就不能多放点糖吗?” “贵。” 奚九酒嘟嘟囔囔:“又不是吃不起。” 攒竹把她按在坐榻上:“我滴娘子哎,你莫不是把传闻当真了,真当咱们是带了金山银海出来的?这一分一厘都是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血汗钱,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今天九馆回本,我们已经不是坐吃山空了,糖还是吃得起的吧。”奚九酒顺着椅子往下滑,下巴搁在手背歪着头看着她,一双眼圆溜溜,湿漉漉,可怜巴巴,俨然雨天一只被淋湿求助的小兽物。 攒竹扛不住,从奚九酒手上抢走没吃完的半颗梅脯,“我去给你做甜的。” 这梅脯酸有回甘,口舌生津,奚九酒眼神直勾勾得盯着梅脯:“我还没吃完……我还想吃……” “给你。”攒竹只得把那半颗梅脯递回去,就觉得指尖一阵湿热。 奚九酒一低头将那半颗梅脯含入口中,微翘的眼尾得意,已经吮走她指尖的糖渍:“还是攒竹疼我,真甜。” 朱唇轻启,香舌半露,攒竹便是同为女子也看的一阵心热。 “还给你。”攒竹半嗔半闹,将她指间的口水抹在她脸上。 奚九酒躲不过她的挠,赶紧讨饶,顾左右而言她:“糖咱们自己也能做啊,岭南盛产竹蔗,糖总得比洛阳便宜吧?” 攒竹擦了手帮奚九酒找衣裳:“长安洛阳两都集大唐之精华,贵是贵些,什么好东西没有?岭南是毒蛇烟瘴的流放之地,糖霜制法并未传来,本地只能榨煮竹蔗汁水制红糖,甜至发苦,残渣难尽,可伺候不起你这张金贵的嘴。” “那咱们自己做。”奚九酒穿上艳红的诃子裙,推开红绫交领,“热。” “那得用鸡卵,哪能便宜得了?”攒竹给她换一件织纱长襦,“这件凉快。” “封泥法便宜啊!”奚九酒披上大袖,这一身红衣染得极正,宛若一团炙热燃烧的火焰,鲜艳,耀眼,映在她娇艳的脸上,便是人面桃花。 攒竹给她梳头:“咱们来岭南才几日?那可做不出来。” 奚九酒若有所思,忽的停下手,纤纤玉指执着画眉的炭笔停在墨染般的眉间,眼尾微翘的桃花眼泛着水润波光,攒竹读书少,心间便只剩下“眉目如画”四字。 奚九酒的声音飘来,宛如财神下凡泄露天机:“你说,若是在岭南制糖霜售卖……” 攒竹心中顿时流转过千百道思绪,每一道都泛着铜钱的金灿光芒:“那!就!赚!大!了!!!” 金钱在望,攒竹不愿磨蹭分毫,抽手就走:“我去订制瓦馏!” 未束好的长发乌鸦鸦得铺下来,盖了她一脸,镜中美人秒变女鬼。 “攒竹!” 奚九酒叫不回那个见财忘色的狠心人儿,只得自己盘起长发,倚在窗边借天光画眉。 街市喧闹与光中尘埃一同起起伏伏,扑入楼宇,晕开一室人间烟火气。 可惜糟乱的嘶闹打破了奚九酒的安宁。 “臭娘们,谁知道用什么手段勾着客人才有这好生意……”一口岭南土话在楼下嘀嘀咕咕,骂奚九酒,骂九馆抢生意。 呔,哪来的孽障在造谣? 奚九酒转身就去端脂粉水,她要给他洗洗那脏污的心眼子! “哗啦!” 水声落地,奚九酒看看手里的铜盆,水光潋滟,是谁这么心有灵犀急她之所急? 一口官话伴着敲杯盏的韵脚响起来:“九馆有九酒,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琴酒雅,棋酒妙,书酒灵动画酒巧,诗清酒烈,花馥茶芬。” 筷盏落地,碎瓷声脆,似有人拍案而起:“便是没有那醇酒美人奚九酒,这九馆也是样样都好,这才引来三代三馆学士尽聚于此忆两都盛景,揽尽天下文华,再无他处风流。 你们这些酒楼以往能勉强度日全靠山中无老虎,如今来了真霸王,你们不思进取,反倒怨怪他人有了好去处,不再喝你家那浑浊寡淡味酸无香的涮锅水?” 奚九酒放下铜盆再回窗边,却还是晚了一步,楼下已经没了那义士身影,唯有两个大族豪奴捂嘴按着一个浑身湿淋淋,身穿棕绸衣,发插碎茶叶的中年富商。 原来孽障是醉仙居的韩申韩掌柜。 他家后厨已三月不知肉味,难怪急到跳脚,都干出这等跑九馆门口撒野的蠢事了。 连路人都在嘲笑他:“那奚娘子一个弱女子,带着两匹马都拉不动的万两白银横渡千里关山,一张名帖换酒榷,一月平地起高楼,这是何等莫测,就凭你也敢来闹事?” 韩申似是心虚畏怯,已经不再挣扎。 看来她散的流言布的迷阵还是有效的,能让这些想找茬的忌惮。 但终归会有人按捺不住来试探的…… 忽然听到楼下一声“哗啦”,碎瓷声响成一片。 试探这就来了? 再这么配合我的神机妙算,我都要怀疑自己是孔明在世了呢! 奚九酒抚了抚衣领鬓角,攒竹不在,得她亲自出马应对,这可是再次震慑闹事者,让他们忌惮她神秘的好机会,得有个镇得住人的开场。 最后一次确认妆容打扮端庄不失随意,奚九酒才施施然下楼,站在楼梯转角处便停了步。 这位置她可是揣摩许久的,楼下只能见一片裙角,今日她是红衣,便如见红云停驻,缥缈辉煌,最适合装……装神弄鬼。 款款站定了,方才落下视线。 一楼大堂桌案被掀翻,屏风被推到,满堂宾客就看着那两颊潮红的壮汉满地打滚:“这什么……什么酒?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他喝了多少?” “他才喝了两盏最廉价的酒,如何就能醉人了?借酒装疯而已。”总管跑堂的关冲刚要去处理就被奚九酒叫住,他是个身形高挑的精瘦汉子,堆着笑时还有几分亲和,神色一冷便满脸凶意:“这分明是来找茬的!娘子,可要我给他好好醒醒酒?他不通武艺,我保证能不留下痕迹。” “是来找茬的,不过,光给他醒酒可没用。” 想想刚刚被按在门口的醉仙居韩掌柜,原来他不光是自己来造谣,带人捣乱试探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既然是开酒馆,就免不了招醉汉。 九馆做的都是贵人生意,若是仅是因为对方醉酒就粗鲁处置,怕会引得别的客人不满。 而且用强只能按下这一回,落在幕后主使眼中却是黔驴技穷,显不了她的神秘更不能让人忌惮,得处理的云淡风轻,才能叫人望而生畏。 奚九酒的眼神刚在满屋宾客身上中放了一圈,关冲已经掣了条哨棒在手上,蠢蠢欲动:“还有别人?娘子放心,我保证打得他们再也不敢登门!” “与你说过多少回了,开酒馆和气生财,能智取就别力敌。”奚九酒瞪他一眼,已然成竹在胸。 九馆常来常往的酒客她都查过根底,不少都能为她所用。 就你了。 奚九酒一点门边的桌子上趴着的一人:“给门边那位郎君端一碗照夜白去。” 那是个青年文士,但胡子拉碴衣着脏污,一派邋遢,年纪容貌全看不清。 关冲认得,也是老客了,一来便捡着门边最近的桌子一趴,若说他富,可风雅节目他从来不要,只点最纯粹也是最醇厚的“酒”,可若说他贫困,在九馆一喝便是一天的财力绝非穷门小户可支撑。 只庆幸这人酒品不错,最疯的时候也不过是喊小厮伺候笔墨,从没有如这醉汉摔摔打打的时候。 “那不是给二楼的雅厢贵客的吗?” “是呀,若那位郎君还想喝酒,便请他上二楼。” 比起一楼大堂这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热闹,二楼还有一层雅厢,清静,且风雅。 2. 还有位贬谪探花郎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娘子戏可看够了?”李崧一眼便见到了立于阶上的奚九酒。 如花美貌不必多说,内罩红裙,外拢宽袍,云鬟雾鬓,与长安街市上当垆卖酒的当家娘子一般的爽利精干,却不知为何,似有慵惰懒散之气。 逢人未语三分笑,见谁皆似一片心。 面对这般人品,李松好像也生不起气来。 “攒竹,再取一壶竹叶青来。”奚九酒太知道怎么应付这种世家郎君,“郎君且尝尝,我这竹叶青,与淮左的相比又如何?” 李崧既然能为了酒帮奚九酒喝退醉汉,更能为一坛酒消气。 尤其是这般醇厚清澈的酒水,便是在陇右族中也甚少能得,更别说是在这穷山恶水的岭南。 还一碗接一碗,存货很多似的。 “好酒!” “多谢郎君认可,再饮一盏吧。”奚九酒又为他倒了一碗。 李崧原本就喝了不少,加上奚九酒这里的酒水虽然醇厚香甜,入口不辣,却后劲极足最是醉人,加上还有个奚九酒如花解语最擅撩拨,没两下便被勾动心中痛事,趴在桌上低泣:“你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容貌皆非我所愿,为何要因此辱我?” 奚九酒心中一哂,好一个没挨过世事艰难的公子哥。 为何要因容貌而辱你? 自然是因为你弱,身怀宝器而无利器,不欺负你欺负谁? 你以为欺负你只是一张脸? 以你陇右李氏的宗门,护一张脸倒是够了,可谁叫你还有当世魁首的才名,是长安街市上闻名遐迩的大诗人,便是奚九酒昔日在洛阳时,就听过他的诗。 有如此的声望,还有出将入相的野心,一篇《盐铁论》得天子夸赞,也让世族暗中恨得咬牙切齿。 可这般烈火烹油的人,却无为官做宰的圆滑机锋,反而一身狂傲狷介。 有才德而无城府,在那些人眼里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好大的名头却外强中干,一碰即溃,如今果然不就把你弄到岭南来喝酒买醉了吗? 但奚九酒不是要做他人生导师的:“李郎君可知,毁掉一个男子声名功绩最容易的方式是什么?” 李崧撑着朦胧的醉眼:“是什么?” “把他变成女人。” 李崧面露茫然:“这如何能变?” “龙阳君是出身显赫的俊杰,一手剑术举魏国上下而无出其右,出使邦交亦有苏秦张仪之才,他辅佐两代君王,便是始皇统一六国这般大势所趋亦是全身而退。这等出身高贵,文武双全,才智过人的辅国相才,如今留以后人,又是何等遐想?” 不用奚九酒说,李崧自己就有了结论:“龙阳泣鱼,分桃断袖。” “就因君王宠幸,与之相提并论的并非同期后世之俊杰,甚至不是把持朝政搅弄风云的权臣,而是弥子瑕、董贤这等幸进嬖佞。” 李崧如遭雷击,喃喃着,不知是说给奚九酒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只要予人雌伏之遐思,便只剩下狐惑媚上之名,便是千秋功业,亦被冲淡于青史人心。” 奚九酒又在倒酒:“女子不是一种性别,而是一种处境,一种千百年来潜移默化之下,与雌伏绮念,与风月艳史,与无能谄媚绑定的弱势者的处境,一旦沾染上了,莫说此生不得脱,便是史书丹笔,也难留善言。” 李崧脸色大变,摔了杯子:“竖子其心可诛!” 奚九酒掩面避开飞溅的酒水,这傻孩子还以为对手就调戏他的那人呢? 但她没说破,只是给他换了一个酒盏:“想来郎君也未曾予他好过。” “那是,这般污言秽语的口舌想来也是无用,在下撕了他的嘴,他颜面受损,他此生再难入仕。”李崧面皮倒是松弛些许,“圣上就是责怪我下手太重,方才流放我到这岭南来。” 奚九酒敲敲杯盏,给予肯定:“依我看,郎君这应对,倒不能说错。” “少年人气盛,又是郎君这般英武儿郎,一时义气也是常事。关键在于,郎君虽行为过激,却也证明并非那等柔弱雌伏之辈,便摆脱了最危险之处境,利大于弊呢。” “谢娘子吉言。”李崧很是受用,顿觉得事情也没到最糟。 毕竟贬黜是暂时的,总比被传成断袖之癖遗臭万年的好。 清醒了头脑,却发现了珍宝,这奚娘子极有智慧,说话又好听,长的又好看,超喜欢这里的:“那依娘子看,在下又当如何化解呢?” 奚九酒不答反问:“兰陵王也是容貌昳丽,为何城下卸甲只有佳话,而无这般困扰?” “自是因为兰陵王战功彪炳,何人敢嚼舌?是怕军队刀锋不利……”李崧说道此处忽然收声,惊觉,“娘子是说入军伍?我族不入军伍久矣,唯恐树大招风。” 这孩子的脑子全点诗文上了吗?非要我说得直白? “捕风捉影者多为欺软怕硬之辈,畏惧兰陵王军威罢了。郎君本就文武双全,身形颀长,便是练得再雄壮些,也不过更添了些威武。” 要想摆脱貌美的流言蜚语带来的困境,除了把自己折腾成乞丐,还能把自己练成壮汉。 李崧世家出身,洁癖也如娘胎里带的,这一身邋遢他也是难以忍受,不过自暴自弃罢了。如今有别的解决办法,他当然更愿意选择新形象,毕竟阳刚剽烈,原也是当世欣赏的美男子。 “多谢娘子指点。” 奚九酒却画风一转:“其实上述种种,皆为下策。” “娘子还有上策?” “雌伏二字,全凭听众臆想,为何这等流言独困龙阳君、弥子瑕,而魏王汉帝丝毫无损威严?”奚九酒一手指天,“做那位高者,权重者,威重者,便是他人如何遐想,便也无损了。” 这话正搔到李崧痒处,顿生知己之感,平生再无他人这般懂他! 直到奚九酒送他离开,他嘴里也在不住地念着:“奚娘子留步,今日听奚娘子一言,惟高茅塞顿开,娘子真乃惟高知己!” 李崧,字惟高。 攒竹等到奚九酒回转,立刻抱拳拱手:“娘子功力不减当年,三言两语便让人将娘子引为知己,佩服佩服。” 奚九酒抬着下巴臭屁:“唯手熟尔。” 攒 3. 九馆断粮,何以酿酒?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攒竹!”奚九酒一声厉喝,让原本要发作的将校都镇住了,转过脸来又是笑意,“小婢也是心忧生计,还请将军体谅。” 将校是个年过四旬的中年汉子,提刀带枪,一身刚正,原要拔刀,见奚九酒服软,这才松了神色:“收成欠佳,关中百姓连今冬生计都不知在何处,你们还废粮酿酒,实在奢侈。” “将军心忧社稷,让人佩服,”奚九酒问道,“既防粮灾,不知我们这酒馆又当如何处置?可要歇业?” 将校沉吟:“如今也只是提防,为免生恐慌,使君并未下命关闭酒馆食肆,存酒照卖便是,只是莫要再酿新酒,徒废米粮了。” “多谢将军提点。” 还谢,还谢,攒竹等衙差一走,后院门一关,顿时就如踢爆了的藤球:“我们是新店,本就存酒无几,就盼着秋收储备米粮酿酒。今年秋收不许我们收粮,便是他日放宽约束也不知粮价几何了! 他们是老店,往年存酒不知凡几,近几月生意不佳,屯酒无数,不许酿新酒,还是帮他们去仓储库存呢!他们这明摆着是冲我们来的!难怪安生许久,原来是在此处发力!他这不是要逼死我们吗?” 攒竹声音尖锐,飘过窗户传入酒客耳中,顿时都知晓了她们的艰难处境,遭遇的险恶用心。 关冲赶来关窗隔绝声响,进了屋就听奚九酒声调平和,款款说道:“商场如战场,我们生意兴隆尽揽文华,他们门可罗雀不也是被逼的无立锥之地吗?只需我们出招,不许他们还手啊?太宗皇帝昔日都没这般霸道!” 关冲也不禁抱怨:“关中大旱与岭南何干?岭南今年好容易少些雨水烟瘴,正是丰收!道路崎岖,储粮也运不出去,搁置仓中发霉吗?” 奚九酒托着腮看他俩:“那你想怎么滴,提着刀杀上府衙,逼着使君撤销禁令?” 攒竹有气没处发:“我,我!” “关中大旱,歉收已成定局,不然当初我们出洛阳时,明明天高海阔皆可去的,为何偏偏来这虎狼烟瘴的岭南? 不就是担忧粮灾,畏惧灾荒人心险过虎狼烟瘴吗? 此时还不鼓掌夸耀一番你家娘子我的神机妙算未卜先知料事于前,更待何时啊?” 奚九酒这一番自吹自擂,倒是的确把他们的情绪安抚下来。 若是只看到了眼前的为难自然怒发冲冠,可看到背后避开的艰险,便觉得劫后余生,只余庆幸了。 见他们心绪平复,她才温声劝慰:“你我都经历过灾荒,知晓那有多可怕,使君勤勉,平抑粮价,积极应对灾荒乃是活人无数的正事,任谁都挑不出错来,更胜过你我一家一姓一楼一店的得失,这是百姓之福。” 攒竹低眉顺眼不说话了。 奚九酒哼了一声:“知晓自己错了?” “知晓了。” “知晓了还不去今日那将校家中告谢他宽宏,谅你言行无状?”奚九酒点点她额头,“酒是不方便拎了,你做的那蜜饯梅脯口味不错,多提两盒去。” 攒竹唔了一声:“今夏雨水少些,外头树上的果子都格外清甜,梅子最好吃。” “好吃那便多买点,左右今秋不用收粮,多的银钱正好拿去雇农妇孩童摘梅子去。” 九馆次日便挂出店招,说响应使君号召,不再酿新酒,因存酒不多,起一坛售一坛,售完即止。 消息传开,使君欣慰其积极响应,将校喜她明晓事理,就连其他酒楼也因为有了送往九馆的酒水外卖而偃旗息鼓。 等李崧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两月归来之后,深秋风霜重,他却裸着上身将一杆铁枪挥得虎虎生风,浑身渐起的腱子肉上逐渐泛出古铜般的色泽,便是面容也因久经风日而渐黑粗糙的肤色而显出几分粗犷。 正应了奚九酒的预判,当真威武雄壮。 听到长随回应,他扬手掷长枪于沙地:“奚娘子就这般应下了?再无动作?” “是呢,近些时日九馆的酒水每日供不应求,还时有人自行在外购了酒水提去九馆饮用,也毫不制止。”长随急自家主子所急。 李崧徘徊两圈,又问:“那九馆近况如何?” “无新酒可酿!”长随说道,“莫说竹叶青照夜白都已售罄,就连九酒也时有断货了!听说那管事娘子攒竹都买果子制果脯去了,都说这九馆日后要改卖果子不卖酒了!” 李崧还是站不住:“更衣!” 长随急忙追上:“郎君去何处?” “九馆!” 比起他走之前,九馆倒是依旧门庭若市,乐声阵阵,只是其中飘出的酒香却不再醇厚,李崧眼中就更觉得落魄凄凉,仿佛被欺负了一般。 攒竹见他来也是惊讶,但是还是将他引到奚九酒所在的酒坊。 但此时她已经不复初见时的精致雍容,反而布衣荆钗,眉眼柔和,亦不复当初盛气,顿时深恨自己只顾着游山玩水寻幽探密回来得太迟了:“奚娘子受委屈了。” 奚九酒:……你在说啥? 总归他语调生怜,不是坏事,便端了温柔神情反问:“我何时受过委屈?” “我已知晓,是明府向使君进言,言酿酒徒废米粮,才使娘子不得购置米粮酿酒的。可恨我闭目塞听,不然定当为娘子分辨一二。” 说这事儿啊。 奚九酒一脸温柔婉约识大体:“半个大唐都困于这一场旱灾,我总不能逆天下大势,在这等饥馑遍地之时强购米粮,那不真成了骄奢淫逸吗?” “我知娘子体贴,但他们欺人太甚,竟然逼得娘子这般落魄。” 他原来是看她衣服穿的差以为她没钱了! 这个必须得解释:“郎君误会了,我是特地换了旧衣做活方便些。” “你这是在做什么?” “酿酒呀。” “你何处购得米粮?” “酿酒并非只能用米粮。” 李崧茫然:“那用什么?” “用梅子。”奚九酒浅笑,“郎君来得巧,我这新酿的雕梅酒方才出炉,正好尝尝。” 及膝高的酒坛被拍开泥封,奚九酒亲自舀了一壶出来,酒液清澄,色如琥珀,还沉了一颗梅子。 这梅子却不是寻常泡久了那般皱 4. 《雕梅歌》就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好诗!”奚九酒举杯捧场,“既有鸿鹄之志,又见民生多艰,字里行间更得昂扬奋斗之慷慨,郎君此篇,可见心志!” 奚九酒正搔到李崧痒处,提酒一磕,酒液泼洒点点:“得卿一知己,惟高足慰平生!” 奚九酒不动声色抖了抖被溅上酒水的手背,酿酒时放了糖,黏糊糊的:“郎君,九酒有一事相求。” 李崧一抹嘴角:“何必言求?你自说来,但无不允!” “九馆诗酒久无佳作,得郎君此名篇,九酒实在心喜,望能借此一用,张于九馆之上,足慰酒客风尘。” “这算何难事?”李崧哈哈大笑,见她低眉浅笑眉眼关切,忽然福至心灵,“李某,谢娘子好意,助我扬名!” 当朝诗文若要青史留名,最好的法子便是登于酒馆客舍,秦楼楚馆,借行商酒客南来北往,恰好扬名,《黄鹤楼》如是,《登鹳雀楼》如是,《滕王阁赋》亦如是。 九馆是如今岭南文华汇集之所,李崧得此佳作若想流传于世,这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此篇何名?” “既是因梅雕酒而起,便叫做《雕梅歌》!” 送走了酒醉之下兴奋过度的李崧,奚九酒抽出丝绢擦手,酒渍干涸后黏腻得很,一时擦不掉。 “攒竹!” 攒竹一手提着一个水桶:“热水已经烧好了,娘子请沐浴。” “攒竹,你真是我最贴心最离不开的心肝宝贝儿哎!”奚九酒就要亲她两口,攒竹灵活避开。 “我拎着热水呢!小心泼你一身!” 整个人浸在香汤之中,奚九酒拿着瓜瓤澡豆狠狠搓洗,才觉得浑身肌肉筋骨都放松下来。 攒竹看她都在肌肤上搓出红痕来了,挽起袖子接过瓜瓤:“这李惟高玉面探花,风流人物,未见觊觎之念,也无轻浮之举,比以前那些恶心货色好得多了,怎么也搓得这般用力?” 奚九酒趴在浴桶沿上微微歪着头,眼神松散:“都是男人,能有什么区别?” “李郎君人品纯良啊。” 奚九酒猛然转头,目光如见姐妹突然变弱智般惊悚:“你信男人人品?不怕倒霉八辈子啊。” 攒竹用力比划口型:“纯,良。” 奚九酒顿时明白攒竹的言下之意,噗嗤一声笑,软软得趴了回去装模作样:“嘴下留德。” 憋了憋,还是没忍住,嘴角得意:“是不大聪明哦。” “送上传世名篇还得谢谢你的,这般纯良人品,真的不多见啊。”攒竹也分了便宜,自然笑得开心。 诗文留于馆阁可名噪一时,楼观同样会因为佳作而名留青史,滕王阁立尚且要请名士提诗赋,如今九馆有送上门来的佳作,奚九酒岂能错过? 奚九酒下巴微抬:“明明是你家娘子我有本事。” “是是是,我家娘子最厉害,明明是互惠互利的事儿,娘子却做的让他感恩戴德,这般厉害的娘子,满大唐再找不出第二个。” 次日,九馆便在墙上挂上了《雕梅歌》,当日便有人要纸要笔誊抄,及至名声传开,每日光是瞻仰佳作的文人墨客便络绎不绝,让九馆本就门庭若市的热闹生意更加雪上加霜。 攒竹都忙得没空帮她搓澡了! 忙,忙点好啊! 奚九酒只觉得吃得梅脯都变甜了! 正算着账呢,关冲忽然闪身进来:“娘子,我想买个人。” 奚九酒顿下手,神情肃然:“你应当记得我说过,咱们身边不添人手。” “我知道。” “你应当知道那位品性,若有万一,咱们亡命天涯,再加个人,平白牵累。” “我知道。” “九馆虽忙碌,民籍雇工也可周全,我想不出买人的理由,你能给我一个吗?” “她要自卖进青楼。”关冲不笑时是刀锋般凛冽的汉子,此时锋刃泛红,隐有水光。 奚九酒丢了笔站起来:“是谁?” “桃娘。”关冲引着奚九酒到楼边,指着作坊后门。 那蜷缩着个小女孩,十岁上下,瘦小伶仃,衣裳破烂,低着头看不清眉目,却透着一股绝望和茫然。 真是熟悉的画面。 也是个俗套的故事。 一个小姑娘,父死母病,除了自卖自身,她再也寻不到别的路了。 听说,在青楼能吃好喝好,衣食不愁。 听说,卖在青楼给的钱多,一大笔钱,摘一年梅子都挣不到。 听说,给的还是现银,她能给阿娘抓药了。 “这么说,以后你就不能来给我们送梅子了?”奚九酒捻了一颗梅子,水洗过的梅子拢在指掌间,青莹莹,仿佛笼着一团光。 “应该是,不能了,青楼里做工好像不让人出来。”桃娘悄悄抬头瞥了一眼,好漂亮的手。 牙郎说,她进青楼,以后也会和奚娘子一样漂亮。 见奚九酒目光转了过来,她顿时纠紧了衣角:“但是,但是像娘子这样,和气又大方的主家,不愁没有人给你们摘梅子的!” 奚九酒忍俊不禁,叫了一声关冲:“夸你呢,和气。嘿,也就这小姑娘这么说你。” 关冲松了冷脸,摆出个跑堂时的笑。 果真和气。 九馆价开的高,不是没人想来抢着做这个生意,关冲为此可是揍了不少人的。 “你说得对,我们九馆大方又,又和气。”奚九酒还是忍不住笑,“有的是人要给我们摘梅子,为什么关冲偏要收你采的梅子呢?” “为什么啊?”桃娘一脸茫然。 “因为你的梅子好啊。”奚九酒拉起桃娘一只泡的发白起皱的手,在她掌心放了一块梅脯,“你送来的梅子,挑拣过又清洗过,再没比你更上心的雇工了,没了你,别人送来的梅子能有你这般上心吗?” 桃娘笑得眯了眯眼。 “尝尝吧,你自己采的梅子做的梅脯。”奚九酒摸摸她的头,闲聊似的,“你辞工了我上哪儿找你这么上心的雇工啊?你得赔我。” “赔?”桃娘含着梅脯满脸茫然,手指搓着衣摆。 “陪我去看看你娘的病。” 岭南沿着城墙根儿下搭了一片窝棚,桃娘就住在此处。 所幸岭南气候温暖,住在不避风不保暖的稻草窝棚,也不怕冻死人。 桃娘看混着不知名污黄的浊水淌过奚九酒的鞋边,不安得搓着衣角,总觉得把奚九酒带到这样的地方,该是一种冒犯。 奚九酒换了一身男装, 5. 你家有歹人!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唰”奚九酒按回了被子,再挤笑意已经有些艰难:“冒昧问一句,大嫂这是生过几个孩儿了?” “记不清,八个,八九个,总有了。”陶大嫂说道此事,脸上竟然隐约有些自豪的光彩,连气息都匀了,“我的肚子最争气,生了桃娘没到一年就下了男胎,我家男人说我肚子好,就有人聘我去给他们生崽,那家人还得管我吃住,还得给二三千钱!” 二千钱。 入一次九馆雅厢,最少也得二千钱。 奚九酒的笑和脑子同时发僵,嘴本能得应了一句:“陶大嫂定然是生的极好。” 这是陶大嫂最得意最自豪的事:“我腿一撇就是一个男,腿一撇就是一个男!” 奚九酒已经明白了,岭南州官能干,孩童不及成年也能分几亩田地,本地百姓极重生产,因为子嗣真的能带来财产。 但总有男子娶不起妻。 他们若想要子嗣,攒了几个银钱,就去典妻。 找个肚皮租典个一年半载远比娶媳妇便宜,孩子落地养上几年,若是立住了,既是添了劳力,也可以去向官府多请几亩口分田,实在是再实惠没有的了。 典妻不合律法,却不罕见,毕竟是添丁进口的好事,官不举民不究的,已然成风。 除了陶大嫂这样良田沃土的,便是大户人家的男子生不出子嗣,也会去找一举得男的好生养妇人借肚皮,那就是二三年的长租了,时有听说肚皮争气的,带了子嗣的女子被主家买下当妾,过好日子去了呢。 奚九酒指下发白,桃大嫂还在絮絮叨叨:“可这几年,要生崽的都少,都不乐意,最近这两三个,没到落地就养不住了……他们都不给钱了,当家没钱了,人都没了。” 胞宫都掉出来了,哪里还能养的住孩子。 “你不是说,先前给你夫君生了儿子吗?那孩子吗?” 桃大嫂依旧茫然:“不知道啊,我到别家生孩子去了,回来就,就没看到他了。我要到别家生孩子去,没多在自家呆的。” 孩童易夭折,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卖了。 这母女当真是无依无靠了。 奚九酒款款露出一个笑:“陶大嫂还是有福气的,桃娘孝顺,还想卖进青楼换钱来,给你治病呢!” 陶大嫂一下子攥紧了桃娘的手:“桃娘,那可不行。” 桃娘冷不防奚九酒突然提起这事,“啊”了一声。 陶大嫂没有什么思想和智慧,但凭借她最浅薄的见识,也有最基础朴素的判断:“有被卖到青楼去的,人已经没了,比我走的还早。” “咵!”门外忽然传来动静,关冲踩碎了一根朽木。 奚九酒起身:“你们母女叙话,我出去等你们。” 出门就见关冲仰头看天,两眼泛红,抓着胯刀的指掌关节发白。 良久,关冲问到:“连陶大嫂都知道青楼不是好去处,娘子你说,桂娘当时是怎么下的这个心进的呢?” 奚九酒面无表情:“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 “是我害了她。”关冲抹了一把脸,还是对奚九酒拱了拱手,“还得多谢娘子,为桂娘收尸。” “举手之劳,当时不过是想着,若我有朝一日也是这般,能有个人给我收尸而已。” 窝棚里陶大嫂还在跟桃娘絮絮叨叨,好像要把下半辈子的话都说完:“娘活着难受,死了也舒坦,你要是能活着就别进青楼啊,会走的比娘还早的。你要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再去活两年。” 贫苦如陶大嫂,自然没有什么贞洁之念,她只有最朴素的认知:那不是个活命的地方,进去了就是数着日子等死。 “桃娘,娘活不了了,但你要活下去。” 窝棚里没有一声哭腔哽咽,却如巨石压在人心上,恨不得在胸口狠捶几拳,松泛松泛。 就在此时,有人寻来了窝棚:“桃娘……嗯?” 男人二十来岁,神色油滑,他身上的靛青细麻衣,不是住在窝棚里的人能穿得起的。 他看到站在窝棚前的奚九酒和关冲,也是如此想。 奚九酒随着男装,却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娇娥。时下女子着男装并不罕见,但她身上的衣料是细绢的,脚上的靴子是皮的,便是身后的护卫也是好衣着,一看便是他得罪不起的富贵人家。 当即拢上三分笑:“某家姓莫,城中一牙郎,不知娘子怎么称呼?” “原来是莫牙郞,在下九馆,奚九酒。”奚九酒回了个礼,“不知道莫牙郞来此,有何贵干?” 她这是明知故问,人贩子来了苦人堆,不是买人,就是卖人。 莫牙郞行的这行当要的就是一个消息灵通,顿时一副仰慕已久的模样:“原来是九馆的奚掌柜,失敬失敬!奚掌柜有事喊手下来跑个腿就罢了,怎么亲自来了这等腌臜地方?” 桃娘听到外头的声音,掀帘子出来,见到莫牙郞顿时气短:“我,我不卖了,不去青楼了。” 莫牙郞顿时吊高嗓门:“什么?说不卖就不卖?桃娘,你可知道我为了你的事儿跑了多少趟吗?这讲到这个价,你说不卖就不卖了?做人呐,可得讲良心!要有信义!” 眼见桃娘越发不安,眼中含泪花儿,进退维谷就要道歉,奚九酒突然开口:“莫牙郞开了多少价儿?” 莫牙郞顿时就像一只被勒住脖子的鸭子,“嘎”一下噎住了。 桃娘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呆呆得回话:“八,八千钱。” 人牙子手里买个再小两岁的粗使丫头都要十千,育龄女子最值钱,以桃娘的年纪,再涨个二三年,嫁出去的彩礼都得有十二三千,卖身为奴就要十五千钱,都知道青楼不是好去处,青楼还能源源不断得收到女子,开的价自然比别处都要高些。 “八千钱。”奚九酒忽而似笑非笑:“桃娘在九馆帮工,手脚伶俐很是得用,这价格实在是得宜得很,不若给我收了?” 桃娘顿时呆住了:“娘子要买我?” “我骗你做什么,这便带上你娘随我去九馆取吧。” 莫牙郞毁的肠子都青了。 青楼开出的价,是十七千。 这些贫家女子又不识字,他从中抽头,她们也发现不了,就算以后发现了又如何?进了青楼能熬着就不错了,还能拿他怎么样? 可奚九酒不一样,她也是生意场上八面玲珑的人物,人价她门清,许是知道捡了大便宜才眼巴巴 6. 不是图财,只是泄愤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跟着小厮去了地方,就见莫牙郞昏迷倒地。 而关冲,正在被李崧及他的两个长随缠住。 李崧这些时日练武颇有成效,一柄横刀虎虎生风,两个长随也是武艺娴熟,关冲又不能把他们都砍了,一时竟然脱不了身。 “住手!” 李崧见奚九酒来了,暗骂小厮做事不当心,怎么让她跟来了?她一个弱女子,若是这贼子挟持她可如何是好? 关冲倒是想住手,但是对方不放过他啊! 奚九酒看明白了局势,心知关冲一时无法抽身,又见李崧眼中关切,顿时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停手!” 奚九酒直接冲进了战团! 关冲往她背后一躲,李崧怕伤了奚九酒急忙收刀,胶着的战局顿时撕扯开了。 就是李崧目眦欲裂:“贼子敢……” 贼子不敢挟持奚九酒,贼子正低头请罪。 “是我一时冲动节外生枝,又办事不利,给娘子添麻烦了,请娘子责罚。” “算了,也不是就你想揍他。”奚九酒只问,“他没发现你吧?” “李郎君喝止时我就打晕了他,他没见过我正脸。” 那就好,不然被李崧发现了她杀人灭口太伤形象,回头再想忽悠他,得花大力气。 李崧瞠目结舌:“奚娘子你……” 原来她才是幕后主使! 再看奚九酒,虽然身着圆领袍,却是女儿娇态,全然看不出方才冲入战局,刀光剑影临身而不退的骁勇。 “此地逼仄不便,还请借一步说话。” 太不便了,看见奚九酒搭上话,关冲就在搜莫牙郞的身掏钱袋子了。 连鞋底藏的铜板都抠出来了! 太专业了,太熟练了! 禁酒令把奚九酒逼成什么样儿了?!都带人来拦路打劫了! 连鞋底子里的钱都不放过! 李崧当场解荷包:“奚娘子,若银钱上有疑难,在下还有些积蓄。” 奚九酒都差点没绷住,这算啥? 你挑水来我劈柴,我打劫来你望风的妇唱夫随? “郎君误会了,我们并非图财,而是泄愤罢了。” “啊……是这样……”李崧完全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就没见过能把泄愤殴斗说的这么大方敞亮的。 奚娘子果然与众不同! “可是这人对娘子有何不敬?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奚九酒视线掠过已然松动的李崧,落在他两个一脸绝望的长随身上。 完喽,郎君傻掉喽,我们死定喽。 看,这才是正常人。 奚九酒寻思也没怎么在他身上使劲儿啊,怎么就给忽悠瘸了呢?难道最近功力又有精进? “他并非得罪了我。”奚九酒将桃娘卖身的前因后果阐明,只是平铺直叙,便已然叫他们义愤填膺,只恨刚才没有一起踹两脚! 李崧拍案而起:“此人诱良为贱,已触和略之法!当杀!” 奚九酒难得愣住:“律法可杀?” “《大唐律疏》有言,诸略人、略卖人不和为略,十岁以下,虽和,亦同略法!”(注) 李崧见奚九酒出神,很体贴得解释,“《大唐律疏》条陈繁多复杂,娘子无有了解,也是人之常情。” “不,我听过这条律法,我只是……” 只是见过太多莫牙郞这般糟心畜生,多到习以为常,多到以为律法允准的,多到以为他们逍遥法外便是天经地义,多到揍他们都要躲躲藏藏,暗暗心虚。 原来,逼良为娼,是为律法所不容的呀! “娘子,请问可否将此贼交予番禺县衙?在下绝不徇私!”李崧问道。 “少府明正典刑,自当配合。”奚九酒让关冲把刚扔到墙角制作出案发现场的莫牙郞拖回来,嘱咐他恢复原样。 关冲看着莫牙郞被他扯了破洞的衣服,满眼写着绝望。 打劫嘛,下手狠了点,扯破衣服很正常啊! 他只是做戏做全套,没想过还要缝回去啊! “就是这般,倒也无妨,便当我是从劫匪手中救下他,衣物有些伤损也在情理之中。”李崧相当体贴。 关冲呵呵,但那还得把铜钱塞回他鞋底啊! 不过能名正言顺得罚爽过暗中殴打。 尤其是打完再罚,更爽。 关冲折腾得心甘情愿。 奚九酒一脸感激涕零:“李少府急公好义,公正明断,岭南百姓有你,当为幸事。” “在下忝为番禺县尉,不过分内之事。”李崧心里得意得要翻出花儿来了,面上依旧八分不动。 县尉,专管刑名断狱之事。 依大唐惯例以“县”为最低行政机构,便是长安也设了太平、万年两县,广州府城也是两县,番禺、南海。 番禺占据广州府城的半壁,连广州大都督治所都在番禺境内,这官当得最憋屈。 若是偏远些,哪怕是下县的县尉也是一县的二把手,威风凛凛,可府城所在,扔块石头都能砸到个上级,就是县令也夹着尾巴做人,县尉就更不用提了。 被摆在这么一个岗位上,注定处处掣肘,壮志难酬,故而李崧平日里极为消沉,长日在九馆借酒消愁。 得奚九酒点拨,前些时日他振作少许游历山川,也曾见不公,也曾主持公道。 原来县尉这样位卑职小,权轻责低的职位,对百姓而言,已经能救人水火,是一生难见的公道。 如今刑狱断案已非生手,哪怕管不了官宦富贵人家,却能为百姓拨开云雾见青天。 李崧很想跟奚九酒讲一讲此时,却太像自吹自擂的夸耀,实在尴尬,现在有这么个机会,李崧想让奚九酒看一看他断案。 奚九酒欣然应允。 安排两个长随给昏迷苏醒的莫牙郞演“路见不平被恩人所救”的戏码套话,李崧拉着奚九酒,对关冲十分好奇:“奚娘子,你这护卫是从何处寻得?好生了得的身手!不逊于朝野重臣府中得用的部曲,那都是百战沙场的勇士。” 他师出名家,两个长随也练了些身手,结果三个人联手都不是关冲的对手! 李崧都有些心痒,要是哪里能找到这样身手的护卫,他也想去聘一个,便是陇右李家,这样身手的护卫也只会分给家族重要人物,以前他也有,被贬谪之后就被家族收回去了。 奚九酒见关冲嘴角微抿,就知道这个公子哥实在太会说话,说的关冲哭笑不得:“关冲并非我聘来的护卫,不过是以前机缘巧合,施恩于他,他重信诺,便护我一二。” 李崧个没眼力见儿的还追问是什么恩,奚九酒打了个哈哈,赶紧带过这个话题。 她不愿意细讲,因为那是一段沉痛的往事。 关冲曾有一妹,叫桂娘。 桂娘七岁时,关冲应召为大唐府 7. 红糖鸡蛋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奚九酒半点都不意外:“她这十几年生了至少十次孩子,胞宫脱垂已然溃烂,先前还能起高热,如今连热都起不了,热毒入里,正气虚衰,药石无医。这几日清明,不过回光返照而已,还是和往常一样处理后事,哦,这次她有家属了,看看有什么能收敛的,给桃娘留点念想。” 在洛阳的时候,她们没少帮人收尸处理后事,攒竹熟能生巧,给人办起后事来都不用过脑子。 “能留个念想也好,咱们以前,连个收遗物的人都没有。”攒竹压低了声音,“桃娘倒是比关冲幸运。” 说到关冲奚九酒就想起了桂娘,其实奚九酒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见过桂娘,甚至要不是关冲寻来时她翻了账簿找到了那一笔开支,她都不记得还有这回事,也就没能给关冲留个遗物。 但后来关冲好像把她当成桂娘的遗物? “世间女子多不幸,但能比青楼里惨的,恐怕也只有外族的俘虏了。”奚九酒脚下换了方向,还是要去看看,亲人离世是大悲,怕桃娘熬不住。 桃娘母女被安置这个工坊隔壁的住宅,原本就是给工坊工人或者坊主居住的地方。有细细微微的哭声,却比她预料的要清静太多。 陶大嫂吃力地抬手擦着桃娘脸上的泪:“桃娘,不哭,娘只是累了,想歇一歇了。” 桃娘用力甩头:“娘,娘,我不想你走……” 陶大嫂已经换了干净的衣服,床榻清洁,没有干不完的劳作,没有无休止的辱骂和侵犯,一日两餐送的准时,稻米饭,菜羹,每天还有一个鸡蛋,泡在褐色的红糖水里,圆滚滚,白嫩嫩。 桃娘能把碗底都舔干净。 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她们是遇到好人了。 桃娘跟着她能比自己过得好,想到这里,陶大嫂鼓起最后一丝力气嘱咐:“桃娘,你要听掌柜的话,她们是好人。” “娘,我知道,我听话,听掌柜的话,娘,你不要走……” 可是她已经听不到了,抚在桃娘脸上的手掌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又被桃娘按着汲取最后的温暖。 温度一点一点失去的时候,回忆也在一点一点冒出来,恍惚的光影里,她仿佛回到了过去。 和后来的日子比起来,童年那大概还算好日子吧。 虽然都是一样的穷,虽然街上的好吃的只要闻一闻都会被赶走,虽然也没有名字只能叫丫头,但挨打比后来少些,她不会和隔壁的丫头一样,吃了一碗汤饼后,就永远得离开了家里。 大人说,她是去过好日子去了,在晚上会点好多灯,最漂亮的院子,过吃不愁穿不愁的好日子。 有一次,她被打的受不了了,就想去找隔壁的丫头,也想过好日子,可她却在漂亮院子的背后,好黑的地方,看到了隔壁的丫头,僵硬得被扔在街角,再也动不了了。 那么多伤啊,一定很痛。 她吓得跑回了家,再也不敢去过好日子了。 没多久,她就被嫁掉了,男人姓陶,年纪跟她爹差不多,攒了十几年才攒够她的彩礼,他是一定要用回本的。 而她最值钱的地方,是能生孩子。 她就一直在生孩子,在不同的人家生孩子,不停的生孩子。 其实出去生孩子的时候,反而比在家待得好。 大部分人家在她怀孕的时候不会打她,很少很少的时候,还能吃到一点从来没吃过的好东西。 她遇到的最好的男人,是她第四个孩子的爹。 男人在码头做苦力,每天回来都累成一滩,但怀孕的时候不会让她干活儿,工头偶尔有一块半块的布头,他都会带回来,缝孩子的包被,给她的缝个鞋面,补件衣裳。而她也会把那些布料厚厚得缝在他衣裳的肩上,这样他扛包的时候,就不会被麻绳磨破肩膀了。 她至今还记得,有一天兴冲冲得捂着一个破碗回来,兴冲冲的捂着一碗红糖鸡蛋,递给她:“给你补补。” 他这样的苦力,工头最多只会分给他一把红糖渣,而他一天干的活儿剩下来的钱,最多只能换一个鸡蛋。 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吃红糖鸡蛋,那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哪怕这里有更多的糖更好的鸡蛋,都比不上那一碗。 她当时都想,哪怕这个男人更穷,她也愿意跟着他。 可是这样的希望最终还是落空了。 在她生产后的第三天,男人要赚更多的钱给她和孩子补补,干更多的活,背更多的货。 然后那一天,吊货厢的绳子断了,成箱的货物从海船上掉下来,砸断了他的腰。 货物挪开的时候,他的胸腹薄的像是一张涂满了血的纸。 她不是他正经的妻,连帮他守一守的资格都没有,码头的工头分掉了他窝棚里的一丁点家当,海船船主抱走了孩子,说会让下人收养了好生照顾,而她只能提着那个破碗,回了陶家,然后被送去下一家生孩子。 心口最后的温热抽离,陶大嫂却感觉不到痛苦,反而随着温度的里去,一直缠绕在她身上的病痛,胸口的沉重,下腹的坠胀,掏空般的无力也都在随之离去。 她终于解脱了。 “娘——”桃娘抬起头,在陶大嫂的唇边似乎勾起了嘴角,隐约是个笑的模样。 攒竹帮着桃娘处理完陶大嫂的后事,桃娘一刻不曾歇,便回了工坊,说要帮她干活。 最悲痛的时候已经过去,只有一道漫长而细密的伤痕,划在她心上,等待时间和世事的消磨。 此时此刻,比起哀伤,桃娘更多的是茫然。 不知何处去,不知做何事,甚至不知为什么要活着的,茫然。 奚九酒点头,问了两句后事安置做足场面,就直奔主题:“你对竹蔗了解多少?知道哪里有的长吗?” “竹蔗吗?山里有啊,长的一丛一丛的,都喜欢砍来做糖,现在都不大好找了。我摘梅子的时候,好像见过?”桃娘努力思考。 梅子虽然是野物,但就凭借村镇附近那几颗哪里经得起这几月的摘哦,更别提像桃娘这样的小姑娘孤身进山,会有多少危险。 山里有流民盗匪,还有豺狼虎豹。 奚九酒除了下乡收购,更多的是直接寻主人包下梅林收获,或派人往深山里找到了野梅林再组织桃娘这样的贫家幼童少年,孤寡老弱结伴去梅林采摘,一起摘完一片梅林再一起背回来,关冲便是时常护送,才留意上了桃娘。 “那几根我早盯上了,你在别处见过吗?”自然路上的竹蔗早就被奚九酒标记上了,就等成熟了去砍。 奚九酒知道 8. 泥封制糖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你还怕我亏本啊?”奚九酒发现桃娘真的很聪明。 她会思考。 采摘梅子这样的老幼就能干还能得到银钱的活儿,抢的人太多了,毕竟只是走上几十里山路而已。 她发现把梅子清洗挑拣过之后再送来会更得攒竹关冲青眼,下次还会选她来干活儿之后,她送来的梅子就特别好,从而让这份不知明日的日结工作,变成一份稳定的长期工。 就像现在,她会想到奚九酒熬糖的成本问题。 “放心吧,我不靠卖这个糖挣钱,让你熬糖块,不过是不想受制于人而已。”奚九酒取来一个漆盒,“这才是我赚钱的法子。” 漆盒打开,红绸之上,糖霜晶莹如雪。 桃娘毫无惊讶。 奚九酒等了半天不见她反应,只能自己开口:“你就不像说点什么?表达点什么吗?” 聪明的桃娘意识到这时候自己需要捧场,努力发挥想象力:“这是什么?是,是精盐吗?” “是糖!”奚九酒悻悻合上漆盒,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白费了她调动情绪。 你惊讶一下呢,你好歹惊讶一下呀! 你不惊讶我都没成就感了。 可桃娘根本没见过白糖,见过的最接近的白色晶莹颗粒就是粗盐,听说大人物用的精盐细白如雪,只能以此类推。 奚九酒炫耀失败,心情郁闷:明明这是洛阳豪门都趋之若鹜的好东西!哪怕是相对劣质的白糖,也要六十钱一两! 她从市面上买糖块加工制作出的白糖,价值何止翻了十倍。 但白糖制作不易,要么费钱要么费事,之前就她一个人能做事,用的是费钱的法子。 法子太贵,她都舍不得拿出来单卖,只在梅雕酒和九馆吃食的制作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但现在有了人手,那个费时又费事的法子终于派上了用场。 那才是真正赚钱的路子,所得利润十倍百倍于制寻常糖块。 她要自己开糖坊,不过是怕有朝一日她会制糖的消息泄露,糖坊联起手来断她原料供应,以备不时之需而已,也不在乎多出的几分成本,用这些来让青楼里少几个人,她很乐意。 “总之我现在要寻人制糖,你去把莫牙郞谈的那些要卖进青楼的人接下来,我缺人干活儿。” 桃娘很惊讶:“可是娘子,要卖身的,手头都缺一笔现钱。那可是好大一笔钱。” “我给啊,我又不是强抢民女,自然给工钱,总归算起来,比莫牙郞给你的报价高些。” 莫牙郞被公开审理后,李崧恨他行止卑劣,还派人全城宣读了他的罪行,以告知百姓,切莫生气。 连全城最贫苦最消息闭塞最可能卖儿卖女的那一拨,都被差役轰到一起拎着耳朵吼了半天,从而清晰得意识到人牙子都会骗人!他们会昧了卖身钱! 卖身绝不能找他们。 而莫牙郞之事也着实镇住了一些牙人,县尉主管刑律,既然县尉不许,他们一时间也不敢顶风作案。 那些人家大多急着用钱,奚九酒稍稍提提价,桃娘很快就带来了七八个女孩儿,最小的九岁,均岁十一,还有个十七岁的新寡妇。 奚九酒也不问她们来处。 这世道什么人都缺,就是不缺穷的要活不下去的人,总归各有各的苦楚,一个一个听也就罢了,这一口气涌来七八个,她怕回头洗秃噜皮。 只搬了钱就让他们签契书,总共花费不到十万钱,还没工坊里的一窖酒贵。 只是那些送她们来的所谓家人,有拿了钱就跑了的,有塞个玩具就决绝回头的,还有泪水涟涟被强行拖走的,世间百态,哭爹喊娘,人间惨剧。 奚九酒低头清点契书。 这些人都不识字,以为这是卖身契,奚九酒回头去官府走一趟,她们以后就都是在册的奴婢。 其实不是。 这是一份工契。 只定契约做工,却不卖身为奴为婢,但这些,她们自己是不知道的。 奚九酒拍巴掌吸引这些人的注意力:“你们既然跟着陶桃过来了,她也应该跟你们说过我。” 那一日奚九酒往陶桃家走了一趟,住在窝棚里的人都知道陶桃遇到贵人了!还带着她那个快死的娘走了,说是去看大夫,虽然后来她娘没了,但她居然还在窝棚办了半天灵堂,点了香烛! 他们死了都是直接被扔到乱葬岗去的,能有张草席都算不错了!陶大嫂居然还有棺! 那可是棺木啊! 所以陶桃回来说贵人要收人,那个破窝棚都有人免费帮忙拆了。 只是这些女工眼中还有些畏怯,和刚到新地方的恐惧。 “我也不是什么凶恶的主顾,今日你们支走多少银钱,这都有账,我这包吃包住,每个月再给你们记一百五十钱,要是做得好,额外还有奖励,零钱给你们自己收着,大钱我这里记着,抵平了今日的卖身钱就算。到时候你们还在我这儿干我就给你们发工钱,要是有别的前程,我也不拦着,听明白了吗?” “娘子是说,我们还能赎身?”年纪最大的寡妇问道。 “是,但以你们家里人今日拿走的银钱数额,这笔账你们少说也得给我干个七八年。”奚九酒提醒。 那新寡妇大喜过望:“娘子慈悲!” “真要谢我,就好生卖力干活儿。” 工坊其实还在城内,虽然空间有限,至少安全。 岭南水系丰富,有河流穿城而过,奚九酒买工坊时挑的就是上游河边,如今直接引了水系进来,将竹蔗剥叶清洗,砍尖儿,剁去虫蛀的部分,就可以开始干了了。 工坊最中央的空地上,是一个一人高的糖车,一头牛拉着。 糖车整体造型像是一个巨大的磨盘,实际也和磨盘相差不理,青甜的甘蔗汁从下面淌出来。 但岭南天气炎热,甘蔗汁不耐久存,要的就是快砍快榨快煮。 倒进大锅,先大火熬煮,冒出泡泡了再转小火,用漏勺打出其中的沫子和残渣,熬成深棕色凝胶状,到这一步与市井之间别的制糖工坊别无二致,最多不过是过滤得细致,糖浆中杂质少,不容易结块而已。 便是宫里的饴糖,也不过是这般制作,奚九酒分了人手 9. 不要赶我走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奚九酒攥着一吊钱,神情紧张得盯着攒竹,深吸一口气:“说吧。” 攒竹面无表情地看她折腾:“今夏关中自五月起,两月以来滴水未降。” “哗啦!”一堆钱扔进一个空的箱笼里,奚九酒报了个数字:“十五万钱。” “灾情遍布三道四十二州。” “二十一万钱。” “天子已逐粮洛阳,以避灾荒。” “三十八万钱。” “听说此次逐粮筹备不足,甚至有闻宫人饿死。” “四十九万钱。” “河南河北两道均已有灾民逃荒。” “五十七万钱。” “甚至连关中百姓都有外迁逃荒的。” “哐!”奚九酒踹了一脚钱箱骂贼老天:“这破年景,能不能有个好?” 攒竹两眼紧紧盯着钱箱:“娘子且心宽些吧,大唐幅员辽阔,东边洪涝西边旱,旱灾二三年便要来一次,咱们以前时时听着,都应当习惯了不是?所幸咱们现在在岭南道,水网密布,总归影响不到咱们这儿。” “关中百姓最骄傲,如今他们都逃荒而走,可见灾情严重到何种地步。”奚九酒又踹了两脚钱箱子,“这若是赈灾再出点问题,灾荒暴乱,易子而食,到时候青楼又有的收人了。” 攒竹不装了,心疼的连忙拉开了钱箱:“踹一下行了啊,还上瘾了不是,踹散了箱子钱掉出来你去摸啊?钱又没得罪你。” 奚九酒焦躁得来回踱步:“麻绳穿着呢,这钱散不了,就算掉了,不过几个铜板。” 攒竹小心得盖上钱箱不受暴躁的奚九酒波及:“只嫌钱少,不嫌钱小。” 奚九酒低声嘀咕:“财迷。” 攒竹反以为荣:“那是,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为了保护可爱又脆弱得小钱钱,攒竹想尽快打发了奚九酒:“数钱对你没用,纾解不了你的心绪,我给你烧水,你还是洗澡去吧。” 奚九酒暴躁转圈:“事情不解决,我洗澡有什么用?” “你烦也没有用呀,本来你也做不了什么……” “扣扣!”门响了两声,“娘子,我可以进来吗?” 奚九酒“嗖”得一下蹿回坐榻,速度快得能拉出残影,脸上焦虑暴躁消失的无影无踪,从容,端庄,丝毫不慌。 攒竹此时才走到门边:“进来吧。” “是桃娘啊,有什么事吗?是招人的事不大顺利?钱不够了?” “不是不是。”陶桃神色古怪,想报喜却不知道该不该笑,“娘子你给了我十万钱,我,我买了十一个人,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工坊里的人手应当是不缺了。” 奚九酒脊背一僵,偷偷抬眼觑着攒竹。 攒竹深吸口气,再长长得吐出来:“好,你去领人来支钱吧。” 陶桃一走,奚九酒就扑过去抱着攒竹的肩膀蹭蹭:“攒竹攒竹,我就知道你最好了,一定会帮我的!” 攒竹打开钱箱拿钱:“呀,这就遇到你能做到事情了呢,不用洗澡了吧?” “我不帮你还能有谁帮你呀?”攒竹点出十万钱,“不过你以前能救一个桃娘,今日能救十个桃娘,青楼外还有的是人排着队等着往里跳呢,就凭咱们这点积蓄,放在岭南是大富大贵,但放在两都,也不过将将买个宅子而已,又能做什么呢?” 攒竹不理解奚九酒为啥对这场她们早已避过的灾荒这般忧心。 说到底,家国大事,忧国忧民,又和她们这些连改籍都费尽周折千难万险的人,这些大人物眼里的玩意儿有什么关系呢? “做不了太多,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啊,能救一个是一个。” 奚九酒知道远隔千里关山,她能带着身边的人避开这场灾祸已经是偷天之幸,实在不该奢望太多。 但谁叫她运气这般好,不仅独善其身,还留有余力呢? “算啦,随你,总归这回买多了人,也给厨下添上几个,以后总不用我来烧你的洗澡水了。要不是日前予梅雕酒加了加价,一斗酒五千钱还真的撑不起你这般散财。”攒竹努努嘴,“听说醉仙居最近生意又淡了。” “这不是正好给糖坊酒坊添点人吗?”奚九酒款款起身,“咱们去看看桃娘这次招的人,到底是为什么这么便宜。” 看着和寻常人家并无不同,或哭爹喊娘生离死别,或默不作声眼神留恋,或欣喜若狂拿钱就走,一个个在工契上落上手印。 奚九酒不动声色得打量着,忽然有一个姑娘要落手印时眼神波动。 识字的? 奚九酒正要叫来细问,忽然眼神凝聚在另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儿身上:“攒竹,给他验个身。” 攒竹心中还有疑虑,但本能得已经听奚九酒的话带着那小孩儿走了。 回来的时候一脸无奈:“那是个男孩儿。” “男孩儿?”陶桃比她俩还震惊,说话都磕巴了,“可是,可是他的确是要被卖到青楼里去的呀!” 奚九酒指示陶桃专门截青楼的胡,下至五六岁的小丫头,上至二三十的妇人她都收,如今只要不是一门心思往青楼里扎要搏富贵的,多半会来问问这里还要不要人。 “看来是最近岭南的青楼多了些新花样啊。”奚九酒撇撇嘴,攒竹自行去打听消息,不多时便回来了。 “听说是关中来的官儿要男孩儿伺候,青楼就开始收男孩儿了。” 陶桃半懂不懂,但大受震撼。 奚九酒对面首脔宠不以为奇,她熟读史书,知道前朝四百年乱世时男色成风,但本朝男风不盛,前后两代帝王对此都持鄙夷态度,前废太子有宦官男宠,被先帝发现了气的够呛,据说也是废太子的原因之一。 上有所好下必效焉,今朝男风着实不算什么放的上台面的事情。 奚九酒想骂人,这群狗官被贬官于此还不思己过,就想着宿娼狎妓得作践人! 祝他们都死在岭南的烟瘴林子里。 “娘子,要收吗?” “让关冲来领,跟他学点拳脚,做个跑堂护院。” 但要是不收,奚九酒也是知道这些娈童的下场的。 要说妓子还有万一的可能从良为妾,娈童却没这个希望,几乎都是未及成年就死于疾病和虐待。 更有甚者,青楼为了维持娈宠的工作周期,还会用药物、饥饿、囚禁、捆绑等手段 10. 天灾人祸,流民成风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我是要找你的家人,不是赶你走。”奚九酒见她作态,收了声,“不是亲戚把你卖来的?你家人就在附近?他们知道你被卖了?那个‘无良亲戚’是你们找来做戏的?” 字字句句正中靶心,女孩脸色煞白。 “娘子给条活路吧!” “想要你活路就别在这儿招眼,跟我来。”奚九酒领了她上楼,“说吧。” “说,说什么?” “你姓什么?有名字吗?”奚九酒上下打量这个姑娘,她虽然瘦,却比同龄人身量高些,牙齿略黄却整齐,不像是穷到卖儿鬻女的人家里养出来的姑娘。 “我姓林,家里叫我文娘。” 文娘是她的乳名。 男孩出生会有乳名,就算是再穷再不识字的人家,多半也要起个大名,可女孩却多半不会再起个大名,用乳名就算不错了,就像陶桃。 有些人连乳名都没有,比如陶桃她娘。 “你是哪里人?” “河东。” “怎么到了岭南?这一路可不好走。” 奚九酒太清楚了这一路走过来有多难了! 今年她刚走过! 便是她有钱请人护卫,也足足走了小半年! “我们逃到河南泗州,可泗洲也遭了旱灾,没办法才到了岭南。” 最后那句话奚九酒相信,要不是没办法谁来岭南啊!这可是被流放的犯人才来的地方! “你是灾民?”奚九酒将信将疑,“这千里关山,你们拖家带口,是怎么过来的?” 既然不是被拐,奚九酒不信她一个孤女能走千里关山。 这世道育龄女子就是财产,她一个人在路上走,就等于几千钱满地跑,拍花子,人牙子,甚至路上随便一个饥民乞丐都能拐了她绑了她掳了她甚至杀了她! 林文咬着下唇:“我们走的早,路上的时候灾还没那么严重。” 岭南处处都是崇山峻岭,有虎狼烟瘴,有毒虫蛇鼠,还有盗匪山贼,对高高在上的士族郎君们来说,这是危险之地,一不小心就会死在这儿。 但山林中野草野果,有野鸡野兔,是一个最不容易饿死的地方。 哪怕累死,病死,摔死,被咬死,被打死,也不会饿死。 一大家子人决定在这里安家,就要钱打点胥吏。 没带钱没关系,他们带了流动资产,更好卖。 林文没有户籍,走不了正规的卖身渠道,搁大街上插标卖首换不来几个银钱,除了青楼荤素不忌,平头百姓买人给不出高价,大户人家要查根底,打听来打听去,只剩下她这个专跟青楼作对的冤大头。 “你家人现在在哪儿?” “在,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奚九酒记下,回头让关冲去核实,“你们同行的人多么?” “有的留下,有的散了,走到岭南的,就只有我们家十几个人。” “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发的?” “九月。”林文紧张起来。 “撒谎!”奚九酒一声厉喝,“河东到岭南两千多里,莫说你们一家携老扶幼的还能日行百里?此次大旱两月未落滴雨,到了九月稻谷颗粒无收,如何‘灾情不严重’?恐怕路上早已流民盗匪成风了!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林文不防奚九酒突然发难,吐出事情:“四月!我们四月就逃出来了!” “四月尚无灾荒。”奚九酒眉梢高高挑起,“你不是灾民,是流民?” 林文脸色煞白:“娘子饶命,娘子饶命!我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我大伯参军没回来,我爹去挑河工被蛇咬了,砍了条腿才保命,大哥去修城墙,被落石砸了,抬回来就没气了,现在他们要把我三哥也拉去修路,又来催税,又来募兵! 我们是没办法了,爷爷才带我们逃出来了啊!” 能让人背井离乡的除了天灾,还有人祸,苛捐杂税,贪官污吏,都能逼得一个小康之家家破人亡。 林文的爷爷小时候逃过旱灾,算有些经验,又实在怕了旱灾,就一路往南走,南方少战事,一口气走到岭南,再无前路,见这里水汽丰沛才停了下来。 可朝廷不喜百姓流动,不利于管理,所以会设有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控制人口流动,比如路引,行贴。 对有钱有出身的的世家子弟,这都能弄得到,但是对于平民百姓,每一道手续都是一道名为阶级的天堑。 而没有合法手续,非法流动的百姓,就是流民。 虽然灾民也是流民的一种,但灾民数目庞大,官府为了赈灾是鼓励灾民外迁安家的,收容灾民不犯法。 但没有这种特殊前置条件的时候,流民面对的就是没有身份,买不了田地置不了家业,被抓到就会被遣送,到哪里都会被视作歹人歧视驱赶的悲惨局面。 大部分时候,流民是和乞丐等同的。 甚至就算有好心人想要收留他们,都要掂量下背不背得起“包庇、藏匿逃丁黑户、协助逃税”等罪名,大部分流民除了落草为寇和投身佛寺的,大部分为一口饭吃,就成了世家士族的佃农、庄户、奴仆。 奚九酒怀疑这是那些当官的故意的,毕竟当官的,大部分都是世家子弟。 除了林文她爷爷这样心有执念的,大部分流民遇到能安身的地方就会停留,可偏偏赶上旱灾,这才越走越远,一路走到岭南来。 “逃出来了把你卖了?你可知道他们本来要把你卖到那里去?那可是青楼妓院,你进去了还想活着出来?” “就,就是不去青楼,才找到这儿来。”林文满脸是泪痕,还在偷偷觑着奚九酒,“我们打听过,奚娘子你的工坊买的都是女奴,没有男子,去九馆跑堂的姑娘都干净体面,说你是个善心的好主顾,才把我卖到这里来的。” “阿爷说,等他们站稳脚跟赚了钱,就来把我赎回去。” 奚九酒:我的形象这么良好的吗? “桃娘,叫关冲来,先把人押着。” 奚九酒一边叫关冲核实林文的话,一边探查摸底这一批女工的情况。 关冲回报来的消息,林文指路的地方的确驻扎着一户关中人家,祖孙三代,叔伯兄弟,男女俱全,一边战战兢兢得躲着官兵贼匪,一边算着这几个银子是先找个地方安身还是先打点小吏。 但是城外不止有林文一家流民,他粗粗一看,至少两百。 而这一批女工里,除了林文,还有四个人都是流民,奚九酒只能先关着她们,查实后在想怎么办。 人手严重不足,陶桃再出去买人。 然后刚一出门,差点被人群淹没。 “桃娘子,买我,买我吧!我只要五千钱!” “求求桃娘子,我不要钱,给我口饭吃就行!” 大大小小男男女女十几个,又便宜又主动,有的甚至连钱都不要,给口饭吃就能直接在九馆安家,唯一的问题是,都是流民。 陶桃被吓得跑回来,请奚九酒做决定。 奚九酒发自内心得疑问:“她们不怕被抓起来吗?” 陶桃答:“她们听说,听说娘子只是押着,也没打也没骂更没卖了,还有口饭吃,就算在家,也没有这般不用干活儿就能被白白养着的好事。” 奚九酒:哪能白养啊? 都给我干活儿! “糖坊不收男工,女工我都要,要是小男孩……”奚九酒略有犹豫。 她不想收男工,广州府是商埠,码头上缺力夫,商铺里添人手,男孩儿十一二岁就能当学徒干跑堂,不计时的还能 11. 看你能行多少善!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奚九酒没有回答,而是反问:“李郎君从何得知?” “城外聚集了大批流民,明府怕他们生事,命我前去探查一番,从他们口中得知的,你这九馆可是一等一的好去处,给钱多,活轻松,包吃包住还不打不骂的。” 姚谦这报复会不会太废了一点? 收容流民的罪名,李崧就能拦下来。 “人尽皆知吗?”奚九酒若有所思,“看来是有人废了不少力气帮我宣传呢。” 李崧听她如此自语,顿时紧张:“可是有人蓄意污蔑为难?” “确实为难,却也不算污蔑。”奚九酒笑了笑,“郎君以为,我当如何?” 李崧不假思索:“既然有人有意干涉,娘子还是多多提防得好,收容流民虽然不是大罪,但被人拿住了,还是要罚一笔不菲的银钱的,还是遣出去,莫生事端。” “郎君稍候,我去使人打听打听,是谁这么热心肠。”奚九酒探知了李崧的态度,笑容不变,予攒竹关冲陶桃耳语几句,他们便各自奔出去查探。 再回来时李崧却不在雅厢里,站在廊下看一楼挂着《雕梅歌》的墙边,人头攒动,都是来抄诗的文人墨客。 见李崧现身,纷纷上前攀谈,李崧游走其间如鱼得水,不比向前借酒浇愁的焦躁,虽然还偶有郁色,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坐卧行止皆有大家之风,越发引得人趋之若鹜。 这才是容貌绝色,才气纵横,恍如仙人之资的玉面探花郎啊。 不止是家世,也不止是装扮,才华,容貌,气度,融于一体才是引得掷果盈车,万人空巷的绝世郎君。 岭南不过一隅,此时的李崧心中尚有郁郁,奚九酒忽然好奇在长安街市上,集惊才绝艳,丰神俊秀,器宇轩昂于一体的李崧,又是怎样的湛然若神? 李崧见奚九酒依楼相待,立刻辞谢左右的文人上来找她:“娘子事情吩咐完了?” “这诗挂了一个多月,每天来看诗文的人只多不少。甚至已有淮南道的文人慕名而来,就为亲见一眼,誊抄一番,想来假以时日就能传回两都,再现京城。”奚九酒拱手笑道,“恭喜郎君,即将再次名震京城。” 李崧端正回礼:“还得多谢娘子助我扬名……” 最后一个尾音被他吞了回去,一张脸跟凝固了似的盯着扶着腰刀走进来的将校。 “郎君少陪。”李崧年少气盛,奚九酒怕他生事将他推回雅厢。 攒竹关冲都不在,只得她亲自下去迎接,顺便给李崧把门带上。 自从他将莫牙郞正法之后,他终于找到了人生意义,近日来整理案卷复查刑案,断狱雪冤,偶尔也有不识字的平民百姓听闻他的名声。 九馆酿不了新的米粮酒,可不想再把酒鬼李崧召回来增添存酒的压力。 “不知张将军来访,有失远迎,可是使君又有何新令?” 这将校便是之前送来禁粮令的公差,当日让攒竹去送了果盒,借此搭上了些许往来。 将校名叫张猛,奚九酒虽然敬称为将军,但他实则为岭南道节度使兼任广州督都麾下一旅帅,官职虽然不高,放眼这岭南道府城广州城,却没有一个人敢小瞧。 盖因他乃观察使亲军 张猛今日却没上次的横眉立目:“新令无有,近日梅雕酒声名鹊起,还没来得及恭喜娘子。” “区区薄酒,不过是借李少府佳作的光,实在惭愧,不敢居功。” “娘子谦虚了,何来借光,那梅雕酒可是连使君都夸赞过的。”张猛顿了顿,“就是不知奚娘子这九馆可是得罪人了?” 这是姚谦的报复吗?告县衙没用,就一状告到了岭南最高行政长官,广州都督府? 都督府的确一个眼神就能让九馆关门闭店,可她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哪里入得了那等封疆大吏的眼?如果这是报复,姚谦会不会太天真了一点? 奚九酒心念电转,笑逐颜开:“将军看我这九馆门庭若市,自然是有人要被我得罪的,只要使君不见怪就好。将军不如进来一坐?” “罢了,公务在身,不宜饮酒。”张猛摆手,“既然娘子已然心中有数,某便不打扰你做生意了。” “将军慢走。”奚九酒送张猛上马,给他牵马的门童解开缰绳,将一个酒壶挂在鞍上,“酒水浅薄,将军润润喉。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张猛伸手一摸,酒壶下还有一个软包革囊,眉头一挑刚要扯出来,却被按住了。 “不过是一点吃食,谢将军清廉公正,还请将军勿要见怪才是。” 摸着的确不像是金银,九馆偶尔也的确会送些吃食糕点来讨好,但……她说清廉? 张猛意识到这次的东西必然不一般,歇了拉扯的心思,抱拳行礼:“多谢款待。” 奚九酒送走张猛,摸着下巴,这些人动作还真快啊,状都告到节度使面前去了? 节度使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啊! 陶桃一蹦一蹦得蹿回来:“娘子,我都问过了,这两天来卖身的流民突然增加了那么多,就是红袖招买人的嬷嬷指点她们来找我们九馆卖身的!” 岭南虽然偏远,却也不乏烟花柳巷之所,声势最盛的,便是红袖招。 姚谦就是红袖招明面上的东家。 奚九酒点点她的额头,笑道:“只是红袖招?醉仙居便没有推波助澜一二?” 陶桃一脸茫然。 “你去拿盒白糖,送到雅厢来。”奚九酒回到雅厢,假装不知道李崧刚才倚门偷听,发现她回来才连蹦带跳得蹿回去坐下假正经,执起酒壶给李崧斟酒,再假装才发现杯中酒一滴都没少:“这坛梅雕酒可是不合郎君口味?” “哦,不是不是。”李崧连忙端起来喝酒,喝的太急呛了出来,“咳咳”得喷了出来,连衣襟上都撒上了酒点子。 “郎君慢点。”奚九酒抽出香帕替他擦衣领。 “啊……多谢!”李崧恨不得有个洞给他抓紧去!他向当朝宰辅投递行卷时都不曾如此狼狈,“我,我自己来!” “郎君不必如此,原就是我的不是。”奚九酒呵气如兰,就在此时,桃娘猛然推开门。 “娘子……啊我!” 桃娘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 两人立马分开,李崧爆红着一张 12. 买糖卖糖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咔!”陶桃手中发出一声脆响,引来视线汇聚。 “怎么了?”奚九酒见她一张小脸气的绯红,都给坐具的靠背掰下一块木头来了。 这娃手劲儿真大! “你们不生气吗?”陶桃反而对他们的冷静十分惊讶。 奚九酒只是想救人而已啊! 那些人为什么就不肯给他们一条活路呢?!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本就是赚的黑心钱,还指望他们温良恭俭让不成?姚谦刚被我打了一顿,又怎么可能不报复呢? 他们想看我们能做多少善事,那边让他们瞧瞧,我奚九酒到底能救多少人!”奚九酒摆手,“早就料到了,等尘埃落定记得夸你家娘子我的神机妙算。关冲,城外流民哪儿有什么消息?” “城外的流民越来越多,城里时常有人去查探,有官府,也有本地世族去挑人的,不过红袖招的人在卖力帮我们宣传。” “那还得谢谢他们呢。”奚九酒撇撇嘴,“行啦,你俩先回去,桃娘,咱们去市集。” 陶桃傻傻得仰着头问:“去集市做什么?” “买糖块去呀,就靠咱们家自己那慢慢悠悠做出来的糖块,怎么养的起那么多想来卖身的人唉?!” 陶桃虽然在广州长大,但她从未来过集市。 坊市长街,行人,商旅,货摊将原本规划里宽敞开阔的街道塞得满当,穿着圆领袍的大唐士子,对襟襦裙的唐人贵女,粗麻短褐的平民苦力行走期间。 但神奇的是,其中还有虽然也是穿着唐装,却金发碧眼的胡人;头裹白纱、大金耳环的胡人;乌漆嘛黑连鞋都没有的胡人;带着花皮帽的胡人;那个畏畏缩缩,卑躬屈膝的……虽然穿着唐装,但肯定不是唐人! 乱七八糟的胡人,各种各样的胡人。 “砰!”奚九酒眼疾手快,把差点撞在昆仑奴身上的桃娘拽回来,“专心走路,看什么呢?” “娘子,好多胡人啊!”陶桃虽然是广州府人,打小也见过了胡人,不至于对着金发碧眼的波斯人,皮肤黝黑的昆仑奴大喊妖怪,但以前哪里一下子见过这么多不同种类,不同样貌,不同气味的胡人啊! 指指点点大声嚷嚷,兴奋得像是逛动物园的小孩子,在指点假山上的猴儿。 但这番作态无礼,引得胡人怒目而视,陶桃一缩脖子,顿时知道自己惹事了。 “娘子……他们怎么都听得懂汉话?” “此地是大唐坊市,来此的都是码头停泊的海船行商,来我大唐做交易,自然要说汉话。莫怕,此乃大唐领土,我大唐国力强盛,天可汗威罩四方,他国商贾,岂敢在大唐领土放肆?”奚九酒半点不虚,似笑非笑得挨个儿瞪回去。 这番话正搔到唐人心中得意处,纷纷哄笑。 唐人就是这般张扬,忍一忍,忍一忍。 天竺人率先低头,波斯大食虽有不忿,也只能让步,扶桑百济新罗昆仑奴?他们的头从来不曾抬起来过。 陶桃顿时得意起来:“娘子,他们就这样害怕了?” 奚九酒悄悄给她一个大拇指奖励她的好演技:“你这话说的,好像哪个国家还没被大唐天军揍过似的。走吧,莫要为他们耽搁,咱们还得去买糖呢。” 这一番隐隐的骚动已经吸引了不少目光,众目睽睽之下,奚九酒寻到一处摊贩,不管那个披着肩布的天竺人和掌柜谈到何处,伸手一抛,一块金锭落在掌柜面前:“店家,烦请将店中所有糖块送到九馆后巷的工坊,这是定钱。” 掌柜的正和天竺人手拢在袖里谈生意呢,迎面砸来一块金子,忙不迭得接着,手猛然一抽,差点把天竺人拽个跟斗。 “原来是九馆的奚娘子,真是稀客。娘子放心,我这就使人送去。” “劳烦掌柜了。”奚九酒微微一笑,接过掌柜的手里的契书,对上面比市价高三层的糖价视若无睹,抬手滑出一枚小印“啪”得一敲,这生意便算做成了。 还沉浸在讨价还价中的天竺人一时懵逼,熟练的大唐官话都结巴了:“明,明明是我,我先来的!” “客官实在对不住,方才虽然在谈,但没下定不是?如今契书已定,做生意还是要有个先来后到的,劳烦客官再去别家看看吧。”掌柜的倚着柜台擦手,气定神闲毫不紧张 “明明,是我先来的!”天竺人气的黑黄的面皮底下都透着青色。 别以为他不懂汉话! 先来后到,他才是先的那个! “那实在对不住,您要是不服,不如请官差来评评理?”掌柜的打着哈哈,一个是来了这次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抠抠搜搜拉扯半天的天竺海商,一个是扎根本地背景神秘出手大方的酒馆当家,傻子都知道这笔生意怎么选。 天竺人忿忿得停住嘴。 外国行商谁不知道,唐人最是傲慢,大唐府兵也最不讲理,要是和唐人起了冲突,不管谁是谁非,一律先把胡人揍一顿,揍完枷起来,投入牢狱等着交赎金吧。 唐人? 唐人一般没事儿。 若是挨了打,也是因为和胡人打架打输了,丢人。 或者连个胡人都不敢打,更丢人。 “莫要麻烦了,别家的糖块,今次我也是要拿下的,只得麻烦你今日无功而返了,还请原谅则个。”奚九酒这态度可没有半点抱歉。 “不知娘子要这许多糖块,有何贵干?”掌柜的实在奇怪,酿酒要用糖,做糕点也要用糖,九馆买糖不奇怪,实际上自从九馆开张,广州府的糖块生意已经好做了不止一成。 可是就算九馆生意再好,她也不到能把全广州府街市上的糖块全都用了呀! “糖嘛,自然是用来制糖的。”奚九酒带着陶桃扬长而去,果然所言不虚,用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广州街市上的糖块一扫而空。 之后数日,九馆后门倒是比正门还要门庭若市,脚夫苦力络绎不绝,如山的糖块送入仓库,九馆账房攒竹守在门口付钱,银货两讫,出手之豪绰,震惊岭南府。 …… “查到了吗查到了吗?九馆突然买这么多糖,到底要做什么?” 某糖坊住宅,当家郎君一把薅住前去查探的儿子追问。 “查到了!”青年擦了把汗,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好容易才买通脚夫的工头,他们说九馆那个酿酒作坊前两日刚刚给陇右李氏回程的车架上装满了货物,就是叫的他们搬运。 管的极严苛,出库上车都要过两遍称,他琢磨着装上去的东西不像是酒,就偷偷‘损耗’了一点,就是这个。” 脚夫苦力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搬运东西撒了些丢了些乃至弄坏了些许,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这些损耗,有些会给苦力们分了,比如陶大嫂的某一任孩子爹曾给她带回去的红糖渣,而大部分都进了 13. 会使君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三十斤,五十斤,三十斤,嘿这还有个十斤的,娘子,为了这些天竺人扰了九馆的清静风雅,不少酒客可是很有意见呢。”攒竹摆弄着算筹,刷啦啦得往上计数。 奚九酒看着攒竹算完的账目,对上面的数字表示满意:“做买卖,只嫌生意少不嫌生意小,这也是钱啊,你看不上?” “谁说我看不上?他们那海船一拉一船的,买多了我还怕糖不够用呢。”攒竹收好钱,“就是觉得这个阿那多,还真有意思,自己发现了财路不捂着,还拉了那么多同乡来,不怕这些天竺人也将白糖拉回去后,与他争利吗?” “这个阿那多啊,他若有命下次再来,恐怕就不止是这一条小船了,不可小觑啊。”奚九酒起身翻从洛阳带过来的私藏选礼物。 攒竹将钱箱锁好:“他买几斤糖还要讲半天价,娘子又是从哪里看出他前途无量?” “商人锱铢必较乃是本职,我说你钱看得太严,掉了一个铜板都要找,还被你好一顿排喧,他讲价牟利是做生意的道理。我们的糖霜对他来说是新东西,他看好却不敢冒险,就凭他买的那几斤糖,带回去是投石问路的。 石头太小探不出深浅,他就拉同乡一起来捏个大石头。 这般三五十斤的,若是石沉大海也无关痛痒,不伤感情,但若是砸出个大水花来,那同乡都要谢他引了一条财路,认可他眼光记他的人情,对他来说也省了一趟试探,对我们来说,更是分散了风险,只要有一条船成了日后这条销路就稳了,这般互利互惠的大格局,只要让他跑成了这一趟,又怎么会只有区区一条小船呢?” 奚九酒挑了一套从洛阳带来的邢窑白瓷装进礼盒:“回头遣人把这份礼送过去,谢谢他支持我生意,另外跟他说,日后寻我们买糖不要来九馆,作坊的位置他们也知道了,直接去就是了。” “行,回头我让关冲走一趟。”攒竹起身,“娘子还有什么吩咐?” “咱们一起去,叫上关冲和桃娘一起,这时节竹蔗也到了能收的时候,雇些流民一起收了熬糖,雇流民干活儿最便宜,这便宜不赚白不赚。” 攒竹对奚九酒的说辞翻了个白眼,想散财就直说,绕什么弯子啊? “是,娘子这边请。” 关冲一脸凝重的三步并做两步冲上楼来:“娘子,张将军又来了。” 张猛今日提枪带棒,威风凛凛,煞是唬人:“醉仙居状告你九馆收容流民,私藏奸佞,恐有不法之心,奚娘子,还请与我走一趟。” 此言一出,全场寂静! 那可是广州都督府啊! 岭南道节度使兼任广州督都,就在此办公! 不知道这九馆的奚娘子是犯了什么案子,居然惊扰到了岭南的土皇帝! “这醉仙居!”攒竹头皮一炸,急慌慌得道,“娘子,我去请李少府……” “不必。”奚九酒按住攒竹,甚至还在微微笑着,极为镇定从容,“这是正事,你要去找李郎君那叫徇私,反而让人为难呢。你莫要横生枝节,看好家,就按照咱们刚才商量着做,别误了。张将军还请前面带路,我随你走就是了。” 张猛见攒竹乖乖应诺,不由得挑眉:“娘子好胆魄。” “我既无错,自然无惧。” 九馆门庭若市,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奚九酒拿过攒竹手里的账簿,施施然跟着张猛离开九馆直奔广州都督府。 打从侧门进了府衙,按理一届商贾收容流民这样的小案子,最多不过是府衙的刑房处理,可眼见着越走越往正堂去了,奚九酒便直接问了:“不知是哪位要见我?” 张猛也不知是受了谁的只是,这会儿倒是松了口:“正是薛使君传召。” 现任岭南道节度使兼任广州督都叫薛默,身材肥壮,气场彪炳,不像是主政一方的文官,倒像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封疆大吏。 此地虽然不在正堂,可是左右分列两侧,人多势众却默不作声,其肃然也与公堂无异。 奚九酒却仿佛没见着这三堂会审一般的架势:“民女奚九酒,见过薛使君。” 薛默也不叫起,扔下一个纸包:“这是你送给张猛的?” 奚九酒看了一眼里面的糖霜,坦然承认:“正是。” “这样好的糖霜,长安也不多见,街市上最便宜也要卖到六十钱一两,这一斤糖就是上千钱,张猛不过带句话,你就这么舍得?还说不是行贿赂之事!” 薛默的神情并不严厉,可他沉沉道来,便如山峦压制,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那是身居上位,令行禁止的威压,若换了寻常百姓,指不定已经抖如筛糠,有的没的一股脑全交代了。 但奚九酒过往十年,都是在权贵中攀附往来,对这样的招数也实在是不陌生。 “一点手工土产而已,所费不过一二人工,张将军持身公正,从不曾索拿财物,民女感其清廉,如何舍不得?” “所费不过一二人工?”薛默把玩着这两句话,“这便是你收容流民的理由?” 奚九酒挺直腰杆,面正声朗:“使君明鉴,民女这般行事可并非是只为了自己,正是为了使君!” “为了我?”薛默笑了,一双眼黑沉沉得仿佛猛兽捕获猎物似的将她笼罩,“你倒是说说,如何是为了我?” “安置流民原本自当是官府的工作,可是这些百姓远道而来,便是有一二家财,也在路上消耗殆尽了,使君便是分了他们田地,冬日将至,他们又如何盖屋栖身,待到明年开春,他们又如何有钱财购买种子农具,垦荒耕作呢?可全要官府支出,不如趁着如今,积攒些许钱财,方才好度过漫漫长冬。” “那也不能容你大肆收买百姓,以良为贱是一罪,藏匿丁户,偷逃税款,又是一罪!” 奚九酒断然否认:“民女愚钝,不过一时心软,收容些许孤女幼童,何来藏匿丁户?至于以良为贱,更是无稽之谈!” 薛默也不生气,语气玩味:“还敢狡辩,那红袖招的状,都告到我的案头上来了!” “使君若是不信,契约皆在馆中,遣人来一看便知,至于红袖招……”奚九酒冷笑两声,“恐怕我正是挡了他们以良为贱的路!” “你以为我不敢去查?” “民女身无长物后无背景,如何能让使君不敢?不过身正不怕影子斜而已!” 薛默果然使唤了左右:“来 14. 百姓生计,尽托付于娘子!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广州督都府正门缓缓打开,张猛送奚九酒出门还行了一礼,比起之前的生硬不知热情了多少倍:“娘子慢走,若是有事尽管遣人来都督府说一声,使君麾下,必然竭尽全力相助!” “多谢将军!”奚九酒回礼。 张猛刚刚回来的时候就让攒竹叫车跟来,此刻就停在府门前:“贵府的马车已经在此等候……” 这是施恩,奚九酒领情,刚要道谢,攒竹身后斜冲出来个人。 “奚娘子!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他们有没有为难你?”李崧连珠炮似的发问。 节度使乃是一方大员,广州都督府更是岭南道治所所在,李崧不过是府城县衙的县尉,不得命令无法擅闯,只能在门口急的要发疯。 “李少府?”奚九酒撑起面具,眼神左右一瞟,“多谢李少府关心……” 李崧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广州都督府门前,实在不是个说话的地方,他不得不按捺住内心的焦急。 “张旅帅留步。” “娘子慢走。”张猛喊着慢走,自己却一直没有走,眼看着奚九酒上了马车,还看到李崧骑马跟在一侧,殷勤备至。 “好手段啊!”张猛本能得往桃色上想,可又想起刚刚带来的那一叠工契,再想想先前去过的糖坊,收起了狎色。 她是个好人。 可好女人会用这般手段勾引男人于左右护花吗? 张猛想不通,只能叹气:“真是个怪人。” 奚九酒挑起一点车窗露出一缝。 李崧一见她露出来的半边脸顿时打马凑近了来:“李少府玉树琼枝,风姿卓绝,怕是叫人挪不开眼,只是……” 微微垂下眼睑,左右打量的双瞳,略带为难的神色,叫李崧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关心则乱:这大街上一路招摇过市,可不比在广州都督府门前低调。 李崧顿时内疚,害的奚九酒担忧:“是我思虑不周,先走一步,在九馆等你。” “那便拜托郎君了。”奚九酒目送他远去,直到他的马转过街角消失不见,她才合上车窗。 含情脉脉的眼神,微红的眼尾,飞霞的双颊顿时消失不见,只余一片漠然,甚至带着厌烦:“不是让你不要叫他吗?” “我没叫,是他自己听到消息跑来的。”攒竹叫屈,“他对你是这么上心,你是不是用过劲儿了?勾的他要死要活的,可不是好事。” 奚九酒更叫屈:“我也没有啊,就寻常应付几句,见过几次面你也知道,谁知道他这么容易就上赶着来了?” 但这种狂蜂浪蝶,奚九酒十三岁就应对得手拿把掐,攒竹也没当回事:“这次这么声势浩大,有何收获?” 奚九酒竖起第一根手指:“薛默知道我们的来历了。” 攒竹一脑袋疑问:“他不是一直都知道吗?” “但他不知道我的态度呀。”奚九酒恢复了笑意,“现在他知道了。” “看你笑得这么开心,想来是有好消息?” “这位薛督都所求,可是单纯得很呐,他会是个比韦相更好的主君!”奚九酒想起刚刚发生在广州都督府里的事情,兴奋终于一点点弥漫上来,骄傲的抬着下巴,“红袖招不是问我能做多少善吗?现在就让她们知道,我想做多少,就做多少,能做多少就做多少!多到她们无处容身!” 攒竹眼中却全是忧虑:“娘子,我知道你心有经世济民之志,却也要保重自身才行。” 奚九酒敛了敛笑容:“我知道的,不过从头再来,便是以前在洛阳,我不也是全身而退吗?没吃亏。” 攒竹张了张嘴,却没敢说下去。 那真的是全身而退吗? 那可是千古污名啊! 但攒竹不想扫奚九酒的兴,转而问起让她高兴的事:“刚刚在都督府中发生了什么?张猛气势汹汹得冲过来抄卖身契,好大的阵仗,活活吓死个人呢。结果你是没看到啊,我给他看身契他还不相信,非得去糖坊亲眼看看,还跑去问女工。 林文认得字,跟他说就是那一张,他那时的表情哦,我都不知道他那张黑脸上,还能有这般丰富的颜色。” “谁说我没看到啊,他回来还是那样的。”奚九酒想起当时的情境就笑得极为得意。 当时绷不住了的可不止是张猛,还有薛默。 拿着那几张契约翻来覆去,逐字逐句得琢磨,打量里面有什么陷阱,末了还问张猛:“居然全是工契?一张卖身契都没有?” “是,属下去问了,有个流民女工认字,她们签的就是这一张,并无虚假。” 薛默本来其实就没打算追究奚九酒买人口的事。 虽然理论上,良民卖为贱籍不合律法,奈何荒灾年间收买奴婢实在太过常见,常见到案卷写到刑房的案头,都会被骂一句添乱的程度。更别说奚九酒连青壮年都没买,二十几个弱女幼童,随便一户人家买的都比她多。 结果她居然没买! 连女工自己都以为自己签的是卖身契!结果却是工契! 忽悠人签卖身契的他见的多了,忽悠人签不是卖身契的还是第一回见,如果不是另有他图,那便只能是因为善良了。 善良? 薛默心中一动,这件事,正好要个善良的人来做。 “娘子心善,薛某佩服,眼下薛某正有一幢烦难事,想请娘子帮忙,娘子可否助我一臂之力?”说着,薛默还站起来深深一礼。 奚九酒连忙避让,不能受他的礼:“使君有话请讲,何必行此大礼?民女若能效力,定当全力以赴!” “正是安置流民一事!” 安置流民事关重大事务繁多,那些都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杂念,千百人的心思混在一起,还都是身无长物要命一条的流民,那便是个火山口,稍有处理不慎就爆了! 这事若无私利可图便是吃力不讨好,可若是主事人一心徇私,薛默还怕流民被打包塞进世家士族的庄园当隐户呢! 京中有消息,那位似乎有打算清丈田亩核实人口的打算,要是这个雷爆在他的头上,他就准备在广州喂一辈子蚊子吧! 可面对如此利益还不动摇,必须得挑个人品过硬的 15. 黎明之始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红袖招。 姚谦一把薅住前去打探的龟奴脖领子:“打听出来了?” “那娘们是被张猛恭恭敬敬的送出来的,张猛还说,有事情可以尽管去找广州督都府。”龟奴神色紧张,“掌柜的,节度使可从来没有对一个商贾这么客气过啊!” “进了广州都督府还能平安无事,连番禺县尉给她鞍前马后,这娘们到底什么来历?!”姚谦摸摸屁股,那日关冲揍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她下手这么果断,没有丝毫迟疑,那是真有大靠山! 姚谦回想起奚九酒来了岭南之后的种种,酒榷有定数,早就被分完了,奚九酒初来乍到投了一张名帖,广州都督府就立刻给她新发了一张酒榷。 还有那栋九馆。 那酒楼改的别树一帜,整个岭南府都找不出第二间,却在区区一个月内就完工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寻常手笔。 奚九酒虽然不显山不漏水,在九馆送往迎来如同寻常掌柜,可是之前泄露的点点滴滴,无一不在勾勒她背后一个庞大势力的冰山一角。 越想越觉得神秘,反而越发忌惮。 “掌柜的,还有一件事。”龟奴喘匀了气儿,想起另一个传闻。 姚谦扬手就甩了他一个嘴巴子:“有话就说,卖什么关子?” 龟奴被打得脸狠狠一偏,捂着起了红指印的脸嚅嗫:“那个第一个找她买糖的天竺人,她不是送了个礼盒去吗?打听出来,那是邢窑白瓷。” “那又怎么样?”广州府是海路商埠,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每年从这里送往海外的瓷器不计其数,以越窑青瓷,邢窑白瓷,和长沙铜官窑为主。 龟奴压低了声音,似乎生怕高声说话惊扰了什么:“听说,那是贡品。” 姚谦是真的吃惊:“当真?” “听说下面有御用将作监的标记,毕竟我们谁也没见过贡品。但是那个品相,绝对不是普通的瓷器。” 龟奴小心翼翼得提醒:“掌柜的,我们要怎么办?小的们都已经备好了火油,晚上还要去烧她的糖坊吗?” “不,先缓缓。”姚谦忖度,一个番禺县尉,就算是查出来是他们纵火也牵连不到他的头上,大不了交几个手下去交差。 倒是奚九酒,平白欠了那许多人命,就算她还敢收女娃子,那些流民也要掂量掂量卖进去是生是死的问题。 可如果在广州都督府头上动土…… 节度使砍了他可不需要证据。 “你传下去,让人别再把女娃子往九馆推,让鸨儿去流民堆里好好挑,挑出几个好的来,补一补这些时日的缺漏。”姚谦思量再三,还是忌惮广州都督府,决定暂时偃旗息鼓,不给九馆找麻烦。 “喏。”龟奴应了句是。 可他刚出城就只能无功而返,给薛默带回来一个更坏的消息:“掌柜的,番禺县衙请了广州都督府出兵,把城外的流民都迁到一块儿去,给围了!” …… “日后还请李少府,善自珍重。” 奚九酒的话音像是定身咒,把李崧牢牢钉在原地,眼眶微红,瞳孔中满是血丝。 原来他的亲近,在他人眼中竟然是那样的狎昵,对她而言不是呵护,反而是拖累。 李惟高啊李惟高,你将奚娘子引为知己,却只是从她身上获取认可支持,却又何曾知过她呢? 她知你,知你心忧,知你抱负,知你的壮志难酬,知你的块垒郁结,你又何曾知过她呢? 你又何曾想过她的所思所虑? 如此浅薄,怎堪为知己?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私而已! 攒竹担忧得望着奚九酒:“娘子,你与李郎君划清界限,日后恐怕会少很多便宜。” “我知道。”如丝如缕的暧昧,半真半假的调情,借着男人的声势权位换来立足之地,换来喘息之机,换来他人的退让和容忍,一点一点扩张她的权力,做她想做的事,这原本就是奚九酒最擅长的谋生之道。 可是这一次,她却忽然不想这么做了。 奚九酒眼神逐渐坚定,“薛使君和韦相不同,也许为他做事,无需那般作态。” 她想试试,不托庇于他人羽翼,不借着男人的另眼相待,就凭奚九酒这个人,凭她的脑子,凭她的手段,凭她的本事。 当她和男人站在同样的起跑线,用同样的手段,能不能像男人一样,做一番事业? 广州府秋风乍起,一缕秋风拂过两人,却是一人满心惭愧,一人热血沸腾。 “那便这般定了!”奚九酒掷了笔,挨个分配任务。 “关冲,你出城,最后核查一遍方才我们指定的流民聚集之处可否承担上千流民日常居住。若你觉得合适,不必回来问我,直接引攒竹带人过去!” “唯!” “攒竹,你将这份条陈送去广州都督府,请薛使君批复,他若同意了,不必回来,就请张旅帅带兵,搜寻流民迁聚到关冲探查之地,切记小心把握事态,莫要在最紧张的时候闹出事来!” “唯!” “娘子,可还有别的嘱托?” “抓紧时间,姚谦不是要把人送给我吗?那便把他这份人情做实,我要让他一个人也买不到!” “唯!!!” “桃娘,你使人把这些请柬送去,九馆明日宴请全城各国海商,请糖坊坊主陪坐。” “娘子,他们会来吗?” “等攒竹跟张猛一通带兵出城将城外流民围了,他们就一定会来!” 至于奚九酒自己,带人购买大批食水板材,带着车队绕城三圈,引得全城商贾尽皆侧目,才大摇大摆出城而去。 流民原本就惴惴不安,在府兵刀枪驱赶之下,才携老扶幼得迁往府兵指定的山谷。 这地方既能背风,又有流水,原本是人最多实力最强的一伙儿流民盘踞的,别人要进去都会被赶走,可是现在却全然没有共享宝地的喜悦,面对大唐府兵的兵锋,只有会不会身首异处的战战兢兢。 听说岭南道节度使薛默是行伍出身,治军最严苛,作风凶悍,不会要把他们都杀了吧? 奚九酒就是在他们最惴惴不安,恐慌气氛要攀升到定点的时候来的。 带着他们最想要的食物饮水。 数口大锅被支撑起来,熊熊烈焰舔舐锅底,蒸腾出浓浓的米香,随风飘到人群里,别说是饥肠辘辘许久没吃一顿饱饭的灾民,就连看守的士兵都暗暗吞咽口水。 那可真是一顿好 16.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被赈经验丰富的流民觉得这个粥厂从头到尾的都很古怪,在发粥的时说话,眼睛都盯着粥呢谁有空听你们说话? 到热粥进碗,既不用磕头也不用谢恩,只知道施粥的主家姓奚,就是那个红衣服的漂亮娘子。 管他呢,吃了再说。 冒着白气的热粥一勺一勺得打入众人碗中,在等候的伸长了脖子等着轮到自己,已经打到的喝得唏哩呼噜,关冲却凭借杀气腾腾强行让百姓的目光从粥碗里挪开视线。 “戌时睡,寅时起,夜间不可出营帐胡乱走动,违者杖二十。” 奚九酒见流民毫无骚动,就知道第一条规矩选择宵禁是对的。 别说安营扎寨的非常之时,便是长安洛阳两都,一年也只有元宵一日金吾不禁。流民大多进过城,对这条规矩还是很熟悉并且适应的。 但不让走动,住哪儿?营帐怎么分? 奚九酒立马宣布他们眼下最关心的问题:“十人一帐,一家子人多的一起挤挤,人少的几户拼一个营帐,协助扎营的优先挑选,老弱较多的可以照顾。” 一时间议论纷纷,分房子啊?哪怕只是借来的军帐,那也是大事。 人数众多,心思各异,有想着“我家不老不弱,想分个好住处就得去干活儿”的,也有“反正得给我分,就看着那群傻子忙吧!” 虽然是军帐,好歹能遮风避雨,白住的自然无人反对。 奚九酒在心中盘算,积极的要给嘉奖,惫懒的,就别怪分到坏帐子住在茅坑边上了。分而治之,只要这一千多人劲儿使不到一处,就酿不成大祸。 关冲:“随地便溺者,杖二十。” 流民:啊?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撒尿啊? 奚九酒立刻宣布:“招募青壮平整土地修筑屋舍,待遇从优。” 关冲:“流民不得在别处扎营!若无官府允准,许进不许出!” 奚九酒:“新建的屋舍会免费分配给各位居住,表现良好可优先挑选住处。” 关冲:“私自生火者,杖二十!引发火灾,斩!” 奚九酒:“每日早晚各施粥一顿。” 关冲:“私自外出,杖二十!私自贩卖家中儿女,斩!” 奚九酒:“招募青壮健妇务工,待遇从优。” 关冲:“禁饮生水!” 奚九酒:“热水免费。” 严苛的规矩和温善的待遇交替袭来,奚九酒和关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流民的情绪被撩拨的一松一紧,外有府兵磨刀霍霍,手里肉粥香甜温热,诸多流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整个山谷都回荡着说话的嗡嗡声,流民百姓对这里有了最初的影响。 奚娘子好,那个男的坏。 无群情激奋,也无暴力抵抗。 奚九酒心中紧紧提着的一口气缓缓松下,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要让他们忙起来。 “张旅帅,劳烦了。”奚九酒请出张猛。 张猛一挥手:“扎营要人手,有把子力气得跟我走!” “我,我有力气!”一个中年男人率先站起来,张猛给他一根蓝色的号筹,上面写着一个“壹”字,“拿好了,等扎好营,你第一个挑!” “第一”的字眼是情绪最好的催化剂,想住个好点的营帐的都涌了过去。 “碗都放这来。”陶桃接收到奚九酒的眼神,鼓足勇气大喝一声,“想来洗碗的,到我这里来。” 第一个接到肉粥的妇人早吃完了,把孩子背到背上:“哎哎,那奚娘子可是说了算我一个的。” “是,我听到了。”陶桃把一根黄色的号筹递给她,“拿好了,等干完了活儿,凭这个到攒竹娘子那里,能领十钱。” “还能有钱啊!”妇人原本贪图的是洗碗能扒锅底的油水,多得些肉粥,却不想还能有钱拿。 陶桃笑得机灵又活泼:“奚娘子不是说了吗?招募青壮健妇务工,待遇从优,既然是从优,自然是给钱的。” 妇人眼睛一转,指着张猛招募的民夫:“那帮着扎营,有钱不?” “先给分营帐,还不是大好处?”陶桃语气轻快,“奚娘子说了,营帐和房子紧着干活儿的来,干的活儿越多越先挑,多少钱也不换。” 妇人眼珠一转折了回去,劈手夺过个汉子手里被舔得锃光瓦亮的碗:“快起来,扎帐篷去,还想我和娃吹风受冻啊!” 男人站起身,憨憨一笑,也加入了扎营的队伍。 “洗碗不缺人了,洗碗人够了!”陶桃嚷了两句,又是压低声音,“下一顿熬粥还缺人手,来不?” 做饭可是比洗碗的油水还大,妇人眼睛发亮:“来来来!” “我也要熬粥!我可会熬粥了!”旁边有妇人听到了,挤挤挨挨。 “一人一次,愿意来的先都轮一遍,洗碗熬粥的钱都是一样的,但既然给了钱,要是敢偷东西,砍了你们的手!” “有会木工瓦工上房梁的吗?” “会医术,能认药材的到我这里来!” “有能打猎的不?能打猎的跟我走!” 热闹暄沸的吆喝响起,包围的府兵不知何时收起了刀兵,山谷中的人们流动奔波起来,那是生机的气息。 人啊,有希望有奔头,果然是为自己干活儿的时候最有动力。 忽然山谷外有了小小骚乱,务工回来的青年见居住的山谷被甲兵包围,一时情急冲撞了进来:“娘,阿花!” 他老娘擦着湿淋淋的手奔出来给了他一个脑瓜子:“嚎什么嚎?我好不容易抢到的活儿,耽误我赚钱!” 青年傻愣愣的张嘴:“娘,你没事啊?” 看到那么多持枪带棒的士兵,他还以为,还以为…… “你回来的正好,走走走,快去帮着扎营,给咱和你媳妇儿干出个睡觉的地儿来。” 小小骚动宛如水面涟漪,迅速平息。随着在城里的流民陆续返回,寻觅到此处,山谷中中便宛如雨落湖面,处处涟漪,却依旧未有波涛。 山谷中间,奚九酒对着一群工匠吊起刚刚画出的山谷地形图:“……屋子结构不用复杂,就要个宽敞敞亮,排排向阳,不用院子,一排盖一个茅房,远离水源,这里是厨房,都听清了吗?” 工匠看着图上那一个个豆腐块儿似的房子,都听傻了:“娘子,你这是盖军营啊!” “本也就是短居,待县衙腾出人手给你们分了田地就要迁到村子里去了,要是屋舍俱全的,我还怕有人不肯走呢。”奚九酒笑着解释。 “那是,这里有吃有喝,换了我我也不想走!” 工匠们都哄笑起来。 奚九酒也笑,眼含威胁:“虽然是临时居所,大家可都是要把名字刻在工序上,要在里头过冬的,都用点心,毕竟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最后到底住哪间不是?” 哄笑一收。 眼前虽然是个精致漂亮的女人,但她背后站着的那些府兵可不是吃素的! “听懂了,那便去勘察吧,早点做事,咱们也能早点住上房子。” 太阳西斜时,攒竹在重兵包围下打开钱箱,金灿灿的铜钱在金灿 17. 糖霜局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奚九酒不在?”薛默很意外,既然是对你委以重任,那你至少第一天晚上要在这里,便是演,也要演一演尽心竭力同甘共苦吧? 但他更意外眼前这个营地。 本以为会看到慌乱的人群,乱遭的营地,气氛紧张一触即发,稍有风吹草动百姓便如惊弓之鸟,士兵枕戈待旦以备慌乱。 但眼前夜幕下的山谷里,白色的营帐像一朵朵蘑菇盛开在平整的土地上,整齐划一,地面干净,井然有序,营帐外停留的推车,却不显得杂乱,倒添了些生活气。 白日劳作疲累的人们大多早早睡去,偶有孩童哭闹夜啼也很快被安抚,更显安详。 星点火光摇晃,脚步走动,那是营帐间巡逻的士卒。 宁静祥和得不像是一群逃荒至此的流民,若不是扎的帐篷,还当是哪个村庄,难怪奚九酒放心回去了。 “我这就命人把她叫来。” “不,不用叫他”薛默喊住了他,“她既然能把事情干的这般好,便无需在我面前摆这些虚礼作态。你跟她说,跟她说不用在乎这些俗礼,更不用多心,我用人不疑,等着给她庆功。” 张猛“哎”了一声:“大郎,我觉得奚娘子是真的有事,不是敷衍。” “连你都帮她说话?”薛默神情玩味,“那你就替她说说,她都做了什么。” 张猛把下午奚九酒跟他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她嘴上不说,心里很是感激大郎的信重,一心报答。” 薛默乐了:“她是让你说给我听的。” 张猛懵了:“哈?她不就是要我跟你请一道令……” 薛默无奈,他跟前长大的童仆,平时放出去挺聪明的一人啊,怎么在他面前就不动脑子呢? 但奚九酒这点表示忠诚的小心思实在太正常,薛默没当一回事,他在乎的还是奚九酒实在能干:“最危险的时候就让她这么度过去了。” “危险?”张猛不理解,“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屋住给他们活路,还能有什么危险?” “十二年前那次五州旱灾,不就是赈灾时爆发哄抢,才有那般惨烈的结局……哦,那时候你还小,你没去。”薛默以前带兵护卫过赈灾的队伍,深知流民的危险, “你当弄个流民村那么简单吗?他们千里流亡至此,心下最是凄惶,又被府兵用刀兵驱逐,又是封闭环境许进不许出,他们不怕是被驱赶来此屠杀了事吗?这个山谷,便是万人尸骸也填的下! 若是宽松放任,能逃荒走千里的流民个个有心思,还不知道能闹成什么样子,可若是压迫太过,让他们心下惊惧引发暴动,你带来的这些人能回去一半都算不错了。” 张猛:啊? 看他这蠢样,自己在怎样的生死线上走一遭都不知道,薛默越想越觉得奚九酒难得能干:“水静流深,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啊。” “要一道令在官府过个明路便够了吗?”薛默忖度片刻,“拿纸笔来。” 挥毫泼墨,一气呵成,留下三字:黎明村。 掏出随身的私印盖上落了款,欣赏面前的字:“成天叫着流民村流民村的也不好听,就改这个名。黎,犹比也,谓比至天明,天色将明,又合黎民百姓之明,好兆头。” 张猛猛点头:“这名字好,浅显,明白,跟那些文绉绉的名字不一样!” 薛默总觉得这厮在说他没文化:“拿去!” 张猛打开瞅瞅:“大郎你这字还是没什么长进啊。” “滚!” …… 奚九酒知道薛默连夜去了山谷还给村落提了名字的时候人都麻了,难怪岭南的政策落实远胜于别处,使君你这么亲力亲为积极能干,他们压力很大的! 但事已至此,她只能让人带话给关冲,赶紧在流民里捡出个石匠,把纸上的赐名刻在石头上搁村子门口站岗去,尤其要把他的私印刻上! 这是名字吗? 那可是护身符啊! 偌大岭南,能得节度使亲自赐名题字的村落再没有第二个! 至于薛默到底是真的不生气还只是故作姿态她暂时没空琢磨,只能听字面意思,干好眼前的活儿才是真的。 各国商人在九馆齐聚一堂,浓郁的体味和古怪的香料味交织在一起,让奚九酒想开窗透气。 但她能忍,脸上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完美笑容:“诸位看我这里的糖霜如何?” 几十双瞳色不一的眼睛牢牢盯着面前的那一碟白色晶体,晶莹透亮,纯洁无瑕,和棕红的石蜜截然不同。 “这,真的是糖?”一个波斯商贾左看右看,都无法相信。 “我这小婢是刚收的,不太会煮茶。”奚九酒抬抬下巴,陶桃会意,给那位波斯商贾倒了一杯茶,然后拿过他面前的糖霜,倒进茶壶,搅一搅,又倒了另一杯,“请用茶。” 波斯人先喝普通茶,再喝加了糖的茶水,大惊失色:“如此清甜!” 再抢过陶桃手里的茶壶,又是一声惊呼:“都化了,没有一点渣滓!” 激动的像是奚九酒雇的托儿。 有他打个样,其他商人自己动手试验起来,干嚼的泡水的扔进炉子里烤一烤的,一时间各国惊呼声此起彼伏,纷纷为糖霜的质量惊呼。 他们倒不是没见过白糖,远洋海商皆是富贾,不会像陶桃那样没见识,白糖又不是新东西,大唐两都的豪门望族都不缺。 便是出了大唐,天竺也盛产竹蔗,也会制糖,只是他们的糖块大色黄,甜中带苦,远不如奚九酒的糖霜洁白细腻。 这种高等级的糖霜,是任何一个贵族都不会拒绝的享乐刚需,是根本不愁销路的好货。 奚九酒还十分贴心:“此物价格不菲,百钱一两,十斤八折,诸位尽可以先少买些许,带回去尝试一二,待得下次返程,订购数目再议不迟。” 一个大食商人猛然站起,一锤定音:“不必试了,我要一千斤,一百二十八万钱,我用金子结账!” 奚九酒劝道:“要不您还是先试试吧?” 大食商人非常果断:“不试!” “先少买点试试吧。” “钱在这里,给糖!” “真的试试吧?” “糖在哪里,我自己找人去搬!” “没货。” “没货也……啊?”大食商人先是一愣,旋即大怒,“没货你还找我们这么多人来买?就算你是唐人,也不能这样耍弄我们!” 奚九酒随手东引了祸水:“我这糖坊就这么大,所能制取的糖霜就那么多,全搬空了也没有一千斤。都卖给你了,诸位客商可不都得空跑一趟吗?还是各位愿意把自己的糖让给这位郎君?” 大食商人顿时就从仗义执言的诸公嘴替变成了想要独吞好处的贪婪之人。 “那怎么可以?” “既然来了,就得让我们都买到才是。” 谁都看出了白糖的价值,谁都不愿意错过这个发财的机会,自然是谁都不愿意让大食商人独吞,纷纷帮腔。 “哎,咱们公平些,每位客商限购二十斤,便能雨露均沾,都能尝到好东西。” 大食商人还是不满意:“就这么一点点糖,能顶什么事?” 奚九酒一语双关:“物以稀为贵嘛,就这么一点点糖,要卖多少,还不是你说了算?” 再废话不卖你了! 威胁完了人,奚九酒还给他们画饼充饥:“都是第一次合作,郎君还是先少带,回去试试水,你们也少些风险,也容我些时日,扩大规模多多生产糖霜,待诸君下次再来广州府,便是糖山盐海,泼天富贵翘首以待。” 这勾勒出的前景美妙,让人心动不已。 二十斤糖霜的价值对他们这些大海商来说不算什么,来日方长的合作更让他们期待。 而且他们可没忘了昨日奚九酒带出城的五百大唐府兵,那可都是广州督都府出去的! 那才是他们会走这一趟的根本原因,哪怕今天奚九酒拿出来的不是白糖这样的暴富佳品,他们也会重金求购。 来广州府做生意,实在得罪不起广州都督府啊! “诸位若有所需,还请交钱取号筹,糖霜都已经包装好了,自去领取便是。” 众多海商蜂拥而上,生怕慢了一步,自己的份额被别人抢了去。 “桃娘,请攒竹来。” 看着款款而来的蓝衣女子,奚九酒给她飞了个眼儿:“收钱的活儿交给你了。” 攒竹笑容春日西湖般明媚灿烂:“还是你懂我。” 昨日大撒币,奚九酒知道攒竹心中肯定舍不得,为了安慰她,特地让她来收钱。 千金散尽还复来,昨日散,今日来。 奚九酒转身走入隔壁包厢,两室仅用屏风隔开,那边说了什么都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正鸦雀无声。 和隔壁豪阔的海商不同,这些本地的糖坊主大多不过稍微富裕些的寻常人家,坊里的活儿都是一家老小齐上阵,能有几个雇工已经是难得的大户 18. 酒财神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为使君分忧? 他们是什么身份轮得到为使君分忧吗? 这不就是逼捐吗? 糖坊主们下意识叫穷:“我等都是小本生意……” 奚九酒作势起身:“偌大岭南,何处无竹蔗,何处无糖坊?我换个地方购买红糖,也不是不行。” 那当然是不行啊! 离一笔大生意就奚九酒盖个章的距离,这个关头,如何能让她跑了? 而且奚九酒和那些逼捐的讨债鬼可不一样,她是下了订单不仅没压价还抬了价格…… 嗯? 糖坊主们顿时觉得自己傻了,这不就是在要回扣吗?要说九馆和糖坊都是奚九酒她自己的,为什么还要收回扣…… 红袖招的姚谦姚掌柜也说红袖招是他自己的呢。九馆来历神秘声势浩大,背后怎么会没人? “娘子稍安勿躁,我等也有有心为使君尽一份心力!”一个糖坊坊主自觉发现真相,揣度着奚九酒的神色,试探着问道:“我出钱……五千?” “林掌柜,我在您这儿可是订了五千斤红糖呢。”奚九酒环视一圈,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揣度和心思,“各位放心,给的东西一丝一缕都会入账以供查验,我保证,每一粒米每一丝布,都会送到流民百姓手里。不拘什么东西,衣物被褥,食材器物,木料板材,锅碗瓢盆,新的旧的,但凡用得上的,我都要。” 这么大动静弄这些卖不上价钱的东西,是真要施舍给流民? 林坊主盯着奚九酒的神色:“我再捐被褥五条,旧衣二十件,粟米二十斤。” 奚九酒找出他的契约,“啪”得往上盖了戳,亲自递给他:“这是契约。这是条陈,我家账房娘子今日实在是忙不过来,回头待她空了,拿着这个条陈去工坊领二成定钱,您是八贯。” 林坊主都愣了,还给定钱? 不是要回扣啊? 你说你费这个劲儿干嘛?拿着这钱直接去买不行吗? “奚娘子你这是把我弄糊涂了,您这,要行善,自己捐了不也一样吗?” “这怎么能一样,这是你们的善心,我如何居功?”奚九酒推了过去。 众多坊主咂摸着奚九酒的话,心情古怪。 不是要回扣,还是逼捐啊? 但怎么这次逼捐,感觉不一样呢?不觉得委屈,反而像是赚了,捐的心甘情愿的。 林掌柜难得发了点善心:“我回去归置归置,有用得上的再给你送来。” “陈谷子要不要?我出陈粮二十斗,肉干五条,还有务农器具,木盆陶瓮,一并拉去吧……我再加三千钱。” 奚九酒果断得挑出他的契约盖了章写了条陈:“还请慢走,我略备薄酒,谢过诸位心善。” 一听这话,原本先走的林掌柜又把屁股搁回了椅子,九馆的酒多贵啊,免费尝一回,这捐的钱就当花的不冤枉了。 便是为了能拿下契约,众多糖坊主盘算着自家能拿出来的东西,光是换那定钱就不亏,当是奚九酒买的都行。 只是他们疑惑,奚九酒买的多,打个折也是应该的,奚九酒非要把钱从他们手里过一手? 奚九酒很小就明白一个道理,做坏事要隐蔽,做好事一定要拉更多人。 做好事的人越多,做的事越大,影响也越大,助力也越多,只要能把得住这艘船,会收获她意想不到的好处。 就像她给青楼女子收尸安葬,最后她却得到了关冲的护卫。 此次安置流民,糖坊主们伸了手开了头,回头再求上门,拒绝的可能就小了,更何况便是不说以后,拿钱买哪里买得到那么多得用器物?虽旧了些,但能用且便宜啊! 奚九酒来者不拒,最后心里一盘算,黎明村接下来半个月的口粮解决了,生活物资有了极大填补,银钱用来买木料发工钱,完美。 塘坊主们看着手里的订单契约,逐渐笑成一朵朵盛开的菊花,大赚变成不那么大的大赚,那也是大赚啊,这钱就跟白捡似的,谁不开心? 奚九酒收起契约,财神爷端起酒杯:“我替黎明村百姓,谢过诸位仁厚!” 酒财神敬酒,谁能不喝,酒刚落肚没等尝出个什么味儿来,就听奚九酒说道:“空说谢字无诚意,我备了三份礼,赠给诸位。” 听她郑重其事地说“三份礼”,林掌柜心间一颤,忽然后悔没有早点走了,这礼恐怕烫手。 “第一份礼,今日捐赠,我都会记录并张贴于黎明村口,使君亲笔的石碑之后,以便让黎明村百姓感激诸位支援他们安家落地的善举。” 林掌柜心里暖洋洋,这礼不烫啊! 行善积德,助人是能让人乐的,若是被助的人心怀感激,更乐。 接着就听奚九酒问道:“第二份礼,我知道今年竹蔗价格高昂,各位恐怕也深受其扰。” 一说到这个,众多糖坊主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哗啦啦往外倒苦水:“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奚娘子买的多,就今年这个价儿,我们可是做不下去了。不瞒您说,您定的这一笔单子的竹蔗,我们还不知道应该往哪儿去找呢。” 榨取红糖工序简单,寻常人家有个磨盘也能自己熬,利润透明,比不了白糖许得奚九酒一张嘴漫天要价,价格受竹蔗影响极大。 奚九酒似乎是感动了:“各位把需要的竹蔗数量报来,明儿我亲自带人去跟种了竹蔗的人家谈谈,咱们这么多人拧在一块儿,总能谈出个公道的价儿,毕竟他们不卖我们还能卖给谁?” 还,还真给实惠啊? 林掌柜觉得自己错怪奚九酒了,红糖利薄,降低了原材料成本对他们来说和送钱没有区别! “可奚娘子,若是他们咬死不卖呢?”林掌柜前两天刚刚从蔗农手中高价买了一批竹蔗,心有余悸。 奚九酒冷笑一声:“偌大岭南也不是只有广州府蔗农的地里长了竹蔗,若是他们漫天要价,还不如从他处运了竹蔗来,就算要添点路费,也比受他们盘剥便宜。” 再想想刚才的老黄瓜,林掌柜顿悟奚九酒是怎么个谈法了。 是时候让蔗农也尝尝奚九酒的手段了! 奚九酒又慢悠悠的开口:“但是这价儿啊,要大家一块儿买才谈的下来,若是我谈下来了各位再私下去购买,那便是背信弃义了,大家都是行商之人,以信为先,是不是?背信弃义者,耻与之为伍!” 林掌柜再次想起老黄瓜。 他绝对不想当第二个! 竹蔗能回到正常的价格,这次的赚头就很好了。 其他糖坊主也算通了这笔账,纷纷响应,点头如捣蒜。 “是是。” “应该的应该的。” “哪能做那等事?” 奚九酒也不怕他们反悔,毕竟做出来的红糖还是卖给她,他们不买竹蔗奚九酒就不买他们手里的糖,竹蔗砸手里了她能自己熬红糖,他们的红糖砸手里了可就真的亏死了! “还有第三 19. 糖菩萨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奚九酒怕夜长梦多,挨家挨户得收糖坊主们允诺捐赠的物资,工坊大多聚在一处,半城商贾都见到了那条越来越长的车队。 问他们要去做什么? 答得极为骄傲:响应使君大人的号召,给流民捐东西行善,挑人手帮工去! 浩浩荡荡的车队长龙出了城,到了黎明村所在的山谷自然更是一番轰动。 盖房子是换住处,糖坊来挑人给的是实实在在的银钱! 虽然定的钱比自己去谈要低一些,可有黎明村吃住皆有,出工结伴,有奚九酒作保还能不被克扣,到手的钱比以前多! 有些人多的家庭匀出人口帮工,有些家庭哪怕人少,也宁可忍一忍这短居所在,挣钱为安家做准备。 但营地盖房子同样缺人手,却根本不够用,出来一个被招走一个,和原先他们自己进城找工时受到的白眼歧视和驱赶截然不同。 他们知道变化是因何而生,从何而来。 给他们衣,给他们食,给他们住处,给他们找工,还给他们尊严。 定下契约,约定明日上工时间,对奚九酒遥遥一拜 真奇怪啊,明明干的是菩萨事,却是个凡人呢? “积极配合的家庭得给照顾,得让他们知道,也让别人看得见,积极配合有好处。”奚九酒叮嘱着关冲,却在给糖坊和百姓签订契约的书吏里,奚九酒却看到一个意外的人。 “那是李崧?”平素在九馆往来无白丁还不觉得,在这流民小吏中一站,鹤立鸡群啊,“他怎么来了?” 对在广州都督府门前闹得那一出,奚九酒不算心有余悸,却也是不胜其烦。 如今她的事情做的正好,如日中天的时候,可不想冒出个人来将她“护在羽翼下”,挡着她闪闪放光芒。 “保境安民原是文官职责,今日便有各个县衙的书吏来换走了军中的,说是要准备给他们分田落户,但别的县衙来的都是小吏,就他是县尉。” “他做的怎么样?”李崧以前没怎么接触过民生政务,这和断案不同,他一腔热血,要是好心办坏事,打击就太大了。 “很好。勤勉肯干,亲力亲为,是个少见的好官。” 奚九酒终于露出了丝笑:“那就好。” 去年设计他时她便心中有愧,不过上命难违,她是个自私的人,只能先顾着自己。 岭南重逢,她苦口婆心,耐心开解,也算是弥补她以前造的孽。 百姓柔弱可欺,官吏好不好,那是生死攸关,多一个好官能少无数悲剧。 只是这些年这样的事她干的不算少,那些人会不会也是好官? 关冲见奚九酒笑意渐敛,不由得问:“娘子是担心,这样黎明村的人会变少吗?” 关冲不懂别的事情,但他知道,听话的人多,那叫权力,没有人会不喜欢权力,更没有人会想权力减少。 “我还担心去的人不够多呢。” 走到这里的流民也不是全都一穷二白的,总有些还有余财的,尽早分配田地能让他们今早安定。 只是流民大多会被安置在偏远的村落,这样才有足够的荒地分配,但山路难行,选择安家就很难再来做工挣钱,有人急着落户,无以为继需要攒些钱财以备春耕,各有各的选择,黎明村再起波澜。 不为恐慌,而为新生。 李崧也注意到了奚九酒的视线,犹豫片刻张口就是一句:“娘子放心,在下并非为你而来。” 这是奚九酒听人说她自作多情听得最顺耳的一次。 他还睁着俩无辜的大眼叭叭:“齐民编户原本就是县衙职责所在,明府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我年轻力壮,正好来走这一遭。” “少府勤政爱民,百姓之幸。”不涉私情,只谈公事,奚九酒喜欢,“正好有一事要托付少府。” “我也有一件事要与娘子商议,娘子先说。” 李崧知道现在最好是跟奚九酒不见面,不说话,才能不给奚九酒添麻烦。 但这事必须跟奚九酒商议。 士兵是她从都督府借来的,他要拣选百姓自治,必须士兵配合,总不能绕过她去找张猛,那叫背刺。 “府兵俱是从督都府借来,一时维持秩序也就罢了,总不能时时劳烦,我想着不如在流民中选出德高望重,忠直公义的,让他们参与协助吏员,便如衙役坊丁一样,巡逻看门,等他们趁手了,便不用麻烦府兵。” 李崧抬眼看她,眼泛桃花又强行压下。 这般心有灵犀,叫他如何不将她视为知己? 但他只能强压满心激动:“正有此意。” 奚九酒看李崧脸色一阵一阵的红,怕他又情难自已:“那流民村便拜托少府了,我明日须得下乡一趟,还得请少府匀我些人手。” “好,娘子下乡去做什么?” “买竹蔗。” 奚九酒身后带着甲卫,左右跟着官府衙差,坐着华贵车架到村落时,村里的里正带着村民等候,等到她扶着林文的手下了马车,头面的金光在太阳下反射而耀眼的时候,村民更是齐刷刷跪下。 “里正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奚九酒矜持得虚虚一扶,里正老头儿爬起来,战战兢兢。 不是说买竹蔗吗? 竹蔗在岭南最大的用处就是卖给糖坊制糖,那些糖坊主他都打过交道,不比他这个乡下种地的田舍翁富裕,好拿捏,从没见过这样的贵人啊! 里正请她进屋坐坐,奚九酒对着黄泥稻草的茅屋表现出微妙嫌弃:“屋里憋闷,今日阳光正好,秋风凉爽,就在这吹吹风也好。” 攒竹一声令下,婢仆插竿撑起围帐,村里平日里成亲才能陪嫁上一床的草席被就这么铺在地上,上面安置了桌椅坐榻,连桌上点心都精美得跟花儿一样。 “老丈,请坐。” 里正搓着手又用力拉了两下衣裳下摆,却怎么拽都觉得自身肮脏低俗,不应该玷污了那干净地方。 “我,我还是站着吧,站在这就挺好。” “老丈年长,我哪能这般托大?还是请坐吧。”奚九酒再三邀请,里正坐立难安,走路都垫着脚,生怕把竹席踩脏了。 奚九酒盘在坐榻上,微微侧着身,像条美人蛇:“我此次来是想买些竹蔗,不知老丈这儿的竹蔗是怎样的价格?” 利益压下他内心的自卑和怯怕:“我这竹蔗是周边几个村落种的最多的,五钱一斤。” 奚九酒端起茶盏:“老丈莫不是与我开玩笑吗?寻常米粮都不敢卖到这个价。” “往年自然三钱一斤,可是今年不一样啊,城里的糖坊听说接了一个大主顾,往年产的糖都不够用,这不,竹蔗的价格才,才高了一点吗?”里正搓着手,在奚九酒的目光逼视下虽然越来越心虚。 “我买的。” ……啥? “老丈口中的大主顾,就是我。”奚九酒把玩着手里的青瓷杯盏,陶瓷圆润,像是手中拢了一团清光,“老丈若是有诚意,您村子今年的竹蔗我 20. 谁之过? 《雕梅歌》全本免费阅读 “明年可劲儿卖,不愁没有甘蔗了。”奚九酒心情极佳,看林文收拾茶具,屏气凝神不敢呼吸,紧张得像是要把自己憋死,干脆亲自上手。 “这样包上,就不会磕碰了,你可以呼吸,你呼出来的气不会把它砸碎的。” “我听攒竹娘子说,这副越窑青瓷是从洛阳带回来的,岭南府怕是只有节度使府中才找得到这样好品相的了,比我都贵呢。” 这要是磕碰了,她赔不起啊! “净说些傻话,一套杯盏哪能比人贵?”奚九酒让她把装着茶具的盒子放好,“待会儿我给衙差甲士打点的是现钱,今儿来帮忙撑场面演婢仆的跑堂们的赏钱记在账上,跟工钱一起发,你记清楚了回去报给攒竹,知道吗?” “知道!”林文知道这是奚九酒和攒竹教她记账,让她认识更多的字是要委以重任,她学的很认真。 “有什么不懂的直接问我。” 林文脸上藏不住事儿,奚九酒让她问她就问:“娘子,之前宴请海商和糖坊主都没有用这么好的瓷器呢,租这么贵的车,怎么这次带到乡下来了?” 奚九酒笑了:“你看那个里正,可不可怜?” 林文想起那个拖着鼻涕含手指的小姑娘,想起他说起的家中的病痛,不由得点头。 “他是附近四五个村子中最大的富农,上下三代十一口人,种着村里最好的三百五十亩良田,前两日五钱一斤卖竹蔗,坑了林坊主一笔大的就是他。现在还觉得他可怜?” 不觉得了! 林文目瞪口呆,她家逃荒之前也才三百多亩田地! “林坊主好惨。”林文对那个捐了最多衣裳被褥的本家颇有好感。 “他惨?他之前雇了三个流民洗甘蔗,干了七个时辰手洗脱了一层皮都没给一个子儿的工钱,两碗馊饭一个饼打发了。还觉着他惨吗?” 林文:不觉得!最恨不给工钱的雇主! “文娘,人分善恶,却也并非只分善恶,农人最苦,勤恳却脆弱,一场天灾人祸,便能叫一辈子的积蓄付诸东流举家逃荒。可他们也有自己的心机盘算,有他们的短视,狭隘,和偏见。 若是这次不能镇着他们,别看现在说的好听,等竹蔗长出来了只要多给一钱他们转头就能卖给别人去。不是我无聊要摆这个威风,是为了这生意能做的长久平顺。” 林文听得似懂非懂,却知道这样的提点难得,努力记着:“娘子,我想问,只这一万斤竹蔗便够了吗?” “当然不够,一万斤竹蔗便是手艺最好的师傅也出不了一千五百斤红糖,一个糖坊都供应不了,顶什么事儿啊?” “那我们这就回了?” “明儿动静弄大些,背竹蔗的人排成一条长龙,消息传出去后其他村落自己就会上门的,有钱谁还不知道捡啊?等上门的谈完,还有缺漏,再去扫一遍,那时就不用我去了。” 可奚九酒回到黎明村想要雇人去收竹蔗,却得知已经没有人手了。 要盖房子要打工,还有能安家落户急着走的,原本只觉得人多成灾的黎明村现在居然面临人手不足的窘境。 又雇了两个流民才碰了个正着的林掌柜都不好意思了:“奚娘子你看,都没有人了……要不我匀一个给你?” “算了。就一个也顶不了事,也罢,先有红糖才能做白糖,总得先紧着你们来。” 奚九酒正在跟林掌柜客套,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愤怒至极的厉喝:“给我打!” 是李崧的声音! 李崧虽然狂傲,且因为过于俊美平素为了维持威严也时时冷着脸,却甚少这般疾言厉色。上次听他这么生气,还是略卖幼女的莫牙郞,奚九酒心中好奇,去看热闹。 “黎明村”三个字的石碑已经高高地立起来了,石碑后面搭了个木架子,上面挂着写着姓氏的不同颜色的布条,张贴的告示上是给黎明村捐钱捐物的人,多是糖坊主,奚九酒高居第一。 另一边则立了十几个木架子,上面全都绑着被扒了上衣的男人,背上的被刑杖打出来的痕迹清晰可见,绑在这儿没遮没挡没吃没喝还要被指指点点,很想死,且快死了。 这些都是这两日在黎明村犯事儿的,两个不信官府要私逃的,剩下的都是欺凌老弱的,抢钱抢物的。 还有一伙儿七八个是结伴违反宵禁想要去摸到寡妇孤女营帐里去占便宜的,领头的已经被李崧砍了,剩下的都要在这儿吊三天,以儆效尤。 除了那两个想私逃吊到今日日落,这一天放下来后还能继续编回营地,除了会被嘲笑两句不会有别的惩罚。 而其他人这三天不死在这儿也会被送去干苦役,分地的好事和他们无缘了。 而此时,李崧带着衙差把个衣衫凌乱的男人扔在那个木架子前,地方简陋连刑凳都没有,就干脆都免了,番禺县差役抡起带着木钉的刑杖劈头盖脸得打下去。 那男人腿的都软了,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嚷嚷:“是她勾引我的!是那个婊子勾引我的!我给她一个黄筹她就给我弄一次!” 衣衫凌乱的妇人正在哭哭啼啼,一听到他指控,脸色乍青乍白,面如死灰,本能紧紧搂着身边的小姑娘。 差役们一听这话纷纷停了手,这若是你情我愿的做交易,这也算罪过吗? 就在此时,陡然听到一声怒喝:“还不把这个意图奸污妇女还倒打一耙的奸恶之徒乱棍打死!” 衙差一激灵,高高举起的刑杖本能得落下去,却不知为何手肘一酸,刑杖失了分寸,正好砸在那人的脑壳上,那人顿时鼻中喷出两道鲜血,瘫软下去。 回头一看,是奚九酒。 糖菩萨此刻面如寒霜,通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意:“继续打!” 虽是菩萨心肠,却有雷霆手段。 刑杖落下,听不到惨叫,“噗噗”的闷响像是砸在一滩烂肉上,更瘆人。 奚九酒给女人披了件衣裳:“大嫂,你别怕,李少府是好官儿,不会听那个男人瞎说的,他会给你主持公道的。” 女人闻言一颤,低着头只哭,不敢说话。 奚九酒见她衣着虽然寒酸,脸却洗的干净,拿锅底灰涂了眉毛,嘴唇被她咬得红红,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奚九酒意有所指:“你就算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你女儿,振作些。” 被她揽在身侧的小女孩五六岁的模样,发如乱草,皮肤粗糙,扑在她娘身上哇哇大哭。 奚九酒这话正中软肋,女人抱紧了身边的女儿,嚅嗫着:“是,是他强迫我的……” 女人嚅嗫着,哽咽着,最后怒吼着:“是他强迫我的!” 声音凄厉,仿佛杜鹃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