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1. 第 1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曾有交好的仙子跟棣华说过,人做了神仙,就会渐渐忘了凡尘里的事。 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样的,棣华确实是忘了,不要说前尘往事,就连成仙之初的一些记忆也有些淡了,她是怎么成仙,又如何留在轮回殿,每每静心细思,却总是朦朦胧胧地,像是被什么罩住了关窍。 为此她曾特意找过宋征,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在修行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否则轮回殿上这么多仙人,为什么只有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就算每日来到轮回殿上的魂魄也有自己的一段往事。 她想:“我这样的特别,到底是特别幸运,还是特别愚笨?以致与其他人都不同。” 仙人若无前尘俗事挂碍,于修行一途大有裨益,她不想便罢了,但若成天琢磨,不仅没有好处,反而容易成了新的魔障。 宋征是天界上仙,也是棣华所居轮回殿的主人。 这位年轻的殿主,对着棣华的问题发笑,他本来坐直的上半身微微前倾,抬起手来轻轻敲了一下棣华的头顶,温和道:“还能想起来问,应当无碍。” 惹得殿里的仙子们掩面笑开了。 棣华则条件反射地伸手,虚虚地捂住被敲打的地方,这轻轻的一下并不痛,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只是心口像是被一片羽毛拂过,那十分诚恳,三分茫然的情绪便忽得散去了。 宋征不必骗她。 加上轮回殿的众仙也纷纷劝慰: “人的一生太短了,最长的也不过只有一百年的光阴,而仙人却可以享有无尽的寿命,棣华,你好好看看周围,我们虽是人身,却与清风、明月更像是道友,曾经微不足道的一切跟往后千年、万年的时光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天地之浮游,沧海之一粟。 这是轮回殿的仙君岳夏,据说他曾是老君座下的童子,只是不知为何突然调来了轮回殿,腕上数年不变地缠着一百零八颗菩提的串珠,每日摩挲,像是修行,也像一个提醒。 “人世的欢愉何其短暂,你今天苦恼于自己的忘却,又怎么知道这忘却不是你曾经苦苦追求的,天上的日子难道不好过吗?” 仙子茉姝,她眼神温柔,如姊如母,被那样一双深邃的眼睛望着,任谁也不忍让她伤心。 然而茉姝来轮回殿之前,却有一段很是伤心的往事,直到她走在黄泉路上,弯腰采撷了一支随处可见红花插到自己的发间,看着忘川里的倒影,决意从此不再留恋红尘,然后听从幽冥司主的建议来了轮回殿。 轮回殿虽在九重天上,却隶属于幽冥司,幽冥司主特设此殿,以警仙心。 这里仙阁巍峨,白衣如云。 云气蒸腾中,一条主道直通到前方大殿,殿内空间宽阔,主位设一座三丈高台,洁白的台阶布在中间。背后是用以存放册子的书架,整整齐齐、密密麻麻,一层层、一座座,几乎通到顶上。 每本册子上都写着一个名字,记录了此人的一生。 殿内又设有三境,远远望去像是三团灰色的迷障,不知道的人打眼一看,颜色和光晕都差不多,知道内情的却明白其中大有不同。 左曰红尘,右名阿鼻,中间那道,名唤——“长生”。 世有羁绊者,轮入红尘; 大奸大恶者,堕入阿鼻; 理应升仙者,仙人抚顶,与君结发,授君长生! 轮回殿前那条笔直的通路上,每日往来的兵甲与幽魂不断,而在如山如海的名册里,汲汲以求长生之人数不胜数,真正能得到的却不过寥寥数人。 宝欢和宝颂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百年前一同飞升至此,现在姐姐宝欢眨着眼睛问道:“棣华,现在的日子不好吗?” 妹妹宝颂在另一边接道:“棣华,你觉得长生不好吗?” 左右两边是相似的面容,连扑闪扑闪大眼睛的动作都一样,棣华没想自己随口一问引来这么多人的围观,几乎有些审问的架势,于是小小地叹了一口气,举手败下阵来。 “好好好,现在的一切都很好,长生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我只是一时好奇忍不住问了问,有劳诸位关心了,现在烦请大家散了吧。” 她说话的空隙瞄了一眼宋征,见宋征又坐了回去,整个人淡淡的,既不应和,也不反对。便在心里有些悲凉地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并不相通。 天界的人们都对前尘往事都看得很淡,自己忘记了的过去,就好像只是忘记了一朵随手不知放在哪里的花。 没有人会在乎,逝去如流水。 就连记忆的主人——自己,也不必追问。 众仙各忙各的散去,棣华亦不再提及。 但天界的时光又确实太漫长了,尤其宋征在此后多年中,频繁地往来下界,他一次次的离开又一次次地回来,从来不说自己在下界发生了什么事,殿内其他人也从来不问,宋征不在的日子,便由其他人代其处理事务,如此许多年过去,倒也相安无事。 棣华在这漫长的时光里,除了日常的修炼,最喜欢的就是听一些仙人说起关于他们的往事。 有人万事看淡,张口只记得当年村里有只黄狗,家门口有棵桃树; 有人什么都记着,但记忆里的人却都不在了,说出来空余长叹。 譬如一个人从小童到老翁,谁也不是骤然走到如今,其中总有这样那样的故事,而棣华耐下性子听了很多故事,从身边的神仙到天上的花草神兽,慢慢知道了很多碎片的信息,却没有一片属于她自己。 斗转星移,她总是好奇。 她悄悄地收集这些无关紧要的来龙去脉,不过是觉得轮回殿里人或物是如此,万物应当都是如此。 可万物都有来处,自己却不记得了。 还有宋征,宋征在天上停留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棣华偶然遇见他一个人坐在轮回殿后院的亭子里,神色带着些不露于人前的怅然与空茫,远处的风吹过来卷起了云,又挟裹着云气带起他宽大的白衣,他一动不动,仿佛也终将要随之淡去。 棣华想:“宋征又有怎样的过去?” 这一点好奇不但没有随着时间的而淡去,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她在轮回殿里最好的朋友白渠忍不住提醒:“棣华,对神仙来说,私心执念,羁绊过深并不是什么好事。” 啧,神仙的规矩还挺多。 两人交情匪浅,棣华也不掩饰,直言道:“都说神仙无拘无束,但怎么我见这儿另有一套隐形的规矩,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遵守。” “你是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白渠辩解道,“你以为成了神仙就万事大吉了,可知道就算是神仙也会随着造化而陨落?” “神仙还会死吗?”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棣华有些惊奇,又一刻不停追问道:“人死后会再次轮回,神仙死了会怎么样呢?” 白渠比棣华成仙要早一些,今日也一反常态地有耐心。 “神仙当然也会死,人能因为一念而飞升成仙,仙人自然也会因一念而陨落,修行是不能停下的,因此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动妄念,不动仙心。” 棣华默默地想:“这就对得上了,大家都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本来就万事看淡,谁还平白招惹因果。” 又听白渠道:“不然轻则修为难以长进,重则……” 话才说到一半却止住了,人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棣华不解,追问:“重则如何?” “重则……”白渠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心道,“或再次轮回,或消散于天地。” 她边说边观察棣华神色,又下一剂猛药:“就像宋征,你看他就算是神仙又如何,甚至他是轮回殿的主人,见过多少人,多少事,不照样陷入轮回之苦无法自拔?棣华,有现成的例子在此,像你我这种天生根基浅薄的小仙,千万不要赴他人之后尘。” 这话说得诚恳,甚至可以说是棣华认识白渠以来,听她说过最动情的话了,可 2. 第 2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棣华在轮回殿外的院中沏香茗款待楚喻。 茶香袅袅,在素净的白瓷杯里显现出鲜嫩的青绿之色。楚喻不惯饮茶,面前茶杯里的水还是满的,他眼睛只顾一眨不眨地盯着棣华看,这行为无疑有些失礼,但联想到其中的缘故,棣华也就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她放下唇边的茶杯道:“真的很像吗?” 真的很像吗?我和你那位故人? 仙子端坐在高台之上,加上云气遮眼,直到她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面容逐渐变得清晰了,清晰使到楚喻一眼便认出她是沈云轻。 那脱口而出的姓名,恍若一道细细的惊雷劈下来,从大脑到心脉,余韵令棣华感到一阵颤栗。 “沈云轻……沈云轻……” 这个名字棣华反复念了几遍,还是陌生的厉害。 却是三百多年来唯一一个可能与自己过往有关的契机,就在这一日好巧不巧地自己送上了门,让棣华惊讶的同时又有些感激,她压下唇角,迫不及待想要探究这背后的意味。 楚喻垂下眼帘,双手分开在膝盖上紧握成拳。 他本以为来到这里就是自己一生的终点了,谁料到天意弄人,竟然还能有此一面呢。 “不是像,”他道,“我认得出,你就是沈云轻,虽然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但你相信我绝不会认错的。” 是淡而笃定的语气。 倒让棣华觉得蹊跷了。 “你这话未免太过绝对,要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几百年的时间足够一个人转世再投胎,投胎再转世了,人物总有相像,或许我并不是她,只是恰巧长得相像呢?” “不是。” 对着这样的猜测,楚喻想也不想地抬头否认。 “不是?还是不是认错?”棣华笑道,“可惜我自三百多年前成仙后,一直在轮回殿,前尘往事俱忘记了,所以你说是或不是,都要认清楚,有证据才好。” “三百多年前……”楚喻低声重复了一遍。 他的目光描摹着面前熟悉的面容,同时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一声久远的喟叹。 是了,三百年过去,确实已经太久太久了。 或许对这天上的神仙来说,三百多年不算太漫长,但对凡人楚喻而言,实在已经过了太久太久,因为他们活着的,清醒的,值得追忆的时光太短了。 楚喻想起三百多年前,那时他在一个叫大虞的国家,国家的都城叫做细粱城,城里有一个女子,她像一片月光,又像一片蒹葭。 自己死后魂魄在黄泉路上等了很久,大约有三百年,可惜还是没能见她一面。 原来你在此处。 原来我们的缘分这样浅。 这么些年记忆不曾模糊,当年人的眉眼也是这样漆黑如墨,像山水画一般,时光不仅没有模糊她的容颜,反而在一遍遍的回忆中大浪淘沙,显得愈发清晰。 他凝眸道:“仙子,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我说一段往事?” 棣华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当然可以,”又试探道:“这段往事是关于……” “关于沈云轻。”楚喻接道。 沈云轻,这样一个念出来轻如飘萍的名字,楚喻一直等了三百年,尚且未算他活着的时候。 不过人世纷杂,活着有这样那样的事情,人要吃要喝,要行要卧,留给人伤心怀念的时间实在不多,这样算起来未免有些锱铢必较了。死后一切归于虚无,重新有了大把的时间,所以姑且就从死后开始算起吧。 但无论是怎样的怀念和等待,故事的开端还是要从生前说起。 三百年的光阴如流水般划过。 一直追溯到三百多年前。 往事里,有一个国家叫虞国,虞国的皇帝姓卫,国家的首都叫细粱城,细粱城里有一户沈姓人家,虽然不是什么当世的权贵,但也有万贯家财,沈家老爷不曾纳妾,只有一个夫人,从这一位夫人的肚皮里钻出四个女儿。 其中第四女叫做沈云轻。 沈云轻出生那日,有一件巧合的事。 婴儿前脚被婆子从后院的产房里抱出,后脚前院就来了个算命的老先生为她批命,老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掐算出三个字——伤心人。 这样一个日子,又是这样不吉利的话。 偏偏因为这人的不请自来,又不取寸金,蒙上了几分真实的色彩。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泛起了嘀咕。 但无论如何还是没人敢当着主人家的面说些什么,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带头干笑几句“疯人”、“胡言乱语”,其他人反应过来,纷纷接了下去,想着圆回来也就是了。 沈老夫人那时还健壮,正拄着拐杖看着一地跑的女娃娃没地发作,眼看这一胎又是个女孩,当即不悦地冷起了脸,在众人有意的恭维声中依旧没有丝毫好脸色。 她拄杖便走,继而拍板做了一个决定:她要把沈云轻送到离家二三百里开外的一座佛寺中去。 美其名曰:期望寄养在佛祖面前,能够福泽深厚些。 所以,沈云轻只在母亲怀里待到满月,真正是在寺庙长大。 一直到她十五岁那年。 沈云轻十五岁那年,沈家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伯父唯一的女儿病逝了。 沈家到沈老爷这一枝,只有两兄弟,素日情感深厚,这女孩儿又正年轻,家人唏嘘之余,她母亲沈夫人趁机派人去寺庙接她回家。 去接她的人里就有楚喻。 那时楚喻和父亲都还在沈府做下人,受沈夫人所托,千叮万嘱,跟另外十几个护卫一起,还有两个小丫鬟,驾着一辆马车,赶了两天的路,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沈云轻栖身的寺庙。 寺庙叫“香积寺”,是一座深山古刹。 不知香火是否真的灵验,景色却是一等一的静心怡人。 从山脚下拾级而上,旁边的树木连成了林海,连风里都带着某种不知名的、青草的香。沿着青石铺设的小路,敲开寺院的大门,里面更是花草相连,碧苔点点,泛着葱茏的绿意。 甫一踏入,行路的疲倦便一扫而空。 而沈云轻穿着一身青色僧衣,站在枝叶参天的老树下,大大的眼睛不沾一点世俗,当真清丽得如同佛祖殿前的小女。 楚喻那 3. 第 3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可楚喻那时候不懂。 所以他只觉得是太阳太晃眼了,照得人有些难受,但是沈云轻和其他人还在前面,尚不知情况如何,而不管怎么样,自己都得要尽快地赶过去。 只能继续向前。 待到了约定的地点,果然见沈家的车队也遭了劫,万幸沈云轻除了惊吓过度之外并无大碍,那伙烧杀抢掠寇贼正碰上一队归京的军队,已悉数落网。 那支军队则战马彪悍,鳞甲森森,显然训练有素的样子。 一颗心来不及放下,随之又弥生出一种新的不安。 在寺庙沈云轻曾问,以后还能不能见到楚喻,他或许是回答可以,而事实却是很难。 沈家是细粱城里的大户人家,房广屋宽,沈夫人对这个刚刚归家的女儿有意弥补,沈云轻的住处不同于其他三位小姐,而是就安排在沈夫人住的院子,每日来来往往,前呼后拥的丫鬟婆子一堆,楚喻纵然偶然见到她,也没有说话的契机。 起初他们约定书信往来,可回了两封后便断了。 及至沈云轻离开细粱城,去到遥远的朔州,她伯父家小住,楚喻也选择了参军,此后二人便再未见了。 战场上音信不通,有时运气好楚喻能接到父亲的书信,其中鲜少有沈云轻的消息,有一次从中知道了她要成婚的消息。 要嫁的正是曾经在寇贼手中救下她的那人。 曾经让楚喻感到不安的预感成了真,英雄美人的故事向来盛传不衰,涉世未深的小女,丰神俊朗的英雄,须臾之间救她于危难,他赶不上这段子佳话,只能在旁边看着她芳心暗许,看他们门当户对。 事已至此,谁料命运又急转直下。 斯人命短,死在战场之上。 沈云轻闻讯,不久后亦殉情而亡。 楚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战役,昔日的少年渐渐成长为战神将军,他有了莫大的功劳,显赫的家世,圣上降旨令他娶了公主。 他一生打了无数的胜仗,受万人敬仰。 死后魂魄飘荡。 唯一的心愿却是想再见一眼年少时心动的姑娘。 有人自黄泉而来,自称是幽冥司主。告诉楚喻在他不知道的许多个前世里,他曾匡扶天下,济世救民,积攒了无数功德福报,今世之后足够位列仙班,跳出轮回。 劝他到天上成仙去。 楚喻不为所动。 只有一个请求,就是能不能把他变得年轻一些,像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他死时已经年逾花甲,战场上风霜摧残,鬓发早已花白,恐怕沈云轻见了会认不出他来。 楚喻在黄泉路上等的第一个一百年,没有见到沈云轻,疑心自己看漏了眼。 第二个一百年还是不见,却依旧不死心。 第三个一百年,便知他再也等不到那个姑娘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如海分潮一般横亘在他们之间,渐推渐远,直到再也望不见。 而当他终于放弃时,却在天上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容。 楚喻认真地问棣华:“如果你曾经像我这样等一个人,你会认错吗?” 他们之间,明明只有数面之缘,在彼此的生命中只占有那么一点小小的角落,可也因为这陡然的相见,又陡然的离别,在往后余生的回忆中一遍遍推演、一遍遍懊悔。 情绪被无限放大,反而成了不可估量的如海深情。 三百年间的记忆里,棣华是不曾这样爱一个人,等一个人的,那么再往前呢? 她说:“我不知道。” 略有不忍道:“我不记得了,但大概我是不曾这样等过一个人的。” 自古真话最伤人,一个人深深的记得,一个人却早早地忘记。 生前身后,都是无缘。 而后,像是为了找补似的,棣华又道:“这位沈姑娘就这样死了吗?她在寺庙住了十五年才与家人团聚,短短几年却又赴死,未免太过可惜了。” 沈云轻十五岁回到沈家,嫁人时应该也还年轻,往后还有大把的人生,怎么不教人可惜呢。 她原来不知爱一个人竟是如此不理智的事。 “不是这样的。” 楚喻却摇摇头。 棣华奇道:“难道还有什么内情吗?” “内情,倒也算不上,”楚喻细思片刻,慢声道。 “她死那年,还不到二十岁,说来真算得上花一样的年纪,我们已经足有三四年未见了,中间发生多少事,我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一时也觉得她怎么这么傻,可后来想想,谁又能真正地体恤她呢?” 这样的温情令人动容,楚喻继续说道: “我那时在军中,接到信已是许久后了,信中只说她殉情而亡,并未详细解释,回到细粱城时白幡都撤了,沈家人还记得我,犹然安慰我不要太过伤心。” 楚喻回忆起那时场景还历历在目,轻声道:“可谁知道她死的时候是怎样的伤心,又害不害怕呢?” “她是,怎么死的?”棣华小心翼翼地问道。 “深渊,坠亡。” 棣华拧起了眉头。 楚喻望过来:“你也觉得奇怪吧,云轻她那样一个闺阁小姐,怎么会独自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他说:“我后来也去过那里,那儿没有人家,也没什么风景,光秃秃的悬崖上风大的要命,下面是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渊。” “确实奇怪,”棣华来了兴致,“你是怀疑其中另有内情?” 楚喻笑道:“不,我是觉得我们都不了解她。” “她幼时远离亲人,十五岁才见到外面的世界,你我都觉得她还有漫长的生命,还有时间去领略世上的万水千山,究其所以,不过是因为你我都不是她。” 棣华对自己到底是不是沈云轻还存疑,但就算是,什么都忘了也自然不算原原本本的那个人了,因此楚喻说你我都不是她的话也有些道理。 她张了张嘴,还是没有反驳。 从后往前推断一个人的人生实在有失偏颇。 “上天待她未免太薄了些。”楚喻道。 他后来一个人确实设想了很多,那些无法排解的忧思今日总算能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如果她出生时没有那个为她批命的老人,或者沈家没有相信没有把她送走。沈云轻或许会像她几个姐姐一样平安顺遂地过完这一生,又或者沈家相信了,她真的就待在那个寺庙,青灯古佛,也能度过平淡的一生。” 伤心在一日日的时光里磨平,最后只剩下一点几乎是执念的东西。 这一点执念最后化作一个微不足道的请求。 他说:“我想再见她一面。” “可你没有等到。” “是啊,”楚喻有些伤感,伤感之中又有释怀,“我没有等到,直到今日之前,我再也没有见到沈云轻。” 这么多年的因果和盘托出。 沈云轻命薄,楚喻和她之间又是等来等不来的缘浅。 棣华有些微妙的不好意思,张口道:“抱歉,我……” “没什么,”楚喻打断她,他等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听这些话,“总之我在黄泉路上等着,是为了至少要再见她一眼,听她说这一世是否得偿所愿,那样我就能放心了。” 他说:“这只是我的执念,无关他人,今日能跟你对面喝这一杯茶,说完我想说的话就足够了,至于你信不信,我都可以如愿放下了。” 不愧是九天之上忘情的神仙。 棣华含笑道:“好。” 楚喻一手端起茶杯,注视她道:“那么云轻,你告 4. 第 4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送别楚喻,棣华去找了白渠。 她恳请对方能再多说一些,因为那只字片语落到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无异于惊雷,但楚喻知道的也有限,就只有这些了,他们失落的日子太久,彼此间你不知我,我不知你,想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问天上明月,地上清风了。 清风明月不可言。 揣着一脑袋的疑惑,棣华只好去找白渠。 白渠消失了几天,不,或许也不能叫消失。 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后拉着一张大被裹头,不知天昏地暗地睡大觉。棣华在轮回殿绕了一圈,问了好些人,只差把草皮掀起来,最后在房间里找到她时,只能叹一句:“绝!” 难道这就是属于神仙的松弛感吗? 看着大床上那个人形鼓包,棣华选择直接扑上去。 她的手脚像一只八爪鱼那样张开,同时躯干沉沉地往下压去,口中则拖着长长的尾音,故作矫揉地唤道:“白渠——” 感受身下传来几下细微的挣扎,棣华先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抬起脖子,同时身上略松开一些。 质问道:“你前段时间跟我说的有事就是睡觉?” 白渠努力挣出一个脑袋,无奈身体还是动弹不得,十分悲愤。 “非也非也,本仙表面是像在睡觉,实则是为了修心,你看见我身上这个法器了吗?我心有不决之事,只好借它来压制一二,顺便还能催眠于我,以免酿成大错。” “真是胡说,被子也成了法器了。” 棣华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她的脑袋,评价道:“好无耻的一张嘴。” 白渠脑袋歪到一边,就势翻了个白眼,继而假笑道:“我没说你好重的人呢,能麻烦你先起来,不要再压着我了吗?” 什么话!棣华想:“我还不稀得这么趴着呢。” 随着棣华站起身子,白渠瞬间觉得轻松了,她一抖身上的被子,也干脆地坐起身来,又把垂在胸前,几日没有打理显得乱糟糟的头发往后一甩,双脚伸到靴中一套。 落地后直奔房中央的茶桌,端起一杯凉茶就往口中灌。 棣华看得眼皮一跳。 “我说仙子,你这是睡了多久?” 上次两人分开的时候白渠是说过自己有些事情要办,现在想想,这个所谓的有事不会就是睡觉吧,要是自己要是今天不来叫她,只怕她身上骨头都要睡软了,不是说,年纪越大睡眠越少吗? 一杯茶水下肚,白渠清明不少。 她不在乎地一挥手:“不重要。” 转过身来又用她那琉璃般清透的眸子看向棣华,问道:“你找我干什么,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这一问成功将棣华有些跑偏的思想又拉了回来。 有的。 要紧的事,还真有一件。 她收起前面那些玩笑的神情,迷茫的雾气再次浮上眼帘,开口说道:“今天殿上来了一个人叫楚喻,称我是他的故人,与我叙了一段往事。” 屋子里静了一瞬,没有人说话。 棣华看向白渠,白渠的目光则闪了闪,好一会才道:“什么往事?” 寂静被打破,棣华心内也微微一松,毕竟白渠曾那样苦口婆心地劝自己不要再追忆从前,可楚喻的出现是谁也不能预料的,说好不再关注的事情就这么大喇喇地展现在自己面前,还附赠一个更加令人不可置信的消息。 “他说,我前世叫做沈云轻。” “然后呢?”白渠问。 “沈云轻为殉情而死。” “什么?” “哈哈,”棣华干笑两声,“其实这也没什么吧?” 白渠也睇着她笑:“没什么,那你来找我到底是有什么呢?”她走到棣华背后,把手往棣华的肩上一压,“有事就痛痛快快地说,就别让我猜了吧?” 要不怎么说风水轮流转,感受到肩后传来的压迫感,棣华眼一闭心一横。 “他说我前世叫沈云轻,沈云轻有一个心上人,还不到成婚的时候就死了,沈云轻也跟着那人殉情而亡,而这个人,叫做宋征。” 痛快倒是痛快了,可肩头上搭着的手也僵住了。 白渠绕到棣华身前,满脸雾水的样子。 “你是说,宋征?”她道。 说完自己先觉得不妥,又大胆猜道:“还是仅仅姓名相同,是个……嗯,巧合?” 棣华不敢胡说,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敢肯定我就是沈云轻,只是楚喻的说辞不像假的,你说,我去司命那里偷看的可能性大吗?” 白渠给了她个自己领会的眼神,悠悠道,“就算你能混进去,神仙的事哪里还有记载,还是收起你那个无用的想法,现实一点的好。” 现实,现实就是没有办法,棣华想。 其实她也没想怎么样,几百年不都这样过来了吗?大家说一千道一万,天上冷清也好,神仙无情也罢,其中有一点棣华是认同的,凡人的生命太短暂了,自己做神仙的日子已经比凡人的时候还要长了。 就算想起自己是谁又能怎么样呢。 父母手足,亲朋好友俱已成烟,自己难道还能是曾经的自己吗? 可命运就是这么地卑鄙。 想追寻时让你半分踪影都寻觅不到,想放弃时却又给你希望,欲擒故纵,欲拒还迎,像是裹着轻纱的少女用银铃般的声音引诱道:“来啊,你不想知道吗?” “咳咳,”白渠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其实。” 棣华望向她,目光有熟悉的依赖和一如既往的信任,被这样的眼睛望着,一下子让她心软许多,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她拉起棣华的手,握在掌心里。 棣华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被这异样的温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就算真的又怎么样呢?”白渠望着棣华的眼睛道。 “你难道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私心执念,羁绊过深不是什么好事,你既然不再追究自己的往事,宋征的事不如也当作不知道,他也从来没有透露过什么不是吗,没有人能够插手别人的命运。” 白渠总是能轻易地看透一切,可这次跟上次不同。 像是心上的一点火苗,它细弱,晃动,摇摇欲坠,可脚下踩着一根沁满灯油的芯子,到底还是在顽强地燃着,始终没有熄灭,反而时不时地爆出一丝火花。 棣华也是这样,只是命运拿来引诱她的东西实在讨厌 5. 第 5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棣华下了决心,可惜很多事不是光决心就有用的,轮回殿里堆着的命册书籍如山如海,她日夜不停地翻了一本又一本,身边也堆得像小山高,一头扎进去的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她累得倒在案桌上,一脸的生无可恋,还是白渠看不过去,硬生生托着腰给她扶起来。 “你这就要放弃了吗?” 说得轻松。 棣华才直起的腰又塌了下去,手指点着桌子上摊开的命册,发出“嘚嘚”的声响:“三百年过去了,就算找到当年相关的人,魂魄几经转世,也早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无奈地抱着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对,是我太自大了,根本就无从下手。” 白渠扫了一眼高高堆着的命册,思索片刻。 “这样不行吧?就算你有精力把轮回殿的命册翻遍了,也还有幽冥司呢。” 如果把轮回殿比作一条溪流,那么幽冥司就是大海。 天上的、地下的、古人的、今人的,怎么筛查的完,再说,就算万幸真留有蛛丝马迹,以自己如今万事皆忘的情况,恐怕也很难意识到什么是有用的信息。 越想越悲伤,棣华痛心疾首地抬手阻止道:“好了白渠,不用再说了。” 她捂着脸长叹,“也许我根本什么都查不到,你说上哪再找到一个能透露出信息的‘楚喻’呢?” 德行! 白渠扶额道:“你还是振作些吧。” 棣华支着两支胳膊不动,身子晃了晃,用实际行动表明,真是振作不了一点。 眼疼、心累。 “楚喻呢?”白渠撞她道,“你后来又见过他吗?” 棣华想了想,声音从指缝中传来:“没有,只听说他如今在真武大帝手下做将星。” 那日他二人皆觉得有些蹊跷,可惜又皆无头绪,草草打发走楚喻,棣华自己至今仍旧一无所获,自然也不好意思再打扰他,白渠却觉得可以再问问。 “或许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再不济他还认识什么其他旧人,总比你大海捞针来得好些?” 此言有理,再者棣华看册子看得也实在有些累了,出主意的人笑眯眯地推了她一把,她也就只好强行振作起来,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再次找到了楚喻。 而这一次,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人对坐半晌,真让楚喻想到了一个人。 “此人叫卫戍,在世时是太子遗孤,天子之孙,他身份尊贵,一直居住在细粱城,或许对当年的事情还有印象,能说出一二。“ 卫戍曾经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时,他的眼睛能看见颜色,鼻子能闻见芳香,双脚踩在厚实的土地上,去哪都是前呼后拥的人,他们唤他:“殿下!” “殿下!” 客气的、虚伪的、紧张的、焦虑的声音,一声声,一道道,说来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了。 而今他盘腿坐在地上,细碎的石子硌在身下,那些人曾围在他身边,喋喋不休又嘘寒问暖的身影都如泡沫般飞速散去,旧王孙成了阶下囚。 不,说囚犯可能还不准确。 他如今孤魂野鬼一个,因为生前所造的罪孽未赎清,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喝了孟婆汤就转世,他被留在十八层地狱,永受烈火焚身之苦。 地狱是幽冥司最底层、最黑暗的地方,入口在两座大山之间,进去之后天光黯淡,楚喻曾在黄泉路上待了很久,和棣华一起再见到幽冥司主时,向他说明了情况,幽冥司主得知他们要进去找一个人时,也不为难,进去之前还特意赠了他们一只灯笼,以作照明之用。 甫一进去,灯笼就派上了用场,只是算不得太亮,棣华提着灯笼,还要小心脚下的碎石,走得小心翼翼,尽管如此,还是险些被绊倒。 “小心!” 楚喻就在她旁边,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 好歹是没有摔倒,棣华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顿住脚步苦笑道:“这可真不是什么好来的地方。” “自然,”楚喻放开她的袖子,接道,“这儿当然不是什么好来的,要不怎么人活着做了坏事的时候,也要害怕将来下地狱受折磨。” 但暗归暗,还有一点出乎棣华的意料。 这儿两侧是光秃秃的山,想必路上的碎石就是从山上崩下来的,地上鲜少有植物,仅有的几处细草就像赖狗身上的皮毛一样,稀疏又干枯,呼啸的风声听着骇人,吹到脸上却没什么力道,一切看着似乎都还好,并不如传说中的那样骇人。 所谓的刀山火海是没有的,鬼哭狼嚎也不存在。 但奇也就奇在这,棣华环视一圈后,暗想道:“这儿似乎太空了些。” 这念头在脑中冒出来一瞬,又很快被其他事情占领,她侧头问楚喻:“还有多远?” “快了。”楚喻指道。 站在他们这个位置举目已经能看见不远处的一个人影。 白影被困在一处圈起来的空地之中,圈内是燃烧的火焰,棣华鼓了鼓气,接着带头往那边走去。 “走吧,”她说,“让我们会会这个卫王孙。” 来之前,楚喻和棣华说了一些关于卫戍的事情。 时光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模糊人的记忆,许多曾发誓永远不忘的事,在一日日的风波里磨平,根本就不需要永远那么久。 那些你以为会记忆深刻的事情终究只是水上的涟漪,存在过,深刻过,然后走向忘却的结局。 他曾经因为一己之私害许多无辜的百姓枉死,然而事情败露之后,却因为王孙的身份一直受到庇佑,只是被黜落在府中,并没有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最终在新帝登基的那一天,携着心爱的宠姬自焚而死。 人死灯灭,随着人的死去,那些活着时候的特权也就失了效。 他自那时起闭上了眼睛,便一直困在地狱受烈火焚身之刑,至今未蒙赦免。 棣华提出:“如果我想办法让他不再受烈火焚身的刑罚呢?” 楚喻摇摇头:“没用,因为他不怕火,也不怕痛。” “他不过一介孤魂,怎么会不怕火又不怕痛?”棣华睁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议,尤其地狱里的火便是专门对付这些魂魄的,滋味一定不好受。 卫戍确实是个普通的魂魄,不普通的另有其人,楚喻回想起来解释道: “当年卫戍的师父是一个修仙的道人,这道人有些能耐,曾赠给卫戍许多有用的法宝,也正是因此卫戍死后许多年,虽然没有自由,但也能不受高温皮肉之苦。” 好厉害的老道,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有这样的本事,或者早已经羽化成仙了也未可知。 “那我们还能怎样让他开口呢?” 听楚喻的描述,这人可不像什么和善,好相与之人。 棣华有些发愁,楚喻却成竹在胸。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我本来也没什么办法保证他一定配合,但这几日机缘巧合之下,我遇见了一个人,倘若传言不虚,此人正是卫戍的软肋。” “谁?” 楚喻道:“绿珠。” 天上没有一个叫“绿珠”的女子,人间也不会有, 6. 第 6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卫戍活着时曾有一爱妾,名唤“绿珠”。 谁也没见到是如何地倾国倾城,只能从后来许多捕风捉影的传闻中推断,那大概是谁也比不了的喜欢。 据楚喻后来所听到的消息可知,卫戍对她视若珍宝,大势已去决意自焚那天,他什么也不在乎,却唯独带上了绿珠,要生同衾,死同穴,生生世世地在一起。 末路王孙和倾城红颜,也不失为一段佳话。 甚至在一段时间里,衍生出不少话本段子,那些个花前月下你侬我侬的酸词看得满京城的闺阁小姐们很是掉了一把眼泪,捏着帕子直言:荣华富贵算什么,真心情义比什么都重要。 写书的和印刷的都赚得盆满钵满,只是不久后便被官府禁了。 所以,棣华想,就为了绿珠的消息,卫戍也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而卫戍果然也如预料的那般,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带动身上的火焰凭空又长高了一大半,原来这火随着他的动作而变化,他却毫不在意,直直逼问道:“你见到绿珠了吗,她现在在哪?” 火焰猛得窜高,棣华离得近了,也感到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意,抬手要挡时,已经有人上前一步抬起袖子替她遮挡住了。 火势凶猛也只在那一瞬间,很快又变得平和起来,只紧紧附着在卫戍周边,并不出圈。 楚喻放下手臂,棣华道了声:“多谢。” 他摇摇头:“没事。” 又望向卫戍道:“方才我们所问之事,殿下现在可以说了吗?” 卫戍的拳头紧握成拳,眼底是一片火海。 “可以,”他说,“当然可以。” “当年沈云轻的事,我在京中确实略有耳闻。” 卫戍既然肯开口,棣华便洗耳恭听,只是他说完了这一句,却又停顿了许久,低头似乎在考虑什么。 “愿闻其详。”棣华道。 卫戍道:我可以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当年相关的所有人也告诉你们,你们尽可以慢慢地、一个一个地去求证,但是我也好,这些人也好,当年我们看见的、知道的事未必完整,何况从十人,百人口中拼出的,也未必就是当年事情的全貌。” 他边说边观察棣华的反应,又道:“或者……” 话只说一半,后面半截就没了音,虽然知道是卫戍刻意为之,棣华还是很配合地追问。 “或者什么?” “或者我再给你一个选择。”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 “这是附见草,你虽然忘了从前的事,但魂魄还是原来的魂魄,你如果是沈云轻,点燃此草便能看见沈云轻身上的往事,我保证桩桩件件都如梦中亲历一般。” 那所谓的附见草巴掌长短,被整齐地收割晒干了,如今摊在卫戍的手心里,菱形的茎干表面泛着红褐色的油光。 棣华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只是左看右看,没能认出来是什么。 这东西真有这么神?她闻所未闻,会不会是卫戍随口胡诌? 楚喻道:“你说得是真的?我们如何相信你?” “你尽可以试试,”卫戍道,“我被困在这里,根本走不出去,骗你们有什么好处呢?况且,我总要知道绿珠的消息吧。” 这倒是有些道理,棣华握住手心的几支附见草,心中信了几分,但更多的也是自信即使有诈,这世上恐怕也没有什么断肠草能立刻毒死神仙。 她说:“我信你一回,若这东西真有效果,下一次我会如约为你带来绿珠的消息。” 为了保险起见,又冷脸恐吓道:“但倘若是假,你就要掂量掂量,想清楚到底想要在这个地方待多少年。” 卫戍丝毫不动摇,连面皮上表情也不变一下,他道:“自然,不过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我所言为真,我帮了你,作为报答你还要帮我把身上这火灭了。” 这……棣华有些不懂了。 “你不是不怕火吗?” “不怕是不怕,”卫戍缓声道,“只是这火光……晃得我眼睛疼。” 这其中像是还有故事,不单单是他说得那么简单,但人生在世,谁能没有点不愿提及的隐痛呢,在不影响自己的情况下,棣华愿意成全他。 于是她没有追问,答应道:“好。” 两人就这样口头上达成了协议,谁也不怕谁反悔。 回轮回殿的路上,楚喻咂摸出一些不妥。 他道:“卫戍此人心高气傲,他被关在地下这么久,总不会连性子都改了,变得善良好心起来,我们只不过问他几句往事,他凭什么要送这么一份大礼呢,还是这样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物,其中八成有诈。” 但棣华不觉得有什么。 “为了绿珠?” 这算是个理由,但楚喻仍旧不放心:“就算是为了知道绿珠的下落,他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下一次是不是就要想办法逃脱,接着不择手段,你我都不知道他要做出些什么。” 小小的请求要小小的回报。 卫戍给出如此诱饵,他最终想要的会仅仅是如此吗? 人心向来不知足,知道便想见到,见到就要得到。楚喻活了这么多年,太知道人心贪婪的可怕,但棣华默不作声,也不松手,他忽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 “云轻,你想要知道的也不止是自己的过往吧?” 棣华事前没有多说,但楚喻这时既然点出来了,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说:“卫戍有一点说对了,从百日、千人口中拼凑出来的,恐怕和真实的故事相去甚远,所以我想自己去看,看沈云轻完整的一生。” 楚喻想,这无可厚非。 但棣华又接着说道:“我还想知道,那一世的宋征身上发生过什么。” 白渠曾提到,宋征第一世历劫归来后就留在了幽冥司,他对此三缄其口,那是为什么而失败,又是为什么不再回西天,宋征如今到了最后一世,倘若能拨开云雾,知道了过去的诸多因果,是否能从中找到答案。 答案中又是否有生机? 楚喻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不赞同地看向她。 棣华笑道:“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本来已经决定放下了的,谁知这时偏偏你又来到了轮回殿,听你说完那些曾经,我还怎么放得下呢?” 她有一个秘密,她喜欢宋征。 或许也不能叫喜欢,只是人群中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一眼。 这算不上什么多么惊天动地,不得了的感情,但又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因为这一点私心,她便不忍心看宋征死去,她一边感叹私心杂念果然毁人修行,一边又不可自抑地走到今天这一步。 某种程度上来说 8. 第 8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云轻小姐醒了!”林妈见沈云轻中途睁开了眼,一脸惊喜地叫道,仔细观察,却又不像真正清醒的样子,小人儿神色茫然地眨几下眼睛,一言不发地再次昏了过去。 这把林妈吓坏了,明明眼见着醒了,怎么能又晕过去了呢? 她扭过头喊道:“楚先生,你快看这……” 楚先生站的离得床铺不远,他也看见了,此时外面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已经小了很多,料想骚乱也平得差不多了,他去窗边观察了几眼,回来对林妈道:“走吧,咱们现在下去,带下去找个郎中瞧瞧。” 屋里尸体看着瘆人,人也不能久留。 林妈扶起沈云轻,矮下身子,将她放在自己的背上,幸而她身体还算结实,小姑娘不沉,背在身上也能走得动,楚先生带着几个人前后照应着,他走在前面开路,几脚踢开房间里的尸体,打开了房门。 出房间往右拐就是楼梯,到这就能看见大堂也横着两具尸首,下边一片狼藉。 两个穿戴盔甲的官兵走进来,合力拖着尸体往外走,尸身上淌出的鲜血浸满了衣裳,随着他们的动作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账房先生已经从柜台下站了出来,脸上还是惊魂未定的模样,他被吓破了胆,说话也抖着声气。 宋征站在他面前询问劫匪进来打杀人的经过,因为这是留在现场唯一的人,他耐心地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账房哆哆嗦嗦,断断续续地地回答着。 沈家的几个人下来后,小心地绕过地上的血迹,楚先生扬声询问道:“劳驾二位,请医馆在哪个方向,我们需要找个郎中。” 宋征转头望去,见一队人中妇人背着个姑娘,姑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细弱的脖子软软垂下,在妇人的背上昏迷着一动不动,想必这几人就是为急着她请郎中。 账房先生哭丧着脸,伸手指指东边。 “那边原来有几家医馆,谁知道现在还活不活着呀。” 这不是危言耸听,今天不知多少人受伤,家破人亡,就是再厉害的郎中救人也得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 林妈背着自家小姐,一听这话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但事情已然如此,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她想,但愿云轻小姐真有佛祖保佑,平平安安地。 正要往外面走,宋征在叫住他们:“等等。” 他低头将自己腰间的牌子拽下来递给他们,说道:“我一路过来,见受伤的人确实太多了,恐怕现在去医馆也是人满为患,你们要是着急,不如拿着我的令牌去城门口,留在那儿的人中有随行的军医,也能帮忙诊治一二。 这倒好,楚先生接过令牌连声道谢。 “没什么,”宋征温言道,“你们把这牌子给军中的人,路上要是遇见受伤的人也尽管让他们过去,就说是我的命令。” 刀子杀人容易,留下的烂摊子却还需要人来收拾。 楚先生:“大恩不言谢,不知道小将军你怎么称呼?” “我姓宋,单名一个征字。” 楚先生抱了抱拳,接着一刻不敢耽搁地带头向城门口走去。 眼见人离开了,宋征收回目光,对账房笑道:“没事了,你接着刚才的说。” 他除了刚到这里除匪时锋芒毕露,其余善后时间待人一直是温和耐心的模样,甚至刚把账房从下面拉上来时还好心出言先安抚了一会。 账房咽了咽唾沫,他是被前头的贼人吓破了胆,但看着面前这个官兵小哥倒是可亲,渐渐镇定下来,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了下去。 城门口留着一队人马,楚先生拿着令牌过去,说明原委后,很快一个穿着军衣,戴着方巾的郎中挎着药箱越众站了出来。 这人大约五十来岁,面上留着一把山羊胡子,看起来斯斯文文。 林妈找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将沈云轻小心地放下来,托着她的后背。楚先生带了两个人,拿着令牌向队伍里其中一个人说了事情的原委。 郎中摸了摸沈云轻的脉象:“似乎是惊吓过度导致晕厥。” 林妈点头应是,解释道:“方才城里到处杀人,我们小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是活活让吓晕的,中间醒了一次,还没说话就又晕了过去。” 郎中点点头,放下手又换另一只手探了探,林妈和楚先生都盯着他的神色瞧,可惜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沉着地缓缓开口道:“静养便可,如果夫人你实在不放心,我也可以为她施针,效果更快些。”转身在药箱里寻出一卷金针,目光中带着询问。 见林妈点头后,便果断施针。 一根根细如牛毛的小针娴熟地扎进各个穴位之中,手法快得让人看不清。 施针过程中,林妈只顾目光心疼地在自己小姐身上转,楚先生则转头望向一旁,他粗略数了数,这儿留下的这些人有二三十人,中间的马上上拉着一口棺材,众人休息也将它围在中间。 这棺材里的是什么人,这些军中之人又为什么要带着它呢? 楚先生向这郎中好奇问道:“先生,请问你们是朔州军吗?” 郎中捻着金针,全神贯注,手上力道不减,全身上下只有胡子一动一动地答道:“不错,我们正是朔州军。” 朔州在虞国境北,朔州军是是由大将军宋烨统领的军队,一向驻扎在玉鹄关边界抵御外敌,却突然有一小支出现在了这里。 林妈扶着沈云轻,尽量让她靠着自己能舒服些,她不懂这些官场朝廷上的动向,只是感激道:“今日那些贼寇着实是吓人,还要多亏你们的人及时赶来。” “说来也是巧了,”郎中扎完了针,放下手道。 “本来我们该在上一个镇子歇息的,但中途有一个人过来不让我们停下,本来行军途中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停,都轮不到外人说话,但她口中说几时几刻,什么地方什么祸事都清清楚楚,让人心里不由得不信。” “还有这样的事?”林妈奇道。 “谁说不是,”郎中跟着道,“可你看,我们来到这还真就应验了。” 抢劫杀人之祸不是说着玩的,换个人或许未必理会,但宋征思虑了一会,还是决定再走一程,就算是假的不过人辛苦一些,若是真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莫大的功德。 林妈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还真是佛祖保佑。 口中道:“不知你们这是要往哪去?” 郎中答:“细粱城。” “我们也是回细粱城,”林妈喜道,“我们是细粱城沈家的人,今天蒙你们大恩救了我们家小姐,将来我回禀老爷夫人,一定不会忘了报答。” “报答不敢当,”郎中摆手笑道,“也是凑巧赶上了,要谢就谢上天有好生之德。” 林妈道:“上头要谢,但是真正行善救人的你们也要谢,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何况这样救命的人情,老婆子记住了。” 一旁的楚先生也道:“是啊,不知那位给我们令牌的宋小将是谁家子弟?” “是宋将军的儿子。” 朔州军中姓宋的,楚先生猜测:“莫非是……宋烨将军吗?” “不错,正是。” 宋烨是当今陛下倚重的肱骨之臣,自他接管朔州军以来,这支军队愈发所向披靡,不仅一举平了多年来横亘在虞陈两国边境的暴乱,更是以其赫赫威名,慑得陈国不敢轻易来犯。 < 9. 第 9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楚先生顺原路返回客栈,在门口又遇见了宋征,对方正站着指挥手下人搬运尸体,将他们都聚在一处,方便死者的家人们来认领。 宋征先看见他,问道:“你们还没走?” “宋小将军,”楚先生让另外两人去客栈后院找找他们的车马还在不在,自己则抱拳迎向宋征,解释道,“我家小姐受了惊吓,我进来找找方才失散的护卫丫鬟们,等人聚齐了我们也就走了。” “你来认认有没有你们的人。”宋征指道。 楚先生这才向那地上那几排沾血的尸体望去,男女老少都有,其中妇孺偏多些,目光从死人脸上一一扫过,万幸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容。 “没有。”他道。 宋征点点头,招手让手下人去找几张白布来给地上躺着的人遮住,这样死的太过凄惨,只留出脸颊部分方便亲属辨认即可,属下领命而去。 他问楚先生:“你们要去哪里?” 楚先生回道:“恰巧和将军你同路,也是细粱城。” “那不如和我们同往?”宋征思量片刻道,“这儿官府的人已经回来了,可以接管此处,我们奉命进京,今日耽误了半天时间,正要连夜赶回细粱城,你们就跟在我们后面,路上也能少些风险。” 宋征想到他们中有老妇和姑娘,便好心提议,楚先生听完如何不愿意,表示如此甚好。 他和宋征约定好了,待一会找齐了人后,将此事说给林妈听,林妈也大喜过望。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咱们就跟在这队人后头走,路上保准安全了,这下子好了,云轻小姐,咱们不用担心了。”她老人家脸上的额头上的褶子都舒展不少。 沈云轻看看周遭围着的众人,明白是自己给他们添麻烦了,也不多言,只抿嘴笑笑。 没多久,宋征果然带人从城内出来,略做休息后准备回细粱城,此时楚喻也到了,像先前说好的那样,沈家的人赶车跟在他们后面。 马车晃晃悠悠一晚,在天将明时到了细粱城的门口。 等待开城门的时间里,车里的林妈和沈云轻都醒着,她轻声拒绝了林妈递来的水,伸手揉了揉这一夜有些酸痛的肩膀,然后主动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 这就是细粱城啊。 天刚蒙蒙亮,高耸的城门和城墙俱是一领沉默的轮廓,上面隐隐错错站着些人影,是守门执夜的士兵,城门日出时开启,日落时关闭,这是虞朝建都时便立下的规矩,此时两扇宽阔无比的巨门紧闭着,沈云轻虽瞧不出什么,但心中却有预感,这儿是和香积寺完全不同的地方。 香积寺便是她从前栖身的寺庙。 其实相比毫无印象的沈家,其实香积寺更像一个故乡,她今日到了这里,还不知未来又会发生什么,只是心里有一种慎重又紧张的情绪在蔓延。 沈云轻想到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和姐姐,留在膝盖上的一只手不安地攥住了裙摆。 林妈没有察觉,她也探过头来望向窗外,略微倾身地指着一个人对沈云轻道:“云轻小姐你看,那就是宋征,昨天多亏他们进城来救了咱们。” 黎明时的天色亮的很快,不知不觉,东边的红日已经跃出了云海,放射出大片金红的光芒,温和而又夺目地洒在人们的身上,沈云轻顺着林妈手指的方向望去,见队伍前头站着一个年轻人,正微微仰头看着日出的方向,阳光照亮他疏朗的眉眼上,几乎带着些温润的神性。 随着太阳的升起,很快到了开城门的时间。 几百人的队伍开始井然有序地进城,过程中除了脚步和蹄踏声,没有人发出哪怕一句声响。 楚先生出面去前面和宋征等人道了别,又再三表示了谢意,沈家这边,也早有人先一步快马赶去知会沈老爷和沈夫人。 按照原计划他们应该在中途休息一晚后,第二天傍晚到家才对,这么一折腾反倒比预计的更快些,所以沈夫人在听到消息后大吃一惊,慌忙让厨房把原来准备的接风晚宴取消,紧急预备了一桌丰盛些的早饭。 厨房的人转身正要走,沈夫人又想起沈云轻惯常吃寺里的饭,忙叫人回来,吩咐要全做素的。 做完这些,除了近些年病得不便下榻沈老夫人以外,沈夫人带着沈老爷、沈家的三个小姐坐在厅上焦急等着,时不时伸颈望向院门的方向。 沈老爷饮了杯早茶,看着夫人不安的样子,有心劝上一二。 “夫人你别急,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沈夫人今天听见人禀报时正在梳妆,手一抖胭脂就搽厚了,本来就心情不顺,一想到将要见到久未谋面的女儿更是紧张,满腔的情绪堵在心头,这下可算有了发泄的地方。 “你倒是轻巧,他们路上遇见什么你没听见吗?这天杀的恶匪!” 她沾了沾眼角的泪水,又指责丈夫:“还有你,你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自己不心疼女儿就算了,还要嫌弃我碍了你的眼。” 说着,两行清泪下来。 一旁几位小姐见了,都坐不住了,赶忙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 几人中最小的三小姐抽出自己的帕子替母亲拭了拭眼泪,又低声哄了几句。 沈老爷没想到一句本意安慰的话招来夫人这个反应,立时茶也不饮了,话也不敢说了。 天色尚早,细粱城的街道上行人稀疏,但两侧的商铺及摊贩都预备好开张做生意了,宽阔洁净的路上清静而不失人气,马车的轱辘声在路上听起来格外清晰,一直到沈家的宅子前停下。 林妈扶着沈云轻下了马车,门前有机灵的小厮认出是自己府里的人,早一溜烟地跑进去报告。 “老爷,夫人,四小姐到了。” 他一路跑得太快,细听声音中还有些喘。 沈夫人立刻便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痴痴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不一会,林妈挽着一个穿浅红色衣裙的姑娘从拱门另一边走进来,姑娘脸色神色还有些惴惴不安,沈夫人一眼便认出她身上穿的衣裳,是当初自己让人给她带去的。 “长大了。”她将手里的帕子抵在唇边喃喃。 在心中不无伤感地想道:世上怎么有我这样不称职的母亲,把她一送就是许多年。 当年离开自己身边的,还是襁褓中的婴儿,睁着乌黑的眼睛什么也不懂,离开双亲十五载,今日重逢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鼻子一酸,沈夫人就要落泪,顾忌着还没有跟沈云轻说上一句话,才生生忍住了。 沈云轻还没走到厅上,便 10. 第 10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宋征曾两次心软。 从平王府里出来时已近午时,太阳挂在头顶上,他转头见墙边蹲着一个人,凭借着自己在军中对着许多人练出的过目不忘的本领,断定那就是曾见过的沈四小姐。 是叫……沈云轻? 沈云轻正蹲坐在墙边,低头看着自己衣服上那个大洞,发出一声叹息,突然听见有人喊道:“沈四小姐?”随后一个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 这会儿的太阳看着格外地高,也格外地亮,沈云轻抬起头有些看不真切,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那人见状蹲下身来,同她温和地笑道:“我是宋征,你还记得我吗?” “宋征!” 沈云轻想起来了,眼睛亮了亮,语气中带着惊喜,“当然,你上次救过我们,我记得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遇到你。” “是啊,”宋征也没想到。 他问:“沈四小姐你在这做什么?” 闻言,沈云轻的眼神跟着心情又一起低落下去,她抱着膝盖,偏过头轻声道:“我不叫沈四小姐,沈云轻,你叫我云轻就好。” 其中显然有隐情。 她不肯说,宋征也不好追问,这世上有两种事情不能轻易沾染,一是别人家事,二是女孩心事,眼下的情况恐怕也不外乎是这两种。 距离上次见面不过月余,沈云轻既然回了家,见了自己的父母亲人,就没有独自一人在这儿的道理,宋征想,此时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礼貌离去,他们只有一面的交情,不出意外以后也会是陌路之人,有些话并不适合对陌路人说。 交浅言深是大忌。 但沈云轻瘦瘦小小的一点蹲在那里,脸色是倔强又可怜的神色,宋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没有拔腿就走。 不仅没有走,他挪了挪脚下的位置,索性和沈云轻一起并排蹲靠在墙边。 “你是在这里找什么东西?”宋征试探问道。 沈云轻不说话。 宋征再问:“在这儿等什么人?” 沈云轻还是没反应。 宋征又问:“还是你迷了路?” 这句说完刚落,沈云轻抱着膝盖,总算从鼻腔轻轻发出了“嗯”的一声。 那就是迷路了! 想沈云轻刚回来不久,对细粱城的路不熟也是情理之中,宋征提议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吧?不过我没去过沈家,你记得是在哪条街道上吗?或者我带你去也行。” 他自问足够耐心,沈云轻却把头摇的飞快。 “我不回去。” “为什么?” 宋征看着沈云轻面色纠结的样子,忽然福至心灵:“你是……在家中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吗?” 沈云轻:“……” 看来真教自己猜中了,见她咬唇不语,宋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敲起了边鼓。 他曾救过自己,想必今日也是好心,沈云轻纠结了一会,还是有些难为情地交待了:“我其实是爬墙偷跑出来的,我不回去,我要回香积寺找我师父她们。” 宋征有些哭笑不得,怪不得她如今独自一人,形容狼狈地蹲在这儿,翻墙?亏她想得出来! “你是为什么偷跑出来呢?” 沈云轻眸色暗了暗,有些晦涩地开口:“因为我实在是在沈家待不下去了。” 沈云轻从小到大没干过这种翻墙爬树的勾当,努力了好久,还刮坏了一件衣裳,才好不容易跳到了大街上,却又在沈府外迷了路,细粱城四通八达的道路每一条看起来都那么地陌生,她本意只是想找到车行,租一辆马车回寺庙里去,不料竟然步步艰难。 既然如此,自己费了那么大劲偷跑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实在是太蠢了! 她在心里骂完自己,转头满怀期冀地看向宋征:“你能帮我找辆车吗?”她掏出钱袋晃了晃,“我有钱!只是一直迷路,这座宅子倒是挺大的,糊里糊涂就走到了这里。” 虽然不顺,准备的倒还挺充分。 宋征瞥了一眼沈云轻口中这座挺大的宅子,正是平王府。 平王卫夷虽是幼子,却是继后齐氏所出,先太子遇刺身亡后,他就不仅是幼子,更是陛下仅剩的唯一嫡子,之所以没有被封太子,是因为陛下已有皇孙。 皇孙名唤卫戍,为先太子妃玥姬所出。 东宫腾不出来,卫夷长大后陛下所赐的府邸自然就大了些。 离家出走的人连路费也带了,不一定是好事还是坏事,宋征自觉自己若是不答应,眼前无论如何是要走的,路上再出了什么意外就不好了,可也不能真应了,她一定是和家人闹了不愉快,说不定这会儿沈家人已经发现人不见了,只要多拖住她一会儿就好。 于是应道:“好,我帮你。” 说着,他站起来,但或许是起地太快没有站稳,总之,宋征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幸而旁边的沈云轻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了。 “多谢,”宋征感激道。 他看看周边,伸手指道,“我好像是蹲久了腿有些麻,我看那儿有个面摊,劳烦你扶我去坐一会儿。” 沈云轻看过去,见是对面一家面摊,老板是个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头儿,此时正在锅台前煮面,旁边支了一块遮荫布,略摆了几张桌子椅子,几个路过的人在那里埋头吃面。 “好。”她点头道,扶着一瘸一拐的宋征走了过去。 刚坐下,宋征便对着老头儿叫道:“来两碗面。” 老头儿应了一声。 沈云轻没什么吃饭的心情,可还来不及拒绝,宋征就已经熟练地从面前筷筒里抽出两双筷子,分给沈云轻一双:“拿着,你正好吃点东西,要是走了,在路上想吃饭可就没有这么方便了。” 有些道理……看着递到面前的筷子,沈云轻还是接了过来。 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宋征看起来是个很好的人,先前救命的恩情还没报答,现在又要麻烦人家,于是赶紧从袖子掏出钱放在桌子上。 “这顿饭我请,谢谢你之前救我,还有这次也愿意帮我,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宋征不在意地笑道:“没什么,救人救到底,说起来当初还是我带你回的细粱城。” 说的是那日夜行进细粱城。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总要跟我说清楚你为什么要走吧?否则我把你送走了,你家人来找我要人,我什么都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说呢,我帮了你,你也不能让我惹火烧身吧?” 也是,沈云轻不想再额外给宋征添麻烦:“你就说是我自己要走的。” 宋征低头笑了笑。 “沈姑娘,”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道,“这可不是在你原来待的那个小庙。” “这里是天子脚下,虞国的都城,红口白牙说不清楚,一切都要讲王法,我说你是自己走的,你父母不信要拿我见官可怎么办呢?放走了你,我一张嘴解释不清是要吃官司的。” “这么严重?”沈云轻呆呆地张嘴。 “可不是。”宋征心里好笑,面上还是一本正经。 沈云轻低下头,用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着筷子尾巴“嘚嘚”地点着桌子。 自己一时负气跑出来,若说前因后果,自己也说不清是对是错。 说不说?又怎么说呢? 恰好这时老板把他们要的两碗面煮好了,端上来后,宋征将其中一碗往沈云轻那边推了推:“吃吧。” 他说:“边吃边说。” 沈云轻:“……” 平心而论,沈云轻觉得沈家没什么不好,事实上沈夫人对自己是很好的。 只是有时候这种好反而生分。 当日回到沈家后,沈夫人除了先前哭了那么几次,后面便异常地有精神,脸上也有了笑意。沈老爷用完早饭后照例出门去,沈家几个 11. 第 11 章 《长生》全本免费阅读 紧接着,第二日沈夫人就带着沈云轻去了街市上,说要先去布庄买布制衣裳,然后面色红润,眼也不眨地横扫了半个柜台。 布庄的老板笑得合不拢嘴,沈云轻则委婉地表示太多了,穿不了这些。 沈夫人:“傻孩子,怎么会多呢,你看,就把这匹绣花的给你大姐,这个素的给你二姐,那个鲜亮的给你三姐,剩下几十匹你回去春衣夏衣秋衣冬衣一分就没多少了,绸的做里衣,纱的做外裙,还有汗巾啊手帕啊都用得到的。” 她说:“娘今天买的一点也不多,还不够呢。” 布庄老板竖起大拇指表示,夫人内行!夫人大气!夫人身边这位姑娘是谁?以前从没见过。 沈夫人笑得眉眼弯弯,拉着沈云轻的胳膊扬眉道:“这是我小女儿云轻,原来一直住在寺庙里祈福。” “——是啊,这两天才回来的。” “——不错,你也觉得这孩子长得很像我吧。” “——她姐姐们在家呢,今天不带她们,我要陪好我的小云儿。” 接下来的时间,沈夫人又带沈云轻在成衣店、鞋店、首饰店、点心铺子、胭脂铺子等等地方,不间断地重复着自己独有的扫货习惯,以及寒暄过程。 期间店铺老板只要问候起沈云轻一丁点,沈夫人就会像打了鸡血一样,话题围着沈云轻说个不停。 这么一天下来,沈云轻脚站累了,耳朵也几乎听麻木了。 沈家为三位小姐请的有不同的先生上门授课。 沈云轻因为平日在庙里常抄写佛经,写字认字还行,沈夫人想着女孩略通墨就好,不要求能成什么才子文豪的,便让她先跟三姐沈若璃在一起学琴。 琴能修身养性,向来是闺阁女子所青睐的。 教她们弹琴的先生是专门在外面琴楼里找的一个姓周的女琴师,看面相不过三十来岁,面皮白净,手指柔软。 女先生先给沈云轻讲了一些基本常识,让她在一旁先熟悉琴,接着就去验收上次留给沈若璃的功课了。 谁料这一听不打紧,女先生还没说什么,一旁的沈夫人先扶着额受不了了,气若游丝道:“若璃啊,你手下那是琴弦,不是弹棉花的线,你学了有一段日子了,我竟没注意到你弹成这样!” 沈若璃不乐意了,她向来得意有周先生这么个耐心的老师,不管自己弹成什么样都手把手地纠正,若非如此,自己必定无法坚持学到现在,今天倒好,沈夫人直言不讳地戳破了她的老底,谁还不是个要面子的人了? 沈若璃把手一甩,嘴一撇:“娘你跟这捣什么乱,就是学得还不好才要周先生这样高明的师傅来教,你不懂就走吧,再说,以前你也从来不来看我练琴的。” 我不懂?沈夫人想,女子的功课就这么几样,我像你这么大学的也是琴棋书画,能差到哪去? “我不懂?沈若璃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学?再说我不是来看你的,是来陪你妹妹的,”她看向沈云轻,声线柔了柔,“我们小云儿可别跟你三姐学,娘还等着将来你弹出天籁之音呢。” 沈云轻手捻着琴弦,还一声未出,就被卷入这场争端中,只能尴尬地笑笑。 “好好好,天籁之音是吧,你就在这陪你的小云儿吧。” 沈若璃恼了,她也只比沈云轻大了一岁多,在这个妹妹没回来之前她是家里最小的,曾经大家对她多多少少娇惯一些,现在全变了。 “你偏心!”她琴也不练了,一跺脚便气恼地跑走了。 沈夫人先是气愤,这孩子真是被惯的越来越不像话,什么话都敢说,可后来还是忍不住担心,交代沈云轻先跟先生学着,又匆忙去寻沈若璃了。 留下女琴师和沈云轻面面相觑。 沈云轻看着面前的琴,叹了口气,琴是好琴,上好的梧桐木,可惜自己也不是什么善音之人。 “周先生,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沈云轻抱着自己新得的琴往自己房里走去,丫鬟要上来接过去,被她拒绝了,她想自己拿着,路上遇见她爹沈老爷,停住叫了一声“爹”。 沈老爷带了许多护卫,正要往府外走,看着自己这个新回来不久的闺女,开口要说什么,却忽然转向一旁的丫鬟问道:“怎么让小姐自己拿着琴?” 声音不算大,却透露出正经的严厉,小丫鬟吓得声音有些抖:“是,是……” “是我新得了一张琴,喜欢,所以想自己拿着。”沈云轻道。 沈老爷声音软了软:“小云儿,这多沉呐,小心再压坏了你的手,听爹说,再好的琴也不值得主子亲自抱着。” “小姐,给我吧。”丫鬟道,望向沈云轻的眼睛带上了丝丝祈求,沈云轻不解地放开手。 这不是她的本意,但方才丫鬟看着她的那眼神,让她觉得如果自己不放手就是一个罪人,这念头来得古怪,一时更想不明白。 在沈老爷身后的众多护卫里,沈云轻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楚喻。 在寺庙时,沈云轻同他有过谈话的交情,算是至今为数不多的朋友,只是自从回了沈家就没有见到了,沈云轻还当是他有事在忙,今日能见他也十分高兴,正要上前说话,却见楚喻无声对她摇了摇头,站在一队护卫中与她错身而过。 沈云轻有些愣住了。 待到下次有了说话机会,沈云轻问楚喻道:“你那天为什么不让我跟你说话?” 楚喻解释是由于当时许多人在场,“老爷夫人他们要是见你跟我说话,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我跟你说话他们会不高兴,我们不是朋友吗?” 楚喻要如何向她解释阶层的差距,贫富的现实呢,尤其在细粱城这样的地方。 他看向沈云轻清澈的目光,为了不让她失落,最终提出了写信这个法子,他说:“你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可以写信告诉我,写完了就交给你们院子里一个叫元双的人,我跟她有些交情,她会帮忙把信带给我。” 这不算什么好的主意,但从楚喻站的地方到沈夫人的院子实在是一段遥远的距离,白猫儿卧在房顶上,沐浴着傍晚的夕阳,它是居无定所的浪子,却也可以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这样看,人类和它相比也算不得什么。 “元双,”沈云轻暗自记下这个名字,“你会给我回信的对吧?” 楚喻点头道:“一定会。” 宴会是什么? 是在普通的用餐之外为了达到欢迎、祝贺、答谢、喜庆等等目的而举行的一种更隆重的聚会。 沈云轻被沈夫人带在身边参加一位夫人在后花园举办的午宴,沈夫人逐个介绍道:“这是林家的小姐,那是赵家的夫人,还有张大人的姑嫂,李员外的表妹……” 可惜如此在场地里转了一圈后,沈云轻已经不记得第一个人长什么样子,是谁家的那谁了。 沈夫人安慰道:“没关系,你刚回来,宴会上这些人都是第一次见,记不清很正常,多来几场就记住了。” “这种宴会很多吗?” 一想到刚才叫错人的样子沈云轻就有些脸红,虽然那位小姐表示并不怪罪,但周围其他人的目光总让她觉得如芒在背。 “很多,”沈夫人点头,又指了指一位穿红衣服的夫人给她看,那是今天宴会的主人张夫人。 “张夫人很爱办宴会,今天花开了是赏花宴,过几天结了果子还有鲜果宴,月亮圆了办圆月宴,雪下了就是赏雪宴,她夫君是户部的官员,所以城里很多商户都愿意跟她打交道。” 又叹息道:“再说我们这些后宅的女子要是不交际又能做什么呢,在这好歹也能找个人说说话。” 能在同一个宴会上碰面的人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再差也差不到哪去,打发无聊的时间,运气好些的遇见贵人,还能对自家有些帮助,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小云儿,将来你也要在这里多认识几个朋友,你看你二姐,她刚开始也爱来,只爱坐在屋子里闷着,现在已经习惯多了。” 沈家二小姐沈若琬,此刻并没有跟着沈夫人她们身边,她从来到这里开始就一个人坐在角落,不急不躁地饮着茶,偶尔吃一块点心,若是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就站起身回个礼,然后言简意赅地结束寒暄,再坐回去喝茶、吃点心。 沈云轻观察了一会,觉得她这位二姐确实是——习惯了。 这一日,沈云轻洗漱过后,坐在桌前写完了不知是第几封交给元双的信,元双是个长相机灵的丫头,接完信便往外走,留下沈云轻自己在房中忍不住猜测,这封会不会有回复呢? 前面几封皆如石沉大海。 深夜渐深,沈云轻想了一会,觉得好没意思,既然已经研了墨,不如抄一会儿佛经吧。 从前在寺里早晚都要抄书念经,这样一个习惯,从回家以后就几乎没有做过了,不是在学一些诸如刺绣练琴的新玩意儿,就是和母亲去参加一些宴会。 此刻夜色如阑,她翻了翻从前那几本经书,专心抄写了一会,感受到这段时间难以名状、有些浮动的心慢慢沉静下来,也就没能留心发现沈夫人什么时候来了她的房间。 “小云儿你在写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