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 1. 阴魂附体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话说三百年前——” “妖女苏漪离经叛道、自甘堕落,当众叛出师门青炼山,入坠夜城率群魔为祸。” “终被昔日师兄微玄圣子亲手所诛……” 云山脚下,依云镇。 正值酷暑天气,茶楼里聚了不少躲懒纳凉的闲人。说书台上,白胡子老者语调顿挫起伏,讲着修真界耳熟能详的旧史。 开场白还未叙完,便有客人嬉笑道:“又是这些,我家六岁小儿都能背了,说点新鲜的吧!” 此话一出,不少人起哄应和。 那说书老者想必对这种场面见怪不怪,倒也不恼,老神在在地一捋胡子。 “那,老头子今儿就给诸位说点新鲜的。” 他神秘一笑,慢悠悠开口:“人人皆知妖女与圣子曾是同门师兄妹,后来反目成仇。那诸位可曾听闻,二人间其实还有过一段痴缠纠葛呐?” “据说,妖女在青炼山时便对圣子芳心暗许,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圣子一心守道不染情爱。妖女爱而不得,心生不甘,竟使出了下药的卑劣手段……” 台下人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正盼着下文,这时,二楼落下了一道清凌凌的声音: “说书的,你讲的怎么与我知道的不大一样?”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面似桃花的少女,眉点朱砂,发系红绫,一袭绯衣明媚如春光,裙面绣着活灵活现的金线锦鲤。 “原来是云山的小仙姑。” 说书人道出她的身份。 那位是如今云山师祖座下最小的徒弟,芳名晓羡鱼,山上山下对此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倒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相反,她人如其名,咸鱼一条。 晓羡鱼的原身本是一尾池中锦鲤,后来意外受到云山师祖的点化成精,得以入道。 但她法术低微,难堪大用,随师祖入云山十七年,空涨岁数不涨本事,连云山主修的魂术都学得七零八落,年年考核吊车尾。 依云镇的百姓世代受云山庇佑,对山上的修者向来尊敬,哪怕对着此等中看不中用的吉祥物,也都恭唤一声小仙姑。 “小老儿说的都是些野闻,当不得真。”说书人朝她拱手一揖,“小仙姑乃玄门高士,阅仙籍秘典无数,自然比我这小老头见多识广,还望赐教。” 晓羡鱼对此等闭眼瞎恭维十分受用,当真“赐教”道: “我怎么听说,是那圣子对苏漪死缠烂打,苏漪嫌他烦才跑去的坠夜城?” “……” 鸦雀无声。 说书人睁圆了老眼:“小仙姑,这……这等玩笑话可说不得。” “是啊,小仙姑。”看热闹的旁人也应和道,“圣子应天授命,乃唯一真仙;妖女身怀魇骨,是千年祸害。圣子怎可能对她……” “就是就是。” 晓羡鱼秀眉一挑,正欲再说什么。这时,一个少年急匆匆跑上来,附到她耳边悄语: “小师叔,师祖有令,让您快回山。” 晓羡鱼顿了顿,下意识摸向腰间,发现传讯的玉牌忘带了,难怪师尊派人下山寻她。 “你可知他老人家找我何事?”她压低声问。 师尊由着她闲混度日已久,难得有正经事情交代。 “好像是有什么任务,”那少年回答,“上午瑶州商家的人突然到访,火急火燎请师祖出手救他们的小少爷,说是商少爷遭阴魂附体,要驱邪呢。” “商家……”晓羡鱼想了想。 瑶州的修仙世家,地界上来说受六大派之一的云山管辖,而云山精通魂术,最擅解决鬼怪邪事,找云山帮忙合乎情理。 晓羡鱼哪怕是吉祥物,也是云山派的吉祥物,见识过的鬼物不会少。若只是寻常的阴魂附体,一般用不着请她师父那样的人物出手——商家修仙世家,除祟的办法肯定不少。 既然拿那附体的阴魂没办法,想必它很是厉害难缠。 难不成师尊还没放弃她,想让她从旁观摩学习他是如何超度此等厉鬼的? 晓羡鱼觉得多半就是这么个事情了。 她探出半个身子,从楼上抛下两枚铜板,精准无误地抛进了说书人面前的铜盘中: “你的故事不够有趣。下回,我再来给诸位讲讲那两人的风流韵事,细节多多、刺激得很呢——” 扬长而去。 一出茶楼,少年便忍不住开口:“小师叔,您以后可得紧着点胡说八道了,万一传出去叫青炼山的人听到了,跑来问罪怎么办?” “天下第一仙门,哪会这般小心眼。” 晓羡鱼拍拍他的肩:“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这些就全是胡说八道了,指不定还有几分真呢——哎!前边卖糖葫芦的出摊了,看看去……” 两刻钟后,云山主殿。 往日清净的大殿难得热闹,商家来了不少人,家主也在。 晓羡鱼瞧见大殿中央放着一把椅子,瘫坐在椅上的少年穿金带玉,一派矜贵模样,然而面透颓色,眼下乌青惹眼,似很受折磨。 想必就是那位阴魂附体的商家小公子了。 晓羡鱼打量着他,发现他虽然精神不济,但也仅此而已。 从前她见过的那些被厉鬼纠缠之人,形容要比这恐怖严重得多。 且不知为何,那商公子周围明显空了一大圈,一道前来的家仆也好,他爹家主也罢,与他都保持着至少十步距离。 颇有那么一点躲瘟神的架势。 “小咸鱼,你过来。” 主座上鹤发童颜的仙师冲晓羡鱼勾勾手。他便是云山师祖,辞云真人。 晓羡鱼凑到他近前,狗腿地递上手中冰糖葫芦:“师尊,特地给您买的,尝尝?” “胡闹。为师叫你回来是有正事。” 辞云真人睨她一眼,似有责怪,然而手还是诚实地接过了那串糖葫芦。 然后他轻咳了两声,正色道:“那位商公子十日前因不慎落水染了风寒,体虚之下意外招得阴魂入体。你且去他近处,看看有无异样。” 晓羡鱼一愣——难道不是让她回来旁观的吗? 她眨眨眼睛,倒也没多问,在众人焦点下转身走向大殿中央,绕着椅子转了几圈。 商小公子虚弱地抬抬眼,目光落到来回踱步的少女身上,皱起眉,有气无力地说:“她行不行?” 十步外的商家主连忙训斥他:“宴儿不得无礼,那位可是辞云真人高徒!” 商宴头扭到一边去,闭了嘴。 谁知晓羡鱼丝毫没介意,反而笑眯眯道:“哎,商公子很有眼光。我确实不行,什么也没看出来。” 商宴:“……” 众人:“……” 辞云真人扫了旁边弟子一眼,那弟子会意,动作熟练地燃起一炷香。 辞云真人道:“小咸鱼,你从此刻起待在商公子身旁十步内,且坚持一炷香功夫试试。” 晓羡鱼不知师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并没有解释,只慢条斯理地吃起了方才她孝敬的糖葫芦。 好吧,又不难,待上一会儿就行了。 晓羡鱼盘腿坐下,将储物囊摆在膝前。 < 2. 渡我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分明青天白日,殿中却几度明灭,仿若寂夜里火烛摇曳。 就在铃音余韵彻底消弭的刹那,伞下身影尽现。 雪衣乌发,幽静而立。伞下红绸交错间,依稀可窥见一双如画眉目。 眉目轻抬,是浓稠得化不开的墨色。 这便是附在商小公子身上的阴魂了。 众人下意识屏息敛气,直盯着他,一时间都不敢动作。 他看上去不像鬼物,倒像访月的仙人。不过,比那翡琢玉刻的外表更瞩目的,还属他周身那千丝万缕、萦绕不去的骇人黑气。 那些黑气张牙舞爪伸向四周,尤其将商小公子缠得最紧。 也有几缕漫向附近的晓羡鱼,却不知为何在近她身时滞住了。须臾,慢悠悠地又收了回去。 莫名竟透出一丝诡异的温柔。 千鬼有千面。杀孽深重的,魂体上会挂着一重又一重的“罪业”,形如镣铐。 也有的同死法有关,饿死鬼面似骷髅,穿肠烂肚;吊死鬼长舌垂地,颈生血痕…… 唯独从未见过这样的。 不过,既不见罪业镣铐,想来并非凶灵。 晓羡鱼于是悄悄靠近他,想仔细观察那些古怪气息。 谁知伞下鬼魂突然偏过头,瞧了她一眼。 不过蜻蜓点水那样一眼,目光却沉得像是含了千言万语、越过经年岁月压下来。 晓羡鱼微微怔神。 只是那异样转瞬又消散了,如同错觉。此刻再望入他那双眼,便只觉太过黑白分明,空荡荡的有些瘆人。 辞云真人思忖良久,终于开口: “相传气运盛衰到极致时,会呈现在魂体中。想当初青炼山圣子的魂体便是金光缭绕、灿灿生辉。这些黑气,想必是正相反的模样了。” 一个是盛极,那相反岂不是衰极? 众人面面相觑:“所以这是……” “从商小公子这段时日被附体后的经历来看,可以将之视作凡人常说的‘霉运’。” 商宴阴魂入体的十天里,睡觉落枕,喝水被呛,吃饭被噎,院子里赏花被鸟粪当头一击。 连在素日里干净到纤尘不染的廊子里走几步,都能正好踩到忘扫净的一块石子,崴了脚。 桩桩件件,不致命却折磨人,叫人时时刻刻提心吊胆,不知道下一回等着的是什么。 商家想尽了法子,什么辟邪驱鬼的法门都试了,商小公子夜夜里脑门贴着符咒睡,还是拿这邪门的阴魂没办法。 过了几日,情形变得更严重了——不止商小公子,他身边人也开始陆续遭殃。 简而言之,靠近会变得不幸。 在晓羡鱼之前,门派里最优秀的几位师兄师姐师侄都不信邪地尝试过了,他们无一例外,在商小公子身边待不到一炷香功夫。 晓羡鱼:“……” 原来是一只倒霉鬼。 这鬼看似无害,实则相当棘手。 看看商小公子那绝望憔悴的模样便知道了。 辞云真人垂问伞下鬼魂:“你是何人?祖籍何地?可还记得自己的名字?” 他看似在单纯询问,实则声音里暗藏玄机,是云山最精妙的功法“探魂”,寻常鬼魂无法在他的问话下说谎。 伞下鬼魂寂默良久,才开口回答。 “……生前名讳,奚元。” 亡魂嗓音清冷,带着悠远飘零之感。 探魂问下,他无法主动说谎与逃避。既然越过了前两个问题,那便说明他确实不知道。 不记得自己身份、家在何处,生前的记忆破碎残缺,只余一个名讳。 “奚元,你既只是附体商公子,并无蓄意残害他,想必别有所求。” 奚元微微敛眸,启唇:“渡我。” 孤魂野鬼飘零久,求渡便是求解脱。他们多是因夙愿未了,看来这叫做奚元的倒霉鬼也被什么牵绊着不得超脱,所以才引商宴带自己上云山。 辞云真人便问:“你有何心愿未了?” 奚元举起另一只手,修长五指虚虚拢住周身弥漫的黑气。 冷玉似的腕上红线轻缠,吊着几枚铜钱古币,瞧着很老旧了,泛着锈色,不知怎的倒让他戴出了一种华丽感。 “黑漆漆的,难看。”他说话慢腔慢调的,有种浑然天成的雅,“替我消去。” “……” 殿中一时陷入沉默。 云山魂术,渡为上策、灭为下策。灭固然简单粗暴,但若是灭了不该灭的鬼魂,容易自己背负业障。渡则复杂些,多数情况下需为鬼魂寻记忆、了前尘、化执念。 但渡霉运么……还是头一回见。 而且还是因为这倒霉鬼臭美,想让自己更好看些。 “这……” 鹤发童颜的仙师搓搓手,正有些为难。忽然,他的目光落到了晓羡鱼身上。 辞云真人这些年始终认为,自己当初那手一抖或许是藏着天意的。小咸鱼命中注定非池中物,将来必然会有自己的造化。 小锦鲤渡倒霉鬼,这不就是为她而生的机缘么? 晓羡鱼察觉到他目光,心中陡然生出不祥预感。 “小咸鱼啊,”辞云弯起眼,慈眉善目间隐带一丝狡诈,“为师一直相信你会有自己的造化,果然不错。如今机缘天降,此事交给你最适合不过。” 晓羡鱼:“……” 她觉得不太合适。 别的不说,她身为云山弟子,可从未听过渡魂还能渡霉运的! “师尊三思!”晓羡鱼连忙道,“弟子能力不足,这专业的事还是得让专业的人来办……” 她将目光转向殿中几位课业满分、实绩辉煌的优秀同门。 不料那几人纷纷脸色一变,冲她挤眉弄眼狂摇头,显然也不大想接这烫手山芋。 晓羡鱼:“……” 你们什么凶煞厉鬼没见识过,如今叫一只倒霉鬼吓成这样? 云山莫不是要完。 辞云真人更是一锤定音:“此事已定,不可再推脱。” 晓羡鱼闹心极了,还欲垂死挣扎一下,忽然,她的余光注意到奚元在看这边。 晓羡鱼充满怨念地看回去,却见他安静地低头望来,长睫垂落,冲淡了一双点墨眼的瘆人鬼气,宛如寒冰化水,莫名柔和了。 那双眼幽如古井,本不该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眸。 可这一瞬间,晓羡鱼莫名觉得他在无声地问她。 ——你可愿渡我? 奚元执伞立在那,好似在等待她的回答。 晓羡鱼愣了一下,拒绝的话在舌尖打了个弯,鬼使神差地应了句:“……遵命。” 可恨,可恨呐。 这世道,连只鬼都这么眉清目秀楚楚可怜的。 “眉清目秀楚楚可怜”的鬼得到回答,像是满意了,竟挑起唇笑了下。 晓羡鱼顿觉中计。 ……然而他笑起来更眉清目秀了。她想了想,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行吧。 就看在这倒霉鬼还算养眼的份上。 * 晓羡鱼答应渡魂,奚元便从商公子身上离 3. 主人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打发走了商公子,晓羡鱼便去寻师尊。 辞云真人闲来无事,正在后山灵池畔赏鱼。他瞅来瞅去,池中灵鱼条条肥美,但都比不上他小徒弟当年的风采—— 圆乎得很,都快不能叫一“条”鱼,而是一“团”鱼了。 最初吞了灵丹化形时,也并不似如今这般亭亭玉立,而是一个胖嘟嘟的小女娃娃,个头极小,他一只手掌便可托起。 小娃娃脑袋上顶着一片小荷叶,坐在他的掌心里,满脸好奇地抱着他一绺垂下来的霜白长发把玩。 辞云真人当初着实发愁,然而经年过去,再回想起这初见一幕,唇边倒不由得挂上了浅浅的弧度。 正忆着往昔,一抹亮眼的绯红身影兴冲冲闯入视野——他那小徒弟来了。 “师尊师尊,”晓羡鱼神采飞扬,“我想到了一个妙计——” 辞云真人老神在在地一挑眉:“怎么?” 晓羡鱼于是将想法如此这般一说。 辞云真人听完她的“妙计”,不由面露几分意外,打量着她:“你一颗书读不进去半句的小鱼脑袋,成天哪儿来那么多主意?” 晓羡鱼眨眨眼,一时没懂师尊这在夸她还是损她。 “这么说,你是想带着那倒……奚公子一道下山渡魂,积攒功德,抵消他身上那些报应。”辞云真人“唔”了声,“似乎也说得通。” 晓羡鱼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所谓“入死人因果”,指的便是全亡魂憾事,圆亡魂心愿——让倒霉鬼参与渡魂。 仙门有接取委托这一说,完成从凡间递上来的委托任务,便可获得对应的评分和奖励。 晓羡鱼打算一会儿就去弟子阁里,挑挑合适的委托。 辞云真人摸了摸她的脑袋,欣慰道:“为师就知道,你在修习渡魂一术上还是颇有灵性的,只是么……” 他话锋一转:“你这主意是为了渡魂琢磨出来的,还是为了顺势将那奚公子当个好使的苦力,借机偷懒赚取委托奖励呐?” 晓羡鱼:“……” 晓羡鱼目光纯洁而坚定:“我不是,我没有。” 辞云真人轻笑了声,没说什么,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物件,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那是一条火灵玉砌成的吊坠,触之生温,舒适的暖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东西算不上顶顶珍贵,但最是贴心实用——那奚元倒霉鬼一只,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排场,现身如临三九严冬。这火灵玉可驱散鬼物阴寒之气,于她而言正是刚需。 晓羡鱼嗷地一声:“师尊——” 辞云真人立刻将食指点在她额间,阻止了她情真意切的跪拜大礼:“去去去。” 晓羡鱼于是去也。 * 她回到寝舍。 倒霉鬼并没回到伞里。他懒懒地倚在窗台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悬在窗下的碎玉风铃,素白指尖沐浴在天光里,极剔透。 叮叮当当,惊得窗外树上偷果子吃的小雀拍翅逃走。 奚元瞧着飞走的小雀,笑了一下,慢悠悠收回手。 若没有一身缠绕的黑气,他看上去正儿八经是位“临窗仙”。 晓羡鱼端详着那剪俊美温润的侧颜,莫名地品出了一点金屋藏娇的快活来——一推门就能看见这样的画面,谁不神清气爽? 她心情大好,轻快地唤他:“哎,倒霉鬼。” 奚元转过脸来:“你回来了。” 这倒霉鬼还会打招呼,似乎挺乖巧的。 晓羡鱼心思转了转,想到渡魂一事,还得看倒霉鬼愿不愿意配合。她决定先摸一摸此鬼脾性。 她轻咳一声,走上前去:“那个,我方才想了想……” 奚元垂眸看她:“嗯?” 晓羡鱼微扬起脸,直视着他。 少女的眼睛是十分标志的桃花状,那是一双顾盼生辉的多情眼,琉璃浅色,却霸道得能将周遭所有光芒都吸敛。 “你看啊,”她的尾音勾着一点狡黠,“如今我负责渡你,你呢有求于我,所以往后大事小事,是不是都该听我的?” 晓羡鱼面上笑眯眯,心里却琢磨着,倘若这倒霉鬼不识好歹,她便以灭他为要挟,软硬兼施。 至于万一背负上业障怎么办……到时候再说。 碎玉风铃在窗下轻摇,余韵细碎泠泠。奚元似是嫌那声音打扰了与她的交谈,抬手捻住玉片,撞音顿止。 然后他轻声慢语地回答:“我既已归主人所有,自是听你定夺。” 晓羡鱼:“……” 她的笑容忽而僵在了脸上:“……你喊我什么?” “主人。”奚元挑了下眉,似乎不理解她的震惊,“有何不妥?” ……哪里妥了。 晓羡鱼张了张嘴,一时凝噎。 她突然想到,师尊将倒霉鬼扔给了她,说此鬼是她的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鬼的思维大都比较简单直白,或许在倒霉鬼的理解里,他归了她管,这就是主人的意思。 晓羡鱼道:“……换个称呼。” 奚元倒也没多纠结,垂眸想了片刻,依言改口:“小仙姑。” 正好外边的人都这么喊她,顺耳多了。晓羡鱼点点头。 她掏出云山玉牌,凝神默念心诀。 下一刻,漫漫灵光流溢而出,千丝万线,飞快织造着一片幻境。 随着幻境渐成型,奚元的身影也渐淡,即将被隔绝在外。 “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作为玉牌主人的晓羡鱼伸出手,欲将他一道拉入幻境。 她握住他冷白的腕。鬼魂的指尖触电似的微蜷,他幽幽然瞥了她一眼。 晓羡鱼忍不住“嘶”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这位奚公子,你可实在是‘美丽冻人’。” 在火灵玉的护持下,摸起来依旧像抓了一块冰。 奚元:“……” 转眼间幻境成型。 眼前之景豁然开朗。不再是她的房间,而变成了矗立在浮云间的一座楼阁,琉璃碧瓦,檐角攒尖。 晓羡鱼松开手,领着他走进去。 这神秘的楼阁内部像是藏书室,一层又一层,皆摆满了架子。架上各色卷轴排列,叫人眼花缭乱。 刚迈入门槛,一位鬓发皆白的老者便出现在身前。 见到晓羡鱼,他脸上露出惊讶神色:“羡鱼师妹,稀客啊。” 这老者是负责看守、管理此处的林长老,他是辞云真人早年间随手捡来的某个徒弟,因天资平平,修炼到七老八十才突破启灵、步入逍遥,是以外表看着比晓羡鱼大上好几轮,但二人实际上是师兄妹。 晓羡鱼打招呼道:“林师兄,许久不见。” “你怎么来弟子阁了……” 林长老挑了挑眉,正欲寒暄,紧接着注意到了跟在她身后的奚元,神色微变。 “师妹,这是怎么一回事?” “弟子阁”乃云山弟子自由接取委托之处,那些数以千计的卷轴便是委托。 当凡间百姓遇到诡事时,便会向仙盟递上委托,请仙家出手。再由仙盟根据内容筛选、分类,下发给各个仙门。例如牵扯阴鬼作祟一类,便会分来云山。 仙门弟子解决事件、完成任务,获得的评分计入仙门考核,优异者可登仙盟的青云榜,名扬天下得人称颂。 晓羡鱼毫无野心,每年只完成考核的最低标准便歇, 4. 赵家庄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晓羡鱼展开卷轴,扫完内容,轻挑了下眉。 她知道林师兄为何会说“有意思”了。 这个任务很简单,委托者的诉求总结起来就是——家中闹鬼,请人驱邪。 跑一趟做场法事而已,对于云山弟子而言是最基础不过的入门课,这活儿换民间那些跳大神的“半仙”来大概也接得。难怪归类为灰级。 只是有一点奇怪。 据卷轴上描述,闹鬼的是玉安城富商赵家。那鬼莫测得很,素日里与人相安无事,偏生只在赵家公子娶亲时出来闹。 那赵公子近半年来曾三度娶亲,三门婚事都黄了,至今孤寡。悔婚的新娘子皆是被吓跑的,三人经历出奇一致,都说自己在洞房花烛当晚见到了房中女鬼,可怖至极。 渐渐地,赵家公子命中无妻的说法在城中流传起来。因着这事未伤及人命,百姓们也没太当回事,调侃的居多—— 有人说那是一只痴缠女鬼,或许赵家公子曾经欠下过一桩不为人知的桃花阴债;也有人猜闹鬼之说只是幌子,多半是那赵公子有点什么不可外传的隐疾,人前不显,一成婚便遭嫌弃了。 赵家老爷却是愁坏了,生怕儿子就这么被那鬼东西纠缠折腾一辈子,落得孤独终老,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仙门。 这样看来,倘若当真有鬼祟而非人为作怪,这鬼专挑新娘吓唬,目的似乎很明确,那就是不许赵公子娶妻。 林长老捻了捻胡须,笑眯眯问:“羡鱼师妹,意下如何啊?” 晓羡鱼瞥了一眼奚元,似在思忖。最终,她合上卷轴:“好吧,我接了。” 卷轴化作一道流光没入红袖中。 渡倒霉鬼的任务还悬在头顶,不好挑三拣四的。且她也确实被勾起了点好奇心,想看看究竟如何一回事。 晓羡鱼别过林师兄,退出幻境。 林师兄成日守阁太闷,养出了嘴上没把门的性子,和谁都爱唠点闲。不出一日,她为了倒霉鬼主动接下委托一事便传遍整个云山。 晓羡鱼平时没个正形,从早到晚游手好闲四处瞎晃,与师门众人都混得熟识。大家得知了此事后,排着长队上门慰问怜爱,赠的法器符咒、灵石宝贝很快将她的储物袋塞得满当。 晓羡鱼于是快乐了。 她乐呵呵地挥别众人,揣上闻铃伞启了程。 * 是夜。 云外皎寒弦月,幽照一湖清漪。 湖水之畔,深深院阁,散落如豆灯火。正是傍水而居的赵家庄。 一叶扁舟自沉夜尽头飘来,泊在庄前渡口。老船夫搁下木浆,回身低声道:“姑娘,赵家庄到了。” 船篷的帘子被一柄花哨的伞挑了开,一个红衣少女从里间钻出,绯裙雪肤汇成明艳一笔,刺开了黢黢暮色。 犹如乍然盛绽的春日牡丹。 赵庄门前守阍的家仆阿忠正眯着眼昏昏欲睡,迷蒙间无意一瞥,叫那抹亮色撞了满眼,困意登时散了七八分。 他连忙定睛一看,见那姑娘拎着柄长伞,轻巧地跃下了船头,朝此处走来。 山庄隔水而建,乘船到此的都是赵庄来客。阿忠弯腰拾起脚边提灯,快步迎上去。 待走近了,瞧得来人满身灵秀,清丽不凡,更是心中微微惊叹。 赵家老爷半生经商,平日里往来之流众多。不过近日他特地嘱咐过下人,要留意仙门来客。 在阿忠的想象中,仙山上的仙女约莫也就是长这模样了。 果不其然,对方从袖中摸出了一道卷轴: “我是接此委托之人,云山派晓羡鱼。” “见仙长安。”阿忠恭恭敬敬地一躬身,“我家老爷早有吩咐,仙长请随小人入庄。” 他转身带路。晓羡鱼大剌剌地将闻铃伞往肩上一搁,跟上。 到了前厅,丫鬟上来沏茶招待,他自离去禀报主人。 不多时,赵家老爷匆匆而来,见了她便要跪下:“可算等到仙师——” 晓羡眼疾手快递出长伞,稳当当地架住了他。她弯起眼,笑吟吟道:“哎呀,免礼免礼。” 伞尖戳在肋下,力道灵巧,丝毫不疼却卡得紧实。赵老爷的跪拜大礼只好作罢,改为一揖。 他的神情透出几分犹豫,似乎分明急切,又不敢单刀直入,生恐礼数不周,唐突仙人。 晓羡鱼观他惶惶,收回伞:“赵老爷,不如先坐下慢慢说。” “好,好。”赵老爷依言坐下。屁股刚沾板凳,目光扫到桌上冷糕,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又命丫鬟去厨房备些新鲜热乎的羹食。 “不必不必,我就爱吃这个。”晓羡鱼捻起一块山楂糕,送至嘴里咬了一大口,鼓着腮安抚道:“赵老爷请放心,我既接了委托,自当尽心尽力。” 她从上到下都透着一股不靠谱感,然而到底是云山的名声响亮,那赵老爷对她十分尊敬信服。 他得了保证,神色终于松缓下来,感激道:“那便多谢仙师了。” 晓羡鱼想了想,直奔主题:“赵老爷,委托书上细节有限,关于赵公子房中女鬼一事,还得劳烦您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为我再叙一遍。” 赵老爷连忙点头:“这是自然。” 他端起茶饮尽,润了润发干的喉:“那女鬼头一回出现,是在半年前,我儿初次成婚之时……” 良辰吉日,宾朋满堂。 大婚当夜,新郎赵公子留在宴厅敬酒待客。新娘独坐洞房,披着盖头静静等待。 等得久了,不禁有些犯困,便靠着床梁小憩起来。 夜色渐浓。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到有东西在拨弄自己的盖头,撩得脸颊微痒。 她以为是赵公子回来了,连忙端正坐起。 红烛燃芯噼啪一声轻响,火光倏曳。 隔着大红盖纱,绰约朦胧间,她看见一道人影立在面前。 那人影一动不动,好半天没声响。她便垂下眼眸,从盖头缝隙望向地板。 却不由一愣。 视野有限,她只瞧得见一双大红的婚鞋。 鞋尖正朝向外头。 夫君分明站在她身前,怎么却……背对着她? 她安静等了许久,也没见对方转过身来,便忍不住疑惑地唤了声夫君。 那“夫君”终于动了。 一只手伸进来,似要掀她的盖头。 然而,那只手细瘦惨白,病树枯枝一般,薄薄的皮紧贴着骨头,像是没有血肉。 指甲尖长,涂着鲜红如血的蔻汁。 新娘心下一悚,惊叫出声,猛地扯开了盖头。 面前却空无一人。 5. 激将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晓羡鱼:“怎么不见赵公子?” “我正欲同仙长说呢,”赵老爷连忙道,“不知为何,从昨日起锦宁的身体便出现了怪症,离不开房门半步,强行走出便会周身不适。像是那鬼东西在作怪。” “什么程度的不适?” “哪哪儿都疼,离得越远越疼,出了院子便如撕心裂肺一般了,足可疼晕过去。”赵老爷心有余悸,“我瞧那情形,怕危及锦宁性命,只好让他这两日都待在房中,等仙长到来。” 晓羡鱼不由蹙眉。 先前几回不过是现现身吓唬人而已,尚未做出实质的伤人行为。如今听上去,情况变得严重了。 和人不同,大多鬼魂的行动是单凭本能驱使的。女鬼那强烈的占有欲不一定出于爱,只是某种原因令她执念深重,而恰好这份执念落在了赵锦宁身上。 它从单纯吓人到开始囚困赵锦宁,恶意逐渐渗露……看起来,它正在慢慢“失控”。 这往往是堕变成凶灵的前兆。 残害无辜、身负杀孽罪业的鬼便称作凶灵。它们魂体挂锁,叮当响动,最直接的辨认方法就是看与听。 因此民间流传一种说法——若在走夜路时无端听闻怪异链响缀行,千万快逃。 但这只适用于刚成形的初阶凶灵。厉害的总会设法隐藏自己真面目,自如行走在阳光之下,悄无声息混入活人堆里。肉眼难以辨认,需借助法器。 凶灵难渡,晓羡鱼可不想上来就遇见一只。 且不论倒霉鬼的任务,若是真有鬼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杀人化凶,师尊准撕了她熬一锅鱼片粥。 手里的山楂糕顿时不甜了。晓羡鱼匆匆起身道:“带我去看看。” …… 绕过曲折回廊,来到赵公子起居的院子。 流水小筑,本该清雅,然而院墙贴满了黄符,夜风一吹,满墙符纸哗啦翻飞,瘆人得很。 赵老爷有些不好意思:“那些符是去城外道观求的,想着兴许能镇一镇那鬼东西。” 晓羡鱼的目光又落到门口斑驳发黑的血迹上。淡淡腥臭气味飘来。 “那是鸡血和狗血,”赵老爷道,“据说鬼都怕这个。” 晓羡鱼没说什么,绕开那滩血渍进入院中。 那些四仰八叉的鬼画符一看就是骗人的,不成体统;至于畜血,这个倒确实有点效用,只不过需要精准泼到鬼魂本体上才行。 盛夏的夜晚余热未消,一路走来蝉鸣不休,独独这院中寂静非常,连鸟兽虫蚁都对此处避而远之。 待到步入房中,更是有一股阴飕飕的气息扑面而来,挥之不去。 看来这里确实有阴鬼盘踞。 晓羡鱼脖子上的吊坠悄然生效,流转辉芒为她护体。 房中点了好几盏灯,仍十分昏暗,仿佛烛光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洒不开来。 赵老爷立在门口,朝里探头唤道:“锦宁,云山的仙长来了。” 不多时,一人端着烛台从屏风后走出。正是赵家公子赵锦宁。 他生得一副出挑的好相貌,五官轮廓不似寻常男子硬朗,倒给了人一种舒适的温润感。 只是当下透着藏不住的憔悴,想来这几日受了不少折磨。 赵锦宁敛起倦容,朝晓羡鱼见礼道:“见过仙长。” 赵公子长得好,人也讲究,身上浸着一股淡淡的香。 晓羡鱼在房中踱了一圈,然后问了他几个问题。 赵锦宁耐心配合地一一回答。 据他所言,他并未丢失过任何贴身物件。关于传言中的女鬼,他更是从未见过。 这两日离开房间便出现异状,还是他头一回感受到身边有非人之物的存在。 说着,赵锦宁还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约莫大半年前,他曾带领赵家商队西行,路途遥远,有一夜惊雷暴雨,商队受困山中,大家便就地在一间破庙里躲雨过夜。 那个破庙阴冷非常,赵锦宁睡得不大好,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听见一阵低闷细碎的数数声。 “一、二、三……” “不对,不对……” 赵锦宁睁开眼,借着凄清的月色,看见一名同伴不知为何坐了起来,脑袋深垂,压在膝头。声音是他发出的。 赵锦宁轻声问他在做什么。 同伴静了一会,然后缓缓抬起一张神情呆滞的脸,含混回答:“这里多了一个人。” 赵锦宁心下微惊,起身四下环顾,并未发现有混进来的陌生人;又数了一圈,确无异常。 他转头正想问,对方却已悄无声息地躺下身子,不动了。 “我次日起来问他,他神色迷茫,全然不记得昨夜的事了。”赵锦宁道,“如此想来,会不会就是在那时候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 一旁的赵老爷闻言,忍不住道:“还有这一回事?先前怎么没告诉爹?” 赵锦宁摇摇头:“我以为那些只是无意义的梦呓,便没当回事,抛在脑后了。方才仙长问起,才突然想起来。” 晓羡鱼思索片刻,扭头对赵老爷道:“赵老爷,我一会要逼那阴魂现形。为安全起见,还请您先暂离此院。” 赵老爷一看仙长这是要准备作法了,不敢耽搁,依言退出房间,带着下人们守在了院子外。 夜色浓稠,院子里树影婆娑,隐然间如同乱舞的鬼影。 晓羡鱼问:“赵公子,你一踏出房门,便觉身上疼痛对么?” 赵锦宁点头:“是。” 晓羡鱼想了想,抬手指向房门口:“好,你现在去走两步。” 赵锦宁:“……” 高人的心思还真是莫测。赵锦宁抿了抿唇,似乎对那疼痛心有余悸。须臾,他深吸一口气:“好。” 转身朝房外走去。 就在跨出门槛的刹那,他的脸色蓦地变了,煞白一片。 赵锦宁面露痛苦,颤着手捂向心口,要喘不过气了似的。就在这时,清越的铃音在寂夜里悠悠响起。 叮铃—— 一柄伞探了过来,红绸低垂。 晓羡鱼撑开闻铃伞,罩在二人头顶。 她等了片刻,“咦”了一声,嘀咕道:“怪了,怎的没用。” 闻铃伞下,百鬼无处遁形。此时那鬼物正对赵锦宁造成伤害,按理说应该就在他身上或极近处才对。 怎么没现身? 寒意忽而弥漫,赵锦宁冷汗涔涔抬起眼,猛然瞥见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出现在几步外。 雪织的袍,泼墨的发,不知为何物的诡异黑气萦绕周身。 赵锦宁惊道:“仙长,留意身后——” 晓羡鱼知道他看见了奚元:“无妨。” 倒霉鬼栖居在闻铃伞中,伞开,他自然也冒出来了。 “别担心,”晓羡鱼在脑中搜刮着一个合适的说法,“那是我的……唔,我的鬼。” “她的鬼” 意味不明地瞥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赵锦宁松了口气,似乎终于支撑不住,扶着门缓缓滑下身来,“仙长,我……好难受。” “让赵公子受罪了。”晓羡鱼 6. 你是谁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不知是不是故意吓她,奚元的尾音勾了点凉飕飕的意味,轻扫过鼓膜,叫人头皮发麻。 虽说晓羡鱼本就是要激那阴魂现身,但此情此景此氛围,她还是难免心下一紧。 她猛然回首—— 空空如也。 什么也没有,除了死寂中幽幽跳动的烛火。 “……你耍我?”晓羡鱼木着脸道。 奚元笑起来。 “我怎么敢。”他松开手,温声提示道,“小仙姑,抬头。” 晓羡鱼顿了顿,抬起头。 然后对上了一张脸……倒着的。 女人倒吊而下,瘦长身影融于晦暗,像一条柔弱无骨的蛇。 惨白的脸上,一双瞳仁极大极黑,近乎占满眼眶,正直勾勾盯着晓羡鱼。 ——确实在她背后,只不过是上下错落开的。 “……” 当渡魂师就这点不好,得经吓。 晓羡鱼深吸一口气,素腕偏转,红袖中飞出一道符咒。她轻喝了声:“缚——” 云山魂术以符入道,门下弟子皆是符修。 符咒离手瞬间,化作一张罗织密网裹向倒吊女鬼—— 却不料,虚空中竟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与之相抗,“网”顷刻间被打散了。 晓羡鱼也被那股莫名的力量弹了一下,退开半步。 她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与此同时,榻上的赵锦宁无端发出一声沉痛的闷哼,仿佛突然陷入莫大的痛楚中。他艰难撑开眼:“仙、仙长……” 话音未落,便猛地吐出一口淋淋鲜血。 女鬼的眼珠子僵硬地转动,看了他一眼,随即消失在黑暗中。 晓羡鱼逮鬼失了手,只好先关注赵锦宁的状况。她又摸出一张探测符贴到他身上,等了片刻,符纸并无异常。 ——那女鬼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折磨的他? 没关系。她是个精致的半吊子。别的没有,装备只多不少。 晓羡鱼想了想,从腰间储物囊掏出一个小瓶子。 瓶身剔透,可以看见里头装盛的殷红液体。她用指尖轻轻沾了一滴,点在赵锦宁眉心。 赵锦宁抬了抬眼,气若游丝地问:“仙长,这是何物?” “炼过的心头血,可为你滋补元气,驱邪清神。”晓羡鱼顿了顿,又道,“这是我师尊辞云真人的血,若此物对那女鬼也不起作用,说明此事非我能解,我只好传讯一封回云山请人帮忙了。” 云山弟子修习魂术,难免过多接触祟气。晓羡鱼灵力低微,不足护体,辞云真人便特意炼了些自己的心头灵血,掺在她眉间点的朱砂里,有去浊除魇,护灵台清明之效。 沾了他的气息,寻常阴鬼不敢纠缠。 赵锦宁深喘几口气,痛苦之状稍减:“多谢仙长,我果然好些了。” “那就好。”晓羡鱼点点头。 可还未松缓上片刻,赵锦宁忽然神色微凝,他勉力撑坐起来,茫然地环顾起四周:“……仙长,你听见了吗?” “什么?” “……有人在说话。”他皱起眉,侧耳细听着什么,面容渐渐变得煞白。 晓羡鱼什么也没听见,她问:“那声音说了什么?” “她让我今夜带仙长去一个地方,”赵锦宁颤声道,“否、否则她会在破晓之前便杀了我……和赵庄所有人。” 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若言非虚,此话一出,外头忽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有谁急切地喊了声:“……老爷!” 晓羡鱼出去一看,发现那赵老爷踉踉跄跄地闯进了院子。 他像是突然发了某种疯病,双手紧紧掐住自己的脖子,面容憋得青紫也不放开。 下人们围在他身侧,手忙脚乱地去掰他的手。 随后跟出来的赵锦宁见到这幕,顿时双膝一软,跪倒在晓羡鱼身侧:“求仙长救救我爹——” 夜风骤起,满墙黄符簌簌作响。 方才与那女鬼短暂地打了个照面,晓羡鱼已确认对方并非凶灵。 可这脾气看起来,好像并不比凶灵柔和多少。 她抬了抬眼,望向沉沉夜色:“她要我去什么地方?” “她的……埋骨地。” 埋骨地,坟冢……于亡魂而言,是最特殊的地方。 晓羡鱼一口应下:“好,我去。” 话音落下刹那,赵老爷终于松开自己,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下人们七手八脚将他抬入里屋。 晓羡鱼扭头问赵锦宁:“赵公子,那地方多远?城外还是城内?” 赵锦宁静默片刻,缓缓摇头:“具体不知,只知在城外。” 邪祟常在夜间出没,因此凡人居住的城镇普遍设有宵禁,但仙门修士不受限制。 晓羡鱼让管家备了船和车,深夜离开赵家庄,凭云山玉牌带赵公子出了城。 …… 城西郊外数里,有一处早无人烟的荒废村落,掩在山林之中。 赶了半宿夜路的赵家马车停在了杂草丛生的村口。再往里的道路曲折狭窄,只容步行通过。 “就是这里?” 晓羡鱼跳下马车,四下环顾,然后用脚尖拨开了一处灌木丛。 里面卧着块大石头,她举着夜灯凑近辨认,上边刻着“杏花村”三个字。 “对,那声音一路指引的便是此处。”赵锦宁也下了马车,他盯着那块石头,“杏花村……莫非是她的生前故居?” “或许吧。”晓羡鱼想了想,“赵公子,她说的埋骨地具体在哪儿?” 赵锦宁的目光飘向某个方向,眉宇间缠绕着几许忧愁。 晓羡鱼于是安抚他:“不必太过担忧。鬼魂提出条 7. 挑破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恰逢天边乌云浮动,遮住弦月,周遭一下浸入了深暗。 赵锦宁的面容笼在阴影之中,显得晦暗不清。 “仙长在说什么?”好半晌,他才轻声开了口,“我不大明白。” 晓羡鱼迈开步子,慢悠悠地走过去。 她停在他身前,高举手中夜灯,悬在他的脸旁,将那阴影中的眉目照亮:“墨水。” 赵锦宁半垂下眼看她,似乎不解。 “那不是什么心头灵血,”晓羡鱼望着他眉心的一点红痕,“只是些寻常的朱砂墨罢了,我练画符用的。” 师尊的心头血练一滴烧几十年修为,统共也就炼了三滴给晓羡鱼,她还没奢侈到拿去对付一只连凶灵都算不上的阴魂。 赵锦宁微微一顿。 “当时我说要传讯回云山,你的症状便突然缓解了;紧接着又声称女鬼传话,着急将我带来这里。”晓羡鱼道,“那墨上毫无血气,不难分辨。只是你当时大概忙着演戏骗我,没注意到。” 赵锦宁闻言怔了怔,无奈摇头:“仙长是因为这个对我起疑?” 他轻叹一声:“当时实在混沌迷蒙,仙长说那东西有用,我便觉得有用,或许是心境影响感受罢了。” “那女鬼打散我的符,恐怕也不是她自己出的手,而是你的力量吧?”晓羡鱼没理他的解释,兀自说着,“云山探魂术闻名天下,你是担心我从她口中问出什么?” “这又从何谈起?仙长莫再拿我寻开心了。” 晓羡鱼退后一步,缓缓念出三个字:“苦厄花。” 赵锦宁眸光倏颤。 “夺舍生人者,久而久之身体会产生一种特殊的腐味,却不是肉身生腐。”晓羡鱼道,“那是原主残余在体内的零碎魂魄。” 魂魄也是会“腐烂”的。 那气味不显,一般人嗅不出,许多仙门专门驯养了灵犬用以辨认夺舍者。 夺舍他人无疑是遭正道痛恨的恶行,仙盟对此明令禁止,凡有仙门驻守的城镇,出入皆需经过灵犬探测的关卡,一旦揪到绝不放过。 云山脚下的依云镇便是如此。那只灵犬叫雪团,毛茸茸白花花,是晓羡鱼亲手喂养的,与她也一个调性,成日趴在镇口晒太阳。 “唯有吞食‘苦厄花’能消去这种气味,但那东西可不太好找,算得上稀世之物,从前也就坠夜城黑市能偶尔淘到,没几个人亲眼见过。” 晓羡鱼笑了一下,“你运气不大好,我恰好见过。” 见到他第一面,她便闻出了那缕香。 苦厄花是一种只生长在极端环境下的奇花,吞食可以消解魂魄腐气,但反之身体会散发另一种香味,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不过因着那香味并不刺鼻,与普通香粉区别微渺,仅有一丝不明显的特性,加上实在罕见,灵犬也认不得。 只要不倒霉碰上一个“识货”的,几乎可说是天衣无缝的掩盖方法。 “赵锦宁”沉默半晌,竟微微笑了起来。 “你瞧着年岁不大,见识倒不浅。”他慢吞吞地说道,“既察觉了,为何还敢跟我过来?” 看来是无从辩驳,懒得再装了。 他的语气照旧,也没突然间凶神恶煞起来,可就这么一瞬间,便叫人觉得他的面具彻底裂开来,通身气质与方才判若两人。 “因为好奇。”晓羡鱼懒洋洋地将闻铃伞搭到肩上,“那井里有什么?” 她的回答草率得出乎意料。 “好奇心太重,是会给自己招祸事的。”“赵锦宁”大概还没见过这么上赶着找死的,“既已入套,为何又此时挑破?不觉得有些晚了么。” 晓羡鱼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能赢你?” “赵锦宁”上下打量着她,轻嗤一声,仿佛很不理解她这股自信从何而来:“凭你?” 毕竟符师本就容易在单打独斗的对决中落下风,而她现下孤立无援,符术也并不精湛——他先前在赵家庄见识过了,弱得不堪一击。 “是,你比我厉害。”不料少女眼睛一弯,笑盈盈地道,“但我能赢你……” 疾风瞬起。 她话音掷地一刹,“赵锦宁”已经出手。 他曲指成爪,整只手上的血肉瞬间干瘪下去,变得瘦长无比,只余一层薄皮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悚若鬼手。 分明枯萎如残枝,却让人毫不怀疑它可将活人轻易撕碎。 破空之声擦过耳畔,那骇人的利爪裹挟着杀意袭来,要给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符师一个教训。 然而晓羡鱼并未如他所料以符防御。 她反应极快,握伞的手一抽,伞身从肩上滑下来—— 提灯被扔向了一边,晓羡鱼双手并用,横抬起闻铃伞挡住攻击,顺势旋了半圈卸力化劲。 绯色裙摆层叠旋绽,盛如花瓣。 下一刻,她反守为攻,挥伞向他平削而去。 那把伞分明花里胡哨、挂满赘饰,漂亮归漂亮,碍事得很。 此时落在她手中,却仿佛化为了一柄灵巧的长剑。 她就这么以手中伞作武器,眨眼间与他对了数招。 红袖翻飞间,金铃撞响,软绸也于沉夜中飘舞。 那素手执柄若执剑,出招如电。伞尖稳稳向前递出,继而一挑,直逼他咽喉要害。 隐约地,竟还泄出了半寸凛冽无双的剑意。 只是稍纵即逝,宛如错觉。 “赵锦宁”不由皱了下眉。 他险险避让,闪身拉开距离,阴恻恻地瞧着晓羡鱼:“我竟不知,向来专精魂术的云山派还有如此剑士。” 她的剑术很好——不是寻常的那种好。 手中握的分明不是剑,却挥出了剑意。虽极短暂,却锋锐逼人。 只是有些奇怪。 剑之一道,招式与内功相辅相成。通常来说,招式使得这么好,攻守时机把握得精准巧妙,不该只是个花架子。 可他确实感受不到她的内息运转,想必确实灵力低微,不值一提。 晓羡鱼眨眨眼:“还有更厉害的呢。” “赵锦宁”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 她是有些出乎他意料,却也不足为惧。境界有差,她再取巧,也是落于下风的。 那并不属于他的、温润俊秀的五官轮廓染上了阴冷意味,身形如鬼魅般再次逼近。 这一次,不再存任何试探之意,直取命门。 “总是聊到一半突然动手,你好不讲武德。”晓羡鱼摇摇头,忽而神秘道 8. 邪修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赵家公子一具清癯的壳子里,容纳夺舍者的生魂一抹,女鬼一只,原主残碎的旧魂一片。 再加上倒霉鬼,确实算得上“拥挤”了。 “赵锦宁”忽然阴森森地开了口:“愣着做什么?” 他这话是对那女鬼说的。 因为就在声音落下一刹,她脸色蓦地变了。 狰狞、痛苦,好似深陷挣扎。短暂的瞬息过后,她的双眸染上了猩红,血口大张扑咬向奚元—— 舌面上黑色的印记一闪而过。 晓羡鱼匆匆瞥见,不由一愣:“魂契?” 奚元不避不让,只懒漫地将手臂抻直了些。那女鬼细瘦伶仃、轻若无骨,就这么被他拎着,像只猫儿似的乱抓乱挠……够不着。 晓羡鱼趁机甩出一道符将她镇住。 “……” “赵锦宁”大概没料到她竟如此指望不上,气急败坏地斥了声“废物”,转头阴毒地盯向晓羡鱼。 那眼神若能化半点为实质,铁铸的人儿来了都得千疮百孔。晓羡鱼“嘶”了一声,心道:“好凶。” 下一刻,他身上属于赵锦宁的皮囊塌垮下来,犹如融化的蜡像,骇人至极。不消片刻,外壳如蛇皮蜕尽,真身显露。 晓羡鱼从未见过有人长得如此……恶心。 他不知换过多少具身体,吞食了多少生魂,已全然变成一个“集合体”——大致的人形之上,粗劣地黏合着数块残缺、辨不出原样的肢体部件。 血肉模糊、令人作呕。 ……感情这才是倒霉鬼那句“好挤”的实质意思。 难怪他说这话时隐约还有几分嫌弃。 晓羡鱼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这人大势已去,拼尽最后力气作此挣扎,不能只是为了恶心一下她。 她下意识后退,但与此同时,对方身上陡然释出了某种不详的气息,毒蛇似的地纠缠而来。 触及那气息的瞬间,滔天的恶意当头浇下。 晓羡鱼好似看见了无数恶魂尖叫着爬出泥地,争先恐后、面目扭曲,一双双皮烂肉腐的手攥住她的衣角,想要将她拖下无间炼狱。 那画面无比可怖。 也无比熟悉。 晓羡鱼的身体瞬间僵硬。 恍惚中,地面不知何时已化作深沼,失重感寸寸漫湮,她感到自己正在往下陷落,却动弹不得半分。 那一刻说不出是窒息绝望、还是即将坠入炼狱的微妙解脱感。 呓语在耳畔萦绕不散,蛊惑着她—— 沉下去吧。 沉下去……就清净了…… 忽然,眼前一暗。救命的帷幕挡落在她与炼狱之间。 铜钱碎响。一只冰凉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别听,别看。”奚元的声音离得极近,沁着霜雪之意的吐息擦过颈侧,他低声道,“听我就好……看我就好。” 一字一节,雪落心尖。 凄厉的尖叫、恶毒的呓语顷刻远去了,犹如海浪退潮,将那些深不见底的恶意尽数卷走。 长睫微颤,轻扫过苍白的掌心。她眨了下眼。 察觉到她清醒过来,奚元松开手。 晓羡鱼再望向前方时,不由睁大了眼睛—— 那夺舍者离她仅两步之遥,看来是想趁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偷袭……并没能成功。 不知何故,此刻他躺在地上,气息全无。闻铃伞贯穿整个胸膛,将他牢牢钉在地上,深黑色的血不断渗出,许多小虫子在其间扭动。 场面凶残,死得不能再死。 ……她陷入梦魇不过几息间,这是发生了什么? 晓羡鱼望向奚元。 “你干的。”奚元面不改色,指了指凶器闻铃伞。 晓羡鱼:“……” 真的吗,她刚刚都站不稳了,还能失手把人杀了? “小仙姑果真厉害,”奚元补了一句,“纵然神志不清,也能感知杀意、绝地反击。” 晓羡鱼沉默半晌。 行吧,谁还没点小秘密了。 “好,那就当是我干的。”她木着脸说道,“可你……我下手也太狠了,打个重伤便成,这下直接死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奚元轻叹一声:“别责怪自己。” 晓羡鱼:“……” 我在责怪你! 想必倒霉鬼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她深吸一口气,看着他认真说道:“‘魇鬼’……他是邪修。本该三百年前便死绝了的邪修。” 言下之意,很多东西需要他活着来交代。 奚元安安静静瞧着她。 晓羡鱼蓦地想到,这倒霉鬼不知死了几个年头,记忆又不全,不一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她耐心解释:“方才他放出来将我魇住的那些恶魂,叫做‘魇鬼’。只有‘魇息’……也就是世间至浊至污之气才能养出魇鬼,修炼这种气息的就是邪修。” “但魇息早在三百年前一夜散尽,天下的邪修也该都跟着一起消失了才对。” 那是修真界史书上近千年来最浓重的一笔,亲眼见证过的人都无法忘记。 血月当空,浓郁的魇息在天幕盈成倒悬的海,阴沉沉地往人间垂压而下。 无数魇鬼挣扎沉溺其中,被汹涌的浪潮卷向倒悬海尽处的巨大漩涡。 那漩涡笼罩在青炼山上空。 魇息是邪修的修炼源泉、力量根本。而有一人,天生身怀魇骨,是万千魇息选中的“魇主”。 她名叫苏漪。 书上说道—— 三百年前,妖女苏漪于青炼山禁牢受诛。她为自保启动秘法,汇聚世间魇息,集于己身。 于是,天下所有邪修的力量都在一夜之间被抽取殆尽,枯竭而亡,死状无不凄惨。 据说最终苏漪承受不住那滔天的邪恶力量,受魇鬼影响变得疯魔,死在了微玄圣子剑下。有人调侃,此事的起因和过程虽恐怖了些,但从结果看,倒是弄拙成巧,皆大欢喜。 “我记起来了。”奚元忽然道,“那一夜。” 他的语气听上去像是亲历者。晓羡鱼吃了一惊:“你……三百年前就在世上了吗?” 奚元转身,走到不远处,拾起那盏被她随手一扔的提灯。 那灯不歪不倒,正正落地,故而还好端端的,没烧起来。 白衣鬼魂提灯回首。 月色如练,为那一剪侧颜涂上银丝勾线般的浅泽,描摹出某股仙鬼难辨的矛盾气质。 他偏了下头,追忆似的说道:“那一夜,好多 9. 共梦香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四野岑寂,唯广寒流淌素光。 晓羡鱼踩着满地的月色上前,伸手握住闻铃伞冲天的握柄,将它从尸身上缓缓抽出。 法器不沾脏污,黑血顺着银白伞骨淌下,不留一丝痕迹。 她垂下眼:“不行。” 女鬼眉眼微压,容色间布上阴云。 “这交换不划算,”晓羡鱼道,“我大可将你捉回云山,请我师尊探魂一问。” 届时她想说或不想说,皆不由己。 女鬼沉默良久,目光落到她腰间的云山玉牌。 润白美玉,雕刻仙山峰峦、灵纹小字。 不知想起了什么,那一双悚人鬼瞳忽柔和下来,也染上丝丝哀意。 “你说你是云山渡魂师。曾经有人同我说过,云山是为亡魂了夙愿、化执念的地方。”她低声问,“如今为何不愿渡我?” 这话,无异于问医者为何见死不救,直往人良心上戳。 晓羡鱼目光复杂望着她—— 这哪里是妒鬼,分明是一只妄念深重的妄鬼。 可是云山渡魂,向来一不渡“恶”,二不渡“妄”。 晓羡鱼会追查邪修来历,调查赵公子遇害真相,还他瞑目,抚慰亲属。 若女鬼想要的是这些,那么她能答应。 可扭转命数强行复活一个死人,显然是偏执虚幻的妄念。 晓羡鱼摇摇头,撑开闻铃伞,欲收了她。 奚元提灯立在一旁,忽然随意地问了声:“你不怕入妄海么?” 女鬼身子抖了抖,似对“妄海”二字有所畏惧,却没有出声。 晓羡鱼动作一顿,不由想到——探魂过后,夙愿仍不得偿的女鬼会何去何从? 云山不会处置她,但执迷不悟的妄鬼都将被命数流放去妄海,永不超生,永无解脱。 那里可不是个好归宿。 天道厌弃,神佛遗忘,苦厄尽处犹苦厄。入者,永世困溺。 俗话说“人怕下地狱,鬼惧入妄海”,连记忆有缺的倒霉鬼都记得这个地方,可见此话不假。 晓羡鱼沉默下来,片刻,她合上伞:“好吧。” 女鬼蓦地抬眼看她:“……你愿意帮我?” 晓羡鱼只道:“不一定,我先看看。” 她盯着那尸身观察半晌,然后神情严肃地在储物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本《引魂诀》。 那本秘籍还很崭新,一丝皱痕也无,显然不常翻动。她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临时抱佛脚,抱了一会,自觉行了,放下书开始招魂。 女鬼:“……” 欲言又止。 这云山渡魂师毫不掩饰自己的不靠谱,然而不知是不是运气好,竟还真让她招出来了。 晓羡鱼摊开手掌,尸身上析出萤火似的微弱光芒,缓慢凝聚于她掌心,宛如落下一粒碎星。 她凝神细细感受着。 残魂已腐,然而不知为何,竟仍存一线微渺的意识。 “你说得对,他的魂识并未彻底散尽。”晓羡鱼眸中闪过异色,“尚有一丝执念支撑着他没有魂飞魄散。” 女鬼脸上先是泛起喜色,而后细眉一蹙,喃喃道:“……一丝执念?” 晓羡鱼注视着指尖碎魂,它像渺渺的星火,将熄时风一过,又幽幽亮起。明明灭灭,不知何时才燃到尽头。 “魂因执念不散,便化鬼。”晓羡鱼轻声道,“他如今同你一样,成了鬼魂。只是魂魄太碎,既凝不成形、亦不得解脱,这种状态极为痛苦。” 就像活人的…… 奚元与她想到了一处:“人彘。” 这类比太贴切……贴切到残忍。 女鬼猝然睁大眼睛,过分纤瘦的身体轻轻颤抖起来,本就苍白如纸的面容愈显惨然:“你说……什么?”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顷刻间声嘶如泣血,“怎么会这样?!” 晓羡鱼低头望着她,琥珀瞳沉静如水,眉间朱砂殷红,洇开一种微妙的悲悯之意。刹那一刻,竟如似神佛垂首。 “满足你,复活他——哪怕他会变得满身痛苦、不人不鬼。” “或是化解他的执念,让他解脱入轮回。” 她问:“你选哪一个?” 女鬼倏然安静下来。 晓羡鱼并不着急得到答案,耐心地等待着。 这个抉择,实则是在试探此鬼值不值得渡——若她确实妄念难消,执着于私欲,那么入妄海是她必然的归途,渡魂师纵使心有不忍,也不该再插手了。 夜宛如凝固,冷月孤高地冻在云边,万籁俱寂。 过了许久,女鬼缓缓合上眼睛:“好。” 她没说选了前者还是后者,但晓羡鱼已知道她的答案了。 她要让赵公子解脱。 晓羡鱼松了一口气:“如今唯一之法,就是找到他执愿所在,进而化解。我需要你的帮助。” 女鬼垂着头:“我该怎么做?” 晓羡鱼蹲下身子,牵起她的手腕,“你叫什么名字?” “……云秀。” “好,云秀。”晓羡鱼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有些催人入梦,“你是何时跟在赵公子身边的?” “……两年前。” 居然已经这么久了。晓羡鱼接着问道:“他又是何时遭遇邪修夺舍的?” “一年前,”提及此,云秀猛然抬起脸,眼中怨恨毕现,她咬牙切齿地道,“那畜生一年前就害了他!” 晓羡鱼道:“云秀,带我去看看你的记忆。” 云秀一怔,面上浮现空茫:“……看我的记忆?” “云山有一物,名为‘共梦香’,可将若干闻香者的梦境相连。”晓羡鱼道,“鬼魂无眠无梦,所以闻香之后,与人连接的便是记忆。” 共梦香最开始其实叫做“合欢香”。 顾名思义,不是什么好东西。 起初由那些纵-欲贪乐的魔门妖宗研究出来,没正经用途,主要为了玩得花。 后来,云山对此香进行改造,才将其变成了渡魂用物。 与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他人梦境的合欢香不同,想要用共梦香连接成功,首先需要各方自愿,强行不来。 云秀神色有些迟疑。 晓羡鱼很快猜到她的顾虑——关于邪修的线索全在云秀记忆里,若展露出去,等于手头没了任何筹码。她是担心自己拍拍屁股离开了,懒得再费心去管赵公子一个凡人。 晓羡鱼道:“我若不想管他,大可直接将你捉回云山探魂,何必多余骗你?” 云秀微愣,也反应了过来。她慢慢垂下眼,点了点头。 晓羡鱼想了想,先用玉牌进入弟子阁找到林长老,将邪修一事告知他,请他上报仙盟。兹事体大,她传讯回去需要些时间,直接从幻境联络更快。 做完这件事,晓羡鱼祭出共梦香,将那支细长的香捻在指间。 风一吹,香无火自燃。 轻烟袅袅起。 * “云秀,带我们去你初次见到他的地方。” 随着她的引导,四周夜色逐渐模糊,而后如墙皮一点点脱落、斑驳,褪尽以后,再一晃眼,便已置身陌生场景。 雨声嘈杂—— 此间仍是夜,只是大雨瓢泼,浇在深山朦朦雾色中。参天树林遮挡月亮,暗不见光。 也因此,在这黢黑一片中,前方晃动而来的零星灯火便十分惹眼。 晓羡鱼四下看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间破庙门口。 身侧只有奚元提灯而立,云秀不见了踪影——她融入了回忆里,用意识构造出整个梦境。在点香期间,不会作为旁观者现身。 前方的灯火是一行人马,驮着沉甸甸的货物,左右有护卫随行。 片刻后,走在前头的一名护卫发现了林间的破庙,他快步跑过来—— 身体虚影般穿过了檐下的晓羡鱼。 入忆与入梦不同。回忆是已经发生的事,旁观者无法插手、改变,忆中人也看不见摸不着他们。 那护卫谨慎地探头观察片刻,确认安全,又返回去请示一个坐在马上的男子:“公子,暴雨阻了山路,不如咱们先在这庙中凑合一夜。” 那男子戴着斗笠,闻言微抬起头,露出一张温润清俊的面孔。 是赵锦宁。 他点头道:“也好。” 一行人便拴好马,将货物拉到檐下避水,然后进破庙简单扫了扫蛛网尘灰,铺好草席。 他们看上去很是疲倦,抱怨了几句倒霉天气,商量好守夜的顺序便陆续睡去了。 眼前的画面莫名熟悉,晓羡鱼想起了什么:“行商遇暴雨阻路,破庙过夜……我还以为那邪修说的故事纯属瞎编,没想到是从身体记忆里摘了一 10. 香烛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倒也没怎么,就是久闻此地凶名罢了。” 晓羡鱼想了想,转头瞧了一眼奚元:“你听说过那里么?” 奚元搭下眼皮。分明是他挑起的话题,却不知为何在她作答后,似乎变得有些兴致不高,低懒地“嗯”了一声:“略有耳闻。” ——幽都山。 若说妄海是妄鬼归宿,幽都山便是凶灵集聚之处,也是鬼界王都。 虽为王都,但那原本是个混乱不堪的无主之地。直至百年前厉鬼出世,强势入主幽都山、镇压群鬼,成为无上鬼君。 鬼王出世,人皆惶惶,仙盟还特意为此下发过玄色围剿令。行走于这世间的人或鬼,没几个不知道幽都山之名。 赵锦宁显然也听说过,虚影之中的他问道:“那里不是鬼王巢穴么,姑娘去那险地做什么?” 云秀微微颔首,神色间流露出傲然之意:“自然是追随鬼君大人,做鬼上鬼。” 一只很有梦想的鬼。 赵锦宁先是一怔,然后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在人家袒露梦想时发笑,是非常不合时宜的,容易显得含带嘲讽之意。然而赵公子眉目温润,气质俊雅,这么一笑,丝毫未叫人生出反感。 因此云秀并未恼怒,只是困惑道:“你笑什么?” “姑娘志向远大,在下深感钦佩。”赵锦宁温言道,“只是,那幽都山鬼王传闻性情残暴,丝毫不将同类放在眼中。姑娘跟在他身边,岂非伴君如伴虎?” “这有什么的?鬼君那么厉害,凶点就凶点了。”云秀毫不介意,“他若是如你这般一脸弱相,跟个小白脸似的,我才要嫌弃呢。” 就连那些高阶凶灵都对那幽都山鬼君惧怕得很,背地里连提都不敢提上半句,生怕被他感应到前来索命,她这小小的孤魂野鬼倒是霸气无畏。 赵锦宁笑了笑,并不恼,反而温和劝道:“我知道有个仙门叫云山,据说那里的仙人会为亡魂化执念、了夙愿,是个很好的去处。姑娘,你去那里吧,请仙人渡你轮回往生。” “下一世,定能锦衣玉食,富贵平安。” 他话音落下,云秀便愣住了。 场景自这一刹那飞速变幻,晓羡鱼抬眼,瞧见一幕幕碎散的画面。 那是云秀的生前回忆,走马灯一般回溯着她短暂也漫长的一生—— 出生在某个偏远山村里,被家里卖给人当奴隶换银两。在主人家遭打遭骂,生存艰难,很快便逃了出来,一路流浪、乞讨、和狗抢食。 为了过得好些,她往脸上抹泥,掩藏起容貌装成男人混入臭烘烘的乞丐堆,熟料乞丐堆也分三六九等,她瘦弱无依,在里头是最低等的,吃食分不到,反倒要将讨来的银钱上交。很快便又逃了。 有一回饿得不行,偷了人家的一个馒头,被按在地上拳打脚踢,狼吞虎咽地咬着脏兮兮的馒头。 最后沉默地死在一个雪夜,尸身被大雪掩埋。 她确实是饿死的……又或许是冻死的。 孤苦无依的小乞儿向往绝对强大,她想,只要会打架,或许她就能过的好一些,不会再被欺负。 于是死后,她也宁作恶鬼,想要追随最强的鬼王,哪怕成为强者座下一条人人唾弃的恶犬,也比受欺凌强。 只是良善往往是刻进骨子里的,大多善良的人宁愿在痛苦中寻求自我的终结,也不愿背负罪孽。 云秀死了很久,变成鬼亦很久。 她一个人也没杀成。 生前画面消散。雨声纷杂的破庙里,云秀安静望着满眼真诚的赵锦宁。 她郁闷地心想,这回自己又要失败了。 她明明下定了决心,怎么总是这样。 云秀心烦意乱地收回手,转过身,纤细身影渐渐融入黑暗中,即将消失不见。 赵锦宁怔了怔,脱口问道:“姑娘,你去哪里?” 云秀一顿,回头狠狠瞪他:“不杀你了还不行?你想被我吃掉么?” “等等,”赵锦宁看着她,“多谢姑娘高抬贵手,我答应要供给你很多香烛,不能食言。只看姑娘……还要么?” 云秀歪头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似乎不错。 她大恩大德放他一马,收点谢礼也是应该的。 云秀下巴一抬,冷然直言道:“那我要最好的,最贵的那种。” 赵锦宁笑起来:“好。” * 云秀自此开始跟在赵公子身边。 行商一结束,他便亲自去买了九十九根香烛,打算一天给云秀供一根。 “为什么是九十九根,不是一百根?而且就不能立刻全给我烧完么?”云秀抱着香烛,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吝啬鬼。” 赵锦宁只是含笑提醒着:“云秀姑娘,当心吃撑了。” 鬼吃香不会吃撑,倒是会醉。云秀晕乎乎地倒下来,蜷成一团,嘴里嘟囔着:“吃完这些,攒够力气,我就去幽都山……” 赵锦宁望着她,轻柔地道:“去云山吧,我送你去。” 云秀捂起耳朵:“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这位赵公子,我看你才该去云山,看谁都想渡一渡。怎么,外头那么多孤魂野鬼,你这大善人怎么不一只只劝?” 赵锦宁一怔,似反应过来自己讨嫌了,垂下眼:“我多言了,抱歉。” 云秀的话虽是嘲讽,但赵公子确实也是个大善人。 他常做慈善,接济穷人,却从不爱留名,会借旁人之手。云秀起初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傻子,然而亲眼目睹过以后,她不得不承认,确实有这样的傻子。 云秀有时候想想,都忍不住眼红——怎么天底下的好人她生前一个也遇不到,死后反而见着了。 但云秀有 11.浮木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那九十九根香烛一直没有燃尽。 赵锦宁总是默默地添新的,云秀也总是默默地不过问。 一个没再提去云山,一个也没再提去幽都山。 只是赵锦宁这人好像有操不完的心,比如他会担心她会否腻味,他换过很多种不同的香烛,但说来说去,也都是香烛。 “天天不换样,怎么不腻?”云秀眯起眼,“我倒是想尝尝活人滋味儿,你让么?” 赵锦宁笑了笑。天天吃同一样东西,确实很叫人受不了。 他卷起袖子,露出一截小臂,送到云秀面前:“姑娘,慢用。” 云秀瞪着他。 赵锦宁的好意,云秀心领了。 但她其实不怎么爱吃人。 食人鬼也是有的,有的爱生食,有的爱下锅蘸点料吃,有的挑剔部位,譬如鬼界有一样很流行的小吃,叫卤人爪。 皮肉软烂,脱骨入味,很受欢迎。 云秀对此不大理解。她从前打算吃人,只是为了沾点罪孽,当作入幽都山的敲门砖。 她拍掉赵锦宁的手,没好气道:“男人皮糙肉厚的,不好吃。” 赵锦宁:“可姑娘当时不是说我……” “瞎说的你也信!”云秀急忙打断他,“本姑娘见过的美人美鬼多了去,你在里面可排不上号……” 赵锦宁垂了垂眼,遮住眼底笑意。 却叫云秀捕捉到了一丝:“你笑什么?” 赵锦宁顿了顿,温声道:“觉得姑娘……很可爱。” 云秀:“……” 她用一种“你脑子有问题”的眼神打量对方片刻,哼道:“可爱有何用?弱小没威胁才叫人感到可爱,可怕才是最好的。” 赵锦宁一怔:“姑娘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她依旧崇尚着强大。他想了想,又问:“除了杀人,鬼魂还有什么法子修炼得更强?” “……看资质,”云秀郁闷起来,“人和鬼一样,都逃不开资质。” 人看先天,鬼看生前。恶人化的鬼,往往会更强大些。 赵锦宁笑着道:“那姑娘资质必然很好。你不是恶鬼,却很强大。此前路遇山匪,还多亏了姑娘相救。” 这句话取悦了云秀,她好心情地轻哼道:“知道就好,我的大恩大德,你可记得铭记于心。” “没齿难忘。” 他的眼中落了星光,回答真诚笃定。 * 云秀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赵锦宁悄悄上心了。 救命的恩德他暂时难以为报,于是开始琢磨着从小事做起。 比如他不知从哪本破谱里学了一首安魂曲,深更半夜对鬼弹琴。 一曲弹完,温和又期待地问:“云秀姑娘,可有感到心神安宁,舒畅愉悦?” 云秀一脸木然地看着他。 继“不行”一事后,她又发现了赵公子的第二个把柄。 他五音不全。 “赵大善人,”云秀直白地打击道,“有点良心的话,以后别弹了。” “……” 再比如,他为了给云秀积点阴德,从前匿名做的慈善都换成了云秀的名字。 于是玉安城中开始流传,有位不知从哪儿来的富娘子,神秘又心善,只做善事不露面,没准是菩萨下了凡。 “多一线功德,姑娘来世也许就能过得越好些。”赵锦宁如此道。 功德攒了,无人祭拜也不行。要有香火,才不算孤魂野鬼。 得知她是死在异乡,连个衣冠冢都没有后,赵锦宁便在院子里立了个小小的坟包。 用他的一手好字在木牌上写了云秀的名字,立在上面,每日晨起睡前拜一拜。 云秀对着他虔诚祭拜的脑袋就是一巴掌。 “你疯啦?”云秀气极,“当心叫下人看见了传出去编排你……” 除了遇劫那次,云秀从不在人前现身。 大概是知道人心能有多坏,在这一方面,她倒竟比读过不少书的赵锦宁还明事理。 赵家家大业大,眼红的人本就不少,若是赵公子供养鬼物叫人发现了,肯定要大做文章,说不定会觉得赵家的财运都是靠这些邪门歪道得来的。 云秀成了光明磊落的赵公子唯一的小秘密。 赵公子也成了她的小秘密。 那一根根香烛就好似海上浮木,她紧紧抱着它们,沉不下去,也控制不住方向,永远到不了岸上。 能获得的只有片刻喘息。 但云秀到底是个死人了,看得很开,她知道自己和赵锦宁总有分别之时。 或许是他要成亲了,或许是她腻味了,总之会有那么一日。 只是云秀没想到,那一日来得那样仓促而惨烈。 * 香烛添了多少回,云秀已记不清。只知春去秋来,一载匆匆过。 那是个一如初见时的雨夜。 去外地与人商谈完回来的路上,马车猛一颠簸,一个乞丐撞倒在车前。 那乞丐瘦骨嶙峋,奄奄一息,叫人毫不怀疑若将他弃之不顾,他会死在这个凄寒雨夜。 可是云秀在赵锦宁的身体里旁观着,透过赵锦宁的眼对上他微微抬起的眼。 她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反感,下意识不大喜欢这个人。 可赵锦宁那瞬间的思绪波动通过身体传达给了她。云秀感受得到,赵锦宁望着那乞丐,想到了她。 赵锦宁下车,亲自将乞丐扶进轿厢里。 乞丐臭烘烘的,一下压过了厢内原本的清雅香气。赵锦宁并不嫌弃,用干净帕子擦了擦他脸上的水,仔细查看着他身上有没有伤。 乞丐躺在榻上,眸光一转,勾起干裂渗血的唇,气若游丝地哑声感叹:“你真是个好人……” 赵锦宁没来得及回话。 在那眨眼不到的瞬息里,连云秀都没有反应过来,骇人无比的白骨手便蓦地伸来,锐利指尖刺向他眉心。 继而一挑,轻而易举地从他身上剥离出一团柔软剔透的东西,星星点点的意识散落在其上,像流萤。 速度极快,动静极小,马车外的人丝毫没察觉。 “头一回见到这么干净的魂魄”乞丐阴恻恻笑起来,“运气不错。” 云秀猝然睁大眼睛。 生魂离体,肉身顷刻间成了具空壳,开始失去温度。只是仍旧有一丝未散的意识飘荡其中。 那是赵锦宁临终前最后一刻的念头。 云秀感受到了,他在说:“云秀,快逃。” 云秀没有听他的话。她逃不掉,也不想逃。女鬼不管不顾地现出身形,抓向乞丐手里的离体生魂。 她要将他抢回来。 魂魄短暂离体,人会病 12.来世 《鬼王问我何时给名分》全本免费阅读 ——该退出了么? 晓羡鱼立在寸寸坍塌的场景中,有些犹豫。 此时退出其实还太早——与赵公子的点滴相处占去了云秀回忆的大半,那邪修取代他后,用他的壳子做过什么,尚且不得而知。 可是云秀眼下陷在这一刻,她的意识摇摇欲坠,若不在彻底砸个粉碎前退出,云秀、晓羡鱼还有奚元都会被困住。 奚元听到她的话,轻眨了下眼,好似怕了一般,倾身靠近扯了扯她的袖子:“小仙姑可有解法?” 语气倒是听不出几分惧意。 “……”晓羡鱼纠结半晌,“我们出去吧。” 她欲掐熄共梦香的一点星火。 却在这时,她掌心里残破、腐朽的魂识竟有了动静。它缓慢飘浮而起,向着场景中的云秀而去,轻柔落在她瘦弱的肩。 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 晓羡鱼一愣。 那点魂识已无自主意识,全凭借本能行动。这是……不想让云秀难过? 云秀眼睫微颤,怔怔侧目,视线落到肩上。 这一刻的她已不再是忆中人。支撑幻境的意识正在溃散,回忆外的云秀在回忆里的自己身上苏醒,困于过去,困于痛苦。 同时也感受到了他的魂识。 此时此刻,他想传达的一定是:“别难过。” 她是否听见了他? 晓羡鱼抬起眼,看见幻境的坍塌悄然止息,那些掉落的碎片一点一点修补起来。 悬空的雨丝重新获得重量,往下砸落。 她听到了。 * 画面继续变幻着,云秀沉默地为旁观者讲述后来的事情。 赵公子残余了一线魂识在肉身里,多数情况下悄无声息,微弱得像不存在,却会在邪修想对云秀和赵家人动手时,拼命挣扎。 邪修刚夺舍,不熟悉新身体,还真叫这凡人的一点魂识牵绊住了。 但即使暂时杀不了,也不可能放云秀离去泄密。思来想去,邪修索性对她下了魂契咒,囚锁在身边。 云秀得以亲眼看见他杀害无辜。 赵公子那点碎得不成样的残识顾不上每个人,只记得要保护至亲挚爱。 邪修便会选择赵公子曾救济过的那些乞丐流民,还有用他的身份在外行商时,遇到的素不相识、来自五湖四海的过客。 他很会挑人,遇害者大多身份低微,无亲无故无友,失踪了也无人在意;且遍布各地,很难引起仙盟注意。 云秀不愿让他脏了赵公子的手,可契鬼反抗不了主人,她只能眼睁睁地旁观一切。 邪修杀人,是为吞食生魂和豢养魇鬼,除此之外,他还会将一些生魂留着“上供”。 “上供”的地点就在杏花村。 当场景变成荒芜的杏花村时,一瞬间与现实重叠了起来,晓羡鱼还有几分恍惚,下意识看了一眼共梦香,确认自己并没有离开回忆幻境。 眼前万物分外熟悉,邪修慢悠悠地走过先前晓羡鱼走过的那条路,经过两侧悬挂诡异绳结的破茅屋。 最终,他来到歪脖槐树下,停在那口井边,垂头望去—— 借着稀淡的月色,能看见一片黑黢黢中,隐约有什么诡异的东西在扭动着。 他将一盏灯悬在井口,烛光洒落,幽幽照亮下方。 只见井底窝着一团扭曲黑雾,赫然是浓郁的“魇息”。 但那气息比邪修身上的要险恶得多,仔细看去,那些魇息仿佛凝成了一片……沼泽? 邪修扔了几个生魂进去,那黑沼瞬间兴奋起来,沸腾了似的,咕嘟咕嘟冒泡,将那些生魂撕裂、吞噬。 片刻后,某种低沉、喑哑、令人恶寒的声音回荡在狭窄的井口。 邪修却仿佛听得懂那古怪的声音,他微一蹙眉:“……不够?” “凡人的魂魄不满足,竟还想要修仙者的?”邪修眸光沉沉,冷哼一声嘀咕道,“……可真是喂不饱的怪物。” 他烦躁地拂袖而去。 这天一回到赵家,下人便来禀报,说老爷让他去前厅。 到了前厅,方知是又有媒人上门说亲了。 从前赵公子是会拒绝的。但这一回,“赵公子”挑起眉梢,眼中划过一抹不明情绪,他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他破天荒地同意了成亲。 赵老爷欢天喜地,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云秀目睹一切,虽猜不透邪修内心想法,却清楚这畜生手段有多残忍。他莫名其妙答应娶亲,总不会是单纯贪色,多半揣着什么阴谋,那嫁给他的无辜女子必凶多吉少。 那天大婚之夜,云秀突然感受身上的契约有所松动。 她趁邪修不注意来到洞房,在那新娘子面前现身。 契约仍在,她做不了太多事,也说不出对邪修不利的话来,于是她扮作了一只痴妒女鬼。 云秀很聪明,钻了契约的空子,对主人表达了一番有些扭曲的爱意,果然并未受到限制。 她抱着一点微薄的希望,想要救那位素不相识的姑娘于水火。好在这世上终于有一桩事情能如她期盼的那般发展——那姑娘退了亲。 此后两回,云秀如法炮制。 新娘撞鬼之事闹得满城皆知,邪修必然想得到是她捣的鬼。 赵锦宁的魂识慢慢开始生腐,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无力再干扰得了他。他随时可以解决掉云秀这个生着反心的祸患。 可不知为何,他似乎并不在意云秀搅了他的好事。 直到那天,云秀得知赵老爷向仙门递上了委托,她猛地反应过来——邪修是想利用此事引来修仙者,喂给那口井。 由于没闹出人命,这桩委托多半是低难度任务,接取的也只会是些初出茅庐,修为不高的仙门弟子,是十分适宜的“猎物”。 她被当成了诱饵。 * 最后一缕轻烟袅袅融入夜色,共梦香彻底燃尽。 幻境消散,周遭变回了荒芜的杏花村。分明是回到现实,却令人感到恍惚。 过往明晰,晓羡鱼心中疑团得到解答。 此前闻铃伞照不出女鬼,是因为法器受到主人修为影响,闻铃伞在辞云真人手里可令妖邪无所遁形,在她手中,便只照得出作祟的鬼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