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蛋!爱上了谋杀对象》
1. 大梦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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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新雨霏霏。
建康城鳞次栉比的瓦屋勾舍沐浴在细碎雨丝里,延绵百里不见尽头,像是连接着雾蒙蒙的云天。
晨曦照不透厚重的雾气。
摄政王府前,早有下人摸黑出来支起成排的圆团灯笼。绢丝灯罩印花缂丝,盏盏都是工匠十数年的心血;却不过眨眼,这些名贵之物,便被浇得卷曲耷拉,泠泠沥沥往下滴着冷雨。
天色转亮,料峭春风不减,灯笼渐渐摇曳不安。
一片窸窣作响中,不知从何处传来歌声,
“……遨遨六合,傲诞三皇。西观濛汜,东戏扶桑。南泛大蒙之海,北至无通之乡。周帝迎以上席,王母赠以玉浆……”
是上云乐,大梁将士班师回朝的颂歌。
刀鹊站在王府倚秀斋的月门边,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眼前的男人像是没有听见吟唱,岿然不动的立在细雨里。
玄衣衮冕,革带镶珠,银线刺绣的蟒纹伏于裙袍,雨滴落在蟒眼上,藏匿起某种吃人的精光。
大梁只有天子能服刺绣纹,王爷似乎从未将这些礼节放在心上。
刀鹊有些无奈的叹口了气,
“殿下,镇远大将军也是今天回朝,官道自卯时禁行。殿下若想进宫谢恩,怕是要快些出门。”
“嗯。”李挽背过一只大袖,登云软履踏在原地,却是纹丝未动。
诚然,王爷贵为摄政皇叔,违抗禁令的事早已驾轻就熟,连天子都要礼让三分,遑论镇远大将军。
只是倨傲过胜,难免遭人闲话。
刀鹊心里忧着,沉了声守在月门边,只能寄希望于昨日新嫁进府的夫人,是个知礼守时的主,能快些出来。
可惜,被刀鹊寄予厚望的王府新妇、陆蔓本人,此刻正陷在深深的怀疑人生之中,无暇顾及其他。
方才,她在断断续续的吟唱声中转醒;细听许久,才通过歌词确认,是二十一世纪早已失传的大梁礼乐《上云乐》。
在她熟读的史书中,大梁每逢胜仗,班师回朝的大军便会一路高歌这首歌谣。
桌案上一张洒金大红庚帖,很快确认了她的猜测。
这里确实是大梁,而她,穿越了。
穿越回了大梁天明三年。
这一年,大梁终于清退了困扰边境多年的南蛮七十三部,建康城中遍唱《上云乐》,月余不歇。
但没有人知道,这将是这个逐渐没落的朝代,最后的辉煌。
从此往后,世道衰败、朝政动荡、民不聊生,史书上留下的只剩血泪。
而造成这一切的,不是别人,正是庚帖上、写在她名字旁边的夫君,
豫章王,李挽。
天子年幼,李挽作为皇叔,居摄政事;他把持朝政,党同伐异,为了夺权,不惜兵变叛国,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若说大梁是史书里最惨烈的一章,那么李挽摄政,便是这惨烈的开端。
曾经,陆蔓每每触及这个时代,总会悲痛于家国破碎、愤慨于奸佞险恶;
如今,她亲身处于这世道之中,甚至成了罪魁祸首的枕边人,心情只可谓是更加沉重。
沉重之余,又生出一腔求生般的孤勇。
当时,她天真的以为,她能清醒的预见未来,所以她能救大梁。
也只有她,能救这个时代。
====
摔门而出的声音拉回陆蔓的沉思。
早春凉意被屏风隔绝在外,里间一片死寂,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燥热。
陆蔓坐在妆台前,穿越之后,她没有任何原主的记忆,只能凭借周遭勉强推测。
黄铜缠花铜镜映照出屋中景象。玄色袿襡铺在喜床上,团花新被整整齐齐,上面散落着瓜枣花生。想来,昨晚本该是个美妙的洞房花烛夜,只可惜,床铺被褥都冷冰冰的,她这副身体的原主,在新婚当夜就遭受了郎君的冷落。
不过,原主也不是好惹的。
陆蔓抬起左手,一指粗的伤口赫然横亘在手腕内侧,可见白骨。鲜血如注,顺着桌沿涌下,脚边纯白地毯在血泊里浸泡一整夜,每一根绒毛都鲜红濡湿。
而这道致命伤口的始作俑者,陆蔓轻颠右手里的匕首,看起来像是她自己。
割腕。
原主居然选择在新婚当夜,这本该幸福美满的时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仅是这样一想,陆蔓便感觉一阵强烈心悸袭来。
她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知道原主到底是自愿,还是被被迫?
陆蔓捂着胸口抬头。
黄铜镜中的姑娘也像是大梦初醒,面色惊惧未褪,镜面上残留着呼出的团团热气。
白烟后,隐约露出一张青涩面庞,乌眸粉唇,素衣素面,一只耳垂坠着粒珍珠,在颈畔轻晃。
约莫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没想到是个烈性女子。
陆蔓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还没来得及思考原主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是非,方才被她吓得尖叫着跑出去的丫鬟幼桃,已经带人再次找了回来。
一急一缓两道脚步声,混杂着抽抽嗒嗒的啜泣,说话的声音是听不清楚的。
但陆蔓直觉,是李挽来了,是她那杀人魔夫君,来找她了。
陆蔓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和李挽碰面,将将平复的一颗心再次提到嗓子眼。
一步一步、一声一声,心跳越来越快,割腕的匕首渐渐握紧在手中。
终于,来人顿步门外,“咯哒”一声,门开了。
劲风拂起额发,带进揶揄嗓音。
陆蔓第一次见到了李挽,而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没死?”
纵观全大梁、全天下、整个历史长河,恐怕没有哪位夫婿,会在大婚后的清晨、见到新妇的第一面,如此轻蔑的说出“没死”两个字。
除非,这个人是害死原主的凶手!
陆蔓看看手腕诡异的致命伤,又忆起到李挽的残暴行径,心尖颤颤。
难怪史书中没有李挽家室的记载,恐是早就被他谋害于后院之中!
陆蔓倒吸一口凉气,未及回神,匕首已经抵在李挽项上。
刹那间,鼻息相交、目光相触,眼前人的模样渐渐映入眼帘。
历史上李挽的相貌已不可考,所以在陆蔓的想象里,李挽一直是个暴戾嗜杀的奸邪模样。
何曾想,离近细瞧,竟是一副清贵俊逸的长相。
玄色立领拥着鸦青长裘,衮冕垂下十二玉珠帘,瓷肌胜雪,华发生光,一看便知是用金钱滋养出来的矜贵郎君,是小说里那种权势滔天的斯文败类的真实写照。
李挽垂下乌睫,不动声色打量着陆蔓,算计和试探被深深埋在眼底,只留下常年游走于权利间的成熟;
眉目间那种疏懒之感,就像是立于权势之巅,对世间一切金钱名利、甚至人命,早已无所顾忌。
可惜了,如此绝色皮囊,内里居然是罔顾人命的恶魔。
陆蔓闭了闭眼,手腕带上力,死命往李挽颈下划去。
然而,想象中刀刃划破皮肤的触感却没有传来,反到是像割在了某种金属上。
陆蔓心中渐渐升起疑虑。只是,刀已出鞘,哪有收回的道理。
她又使出吃奶的劲往项上砍下,指节已经用力得泛白,李挽仍是毫无痛觉的模样,甚至,他那鸦青长裘拥着,连外袍割没割破都看不清。
一柄青白薄刃就这样僵持在两人之间,气氛突然变得尴尬。
陆蔓毕竟有伤,体力渐渐不支;随着李挽躬身逼近,气焰也一点一点消了下去。
李挽半眯着长眼,细细将小娘子打量够,才慢悠悠出手,握住陆蔓持刀的手腕,轻轻一按
2. 犯错当罚,无论贵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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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挽眸色一深,显然误解了她的措辞。
他不太明白她为何要这样问,也没心思搞清楚,敷衍着应了一句,“只要夫人不招惹本王,本王便绝不动你。”
而这话在陆蔓听来,好歹算是块口头的免死金牌。她这才稍微放下心,潦草的挤出了一个微笑。
====
待到幼桃帮陆蔓理好仪容,出门时,天色大亮,雨已经停了。
上云乐的唱诵充斥街巷,将士们脚步铿锵,一场雨后,建康城又将迎来崭新的一天。
此时官道肯定已经禁行,刀鹊叹了口气,
“殿下,属下去告知督军一声,请镇远大将军让路。”
李挽抱胸站在车辇下,正要点头应下,视野里远远走来佳人倩影。
玄色朝服,织花椽边,广袖蓬裙垂在地上,掩住脚下碎步,乍看去,还真似天外飞仙。
直到仙人逐渐走近,脸上战战兢兢的狗腿笑意,瞬间打破一切幻想。
到底是个黄毛丫头,李挽冷哼一声,将刀鹊叫了回来,
“算了,西河直街没戒严,走西河直街吧,绕道明堂,再进内宫。”
听说女郎们都怕那些拿枪持棒的兵将,还是别走官道吧,省得把人吓着。
刀鹊惊得不轻,从来只图省事的王爷,怎愿意绕行小道?
“殿下,”他有些犹豫,“那西河直街窄小,将将能过一辆车辇,这时辰,怕是堵得水泄不通,待进到宫里,恐误了时辰。”
李挽不耐的瞪他一眼,
“让霖怿等着。他皇婶头回进宫看他,等上片刻又如何。“
“……”
刀鹊眼睛都瞪大了。
王爷说谁?
他皇婶?!
难不成……是指夫人?
刀鹊好半天没反应过来,正想说些什么,陆蔓已经走到跟前,李挽挥手制止了对话,自个儿钻进了车轿里。
车窗洞开,雨珠顺着华盖滚落,轿内冷意涔涔。李挽端端正正坐在正中间,一柄长剑横在腿上。
陆蔓怯怯的勾了勾嘴角,跟着钻进角落里。身侧冰山般的大佛、以及他手里六尺长的配剑,看得她胆颤得不行。
为了进一步增加好感,她鬼使神差寒暄了一句,
“幼桃帮我簪的金玉花钿,好看吗?”
声音落下的瞬间,李挽的嘴角肉眼可见的抽搐了一下。
可从来没有人敢如此亲近的问他这种问题。
他极其缓慢的转过目光,挑起一侧眉尾,甚至有些不确定陆蔓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而问出这话的陆蔓本人,此刻早已懊悔莫及,尴尬得脚趾抠地。
她硬着头皮,眼神怯懦的盯着李挽。
不知为何,李挽又有些想笑。
车轿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刀鹊先一步笑开,“好看,夫人自然貌比天……”
话音未落,一记眼神杀从轿内那昏暗处袭来。
李挽勾腿,“砰”的一声将门砸上,毫不掩饰嫌弃的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难看。”
好吧。
陆蔓皮笑肉不笑的耸耸肩,再次伸出食指,妄图悄咪咪将长剑往远处戳去。
李挽长眼一斜,瞧出了她的意图。便见他勾手拳握剑鞘,“哗啦”一声,剑身竖立,被扔进角落。
陆蔓愕然,尚未反应过来,一条细软巾帕已经落进掌心。
“把手腕包上。”
陆蔓眨着眼,手中一挽顺滑,不温不凉,似是雪落掌心般温柔;而且好像隐约有股药香浮动。
难道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陆蔓懵懵懂懂,抬眼瞅着李挽,一句“谢谢”正嗫嚅在唇畔,便听李挽不动如山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朝律法,自戕重罪。夫人寻死可以,别连累本王。”
“……”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陆蔓恶狠狠的将白巾掖进内袖,掀了竹帘,扭头看向窗外。
新雨初霁,和日东升。因为有入宫做挡箭牌,眼下,她姑且算是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但她很清楚,这并不长久。据她所知的历史,还有两年,还有两年李挽就会兵变造反,将大梁变成人间炼狱。
在这两年里,她必须保住小命不说,还得想办法除掉李挽,彻底根绝祸害。
====
陆蔓想得出神,车行辘辘,不知不觉拐进西河直街。
食肆酒馆临街支起蓬布,游人散坐街边,普通百姓鲜少见到王府这种三乘并驾的豪华马车,皆都停下笑闹,引颈向他们望来。
在一片安静肃穆中,一个灵活翻越的身影便显得格外招人注目。
那人绛色劲装,银甲遮面,立于街边院墙上,正从院内往外推拽一只大麻布袋,姿态分外贪婪。
陆蔓当即瞪直眼睛,“有贼!”
一刹那,陆蔓感觉身体里的血脉觉醒了一般,几乎依凭本能,一气呵
3. 犯错当罚,无论贵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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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开孩子!”
陆蔓果断做下决断,试探着放下匕首,以示求和。
正是这躬身的刹那,蒙面人扔开幼子,箭步上前,持刀往陆蔓刺去。
陆蔓挥手一挡,旋即便是一掌拍在胸前。骨头咔嚓一声脆响,立时一道天崩地裂的疼痛涌来,陆蔓顿在原地,再难动一步。
刀鹊急得直跺脚,怒喝一声,迈步往前冲;却被李挽伸出长剑拦下。
“殿下……!”
可他家王爷从来又固执又冷漠,一言不发微扬起下颌,目光不容违抗。
蒙面人全然就是个亡命之徒,根本未打算放过陆蔓,寒光刀尖直刺颈项,陆蔓本能阖下双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
只听一道少年轻扬的声音,炸破沉寂街道,“住手!”
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青草香气钻入鼻尖。
陆蔓睁眼,一条皮纹护腕的手臂横在自己面前,稳稳抓住蒙面人挥刀的手腕。
身侧,一张青涩的郎君面庞,冲她眨眼示意,明眸皓齿,马尾飞翘,像极了小说里那些快意恩仇的少年郎。
陆蔓心头没来由的震了一下。
少年捏紧五指,蒙面人痛得松开匕首,目光闪过张惶,“薛二郎,休管闲事!”
少年不应,浓眉轻拧,已经蓄力扣住蒙面人肩膀,想要与之一战。
蒙面人无奈应战,许是有些惧着这位薛二郎,出招束手束脚。
陆蔓便见着薛家小郎君端立街中央,只手斗得贼子方寸大乱;手间动作带起春风,将圆领袍衫吹得鼓鼓,像是兜了满腔意气。
她一时看得痴了,直到薛二郎将蒙面人反剪在身前,才恍惚回过神来。
“行了行了,你又不是不认得我,闹着玩的,别当真。”
蒙面人掀开银甲面具,露出一张文质彬彬的面庞,居然像是位世族教养的郎君!
他显然与薛二郎是旧识,知道对方碍于情面一定会放过自己,便腆着一张脸,挣扎起身,想要一走了之。
陆蔓一步上前,“慢着,这位郎君,你行窃贼之事,伤无辜幼子,难道还想一走了之?”
蒙面人正埋首整理衣袍,听到陆蔓的质问,明显愣了片刻。
他缓缓回过头,难以置信的注视陆蔓许久,“怎的,小娘子是想拦我?”
陆蔓展臂立于他身前,岿然不动。
蒙面人眉眼一竖,指着自己的鼻尖,凶神恶煞凑到陆蔓面前,“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看!看看我是谁!竟敢拦我?真他妈不想要你狗命了。”
他似觉得荒唐至极,说着说着,朗笑起来,“薛郎,你来告诉这小丫头片子,告诉她我是谁!”
薛二郎不为他的话所动,扭头看着陆蔓,一双眼儿笑得亮晶晶的,“污言秽语,娘子莫听。”
陆蔓瞧着这位薛二郎是个仗义的主,心中暗笑,双手环抱在胸前,说话的底气都要十足许多,
“犯错当罚,无论贵贱。这位郎君有胆子行窃,难道没胆子认错吗?”
“你……!”
蒙面人话到一半,突然看向陆蔓身后,变了脸色,
“王爷!”
“你们在说什么?”
李挽不知何时走到了陆蔓身边,若有所思的看着陆蔓,心中暗忖着,这小娘子方才一席话倒是颇让人意外。
薛家小郎神情微顿,很快看明白两人的关系,
“原来是王爷和王妃。”
他旋即露出一个极其克制的笑容,垂眸移开视线,
“王妃路见不平,薛某拔刀相助。”
蒙面人讪讪笑着,“薛郎尽胡说,子辉和王妃,这是不打不相识。”
他该是笃定李挽也一定会放过自己,当即便想请辞,“殿下今日是要进宫吧?子辉就不耽误二位了,改日再去府上拜会,我们后会有期。”
李挽应该也熟识蒙面人,不动声色。
陆蔓以为他要暴毙歹徒,气得心里已经开始骂娘。
不成想,李挽向她身前略挡一步,平稳声线不紧不慢的传来,
“确实要再会。本王相信王妃,今日之事尚未水落石出,这位郎君既然现在想离去,那本王只好托都官属僚稍后去府上叨扰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让都官曹郎查办此案?
震惊的目光齐刷刷看向李挽,李挽皮笑肉不笑的勾起唇角,“当然,若是郎君体谅属僚不易,愿意同我们走一趟,那是再好不过。”
难道他愿意秉公执法?
蒙面人自然也没想到,眼底瞬间蹿上恼怒,又不便当着李挽发作,勉强笑着向李挽确认道,“殿下认得子辉吧?”
话语里,疯狂向李挽暗示自己的家世。
李挽轻眨纤睫,很是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相当笃定的摇头,
“抱歉,今日春风迷眼,本王目不视物。也不知郎君是哪位贵人?”
陆蔓差点笑出声来。
“李挽!你……欺人太甚!”
蒙面人吃瘪。李挽不再搭理他,招呼刀鹊将人抓起来候审,便头也不回的往马车走去。
长身玉立的背影越过窄街,孤身立于树下,仰头张望着前路,一派气宇轩昂的模样。
陆蔓追着他看了会儿,再回头时,薛家小郎已经不见了踪影。
回到马车上,李挽兀自走神。
不知为何,陆蔓突然慌张起来,挤出一抹温顺的笑意,像是急于证明自己没有闯祸的顽童,
“郎君我没有耽误入宫的时间吧?”
李挽抬眼,好整以暇的看向她,好像有一声应承从鼻腔里发出,轻的就像是错觉。
陆蔓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凑过去,
“这贼子不仅贪财,还害命,甚至毫无
4. 纪府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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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宫,重楼四起,壮丽巍峨。
太极殿的朝臣早已散去,殿门深重,正午的日光照不进室内,殿内渐渐阴冷下来。
无声的昏暗里,小皇帝李昀端坐殿上。
乌纱通天冠前后满缀珍珠,冠冕重重的压住小少年的额头,将稚嫩的面颊挤出几道褶子,透出一股违和的老成气质。
小少年身量短,坐在硕大一方明黄宝座的边沿,双脚踏不上地面。
他奋力探身捧住案头上一碗酸梅汁,小口小口轻啄,许是心中喜悦,悬在空中的双腿跟着轻晃,将腿上的绶带青玉撞出清脆响声。
“陛下慢些,当心脾胃。”宝公公手捧巾帕,躬身劝着。
这一提醒,让李昀想起什么。他抬头环顾一圈,问身边人,“皇叔到哪儿了?”
宝公公提醒道,“今日镇远大将军回朝,王爷应该会等在殿前迎接。”
“原来如此,真是有劳皇叔了。”
边将班师、使臣来朝,皇叔向来会代他迎接。
李昀喃喃着,面色逐渐僵硬,望向极远处那高不见顶的漆黑殿门,好像看见了一人立于檐下。
他的心里不由有些发怵,紧着手里的瓷盏,一气儿将酸梅汁灌下。
正午骄阳穿透云层,将白玉的宫殿映照得炫目。
摄政王的车轿一路畅通无阻,陆蔓坐在车里,并未生疑;
直到下轿才惊觉,他们早已穿过宫城,进入内门,而李挽这厮,竟张狂得来将车辇径直停在太极正殿前。
白玉宫墙边新柳抽芽,墙下黑羽士兵密布,皆立于日光下纹丝未动;显然对于李挽的举动,他们早已见惯不惯。
陆蔓心中大骇,站在车边举步不前。
李挽不觉有异,径自穿过正中间的八尺圆盘雕龙地砖,一步一步登上台阶。
偌大的建康宫鸦雀无声,穷极壮丽的太极殿衬着他的身影,远处是雕梁画栋、宫阙迭起。
李挽一手执长剑,一手扶衣袍,衮冕玉珠纹丝未动,气定神闲的模样,就仿佛他才是着辉煌宫殿的正主。
陆蔓心中生起一股寒意。
她想起,史书记载,梁天明八年,李挽执剑上朝,将尽忠四十余载的老太宰刺死于太极殿内。
那时候,这个奸佞走在太极殿前,是不是就像眼前这模样?
还有他只手遮天的那些年,党同伐异戕害百余世族时,屠戮太学子弟血染台城时,是不是就像眼前这样张狂?
陆蔓越想,越是心跳如鼓。
幸得车马阴影,勉强遮掩住了她目光中的杀意,没叫李挽生疑。
许久,陆蔓从旁侧台阶绕道李挽身后。见李挽没有进殿的意思,她问道,
“郎君,为何等在此处?”
李挽该是思虑着旁的事情,一声“郎君”落在寂静宫阙里,叫他突然愣怔,“等镇远大将军回朝。”
陆蔓颔首,默默站在他身后。
不多时,便有宫人领着镇远大将军纪勇男从龙腾照壁后走来。
纪将军脱了冑衣,只着一层软甲;虽已上了年纪,但依然保持着劲瘦的身型,眉宇间是常年带军的威武气魄。
历史上,纪勇男将军骁勇善战、忠心耿耿,李挽兵变逼宫时,是这位纪将军宁死不降,坚守到最后一刻。
陆蔓甫一听他的名号便很有好感,再见得其人如此英姿勃发,心中倾佩更盛。
见纪将军从右侧窄阶走上前,已然笑盈盈的向他问好。
不知为何,纪勇男浑身散发着一股冷意,并为回应陆蔓,而是目不斜视的走到李挽跟前,深深鞠躬道,
“微臣见过王爷、王妃。臣清剿南蛮七十三部的战报,请殿下过目。”
将军还朝,不拜皇帝先拜李挽;
本该呈给皇帝的战报,也如往常一般,先呈给了李挽过目。
陆蔓觉得三观遭受重创,神情如雷劈一般。
在陆蔓震惊的目光中,他二人却未觉丝毫不妥,对此等僭越之事,该是早已习以为常。
李挽草草翻阅过竹简,便领着陆蔓和纪勇男走进太极殿。
太极殿内倏忽照进一道强光,李昀不妨李挽突然闯门,吓得赶紧用龙袍袖口狠狠抹了把唇角残留的酸梅汁。
奈何还是晚了一步,空气中浓烈的酸甜味道叫李挽一闻便知有猫腻。
他径直走近龙椅,将纪勇男呈上的竹简放在龙案上,神情不善道,
“眼下将将二月,酸梅汁寒凉,还是少喝为妙。”
小少年瞬间垂下脑袋,手指绞在一起,语气委屈,“皇叔说的是,侄儿贪嘴,以后不会了。”
他小心试探着李挽的意思,见皇叔今日面色和缓、似乎心情不错,松了口气;拿起龙案上的竹简,转手递给宝公公,
“今日皇叔新婚、大军凯旋,双喜临门,小侄实在高兴。宝公公,让兵部依战绩行赏,多赏些,让将士们都讨个好彩头。”
李昀说着,从龙椅上跳下来,一蹦一蹦朝陆蔓走来,
“这位可是皇婶?”
此时的李昀还不知道他投井殉国的宿命,不过七岁的孩童,仰头看着陆蔓,龙冕珠帘倒向两侧,露出不谙世事的笑容。
陆蔓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心疼。
凶神恶煞的皇叔终于娶了夫人,李昀目光中尽是欣喜好奇,伸出小手,想要牵起陆蔓细看。
哪晓得身后传来李挽那厮的轻咳,小少年只能不情不愿停在一步开外,朝陆蔓恭恭敬敬的问了安。
陆蔓可看不惯李挽这魔鬼对李昀的压迫,挑衅似的将小少年的手扶住,笑盈盈道,
“我不知礼数,耽误了时辰,累陛下苦等。”
李昀微微一怔,随即桃花眼笑得弯弯,声音也洪亮许多,
“不打紧不打紧,皇婶这么好看,多久都等得。”
话一出口,李昀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握住陆蔓的小手一抖,“皇叔也俊朗。皇叔朗艳独绝,皇婶风姿绰约,依小侄看,将来定会成为我大梁佳话。”
他僵硬的回身去看李挽的意思,却是奇也怪也。
今日他仗着皇婶在场,口无遮拦说了些逗趣的话,皇叔非但没有动怒,似乎还比前更为和悦。
李昀不明所以,心里本能将陆蔓当成自己的靠山,悄悄向她靠了靠。
而陆蔓感觉到李昀的害怕,伸出一只手臂搭在小少年肩上,像是将他护在身前。
李挽看着一大一小两人,分明才初见一面,就站成统一战线,心中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负手走过来,懒懒瞥了陆蔓一眼,“他皇婶,怎么不告诉霖怿在路上做的那件好事?”
“啊……?”
陆蔓看着李挽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莫名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
未及多言,李挽轻轻挥手,刀鹊便已得示意,将路上拿住的蒙面盗贼提来。
方才气焰嚣张的贼子屁滚尿流爬进殿里,一把抱住纪将军软靴,
陆蔓听他唤出口的,竟是,“阿父,救命。”
蒙面窃贼,难道是百年世家纪府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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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唯余清脆撞击声响。
陆蔓的心思根本没有在牌桌上,她在心中暗自算着,豫章王府有多少钱可以输。
上次李挽中毒,她打理过一段时间王府,对账本上的数字勉强有印象,府里现银大概有一万黄金。所以方才她才会对钱庄打手喊出“万两”黄金这个数字。
等她借到钱,知道了钱庄主人是谁,可以用王府的钱还上,不至于负债,正好还可以一分都不给李挽剩。
一万两黄金几乎是大梁整三年的国库收入,她相信,吊出钱庄主人,应该够了。
牌桌上,撞击的声音停下,陆蔓胡乱道了句,“大。”
“开——”
铁盅打开,桌上一粒骰子静静躺着,众人屏息凝气,看了过去——
一只六。
陆蔓赢了。
居然赢了?陆蔓有些意外。
刚刚正摩拳擦掌想着把李挽的钱赔光,这个结局跟她想得有些不一样。不过,赢一局倒也正常。
耳旁响起揶揄,“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故意输钱,有钱不要,那不是傻的嘛。”
赌输的男子面色铁青,拨拉了几粒碎银给陆蔓,“你逗我玩呢!”
陆蔓有苦说不出,赶紧将碎银推回去,又加了两张银票,
“才一局,别慌,再来。”
那人输了自然不甘,加之旁边人都在起哄,犹豫片刻,转身又面向牌桌。
摇骰子的声音重新响起,这次,陆蔓不假思索赌了,“小!”
打开一瞧,一点,她居然又赢了!
“……”
陆蔓这下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她确实是有些赌运在身上的,穿越之前,刮刮乐把把中奖,打麻将也没少赢钱。可这运气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青天大老爷,她有正事要办啊!
赌输的男子拳头已经握紧了,陆蔓好想直接把钱给他,又怕被说是在侮辱人。
于是很尴尬的提议道,“这样,我不要郎君的钱,我们一直赌,赌到我输为止,可好?”
还没见过上赶着给钱,耳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起劲,充斥着喝倒彩的声音。
铁盅再一次开始晃动。
“大!”
“小郎君胜——”
“小!”
“小郎君胜——”
“大!”
“小!”
陆蔓毫无章法的叫着大小,上苍像是故意逗她一样,每次都依着她叫的结果。一连三十把,陆蔓就没输过,赢得她都要怀疑人生了。真不知这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对方实在受不了了,气得一把掀了牌桌,
“我看你是来砸场子的吧!还说想输呢,怕不是钱庄的托。”
有人帮腔,“谁说不是呢,好套路啊,让人放松警惕,其实从始至终就是为了赢钱钱。”
有人起哄,“赌神再世,请受小的一拜。”
陆蔓汗流浃背。
事情真的不是大家想的这样啊。
她拽住赌输的那位郎君,“再试一次,我们换个赌法如何?”
对方根本不想理她,可陆蔓说,“这个办法我一定输,郎君可以赢下这整沓阴票。”
赌徒最听不得理由。那郎君沉思许久,答应下来,“怎么赌?”
“我们家乡有个风俗,赌镍币。”
陆蔓随便挑了钱堆里一枚铜板,
“我们来赌,镍币落下时,是哪面朝上。”
大梁没有这样的玩法,但围观群众眼尖,很快发现这其实与赌骰子的大小是一样的,结局无非就是两种可能,纯靠运气。
方才陆蔓猜骰子就没输过,猜镍币有什么区别呢?
人群嘲讽,稀稀拉拉走了不少人,大家都不再报有什么兴趣。
只有陆蔓知道,不一样,非常不一样。
她让庄家将镍币往空中一抛,清脆的落地声响,世界好像戛然而止。
那一瞬间,陆蔓没来由的想到了小果儿,想到了那些春风沉醉的夜晚,她坐在槐花树下,小果儿满载而归,兜帽里装满了卖艺拽来的铜钱。
孩子臭屁又可爱,将镍币颠得叮咚作响,好像这世间最快乐的声音。
“我赌它,”
陆蔓定了定神,
“直立在地上!”
第三种可能。
这就是镍币和骰子不一样的地方。
骰子点数固定,一二三四五六,不是大就是小,不管陆蔓怎么猜,必得选一个。但镍币不一样,镍币除了正面反面,还存在直立这第三种可能。
也是根本不会赢的一种可能。
64. 暗通款曲(三)
随着陆蔓的声音落下,人群静默片刻,旋即爆发出惊呼。
“这小子来真的?”
“他是真的想输?”
对手也意识到了陆蔓的意图,吃人的神情终于有所缓和。他笑眯眯的猜了个,“正面”。
没中。
但没关系,陆蔓一直猜“直立”,终于在第三轮的时候,让对方赢下赌局,拿走了整沓银票。
一百两黄金,终于花掉了!陆蔓也算是体验了一把有钱人花钱的痛苦。
赌徒们见陆蔓真金白银的给,瞬间炸开锅,蜂拥而上,“我也来!”
“这是我的银子,我来一局!”
“走开走开,我先来的!”
只赢不输的赌局,活脱脱就是撒钱,人这辈子能碰见几回这样的好事?所有人争先恐后,看陆蔓的眼神就像看那再世菩萨。
赌局里仅有的几名仆从都来帮忙当起庄家,好几场赌局同时开起,陆蔓闭眼念着“直立”“直立”“直立”。
半炷香之后,她名下的账本已经欠了一千两黄金;
一炷香之后,这个数字涨到三千两。
欠到五千两的时候,钱庄打手悄无声息的走进厅堂。
当账目变成八千两黄金,打手按耐不住了,终于出现在陆蔓身后,
“郎君,我家主子有请。”
大功告成!
陆蔓长舒一口气,展颜笑开,“抱歉啊诸位,在下没钱了,这就去借。”
她随手从袖兜里掏出仅剩的碎银,洒在桌上,然后在债主们愣怔的目光中,大笑离去。
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唯一有些遗憾的是,最后没把剩下的两千两花完,白白便宜了李挽。
====
钱庄二层小阁楼,花窗棂,玉屏风,碧玺案头金盆栽,无一处不风雅,让人恍惚感觉像是回到了东市外那个奢靡的建康。
打手将陆蔓领进屋之后,示意她留步屏风外,自己走了进去。
很快,一股奇异的清香传来,屏风上映出是一挑瘦削至极身形,想来就是钱庄的主人了。
陆蔓也不废话,上前一步,“借钱!”
那人不做声,打手帮他说话,“家主夸娘子好霸气,像一位故人。”
娘子?
这人居然知道她是女儿身!陆蔓惊了刹那。
转念一想,她的声音怕是不好掩饰,叫人识破也在情理之中。
她也懒得解释,继续又道,“我方才在赌坊输了八千两,债主等着还钱,烦请先生借我,我们签字画押,利钱好说。”
有借据就得签字画押,这样一来就能知道对方的身份。陆蔓打的是这个主意。
不料,那人却让打手转达,“咱家钱庄没有钱。”
“没钱你们开什么钱庄!”
陆蔓无语。
打手却理所当然,“娘子不是打听过了吗,我们是掮客,协助债主讨债的,我们自己又不经营借债。”
掮客不会在借据上签字画押,这样一来,是种没有办法知道钱庄主人是谁。
陆蔓气得牙痒痒,合着她赌这么久白赌了呗!
“你们不借钱?你怎么不早说!”
打手挠挠头,他方才在钱庄门口是想解释的,奈何陆蔓脑门一热自个儿一头扎进了赌坊里,赌得不亦乐乎。
人家没钱可借,总不能逼着人家改换营生吧,陆蔓兴致瞬间蔫了下来,这个办法显然行不通了。
她转身想走,却听打手又叫住她,
“不过,我家主子说这间钱庄值黄金万两,小娘子若是有诚意……”
“我买!”
地契上也有姓名,她也能知道钱庄是谁的。
“可是,小娘子,你现在还有余钱吗……”
陆蔓被他们问住。
确实,这是个问题。除去赌坊输掉的八千两,王府只剩下两千两,怎么够买这间价值万两的钱庄呢。
哎,都怪她没了解清楚,掮客这事直接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陆蔓的失望表现得分外明显,屏风背后的人似是极满意她的表现,冷眼瞧了许久。
片刻后,才听打手开口,
“我家主子倒是有个主意。”
“什么?”
陆蔓燃起希望。
“我家主子好赌,与小娘子投缘,不如和小娘子赌一局。小娘子若是赢了,钱庄归你,若是输了……”
陆蔓屏息凝神,“会怎样?”
“输了,”
屏风背后的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笑,说不出的阴邪,
“小娘子得将你家官道上那处宅子赠与我。”
官道上的宅子,那岂不是……豫章王府!
陆蔓尚未回神,便听他的笑问一字一句传进耳朵,
“意下如何,王妃?”
一声晴天霹雳,陆蔓眼皮突然狂跳。
“你怎么认得我!”
那人屏退打手,身影陷入榻上,“建康城里,会乔装打扮出入赌坊的,恐怕也就只有豫章王妃正牌夫人,陆蔓,你了吧。”
陆蔓眉头一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冷声问了一句,“你是谁?”
话一出口,屏风后传出冷笑,陆蔓旋即明白,他不会轻易示人,除非陆蔓拿到钱庄。
对方都已经拿捏住她的身份,她岂有放弃的道理?
陆蔓悄悄握紧了拳头,“赌什么?”
“方才王妃玩的那镍币倒是有趣,我还从未玩过,我们就赌镍币,一局定胜负。”
陆蔓沉默了下来。
方才一心想着输,她没有丝毫压力,怎样输得多怎样下注。可现在不一样了,她肩上担着小果儿的真相、担着豫章王府的未来,她得赢!
而赌正反这种纯靠运气的,最难以把控。最容易赢,也最不容易赢。
“赌吗?王妃。”
屏风后的人催促她,显得有些不耐烦。
没办法,现在是她想要人家的钱庄,只能应战。
“赌!”
陆蔓梗着脖子。可是这一次,她该赌什么才好呢?
====
沉思间,清风吹进阁楼,带来熟悉的轻狂嗓音,
“方才赌什么,现在就赌什么。”
回首看去,李挽负手站在天光下,仿若能听见她的心声,目光与她相撞时,有刹那的暖流涌过眼底。
从王迟那里知道问题出在钱庄之后,他和刀鹊这几天彻查了建康城大小钱庄,终于锁定了东市里最古怪的这家。
本以为所有人都还没察觉到问题,没想到,找来此处时,二楼阁楼传来人声,更没想到推门一看,看到的居然是陆蔓。
一直被他嗤之以鼻的陆蔓,居然也凭借自己的笨办法找到这里。
很难讲清他这一瞬间的心情。有些许诧异,但更多的,是那种吃了颗糖的感觉。他许久没有吃过糖了,所以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觉得开心,还是觉得柔软,抑或是觉得骄傲。
李挽和颜悦色走到陆蔓身边,摊开掌心,手上正躺着一枚镍币,“就赌它直立。”
他的眉目舒展,神色笃定,仿佛要面对的不是黄金万两、家宅百亩,而是微不足道的一次游戏。
因为只有三岁小儿过家家,才会赌镍币直立!
但凡有点常识,都知道直立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几率,是眼下绝对不可能赢的一种情况。
陆蔓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被气笑,这哥怕不是个傻子吧!
李挽确实没学过数学,不知道什么叫概率。向来不可一世的他,只依凭自己的直觉。
“相信我,陆蔓。”
他说得情真意切,但陆蔓怎么可能相信他?
他说这句话唯一的后果,就是勾起了陆蔓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当初在京郊校场,他也说“相信他”,他也青筋暴起的对他怒吼“相信他”。结果呢?他用箭镞指着她的眉心,他将她一个人扔在雨夜里。
不可能忘,也不可能再相信!
思及此,陆蔓杏眼怒扫,“滚!”
话音落下,镍币向上轻抛,陆蔓闭眼猜了一个,“正面。”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好笑。越不需要,越得眷顾;越是渴求,却越得不到。
一枚反面朝上的镍币静静的躺在陆蔓掌心。
她输了。
再最需要赢的时候,她输了。
大脑空白了刹那,后背凉一阵烧一阵,可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只知道,真相没了,钱财没了,连家都没了!
被刀鹊打得鼻青脸肿的打手小哥颇为怜悯的看了陆蔓一眼,向屏风背后的人汇报,“主上,咱们获胜。”
那人嗤笑一声,酸溜溜的语气转着音说道,“哎呀,输了呀,可真令人失望。”
他扬手要让打手去取豫章王府的地契,李挽展臂拦下,“再来一次!”
那人停顿片刻,忽而狂笑起来,“王爷还是一如既往雷厉风行。可是,王爷有所不知,赌局和旁的不一样。越输越赌,越赌越输。对面那个老鼠窝,里面的人就是这么把命都输没得的。”
这话没错,赌徒就是这样走上不归路的。
陆蔓被他说得心慌气躁,掌心盈满细汗。
反观李挽,却平淡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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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若未闻,“再来一次,王府在校场边上还有一处别院,若我们输了,王府和别院给你,若我们赢了,钱庄给我们。”
那人止住笑意,“你确定?”
“确定。”
“不愧是摄政王,”那人啧啧感慨,“洞察人心,我确实眼馋校场那处别院许久。行,再来一局。”
李挽颔首,垂眸凑近陆蔓时,已换上温柔神色,“相信我,陆蔓。”
他摊开手掌,示意陆蔓将镍币抛到自己掌心,不仅要继续不可能的选择,甚至越赌越大。
陆蔓看着这傻子,只觉他一双眼睛破天荒带了笑意,想要将她绑缚在眼里一样,越看,越是心跳如鼓。
她的手里全是汗,指尖抖得不行,镍币根本捏不稳,索性眼睛一闭心一横,随手一抛,道了句,
“行,就赌它直立!”
反正是他的宅子他的钱,要是真赔得倾家荡产也好,她就和离搬回陆府,让他一个人睡大街!
镍币掉落的声音停了下来,耳畔安静诡异。
陆蔓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看向了她,颤抖着,没有说话。她闭着眼,在脑海里走过一遍豫章王府的角落,最后停留在寄畅园那棵大桑树下,树下点了灯,有人醉了酒,抱着孩子剥了一晚上的花生。
哎,罢了。
陆蔓叹息着睁开眼睛,慢慢的,慢慢的,仰头望了上去,
“我们……赢了?”
一枚镍币垂直里在李挽的掌心,他的手臂稳得来,不见丝毫颤动。
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嗯,夫人抛得很好。”
修长的手指将镍币合握进掌心,一手轻抚着她脑后划下,搭在她的肩上。
陆蔓别别扭扭的挣开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感觉。
屏风背后,冷冰冰的掌声响起,“愿赌服输,钱庄是你们的了。”
一语惊醒陆蔓。
她一个箭步冲去掀开屏风,想看清对方真容,奈何留给她的,只有一扇洞开的轩窗,和掌印压着的钱庄地契。那地契上写着,
“陈氏钱庄,陈生?”
陈?可是陆蔓不记得身边有姓陈的郎君,建康也没有姓陈的有名人家。
李挽凑上前,躬身贴在陆蔓身侧,解释说,“这个陈生,是戴家门生。”
这几天他一共查到建康一百余处钱庄,大半都跟这位陈生有关。
陆蔓恶狠狠瞪他,闪身躲开。
李挽有些嘟囔,“这件事我也没必要骗你吧。”
陆蔓气的不是这个,“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买卖义牛、钱庄、赌坊,你全部都知道,可你什么都不说。等我好不容易查到钱庄,又特地赶来看我笑话。怎么,看着我被玩的团团转,很可笑吗?”
李挽有口难言,想要安抚陆蔓,却被她一把推开,
“怎么?想讨好我?被我说中了?纪家倒台了,现在你矛头又转向戴家了对吗!为了迫害戴家,对小果儿的死因不闻不问。为了你的权利,我们这些蝼蚁,就该自生自灭,对吗?”
提起小果儿,这段时间的崩溃一起涌上心间。看见那些惨绝人寰的无助,查不出真凶的绝望,眼看着事情越来越黑暗的害怕;所有的灾厄,所有的磨难,一切的一切,都是拜这个男人不管不顾所赐!
陆蔓再也忍不住,越说越歇斯底里,一口咸腥含在嘴里,竟猛烈的咳嗽起来。
李挽瞬间慌神,“你怎么了?”
陆蔓搡在他的肩上,“装什么装,李挽!我死了你才高兴吧。”
李挽剑眉一拧,“说什么胡话,你就是一个人强撑着太累了。跟我回家,好好吃药。”
他一边说,一边像往常一样,躬身展臂,想要抱起陆蔓。
陆蔓早有先见之明,一步退开,“我不回去。我好不容易查到钱庄,我得继续查下去。”
李挽急了,“还有什么好查的?那陈生就是个小人,攀附权贵,欺软怕硬,帮戴家做了不少黑心事,狗仗人势。我们的小果儿就是被他和戴家……”
陆蔓不想听。话音未落,她直接掏出那支杀死小果儿的火折子,像丧失理智一般,抬手扔进阁楼。
炫目的火光在空中划出轻巧的弧线,不管不顾,潇洒又绝望。
李挽愣了刹那,“你疯了!”
他一步跨入屋内,踩灭火焰,暴怒道冲出来质问她,“这里面都是证据,你在做什么!”
陆蔓冷笑起来,一声一声,伴着咳嗽,听得人心里发毛,“证据?证据用来帮你扳倒戴家吗?抱歉,我买钱庄是为了帮小果儿查明真相,不是为了做你权力斗争的筹码!”
65. 君心似水(一)
陆蔓思绪乱糟糟的,跌跌撞撞跑回昭玄寺,商嫣正坐在禅院等她。
一袭碧烟绿的浮光长裙,容颜清丽,倚在一棵枇杷树下时,有几分端重姿态。
原来,商嫣和叶蕊担心陆蔓安危,一大清早,不约而同过来看看。
见陆蔓安然无恙,商嫣松了口气,拿过一只五色缕戴在陆蔓手上,
“佩戴五色缕是端午风俗,有祛除病痛、保佑平安的寓意。蕊儿去泡端午茶了,这只五色缕是她昨晚做好,打算送给王妃的。”
陆蔓点点头,她喜欢听商嫣说话,温婉和煦,不骄不躁,将她翻涌的心绪都一一抚平。
换了片刻,陆蔓告诉商嫣,
“原来那赌坊对面还藏有一家钱庄。我查到小果儿频繁出入钱庄催收,浴佛节前还出现在了钱庄那里。小果儿之死,一定和那钱庄的主人陈生,脱不了关系。”
话正说着,叶蕊端着端午茶走来,闻言,脚步一顿,有些迷茫的看向陆蔓,
“王妃可有见到这位陈郎?”
陆蔓被她突然这样一问,脑海里浮现出屏风背后那道极其瘦削的身影,心中莫名有种古怪的感觉。
“隔着屏风见过,人倒是斯文,只是声音听着瘆人,估计是坏事做多了。王爷说他一直在帮戴家做脏事,手里不知道沾了多少人命。”
陆蔓观察着叶蕊的反应,
“蕊儿难道认识他?”
叶蕊匆忙垂下头,“不认识。”
但看她的反应,显然并非如此,陆蔓心中涌出一股不详的感觉。
她思索片刻,欲言又止道,“其实,我认识的门客大多命运沉浮。毕竟,将未来系在主家身上,本就是赌徒行为。稍好些的放逐漂泊,也不乏有些被打压得久了,又见不到希望,心里早就变了副模样。”
“嗯。”
叶蕊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她晓得陆蔓在试探自己,但她并不想继续回应。
“王妃纤纤玉手,瞧我这五色缕,怎做的这般大,得改改。”
叶蕊打开一只匣子,匣子里放满了绦穗,上面堆叠着几只做好的手绳。
陆蔓惊讶,“你备了这么多,都是给谁的?”
商嫣笑道,“大部分是给她恩客的,每年如此。”
叶蕊抿唇,“我没有什么能送他的,亲手打的络子,希望他和家人能平安。”
陆蔓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真是好福气。”
叶蕊抿嘴轻笑,提起恩客,她就像是含苞待放的娇花,满面含春,
“他是大官人,是贵人,能够接纳我,是我三生有幸。”
大梁人多是这样的想法,士庶之别,就是不可跨越的大山。哪怕叶蕊拼命留住白身,最多不过是大街上庸庸碌碌的一员。若非三生有幸,绝对不可能和士族并肩而立。
商嫣惯不爱看她抬举恩客,冷嗤道,“每年戴家都会举办端午宴会,王妃今年该是会去的吧?去了就能瞧见,戴府那处销金窟,可不是什么能养出贵人的地方。”
陆蔓心中莫名一抖,不对,商嫣怎的突然提起戴府?
叶蕊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恩客跟他们不一样。”
“我和他相识于微末,最知道他的品性,说起来,其实是我在他最低谷的时候,趁虚而入。”
陆蔓和商嫣都有些无语,正想劝说什么,被叶蕊打断,
“王妃和嫣儿想说的我都明白。小果儿以前也担心我被骗,可是我很清醒,我也给自己留了退路。”
她扑闪睫毛,怯怯笑了一下,
“不怕王妃笑话,赎身的钱是我自己的,身契在我自己手上,我尚且年轻,长得也不赖,会唱歌,会打络子,我聪明、漂亮,我觉得我和恩客,是各取所需。”
“我不依靠他,我只是真心实意想和他远走高飞。”
或许是觉得自己说的这些都太过普通,毫无远大追求,叶蕊讪笑着吐了吐舌头。
可是,她卑微吗?陆蔓倒并不觉得。
从万花楼到柳巷,叶蕊其实是一个相当果断的姑娘。她一直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不是吗?一步一步踏实努力,不会白日做梦,不管她身处什么境地,陆蔓都相信,她一定会过得很好。
叶蕊面浅,谈论儿女情长,桃腮已经涨得通红。她捂着脸,又向陆蔓展示起恩客赠的诗画,字里行间都是爱意。
陆蔓和商嫣对视一眼,也没有再劝,只平静的夸赞了一句,“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向叶蕊提议说,“我并非轻贱你,不过,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你引荐给阿父。”
叶蕊娇笑,“小果儿说的没错,王妃是全天下最好的女娘。”
“小果儿这样觉得?”
“是呀。他和王妃一样,之前也总笑我爱恋恩客。后来渐渐明白了我的心意,特别懂事的让我把握住幸福,说希望有个人照顾我。现在想想,他那时候或许已经意识到什么了。”
提起小果儿,三个人都有些伤感,叶蕊饮下一盏茶水,“不说这些了,且让我打会儿络子。”
商嫣笑着朝陆蔓抱怨道,“瞧瞧,满脑子都只有她的恩客。”
虽然她仍然嘲讽着,但话语里多了几分宠溺。
正巧陆蔓也想给薛望清做一只五色缕,凑过去一边看一边学。
三人又天南地北的聊着。叶蕊还给陆蔓说了一帖家乡的土方,夯土煮水,还信誓旦旦的说自己建康无虞,就是因为这方子,听得陆蔓又好笑又无语。
临别前,叶蕊拿出一个匣子,里面装着为陆蔓重新改好的五色缕和一只香囊,还有些旁的小玩意儿,
“小果儿不在了,这些替他送给王妃,感谢王妃对小果儿的照顾。”
陆蔓心有戚戚,“可惜,真凶我还没有……”
涉及到戴家,真凶可能一时半会没法责罚。
“没关系的,”
叶蕊很懂事,
“如果王妃力所能及,请帮我好好厚葬小果儿。”
陆蔓拼命点头。
叶蕊眼尾闪烁起欣慰的泪光,“还有其他无辜的死者。我相信王妃一定能照拂建康,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再发生了。”
陆蔓心想,不会的,她会消灭李挽,她会让所有人入土为安。
将叶蕊和商嫣送到昭玄寺门口,正巧遇见纪子莹和陆桐来昭玄寺礼佛。
两人挽着彼此,没有说话,但能见出亲近。
陆蔓心中五味杂陈。之前和陆桐交好,以至于她都忘了,认识陆桐的机缘,正在于她和纪子莹是同窗。她二人本就熟识,她才是后来者。
“桐妹妹。”
陆蔓远远出声,将陆桐吓了一跳。转过来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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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之前更加文静怯懦。似乎是因为自己跟纪子莹走得近,觉得背叛了陆蔓,面对陆蔓时,肉眼可见的畏惧慌张。
陆桐对陆蔓的情感同样复杂。虽然她三番五次坏她大计,但陆蔓心里其实一直抖还记着从前那个全心全意帮助她的幼妹,也一直愧疚着没有救下白瑞生。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她和陆桐之间终究还是生疏了。
“阿姊亲手做了几只五色缕,桐妹妹去瞧瞧,可还喜欢?”
难得见上一面,陆蔓邀二人去禅院小坐。
纪子莹看看陆桐,倒也没有拒绝。
纪家倒台,如今,纪子莹整个人安静了不少,却莫名有些阴暗,目光压抑得很。陆蔓想起初见时,那个追着她满街打的小丫头,也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惋惜。
落座禅院小石桌,陆蔓煮了茶水。见陆桐手里捏着帮戴家大奶奶陆芷求的香囊,她便顺嘴提起了端午宴会。
陆桐斟酌片刻,“阿姊之前没出府走动过,头次去戴府,还是小心为妙。”
陆蔓不明白,“往年是闹得很过分么?”
纪子莹和陆桐齐齐点头。
戴家现如今,应该是建康最富庶的世家,只是发迹得最晚,祖上也就两代叫得出名号,为陆家商家这样长青不衰的门阀所不齿。
就连纪子莹,都忍不住提醒陆蔓,
“每次戴府私宴,是最折磨人的,喝酒服药,简直不堪入目!有时还狎妓,通宵达旦……”
陆蔓不敢相信,“建康城那么多贵女,他们竟当着人家阿父人家郎君做这种勾当?”
纪子莹耸耸肩,“有钱能使鬼推磨,谁敢置喙?”
陆蔓不怀疑纪子莹的话。
她知道,纪子莹对她肯定还有恨意。只是在别院挖出乱葬岗,坐实了冒领功勋种种,纪子莹倒有几分将门风范,自知理亏,想要坑害她的心思倒是没有了。
陆蔓并不指望纪子莹这样嚣张跋扈的女娘能低头道歉,能不再招惹她,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已经是纪子莹最大程度的认输了。
陆桐小声的补了一句,“今年王妃莅临,能镇住场子,叫戴府瞧瞧什么叫规矩。”
话及此处,她似想起什么,赶紧又问陆蔓,
“王爷会跟王妃一起赴宴么?”
毕竟,之前胁迫寒门内妇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陆蔓根本不敢寄希望于李挽,说实话,她压根也不想见到他。他的出现只会勾起她心中的愤怒和杀意。一见面,不是吵架就是打骂,可别把戴府的厅堂掀了才好。
“他素来不爱这种场合,我也懒得劝他。”
冷冰冰的语气,陆桐立时明白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气息越发紧绷。
“王爷确实不爱与人私下结交。”
陆桐眼儿怯生生的,胡乱指了桌上一只五色缕,“王爷心里是有王妃的,王妃这不是还做五色缕送给王爷了吗?”
陆蔓一怔,不能叫陆桐发现那是她想送给薛望清的,只能草草给了纪子莹。
纪子莹哪里愿意收陆蔓的好处,正好回府路过豫章王府,随手又塞给了于叔,说是王妃亲手做的,让于叔自行处理。
王妃的心意如何敢贸然处理?
于叔只能小心翼翼捧着去找李挽,希望着能以此为契机,让王爷接王妃住回府中。
66. 君心似水(二)
但很可惜的是,五色缕并没有亲手交给李挽。
于叔去找李挽时,他正巧去纪府找纪勇男去了。
陆蔓明显已经掩耳盗铃,不愿相信真相,他得沿着自己的办法继续查下去。
纪勇男从院内走来,“王爷亲自造访,所为何事?”
李挽倚在榻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整理案牍,偶然记起,令郎生前,似乎兼着尚书左仆射一职。”
尚书左仆射,原为纪子辉恩师,只是老先生寄情乡野,浅浅放权给纪子辉,许多公务都有纪子辉代劳。
李挽也是今日偶然瞧见,台省一桩陈年案牍上,落着纪子辉的名字,才记起这件事。
纪勇男见李挽似又妄图指摘爱子,气得面颊铁青,
“兼任尚书左仆射又如何?子辉为大梁殚精竭虑,尽忠职守,殿下不褒奖他便罢了,为何还要在他身后妄议是非!”
李挽好笑的看他一眼,不为所动,话锋一转,反倒问起纪勇男,
“纪公这是认下了纪子辉代尚书左仆射行事?”
纪勇男嘴唇抖了抖,“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挽站起身,走到窗前。乱葬岗的存在让建康身陷危机,窗外风景肃杀,枝头不见喜鹊,被一只只乌鸦取代。而如此诡谲景象,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本王的心思很简单。尚书右仆射,令左户一曹。之前,本王一门心思查尚书令,竟从未想过,是令郎的功劳。”
尚书令统领台省,其下还设有左右仆射,领尚书各曹。只是,历朝历代大多空悬左右仆射,哪怕任命,也多是像纪子辉恩师那般闲散之人,李挽便没有留心这中间还有纪子辉的存在。
发现端倪之后,李挽再去了一趟东市官衙,严刑拷打,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果然,贪墨义牛一事,纪子辉也参与其中,他和戴陶勾结,负责处理尸体。乱葬岗之中有很多是像陆蔓那样、前行讨要义牛、被人灭口的,也有很多是被饿死的。
知道了纪子辉这桩罪行,李挽不得不怀疑,那乱葬岗里,到底帮多少人挡下了罪孽。
纪勇男愠色未褪,还想争辩,李挽怒斥一声,“东市员外郎现在握在我的手上,左户尚书与纪子辉的往来一定查得出端倪,本王奉劝纪公,不要不识好歹。”
纪勇男被他骇得目光一颤,挣扎片刻,最终垂下头,算是默认下纪子辉的行迹。
可这又如何呢?
他面目垂在阴影里,却一声一声冷笑说道,
“怎么,我儿都死了,你还想干什么?要我纪家株连九族?我告诉你李挽,你想都不要想!”
纪勇男忽而间发了狂,这段时间积累的怒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抓起府印狠狠的摔在地上,
“你动我一下试试!你看陆府答不答应?你看戴府答不答应?你看建康宫答不答应?!”
“你不就是想为夏府灭门报仇吗?是,就是我们纪家动的手!就是我们编造了子虚乌有的战事。可那又怎样?
这么多年你到处追查,却撼动不了一点,你难道都没有怀疑过什么吗?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连当年的夏府都不能独善其身。李挽,你别做梦了。”
李挽嫌恶的退到厅堂中央,目光淬了毒般幽怨。
那么多无辜的生命、怀抱着巨大的失望离去。可这个人呢?这个人还活得好好的,居然连一丝愧疚都没有!
凭什么?凭什么!
他的心里涌上深深的喟叹,乌瞳沉得像寒冰。
纪子辉已死,他想尽办法将纪家打压到极致,但好像,仍然不足以弥补万分之一。
====
陆桐从昭玄寺离开后,来到戴府,看望长姐陆芷,一并接堂母商逢景回府。
像陆桐这样寄住府上的堂小姐,多是不受待见的,幸而陆桐母亲年轻时曾帮助过商逢景,这些年她在陆府被堂母照看着,日子倒也不算差。
也因此,陆桐在商逢景面前十分勤快,几月前长姐陆芷诞下戴家长孙,她往戴府走动也颇为频繁。
软房里,商逢景要出门,陆芷正在帮她系披风领带,低头凑近,正笑着窃窃私语。见到陆桐推门,母女两意味深长的对视一眼,笑意尚在唇边,话语却停了。
欢笑过后的安静最令人心慌。
陆桐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不安的垂下目光,想退回门外,被陆芷冷声叫住,
“无妨,桐妹妹把东西搁在橱柜上吧。”
声音凌厉,陆桐讷讷的看她一眼,“哦。”
母女两又低声说起关于幼子的事情,声音小小的,就好像恼人的苍蝇盘旋在耳边,叫人听不真切,又心痒难耐。特别是陆桐这种爱胡思乱想的,不知不觉想得深了,眼眶竟扑上薄雾。
半晌,母女两来谈妥,商逢景终于要出门,陆芷挽着阿母往府门前去乘轿,随口问了句,
“阿母可知二妹近来又在忙什么?她将姨母一家迫害得那般境况,可有去看望过?”
提起陆蔓,商逢景唉声叹气,连连摇头,
“你父亲也头疼得很。从前不时还会召她回家看看,现在根本不想见她,连提都不愿提起。早知她会变成今日这幅模样,当初就不该让你父亲将这野种抱回府里。到底是个庶出的,根本养不熟。”
陆怀章对府内一概都说陆蔓是自己的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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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府上下皆不知她的真实身份。情绪激动了,商逢景惯爱以“野种”称之。
陆芷瞟了眼陆桐,低声劝阻商逢景,“阿母,留心。”
商逢景跟着向陆桐睨了一眼,眼神冰冷,“怕什么,我商家也不差。他陆怀章敢有私生子,我难道还需要忍气吞声吗?”
商逢景对陆蔓的不喜欢向来都表现得很明显,这总是让陆桐感到为难。
她抿紧软唇,强迫自己带上笑意,“阿姊这次确实不对,哪有成婚以后,一个人住在寺庙禅院的道理。方才我见着,居然还与东市里的姑娘来往密切。”
这话终于换来商逢景略带赏识的目光,“当初陆怀章坚持亲自教导,女娘家的规矩是一点没学到,甚至还没有我们桐儿乖巧。”
陆桐绷直的嘴唇勾起了一丝弧度。她带着羞色看了看商逢景,目光又转向陆芷,却见长姐秀眉轻蹙,似是出神。
“东市里的姑娘?二妹怎会结交那样的人?”
陆芷念念有词。
陆桐想了想方才昭玄寺门口,陆蔓送别两位女娘的画面,回忆说,“听她们的对话,那姑娘好像是小果儿的姐姐,就是前些日子被火烧死在禅院的那个小奴。”
此言一出,陆芷大惊,“此话当真?”
陆桐不明所以,“长姐,可是有什么问题?”
商逢景一眼看透陆芷的反应,心知此事有蹊跷,怕是和戴家脱不了干系。
乱葬岗一事爆出,豫章王府拿那死去的小奴当借口,铁了心要查,搞得建康人人自危,生怕牵连出自家的罪孽,惹祸上身。
可这哪里是查得清楚的?真要追究起来,世家就没有人是干净的。
商逢景语气平静,建议陆芷道,“隔几日不就是端午宴会了吗,届时你请陆蔓来,当面问个清楚不就行了。”
这倒确实是个法子,只是……“早几年王妃还在陆府,惯常不出席戴家宴会,这一次,她会来吗?”
商逢景教她,“从前那是有陆府给她担着,她可以任性妄为,如今她已是王府的女郎,若不应邀,岂不是摆明了和戴家不对付?你亲自去下请帖,当面送到她的手上。她若不近人情,以后定有她的闲话受。”
陆芷这才勉强放心。
戴家虽浑,但陆芷嫁的戴家大郎倒是个脾性温柔的,对她言听计从。这些年,陆芷帮衬着戴陵,步步高升,又育有一子,在戴家也算说得上话的。定夺端午宴会这事,还算好办。
“如今风口浪尖,纪家百年功勋,弹指一挥间落得这种下场。芷儿,可千万要独善其身啊。”
商逢景又与陆芷感叹了几句闲话,才扶着陆桐上马离去。
67. 君心似水(三)
戴府位于建康城中央,最显赫的位置。原本是李氏先祖在城中的行馆,后来辗转多人,前些年被戴家以黄金三万两买下。
人一旦发了财,便会开始追求精神上的风雅,于是戴家在寸土寸金的建康城心,愣是复刻出了一副烟雨山居图。旁的宾客捡着好话夸,夸得戴老爷子笑得气都喘不过来。
陆蔓恶心得嘴角直抽抽,心里狂骂暴发户!
在知道了戴府开立钱庄敛财的行径之后,她对这家人实在谈不上尊敬。
戴府家大业大,子嗣众多,叔伯子弟,皆都出门迎客;
三五成群站在府门前,仆从前呼后拥,端着琳琅满目的赠礼。
陆蔓只带了幼桃一个,赠礼也只有玉如意一件。她留心观察着,缓步穿过人群,被围观宾客小声讥讽了一番。
但她不在乎。她今天来戴府的目的只有一个:查清楚陈生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钱庄到底是何人所有。
走进厅堂,视线被金碧辉煌的陈设照亮。
这戴府如纪子莹所说,确然就是个销金窟,四壁是整块无价白玉,摆饰都是见也没见过的奇珍异宝。
陆蔓从昭玄寺赶来,风尘仆仆的,身上还裹着灰尘。禅院没有制备华袍,她穿着寻常查案的罗裙便来赴宴,绛紫色的裙摆还留着褪色的血焐,被搓洗得发白。
周围宾客的目光有些异样,陆蔓没有想那么多,径直落座。
便听座下有贵女实在不忿,忍不住同身边姐妹嚼舌根,“要我说,做人不能没良心,瞧瞧他们那些手段?把人家纪家的一切都抢走了,那不是要人家的命吗。”
外人可不管陆蔓对李挽的真实意图,只道两人蛇鼠一窝。李挽在建康的风评奇差无比,自然连累陆蔓受人指摘。
加之眼下,李挽扳倒纪家,哪怕占理,但机关算尽、手段狠绝,也难免招人口舌。
身边姐妹帮腔道,“一点余地都不留,还摄政呢,哪有大梁风骨!”
“这两夫妻,蛇蝎心肠,真是坏到骨子里。”
有人恨恨向陆蔓瞪来,一双圆溜溜的眼儿,挡在刘海后,看上去与豫章王府结过不小的梁子。
周围雍容华贵,衣香鬓影,连讥笑声都是矜娇玉贵的。陆蔓穷酸落魄坐在其中,脑海里浮现出东市所见的疾苦,只觉得无比恶心,心里一阵一阵涌着酸水,没有丝毫力气去分辨谁比谁更清白。
人心总是偏向弱者,对于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看客,豫章王府不做是错,做了是错,不管做什么,都有人不满。
她只当耳边风,左耳进右耳出,全部精力都用来观察周遭可疑之处;
目光一位一位、仔细观察着戴家子弟,甚至连几位戴家女娘都没放过。
但很可惜,单凭观察,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片刻后,进来一人,打断大家的窃窃私语,“家主敬仰豫章王夫妇,本已收拾妥当,听说王妃肯赏脸赴宴,又折返回去备礼。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饮茶歇息片刻。”
这人该是在戴府能说上话,宾客见主家如此礼重豫章王府,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自觉的停下了抱怨。
又听有人笑着寒暄,“有劳陈生了。”
瞬间,陆蔓抬起头。
陈生?
难道这位就是陈生?
她向不远处的郎君看去。却见其人身材匀称,并不如当日隔着屏风所见的那样形销骨立。声音也是寻常的,并不是当日的阴鸷音色。
哪哪都不像,陆蔓越看越狐疑。
陈生捕捉到她的注视,笑眯眯的向她走来,
“王妃稍安。几位主子还在梳洗,未有远迎,还请见谅。”
陆蔓心思恍惚,一边喝茶,一边与他客套着。
陈生一直说着,“昭玄寺斋饭寡淡,今日好好享用”,诸如此类无关痛痒的话,却一直没有提起钱庄的事。
钱庄也明明白白写着“陈生”,他不可能不知道,明显是故意与她虚与委蛇,掩盖真相。
可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又如何证明呢?
陆蔓想得出神,没留意对方悄悄扬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王妃,我家主子到了。”
陆蔓不妨,抬头看去。
夺目金光下,一道轻薄如蝉翼的身影从陈生身后走来,似笑非笑的声音传进耳朵,
“王妃,我们又见面。”
心中一声惊雷。
是这个声音!当日屏风背后,就是这个声音!
钱庄真正的主人,就是他!
陆蔓按捺住强烈的心跳向上看去,冷不丁的,对上一双阴鸷的眼睛,和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而此人她也认识,
是戴家二郎,戴陶!
三月三,上巳文会,在流觞曲水溪畔对她出言不逊之人。
陆蔓被吓得一激灵,莽声问道,“又?我们何时还见过面!”
戴陶如何不知她意图引导什么,冷眼向她俯身,却不接招,
“看来王妃已经不记得戴某了。上次流觞曲水一别,王妃的风姿戴某可是至今难忘。看来以后戴某要与王妃常相聚才好。”
哪里是要常相聚,这是要与她一直斗争下去呢。
陆蔓又气又怕,戴陶赤裸裸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还没来得及与对方周旋,突然一道脚步声急匆匆走来。
下一刻,视线被笔挺玄袍挡住,李挽轻哧的声音落在她的耳朵里,“戴督主好像很喜欢本王的王妃。”
就好像一道水幕拦截了怒火,陆蔓哑了声音,有些难以置信的望去。
便见李挽严严实实遮住了戴陶那恼人的目光,回过头,对她僵硬的勾了勾嘴角。
所有人都没料到李挽回赴宴。
戴陶愣了片刻,意味深长的笑起来,“王妃伶俐貌美,建康谁人不爱呢?王爷自己不也是爱不释手么?”
李挽不置可否,寻了陆蔓的席位坐下,照例带来了王府的厨庖,正井然有序的帮他摆弄起餐具。而他坐在她旁边那个位子上,一派习以为常的模样,和平日里与她在王府里共进午餐的没有分别。
陆蔓懵懵的。但她晓得,李挽这个人,无利不起早,断没有为了她专门走一趟的道理。
她落座李挽身侧,冷淡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李挽哼笑。为什么要来?大约真是在府里闲出屁了,在建康周旋了十余年,他居然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他想,或许真的是他错了,陆蔓的笨办法才是对的。那些暗藏在建康城下的勾当,或许早该痛痛快快的摆上台面来了。
李挽长指杵着额角,漫不经心看她,“我不来,如何知道钱庄主人竟对你别有居心?”
“放屁!”
陆蔓忍住蠢蠢欲动想要吵架的心,这人恐怕那天听声音就认出戴陶了,专门就等着今日呢。
“随你怎么想,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
陆蔓气鼓鼓的猛戳筷子。
李挽目光慵懒的注视着她,抿住笑意,声音低沉道,
“有人一心想要问个明白,那不如由本王来挑明。”
什么意思?
陆蔓猛的回头,李挽已经轻扬下颌,向着戴陶挑声道,
“戴督主这府邸倒是金碧辉煌,本王怎不记得戴家何时得了这些厚赏?”
他长指轻点,目光所及处,是火珊瑚玉玛瑙,模样之精奇,令人叹为观止。
戴陶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笑容丝毫不变,同李挽打起官腔,“王爷真是慧眼识珠,戴某不才,府上营生尚可,得利不薄,平日里也喜欢收些金贵玩意儿。”
他皮笑肉不笑的指指陈生,
“陈生,王爷也善经营,一会儿请王爷去书房看看账本,若有缺漏,你好好改正。”“督主有心了,”李挽漫不经心点头,“戴府的账簿,哪是本王能随意查的。”“有什么不行的?王爷这是关心戴某。”
李挽目光发冷,“看来督主的软肋已经清理干净了。”
这话直白,一语落下,堂内齐齐噤声。
戴陶佯作不懂的眨眨眼,“王爷这是何意?”
李挽瞥他一眼,漠然笑道,“也对,戴督主都已经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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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庄塞给了我夫人,恐怕是可以高枕无忧了。”气氛更加凝固。
经营钱庄本没有错,只是李挽这话暗示的很明显,在场众人心里也都门清,戴府那钱庄可不是什么正经生意,牟取暴利便不说了,恐怕还沾着不少人命。只是在场诸位要么有求于戴府、要么也想分一杯羹,看破不说破,
没想到被李挽直接说了出来。
陆蔓侧头看向李挽,不知道这个惜字如金的人,今天怎么突然改了性子,把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心中有些古怪。
陈生作为明面上的主人,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戴陶的笑容也险些坚持不下去,目露凶光瞪着陈生,沉默许久,才又挑声道,“王爷真会说笑,什么钱庄,我怎么不知戴家还有这种营生。”李挽既已决定要帮陆蔓挑明,就不会再退让。
“东市钱庄不是戴家的?那什么人家的钱庄能值万两黄金?”
他扔出一块屏风碎片,似笑非笑的看向戴陶,
“我记得,这种屏风,全大梁仅有一块,陛下当年赏给了戴家。若那钱庄不是戴家的,这屏风又怎会出现在钱庄里?”
大梁都知道李挽不可一世,狂傲得无法无天。但他真正这样当众撕破脸,还是头一次。
厅堂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就连李挽气闷的呼吸起伏,似乎都挺得一清二楚。他仍然云淡风轻的在席案上端坐着,只是步步紧逼的模样,比往常都要可怕。
唯一不怕的,可能只有陆蔓了。她不怵李挽,她只是想不明白李挽到底要做什么,心里狐疑又愤恨。戴陶瞧见陆蔓气定神闲的模样,意味深长的冷笑一声,不再回应李挽,反倒颇为感慨的评论了一句,“王妃该是个人才。”不提陆蔓还好,一提陆蔓,李挽顿生一股无名怒火,更加炸毛,
“督主有功夫关心本王的夫人,倒不如关心关心戴家!城南渔市,城西米市,本王瞧着,也是许久没人过问了!”这话戴陶真不敢接了。全大梁心照不宣,这两处就是戴家敛财的地方,李挽要动这两处,相当于断了戴府最大的摇钱树。
戴陶的脸色当即难看,一脚踹在陈生背上。
陈生自然明白主子的授意,自觉扑倒李挽跟前,涕泗横流的揽下罪责,
“哎呀,王爷息怒,王爷息怒。王爷真是冤枉我家主子了,钱庄一事,家主确认不知情,都是我一人所为。”
替罪羊心甘情愿领罚,就算知道背后另有其人,也难问罪。戴家这事与当初纪家起义类似,想动世家大族,最难的症结便在于此。
陆蔓悄悄去看李挽的意思,见对方双唇紧绷成一条直线,正思索着如何继续发难。
却见堂外仆从恭恭敬敬迎进戴陵和陆芷。
戴公年岁大,近几年已经退居二线,一干府务皆不参与,像端午宴会一类的,都由戴陵夫妇操持。
夫妻二人落座之后,环顾宾客,便宣开宴。
戴陵将跪在地上的陈生请起,“经营钱庄又没触犯大梁律法,都是正经营生。王爷若是好心询问,我们自当知无不言,若是有意盘查,那也不是王爷一人说了算的?”
戴陵一直活在象牙塔里,做他的清官,对戴陶和陈生做的好事一概不知。
陈生和戴陶对视一眼,趁着戴陵还不明不白,赶紧招呼着开宴,将此事翻篇。
“诸位久等。府里备了歌舞,稍后呈上。诸位不如吃些糕点,这是番邦进贡的葡萄酒,只此两盅,诸位尝个鲜。”
陈生招呼身边的婢子,
“快去给王爷上酒。”
陆蔓随意看了一眼。见那婢子垂着头,一袭浅碧色束腰长裙,乌发斜挽成髻,簪了支碧玉簪子。晃眼看去,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不禁留了个心眼,注视着小女娘一步一步走进,直到秀容近在眼前。
桃腮葡萄眼,居然是叶蕊!
陆蔓难以置信的看看她,又看看陈生。
所以,叶蕊的恩客,真的是陈生?
悬在心中的剑终于还是落下。那天同叶蕊说起东市钱庄,陆蔓便隐约觉得叶蕊反应古怪。只是没想到,世界竟会如此巧合。
68. 君心似水(四)
叶蕊一双葡萄眼里盈满泪,低垂小脸瞥了一眼陆蔓,又很快垂了下去,浑身写满绝望。付出全部真心的恩客,正在背后虎视眈眈的看着她,命令她往别的儿郎身上贴。
陆蔓思绪翻飞,盯着叶蕊出神。
反倒是李挽坐不住了,弯折手臂将美人挡在身侧,冲着陆蔓恼羞成怒的训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陆蔓瞥他一眼,“没想什么。”
李挽不知道她和叶蕊的关系。
她其实是在想,查获陈氏钱庄之后,她在叶蕊面前说的关于陈生和门客的坏话。叶蕊当时应该已经认出来了吧,这一切都经恩客之手而为。那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赴宴的呢?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被陈生指派来服侍李挽的呢?
陆蔓再次看向叶蕊,小女娘藏在李挽身侧,李挽几乎整个背对着她,将她挡住,陆蔓看不清她的神态,只觉得她好像快碎了。
陈生腆着笑,隔着席案询问道,“王爷怎么不喝?可是蕊儿伺候得不好?”
陆蔓看不得叶蕊受欺负,柔柔向她招手,“小娘子,你来我这儿,帮我布菜。”
叶蕊眼中霎时涌上酸泪。她感激的朝陆蔓点点头,正要绕过去,却被陈生打断,“那怎么行。石头,你去帮王妃布菜。”
陈生轻点身后。一位小生站了出来,面颊敷了白粉,嘴唇点了口脂,身材有种不合常理的结实。
陆蔓实在是觉得离谱,她和李挽正经夫妻在这儿坐着呢,这人也忒放肆了吧。难得李挽和她想法一致,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无语。
又见其他宾客案边不乏随侍的姬妾男宠,有些还备了丹药,就着美酒狂饮。看来纪子莹说的是真的,戴府宴会,真是一等一的受罪。
戴陶惯爱这样放纵。戴陵和陆芷有心规劝,但戴陶经营生意、人脉比夫妻两广,宴席上请来的大多是戴陶的亲旧,他们到底也不能拿戴陶如何。
叶蕊和石头踯躅不敢动,一时间,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这时,商嫣从偏远的角落里站出来,提议道,
“端午佳节,和乐安康才好。小女略通舞艺,不如由小女献舞一曲,给诸位宾客助兴。”
商嫣声音温婉得体,叫人听着舒服,戴陵和陆芷笑着应允下来。
很快,商嫣换了一身月白纱衣,银铃缠腰,莲足轻踏,袅袅走到堂中央。
随着奏乐响起,香烟缭绕,便见佳人飞袂拂云雨,婉如游龙举。
商嫣舞姿确实一绝,美而不妖,媚而不俗,举手投足间,还有三分干练色彩。陆蔓一手托腮,一手支颐,渐渐看得入迷。
戴府私宴这种场合,出来献舞的大多是奴籍,商嫣明知大家对她万花楼姑娘的身份颇有微词,却主动献舞,丝毫不惧众人眼色,陆蔓心中更觉佩服。
李挽虽然没有陆蔓那样表现出明显的喜爱赞赏,倒也没有轻慢,自个儿安安静静的吃着花生,浑身上下写满平和。
可惜,其他人并不像陆蔓和李挽这样平静。自打商嫣一出面,席间便充斥着窃窃私语。
“上次上巳文会也是她在太后面前献舞的对吧?”
“区区舞姬,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知丢脸。”
下细听去,这些声音里藏着难以言说的嗤笑嘲讽。
陆蔓不愿被这些声音扫兴,聚精会神欣赏起舞姿。很快,伴奏琴音轻扬,如飞鸟展翼,盘旋山间。起舞佳人随之旋转起跃,在空中勾勒出婀娜曲线,终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礼乐齐鸣,叶蕊立在昏暗处。虽然躲过了风口浪尖,但她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目光呆呆但、一直留恋在陈生身上,渐渐变得暗淡无光。
嫣儿一直不喜欢陈生,劝她远离,可直到那天王妃查出陈生钱庄,她都仍然相信,陈生是无辜的,他有难言的苦衷。
她本想着宴会之后,同陈生问清楚。可是,今日见面,他就像变了个人,拿她当陪酒的婢子,就好像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瓜葛,就好像所有的过往都是幻影。
都是幻影吗……
不知不觉,一曲罢了,陈生高举酒杯,“来,让我们共饮一杯。”
陆蔓为着商嫣精彩的一舞开怀,一时得意忘形,干下一大口酒,瞬间喉咙被烧得火辣辣的。她强压住脸颊红晕,轻蹙眉梢,故作镇定的看了看周遭,一不小心,撞进了李挽嗤笑的目光里。
这厮抱胸坐在案前,杯盏里的酒一滴未动。依着他的性子,他是不可能在外随意喝酒的。
满堂宾客举杯,偏李挽不动如山,他自个儿是怡然自得了,招待的主家难看得很。
陈生看了一眼戴陶的意思,他没法诘难李挽,只能指责叶蕊,“你这婢子怎么回事,怎么服侍王爷的?”
凶戾的目光如弯刀,飞跃过厅堂,直接刺入爱人眉心。原来过往的一切都是幻影。
叶蕊脸色白了一圈。她沉默的走进昏暗的席后,绕过桌案,回到李挽身侧,重新跪下,举起酒杯。杯盏里的津液轻轻颤动,她带着哭腔开口道,
“殿下,请饮酒。”
李挽目不斜视,“不必多劝,本王不用。”
冷淡的声音,格外坚定。席上众宾客渐渐停下言语,齐刷刷看了过来。
戴陶阴冷的笑声在席上响起,“王爷初来乍到,恐有所不知。我戴府的宴席,不让宾客尽兴,是要问罪的。王爷不喝,自然是戴某之过,是陈生之过,是这丫头之过。”
“这样,本督主先自罚三杯。”
戴陶举起酒杯,瘦若细竹的脖颈向后倾倒,他的脸瞬间红得瘆人。
陈生得了戴陶目光授意,跟着陪了三杯,眼眶通红,径直瞪向叶蕊;目光有里有指责、哀求,也有威胁,和杀意。
无论如何,铁了心要让叶蕊把酒给李挽灌下。
叶蕊眼珠晃了晃,便如一潭死水,再也没有任何波澜。
她看明白了陈生和戴陶之间的苟且,陈生是受戴陶逼迫。
但她觉得悲哀。
她曾经那么信仰的真情,在权力面前,原来这么脆弱。一旦受到威胁,陈生最先放弃的就是她,能够彻底放弃她。
她那么那么努力,曾经自诩清醒独立,可在这个世道之下,想要平平安安的做个普通人,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叶蕊颤抖着开口,声音沉得来,有种说不尽的凄楚,“王爷,……”
陆蔓又心疼又心急,见李挽岿然不动,气急败坏将酒盏往他怀里一塞,“王爷,喝酒!”
紫红的津液泼了李挽一身,他忍不住怒挑眉尾,这小女娘难道真的不知道酒里有什么?
“戴府的规矩与本王何干?”
李挽重重砸下酒盏,再一次斩钉截铁的说道,
“本王不喝。”
戴陶噙着阴测测的冷笑,指尖轻点。
陈生咬牙切齿,“蕊儿!”
陆蔓盛怒,“李挽!”
两道怒吼同时落下,陆蔓回神时,已经来不及了。
叶蕊从李挽的身边站了起来,像一具行尸走肉一般,一头撞向门边的柱子。
血溅当场。
”叶蕊!“
陆蔓再也顾不得其他,跃过席案,扑过去抱她。
小女娘迷茫的看着堂外的天空,没有眼泪,没有痛苦,不见丝毫悲伤,好像她十几年的人生,本该如此寡淡无光。
“王爷……照顾……小果儿……是,是好人……有毒,不能……喝,我,我……报恩了……”
她在陆蔓耳边轻轻落下这几个字。慢慢的,亮光从她的眼中消失殆尽。几日前还像蒲苇一般柔软又坚韧的姑娘,终究还是被一阵大风催到,变成了陆蔓怀里的一朵枯花。
为什么……为什么……
陆蔓死死捂住嘴,泪珠子顺着指缝滚落进肚子里。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人心,怎么能这样坏!
人命,怎么能这样轻贱!
她憎恶的朝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伙看去,诡异的是,宴席居然还在继续!
一张薄席卷走叶蕊,一面屏风围住血迹,很快,厅堂里莺歌燕舞如旧。
除了陆芷离席善后,戴陵和戴陶照旧陪着宾客,陈生照旧游走在席间,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酒劲药效上头,脸上的笑意甚至比方才还盛。就好像,叶蕊从来没在这屋里存在过一样。
陆蔓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还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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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恕李挽见惯险恶,也实在看不下去,蹙眉环顾一圈,抓着陆蔓的手扬长而去。
离开厅堂,新鲜的空气往胸腔里灌,呛得陆蔓猛咳,“李挽你放开!放开!”
她一把甩开李挽,反手推在他的身上,“李挽,你为什么不喝!你为什么不喝!”
说着说着,眼泪滚了下来。
李挽能体会陆蔓悲痛,努力克制着怒火,声音闷沉如雷,“不是我的错,陆蔓,你很清楚,那酒里有什么,我不能喝。”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喝!”
陆蔓当然知道酒里有毒,她就是要李挽死,她就是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
“喝一盏酒有那么难吗?李挽。你为什么就是不从?你为什么如此狂妄自大,不肯低头,你为什么要逼死她!”
“陆蔓,你清醒一点,不是我,是戴家。是戴家逼她。”
李挽伸手扶住陆蔓。自从上次陆蔓要火烧钱庄,他发现,从前那个冷静理智、是非分明的陆蔓变了。她比以前更恨他,全心全意的恨他,好像无论他做什么,她都恨他。
可李挽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试图安抚陆蔓,被陆蔓一巴掌拍开,
“你平时从来都漠不关己,今日为何要莫名其妙出现在宴席上?若是你不出现。叶蕊就不会死。若不是你对今天的宴会有所企图,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
陆蔓不依不饶,一步一步将李挽逼到马车前,憎恶的目光,就像再看绝世宿敌,恨不得能将他碎尸万段。
”你到底又想利用我们做什么李挽!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要害死多少人命!“
李挽都快被她气笑了,“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出现在这里,还不想帮你调查戴家!”
或许陆蔓能想明白李挽的好意,但她不愿想,此刻也什么都想不明白了。
她只知道,小果儿没了,李挽把仅剩的叶蕊也逼死了。
她笨,她傻,每一次每一次,她都阴差阳错做了李挽夺权路上的棋子,成了李挽的助力。她是如此愤怒,又如此害怕,她不敢想自己手上,因为李挽,还会沾了多少鲜血。
“李挽,坦诚就那么困难吗?说真话就那么困难吗?”
陆蔓的哭腔轻得像呢喃,
“我不懂,李挽。权利对你来说……就比人命还重要吗。”
李挽再也听不下去,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他一把拽住陆蔓手腕,将小女娘提上车轿。熟料,两人手腕上都戴有五色缕,挣扎间,五色缕上缀的铃铛好巧不巧缠在了一起。
李挽正在气头,没有耐性,大掌扣在小女娘玉肩,直接将人拖回自己臂弯,高高举起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腕,
“你到现在都还觉得我要夺权?陆蔓,你的理智呢!为什么你总是对我要抱有如此大的恶意!”
“不是我觉得,是你就要!”
绷裂的声响打断了陆蔓的言语。李挽心如刀绞,一把撕裂了搅在一起的两根五色缕。
一根金线从李挽那只五色缕中间漏了出来,陆蔓哭着哭着,突然笑了。
李挽或许不知道他手上这五色缕的来历,但陆蔓认出来了,那是她在禅院里挑着灯,一缕一缕,亲手编的。
“你问我为什么要对你抱有这么大的恶意?我也想对你善良的,可是……”
陆蔓抹了抹眼睛,
“李挽,你知道吗,你这只五色缕是我亲手织的,而我这只,是小果儿的姐姐,就是今天被你逼死的那个姑娘,送给我的,是小果儿最后留给我的礼物。”
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就好像一盆冷雨,将李挽浇得遍体生寒。
瞬间,他的心像是碎了一地,所有愤懑怨恨都消散了,只有无边无际的慌张。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就是莫名的害怕、莫名的胆怯。
他很想对陆蔓说,不是的,他是无心的,他也伤心,他也很想念小果儿。
可声音沙哑至极,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前的小女娘已经推开他,不住摇着头,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只留下一句,
“我也想对你善良的,李挽。可是,你真的珍惜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