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文美强惨师父不干了[穿书]》 1、第 1 章 山河破碎,细雨飘摇。 躯体坠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穿着盔甲的人跪了一地,鸦雀无声,衬得不远处烈火吞噬房屋的声音与哭嚎声都显得格外吵闹。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人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似乎捏断一个人的脖子是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 他慢条斯理地取出一方帕子将手上的血污慢慢擦净,继而抬眸,目光落在其中一人的身上,开口轻声道:“我让栾副将去办的事,办得如何了?” 被点了名的副将向身旁人投去一瞥,清了清嗓子:“禀告裴将军,属下无能,江懿他......跑了。” 裴向云的脸原本就被玄甲遮了一半,让人摸不准他的脸色如何。方才副将的话音刚落,他整个人的气息便倏地冰冷了下来。 “跑了?” 裴向云重重地重复着最后那两个字,而后深吸一口气,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断壁残垣,心中原本的暴虐和烦躁再次蠢蠢欲动地探出头来。 入秋的雨虽然小,小到连烧房子的火都浇不灭,可裴向云却依旧察觉出一道彻骨的冷意与惶恐。 他站在燕国旧都被烧焦的故土上,身前臣服了五千乌斯精兵,成为了压垮这个庞大王朝最后一根稻草。 身为乌斯的主帅,他本该感到无比荣耀,可心中余下的感情却唯有荒凉。 裴向云迫切地想找人询问自己这样做是对还是错,但举目四望,所有人敬他畏他,连半个能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周遭全是断壁残垣与熊熊烈火,与他同样穿着的士兵将那些老弱妇孺从藏身的地方拖出来,或奸/淫享乐,或用刀直接刺死。 分明这样吵闹,为何他会觉得很静,静得空旷而骇人,心脏带着阵阵回响,连同这场细雨的寒意一同灌入肺腑之中。 他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柄被打磨得锃亮的银枪,而后倏地扣紧,骨节泛着不正常的白。 栾副将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劝道:“将军,我乌斯帝国已占了燕国的国都,向汉人报了仇。如今中原皆是乌斯的国土,就算江懿再能逃,我们慢慢找,早晚会找到的。” 裴向云垂下眼,目光凝在栾副将的脸上,直至将他看得心惊肉跳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多了些沙哑:“早晚?” 栾副将斗胆点了点头:“早,早晚。” 细密的雨帘遮在裴向云眼前,他下意识地要去拂,太阳穴忽地一阵刺痛,紧接着颅骨要裂开似的痛了起来。 裴向云微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眼前一黑,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帧帧画面。 他看见了许久未见的江懿。 他的老师一身褴褛的囚服坐在刑车上,指骨纤细发白,透着青色的血管,原本白皙精致的脖颈被人套了一把铁锁,无端让人想起来供人玩乐的宠物。 江懿眼神淡漠,冷冷地看着他,似乎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而不是一手带大的学生。 裴向云的心跳变得急促,莫名多了几分不安。 他不记得江懿被囚过,也不曾见过老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记忆中老师一直纵容宠溺,让他有时候会分不清这份宠溺到底是否越过寻常师生的关系,超脱成另一种情感。 可还没等裴向云想明白,两人便再也没机会好好谈一谈了。 他胸腔里像是浸了片名为“狂躁”的毒液,只要一想起江懿眉眼清冷的样子,那种挥之不去的烦躁感便如附骨之疽一般跟了上来,让他迫切地想见到那人。 只有把江懿牢牢地拴在身边,他才会有安全感。而现在自己拿到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足够将老师好好地保护起来,往后只同他在一起。 待那阵头疼慢慢消失后,裴向云借着冰冷的雨水抹了把脸,将翻涌至喉间的灼热与血腥咽了回去:“现在就去找。” 栾副将猛地抬头:“可是现下我们刚攻下燕国的国都,为了防止中原人遗留的势力死灰复燃,您是否应先去觐见国君,一同商议国事,而不是......” 把精力花费在这种没用的事上。 但这话他不敢说出口。 栾副将聪明地点到即止,壮着胆子看了眼裴向云。 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将军,应当是个传奇。 作为乌斯先帝的私生子,裴向云年少时被国师丢到燕国人的兵营里做卧底。大家原本都以为他不可能活着回来,却没想到这个少年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成了燕国丞相最宠爱的弟子。后来他拿着这么多年套来的燕国情报,一路杀到燕都,亲手覆灭了自己老师所效忠的国家。 能对老师下如此狠手的人,当真是草原上最不可被蔑视的孤狼。 “而不是什么?” 裴向云的声音很平稳,可握着银枪的手却越来越用力:“栾副将,说完。” “我的意思是,和新国君登基相比,其他不太重要的事将军您可以稍微往后放一放。” 栾副将回过神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后还是说了实话:“不然君上定要不高兴的。” 裴向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皇兄那边由我去说,没什么比将老师找回来更重要的事了。” “可是......” “栾副将是听不懂我的意思吗?” 裴向云将枪垂下,枪尖恰好扎进地上那具尸体上,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开始浓稠的血液慢慢从伤口向外溢,渗进了土地中。 栾副将把头又低了低,顺从道:“属下遵命。”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微微提高了声音:“去追一辆从燕宫里冲出去的马车,若上面的人反抗,杀无——” 他的“杀无赦”三字还未出口,后颈便抵上一抹冰冷。 “谁许你杀他?”裴向云的声音中存着丝不易察觉的疯狠,如同被人觊觎了猎物的狼,“你也配杀他?” 栾副将额上蓦地渗出一滴冷汗,缓缓落入领中:“不,不许杀,留活口。” 裴向云收了枪:“算了,不用你们,我亲自去接师父回来。” 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肚,便从一处坍塌的城墙豁口处疾驰而去。 马蹄恰好踩中一只从碎瓦中伸出的手,骨裂的声音在一片沉寂中清脆得很,紧接着便是断手主人因为疼痛的嚎啕。 栾副将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最终发狠地一咬牙,也翻身上马,手中长刀一去一收,嚎啕声戛然而止,血在空中掠过一道弧线,融进细雨中。 “看什么看?跟上啊!”他冲着尚愣在原地的士兵们吼道,“等着那疯狗撒野把君上这么多年的努力毁于一旦吗?” ***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停在燕郊的一处树林中。 这是一个斜坡,因为风吹而被腐蚀出了天然的半封闭洞窟,借着疯长的荒草,确实能稍微遮蔽一下视线。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一道声音在轿厢中响起,伴随着沉重的叹息,“继续赶路的话,怕是你我的身体都撑不住,更何况这匹上了岁数的老马。” 眉眼精致的男子眼睫微动,低声道:“关雁归,撑不住也得走。就算我跑不掉,你和太子也要逃出去。” 被称作关雁归的青年神色不虞:“不行,我一介粗人,带着太子算什么事?” “这会儿你倒是和我谦让起来了,”江懿轻笑,“若是乌斯派人来追,来得八成是我那好学生。” “......他对你还真执着。” “也不是执着,估计是要来杀我的,”江懿说,“我没教好他,我是罪人。” 他一想起裴向云这个人就难受,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昔日最温驯的学生为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杀人如麻的模样。心中细密的疼痛如连绵的阴雨般席卷而来,顺着骨头缝折磨他,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关雁归看着他的脸色一变再变,勉强地笑了下,刚想继续说什么,身侧一个鼓着包的毛毯忽地动了动,孩童的低哭声响了起来。 江懿伸手将毛毯掀开:“太子殿下醒了?可是饿了吗?” 太子睁着一双哭红的眼睛看向他:“江懿哥哥,我想娘亲了,娘亲什么时候才能来看我?” 江懿心中倏地一紧,将已染上淋漓鲜血的手拢进衣袖擦了片刻,从口袋里摸出枚饴糖塞进小胖孩的手里。 太子却没吃,将那块饴糖又掰又咬地分成几瓣:“江懿哥哥,你也吃。” “我不饿,”江懿说,“你自己吃。” 关雁归移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轻轻将身侧的帘子掀开了些许:“我们走的是哪条路?” 江懿蹙着眉,心不在焉道:“那条修了一半后荒废的官道。” “会被发现吗?”关雁归道,“我总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应该不会。” 江懿的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倦意:“这里少有人知道,就算发现了也会绕远路,足够我们北上京州与张将军汇合。” 关雁归闻言将帘子放下:“那我们走吧,估计老马也休息得差不多了。” 车夫得了命令,驱策着马拐上一条羊肠小道,借着树与灌木的掩护向前而去。 江懿连续几天没合眼,撑了一会儿后实在太累,原本疲惫地想要稍微休息片刻,却在意识陷入模糊的一瞬间听见了急促而密集的马蹄声,立刻警觉地清醒过来。 有人追上来了。 2、第 2 章 江懿目光一凛,伸手取过放在一旁的长弓和箭筒,朗声向车夫道:“继续向前,别停。” 他将帘子撩开,探出半个身子,眯眼向马车后看去,遥遥望见细雨织作的雾霭中露出几匹高头大马的身影。 他们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这条官道开始修建的时候并没有大张旗鼓昭告天下,也是因为当年的燕帝思虑过重,想给自己修一条专门用来逃跑的路,可因为一些原因尚未修完便被荒废了。 知道这条路的理应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人才对。 但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乌斯帝国的人世代驰骋于草原,驯出的马自然精良骁勇,远非拉这马车的老马所能比得上的,不消一会儿,追兵便和他们拉近了距离。 江懿慢慢拉开那张过于沉重的弓,搭上一只羽箭,径直透过雨幕瞄准马腿射/去。 对方只以为他们是山穷水尽的逃亡之人,听见马蹄声应该惊慌失措得很,正享受着狼追兔子的快感,却不料那兔子翻身狠狠咬了他们一口。 乌斯人的叫骂声在雾霭中响起,江懿却并不因此放松警惕,又从身侧的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继续向追兵的马腿上射去。 若是射马上的人,顶多只能折损几个乌斯人罢了。但若直接射马腿,那么倒下的马就会成为绝佳的天然绊马索,能极有效率地牵制住他们片刻。 江懿面上露出一丝冰冷,一刻也不敢松懈,三支羽箭齐发,不给乌斯人片刻喘息的机会。 原本强劲有力的马蹄声变得散乱而毫无章法,渐渐地被这辆看上去破破烂烂的马车丢在了后头。 江懿终于松了口气,胸口却蓦地一甜,呕出一口血来。 “阿懿,”关雁归蹙眉,“你没事吧?” 江懿摇了摇头:“无妨,陈年旧伤罢了,不打紧。” 他气息微乱,调解片刻后才平息了胸腹间翻涌的不适感,慢慢坐回了车中,将弓箭与箭筒放在一旁。 若自己猜的没错,这大概是未来一段时间逃亡路上为数不多可以仰仗的武器了。 关雁归的眼眶红了,咬着牙半晌后才恨恨地骂道:“这个狗娘养的狼崽子,闻着味儿就追过来了。他但凡还有点良心就不会这么逼你,我真是......” “如果乌斯人追上来,我去拖住他们,你和太子快走,”江懿打断了他的话,低声道,“不必管我,一定要带着太子逃出去。” “那你呢?你怎么办?”关雁归问道,“我多少也是个武将,能拖住他们更长时间,你带着太子走不是更好吗?” “我没资格苟活。” 江懿微微阖眼,勉强牵起唇角苦笑:“捡了只养不熟的狼崽子回来,没教会他爱世人辨是非,却在他心里埋了颗仇恨的种子。我是大燕的罪人,就算死了,也是赎罪。” 只要从燕都的官道上成功甩掉乌斯的追兵,北上到京州,便能与那里驻扎的宁北军汇合。如此这般太子便保下了,大燕也...... 江懿刚想到这儿,马车骤然一晃。 这并非磕到小石块的一晃,对车中人更是如地动山摇似的,车厢险些整个儿翻过去。 老马的嘶鸣声炸响在江懿耳畔,他的头蓦地撞在窗框上,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太子仓惶的低哭声骤然响起,夹杂着雨声和马蹄声,在狭小的车厢内听起来如此震耳欲聋。 江懿眼前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清明,踉跄着直起身,低声和太子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下去。” 太子一双小手紧紧地攥着江懿的衣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江懿哥哥,你不会也要像娘亲一样走掉吧?” 江懿心里一痛,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伸手摸了下太子的头,将一柄断刃刀藏在怀中:“你看好他。” 关雁归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却被那人挣开了。 江懿扶着车门下去,侧目向身边看,发现那老马早倒在一片血泊中,鲜血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白色的热气。车夫正哆哆嗦嗦地从马尸身下钻出来,看见眼前投下的一大片阴影后打了个哆嗦。 江懿收回目光,冷冷地看向面前骑在马上的人。 那人将面罩掀开,用有些生涩的汉话道:“我是乌斯栾康副将军,奉裴将军之命将江大人捉拿回燕都。” 江懿方才挽弓搭箭时耗去的体力还没完全恢复,靠在身旁的轿厢上微哂:“他那么有本事,让他自己来。” 栾康的眸色一冷:“江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好学生裴向云么,我教了他六年,”江懿淡淡道,“出卖了陇西军和大燕的情报,换来他隐忍多年王子归位的戏码,我这个当师父的想和他聊聊怎么了?” 栾康没想到他一个将要做阶下囚的非但一点不慌,还能这么冷静地和他聊起天来,不由得心中升起几分疑惑—— 眼前这个中原人居然不怕自己吗? 这一路跟着裴向云从陇西打进燕都,他见过太多为活命抛弃尊严下跪祈求自己放他们一条生路的中原人,潜意识中仍觉得面前这个看上去十分文弱的文官仍在强装镇定。 “江大人好像并不清楚现在的局势,您也没资格和我们谈条件,”栾康低声道,“一切都是将军的命令,就别怪我冒犯您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旁的人打了个手势,眸中划过一道阴狠。 裴向云不让他杀人,虽然他表面上应了,但却已经在来时的路上计划好了如何来一手先斩后奏,如此就算闹到君上面前也很好收场。 杀一个反抗的前朝遗臣有什么错? 更何况这个前朝遗臣还是裴向云的老师,留着他这条命,万一以后教唆裴向云谋反怎么办?就算是君上,怕也很担心这把趁手的好刀为他人所用。 他这么想着,面上露出一丝狞笑,看着手下的乌斯侍卫向那女里女气的病秧子扑去,等着他被分尸于刀剑之下。 可下一秒栾康便愣住了。 江懿忽地身形一晃,躲过了乌斯侍卫的扑击,手中寒光闪烁,一道鲜血便从那侍卫的脖颈间喷涌而出。 侍卫的身体“砰”地一声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沾着污泥的水花,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江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耳畔嗡鸣声震得他头疼,手中断刃插在地上,俨然刚刚那一击也耗费了不少体力。 如果放在几年前,这对江懿而言便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刀。可现在他虽然看着年纪轻轻,身体却如行将就木的老人般千疮百孔,满是沉疴暗疾,如何也不能像曾经那样轻松取人首级。 栾康微怔,紧接着目露狠厉,用乌斯语狠狠地骂了一句,身边跟着的几个侍卫也向江懿扑去。 他并未带很多人来,因为根本没把江懿放在眼里。 中原文臣,大多柔柔弱弱,只会靠满口之乎者也讲道理,能掀起什么风浪? 江懿生生接了乌斯人的一拳,闷哼一声,俯身躲过一柄掠过头顶的刀锋。刀锋将他束发的缎带挑断,如瀑般的发丝泻下,衬得他面色更苍白。被割了喉的侍卫脖颈间喷溅出血液,有一捧飞溅起来,恰好掠过他的脸颊,平添一道有些狰狞的血痕。 但他的刀却很快,须臾间又辗转腾挪于包围之中,收走了两个侍卫的性命。 这些在战场上厮杀惯的乌斯人骨子里是嗜血的,所以向来都瞧不起中原人,但却没想到眼前这个中原文官身手居然如此好,瞬息间便要了三个兄弟的性命。 江懿的身子晃了下,不受控制地向一旁倒去,断刃跌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泞。 那乌斯人下了死手,被一拳击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痛着,像在他小腹处被穿凿了一个大洞。他还未从那一拳的痛楚中缓过神,却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 栾康面色阴郁,看着眼前人因为呼吸不畅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急促的呼吸中间或夹杂着痛苦的低吟,恍惚间竟觉得这几乎窒息的模样居然有一种凄惨的破碎之美。 怪不得君上愿意迎娶中原的女人。中原人比乌斯人模样精致,骨架纤细,无论男女,确实多美人。 但他很快便醒过神。 只要再一用力,这蛊惑了裴向云的中原人便...... 栾康还没想完,自己的喉间便倏地一凉。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低下头,只看见一截闪着寒光的枪尖从喉间探出,紧接着滚烫的热流便顺着脖颈四散喷溅,一如他飞速流逝的生命。 掐着江懿脖子的手蓦地一松。 他倒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混合着血腥与土腥的气息再度灌入鼻腔,寒冷而刺骨。 “师父,您没事吧?” 一只手抚上江懿的脸颊,带着厚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皮肤,将那道有些碍眼的血痕擦净:“是学生管教下属不周,连累您受惊吓了。” 江懿猛地抬头,撞进来人一双阴鸷的眸子中。 3、第 3 章 江懿惨白着脸,冷冷地抬眼看向来者。 那人将铁面摘下,露出被遮住的俊逸脸庞。 他本应该是个很英俊的男人,眉目间较旁人更点缀着几分异域风情,可因为他的目光实在过于阴狠,以至于让人第一眼看去都无法注意到他原本的俊朗。 “愣着做什么呢?”裴向云用乌斯话缓缓道,“扶我的老师起来。” 他周围的几个乌斯士兵噤若寒蝉,立刻上前要将江懿扶起来,可江懿却拍开那几只手,扶着车厢慢慢起身。 虽然他现在很狼狈,但背依旧挺得笔直。雨滴将他散落的墨发打湿,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却像是在流泪的。 裴向云有些恍惚。 他从未见过江懿落泪,眼下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心中少见地针扎般绞痛起来,连忙下马,快步上前,一时心急用乌斯语道:“师父!” 江懿的目光动了动,毫不留情地抬手向他脸上扇去:“谁准你用乌斯语和我讲话?” 他这一巴掌用了力,扇得裴向云偏过头去,一个五指印迅速地在他侧脸浮现出来。 旁边的士兵看得心惊胆战,几乎要肯定下一刻这不知死活的中原人也会横死在主帅的枪尖下。 可令他们震惊的是那平日疯狼般嗜血的主帅此刻拼命掩住眸中厉色,缓声道:“师父教育得是。” 江懿靠在车厢上,微微抬起下巴,看着眼前表面上对自己言听计从,实则怀着狼子野心的人,眸中满是憎恨和失望。 是他的徒弟。 也是毁了大燕江山的敌首。 六年前他从陇西漫天风雪中将快要冻死的小狼崽捡了回去,授之诗书礼乐,教他骑术枪法,到头来都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想到这儿,江懿不怒反笑,轻声道:“裴将军好本事。” “裴将军”三个字在他唇齿间碰撞着轻轻吐出来,滚进裴向云心坎里,如同狠狠地扎了把刀子。 这三个字像是在喊什么不相干的人,让裴向云感到痛苦而陌生,比冬雨还冰冷,几乎让他难受到疯魔。 他急促地呼吸片刻,声音有些颤抖:“师父,你的头发散了。” 江懿撩起眼皮,所答非问:“我什么时候死?” “我......” 裴向云的目光粘在江懿的脸上,扫过他因为方才打斗而凌乱的衣领,以及下面露出的锁骨。 他伸手,将老师的衣服整理好,而后慢慢抚过江懿的脸颊:“我不会杀你的。” “那你是要如何?”江懿忽然觉得有些疲惫,“如此大动干戈地找我,只是来和我叙旧?” 雨不知何时停了,更浓重的雾气与月色静静地照着这片遍体鳞伤的山河。江懿疑心是霜降了,不然为何一股又一股的寒意向他的五脏六腑逼近着。 他忍不住轻咳了几声,换来裴向云更为急切的询问:“师父,可是旧伤复发?还是路上着了凉?” 江懿以手抵着唇,刚要说话,一道嘹亮的哭声骤然撕破了宁静。 马车门被打开,一个矮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从车上下来:“江懿哥哥!” 江懿面色一变,瞬间挣开裴向云的手将太子护在身后,握着那柄断刃便向他喉间割去。 断刃在半路上被人狠狠捏住。江懿抬眸,看见了一双烧着怒火的眼。 “师父,你是想杀我吗?”裴向云轻声道。 江懿咽下涌到喉间的血,背在身后的手死死地捂着太子的嘴。 裴向云轻而易举地从他手中将断刃夺走,伸手粗暴地把太子从他身后拖了出来:“为了这个小孩,你舍得对我下手?” 太子在他手中挣扎着,也不知怎的福至心灵,居然朝着裴向云的手腕大口咬了下去。 九岁的小孩刚开始换牙,就算是咬也不会咬得多疼。 裴向云伸手捏着小孩的下巴,强迫他将脸露出来:“我当是谁......原来是大燕朝的太子殿下。” 小太子吓得要死,但却也有着铮铮傲骨,脸涨得通红,带着哭腔喊道:“卖国贼!洋狗子!王八蛋!” 裴向云面上一冷,将太子猛地举高,正要狠狠地摔在地上,却听江懿怒喝道:“裴向云,你敢!” 他的动作倏地顿住,看见师父的脸色更白,一缕血丝从唇角落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生了好大的气。 他闭了闭眼,将胸腹间突然燎起的暴虐和烦躁勉强驱逐出去,慢慢松开了掐着太子脖颈的手。 太子又躲在了江懿身后,裴向云恍惚间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那个时候他还不是乌斯帝国的裴将军,而是陇西军营中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孩。陇西军营的中原人因为他番邦人的样貌而忌惮他,只有江懿愿意对他好。 但是江懿现在对他不好了。 为什么? 这些日子他不知是如何度过的,只知道无论睁眼闭眼,入目的尽是尸山血海。自己枕着人骨入眠,吃的是人肉,喝的是人血,厮杀的叫喊声缭绕在耳边没有一刻消失,似乎他生来就是为了杀人的。 但他又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每当他感到空虚和迷茫的时候,乌斯帝国的君上总会褒奖他——你做得很好,好极了,就应该这样屠戮这些道貌岸然的中原人,你是新帝国的功臣。 只是真的如此吗? 他想寻个人问问,但那些人不是怕他便是畏他,根本不会与他讲话。 所以他格外思念江懿,又将这份扭曲的想念凿刻入骨髓,在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细细密密地痛着。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将头埋在老师的胸腹间,听老师讲那些晦涩拗口的之乎者也,解答自己的所有疑问。 无数个惊悸的日日夜夜诉说着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他需要江懿在身边,一直在身边。 想到这儿,裴向云似是终于醍醐灌顶,伸手攥住江懿的腕:“师父,随我回去吧。” “为何?”江懿问,“在这里死和回去死,有区别吗?” 裴向云喉头一哽,连连摇头:“我不会杀你的,我怎么会......” 我怎么会伤你?我怎么舍得伤你? 但不知为何,心脏又刺痛起来,让他生生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只垂眸看向自己攥着的手腕。 老师的手向来如此好看,可以拿笔著诗书,也可挥剑动乾坤。 江懿被他这么攥着,不知是没力气还是不想反抗,轻声道:“我跟你回去了,这孩子呢?” “我不管他,我只管你,”裴向云像个赌气的小孩,“他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懿忽然觉得疲惫极了。 他曾自以为卓有成效的教导如今在这飘摇江山中粉身碎骨,明明白白地嘲笑着他之前的心血——无论是对大燕,还是裴向云,全都不值一提。 裴向云依旧流着乌斯的血脉,依旧是那头根本养不熟的狼崽子。 也许他真的错了,江懿想,本就不该奢求驯服一头满是野性的狼,当年就理应放任他死在陇西的风雪中。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腕上的手又多了几分力气。 “师父,随我回去吧,”裴向云说,“弟子的兄长是现在的乌斯国君,定然不会让你受苦。” 江懿偏过头:“裴将军,你不觉得你说的话很好笑吗?” 裴向云怔愣地看着自己的老师,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亡国之臣,居然还妄图靠敌人的庇护而活?”江懿轻声道,“我是大燕的罪人,怎么有脸活下去?” 裴向云有些不安地摩挲着他的皮肤,察觉出一丝惊人的冷意,这才意识到他已经让江懿穿着一身湿衣服站在冷风中许久,声音更为急切:“师父你跟我走吧,不然你们能逃到哪去?” 江懿伸手抚过太子的头发:“逃到一个能容得下他的地方去。” 太子懵懂地抬起哭红的双眼。 裴向云顺着江懿的目光看去,似乎终于恍然。 他的老师很在乎太子。 若是拿捏了太子的性命,老师是不是也会妥协? 他当即心中一喜,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若师父执意不走,那我便只能依着律法将他处置于此。” 可哪想到江懿却轻嗤一声:“你能杀他,我便不能自杀吗?” 裴向云原本泛起喜悦的心倏地一沉。 “裴将军,若我想死,你拦得住吗?” 江懿微微抬起头,一双好看的眼中满是挑衅。 而不知为何,听到江懿提及一个“死”字,那原本被压制住的戾气再次撒野起来,让他几乎要失控地将那手腕捏碎。 凭什么他的老师要为别人而死? 难道在老师心中,自己居然连一个亡了国的太子还不如吗? 他赤红着眼看向江懿,试图在那张古井不波的面庞上看出几分破绽,却一无所获。 “那你要如何才跟我走?”裴向云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懿垂下眼:“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这四个字如同一块石头,轻飘飘地落在他心头,却实打实地砸出一片皲裂的细纹。 裴向云沉默半晌,有些艰难地开口:“您说的......可当真?” 纵然江懿对太子的关注浸得他心口发凉,妒火烈烈而起,让他烦躁得恨不能立刻手刃了那碍事的小孩。 明明师父的偏爱和关心只应该给他一人才对。 但他忍住了。 “师父,若我放他们走,你真的会跟我回去吗?” 江懿微微阖眼,近乎痛苦道:“......真的。” 5、第 5 章 这处府邸先前的主人不知是哪个倒霉的大燕朝臣,如今国破家亡,自己先行一步逃命,留一屋子男女老少的仆从,被裴向云杀的只剩几个顺眼的,全赶过来给江懿挑。 江懿看着眼前四五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厮婢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心头压着的阴霾越来越沉重。 一旁站着的乌斯士兵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片刻,用生硬的汉话道:“都不满意?” 江懿还未说话,其中一个小厮却忽地对他啐了一口,眉眼间具是嫌恶:“卖国贼!” 乌斯士兵脸色倏地一变,当即便要喊人将这不知死活的小厮押下去,却听江懿道:“就他了。” “可......” 江懿抬起依旧冷漠的眉眼:“听不懂话么?我说就他了。” 裴向云恰好从屋外走进来,听见江懿这句话后对那侍卫道:“既然师父已经定了人选,那剩下的便处......” 眼看着原本就受了很大惊吓的几人摇摇欲坠地几乎要昏倒,江懿蹙眉:“不许杀人。” “我呸!要你装好人!”那小厮不知中了什么邪,又开始破口大骂起来,“我爹娘全死了,你却还好端端地坐在这儿!你怎么不去死!” 裴向云几乎立刻看向了江懿,面上表情微变,继而沉下眸色:“把他拖出去。” “我说不许杀人,”江懿瞥了他一眼,“听不懂话么?” 裴向云看着小厮,眼中的怒火愈发地灼烧着。 并非小厮说的这几句话真的冒犯了他,而是老师的态度让他心中发凉。 居然连一个刚见面没多久,甚至出言不逊的小厮都护着吗? 自己的态度要好多了,甚至称得上恭敬,江懿为何不给自己好脸色看? 裴向云又开始不动声色地估算着自己在江懿心中的位置,算了半晌也没个底气,只能咬着舌尖强迫那想杀人的戾气慢慢平静下来。 一旁的士兵低着头轻声问道:“将军,这些人还......” 裴向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也听不懂话吗?都给我押下去好生款带着,别让咱江大人担心!” 他这话里是存了嫉妒与不快的,故意说给江懿听,试图让那人知晓自己心理的不痛快,然后像过去那样来哄他高兴。 但江懿却仍是那副无所谓的态度。 他一只手撑着脸颊坐在桌旁,双目微阖,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一头青丝还未束起,披散着落在肩上,与那身白色的里衣显得泾渭分明。 一如......他们现在的关系。 每次想到这儿裴向云唇齿间就泛起血腥味,想扑上去狠狠咬住那人白皙的脖颈,看着他在自己怀中变得惊诧而慌张,不再用现下这幅麻木和无所谓的态度对他,这样才能让裴向云清楚地意识到老师尚且还活在他面前。 不然他总怀疑下一刻眼前的人就会消失。 但他没这么做。 那小厮无疑已经吓得发抖,但却仍挺着脊背,像棵立在风雪中的松。 裴向云敛了心思,蹙眉道:“还不快去办事。” 那乌斯士兵应了一声,匆匆和其他几人一同将其他俘虏押了出去。 裴向云低声道:“师父,我可还听话?” 江懿完全没有想理他的意思,十分熟络地捉起那小厮的一只手,柔声道:“你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裴向云被他晾在一边,面上一阵红一阵青,猛地上前两步攥住了老师的手腕。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还未说话,便被人死死地按在了椅子上。 那小厮在他瞪过来之际已经连滚带爬地出了房间,只留他们二人在屋中。 江懿微微仰头,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徒弟:“怎么?终于忍不住想杀我了?” 裴向云口中的血腥味又漫了上来。 他近乎疯狂地狠狠攥着江懿的手腕,生怕他跑了似的,一字一句道:“你不许看别人。” “我不许看别人?” 江懿挑眉:“这要求倒是稀奇,你裴向云是美若天仙么?我长了眼睛愿意看什么便看什么,与你何干?” 说罢,他还怕不够火候似的带着裴向云的手向上,停在了双眼前:“或者将我这双眼睛挖了,我便再也不能看别人了。” 裴向云的手背触及那片皮肤后倏地收了回来。 “弟子怎敢挖师父的眼睛,”他轻声道,“弟子......舍不得。” 江懿微哂:“你敢做的事多了,我可管不了你。” 裴向云一贯听不得他和自己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退了一步后恭敬道:“师父一路上受了凉,正好此处有一处热汤池,弟子这便带师父去沐浴歇息。” 江懿还来不及说出一个“不”字,便又被人拦腰抱起。 那刚刚跑出去的小厮正跪坐在汤池外,满脸泪痕,抬起充斥着仇恨的双目剜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 裴向云小心地将江懿放在一旁的长椅上,反手揪着小厮的头发将人生生提了起来:“若你再用那种眼神看他,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江懿轻笑一声:“裴将军不舍得挖我眼睛,倒是舍得挖别人眼睛,如此尊师重道,倒是让我好生感动。” 裴向云面色一僵。 又是这样的话。 虽然江懿那张嘴本来就毒,但先前也仅限于对燕朝那帮顽固不化的老腐朽文臣,从未舍得对裴向云说过一句类似的重话。 为什么师父不疼他了? 他心中的不安又再次弥漫开,只平复了下粗重的呼吸,片刻后将那小厮的头发一放。 小厮重重地摔坐回原处,裴向云瞪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江懿伸手想将小厮搀起来,可那小厮却不领情,拍开他的手:“我不要你同情,伪君子!” 修长的手指摸了个空,微微蜷曲起来。 江懿面上闪过一丝茫然,抬眸看向小厮,那双好看的眼中似乎满是难过。 小厮见他这样的神情,原本想一股脑全说出去的侮辱他的话哽在半路:“你,你怎么了?” 江懿收回手,似带着自嘲笑了下:“无妨,看见你就想起了一个人。” 他伸手将里衣缓缓解开脱下,露出了被遮住的鞭痕交错的身体。 那原本应该白皙的身躯遍布狰狞的疤痕,甚至有一道凶狠的刀伤横贯小腹,看一眼便让人觉得心惊胆战。 小厮咽了口唾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慢慢踩着水走进了汤池。 江懿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这一身的伤,回眸看了他一眼:“要一起吗?” 小厮惊疑不定地摇摇头,目光却诚实地投向他沉在水中的身体上。 “好奇吗?”江懿靠在池边,狭长的双目微眯,“听你骂我的那两句话......你应当是认识我的?” 小厮犹疑地点了点头。 “是我被俘去乌斯时路上受的刑,”江懿的声音很轻,没有半分苦大仇深,似乎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故事,“当年在陇西杀了他们太多人,这群疯狗被逼急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羞辱我一下,怎么能轻易放过。” 小厮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问道:“然,然后呢?” “然后......” 江懿抬手撩起一串水珠,看着水滴从指尖慢慢滑过掌心,又落回池中:“然后我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故人去劫了押送我的马车,把我救了出来。” “再然后他死了,”江懿说,“他把我救出来了,但是自己没走成,被乌斯人抓住折磨到死,挂在墙头整整七天。” 他说完后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了一声:“算了,死都死了,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小厮看着他面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却觉得他心里应该难过得很。 毕竟那双方才和裴向云说话时没有半分波动的眸子似乎有光亮在闪动。 他忽地也有些心痛,下意识地凑了过去,低声道:“对不起,刚刚我......” “你道歉做什么?”江懿道,“我本来就是罪人,你骂得很好。” “我......” 江懿忽地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目光中多了几分迷茫:“若他还活着,应当真的和你很像。” 小厮垂下眼,喉头滚动了下,心跳忽然变得很快。 他的眼神不敢乱瞟,支吾道:“我......” 一句话刚说了第一个字,便听见一道低沉的声音在他头上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小厮哆嗦了一下,连忙拉开和江懿的距离,慢慢回头,就看见将轻铠换下的裴向云正站在不远处。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脑中那根早已绷紧的弦隐隐有要断的架势。 自从今日见了江懿后,自己便没得老师一个笑脸,甚至一句温柔的话,可现下他居然对一个小厮如此温柔。 说不清是嫉恨还是愤怒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径直拽着小厮的衣领狠狠一拽。 那小厮在本就湿滑的石块上打了几个滚,头磕到了石头的尖角,疼得闷哼了一声。 江懿头疼地叹息一声,背过身去,眼不见心不烦。 裴向云阴着脸瞪了小厮半晌,额上青筋暴起,怒得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滚!” 小厮从善如流,立刻起身滚了。 江懿听着身后的动静,知道今日的事不会如此善了,刚想到这儿,肩上便覆上一双手。 那双手的手心虽然粗糙,却很炽热,轻轻摩挲着他的肩,连带着肩上陈年的伤疤也跟着活了过来,一路酸痛进骨头缝里。 7、第 7 章 脚镣很冷,像块冰似的贴在江懿身上,一动便会扯到上面牵着的锁链,发出细碎的响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睡不着的,但先前昼夜不眠地逃亡和思考对策已经将他所剩无几的精力抽干,就算神经强制地紧绷着,也全然无法抵抗来自本能的困倦。 半梦半醒之间,江懿恍惚地梦见了很久之前的事。 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丞相,能上阵杀敌,也能快马加鞭从八百里开外的陇西回燕都和那群不争气的酸儒拌嘴。 而身后也总会跟着一个寡言温和的小孩。 军营中全是汉人,虽然天天喊乌斯人洋贼,却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异域少年格外宽容。 或许皆因他是江懿的学生。 江懿本身也是个半大的少年,只不过多读了几年的书显得有些老成,又深谙背那之乎者也的头疼,于是放任裴向云和将士们混在一起,直接混成了大字不识一个的小文盲。 陇西的张将军来找江懿,偶然提到了这件事:“江大人,您那位小徒弟虽然在习武上有极高的天赋,但若是字都不识,是否也太......” 彼时江懿正忙着和朝廷那些固执己见的老顽固斗智斗勇,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既然喜欢习武便习武吧,其他的以后慢慢教也不迟。” 他总是给裴向云最大的宠溺和包容,哪怕闯了祸,最后江懿也能雷声大雨声小地放过他。 现在看来都是错的。 江懿这一觉睡得不踏实,一会儿是在陇西时的回忆,一会儿又是裴向云带着上万乌斯精兵屠戮大燕百姓时的尸山血海。 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牵动了脚踝上的锁链,发出“哗啦”的轻响。身边的人似有所觉,轻轻抬手将他整个人揽在了怀中。 待江懿再次睁开眼时,外面的日头已经很高了。 昨夜那个冲着他脸上吐唾沫的小厮正垂着头跪在地上,听见床上的声响后面色有些怪异地抬头看了过来。 江懿有些迷茫地看了眼四周,待目光落在脚镣上时才被蓦地刺了一下,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裴向云的阶下囚。 他轻轻叹了口气,面色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厮毕恭毕敬地回道:“刚过辰时。” “跪着不累么?”江懿说,“起来吧。” 小厮这才敢扶着一旁的椅子站起身,重心不稳地晃了下,似乎确实跪了很久了。 江懿自顾自地将衣服穿好,待要下床时才看清那条锁链的长度。 大概能够他在这间屋子里自由活动。 这个装潢华贵的房间就像一个造型精美的金丝笼,将他这只雀牢牢地禁锢起来,怕是永生永世都无法重获自由。 他收回目光,发现小厮还在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自己。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小厮不自然地将眼神迅速移走,装成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 江懿左右无事,也没胃口用膳,索性想和他聊聊:“看我做什么?” 小厮白净的脸上倏地一红,支吾半晌才憋出一句话:“你......你昨晚和那洋狗子睡在一起的?” 江懿不明所以,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小厮的目光登时更怪异了。 江懿这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原本愁云惨淡的心境多了几分哭笑不得的无奈:“只是睡一张床而已。” “但他们都说,你是被乌斯人迷惑了心智,才成了卖国贼的帮凶。” 小厮不过也十三四岁的年纪,话匣子慢慢打开了:“迷惑你心智的是那个洋狗子吧?你们不是师生吗?” 江懿的指尖顿了下:“我们......确实是师生。” 只不过这份师生情不知何时变了质。 他还记得当时自己对这方面的情感很迟钝,只偶尔觉得裴向云看自己的目光不对劲,可也并不敢往别处想。 直到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江懿如往常一样在军帐中点了炉子,忽地有人在外面喊他。 他起身将帐帘撩开,便看见落了一身雪的裴向云站在外面静静地看着自己。 江懿以为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想和自己待在一起,于是也没多想便将人放了进来。 可没料到这狼崽子将他箍在怀中,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脖颈上,虔诚而急切地吻过每一寸露在外面的皮肤。 江懿如同遭了当头一击,在他怀里挣扎起来。裴向云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带着些许迷茫地停下了动作。 “你疯了?”江懿的心跳很快,说不清到底是在抗拒还是怀着隐秘的期待,“我是你老师。” 裴向云静静地看着他,眸中划过一道危险的黯色:“师父,你愿意跟我走吗?” 江懿听他答非所问,有些摸不着头脑:“走?去哪?” “不知道,离开陇西,丢下我们的身份,”裴向云轻声道,“随便去什么地方都行。” 江懿拧着眉,心中仍忌惮着他刚才逾矩的举动:“我为什么要走?我走了陇西怎么办?别胡闹,怎么还和小孩一样。”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哀求:“你只在乎陇西吗?” “不然呢?”江懿反问他。 “......算了。” 裴向云慢慢地站起身:“很晚了,师父早点休息。” 他最后看了江懿一眼便撩开帘子离开了。 裴向云走得潇洒,却连累他心惊肉跳一晚上没睡好,好不容易囫囵睡了几个时辰,第二日起来便去找自己那逆徒。 却没找到人。 后来江懿曾无数次回忆起裴向云临走时的那个眼神,这才明白那兴许是裴向云叛逃前跟他的最后一次试探和告别。 如果当时自己拦住他呢? 现在一切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江,江大人?” 小厮见他忽然不说话了,有些担心地喊了他一声。 江懿怔忪片刻,慢慢收回目光,不自在地轻咳道:“无妨,想起了从前的事。” 他摩挲着雕花木椅的扶手,听屋外乌斯士兵的重甲在地上拖行的声音,心头那股压抑之感又回来了。 “你们原来真没什么吗?”小厮说,“之前燕都都传疯了,尤其是那几个朝上的大人,包括我家老爷,都说你断袖龙阳之好,还......咳,还对亲学生下手,当真是不伦。” 似乎觉得过意不去,他说完后又真心实意地补充道:“之前好像是我错怪你了,你好像也......挺可怜的。” 江懿听他这么说,心里便明白了。 他有些凄凉地冷笑一声,心说这帮没用的酸儒面对乌斯人的时候软弱可欺,积极主动地割地赔款也不愿堂堂正正地打一仗,每日每夜算计着如何将他手上的兵权夺下来。 但凡少在背后构陷他几分,大燕都不至于沦落到现下这般田地。 只是已没有大燕了。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小厮说,“夫人买我回来的时候正好过年,所以就管我叫阿年了。” 江懿站起身:“这里有笔墨吗?” “有啊,”阿年说,“你要吗?” “闲着也是闲着。” 江懿看向屋外被昨夜的雨打落一地的树叶:“随便写写画画。” *** 裴向云早上被召进宫里,挨了乌斯主君的一通痛骂。 自然是因为江懿。 主君说江懿是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最好尽快将他解决掉,却触了裴向云的逆鳞,让他直言若是有人胆敢对江懿下毒手,绝不让乌斯人好过。 兄弟两人不欢而散,裴向云胸腹间郁结的烦躁愈演愈烈。 他推开卧房的门,却看见江懿站在桌前低头执笔,似乎正在作画。 裴向云在陇西时曾无数次见自己师父写字画画,也被他无数次画进过画中,当下心头一软,刚要开口喊人,却蓦地怔住了。 桌前坐着那个小厮,局促又拘谨地小声说:“江大人,我这样还可以吗?” 江懿“嗯”了一声,对他笑了笑:“没事,放轻松,挺好看的。” 裴向云怔愣半晌,耳畔嗡鸣阵阵,却仍听得清那小厮说的每一句话。 他三两步走上前,将江懿手中的笔猛地抽走。 “你在干什么?”裴向云咬牙切齿道,“你凭什么要给他画像?” 江懿挑眉:“我愿意给谁画就给谁画,跟你有什么关系?” 裴向云带着火气揪起小厮的衣领狠狠推了下:“滚!” 小厮似乎见着盛怒的裴向云就害怕,担心地看了眼江懿后踉跄着从屋中离开了。 江懿垂下眼:“你又发什么疯?” 裴向云死死看着他,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了半晌后才低声道:“以前你都是只画我的。”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江懿冷冷道,“你觉不觉得自己特别无理取闹?” 裴向云一把掀开他桌上铺着的纸:“那你也不能画别人。” 他的心中格外惶恐,却不止因为江懿和一个刚见了一面的小厮如此亲热。 今天是小厮,明天会是其他人吗? 眼睁睁地看着老师将过往只给他一人的偏爱悉数分给旁人,自己却一丝半点也得不到。裴向云快被这巨大的落差感逼疯了,让他冲动地想做些什么来确认老师只会是自己一人的老师,不会被旁人抢走。 墨汁和朱砂倾倒,在雪白的纸上染下斑驳的痕迹,像一片凝稠许久的陈旧血迹。 裴向云把江懿按在桌上,狠狠地扣着那瘦削白皙的手腕,几乎要生生地要将那人折断在自己怀里。 犬牙紧紧地叼着那人颈侧的一块软肉,裴向云近乎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疯狗,”江懿蓦地被牙扎痛,只觉得全身骨肉都因为恐惧而战栗,“从我身上滚下去。” “你不许看别人,”裴向云低声道,“你只许看我一个,不然我杀了他们。” 8、第 8 章 江懿微微阖眼:“要不你还是杀了我吧。” 裴向云伏在他颈侧,方才暴虐的情绪这才慢慢收敛了些许,轻声道:“师父,对不起。” “没什么可对不起的,”江懿说,“你给我个痛快。” “......师父,你明知道我不会杀你。” 裴向云小心翼翼地将一缕挡在江懿眼前的头发撇开,望向那双好看的眼睛:“师父,我这两日也想了很多,却仍想不明白你为何会用这样的态度对我。” 江懿冷漠地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他的狗嘴里到底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裴向云见江懿没说话,拿不准他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索性一口气将自己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学生上次也说了,两国交战,胜败乃兵家常事,更何况师父未必没做过同样过分的事,如此我们二人扯平了,为何你还要与我闹?” 江懿险些一口气闷在胸口生生将自己憋死。 “我做过更过分的事?”他生生被裴向云气笑了,“你倒是说说我做过什么过分的事?”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开口,一道尖锐的疼痛倏地从心口处炸开,顺着经脉向四肢百骸而去,几乎是一瞬间便让他难受得说不出话,只余下一道闷哼。 江懿冷眼旁观,以为他是随口胡说编不出来其中原因,冷笑:“你倒是说明白啊,空口无凭说我做过同样过分的事,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裴向云被痛得心里有点发慌,捂着唇闷咳道:“师父当真一点印象也没有?” 江懿挣开他的束缚,抬手摸向自己颈间那枚深深的咬痕,指尖沾上了淡淡的血迹,心中更是气极,抬手将砚台砸了出去:“滚!” 砚台恰巧砸在裴向云额头,继而落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 江懿愣了下,没想到裴向云居然能站在原处老老实实挨这么狠狠一下。 裴向云身子只晃了下,紧接着血便混着墨汁一同顺着侧脸流了下来,在衣袍上晕染开来。 裴向云低声道:“你消气了吗?” 他似乎觉得江懿只要对自己动了手就会不再生气,于是宁可自己被砚台砸了也不躲开,就像之前在陇西时一样。 那时他年岁小又顽劣,提着一杆银.枪到处找人打架。营中的人只当他是江懿的学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追究。 某次朝廷的的钦差大臣带着自家儿子来陇西,恰巧碰上了又想找人打架的裴向云。 裴向云才不管你是钦差大臣还是当朝皇帝,在他眼中只有江懿一人配得上自己的敬重,于是偏要和那钦差大臣的儿子打一架。 那小孩是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登时就被打得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听见骚动的江懿和钦差大臣连忙赶来,这才免了那小少爷接下来的皮肉之苦。 当晚,江懿罚裴向云在帐外跪着,不认错便不准进来。裴向云愣是觉得自己没错,带着几分委屈在帐外跪到子时。 子时陇西下了雪。鹅毛似的雪落在他肩上,垫子一样铺了厚厚一层。纵然裴向云是个习武之人,却仍是孩子,没一会儿便被冻得嘴唇发紫,却仍不肯低头。 直到整个人几乎被冻得失去知觉时,才察觉出已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抱着他的人似无奈又似生气地低声道:“怎么这么倔,为何不认错呢?” 可就算他没认错,老师也原谅他了。 裴向云从始至终都认定老师不会真的那么狠心,一直在暗暗期待着江懿会像先前那样消气原谅自己。 可现在当他抬眸时,却并未如愿看见老师的心疼。 江懿冷冷地看着他,目光中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愤怒:“你真让我失望。” 他慢慢从桌上起身,揉了揉被裴向云捏疼的手腕:“我将你捡回去,教你上阵杀敌,教你如何在乱世中保全一条性命,你又是用什么来报答我的?我又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裴向云垂下眼站在原处,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战场上的胜负成败确实是常事,但我教你欺师灭祖背弃他人了吗?”江懿一掌拍在桌上,震得原本七零八落的笔滚了下去,在地上摔出一片嘈杂的响,“我是如你一般背叛你了吗?说话!” “没有,但......” 裴向云刚想继续说,那阵熟悉又难熬的痛苦又卷土重来。 他只能紧咬着牙关,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衣物,急促地喘息几声:“师父真的不原谅我吗?” 江懿忽然觉得很累。 他自以为将自由交还给学生,让学生不受拘束和礼教便算做个好老师,却不想裴向云偏偏天生欠缺的就是这些管教。 温良谦恭让,一个也没学到。 从某种程度上说,自己也挺失败的。 似乎终于读出老师眉眼间的疲惫,裴向云思索片刻后道:“那我去外面跪着呢?师父会觉得好受些吗?” “我会吗?” 江懿随手抓起桌上的什么东西便向他砸去:“你根本就不懂,我们完全没办法正常交流。你就算跪到死我也不会原谅你。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你怎么总是听不明白我的话呢?” 似乎是“死”这个字戳到了裴向云的神经。 他的眸中掠过几分惊慌,向后退了几步:“那我就跪到死,只要能让你消消气就行。” “你爱死不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江懿话音刚落,喉间便涌上一阵腥甜的味道。他闷咳了几下,呕出了一口血。 似乎是这口淤血终于将裴向云吓着了,他铁青着脸看了眼江懿,推开卧房的门离开了。 江懿用放在桌上的帕子草草地擦了下唇边的血污,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胸口堵着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呼吸不畅。 他过去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的方式和宠爱的学生兵戎相见。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裴向云并不是温顺的家犬,而是冷血的野狼。野狼不需要家和亲人朋友,只要给他一块肉便能为那人肝脑涂地。 而同样的,也能为了另一块肉毫不留情地抛弃旧人,奔向新的利益。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脚上的锁链“哗啦啦”地跟着他的动作响着,让他本就不明媚的心情更加阴霾。 外面的乌斯士兵似乎知道主帅与这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沉默地进了屋后只迅速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继而又沉默地从房中出去,只留下一个阿年。 阿年一张小脸吓得煞白,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待门被虚掩上时才松了口气,踟蹰着向床边走来:“你没事吧?” 江懿看着他眼中的惧怕,下意识地又摸了把脖子上的咬痕,只觉得那种被野兽觊觎的痛顺着骨头缝一路疼到了心里。 “没事,”他说,“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 阿年咽了口唾沫:“那洋狗子从前就是这样吗?” 江懿疲惫地牵了下唇角:“不是的。” 窗外忽地炸响了一道雷,继而雨便倾盆而下。 他这才惊觉下午的好阳光不知何时消失不见,只余下天上沉甸甸的阴云。 阿年低呼一声,连忙要去将窗关上。 他的指尖刚触到窗框,动作忽地顿了下,面色变得怪异起来。 江懿对着屋中那面满是划痕的铜镜细细端详着自己颈上的伤口,看见阿年愣在窗前,顺口问道:“怎么了?” “江大人,”阿年低声说,“你来看。” 江懿蹙眉,拖着锁链向窗边走去:“怎么了?” 阿年指着窗外道:“怎么有个人跪在那里啊?那是洋狗子吗?” 江懿微微眯起眼,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有个人跪在雨幕中,低垂着头,似乎在反省自己的错误。 “他为什么要跪着?”阿年奇道,“谁有这么大本事让他在雨里跪着?” 江懿的目光落在裴向云侧脸上,轻声道:“他自己要去跪的。” 阿年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你们刚刚真的在屋中吵架么?” 吵架? 江懿疲惫地“嗯”了一声。 与其说是吵架,不如说是他单方面对牛弹琴。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一通,到最后谁也没说服谁。 裴向云依旧觉得自己没错,自己杀.人.放.火没错,背叛大燕没错,甚至于现在囚禁他也没错。 可江懿却想让他在短短一两个时辰里明白“如何爱人”的道理,哪怕这个道理穷尽裴向云过去将近二十年时光也没弄清。 或许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江懿仰面躺在床上,有些悲哀地想。 年少时那人好斗,冷漠,从来只顾自己,从不关心军营中的同胞,连每次战后报出的伤亡人数也不足以让他心生几分波澜。 只可惜当时没看出来,现在一切未尝不算他自欺欺人后的自讨苦吃。 阿年又看了一眼跪在雨幕中的裴向云,这才将窗轻轻关好:“他明天不会害伤寒吧?” “不是恨他吗?”江懿说,“害伤寒死了难道不正合你意?” 阿年不屑一顾地“嗤”了一声:“这种人得伤寒死了都是便宜他。要是我报复他,我就杀了他最爱的亲人朋友,然后让他一个人孤独地过完剩下的后半辈子,而且还必须要长命百岁。” 江懿听着小少年的话,轻轻笑了下,心中居然也颇为赞同。 “对了江大人,”阿年忽地敛了面上的轻松,略微正色道,“我下午听那些人说,他们君上好像抓回来一个大燕的将军。” 9、第 9 章 “大燕的将军?” 江懿目光一凝,刚才来之不易的轻松也瞬间消失,急切道:“他长什么样子?” 阿年拧着眉,有些为难:“我不知道呀,只是听他们说抓到了人,但没看见抓到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说是大燕的汉人将军,已经押去天牢了。” 江懿从床边站了起来,低声道:“你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忙?” 阿年问完才看见他严肃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你,你不会是要......” “我想去见他一面,”江懿说,“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阿年心惊胆战地看了眼门外,压低声音:“你这是要死啊?被抓住了会死的!” 江懿眸中露出几分痛楚:“我只是想去见那人一面,我怕他是我的朋友。” “但我也没有办法,”阿年说,“我只是个洒扫的小厮,哪有能力去帮你和这群洋狗子周旋?”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你说得对,算了吧。” 他确实太心急,也太强人所难了。 阿年只是个从乱世中死里逃生的孩子,完全没必要陪自己涉这本不该他涉的险,自己实在欠考虑。 可担忧和害怕却仍在他心底生根发芽。 万一被抓的人是关雁归呢? 如果关雁归被抓了,那太子怎么办?是不是也同样被抓回来了? 可分明除了裴向云之外没人知道他们是从哪条路逃走的,如果不走官道只抄小路的话也不会被过路的关卡拦下。 是裴向云又骗了自己,向乌斯人出卖了他们吗? 只要一想起这个可能性,江懿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他当时为何会那么笃定地认为裴向云一定会帮自己隐瞒好太子的去向? 那可是大燕的太子,裴向云完全有可能先把自己骗回来,然后再向乌斯的君上汇报太子的位置。 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也是自己太过轻信裴向云,先入为主地认为他会遵守两人的约定,可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又被欺骗了。 江懿的手下意识地攥成拳,紧紧咬着唇,几乎要将唇咬出血来。 “江,江大人,”阿年忽然小声开口,“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该怎么帮你?” 江懿抬眸看着他,心中怔了下。 眼前的人面无血色,甚至声音都在发着颤,可眼中除了怯懦还有其他的神色,和记忆中另一个人的样貌缓缓地重叠起来。 他心口疼了下,不动声色地从回忆中抽身,轻声道:“算了,太危险了。” 阿年咽了口唾沫:“我爹娘都没了,我自己活着也没太大的意思。你是要把那个将军救出来吗?如果把他救出来的话,大燕还有复辟的希望吗?” 江懿看着他眸中的渴求,咬着牙摇了摇头:“可能......我暂时救不了他,但万一有机会的话,我是不会放弃的。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你是要为大燕做事吗?”阿年说,“你是在愧疚吗?” 是愧疚吗? 或许说是后悔和自责更准确些。 自责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教好裴向云,还是说干脆后悔当时将裴向云带回了陇西。 “可能吧,”他轻声说,“我可能真的很愧疚。” 阿年沉默半晌后道:“我有个相熟的发小在宫中当差,只不过好久没见他了,也不知是否还活着。你要是真想去天牢,我问问他有没有门路。” 他说完后又真心实意地补充道:“其实我觉得还是算了吧。燕都已经被洋贼占了,虽说你是那疯子的老师,但除了他以外大部分人都想把你除之而后快。就算我那发小还活着能帮你,也真的很危险。” 江懿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脚镣上,半晌苦涩地笑了下:“我知道,谢谢你。” 阿年脸上微微泛红,别开目光恶声恶气道:“谢我做什么,我只是很赞同你要赎罪的想法罢了,又不是真的要帮你。” 江懿知他口是心非,也没计较:“我知道,该谢你还是要谢,注意安全。” 阿年支支吾吾地不敢看他,刚要说话,忽地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两人均抬眼向门口望去。卧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几个人高马大的乌斯士兵便搀扶着一个人进了屋。 裴向云面色苍白,双唇发紫,不住地颤抖着,慢慢抬眼看向江懿。 站在一旁的乌斯士兵面面相觑半晌,其中一个开口用生硬的汉话道:“将军旧疾未愈,君上与将军手足情深,听说将军自愿罚跪后下旨让我们扶将军回屋。” 裴向云动了动唇,声音嘶哑:“多事。” 江懿原本想顺着自己的意思嘲讽两句,想起那位尚被关在天牢里的人,又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乌斯士兵见裴向云心情很差,很有眼力见地从屋中离开。阿年也怕他怕得很,和江懿悄悄使了个眼色后也跟着出去了。 卧房的门在一片安静中关上,江懿垂下眼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裴向云,而后慢慢移开了目光。 裴向云束发的发带湿漉漉地贴在头发上,雨水顺着发带一滴滴地滑落,静静地落在地上。 他的碎发湿着贴在额上,将遮未遮地挡住了眼睛。 可江懿却仍能察觉出那湿发下的目光。 豺狼虎豹一样带着野性和侵略性的,不动声色窥伺自己的目光。 他觉得自己正被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舔舐着,而下一秒这只故作温驯的野兽便会突然发难,将他扑倒在此处拆吃入腹。 “你还要跪到什么时候?”江懿说,“有意思吗?”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只要你能不生我的气,我无所谓的。” 江懿懒得再和他继续掰扯这些根本说不清的道理,起身拖着那条锁链去屏风后简单地洗漱了下便回来和衣躺在了床上。 如果阿年能和他那发小搭上话,说不准还真能给他弄一份行头混进天牢去。他在燕宫里当过官,知道有些地方必然严加死守,而有些地方的所谓看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性相通,想来乌斯人也八/九不离十。 若被抓回来的是关雁归,那太子呢?如果真的俘获了敌国的太子,乌斯人不应当像现在这样毫无反应才对。 那是不是说明太子还很安全? 江懿心中快速地思忖着,直到身旁的被褥深深陷下去一块时才惊觉有人躺了上来。 他下意识地便要向离那人远些的地方挪一挪,却被人按住了手。 那双手温度高得可怕,滚烫地贴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打着颤。 江懿定了定神,冷冷道:“裴向云你放开我。” “师父,我好冷,”裴向云在他身后喃喃道,“我是不是病了?” 在大雨天里跪几个时辰,你不病谁病? 江懿在心中暗骂他神经病,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他。 可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地从后面贴了上来,紧紧地将他箍在怀中。 锦被蒙在两人身上,江懿被裴向云的气息包裹着。他心中隐隐发痛,唇齿间似乎又品尝到了那经久未散的血腥味。 “师父,我先前在陇西那次病了,你就是这样将我抱在怀里的,”裴向云用那把沙哑的嗓子小声说,“再抱我一次吧,求你。” 窗外雨声风声交杂在一起,将秋末树上最后的叶子扫落在地上。 一室安静中,江懿听着身后人的呼吸和屋外的风声,似乎真的回到了那个陇西的晚上。 那会儿裴向云染了风寒,随行的军医说营中药物有限,除非他能自己挺过去,不然怕是要回天乏术。 江懿看着自家学生被病痛折磨得难受,浑身打着颤,心疼得要命,晚上处理完公事后钻进裴向云养病的帐中,将他抱在怀里。 裴向云烧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道:“师父?” “别怕,师父在,”江懿弄来一条帕子沾了水,轻轻搭在他的额上,“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裴向云拽着他的袖口,小声问道:“师父,我是不是要死了?” 江懿掩去眸中的难过,安慰他:“不会的,有师父在,你不会死的。” 裴向云下意识地将头抵在他颈间,撒娇似的蹭了蹭:“师父,你也不想我死吗?” “你是我学生,我当然想你好好的。” 江懿给他盖好被子,轻声道:“会好的,师父一直陪着你。” “师父,你食言了。” 一抹湿热在江懿耳垂上擦过,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猛地从回忆中抽身而出,紧接着战栗感便顺着被裴向云吻过的耳垂流向四肢百骸。 “你答应我一直陪着我的,”或许是因为生了病,裴向云的声音变得有些含糊,“你骗人。” 他原本也没指望江懿会理自己,不过嘴上说说,却没料到怀中的人沉默良久后轻声道:“我骗你?” “你可真好意思说我骗你,你就没骗我么?”江懿的声音被外面的雨裹挟着,似远似近,“不是和我说跟你回来就放过太子吗?你又做了什么好事?” 裴向云蓦地一怔,有些迷茫地重复道:“太子?” 10、第 10 章 “我说话算话了,”裴向云的声音有些急促,“绝对没有骗你。” 江懿听着他的声音,在心中慢慢分辨着其中的可信度。 这人惯会装可怜,靠着那神乎其神的演技在他身边整整装了六年,让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徒弟那些温顺都是虚假表象,实际上深藏着无数狼子野心。 “你不信我是吗?”裴向云轻声道,“可我答应你的事真的做到了。我没有去找太子的麻烦,也没让人暗中追上去,跟着我去的那几人已经被灭口了。” 灭口。 江懿背对着他,后脊有些发寒。 说杀便杀,如此暴虐的性格,他当年到底为什么没及早发现? 裴向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仍然不相信刚才所说的话,继续为自己辩解:“师父,我好不容易才将你带了回来,怎么会容许其他人伤到你?一切会对你不利的事都不会发生,你要信我。” 他说话太急了,又着凉染了病,咳喘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呼吸。 “裴向云,”江懿的声音很轻,听在裴向云耳中却如万钧重,“你嘴里有一句真话吗?” 烛火摇曳,烛泪滴落在桌上,连带着昏黄的光影都摇摆不定。 两人的这次对话以江懿一句问句戛然而止,屋中只剩下外面的凄风苦雨之声。裴向云沉默半晌后垂下眼,放弃了继续为自己辩驳。他似乎真的倦了,靠在江懿肩上沉沉睡去。 待他睡熟了,江懿这才轻轻转过身,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看向身侧的人。 曾经那个一脸倔强,执着于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孩长大了。 大抵是因为混了乌斯的血统,连五官都深邃犀利,和中原的汉人不一样,丢在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 眼前的人也曾在自己伤重时守在榻前,或冒着危险去山崖上采军医所说的药草,或曾无数次救他于困境之中,甚至不惜以血肉之躯为他抗下一次次的险情。 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呢? 江懿伸手,将裴向云一缕发撩到旁边,细细地端详了他片刻,继而十分轻柔地探进了衣领中,轻轻将指腹压在他的脖颈上。 那条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跳动着,彰显了主人旺盛而蓬勃的生命力。 可他流着的到底是乌斯的血,并非中原汉人的血。 曾经江懿也抱有某种不谙世事的理想,觉得偏见是可怕的东西。纵然他可能是敌国的子民,自己也可以用真心焐热他。 现在看来都是笑话。 非我族类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是其心必异,老祖宗的话没错。 江懿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手上微微用力,掐住了裴向云的脖子。 脖颈被双手紧箍着,本来应该很难受。 可裴向云似乎很累,又被病痛折磨着,只闷咳了一声,却并未从睡梦中醒来。 江懿双手颤抖地慢慢用力,看着深眠的人蹙紧了眉,双唇微微张开,似乎这种窒息感让他有些无措,下意识地低喃道:“师父......” 他如遭雷击,似梦初醒般倏地将手松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额上满是细汗,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湿了一片衣服。 裴向云没有醒,好像只是意识到自己处于危险时,要凭本能喊出自己最信任的那个人的名字。待窒息感消失后,又再度沉入梦中。 江懿静静地看着裴向云,末了闭上眼,痛苦地以手掩面,咬着牙无声地将要流出的泪憋了回去。 这不是国破后他第一次哭,却是哭得最痛苦的一次。 家人早亡,剩他一人在陇西孤苦伶仃。裴向云在他身边待了六年,早已被他视作亲人。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到流不出泪,可方才那一瞬间他才悲哀地意识到了一点—— 就算自己恨裴向云恨之入骨,恨不能让他立刻暴毙,被千刀万剐给大燕死去的无辜百姓赔罪,也仍不争气地在心中惦念着那份聊胜于无的师徒之情,难以看着那张熟悉的脸亲自下杀手。 *** 这是裴向云少有的安眠。 离开江懿回到乌斯后,过往的梦里充斥着尸山血海,总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念经似的说着什么,让他无法好好睡去,醒来时也是头疼的,无论看见什么都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暴虐。 他做了个梦,梦里自己回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陪师父一同去陇西旁边的一处村子里帮忙秋收。 陇西地处西北,多荒漠,和丰饶的江南相比差了不少,所以能种庄稼的地方更是少之又少。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军营以外的人,一直沉着脸跟在老师身后,对入目的一切都有一种烦躁感。 本来平时在军营中就已经很烦了。那些愣头青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他一个也看不上眼,也讨厌他们看自己时那种奇怪的眼神。 不知到底是畏惧还是艳羡,亦或是有鄙夷和提防深藏其中。 可江懿是全军营唯一一个有文化的人,能读书写字,偶尔还给值夜班的士兵讲故事,没有人不喜欢他。比起那些看异类的目光,裴向云其实更讨厌他们有事没事来缠着江懿。 老师是自己一个人的老师,凭什么要对他们好? 江懿似乎并没有看出他的烦躁与不安,将他带去几个小孩面前:“他们的家人都在忙着秋收的农活,你与这些孩子年岁差得最少,帮着那些村民照顾一下他们。” 裴向云虽然应下了,但应得十分不情愿。 这些小孩原本都是爱闹的,可好像看得出来他心情欠佳,三三两两地或站或坐,不知道在嘀咕什么,眼神悄悄往他脸上瞟。 裴向云懒得管他们到底在说自己什么,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嘴里玩世不恭地叼了根草茎,目光不紧不慢地在人群中扫视一圈,精准地黏在了江懿的身上。 他的老师平日惯好穿长袍,长袍上氤氲着经久不散的书墨香,和那些征战沙场的人不一样。 就像一株亭亭的梅。 裴向云眯着眼,目光一刻不离地追随着江懿的身影。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帮做农活。 江懿那双好看的手只应该用来读书握笔,亦或指点战局,也可以牵起他的手教他习字,而不是在田垄上干粗活。 他也在临出发前隐晦地询问过,却换来了江懿有些惊讶的目光。 “他们是大燕的百姓,”江懿说,“帮百姓做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裴向云并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 他从记事开始就是一个人,后来被丢弃在陇西的风雪中,如果没有江懿他早就死了。 可以说裴向云的人生里,除了江懿以外其他人都是摆设。 什么子民,什么百姓,什么国家,根本不重要。 他脑中正大逆不道地想着这些事,头顶却忽地罩下一片阴影。 裴向云抬眸,看见江懿站在自己面前,手上举着一把纸伞。 “日头有点毒,你受得住吗?”他问,“孩子们应该不闹人吧?” 裴向云动了动唇,鬼使神差地向前伸手,将他额上的细汗抹去。 两人都怔了一下。 他有些不自在地微微侧过脸,比比划划小声道:“你......出了很多汗。” 江懿的唇角翘了下:“干活儿呢,能不出汗吗?” “为什么非要来做这种事,”裴向云说,“吃力不讨好,人家也不一定感谢你。” 江懿闻言蹙眉,十分不客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下:“又胡说,我走了。” 裴向云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袖:“师父,再陪我一会儿。” “你要跟我一起来吗?”江懿问,“看你坐在这儿挺无聊的,我找别人来看孩子。” 裴向云自然十分乐意,甚至求之不得。 他讨厌帮忙做农活是一回事,但和江懿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只要能一直和老师待在一起,做什么都无所谓。 他欣喜地起身,追着江懿的背影向前。江懿走进了一片半人高的蒿草,很快便被遮住了身影。 “师父,你慢一点,”裴向云喊道,“我跟不上你了。” 可江懿却并没有回话,反而越走越快。 他心中急得很,想加快脚步追上去,可那片蒿草却像有了生命一样绊在他腿上,甚至有几根攀上了他的脖子,纠缠着不让他继续向前走。 裴向云拼命地张嘴呼喊着,却被蒿草裹挟着往后拖,继而坠入无边的黑暗中。 眼前的背影越来越远,他努力地伸手去抓,可刚碰触到,那人便化作了一缕青烟,消散在眼前。 裴向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被窗外的阳光刺了下眼睛。 昨夜的雨已经停了,只留下一地残叶。日头高悬,时辰已然不早。 虽然前一天在雨中受了凉,但今日他却没有不适感,应该是病得不重所以自行痊愈了。 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他如获大赦地长舒一口气,撑着床坐起身:“......师父?” 整间厢房中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答他。 或许是那个梦实在太有指向性,让他心中陡然一惊,踉踉跄跄地从床上下来,便看见了一枚被强行掰开的脚镣静静地躺在床脚处。 不是梦。 江懿真的逃走了。 12、第 12 章 这道声音阴森冰冷,像从后面那尊活棺材里渗出来的一样,带着几分憎恨和说不清道不明的狂喜,排山倒海般向江懿席卷而来。 他慢慢回过头,便看见一袭劲装的裴向云正慢慢从围墙后走了出来。 “师父,”裴向云轻声道,“原来先前你的温驯都是骗我的,对吗?” 江懿一言不发,看着他慢慢走到自己面前,倏地从腰间摸出一柄短匕。 那柄短匕泛着银光,骤然冲裴向云的颈间掠去。 裴向云眸色沉了下来,刚侧身闪过这一刀,却见那抹银亮突兀地在半空中换了个方向,居然转而攻向他的肩。 他生生受了这一击,却也捏住了江懿的手腕。 江懿紧蹙着眉,手指微微颤抖着,却仍不愿意放下那柄短匕,另一只没有受制的手迅速击向裴向云的小腹。 裴向云有些诧异地微微瞪大了眼睛,以为他还有其他的利器,松手去挡的同时上身微微后仰,躲开了江懿的又一刀。 这一次本来是冲着他的眼睛去的,被他及时闪开,只在脸颊上留下一道狭长的伤口。 裴向云缓缓抹去脸上的血迹,一双眼看不出喜悲:“师父,你就这么想杀我吗?” 江懿一言不发,一滴冷汗从鬓角滑落,继而被抛在了身后。 师生二人过于清楚对方的招式与想法,你来我往间竟谁也没占到谁便宜。裴向云若只能制住老师的一只手,而另一只总会在被制住的时候于他身上留下伤痕。可同样的,江懿也只能留下不痛不痒的伤痕而已。 裴向云的脸色愈发凝重。 他很清楚老师现在的身体状况完全无法支撑着进行如此高强度的博弈,却无法劝人停下。 师父他......真的那么恨我吗? 裴向云思索着,终于找到了江懿的一个破绽,伺机而动,将人双手紧扣在一起。 江懿还要抬腿去踢他,却被人扣着脚踝锁在了怀中。 裴向云的呼吸很急促,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中。 “师父,”他轻声说,“你好恨我。” 江懿闷咳两声,唇边溢出一缕血丝。 在曾经被囚的日子中,那些乌斯人几乎废了他这一身武功。原本能和裴向云你来我往数个回合,现下却只能受制于人,让他心中更难过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再也受不住折腾,却比任何人都不甘心。 “你知道就好。” 江懿平稳了呼吸,对着他的脸便啐了一口:“混账东西。” 裴向云面不改色地垂下眼,低声道:“师父若是想来看关将军,只需和我说一下就好了,何必兴师动众,如此劳烦别人?” 江懿面色一变,挣扎着便要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你知道什么?” “可师父实在冤枉学生了,”裴向云的眸中露出一丝委屈,像中了箭的野狼装作温驯的样子讨好猎人,“关将军被捕,学生根本不知情。师父若是有气,倒也不必对着我撒。” 江懿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自己是为这个恨他吗? 到现在裴向云居然还不明白他到底在恨什么。 男人的胸膛滚烫而炽热,烫得江懿心惊肉跳,口鼻间悉数是他的气息,让他有些头晕目眩:“你放开我。” “若是我再放开,师父又要逃走了。” 裴向云的声音微低,似乎十分不满:“给师父的吃穿用度从未苛刻过,我不明白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闹什么?” 江懿也不挣扎了,对他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 裴向云许久没见老师这样对自己笑过了。 自打师生二人见面,不是冷嘲热讽,便是如现在般的兵刃相接,一时间裴向云多了几分惶恐,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我教了你六年,你带着陇西的情报投靠乌斯,现下又将我囚在屋里,”江懿说,“你学得很好啊。” 裴向云抱着他向府邸的方向慢慢走去,听见这话时迟疑片刻,明白过来应该是江懿在骂自己。 能听出来嘲讽了。 江懿暗叹一口气,带着几分不甘与渴盼地回望身后的路。 明明还差一点就能自由了,却仍是被这狼崽子嗅到了气味,叼了回去。 “裴向云,”他轻声说,“你可曾真的存有几分善意?” 裴向云垂下眼:“学生只对师父存有善意,旁人无所谓。” 他只需顾好老师就可以了,其他人也并不重要。 这一路上少不了人好奇看过来,可一瞥见是裴向云,顿时作鸟兽散,谁也不敢触他霉头。 一些闲散的窃窃私语顺着风被吹到江懿耳中。 他不出所料地听见了那些关于自己身份的议论,有鄙夷也有好奇,甚至不乏带着遐想的暧昧语句,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文人大多都脸皮很薄,如今被人当面揣测自己与裴向云的关系,他浑身都不对劲,恨不能就地自尽。 但裴向云却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府邸的乌斯侍卫早已齐齐跪了一地,似乎在为没看好江懿而谢罪。 裴向云抱着江懿进屋,温声道:“师父,你是从哪出去的?” 江懿蹙眉不语,身形踉跄了一下。 裴向云要来扶他,却被人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手背上。 清脆的巴掌声在一片安静的府邸中格外刺耳。 那些侍卫将头垂得更低,生怕碰了钉子的主帅看自己不顺眼杀了。 裴向云面上的神情一滞,自顾自继续道:“哪怕是我,也从未发现这处府邸还有暗门。所以我将人带来了,我们当面聊聊,他为何要把你放出去。” 他的声音中多了些恨与报复的快感,听得江懿心中一惊,刚回过头,便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乌斯士兵压着一个人进了屋。 那人被粗/暴地五花大绑起来,嘴里塞了块布头,半边脸都肿了,看见江懿时剧烈地挣扎了起来,却挨了那士兵一脚。 是阿年。 原本白净的少年现下脸上青紫交加,身子不住地颤抖着,似乎很疼。 江懿面色发白,猛地抬头看向裴向云:“你什么意思?” 阿年口中的布块被人拽了出来。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声音尖锐而绝望:“洋狗子!洋贼!你不得好死!” 裴向云微微扬了扬下巴。 那个押着阿年的乌斯士兵心领神会,伸手捏着阿年的下巴往下一拽。 少年痛苦得自胸腔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两行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目猩红,死死地看着裴向云。 可偏偏当事人的情绪却没有半分波动,似乎只是做了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决定,而非将一个人的下颌活生生卸了。 “师父,现在你能告诉我了吗?”裴向云轻抚着手上的扳指,语气像是在聊家常一样轻松,“谁帮你逃走的?你是从何处逃走的?” 江懿的面色惨白,沉默半晌后才低声道:“把他放了。” “把他放了?” 裴向云瞥了眼倒在地上颤抖的阿年,眸中俨然闪过一道嫉恨:“师父,你在为他求情吗?” 站在阿年身后的乌斯士兵闻言抬脚,狠狠地踩上阿年的手。 江懿微微阖眼,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眼前的一切让他不得不回想起被俘乌斯时受的严刑拷打。 只不过被折磨的人换成了现在这个无辜的少年。 “裴向云,够了。” 江懿动了动唇,艰难道:“和他没有关系,你放了他。” 裴向云眉头动了下,手倏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几乎要将它生生捏断。 他正为老师要离自己而去伤心,可老师却如此在乎一个刚相处了三四天的小厮。 裴向云嫉妒得发狂。 大抵人总是这样。在得到的时候觉得理所当然,可一旦失去了,又发了疯地渴求与争夺。 “我教过你动私刑吗?教过你倚强凌弱吗?”江懿轻声道,“我不记得我教过。” “......” 裴向云看向他,忽然有些语塞。 他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与老师之间那道沟壑变得更大了,却有些无所适从,完全不清楚该如何将这道沟壑填补上。 “若我一心求死,你也拦不住吧?” 江懿慢慢移开目光,不忍看匍匐于裴向云足下,痛得一声也发不出的少年。 遇见裴向云的时候,他也和阿年的年岁相仿,满身的伤痕,唯独一双眼亮得吓人。 可过了这么些年,那个曾被排斥欺侮的人终究还是亲手欺侮他人。 江懿忽然觉得很累,也觉得很没有意义。 他为之奋斗数年的东西——大燕也好,悉心教导的学生也罢,要么分崩离析,要么面容陌生。 很失败。 裴向云轻轻舔了下唇:“我确实拦不住师父一心求死,可若是让关雁归和他死在你之前,你也是拦不住的。” “你用他们二人威胁我,”江懿说,“你现在倒是聪明得很。” 裴向云抬手拭去他鬓角的汗:“不过是学生不想让师父走罢了。” 江懿先前从未料到会有这样一天。自己用性命相逼,学生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就算他真的在裴向云面前自刎,这冷血的狼也不会有半分触动。 何其失败,何其悲哀。 “师父,我问你最后一遍,”裴向云似乎稳操胜券了,唇边微微勾起一个弧度,“你是从哪逃出去的?以后还逃吗?” 13、第 13 章 阿年似乎缓过来了被卸掉下颌的痛苦,趴在地上瞪着裴向云,似乎下一刻便要将他拆吃入腹。 江懿不敢看他的眼神,只垂下眼。 他毫不怀疑裴向云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自己真的表现出轻生或逃走的念头,裴向云定然不会放过这两人。 对于如何拿捏自己的弱点,这个学生一向很在行。 江懿自己倒是觉得这日子没什么活下去的意义,却看不得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死。 他已经间接害死很多人了。 裴向云一直在看着他,眸中似有期盼,期待着他说出让自己满意的答复。 江懿终究还是妥协了。 “是从后院的一处小门逃走的,”他说,“但和阿年没关系,是我自己想离开的。” 一句“自己想离开”砸在裴向云心尖上,激起不大不小的浪花。 他其实很难理解师父为何一意孤行地要逃走。 如今大燕已亡,整个中原皆是乌斯的领土。江懿父母早逝,过往相识的人逃的逃,降的降,可谓举目无亲,只剩他这么个学生。 为何不留在自己这唯一的学生身边呢?大燕已经亡国了,纵使江懿再如何努力,那狗皇帝也看不见半分了,为何不愿与自己一同开始新的生活? 可裴向云聪明地没将这些话说出口。 得到江懿一句回答已让他如释重负,此刻只想趁热打铁地将人重新栓回自己身边。 “师父,你还有个问题没回答我呢,”他说,“你还会逃吗?” 那乌斯士兵狠狠地一跺脚。阿年的指骨被人在地上碾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江懿痛苦地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落下,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话:“我不逃了。” “师父这回可要说话算话,”裴向云轻声道,“别再逃了,我不能失去你,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这回狼崽子似乎终于舒心了,有些嫌恶地看了眼面容肿胀的阿年,挥了挥手让乌斯士兵抬下去。 “你别杀他,”江懿忽然道,“我说了是我想逃,不是他。” 阿年被卸掉了下颌,只能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啊”声,在那乌斯士兵的胳膊上胡乱抓挠,换来了他盛怒之下的一巴掌。 裴向云眯起眼:“你在为他求情吗?” 江懿抿着唇不言语。 裴向云刚才的喜悦慢慢消散,一身的气势忽地颓了一半。 他低着头,小声说:“你为什么要替他求情,我讨厌你替别人求情。” “你讨厌我就不能做是吗?” 江懿的手放在腿上,止不住地发颤:“你讨厌的一切都不应该存在,你讨厌的人都得去死,你凭什么?” 裴向云沉默半晌,略过这个话题:“师父,折腾这么一天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他说着便要去搀江懿起身,却被人打掉了手。 “你答应我不能杀他,”江懿道,“还有关雁归。我知道你不恨他,只要你不杀人,我随你怎么处置。” 裴向云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他一方面憎恨着被老师护着的阿年,一方面又对最后那句“随你处置”格外心动。 “这点要求你都不答应我吗?” 阿年的下颌刚被乌斯士兵接了回去,顾不得面上的疼痛,口齿不清地痛骂道:“求个屁情,洋狗子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就算被千刀万剐下地狱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掐裴向云的脖子。裴向云嫌他大声吵闹实在太烦,蹙着眉也不闪避,径直扣住了他的手腕。 少年人的手腕纤细,被他牢牢攥在掌中,像把玩着什么玉做的物事一般。 可裴向云却并没有怜惜的心思。 他一用力,阿年的叫骂声戛然而止。 整间厢房中静了一刹,紧接着便是阿年撕心裂肺的痛呼。 裴向云生生将他的手掰折了。 江懿的脸色越来越差,掩着口鼻闷咳几声后低喝道:“你有完没完?” “这小厮不是很领师父你的情。” 裴向云松开手,阿年如破烂的布带般摔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断了腕骨的胳膊,呼吸间均是急促而痛苦的低哼。 “师父不想他死,但他非来找死,”裴向云说,“如此这样,师父还要替他求情吗?” 江懿咬着唇,目光一寸寸地挪到了阿年身上。 少年的身体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不住地发着抖。他受的伤应当是很疼的,但好像不想在敌人面前露怯,一声不吭地将血混着泪往肚子里咽。 眼前的景物一闪,他好像从阿年身上瞥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在喧天的炮火中,那人原本白净的脸满是灰尘与血迹,惯用来执笔摇扇的手握着缰绳和一柄断了刃的宽刀,将他紧紧地护在身前。 乌斯人的叫喊声在后方响起,他语无伦次地与那人说不要管自己,可那人非但不听,还在城门口将他狠狠地向外推了出去。 城门在他身后落地,发出沉闷的重响。他耳畔嗡鸣声阵阵,胸前发闷,最后一眼便只能看见那人被乌斯的士兵围堵住,生生从马上斩了下来,断掉一只手臂。 “......师父?” 江懿骤然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 无数次午夜的噩梦似乎即将重演,他无法原谅还有无辜的人为自己死去。 江懿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低声道:“我答应你,再也不跑了,你放过他。” 裴向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师父说的可当真?” “......当真。”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是麻木还是绝望,似乎魂灵早已被抽出躯体,在上方冷冷地旁观这一切。 他听见自己轻声说:“裴向云,求你放过他,放过关雁归,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求求你。” 裴向云似乎琢磨了一会儿他这话中有几分真情实感,过了片刻才继续道:“既然师父你求我,学生怎么好不满足你的愿望?” 他抬眸看向乌斯士兵:“拖走吧,带去棚屋里关起来。” 乌斯士兵对他行了一礼,将已然失去意识的阿年拖了出去。 厢房的门在一片寂静中撞在门框上。裴向云见江懿面色依旧煞白,以为是被吓着了,抬手便要去摸他的额发,却被人一掌拍开。 裴向云眸色沉了下来,表情中多了几分不悦:“我都按照你说的去做了,你还要与我闹到什么时候?” “你刚折磨完人的手,”江懿开口时才察觉出自己的声音十分沙哑,“我嫌脏。” “你嫌我脏?” 裴向云倏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几步,将人禁锢在自己怀中与椅子间的空隙里:“你从前与我同吃同住,甚至于同睡一榻的时候,怎么从未嫌我脏过?那小厮你便觉得他干净了吗?” 江懿侧过脸,不想看他。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捏着他的下巴将人的脸转过来:“师父,抬头看我。” 江懿的下颌被他捏得生疼,心中升起一阵反胃的感觉,干呕了两声,却依旧咬着牙不说一句话。 “你说我折磨他,可你没有在折磨我吗?”裴向云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紧紧地锁在他脸上,“我好不容易将你带回来,他却胆敢教唆你逃走,我若是不给他点教训,明日你是不是还要走?” 江懿拧着眉,终于道:“我说了我不会走了。” “你回答我的问题,”裴向云说,“再给你机会,你是不是还要走?” 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打着鼓,耳膜充血似的“嗡嗡”响,迫切地想知道江懿的答案。 若是放在许久以前,裴向云或许会自信老师不会丢下他,无论如何都要与自己在一起。 但现在他不敢了。 江懿抬眸,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不知是苦涩还是绝望的笑:“你现在问我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我想听你的选择。” 裴向云蹲在他身前,似乎在地上扎了根似的,不听见一个答案便不会离开。 他自小性子就偏执,无论想要达成的目的有多艰难,也能咬着牙一步一步地趟平其间的鸿沟。 包括现在的江懿。 江懿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终究答道:“会跑,会跑到离你很远的地方,哪怕是死了也值得。” 裴向云呼吸一窒。 他清楚地知道老师并非在开玩笑,甚至已经尝试过如何从自己身边逃开了。 可他却仍固执着不肯承认,轻轻环住了江懿的腰,将头贴在他腿上:“可你从前说过,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学生。” “既然你都说那是从前了,”江懿道,“就应该知道从前说过的话都不算数。” “你连骗我都不愿骗吗?” 裴向云抬头,连姓带字地喊他:“江子明,你真的有够狠心。” 江懿垂下眼看他,忽然有一瞬间的释然。 学生是个偏执的疯子,他这个做师父的合该也不是什么好人,如此这般才能互相折磨到现在。 既然如此,那就别再去祸害旁人了。 “我答应你不走了,”他说,“你也要答应我别为难阿年和关雁归。先前你们君上与我说过他惜才,我会劝关雁归投降,别......别对他太差,天牢里面很难熬。” 裴向云一字一句地听着老师替别人求情,心中酸涩嫉妒得要命,带着些许嘲讽道:“别对他太差?你又是如何知道天牢里难熬的?他亲口告诉你的吗?也像我从前那样装可怜博取你的同情吗?” 如何知道天牢难熬的? 江懿几乎要笑出来了。 我曾因为你的背叛被乌斯人俘去羞辱折磨,你现在来问我如何知道天牢中难熬的? 14、第 14 章 江懿久久没说话,裴向云只当他默认了。 他心中酸得很,甚至有种冲去天牢将关雁归杀了的冲动。 其实早在陇西军营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关雁归不爽了。 那会儿他刚十五六岁的年纪,后知后觉地对汉人的“美”与“丑”有了概念。其他那堆天天围在江懿身边的士兵他不在乎,独独在意这个关雁归。 按照汉人的说法,关雁归身长八尺,容貌俊俏,一张嘴能言会道,尤其最会哄人开心。 裴向云曾无数次看见关雁归和自己的老师把酒言欢,或者抱着汤婆子对弈手谈,甚至聊到半夜三更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这个人相比其他人来说,给他带来的危机感最大。 他就像护食的狼一样绕着江懿周围打转,虎视眈眈地盯着关雁归,一边警惕他的一举一动,一边嫉妒于这个人能与老师如此亲密。 裴向云也曾提出和江懿手谈,却被那人当做是玩笑话婉拒。 他那个时候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老师眼中也只是个顽劣的孩子,亦或是在茶余饭后为老师增添几分乐趣的宠物,断然达不到“友人”或“知己”的地位。 而关雁归却可以。 裴向云越想越怒火中烧,手上不由得又加大了几分力气,直到听见那人闷哼一声时才从盛怒中惊醒,手忙脚乱道:“师父,弄疼你了吗?” 江懿不由分说地一掌向他脸上扇去。 裴向云挨了这一下,指尖却轻轻抚过那人脸颊上的红痕:“师父,对不住。你折腾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江懿将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拨开,冷着脸起身,脚踝处却猝不及防钻心似的痛了起来。 他身形踉跄了下,向旁边倒去,撞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裴向云连忙伸手搀住他:“师父,你怎么了?” 江懿不说话,想将他的手推开,却被人不由分说地架着胳膊按在床上坐好。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将军撩起衣袍的下摆,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江懿的右脚。 原本白皙的脚踝上赫然有一道伤口,堪称一个血肉模糊,猩红中带着黑,看上去格外狰狞。 那本来是戴着脚镣的位置。 裴向云的脸色有些苍白,低声道:“你原来是这么挣开的吗?” 江懿垂下眼,这才想起来早上生怕把他惊醒,脚镣才开了一半自己便硬生生从那个豁口挤了出来,也没在意被脚镣坚硬的边缘划伤。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倒是报复似的疼了起来。 裴向云抿着唇,轻轻捧着老师的脚,颤抖的手似乎要去碰那道伤口,却又有不忍,一时间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江懿冷眼旁观他的纠结,不由得冷嘲热讽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心里难受。” 他去而复返,提了桶热水回来,跪在江懿身前:“我帮你包扎一下。” 江懿将脚缩回来,面无表情道:“不用,滚。” “会很疼的,”他说,“看见师父疼,学生也会跟着心疼的。” 江懿冷笑:“原来你是会心疼的?我以为你那颗心和石头似的硬,压根不知道‘难受’二字怎么写。” 裴向云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脚,小心地将伤口上的灰尘用水一点点洗干净:“那是因为学生只对师父一人心软。” 江懿被他这么捏着脚,只觉得一阵麻痒顺着小腿攀附而上,脸上没来由地发烫,低声道:“放开我。” “师父以后别再这样对自己了,”裴向云却对他的要求充耳不闻,直到将那道伤口洗净为止,“学生不想再看见你受伤了。” 江懿垂下眼看他:“你觉得还有谁能让我受伤?”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慢慢起身:“学生不知,但......” 他的眸中泛起一阵骇人的冷意:“无论是谁要伤你,我都会杀了他们。” *** 第二天一早,站在床边服侍江懿的换成了一个乌斯少年。 少年一双眼睛是深蓝色的,深邃而明亮,沉默地立在床侧,似乎他不醒来就能一直这么地老天荒地站下去。 江懿动了动身子,只听见一阵熟悉的“哗啦”声,低头一看,没有伤的左脚脚踝上又被扣上了脚镣。 他磨了磨牙,心中暗叹裴向云果真是没救了。 那乌斯少年站在他身侧,似乎注意到了他看着脚镣,用生硬的汉话道:“将军说,您若是想要出门走走,可以告诉奴,奴会为你解开脚镣。” 江懿轻轻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 乌斯少年因着裴向云的原因对他言听计从,垂下眼用手中浸了温水的帕子替他慢慢将脚踝上的伤口擦拭一遍,换了新的药包扎。 江懿沉默半晌道:“我怎么称呼你?” “奴的名字很长,您喊奴察科便好,”少年的声音中没有一丝起伏,呆板得像个提线木偶,“您该用膳了。” 原本的阿年活泼好动,纵然刚开始说了冒犯他的话,但江懿本身还是更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 毕竟在国破家亡之前,他也曾是个好热闹性格有些顽劣的人。 但现在的察科的嘴像是被人上了锁,除开那些关于衣食住行的话,半分多的都不会与他讲。 现在这般,才叫不是坐牢,胜似坐牢。 这座金玉镶的屋子,又何尝不是一座囚禁自己这只鸟儿的金丝笼。 江懿每每想到这儿,心头总会升起几分屈辱与无力感。 若是被俘去天牢也好,被折磨至死也罢,都比现如今像个玩物似的被锁在屋中更好。 他这么在心中思考着,看向面前的汤食更食不下咽,草草吃了点便将盘子推开。 可察科却仍站在原处。 少年垂下眼,低声道:“将军的意思是让奴看着您将所有饭食都吃了,不然对您的身体不好。” “他有本事就自己来说,”江懿道,“我不吃。” 察科沉默半晌,慢慢将托盘拿了起来。 江懿犹豫了下,喊住他:“等一下,你能帮我把脚镣打开吗?” 察科闻言回头:“您要去哪?” “这个也要报备吗?”江懿挑眉,“去天牢。” 察科又不言不语地看了他片刻,才慢条斯理道:“将军说,不想让您去见那个被抓进来的汉人。” 江懿怒极反笑:“他有什么本事把我拴在这儿?脚镣打开,要是你怕被问责就推给我,我担着。” 察科却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奴并非怕被将军问责,只是奴想好心提醒江大人一句。” “现下您与将军都处在风口浪尖上,偌大城中有不少人都在看着你们,”他说,“包括君上在内,都对将军把您带回来觉得不满。” 那能满意吗? 当年张老将军还未告病回乡,再加上他和关雁归二人,陇西军营上下如一块铁板似的硬,是乌斯人啃了数十年都未啃下来的硬骨头,葬送他们无数骁勇善战的将士。可现下君上的手足兄弟,乌斯的战神将军却把自己这个敌首带了回来,没侮辱报复,而是好吃好喝地供了起来,不用想就知道会有多少人背地里恨得牙痒痒。 但江懿不在乎。 或者说他曾在乎的东西所剩无几,现在没什么能真正地威胁到他。 可裴向云不一样。 他清楚地知道裴向云唯一的软肋就是自己。 既然现下江懿除了自己一无所有,便只能用性命来威胁这个狼心狗肺的学生。 “旁人对他是否满意与我有何干系?”江懿冷声道,“既然他违背民意将我带回来,那这就是他应该负责的事。” 察科那双泛着蓝的眸子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最后似乎妥协了,可声音却依旧没有半分波澜:“既然您执意如此,奴也无法违背您的意愿。” 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钥匙,俯下身将江懿脚踝上的镣铐打开,自己端着托盘从厢房中走了出去。 江懿有些惊讶于他居然不跟着自己,可转念一想便明白了。 阿年和关雁归还在裴向云手里。他的学生十分熟知老师的脾性,清楚地知道他绝不会丢下这两个人自己远走高飞。 江懿想通这其中的门路,心里的阴霾更甚。 天牢依旧静悄悄的,门口站着的乌斯士兵正低头打瞌睡,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看见是他后唇边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 上次裴向云将他抱回去被许多人看见了,不知情的大概都以为他是裴向云金屋藏娇的那个“娇”。 毕竟汉人比乌斯人骨架小很多,并不会常年与风沙和草原为伴,故而样貌也精致些,不然乌斯王也不会在入住燕宫后留了那些后宫嫔妃一命。 那士兵用乌斯语说了句下流话,碍着裴向云的面子将他放了进去。 江懿顺着黝黑的甬道匆匆向前,凭着记忆停在了一间牢门外,轻轻敲了敲栏杆。 沙哑的声音自栏杆后响起:“谁?” “是我,”江懿低声道,“他们没为难你吧?” 关雁归慢慢靠近栏杆,原本俊逸的脸如今满是疲态,显得十分憔悴。 他静静地看了江懿半晌,长叹一声:“今日往后就别来了,对你不好。” 江懿心中一惊,连忙追问:“怎么了?” “今晨宫里那位下了诏,”关雁归的声音愈发虚弱,“说我是旧朝余孽,坑杀乌斯人的罪党,理应处死,不许有任何人求情。” 16、第 16 章 滚烫的茶水浇在地面上,瓷器碎裂的声音炸响在屋中,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江懿惊疑不定道:“你这是什么茶?” 察科微微欠身:“是府邸中原本就有的,随意挑了一种冲泡,您有什么问题吗?” 江懿迟疑地将茶壶盖子打开。 一壶茶水在阳光下静静地泛着光,似乎并没有任何异常。 可刚才他嗅那杯茶时,分明在茶香中闻见了一股十分刺鼻的味道,怪异到瞬间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算了。” 他将茶壶盖上,往旁侧推了推:“不喝了,你拿出去吧。我倦了,要睡会儿。” 察科的面上稍纵即逝过一丝怪异的神情,十分顺从地将托盘端了起来:“既然如此,奴便不打扰您了。” 江懿正奇怪于他突然软化的态度,一阵突如其来的刺痛从咽喉处爆炸般地散射而出,几乎是一顺便便席卷了半个身子。 他的手倏地紧紧捏着桌角,冷汗如瀑般落下,身体痉挛似的剧烈颤抖着,闷哼声不受控制地从唇边溢出。 江懿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猛地抬头看向察科,恰好看见他唇角翘起的弧度。 “江大人,你很聪明,不愧是曾次次带着陇西军击退乌斯的人。” 察科轻声说:“但你有没有想过,乌斯多湿沼,其中的毒草很多人可能听都没听过,自然也不会猜到有一种毒只要见了空气便会立刻挥发。” 是毒吗? 江懿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上压了块石头似的憋闷。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呼喊,却只听见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 “在茶被倒进杯子里的时候,你便已经将挥发的毒吸进去了,”察科俯视着他,似乎在看一个死人似的,“其实这也只是毒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藏在早晨的膳食中。若将军要查,也什么都查不到。” 江懿耳膜充血,听什么声音都如蒙了层薄雾似的朦朦胧胧,明明很简单的一番话,听在他耳中却如此晦涩难懂。 他身子向一旁歪去,重重摔在地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响声。察科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毒发时满脸痛苦的样子,似乎自己刚才并不是在谈论如何下毒,而是今日的天气如何。 “你们汉人讲究死要死的明白,所以我告诉你了这一切,也算好生待你最后一程,”察科最后道,“君上说你妖言惑主,将军在你身边久了定要出事,说不准哪天要对他兵刃相见。我与你无冤无仇,如此这般也是迫不得已,你多担待。” 他说着便端起桌上的托盘,顺带将地上的碎瓷片细心地收拢起来,没留下半分痕迹。 江懿急促地呼吸着,看着察科慢慢向门外走去。 门被人轻轻关上,他眼前的景物开始变得模糊,影影绰绰间慢慢黯了下去,继而归于一片沉寂。 在生与死的缝隙间,江懿却格外平静,好像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了,此刻终于得偿所愿。他慢慢坠入黑暗,似乎坠入了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长眠,恍惚中又闪回过陇西时的记忆。 那本是夏末时节,但陇西的夜晚与白天温差很大。江懿不小心着凉害了风寒,浑身上下哪处都不舒服,恹恹地躺在帐中不见人,生怕把病传染给其他人。 裴向云却是个不守规矩的,晚上趁着轮值的士兵换岗,悄悄溜进了江懿的帐中。 江懿披着件冬天才会穿的大氅坐在桌前,正提笔写送往燕都的折子,忽地瞥见门口有处黑影动了动,把他吓了一跳,嗓音沙哑道:“谁?” 裴向云从帷幕后探出头来,低声道:“师父。” 江懿挑眉,心中略有几分不快:“不是说不让你来了么?” 尚显青涩的少年慢慢走到他桌前,垂下眼:“我想师父了。” 原本在军中随意走动,甚至于擅自闯进丞相的军帐都算得上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江懿不愿意见他如此没规矩,正要训斥他几句,一听这话后立刻心软了下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咳嗽几声后摆摆手,没力气与他生气:“回去吧,别连带着你也病了。” 可裴向云却仍站在原处,一双眼睛紧紧粘在他身上,片刻都不愿离开,似乎生怕他消失一样。 “看着我作甚?”江懿不得不将笔向旁边一搁,板起脸训他,“你要是被张老将军捉住,是要去挨板子的,你可知道?” 裴向云小声说:“学生不怕挨板子。” “那你怕什么?” 江懿疑心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刚要趁势再数落他两句,便听少年说:“我怕见不到你。” 这回他彻底没辙了。 裴向云似乎清楚地意识到自家师父面冷心软吃软不吃硬,故意用这些撒娇似的话来讨他欢心。 事实上他确实拿捏住了江懿的软肋,让人不舍得再多说一句重话。 “病好了自然就能见面了,也不差这几日,”江懿说,“你不知道伤寒病有多凶险,听师父的话,走吧。” 裴向云不言不语,上前一步,轻轻将他的手拢进自己的掌心。 少年不过十五岁的年纪,手心的皮肤却不似一般同龄人那样光滑,反而包着一层茧一样,摩挲得江懿指尖跟着发软。 江懿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你这是做什么?” “师父的手好凉,”裴向云轻声道,“学生为师父暖暖手,这样你也能舒服点。” “暖手有汤婆子,不用你来。” 江懿推了推他:“别倔,快回去吧,不听话我要生气了。” 或许因为他从未真正对裴向云生过气,所以这句威胁落在狼崽子耳中轻飘飘的,毫无分量和威慑力。 裴向云自顾自地替他暖手,半晌道:“汤婆子抱着不舒服,太烫了。” 江懿听了觉得好笑,正要问他为何会觉得烫,抬眸便撞上了他的目光。 异邦的少年人五官深邃,双眼总是很亮,像晴天夜晚陇西上空的星星。 江懿无端觉得心漏跳半拍,欲盖弥彰地移开眼:“暖好了?暖好了就出去吧,别打扰我写折子。” “师父还不休息吗?”裴向云反问道,“害了伤寒应当多修养,那皇帝如此压榨你,你为何还如此乐在其中?” 什么叫他还“乐在其中”?这是他分内的工作。 江懿听了他这大逆不道的说辞,脸色一变,将手从他怀中抽出,咳嗽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叫人听去了可不得了,要掉脑袋的。” “听去便听去了。” 裴向云说着便又向前靠了靠,慢慢跪在地上,双手环过他的腰,将头枕在膝盖上。 江懿被他蹭得发痒。 原本因为生病他穿得就多,眼下又是夏天,裴向云这么一抱,周遭的空气被烫了似的慢慢升温,连带着烧得他大脑也跟着迷迷糊糊的。 朦胧间,他听见身旁有人在说话。说话的人声音压得很低,只模糊作一片,听不分明。他强迫着自己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便是一片金玉镶嵌。 陇西夏夜的篝火虫鸣散了,奇怪的药味灌入鼻中,呛得他没忍住咳嗽了起来,这才惊觉胸口火烧火燎地疼,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身边守着的人见他醒了,连忙疾步走到床边,紧张地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象。 江懿轻轻侧了侧头,发现那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大概也是个乌斯人,长得斯斯文文的,正和一边的乌斯士兵飞快地说着什么,指尖压在他的手腕的穴位上。 他看着周遭的一切,记忆这才慢慢回笼。 察科下了毒,将自己丢在卧房中,原本的打算应该是放任他毒发死去,但不知如何被人发现了,于是这才被救了回来。 江懿想到这儿,未免有些遗憾。 他如今一丝牵挂也没有了,被像只鸟儿似的囚禁在此处,无异于他人掌中的玩物,或许只有“死”一条路才能彻底解脱。 可现下却被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那乌斯大夫和士兵交代完,转头看他,用不熟练的汉话道:“身体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江懿一时半会儿也琢磨不出到底是心脏疼还是胸口疼,沉默半晌后摇了摇头。 大夫显然不信他说的,刚要开口说话,卧房的门便被人打开了。 裴向云裹挟着一股腊月的寒风,一脸阴霾地走了进来。他眉心处不知何时多了道伤疤,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狠划了一刀似的。 方才还很健谈的大夫瞬间噤声,察言观色片刻后道:“病人醒了,说自己不难受,臣也觉得并无大碍,好生修养便可。” 裴向云瞥了眼江懿,追问道:“可有什么后遗症?” “这种烈性毒,见过的人都死了,现在能救回来一条命已是难得,”大夫抚了下手腕上的珠串,“至于其他后遗症,臣也并不知晓。若将军实在放心不下,臣可以回去翻阅下医典,再与将军细说。” 他说完,带着几分畏惧地看了眼面前年轻的乌斯战神,发现对方并没有为难自己时才悄悄松了口气。 “我知道了,”裴向云的声音很冷,“你们出去吧。” 几人依言与他行了礼,轻手轻脚地从卧房出去了。 房门在裴向云身后关上,他如年少时那般慢慢跪在地上,将江懿的一只手焐在掌心,眼眶发红。 江懿舔了下干涩的唇,没什么力气与他说话。 “师父,让你受委屈了,我不知道皇兄会这么恨你,”他小声说,“幸好我回来的及时,我......” 他的声音似乎哽咽了一下,变得有些沙哑:“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可是你皇兄不想我活着,我也不想活了,你想不想的,重要吗? 江懿眨了下眼,试图将手抽出来,却被他紧紧握住。 裴向云似乎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低声道:“皇兄觉得师父是汉人,一定怀有异心,所以才想杀了你。如果......” “如果我与师父成为真正的一家人,皇兄可能就不会再怀疑你,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用这个理由除掉你了。” 17、第 17 章 成为一家人? 江懿觉得可能是那毒对自己的脑袋造成了什么伤害,不然为何裴向云说的是汉话,自己却一句也听不明白。 似乎注意到了他疑惑的目光,裴向云垂下眼,柔声道:“曾经也有汉人皇帝娶过男子做皇后,所以我想......” 江懿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全然没想到自己的学生竟会丧心病狂至如此地步。 “师父是一时无法接受吗?”裴向云看着他,“学生知道这可能有点突然,但为了你的安危,学生只能这么做。” 江懿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动了动唇,声音很虚弱:“你真的要气死我。” 裴向云沉默地看了他半晌,反驳道:“可为何汉人皇帝能娶男子做皇后,我却不能用这样的方式与师父一直在一起?” “你想清楚,我曾是你的老师,”江懿闷咳了几声,“你要世人怎么看我,怎么看你?” 裴向云轻笑一声:“我又不在乎世人怎么看我。” “我在乎。” 江懿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凄凉的笑,用尽力气将手抽了出来:“你先前背叛投敌已足以让我被戳着脊梁骨骂到死,现在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对吗?” “可我不能再失去你了!” 裴向云似乎也急了:“我和你说过,我也试着去过没有你的日子,但是我做不到。我们一起过了六年啊师父,你为何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你根本不是想要我留在你身边,你就是想找个借口麻痹自己。” 江懿的脸上弥漫起一阵不健康的潮红,说话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你觉得其实你也没做错什么,帮自己的民族打仗有什么错,对不对?就算所有人都在说你的屠夫,是疯子,但你想我肯定不会和他们一样,无论如何都会原谅你,对不对?” 裴向云的眼中似有迷茫,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裴向云,你要知道,”江懿的声音很轻,却如千钧重一般落在他心上,“不是所有的错都是可以别原谅的,你就算下了地狱,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我觉得你恶心。” 他说完,窒息般地有些头晕目眩,只能微微阖眼,靠声音判断身侧人的反应。 裴向云的呼吸越来越重。 自己方才的话似乎踩到了狼崽子的尾巴,依着他的脾气若是换个说话的人,怕是脑袋已经和脖子分家了。 但说这些话的人是江懿,裴向云只能忍着。 江懿忽然有种报复成功的快感,似乎只要裴向云难受,自己身上所受的苦难和背负的罪孽便能清上几分。 裴向云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师父,我不想你死,也不想皇兄瞒着我来害你,我能想到保全你的方法就是在身边给你一个名分。你原谅我的任性,答应我好不好?” 江懿觉得他们之间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昔日跟在自己身后,双眸澄澈的少年早就随着陇西的风沙死去。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恶鬼,是能反咬自己一口的野狼。 无论如何,裴向云都不再是那个连自己都险些动了情的好学生。 “不好,你想都别想,”江懿说,“但凡你还有点良知,就根本做不出这样欺师灭祖的事来。” 屋里一时间变得很静,静到能听见外面风吹过树冠发出的“嘎吱”声。 又起风了。 眼下确乎是入了腊月,再过没多久便要到新的一年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江懿便在颠沛流离,哪想不过短短百日的光景,脚下的土地都要易主了。 当真是物是人非。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自己胸腔中苟延残喘般的心跳声,觉得有些冷,于是艰难地动了动手脚,向锦被中瑟缩了几分。 良久,裴向云才低声道:“师父,关雁归要被处死了。” 江懿“嗯”了一声:“这不也是你最愿意看见的吗?我还没来得及和你算账,你倒是先提起这事了。” “师父要与我算什么账?”裴向云说,“学生虽然一直不喜欢他,可也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来。我与他无冤无仇,自然也不会私下报复。” “做不出背信弃义的事?” 江懿不怒反笑:“你背信弃义的事做的还算少吗?” “那是因为——” 裴向云话说了一半又闭了嘴,蹙着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色似乎有些扭曲。 江懿只当是他给自己的背叛找借口,发现两人的谈话又避无可避地绕回了这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于是失望地侧过脸去:“我不想和你继续说下去了。” “皇兄那日只是随口一说要清剿旧朝余党,但新年又是登基大典,依照惯例要大赦天下,倘若能把刑期再拖半个月,他未尝不能活下去,”裴向云说,“我知道你今天去看他了,也知道你不想他死,但你现在没办法把他救出去。” “所以呢?”江懿反问,“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师父,那是我的皇兄。” 裴向云坐在他身边,一双眼沉沉地看着他:“别人说话或许没用,但若是我为关雁归说话,皇兄或许真的会考虑让他晚点死,活到大赦天下那天。” “我凭什么信你?” 江懿掩着唇咳嗽道:“既然你说你皇兄能听进你的话,我怎么就不能认为正是因为你在皇兄身侧献计,让他将旧朝余孽除掉?” 裴向云一时语塞,似乎不知道该从何处给自己找补。 他愣了一会儿,语气有些僵硬:“学生从未在皇兄面前说过关将军半分不好,师父若是不信,那学生也没办法。可这是现在唯一一个救关将军的办法,师父不愿意试一试吗?” “条件呢?” 江懿的直觉告诉他狼崽子绝不会做赔本买卖,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弯弯绕绕在等着自己。 果不其然,那人开口道:“师父同意我方才的请求,我便去和皇兄说放了关将军。” 江懿冷笑一声:“你想都别想。” “那就没办法了。” 裴向云说着从床边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不让江懿看见他的表情:“依着你的说法,关将军会在七日之后被斩于街口示众。师父眼下身体抱恙,怕是也没机会去见他最后一面了。若师父执意如此,学生也没办法,你好好休息吧。” “我本以为依着师父的性子,定然会救下关将军。眼下学生便可放心了,原来关将军在师父心中也并非那么重要。” 他说着便向门口慢慢走去,实则一直在关注着床上人的反应。待将手放在门上的时候,终于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裴向云说不准这声叹息中是妥协更多,还是失望与愤怒更多,他不敢多想,屏息凝神地等着老师给自己最后的宣判。 “我答应你。” 江懿看着墙上繁杂的装饰,只觉得心脏一寸寸地冷了下去:“裴向云,你是要遭报应的。” 狼崽子精准地捏住了他的命脉,知道他绝不会错失这个有可能救下关雁归的机会,也绝不忍心有其他人再因为自己而死。 事实上便是他赌赢了。 “我不怕遭报应,”裴向云低声道,“我只怕我后悔。” “你会后悔的,”江懿笃定道,“你会带着后悔和痛苦过完下半辈子,我保证。” 裴向云跪在床边,小心地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吻:“那又如何?我只关心眼下。” *** 江懿原本以为裴向云不过是先说说,具体安排还要再等一段时间,却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便已经有人来府邸中布置了。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每日只能靠坐在床上,沉默地看着乌斯人来将卧房一点点装饰上中原汉人洞房的模样,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荒诞又可笑。 这些乌斯人或许听说了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又或许不太清楚,总是看着他窃窃私语。江懿在陇西待了六七年,乌斯语还是听得懂的。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耳畔一直没停过,让他心中十分烦闷,顺手将床头放着的茶盏或者镇纸向他们丢去。 这回乌斯人倒是不敢在他面前说了,全都躲在外面小声议论。 “听说这个汉人之前也和我们打过仗的......” “是裴将军的师父吗?师父和学生成亲这种事,在汉人间似乎也不常见吧......” “听说这些汉人惯会迷人心智,前些日子听说裴将军还与君上大吵了一架,你们可知道吗?” 江懿木然地听着他们在背后编排自己,忽然间没了愤怒的力气。 毕竟他们说的这些,从某种角度来看确实是事实。 他如何也没想到那个风雪夜里狼崽子古怪的眼神居然在此刻有了答案,或许这就是自己和裴向云此生永远无法达成的共识。 江懿不会将这份让人无措又懵懂的感情宣之于口,选择将其埋葬于陇西的烈烈风沙中。而裴向云则会穷其一生紧追不舍,哪怕强迫也要把他拴在身边。 他们合该是一个走阳关道,一个走独木桥,相遇后只会两败俱伤。 江懿不知自己到底这样行尸走肉般在床上坐了多久,直到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那乌斯士兵将一套艳红的衣服放在椅子上,面无表情道:“换衣服吧,将军已经回来了。” 19、第 19 章 此话一出,小红桃直接软倒在地,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带着哭腔道:“求将军高抬贵手,放民女一马!” 江懿低声呵斥他:“你这是做什么?” “师父不是喜欢吗?” 裴向云眯着眼看他,语气很轻松,好像自己刚才说的不是要剁了人的手,而是探讨晚上吃什么一样简单。 “师父喜欢的东西,做学生的一定要悉数满足才是,”裴向云慢条斯理道,“不然师父在我这儿待得不舒服,又逃走了怎么办?” 江懿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她还是个孩子。” “方才师父不是说没见过吗?” 裴向云似乎终于抓住了他的把柄,反问道:“你为了一个舞女骗我,她凭什么要被你护着?” “裴向云你是不是有病?”江懿瞪大了眼睛,觉得眼前人真的是不可理喻,“你有什么资格决定我护着谁?你还有没有点良心?” “我有没有良心?” 裴向云笑了下,眸中的凶光更甚:“我良心都在你身上呢,别人我管得着么?” 江懿的腕骨被他捏得生疼,低声道:“你有什么气冲我撒,别牵连别人。” 小红桃似乎此刻才窥出这二人间的端倪,连忙补救:“民女知错了,民女不该随意打扰江大人,请将军治民女的罪!” 裴向云转过头看她:“治你的罪?你说我该怎样治你得罪?” 小红桃一时语塞,僵立在原处。 “既然你主动要求,那便剁你一只手罢,”裴向云风轻云淡道,“这你能接受吗?” 小姑娘面色苍白地瘫软在地上,说不出“能”,也不敢说一个“不”字。 “裴向云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江懿说,“连小姑娘你都欺负,你还是个人吗?” 裴向云牵起他的手到唇边轻吻了下:“师父说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 江懿下意识地往回抽手,却被人紧紧箍着,动弹不得:“你放了她,你要剁我的手都行。” 裴向云挑眉,眸中闪过一道讥讽。 “来人,把她带下去和先前那个坏了规矩的小厮关在一起,”他说,“没我命令不许放出来。” 两侧守着的乌斯士兵沉默地走过来,一人拽着一条胳膊将小红桃的上半身拽起来,粗/暴地向外拖去。 三人消失在门口,府邸厚重的大门在一片寂静中关上,只余下主座上一对怨侣和那些不是白事胜似白事的烛台摆设。 “师父,你护着关雁归,护着认识了两天的小厮,现在还要护着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戏子,除了我你谁都护,”裴向云的声音很沉,凿落在江懿耳畔,震得他心口发疼,“从前你都是这么护着我的,他们凭什么?” 江懿一掌扇在他脸上,冷声道:“你问问自己凭什么?从你背叛陇西的时候你就已经不是我学生了,你还有脸要我护着你?” “在你心里只有陇西最重要吗?” 裴向云有些癫狂地笑了,双目被嫉妒和恨意染上了红色:“你爱陇西,爱燕朝的平民百姓,爱燕朝的狗皇帝和青天大老爷们,却不愿意爱我,是吗?我才是陪在你身边时间最长的人,你凭什么不爱我?” “我凭什么不爱你?” 江懿看着他几乎发狂的样子,原本的麻木被报复的快感冲散:“我为什么要爱一个狼心狗肺的混蛋?你又算什么东西?” “我算什么东西?” 裴向云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语气中的狂躁忽然淡了:“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是什么东西。” 他径直伸手开始拉扯江懿繁琐的喜服,三两下便被生生拽开。 白瓷似的皮fu暴露在摇晃的烛光中,上面的疤痕也条条清晰分明。 江懿有些惊慌:“你要做什么?” “师父不是问我算什么东西么?”裴向云俯身一寸寸地亲吻过那些陈年伤疤,抬起黯色的眸子,“现在便告诉你我是什么。” 那是从年少时便存在的大逆不道的肖想,是让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惊醒的罪魁祸首。 裴向云克制不住自己的动作,疯了似的将人拥在怀中,狠狠地侵占与掠夺,如同末日到来前最后的狂欢。 那人的骨骼纹路被无数遍地摩suo,像是鉴赏玉料的工匠在赏玩好不容易得来的美玉般珍重而狂热。江懿咬牙沉默着,只觉得相贴的地方滚烫而热烈,几乎被星火燎原般烧遍了。 这些日子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忏悔反省于自己往日对裴向云的放纵与宠溺,而今夜心中却唯剩一片麻木。 张老将军曾隐晦地提点过他不可放任这乌斯少年自流,可彼时他年轻气盛,又憎恨大燕惯有的严苛教育方法,却全然没想到裴向云竟能长歪到如此境地。 “师父,现在你看我是什么东西?” 狼崽子的鼻息滚烫,悉数喷吐在他耳侧,灼得人心头发慌。 裴向云楔进那处柔软,额上的青筋跳着,忍住那卷土重来的暴虐。 他莽撞而冒失地毁掉了师生禁忌间最后那层聊胜于无的窗户纸,怀揣了几个年头不敢说不敢碰的旖念一朝成真,让他快乐并患得患失着。 那只修长好看,曾教自己读书习字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布料氤氲开阴影,像暴雨后被打落掉进泥土中的片片春红。 裴向云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不然为何心跳声越来越快,像要直接从胸腔中跳出来一样,整个人如同飘在了云端。 残存的理智见缝插针地在他脑海中敲响警钟,可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自己所无法控制的暴虐,恨不能将眼前的人彻底撕碎吞吃入腹,如此才能永远无法被旁人夺走。 两种不一样的情愫在心口天人交战着,让他的动作变得犹豫起来。 师父会难受吗? 裴向云双眼被执念烧得通红,一寸寸毁掉了两人师徒六年最后那分聊胜于无的情谊,恍惚间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声声悲鸣。 江懿全身像一张弓似的紧绷着,呼吸混乱而急促,面色发白,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着。可唯独一双眼仍清明,静静地望着裴向云,冷冽如腊月的雪。 裴向云心中又躁动了起来,似乎对于自己仍无法掌控师父内心感到十分不安与烦躁,垂下头将犬牙狠狠地扎进江懿的皮肤中,似乎妄想用这种方法戳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江懿的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抗议,可他除了被犬牙刺入的时候控制不住闷哼了一声,其余时间一直沉默着,忍耐着裴向云侵略般的举动。 红烛慢慢烧尽,遗留下最后几分昏黄的余光,如同黑夜中指点人们方向的神明般怜悯而哀伤,隔着夜半的薄雾遥遥望向他。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那光影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似的,终究被黑暗一同裹挟,落入无尽的长眠中。 *** 江懿这一觉睡得很沉,少见地没有因为噩梦而半夜惊醒,直到耳边隐隐响起的喧哗声实在无法忽略,才让他蹙着眉从梦中醒来。 他揉着额角,刚准备从床上坐起来,身子便顿住了。 腰部像要被撕裂了似的疼起来,连带着痛感一直顺着双腿而下,让他只不过动了一下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昨晚裴向云的癫狂来得过于突然,让他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掠夺许久。可好在狼崽子似乎还残存了几分良知,并没有让他的身上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甚至于自己昏过去之后还细心地将他身上的污秽清理干净了。 但这终究还是强迫的爱。 江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哆嗦着身子将双腿蜷缩起来,这样躺着还会好受些。 卧房的门被人推开,一个乌斯士兵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水和膳食,旁边还有一盒开了盖子的软膏。 江懿看着那盒软膏,脸色倏地垮了,想起昨晚发疯的狼崽子,疑心是被守在屋外的人听了一场活春宫。 那乌斯士兵将托盘放在床头,转身便要走,却被江懿喊住:“裴向云呢?” 似乎很少有人敢这样直呼主帅的名字,乌斯士兵听后愣了下,低声用汉话道:“与君上谈话去了。” 江懿微微蹙眉,刚要再问点别的,就见那士兵垂下头,加快脚步向门外走去。 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忍着腰上的酸痛从床上下来,慢慢走到门边,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而屋外的士兵似乎在走来走去,身上盔甲相撞的响声一直没断过。 除开刚被关进来的那几日,已经许久没在府邸中听见如此大的响动了。 江懿心头忽然多了几分不祥的预感,又慢慢踱回了床边,刚拿起水杯,却看见水杯下面贴着一张卷起来的纸。 那是种乌斯人常用的厚纸,就算是浸了水也不怕上面的字迹被晕湿。 而那字迹却是江懿所熟悉的属于关雁归的字迹。 “子明亲启, 今日或许是我留存人间的最后一日。关某无亲无故,唯独记挂你这唯一的友人。纵然你是裴向云的老师,但狼性终难驯服,他终究还是外邦人,坚决不可轻信他的任何话,否则你将会成为第二个我。” 20、第 20 章 皇宫中属于燕朝的陈设已经被抹除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乌斯人惯用的东西。 乌斯的君主坐在榻上,身侧袅袅燃着香薰,浅紫色的烟盘旋而上,在半空中慢慢淡去了颜色。 但他的脸色并不好,一双阴沉如豺狼的眼睛落在自己鹰钩似的鼻子上,半晌后抬眸道:“你再说一遍。” 裴向云跪在他面前,忍着心中的战栗与恐惧,硬着头皮道:“臣弟斗胆为关雁归求情,请皇兄先留他一命。” 乌斯君主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母亲与汉人偷情生下的混血弟弟,指尖在座椅的扶手上轻叩:“朕凭什么留他一命?” “臣弟在陇西军营的时候与关将军打过几次照面,关将军待臣弟不错,况且如今燕朝余孽尚未清缴干净,他说不定还知道些什么内情,让他活过新年也无伤大雅,”裴向云不敢看他,继续瞎编,“臣弟忧心国事,不得已才来请皇兄高抬贵手,暂时放他一马,待臣弟讨伐完京州余党再处置他也不迟。” “他待你不错?” 乌斯君主冷笑一声:“前些日子,你央求朕不杀你那好老师的时候也是这套说辞,怎么不晓得改一改?” 裴向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天生排斥那些“之乎者也”的论调,嘴上又笨,眼下被人一语道破谎言,慌张地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到底是关将军对你有恩,还是江丞相对你有恩?”乌斯君主继续追问道,“亦或是说,是对你有恩的江丞相让你来给关将军求情?” 猜中了。 裴向云一言不发地跪在原处,冷汗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中。 他一直以为自己除了江懿外谁也不怕,但不知为何每每与这位血统纯正的乌斯皇兄对视时,心中总会没来由地有一种深深的畏惧与恐慌,就像被猎人盯上的穷途末路的猎物。 但江懿还在家里等着自己。 裴向云定了定神,低声道:“皇兄明察。” “你是朕同父异母的弟弟,朕怎会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乌斯君主双目微眯,唇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你只需成为朕开拓疆土最重要的那柄利刃,你想要的朕自会给你,你可知道?” 裴向云有些茫然地抬头:“皇兄这是......答应了吗?” 乌斯君主看着他,轻轻颔首:“待新年过后,朕要你带兵北上京州。朕忧心那些旧朝余党煽动百姓起义造反,你能为朕分忧吗?” 裴向云咬着牙,低头道:“......臣弟明白,只是关将军他——” “你倒是真执着,还有心思担心他?” 乌斯君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说话的语气意味深长:“他好得很,完全不需要你担心,我也懒得特意动他,你倒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我?”裴向云蹙眉,“皇兄是有什么要嘱咐臣弟的吗?” 乌斯君主笑了下:“告诉你的金丝雀,让他离天牢远点。一个前朝丞相,一个前朝将军,你不怕他们二人暗通款曲,朕倒是怕他们合谋造反。昨夜朕已经知会了守卫的人,再看见你那小雀靠近天牢,管他是你的谁,格杀勿论。” “裴向云,朕已经够给你面子了。若不是你再三哀求,又拿兵权做抵,你那老师在被俘的第一天就应该挂在城墙上了。” *** 江懿忍着身体的不适从卧房的窗户钻了出来,落地时险些崴了脚。 可他来不及管这些,将兜帽罩住脸,匆匆向街口而去。 路上遇见的平民百姓都往一个方向而去。江懿将领口拉高,遮住下半张脸,随便找了个人问道:“大家这是要去做什么?”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迟疑道:“昨儿晚上贴的告示,说今天街口有人被斩首示众。今晨乌斯的兵挨家挨户敲门,非要所有人都去看,说是要立什么下马威。” 江懿急切道:“有说问斩的是何人吗?” “没说,”那人似乎也不敢多讲,生怕从哪冒出个乌斯士兵将自己绑去挨板子,“我先走了。” 他说完便匆匆而去,江懿心跳得越来越快,只能咬牙忍着不适加快脚步。 街头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最外面守着一群乌斯士兵,似乎怕有人混在人堆里劫法场。 江懿来得晚,站在百姓后面,看见一个人头上套着个黑布口袋,被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押着走到街口跪了下来。 光看身形也是个八尺的高大男人,却被黑布遮着脸,让他无法辨识出其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旧友。 前面站着的几个平民以手掩面,不敢直视刑场。其中一个小声道:“听说今天处死的是旧朝的将军。” “真的吗?”她的同伴半信半疑,“不是说那些个将军打不过就全跑了么?” 刚开始说话的女子似是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你当这群洋贼为何喊我们来看?这招叫杀鸡儆猴,在这儿提点我们别动歪心思呢。” 她的同伴瞧见不远处的乌斯士兵正向二人看来,连忙拽了拽她的衣袖:“别说了。” 江懿心里很乱。 囚服宽大,脸上又蒙着面,让他什么也看不出,只能听些民众小声说的话。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站在旁边,吊着嗓子喊道:“午时三刻已到。” 那立在旁边的壮汉踩在跪趴在地上的人肩头,高高举起手中的斧子。斧刃在中午的阳光下泛着寒光,继而划出一道弧线,狠狠地砍在犯人的后颈处。 围观的百姓都是从乌斯人的烧杀抢掠中活下来的,却仍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尤其是这被问斩的还有可能是曾保家卫国的汉人将军。 一边等候的乌斯士兵迅速上前,将分离的尸首装进两个麻袋中。其中一人抬头,用生硬的汉话道:“如今江山易主,君上仁慈,饶各位一命。还请往后好生做人,莫要再动些不该动的歪心思。” 平民慢慢散开,甚至连悄悄议论这场沉默的行刑都不敢,只低头沉默地快速向外散开。 江懿落在所有人后面,想方设法要再看一眼那具尸体,却如何也看不清。 那人到底是不是关雁归? 他实在不能只靠一张字条便能笃定关雁归说的都是真的,可现在的所有依靠便只有这一张字条。 因为关雁归先前在天牢中提过七日后问斩,而前一日晚上他刚与裴向云约好,若自己同意成亲一事,今日裴向云便去与乌斯君上游说放过关雁归。 他有必要从这点时间里挤出几分来怂恿乌斯的君上提前七天处理关雁归吗? 江懿脑海中满是理不清的思绪,待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回到了裴向云的府邸前。 守卫府邸的乌斯士兵在门前跪了一排,裴向云面色阴沉地站在门前台阶的最上面,还未说话,便看见了不远处的江懿。 他动了动唇,三两步从台阶上走下来,似乎终于松了口气,面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下来:“师父,你去哪里了?” 江懿死死地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关雁归呢?” 裴向云被他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关将军?关将军不是好好的吗?” “好好的?”江懿问,“你去天牢里看过他了?” “不曾,但学生今天去见了皇兄,”裴向云邀功似的看向他,“皇兄说关将军好得很,不需要我担心。” 关雁归好得很? 江懿心头的疑惑越发重了起来:“我去一趟天牢。” 裴向云的脸立刻黑了下来,伸手拽住他的胳膊,咬牙切齿道:“你就这么在乎他?” 江懿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我不在乎他,难道在乎你吗?” 裴向云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你不许去,你答应了我的。” “我答应你了?你还答应我不再去为难他,”江懿捂着唇闷咳起来,声音也变得沙哑,“既然你说没把他怎么样,为何不让我去见他?” 裴向云一时语塞,支吾道:“是皇兄的命令,皇兄说你若是再......”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轻声道:“那我不去,你派人去,看看关雁归是否还活着待在天牢里。” “可......” “你若是不准,那便是你心虚,”江懿一步步地给他施压,“你又骗了我,这是第三次。” “我没有!” 裴向云似乎听不得“骗”这个字,情绪又变得格外激动起来,攥着他胳膊的手颤抖地发狠,似乎眼前的人不是最喜欢的师父,而是仇人。 但他很快清明了过来,眸中狠戾的红褪去了七八分,沉默着松开了手。 江懿这才真切地察觉到了碎裂般的疼痛,蹙着眉向后退了几步,有些警惕地看着他。 可能是这警惕又戒备的目光让裴向云有些难过,他垂下眼,轻声道:“对不起,师父,但是我......” 我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住我自己了。 他也只敢在心中想想,却不敢将这句话说出来,生怕江懿觉得他是在撒谎找借口。 两人静默地站在府邸大门前许久,裴向云终于还是妥协了:“那我派人去天牢看一下,你别再生气了,随我进屋吧,对身体不好。” 他说着便随意点了一个跪在地上的士兵,让他去天牢打听打听情况,接着要来拉江懿的手,却被人躲开。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冷声说,“你离我远点,我恶心。” 裴向云的手僵在半空,慢慢攥成了拳垂下。 原本早上见了乌斯君上后他对关雁归还活着这件事十分有底气,但是方才见江懿的情绪如此激动,他又变得忐忑起来。 空气中的寂静一直持续到了那个士兵回来。 江懿的目光紧紧锁在他身上,近乎渴求一般想听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可那士兵只匆忙地瞥了他一眼,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属下去问了守着天牢的兄弟,他们说......” 裴向云见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说,心中蓦地掠过一道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上前几步,却听江懿呵斥道:“你敢动他!” 他悻悻地退了回来,低声道:“他们说什么?” 士兵胆战心惊地不敢抬头,只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都说了出来:“他们说那个汉人将军今天晌午的时候被带走了,走的时候脑袋上套着黑布口袋,估计是被拉去街头斩首了。” 21、第 21 章 江懿耳畔骤然响起一阵嗡鸣声。 周遭的世界在眼中变得模糊起来,所有声音悉数消失,唯独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 所以他在街口看见的那个被斩首示众的人,当真是关雁归? 裴向云显然也有点慌,板着脸对那士兵道:“你说的话可当真?” 士兵被他的语气吓得伏在地上的身子都在颤抖,一句话试了好多次才勉强完整地说了出来:“不,不知,他们当差的也并不清楚究竟将人带去何处了。” “师父,这件事我觉得未必......” “你觉得?” 江懿眉眼间泛着结冰似的冷意:“你如何认为很重要吗?” 裴向云定了定神,深邃的黑眸中难以遏制地多了些慌乱:“可方才他也说了,是不知道关将军被带去了哪里,也并不是全然确定在街头被斩首了,如果你不放心,那我再派人去和百姓们打听。” “需要吗?” 江懿拂了衣袖,心口针扎似的疼:“你是不是忘了问我从何处回来的?” 从何处回来? 裴向云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那人一字一句道:“我刚从街口回来,正巧方才斩了个黑布蒙面的汉人,你说还需要打听吗?” 这回裴向云彻底变了脸色。 他原本以为今天早上去和皇兄表明自己的态度,皇兄即使不会轻易饶过关雁归,但也不至于动手如此快。 而且乌斯君上分明还说过“懒得特意动他”,又怎会这么快地改变心意? 裴向云下意识地转身要去宫里与乌斯君上理论,却听江懿在身后问道:“你做什么去?” “我去向皇兄讨个说法,”裴向云低声道,“我......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 他整个人的状态都十分不对,双手紧紧地攥着衣服下摆,声音都多了几分颤抖,像是在和江懿奋力地解释着什么。 江懿冷眼看了他半晌,忽地叹了口气:“罢了。” “师父,你要信我,不是我去和皇兄说要把关将军处死的,”没听见料想中的责骂,裴向云更慌了,“我......” “现在说这些有用吗?” 江懿站在原处,十分平静地看向他:“人都死了,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了。” 他也是天真,想来依着乌斯君上的疑心病,纵然关雁归表现出投降的意思来,怕是也要先假意放过他,然后在放松警惕时再将他除掉。 反正结果都一样。 他抬头望了望天,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头顶上的这片天已然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天了。 “回去吧,”江懿说,“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裴向云抬眸看他,似乎有些惊讶:“你还愿意与我一同回去吗?” 江懿垂下眼:“不然呢?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吗?” “不是......不是的......” “不是?”江懿轻笑一声,“那意思是,你可以放我走了?无论我去哪里?” 裴向云喉咙有些发紧,却始终说不出那个“是”字来。 他忽然发现江懿眼中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比先前的绝望抑或失望更令他胆寒。 “师父......” 他轻轻拽了拽江懿的衣袖,语气变得有些卑微:“你要是生气的话,可以骂我,别这样。” 江懿瞥了他一眼,轻轻抬了抬腕,将他的手从袖子上拂开,继而迈过门槛,向屋中走去。 裴向云连忙跟着进了府中,却见他径直向卧房走去,连忙道:“师父可是饿了?要我差人准备晚膳吗?” “不必,”江懿动了动唇,“我自己待一会儿就好。” 他说着便将卧房的门当着裴向云的面关上,“砰”地一声撞在门框上。 裴向云在门前打了一会儿的转,思考自己到底是应该推门冲进去还是让江懿自己待着,想了半晌后到底还是有点怂,蹑手蹑脚地从卧房门前离开了。 纵然是他这样一贯不喜欢动脑子想事情的,也发现了事情似乎变得不对劲起来。 前些日子他为了让皇兄放下警惕,有事没事便往皇宫跑,可却从未听皇兄说过要将关雁归处死的事。 第一次知道关雁归将被处死,还是从江懿这儿听说的。 从关雁归被捉回来到被处死,自己似乎永远都是最后那个知情的人。江懿似乎认定了是他告发告密,谋害了这个曾和自己不对付的大燕将军。 但当时拦截住江懿的马车时,裴向云甚至都不知道车上除了太子外还有一个人。 很奇怪。 裴向云有些烦躁地在隔壁的书房中踱来踱去,想起关雁归那张脸就恨,恨他为何这样不识趣,恨他为何在老师心中占了如此重要的一席之地。 也就是现在关雁归大概率已经被斩首了,但凡他还在天牢里活着,裴向云都能提着刀去亲自把他砍了。 小厮悄悄走了进来,帮他将灯点上。昏黄的灯光与外界被琉璃罩隔开,将图案模糊地投在对面的墙壁上。 一只不知如何活到现在的飞蛾轻轻停在灯罩上,围着那道细细的缺口打转。裴向云的目光落在飞蛾身上,看着他抖动着毫不华丽的翅膀,继而义无反顾地扎进了那簇火苗中。 裴向云下意识地伸手,可在触到滚烫的琉璃罩时才倏地醒悟过来,看着飞蛾被火苗瞬间吞没,仅仅发出了“噼啪”一声轻响。 他捻搓了下被烫红的手指,莫名觉得有些无助。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老师便是方才那扑火的飞蛾,纵然自己现在站在权利或地位的巅峰,也无法保护想保护的人,让他开心顺遂地生活。 燕都的夜晚开始下起小雪。纸屑似的雪花被寒风裹挟着涌进窗中,刀割一样划过他的侧脸。他看向窗外,只能看见一片苍茫的黑暗。 就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那般孤独。 这种孤独让他想起了为数不多的童年回忆。那时他尚在乌斯,但是因为父亲是被掳来的汉人俘虏,所以纵使生母是乌斯的公主,他们父子的生活依旧处于一片水深火热之中。其他贵族家庭的孩子动辄对他打骂羞辱,甚至半夜惊醒时梦里都是那些人丑恶的嘴脸。 直到十三岁那年父母双双去世,裴向云彻底没了继续留在乌斯的理由。 乌斯人尚武,尤其更注重血统,轻易不会与其他族的人通婚,更排斥他这样混血的人存在。 十三岁的风雪夜,他原本要被冻死在荒郊野外,却意料之外地遇见了江懿。 好像自己从出生开始就是个错误,就是个应该被抹除的存在。 父母错误的感情,错误的决定,开启了他这错误的一生。没人喜欢他,没人在意他,所有人视他如草芥,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唯有江懿带给过他片刻的温暖。 只有这一个人在乎他。 可谁说江懿与他的相遇也不是一件错误的事呢? 而如今这片刻的温暖也要散了吗? 裴向云心脏撞击着胸腔,震得肋骨生疼。 他不敢思考半分关于“江懿不要自己”的可能性,近乎惶恐地三两步冲出书房,直奔卧房而去。 裴向云要被逼疯了。 他感觉脑海中似乎多了个人,在拼命地将这些自己根本不愿思考的悲观事实塞进来,甚至连阻止都无法阻止,而心情也无法遏制地变得暴躁易怒,额角也跟着疼了起来。 于是他迫切地需要一个答案。 需要江懿发誓不会离开自己,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答案。 路上的小厮和婢女见着他双眸充血的可怖样子,纷纷向后退让开,甚至其中几个人都忘了向他行礼问好。 裴向云在卧房前站定,低声问:“这房间中的人曾出来过吗?” 被他点名的小厮身子抖得筛糠一样,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缓下声音道:“师父,你在吗?” 卧房中静悄悄的,没有半分声音。 “师父?”裴向云提高了声音,心中的不安被慢慢放大,“师父,你别一个人生气,要是真的难过就骂我吧,好不好?” 可房中依旧无人应答。 裴向云后退了几步,用力向门上踹去。 雕花的木门轴承处发出刺耳的“嘎吱”声,硬是被他踹得裂开了数道纹路。 他将碎裂的木头拨开冲了进去,一抬眸,眼前的景象让他肝胆俱寒—— 江懿阖眸靠在床边,手腕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正缓缓流着血。血迹染红了身下淡黄色的地毯,显得格外刺目。 裴向云紧抿着唇,颤着手去探那人鼻息,在察觉到仍有轻浅的呼吸拂在指尖时,他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跌坐在了地上,只觉得额上汗如雨下。 站在门外的小厮进退两难,只能轻声道:“将军,这......” “还站着作甚?” 裴向云沉着脸,小心地脱下外袍披在江懿身上,而后将人轻轻抱在怀里,让他那只受伤的手垂了下来。 “去喊大夫来,”他的目光阴鸷,缓缓扫过眼前几个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厮,“要是师父出了事,我拿你们试问。” 22、第 22 章 江懿从一片昏沉中醒来时,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被割裂成了两半。 一半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着,如何都抬不起来。而另一半,尤其是手腕处针扎似的疼着,像是伤口裂开了。 他慢慢睁开眼,看见屋中熟悉的陈设时愣了一下,继而轻轻叹息一声。 又没死成。 那日他看见放在床头没被收走的瓷杯,于是借着这个绝佳的机会在柜角将瓷杯磕碎,用碎片割了腕。 但不知是碎片不够锋利,还是他实在太虚弱,用的力气太小,结果还是被救了回来。 江懿动了动左手的手腕,被刺痛扎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 指尖因为血流不通畅而冰凉,整只胳膊似乎从手腕处断开了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刚动了下身子,趴在自己身边的人猛地被惊醒,一双熬红了的眼睛满是戾气,在看见他醒了时才猛地回过神。 “师父......” 裴向云的头发很乱,下巴上多了一圈憔悴的胡茬,声音沙哑,显得整个人相当狼狈:“你还难受吗?要不要我叫大夫?” 江懿端详了他半晌,有些惋惜道:“你又救我回来做什么?” 裴向云怔愣在原处,而后小心地靠过来,将他搂在了怀里,似乎为了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一样将耳朵贴在了他心口。 “裴向云,你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江懿垂下头看着男人的发顶,觉得有些头疼:“你皇兄是新的帝王,你是开国元勋。倘若没有意外,差不多可以享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偏偏要我陪在身边算什么?” 裴向云沉默半晌后,低声道:“我喜欢你。”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毫无遮拦地将如此跨越师生禁忌的情感宣之于口,声音很轻,可落在江懿耳侧却犹如一道惊雷,震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纵然二人已有夫妻之名,甚至于夫妻之实,他也永远无法接受抱着自己说“喜欢”这两个字的是从小带大的学生。 “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你自己。” 江懿被他的胳膊箍得生疼,动了动身子,将他的头推开:“你若是喜欢我,就该给我我想要的,而不是你认为我需要的。” 裴向云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他:“你想要什么?想离开我么?” 明知故问。 江懿听他这么问便知道狼崽子压根就不会同意放过自己。 “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 或许是一切的不安都已经尘埃落定,所有的期盼都消失了,江懿的内心史无前例地平静,竟有心思开始跟他讲大道理:“我曾教过你李太白的一句诗,你可还记得?” 裴向云先前从未用心听过这些诗句与之乎者也,面上表情一僵,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江懿管他记不记得,自顾自继续道:“他说‘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这世间合该是所有人的驿站,终究会化作万古的尘埃。你好好听了吗?若好好听了,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裴向云动了动唇:“我以后会听。” “以后啊?” 江懿对他笑了下:“我拿什么信你的以后?” 他用尽为数不多的力气扣住裴向云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拨下来,眉眼间很平静:“你就是自私,你根本不是喜欢我,而是没办法接受我不要你了,你被别人扔掉了,是吗?” “不是的,”裴向云慌忙辩解,“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我,逼我弄成这个样子?” 江懿抬起左手的手腕在他面前晃了下:“你若是真的喜欢,绝不会让我这么痛苦,对吗?如今你救我回来,便是让我在原本的疼痛上更难受,你觉得这样就是喜欢吗?” 他一连几个问句,问得裴向云哑口无言。 “不是的,师父......” 狼崽子的眸中泛起一片水光,似乎在克制着自己一触即发的暴脾气,再一次低下头:“师父,先前是我不好。” “不是你不好,是我,”江懿打断了他的话,“当年就该放你死在陇西的风雪里,倒也帮着世间处理了一个祸害。” “祸害”二字的分量着实不轻,狠狠地砸在裴向云的心口上。 原来自己在老师心中已经是这样的存在了吗? 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那些过去的日子似乎真的已经回不来了,两人之间横亘着一道巨大的沟壑,而沟壑之下则是一次次的欺骗与伤害,连绵的战火与尸山血海。 可裴向云不甘心。 “覆水难收,瓷器一旦摔裂了,无论多好的匠师来修补,终究会留下裂痕,”江懿说,“你我之间也是如此,不如给我个痛快,下辈子也别再见了。” “不行。” 裴向云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我不能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江懿听了他这话倒是很新奇:“没有我你活不下去?可是我爱的东西呢?我的故土,我的战友都没有了,我爱的东西早就没了。可是你却逼着我活到了现在,要我好好活在你身边,你为什么这么自私?” 两人间再度陷入沉默。 这是他们分道扬镳后第一次如此心平气和地谈话,没有争吵也没有动手,可江懿却比先前任何一次都累。 裴向云垂下眼从床边站起身,端走了放在床头的托盘:“师父,你好好休息。马上就过春节了,到时候我陪你去看灯会,你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他执拗地认为江懿仍只是心情不好,讲话说完,帮江懿掖了掖被子,而后把一个吻落在那人眉心。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末了长叹一声。 又是这样。 从小到大,每次说到裴向云不想面对的事,他总是会以这种方式逃避,选择不听不看,似乎只要这么做讨厌的事就不会发生。 自己到底是教出来了一个刽子手,还是个胆小鬼? 江懿有些困倦,靠着床头眯了一会儿,听见卧房的门微微响动,撩起眼皮,发现是那个之前见过的乌斯大夫。 裴向云跟在大夫身后,一双眼不住地往他身上瞥,显得有些蔫头耷脑。 江懿顺从地抬手,任由大夫将包扎解开,结了痂的伤口径直暴露在空气中。 裴向云的目光触到伤口便迅速地躲闪开,小声说:“师父,往后别这样对自己了。你好好的,等春天了,我带你去看桃花。” 他的语气如常,就好像两人的关系一如从前那般亲密,没有亡国之仇,没有欺骗背叛,这死了千百人的都城明日依旧姓燕,自己落下的这一身伤能不治而愈。 江懿勾了勾唇角,心说自己真是全天下最失败的老师。 十三岁殿试夺魁,十四岁官拜丞相,只比那秦朝十二岁的上卿甘罗大了两岁,被世人交口称赞为一代奇才。可能是前半生过得太顺风顺水,他自大到觉得万事万物必然会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可如今的确结实地栽了个大跟头。 那大夫似乎知道和江懿多说没用,直接去跟裴向云交代他的伤势。江懿侧过头出神地望向窗外,看着一只黄雀落在枯树枝头蹦蹦跳跳,抖落了一捧又一捧的雪。 身侧的被褥忽地陷下去一块,他的目光顿了下,眉头微蹙,不着痕迹地向床边挪了挪。 那人恬不知耻地继续向他靠来,继而不再继续动了。 江懿侧眸,看见裴向云穿着他那身玄黑色的蟒袍蜷缩在自己身侧,好像是睡着了。 这么几日折腾下来,裴向云也跟着憔悴了不少。 可这都是他活该。 江懿心中没有半分恻隐之心,冷漠地看着那人熟睡的面容,只恨自己现在身边没有利器能一刀捅死他。 既然这么想将他留在身边,那一起死不是更好?死了之后去下头喝了孟婆汤,前世恩怨和情愫一笔勾销,来世再也不相见。 他这么想着,慢慢抬手,箍住了裴向云的脖颈。 这是他第二次对自己曾心悦过的人动杀心。 手上的力气慢慢变大,裴向云蓦地从梦中惊醒,刚要反击,发现是江懿时却生生止住了动作。 两人就这样缄默而固执地互相看着,直到江懿垂下眼,慢慢松开了手。 裴向云闷咳了一会儿,用一把沙哑的嗓音道:“你就这么恨我吗?” 江懿一句话也不说,甚至不屑于看他一眼。 裴向云轻轻攥住他的手,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纹路,轻声道:“师父,你真的这么恨我吗?可是我真的......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是想要自由我也不是不能给你,只是......” 只是偌大一片江山,如今全归了乌斯。你这样离开我的保护,你又能去哪呢?会不会有人要害你呢? 他心中想的很多,却一句都没说出来。 “你过去不曾明白,现在不明白,将来也不会明白,”江懿说,“你所要的和我所要的不同,这就注定了我们从来不会是一路人。” 裴向云用唇轻轻磨蹭着他的手:“你对我......真的没有感情了吗?那为什么方才不掐死我呢?先前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那是因为你醒了。 江懿现在身体大不如从前,一身病骨支离,能苟延残喘到现在都算个奇迹。 若是刚刚裴向云不醒来,他怕是已经将这欺师灭祖杀人放火的小狼崽子掐死了。 可裴向云似乎将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眉眼间露出几分小心翼翼,又亲了亲他的手:“师父,好好休息吧,明晚带你去看灯会,好不好?你还记得吗,之前你答应过我的。” 23、第 23 章 燕人惯好在正月十五举办花灯会。届时没有宵禁,满城张灯结彩,火树银花,能一直热闹到四更天。 江懿有一年从陇西回燕都述职,刚出军营便察觉有人在后面跟着,回头一看是裴向云。 少年一身单薄的衣衫,站在陇西猎猎的寒风中身形摇晃,似乎下一秒便要被吹走了似的。 江懿见他这幅样子,驱策着马转身:“你跟出来做什么?布置的字帖可有好好摹完?” 裴向云迟疑着摇了摇头。 “《兵法》你不看,字帖也不摹,”江懿呼出一口气,化作袅袅白烟,“怎么着?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 裴向云上前几步,微微仰头看他:“师父,你要去哪?” “回燕都。” 江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他身上:“这么冷的天穿的太少了,回去把课业做了。” 裴向云攥住披风,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还回来吗?” 江懿听了他这问题,没忍住笑了,故意逗他:“若我不回来,你要怎样?” “那我就等你回来,”裴向云咬着唇看他,眸中满是固执,“你不会不回来的。” 江懿摸了摸他的头:“那就回去好好写课业,等我回来检查。” “如果我今天把字帖临完,那你会带我走吗?” 似乎试探出了江懿的态度,裴向云又胆大了几分:“我想和师父一起回燕都。” 江懿被风雪吹得脸颊生疼,耐着性子和他讲道理:“我是回去述职的,不是去玩,不能带你,好好等我回来。” 裴向云不再说话,一双深邃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垂下了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这狗一样的举动极大地讨了江懿欢心。 他无奈地笑了下:“下次吧,等明年正月十五我带你回燕都看灯会。” 裴向云垂眸思索半晌,好像勉强同意了他这个提议:“那你不许食言。” 江懿把小孩哄好,松了一口气:“那你听话,把字帖临完我便回来了。” 他骑着马走出很远,悄悄回头,看见军营前仍执拗地立着一道人影,静静地望向自己,好像一座冰雕似的,能一直如此长久而静默地站着。 一阵冷风从身侧吹来,江懿蓦地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抬眸看向眼前的人,恍惚间似乎又看见了几年前那个站在陇西风雪中等着自己的少年。 灯花“噼啪”跳了一下,昏黄的灯影闪过,眼前的幻象消失,那个青涩的少年又变作了现在这幅陌生的模样。 江懿的心中空了一块似的,隐隐有几分刺痛。他掩着唇闷咳了一会儿,轻声道:“你来做什么?” “一起去看灯会,”裴向云说,“出去走走,你或许能开心些。” 江懿抬眸看他:“可是燕都的灯会正月十五才开始。” 裴向云舔了下唇,低声道:“可能......乌斯的传统灯会是在新年前一夜开始吧。” 江懿的动作顿住,过了半晌才自嘲地笑了下:“也是,江山都易主了。” 裴向云听了他这话后有些不安,刚要说什么,便听江懿问道:“你给我准备了出去穿的衣服吗?” 这个问题是裴向云所没想到的。 他甚至准备了许多话要劝江懿,有些无措地愣了下,便看见老师似乎对着他笑了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裴向云回过神,克制地压下因为狂喜而翘起的唇角:“师父想穿什么便穿什么。” “这件袍子也旧了,”江懿抬手看了眼袖子,“那日成亲的不错,就那套吧。” 裴向云听见“成亲”二字后心凉了下,发现江懿并无指责的意思,才轻轻松了口气:“师父是喜欢那样的红衣吗?待学生去给你找一件来。” 好像江懿突然软化下来的态度极大地鼓励了他,让他阴郁了快一个月的心情终于明媚了起来,连那双眼睛中都多了许多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裴向云要找东西还是很容易的,话刚传出去,不消一会儿手下的人便将衣服送了过来。 江懿换上那身大红的衣袍,静静看着铜镜中的人,觉得果真是人靠衣装,原本惨白得像鬼一样的脸色居然也变得不那么憔悴了。 裴向云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 “不好看吗?”江懿侧眸,“傻站着做什么?不是要出门么?” 裴向云似乎这才缓过神来,先一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低声道:“师父,你的伤还没好,我扶着你。” 江懿蹙眉,下意识地想挣开他的手,可好像又改了主意,任由他这么扶着出了门。 门外的小厮和婢女们见了连忙行礼,裴向云后知后觉地撒了手,局促地看了眼江懿:“忘了师父不愿意这样,是我逾矩了。” “往日你逾矩的事也没少做,怎么现在倒和我见外起来了?” 江懿扫了他一眼:“想扶便扶着,装什么相。” 裴向云却不再敢将手扶上去,待出了府邸后才悄悄地拽住江懿的袖子。 “师父,你今日好像心情不错。” 江懿眨了眨眼,将目光投向远方:“是么?” “往日你对学生没有好脸色,但今天对我笑......笑了。” 裴向云似乎不敢确认似的轻轻吐出“笑了”这两个字,一双眼中满是希翼:“你许久不愿意对我笑了。” “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他说,“今日师父想去哪里便和学生说,学生一定奉陪。” 江懿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不在他身上,而是投向了更远方。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往年的燕都这个时候绝对不会允许张灯结彩。有宵禁在,通常街上已经见不到什么人了。 可现在却与往日不同。人们穿着厚衣服熙熙攘攘地走在街上,两侧都是推着小车叫卖的摊贩,热闹得很。 江懿一眼扫过去,入目皆是高鼻梁异色瞳的乌斯人,鲜少能看见几个汉人面孔。 裴向云紧紧地跟在他身侧,眼睛一刻不离地黏在他身上,像是生怕下一刻他消失了似的。 “师父,你想去哪?”他开口道,“这儿太挤了,我怕你摔着。” “去那边的钟楼上看看吧。” 江懿的声音很轻,如风似的拂过裴向云的耳畔,让人听不分明。 裴向云将他的手焐在掌心,微微蹙眉:“什么?” “去钟楼,”江懿重复了一遍,“我想看看......燕都的样子。” 钟楼位于燕都的城北,高大古朴,伶仃立在深蓝色的夜幕中,用悲怆而怜悯的神情俯瞰众生百相。 前一日刚下过雪,此时还没化,人走上去,踩得地面“咯吱咯吱”响。 守卫钟楼的士兵认得裴向云,见了他后抱拳行礼,没有拦住两人。 江懿从乌斯逃出来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前些日子被折腾来折腾去,再加上心中一直压着块石头,就从来没好过。 曾经也是纵马长/枪于陇西的少年,如今爬个钟楼的台阶都要一步三喘,不过几百级台阶,中途便歇了数十次。 裴向云听着他急促的呼吸,面上露出几分不忍,低声道:“师父,我背你上去吧。” 他说着便要在江懿面前蹲下,却被人挥手拦住了。 “我自己来,”江懿说,“不用你背。” 他最后登上钟楼时身体已疲惫不堪,靠着旁边的墙休息半晌后才有力气慢慢走向前。 钟楼很高,俯瞰下去能遍观燕都景象。街上的花灯连成一片五光十色的海,暖色在寒意中氤氲开,甚至叫卖和熙攘声也一路传到了江懿的耳畔。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说:“真热闹啊。” 裴向云瞄了一眼钟楼的高度,怕他趁自己不留神时跳下去,扣住了他的手腕:“师父,这上面风大,站久了对你身体不好,我们回去吧。” “不是说一定奉陪么?” 江懿的手触到被冻得冰凉的砖块,瞥了他一眼:“我就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你要是不想陪便先下去吧。” 裴向云哪敢离开半步。 他甚至毫不怀疑以江懿的性子,绝对会在自己转身的那一刻从钟楼上跳下去。 “为何不走?”江懿问,“你明明不高兴。” 裴向云摩挲着他露在衣袍外的那截手腕,小声说:“我怕你跳下去。” 江懿的唇角微微翘起:“你这都能看出来?” 裴向云心中“咯噔”了一下,咬着唇不说话,沉默半晌后才别别扭扭道:“师父,往后你别再......” 他话还未说完,忽地响起一阵“砰”“砰”的声音。两人都吓了一跳,抬眸望去,看见夜幕上炸开了几朵璀璨的花。 “这是皇兄差人放的烟火,”裴向云道,“说是新的一年,终归要喜庆些。” “燕都有宵禁,纵然是春节,也从未放过烟火。” 江懿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没见过,还挺稀奇,原来燕都热闹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师父若是喜欢,以后每年我都陪你来看。” 裴向云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提议:“我还可以去和皇兄说,往后逢年过节便放放烟火,我们也......” “你记得那句诗么?”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亭花。” 裴向云摇了摇头。 “卖唱的歌女不知什么是亡国之恨,依旧唱着《玉树后亭花》。” 纵然被冻得几乎麻木,江懿扣在城砖上的五指依旧不由自主地缩紧了:“我现在和那卖唱的歌女,又有什么分别?” 120-140 第121章 裴向云想也没想,手中长/枪先向前挑出,正正好好挡在那柄重剑之下。 那人似乎铁了心要张戎的命,下手狠戾,却不料半路杀出来个程咬金,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一时气极,深邃的眉眼间满是阴鸷,一双乌蓝色的眸中冷光骤起,重剑调了个头便向裴向云劈来。 方才接了那一剑便震得裴向云虎口生疼,眼下又是气势汹汹的一击袭来,他有些招架不住,身子向后仰倒,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 渝州城忽然迎战,城中既有战备不够。他将重甲让给了其他士兵,自己只穿了一套轻甲,若是被那重剑落在身上,怕是要凶多吉少。 裴向云喉中闷哼一声,枪杆与剑身交错之处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甚至迸溅出了点点火花。 那乌斯人似乎惊讶于汉人居然能接下他的剑,抬眸看去后忽地笑了,声音低哑而刺耳:“我当是谁,原来是你。” 裴向云心中悚然而惊,咬着牙道:“你什么意思?”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 他的声音如不怀好意的毒蛇,纵然周围火堆燃烧的「噼啪」声与喊杀声搅成一片,他的话也清晰地落进了裴向云耳中。 “你当年被种下圣虫的时候,我曾见过你……”那人手中的力气不减,按着剑柄将剑身慢慢向裴向云压来,“我忘不掉你那双眼睛,那双混着肮脏汉人血统的眼睛,眼下果然倒打一耙,做了汉人的狗!” 他猛地振臂,那重剑的锋刃划过裴向云的胸腹处,生生将那轻铠割出了一道口子,连带着里面劲装的布料都被撕裂开,一道伤疤赫然落在皮肤上,汩汩鲜血霎时染红了衣服。 裴向云疼得手都在发抖,却仍然不肯放下那柄长/枪,遮面下的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下唇几乎要被他用力咬破了。 “裴向云!” 张戎在身后喊他,可他却充耳不闻,眸色发狠似的骤然黯了下去,手上径直刺向那人露在铁盔外的脖颈处。 方才他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找回了前世的些许记忆,想起来眼前这阴阳怪气的乌斯人究竟是谁。 那会儿乌斯有两个主将,一个是负责从陇西攻入中原的自己,另一个便是去宁北开拓其他战场的将军。 他先前从未见过这个将军,却听说其人对自己颇有微词,甚至打仗时都要和他比着谁屠城屠的多,但却不如裴向云凶名在外。 这人一直对他心怀嫉恨,明里暗里贬低过他无数次。可当时裴向云一颗心全系在老师身上,全然不管他都说了什么胡话。 前世自己并不觉得屠城是什么罪不可赦的事,可如今回头看来,倒是让他反胃得很。 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是成千上万个如张素或梅晏然般的好人,自己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裴向云想起这些,目光愈发带着恨意,手中长/枪避过那挡路的剑身,极具技巧地向那乌斯将领身上刺去。 不能让这个人活着。 若是这个人活着,渝州怕是要再现上辈子尸山血海的惨状。 裴向云喉间一甜,蓦地喷出一口血,身上的轻铠烂得不像样子,却仍死死地与那乌斯将领纠缠周旋,带着股同归于尽的决心,看得那人心头隐隐有些发寒。 惜命的就怕不要命的。 裴向云眼下一脸亡命之徒的模样,怕是真的能做出与他一起死的决定。 那乌斯将领不知裴向云为何对一座汉人的城池如此上心,纵然心中好奇得很,却仍未停下向前的脚步。 那道宛若天火降世般的防线慢慢在空中变得透明,不知还能撑多久,兴许下一刻便要消失。 这火墙但凡消失,等在后面的乌斯援军便会一鼓作气地冲上前来,将这些负隅顽抗的燕军屠杀殆尽,而后破开城门,以人命洗出一条血路。 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不要让上辈子的悲剧重演。 他今天怕是要殉了这城,可若是他没守住这城,老师怎么办? 好不容易才…… 积压许久的疼痛与不甘骤然爆发,裴向云自胸腔中发出一声宛如悲鸣的怒喝,顶着满脸的血再次向乌斯人扑去。 他并非只拖住了一个将领,甚至能来一式借刀杀人,让那将领用手中不分缓急的重剑亲自把手下士兵扫下马去。 可终究也要到极限了。 裴向云现在身上没一块完好的地方,可谓千疮百孔,破布似的在那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上摇摇欲坠,能撑到现在全靠心中的一口气。 还没和老师见最后一面。 他答应了老师的。 答应老师会守住城,会等他回来,会在今年的人间四月一同去襄州看桃花。 不能倒在这里。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已然开始模糊,隔着血水向前望去,整个天地间都变成了血红一片。 忽然城上战鼓声阵阵,号角声凄厉地刺穿着混着血腥味的阴霾,嘹亮地响彻了整个战场。 乌斯人原本以为燕军已然是强弩之末,甚至已经有人攀着云梯往城墙上而去,想做那个最先攻下渝州城的立功之人。 “援军!撑住!援军来了!” 裴向云蓦地抬眸向远望去,果然看见撩起了烟尘滚滚,遮天蔽日地快速向渝州城而来! 他心中骤然狂喜,甚至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长/枪。 那乌斯将领心头一惊,没想到燕人的援兵来得竟如此之快,收了重剑便想先行撤退,却再次被一柄长/枪拦住了去路。 裴向云一腔热血再次沸腾起来,不管不顾地一人冲进乌斯士兵之中,手中长/枪挥过残影,以一人之力生生拦住了十数人向前的脚步。 必须坚持住。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裴向云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胸口却蓦地一痛。 他有些迷茫地低头,却看见那一直用重剑的人手臂上忽地多了一柄灰黑色的利刃,径直将他毫无防护的左胸刺穿。 裴向云仅来得及看见那人面上狰狞的笑,继而便感觉到生命似乎随着那喷溅而出的血液慢慢流逝。 那乌斯人似乎以为稳操胜券,面上的笑阴恻恻的,正欲将那利刃拔出,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牢牢地抱住了。 似乎那只入灵蛊带给裴向云唯一的好处便是让他的生命力足够顽强,顽强到能带着这一身致命的伤硬生生拖到了援军赶到的这一刻。 “你——” 那人被裴向云眼中的执拗刺了下,也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整个人被他不要命地扯下了马,翻滚进那道尚燃烧着炽焰之中。 火舌燎烤着周身,让那乌斯将领哭嚎般地大叫起来,手脚胡乱地挣扎着,像是想要从裴向云扣着他脖颈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一边乌斯人的马蹄从裴向云背上践踏而过,让他觉得整个人要被生生撕裂了一样。可他却仍死死抱着那人的手臂,不让他逃走。 “疯子!你这不要命的疯子!” 裴向云任他声音凄厉地骂着,身上的疼痛慢慢开始麻木,继而抽离了躯体般离他而去。 他这是要死了吗? 分明脊骨好像都已经被踩碎了,五脏六腑跟着骨头一同粉碎,似乎已经停止了对生命供给的运转。 但裴向云仍靠着一股韧劲死死箍着那乌斯人的脖颈,似乎这辈子也不会放开。 待援军赶到,渝州城便能脱离困境。 那炽焰虽然在渐渐熄灭,却仍有将人烫伤的危险,可裴向云只觉得自己周身似乎在慢慢变冷。 好冷啊…… 他抬起已经开始涣散的瞳孔,痴痴地望着援军赶来的方向,蓦地想起了与老师相遇的那年冬天。 两辈子…… 孽缘似的纠缠不清。 对江懿来说是孽缘,可对自己来说却是修不来的福气。 不怪别人,是自己没珍惜。 他前世糊涂,狼心狗肺,不分鱼目珍珠孰贱孰贵,弃雅楠美玉如朽木敝履,等到懂的时候已经晚了。 人心凉了,真的很难焐热的。 眼前走马灯似的闪回过帧帧画面,有燕都飞阁流丹青瓦红墙的繁华喧嚣,有陇西塞上飞絮大漠平沙的萧瑟浩阔,最后却终究如空中楼阁般骤然崩塌,消逝于熊熊烈火之中。 没有百姓伤亡,他也不是临阵脱逃的逃兵。 他用性命赎上辈子的罪孽,不惜同归于尽,也要护住江懿所在意的一切。 前世的问题似乎隐隐有了答案,可剩下的时间已不容许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近乎渴求地向前缓缓地爬了几步,五指抠进了沙土之中,破碎的身躯拖曳在地上,留下的道道血迹被烈焰蒸发作白烟,可他的目光却仍定定地看向援军来的方向。 快些,再快些,让我走之前再看你一眼。 他眸中落下两行血泪,与干涸的血渍混在一起,让面容更加可怖。 还有很多话没说,但好像真的来不及了。 他终究活成了江懿上一世的模样,以身殉了这座城,守住了一城险些被屠戮的无辜百姓。 若你知晓了这一切,对我的恨会不会少一些? 裴向云的头无力地垂在了地上,口中控制不住地溢出黑血,目光慢慢黯了下去。 或许我没办法真的理解你所说的一切,但我能做到的只有倾尽所有去在意你所在意的,爱你所爱的。 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赤色的火焰却在他眸中被臆想作了灼灼桃花的模样,宛若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下午,老师纸卷上以胭脂红铺开的亮色。 师父,我好像明白「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意思了。 有你在的地方便是我心安之所,是我死都要爬回去的故园。 那双惯常狠戾的眼中终于不再剩一丝生机,宛如一对琉璃珠般死气沉沉地望着遥远的远方,停止了转动。 他裴向云以命守诺,殒身恤城。 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此心安处是吾乡」摘自苏轼的《定风波》。 物理火葬场——指丢火堆里烧了; 据说烧死是最痛苦的死法,狗子还叠了别的buff(肩上中一箭身上开了个口子又被穿了胸失血过多……) 暂时别骂我别骂我别骂我还妹完结呐,先给各位老爷磕三个(顶锅盖跑了) 第122章 江懿心中忽地「咯噔」跳了一下。 这「咯噔」得有些突兀,让他倏地蹙了眉,握着缰绳的手顿了下。 旁边马上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侧眸道:“你怎么了?” 江懿不动声色地敛了眉眼间的诧异,摇了摇头。 那人没得到回答,嘴上的话却仍未停,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继续说道:“江子明,要依着我的说法,你这次之后赶快去找个大夫调养下身子,脸色差成什么样,跟鬼一样。” 前方是敌军,后方是滚滚狼烟,他竟还有这等闲心思关心江懿的脸色,着实算得上个人才。 这位陇州州牧名叫宋辰,字星渊,看上去不过弱冠年岁,面色白净,一双凤眼却不如旁人有凌厉之色,反而经常是笑着的,多了几分风流意。 “那年殿试,你中了状元,我却是探花……”宋州牧道,“为此我耿耿于怀了小几年,眼下我倒是释然了。感觉你过得也不怎么样。” 江懿懒得听他又念叨了什么不像样的话,一双眼遥遥望向远处浓烟滚滚的城池。 若是自己没猜错,那手防患于未然的底牌应该已经亮过了。 可若是底牌被用过了,那他们还要用什么守城? 陇州驻军人数比渝州的要多,也更骁勇善战。这些乌斯人先前被消耗了不少,如今面对全盛的陇州驻军再无一战之力。 再加上主帅已死,纷纷丢盔弃甲,凭着本能地想逃,却没几个能逃得掉的,都做了俘虏。 江懿在战场后方望向前方,第一眼便看见了在亲卫护送下浑身是血的张戎。 老将军一身血看着可怖,但好像没伤及根本,仍能自己走动,应当没什么大碍。 裴向云呢? 他的目光又再次将那些燕军打扮的人看了一遍,却仍没发现裴向云的身影。 按照以往的经验,如今狼崽子成功守住了城,看见他后应当格外得意地来找自己邀功,可如今却连个人影他都没看见。 宋辰身上连轻铠都没穿,一身白衣溜溜达达地策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找谁呢?” 江懿倏地收回思绪:“没找谁……” “没找谁你钉在这儿做什么?” 宋辰也不在乎对方是丞相,自己仅是个州牧,言谈间完全没有畏惧和距离感:“走,回城里吧,这战场看着忒惨烈。” 江懿收回心中的不安,淡淡地应了。 城中一片肃杀。那些个渝州的官员第一次经历规模如此大的战事,又赢得相当惨烈,一个两个吓得浑身哆嗦。 等回燕都,这些人都得被好好参一本。 张戎正面色凝重地听着亲卫向他汇报估计的死伤人数,抬眸看见江懿后瞳孔倏地一缩,有些不自然地将头微微向侧偏去。 江懿第一次看见老将军如此逃避的神色,心中的不安隐隐被放大,动了动唇:“将军,你看见裴向云了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同时静了一下。 江懿不明所以,等着张戎将人喊来,却见老将军长叹一声:“是我的错,是我没……” 他话说到一半,声音却忽地有些哽咽。 “怎么了?”江懿轻声道,“别急,您慢慢说。” 张戎撑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身形摇晃了下:“我带你去。” 他说着便向州府里屋走去,江懿跟在他身后,却忽地觉得这大燕的老将军背影好像有些佝偻了。 人总是会老的,谁也不例外。 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屋中的小厮见有人来,连忙起身要行礼,张戎却摆摆手让他不必如此。 江懿抬眸,看见床上那人时有一瞬的愣神。 他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裴向云。 狼崽子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地方,甚至不知为何会有被火烧过的地方,焦炭似的糊在一起。 他们是在一堆碎瓦砂砾中将裴向云挖出来的。 彼时已然看不出他还有呼吸,唯独一只手紧紧箍着乌斯将领的脖子,另一只手牢牢攥着柄同样被烟火熏黑的长/枪,如何掰也掰不开。 江懿眨了眨眼,听自己问道:“他死了吗?” 张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那小厮招了招手,轻声对他道:“你再最后看他几眼吧。这孩子临阵前一直问我,问……” “问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可他却连老师最后一面也没见到便走了。 房门被人轻轻关上,江懿垂眸,慢慢踱到那没有一丝生机的躯体前,看着那张被熏黑的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 渝州城守住了,城中百姓无一伤亡,前世的梦魇被击破,他应该高兴的。 甚至连上一世乌斯人秘而不宣的剑刃也被自己所驯化,成为了只属于自己一人的刀,十分忠心地为敌对的汉人守城池,不惜将自己的命都豁了出去。 这不就是重生回来一次最想看见的结果吗? 上一世的惨剧已经被扭转,将这野狼驯养成愿意为自己赴死的狗……这不是已经够了吗? 江懿下意识地觉得裴向云没有那么容易死,眼前这一切宛如一个不真切的梦境,虚假而让人心惊。 他的指尖抚在裴向云的眉骨上,轻声道:“别装了,起来。” 可没人回答他。 狼崽子平日连睡着时脸上都是戾气,可眼下眉眼却温柔得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一样,以至于唇角都是微微翘起的。 可江懿却又清楚地知道,死人是不会笑的。 他的目光从那张被烟熏黑的脸上滑过,落在了那人肩上与胸口上交错斑驳的伤疤上。 不难看得出裴向云死前受了多重的伤,即便是如今再看,那伤口仍触目惊心得很。 于是直到现在,江懿才明白有些孽缘之所以称作孽缘,全然是因为纠缠不清,割舍不断。 满打满算,这辈子也要过去六年了。两世加起来一共十二年,可人这辈子又有几个十二年? 江懿说不清自己眼下的心情。 或许是失了挚爱,又觉得他对裴向云的情感远远未达「挚爱」的程度。 或许是养了多年的宠物暴毙而亡,又觉得自己和裴向云的关系,怎么说也要比「宠物」更进一层。 可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清楚。 那破烂的轻铠糊在人身上,如剜不掉的疮疤般看得人心中难受。 江懿鬼使神差地想将那些辨不出原型的甲胄掰下去,却从那人胸口的轻铠下摸到了一个鼓包。 他将那东西拿出来,发现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红袋子,看上去十分眼熟。 是自己今年春节时给他的那个福袋,没想到这狼崽子居然给留到了现在。 江懿忽然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不知该用何种眼神去看自己手中攥着的那福袋。 不过是自己随手包的几锭碎银罢了,有什么好宝贝的? 真是蠢货…… 分明是可以走的,为何又非要丢了命也要留下来? 谁稀罕你那承诺,谁稀罕你…… 江懿深吸了一口气,分明胸口堵着什么般难受,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兴许是上辈子为死去的人流过太多,而这逆徒死得又确实太突然,让他眼下除了一片麻木外再无任何其他的心情。 江懿撑着椅子的扶手摇晃着起身,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是州牧安排给裴向云的厢房,而他那平日不离身的包裹正静静放在桌脚边。 多少算是遗物了。 他将那包袱拿到桌上,却不料那打着的结未系紧,其中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散落在桌上。 江懿以为里面是狼崽子带着的衣物,定睛看去,桌上竟只有一套洗得发白的衣服,落在周围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物事。 而这些物事他竟有好些都十分眼熟。 有一串少女惯常买的金铃铛,应该是梅晏然送的。一只纸折的奇丑无比的乌龟,八成出自张素的手笔。还有一把木签,不知是从哪个寺里顺来的,散了一桌子。 江懿又在椅子上坐下,将那把木签拢到一起,按照上面的数字排了序,发现上头的签文看上去都不怎么吉利,七成都是「下下签」,剩下三成要么是半吉,要么是小吉,唯独最后一支终于被他抽着了个「上上签」。 那「上上签」还系了条红绳,手法显得笨拙而丑陋,一看便知是出自裴向云的手笔,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一行字,但或许因为墨水氤氲开,让人难以辨识清写了些什么。 这又是在做什么? 江懿不理解裴向云这魔怔了一样求来的签,正打算将这些签子与那堆小玩意儿放在一起,衣物被拨开后下面却露出了一个用草纸钉起来的簿子。 那些草纸被人在边上穿了洞,用粗绳串了起来,让它们像本书一样能翻阅。江懿翻开第一页,看见的是自己的字。 这是那会儿裴向云悄悄进自己帐篷时偷的字帖,上面甚至沾着干涸许久的褐色血迹,可纸张的边角连卷都没卷过。 他往后翻了几页,看着狼崽子的字迹从歪七扭八到慢慢变得整齐好看,甚至最后不仔细看,都以为仍是自己写的字。 江懿只知道那会儿裴向云一手烂字进步很快,以为是他学东西快,却没想到原来在背地里练了这么多。 而那写了字的纸卷背后,却像是狼崽子随手写下的日记。 “今日吃了张素师兄的一枚糯米糕,待明日要还他。” “今日没惹师父生气,明日也要好好待他。” …… “今日在洪清寺求签,求了十多根签文都不好,直到最后才抽中了一支上上签,待明日送给师父。主持大师说这样没有诚心,佛祖不会保佑我。但不保佑我又没有关系,保佑师父就好了。” “今日识得十五王妃,她听说我要攒钱买金银饰物,赠了我一串金铃铛。师父教我来而不往非礼也,待下次再见,得将存的银子给她,而后再打个欠条。” 随手记下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接下来便是十分潦草的一行字,墨迹十分新鲜。 “我等他明日回来。” “待他明日回来,我要和他说……” 后面的字被抹掉了,应当是觉得这样写太不吉利。 明日,明日。 裴向云似乎生怕没有「明日」了一样,将第二天要做什么悉数仔细地记了下来,似乎也在给自己一个小小的盼头,让他能度过这一日又一日。 而这一天又一天,鲜少与自己无关。 那包裹中零碎的物事是他上一世从未有过而这辈子来之不易的善意,让他小心地存放了起来,似乎这样便能将这些温暖而柔软的善良永久地保存起来,稍微暖和一下自己那从地府中爬出来的魂灵。 可他终究没等来这最后的「明日」。 江懿把簿子慢慢放在桌上,鼻尖发酸,胡乱地将堆东西悉数装回了包裹中,可手上却是抖的,让那金铃铛不停地响,昭示了心中并非如表面上一般宁静。 他身后忽地发出「咯咯」的轻响,就像是有人在床榻上辗转一般。 江懿心神一动,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慢慢转过头去看向那毫无声息的人,却发现先前自己碰过的那块甲胄似乎动了动,继而不知被何物顶着翘起来了一个角。 他眯着眼凝神看去,只见一点泛着金色的光正慢慢从那甲胄之下爬了出来,攀到了裴向云的胸口。 这是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有这一更啦啵啵啵 第123章 江懿蹙眉看向那点金色,正欲伸手去碰,却听一道人声于门边响起:“你最好不要动它。” 他的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站在门边,手中拿着一支手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鄙人渝州名医谢大夫,久闻江大人大名,特来叨扰。” 那人说着向江懿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继而将目光投向榻上之人:“那东西是蛊虫,碰了要命的。” 江懿目光一顿:“谢大人……” “好久不见,在下的同僚没给你添麻烦吧?” 谢必安笑得宛如春风拂面:“他那人性格直,不会说话,江大人您多担待。” 江懿看着他那殷勤的笑,忽地想起了当时谢必安说自己和范无救打的那个赌。 他了然:“这么看来是谢大人赢了。” “赢了,当然赢了。” 谢必安往桌沿上一坐,一双丹凤眼笑得和狐狸似的:“赢了百亿天地通宝,要务全推给他了。在下思念江大人心切,故而特意来人间走这一遭。” 江懿「嗯」了一声,谢大人倒是悠闲。 “何止悠闲,近日奈何桥上的枉死鬼终于消散了个干净,在下与老范少了许多不必要的活计……” 谢必安瞥了一眼胸口已无起伏的裴向云,“倒是您更令在下佩服一些。” “命簿上写着这人一生杀伐,命中带煞,顽固无情,你是如何让他甘心以身渡城的?” 谢必安捋着那手杖上的流苏,啧啧称奇:“往常这种人送来地府,哪怕是再投一次胎也会走上老路,像他这样的倒是真的少见。老范估计也被过往经验唬住了,这才输了个明明白白。” 为什么? 江懿也不清楚。 口口声声说不理解为何要为国付出这么多的是他,说与自己不相干的人死就死了的人也是他,可最后以身殉城的还是他。 真矛盾啊…… “他选择了一条与既定剧情完全不相干的路……”谢必安轻声道,“他若是依着本心去活,到最后一定是一世枭雄,有享不尽的权与力和荣华富贵,与现在这般凄惨的境地相比可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江懿淡淡道:“我给过他走的机会,他自己不要的。” “真是奇怪。” 谢必安摇头:“魂魄毫无怨气,这可真是在下遇见的最奇怪的人。” 本来这裴向云魂灵上过于强的执念就已经让他很头疼了,如今更头疼的事摆在了面前。 他理了理衣领,慢条斯理道:“其实在下这次来人间不光是为了偷闲,也是为了这位不走寻常路的书中主角。他的气运与整个天地间的气运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但现在他死了。” “不是我杀的……”江懿有些麻木道,“我每次要动手的时候,谢大人那位同僚便迫不及待地出来阻止我,当真是尽职尽责。” 谢必安轻咳一声:“诚然……诚然我们是要遵守地府规矩的,但这次是主角他自己甘愿牺牲,如何怪也怪不到江大人头上。” “眼下地府没了枉死鬼,倒是多了个生死簿上不该死的人。三界之内没有他该去的地方,在下那同僚现在应该头疼得很。” 谢必安脸上罕见地多了几分正经:“江大人还记得先前在下曾说,你手中有一枚筹码,在必要时甚至可以决定裴向云的生死吗?” “记得……”江懿轻声道,“难道你是想……” “因为地府处理所有鬼都是按照条例来的,如今生死簿不认他,也不能容他游荡在三界之间。” “你是要我同意让他活过来,是吗?” 谢必安有些为难道:“也不是那个意思。” 江懿牵了牵唇角:“我只想知道如果我说不同意,会有什么后果?” “也就是他的魂魄无处可去,是天地所不容的存在,在七日后会被抹杀,再也没有投胎轮回的可能。而这世界……” “这世界会怎样?” “先前没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在下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谢必安道,“但是在下保证会将你送回属于自己的世界。毕竟眼下这世界脱离原有轨迹并非你的错,不用你来承担后果。 但是在下想,不过也就是居上位之人会有变化。毕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说得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江懿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他现在在何方?” “在第十八层排队等着下油锅呢。” 谢必安似乎说到了什么自己感兴趣的事,严肃了没多久的表情又变得不正经起来:“他上辈子的阳间债还完了,阴间债还未还清呢。那油锅的滋味,不比他被活活烧死的滋味好受多少。” —— 裴向云于一片黑暗中醒来,猛地抬眸,可目光所及之处没有半分亮色。 他有些迷茫地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自己似乎处于一个狭小的空间之内,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走出这一方漆黑的天地。 这是何处? 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在脑海中回忆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尚未想明白,眼前忽地白光一闪,那片黑暗倏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白。 夜幕中飘着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裴向云试探地向前走了两步,却忽地听见有人在身后喊着自己。 “裴向云……” 那人的声音虽然好听,可其中却透着一股沙哑,像是大病未愈的人在说话一般。 他回过头,看见身后人裹着一件大氅,面容憔悴苍白,几乎要与这天地间的雪色融为一体。 这是他的老师。 是了,眼下他叛逃乌斯,将老师囚禁在府中。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是自己与老师第一次出门。 裴向云后知后觉拾起来这碎片似的回忆,混沌地以为这便是现实,连忙上前两步,自然而然道:“师父,你不舒服吗?” 那人摇摇头,声音却很轻柔:“回去吧,太累了。” 他依言带着那人循着记忆回到一处后院,却听老师继续道:“你眼下还练着枪吗?去取来我看看。” 不能取…… 裴向云心中蓦地突兀着这句话,让他听话转生动作倏地一顿。 为什么不能取? 他有心依着那声音做事,可手脚却不听使唤般向着屋中走去,取来了那把银枪。 这场景他曾见过的。 在何处呢? 他还没思考出什么头绪,手上的长/枪却忽地向下一滞。裴向云仓惶抬眸,眼前倏地被一片血色晕染—— 老师将那杆长/枪径直插/入了自己的喉间! 霎时那似乎被封印的记忆喷涌而出,提醒他也曾这样看着老师死在自己的面前。 裴向云几乎惶恐地伸手去捂那人脖颈上巨大的创口,可那人眸中的光亮仍慢慢淡去,最后回归一片死寂。 他眼前又是一黑,继而再次回归到白茫茫一片中。 老师又在身后唤他。 他有意改变既定的结局,却发现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都仍没办法造成任何的变化。 自己仍会带着老师回那处别院,仍会按照他的意思去拿枪,而后老师仍然会用那把枪自刎死在自己的怀中。 裴向云想起来了。 这是他此生最痛苦的一段回忆。 而这不知名的空间似乎有灵性地要惩戒他般,将他困在这段剜心挖骨般的痛楚中一次又一次。 分明重来过许多次,却什么也做不了。 裴向云像被囚禁在这个躯壳之内,眼睁睁看着这个自己行尸走肉似的取来那把致命的枪递给老师。 而他明知会有何种结局,却仍无能为力,只能任由五脏六腑凌迟般痛着,折磨着他的魂魄。 他只觉得自己如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天地之间,无声地颤抖着哭求着那人不要死,不要丢下自己一个人,却仍一次次地看着老师死去。 不要再让我重来了。 无论是谁,求求你。 裴向云不知自己重复这记忆多少次,多到他的精神已然十分恍惚,甚至于看什么都是一片血色,风声鹤唳地惧怕着每一次溯回。 眼前再次暗了下去,而那片让他心惊胆战的素白并未再次出现。 他慢慢睁开眼,畏惧地看向前方,却发现眼前多了一条先前从未有过的桥。 桥边站着无数面色惨白的人,正神情呆滞地排着队,不知要去往何方。裴向云犹豫了片刻,也抬腿向那些人走去。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着,慢慢靠近了那桥头,可这一队人却无一人喧嚣,也没有人抢着插队,四处皆是一片死寂。 裴向云心中忽地涌起一丝不祥的念头,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唇,跟着那些人向前挪动着步子,终于看清了那桥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用人骨搭作的桥,所以才显得通体惨白。而桥上站着一个耄耋老妪,手臂上挂着一个竹篮。 她抬眼看向裴向云,声音低哑:“汝名为何?” “裴向云。” 老妪的指尖点在手中那泛黄的簿子:“怪哉,怪哉。此间阴司泉路,汝阳寿未终,为何至此?” 为何至此? 为何…… 裴向云动了动唇,下意识道:“寻一故人至此。” “故人为谁?” “江懿。” 他的目光中满是恳切,带着哀求的意味连珠炮似的问道:“他是我的老师,他也来过此处吗?你见过他吗?” 他投胎去了哪里,喝过孟婆汤么? 是否又……已经把我忘了? 作者有话说:“此间阴司泉路……”致敬一下《红楼梦》,就宝玉做梦在梦中去地府寻黛玉那段(?); 和这句有关的一首歌也特别好听,是黄仙女唱的《云何住》 第124章 孟婆带着几分疑惑,抬起那双浑浊深陷的双眸看向他:“汝所言为何人?” “是我的老师。” 裴向云不管她是人还是鬼,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求求你告诉我,我想去找他,我想赎罪,我……” 孟婆似乎第一次见着如此不讲理的鬼,原本枯黄的脸上硬是多了几分惨白,口中尖啸一声,排在裴向云后面的鬼们都悉数散开,眼下这桥头只有他们两「人」。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向周围望去,却见那些煞白毫无生机的人脸上竟出现了几分堪称「畏惧」的神色,怯怯地看向这边,似乎不明白为何会突然闹了起来。 “汝疯癫胡闹,成何体统?” 那孟婆从旁边放着的一处深坛中舀了一勺看不清样貌的汤水,伸着手臂便要递到他面前。 那所谓「孟婆汤」竟是没有半分热气,寒意扑面而来,让裴向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不行…… 喝了之后就会忘掉前尘,记不得老师了。 不能喝…… 他骤然向后退了几步:“我不喝,你先告诉我老师去哪了。” 孟婆懒得听他谈条件,口中阴森地笑着,伸出那指甲尖锐的手向他抓来。裴向云不依,绕着桥头和她周旋起来,竟也和这鬼差拖了许久的时间。 直到一捧黑雾骤然出现在不远处。 那黑雾化作的人影用手中的手杖狠狠敲了下地面,裴向云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几步,重重撞在那胫骨搭做的桥上。 “何人在奈何桥上闹事?”那道声音低沉,似乎带着很多不快,“报上名来。” 孟婆似乎见着给自己撑腰的来了,伏在那人耳畔说了些什么。 裴向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闯了什么祸,有些不安地看着那颀长高挑的身影,动了动唇刚想说话,便听那人道:“怎么又是他?” 又? 可自己先前分明没来过。 “我……” 那人抬眸,露出先前被阴影遮住的一张脸:“跟我走……” “我不想喝汤,我……” 可对方却不耐烦了起来,伸出那支手杖对着他招了下。 那手杖上似乎带着什么奇特的吸引力,裴向云毫无招架之力地便被那人勾了过去。 “继续吧……”那人淡淡道,“再有闹事的直接送去十八层。” 他说完,也不看裴向云是否跟了上来,径直往桥下走去。 裴向云有心不跟着他走,可自己却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飘浮在空中似的掠过地面,紧紧缀在那人身后。 “你是谁?”他轻声道,“我想找一个人,我可以问你吗?” 那人侧眸看了他一眼,只回答了他的第一个问题:“我是范无救。” “范无救,范……”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黑无常?” 范无救却也不对他的话表示肯定,带着他穿梭于地府天幕之下的一片冥黄色中,最后停在了一扇铁门前。 那扇铁门上雕刻着个奇形怪状的头,嘴中在往外喷火,可四肢却扭曲着散步于那脑袋的周围,像是受了车裂之刑后又不按原状生生拼凑回去一般。 裴向云对上那头上幽蓝色的眼睛,生平第一次产生出了「畏惧」之情。 那人见了范无救,忽地开口道:“八爷,八爷,我这刑罚何时能结束?” 范无救的手杖点在那个人头双眼之间,闻言依旧用先前那古板无波的声音道:“你两世为人,却两世杀戮成性,枉死鬼的怨念积攒过多。待地府将因为你而枉死之人送入轮回之中,再决定你的去处。” 那人骤然哀嚎起来:“不要,不要,我再也受不住这苦了。分明我已经是个鬼,又为何四肢被拆下来时这样疼,疼了足足六十年!” 范无救不再理会他的哭嚎,目不斜视地走进了那铁门之中,忽然道:“你应该感谢你的老师。” 裴向云愣了下:“什么?” “门上挂着的那人头第一世是个暴君,杀妻烹子,剖了朝中贤臣的胸膛曝尸城墙之上,最后被义军攻入城中,掉了脑袋。” 周遭亮着一片鬼火,隐隐有哀嚎的声音传来。裴向云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察觉出这应当不是什么好地方。 “第二世他放不下上辈子的荣华富贵,当了几天人后又忍不住走了原来的老路,自建军队起义,烧杀抢掠,屠城屠民,最后依旧是被义军结束了这罪恶的一生……” 范无救道,“而后再次回到地府中,身上背了两世枉死鬼的命债,罪孽深重。哪怕是畜生道都没法投胎,只能让他受了车裂之刑,而后在这里看门思过,待下一个同样背负杀孽的人到来后才能将他换下来。” “那我……” “若你老师这辈子不严加管教你,眼下就不是带你来这里了。我会依着规矩把你四肢拆开,而后代替他守着这道铁门,直到下一个人来为止。” 范无救冷笑一声:“人性本恶,这就是我讨厌一切活人的原因。”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追问他,便见他将手杖一抬,紧接着排山倒海般的鬼啸声撞入他的耳膜之中。 他的头炸裂般地疼着,痛苦地想要伸手去捂耳朵,却发现自己根本连手都抬不起来。 范无救的声音隐隐在耳畔回响:“你上一世罪孽仍未还清,故依照地府律法行刀山与油烹之刑。” 他说完,应当是从此处离开了,只余裴向云一人在万鬼哀嚎中如同凌迟般被刀刃反复地将身体贯穿出无数创口,而后又以极快的速度愈合,宛若无事发生一样。 分明已经是鬼,已经没有了实体,可他却仍觉得整个人要被活生生撕成无数碎片了似的。 而尘封的记忆终于在脑海中苏醒,他在剧痛之中看见上辈子的自己也如现在般在奈何桥上大闹,非要孟婆给他查生死簿,查江懿是否转世,若是转世又去了哪里。 孟婆不堪其扰,唤来了阴差,却并非那个一脸冰冷的范无救,而是个生了丹凤眼一直在笑的男人。 “若重新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活着?”男人问他,“你还会嗜杀成瘾,一如现在一般吗?” 裴向云不懂他所说的话:“你什么意思?” “你现在有一个重活一次的机会。” 谢必安捋着手杖上的流苏,慢条斯理道:“去扭转你的过错,去改变很多人的结局,但可能会付出很大的代价,甚至你上辈子所享的荣华富贵都不复存在。你会颠沛潦倒,会被万人践踏唾骂,你还愿意吗?”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却只问道:“那我还能见到他吗?” “他?” 谢必安似乎愣了下:“「他」是谁?” 裴向云张了张嘴,只觉得喉间似乎溢着血腥味,艰难道:“是我的老师,我上辈子最对不起的人。若是能见到他,无论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真的么?” 男人眼中掠过一道若有所思的光:“哪怕是死,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裴向云没有一丝犹豫道,“我不怕死。” …… 原来如此…… 裴向云忍着怨鬼齐哭,忍着刀海炮烙,却仍牵着唇角笑了出来。 原来早在还未重来一次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自己的结局。 不怨不悔,不嗔不恨。 他是自愿的。 自愿用一条命换来与那人再次相见的机会。 只要能重来,只要能相见,哪怕隔着千山万水,我也要去寻你。 裴向云看着这一世的记忆走马灯般从眼前闪过,有些惶恐地伸手想要抓住,而那些碎片似的记忆却镜花水月般消逝,从指缝间穿过,继而弥散作黝黑鬼蜮中仅剩的点点光亮,一如他那死前才宣之于口的情愫。 他忽然间就怕死了。 抱着乌斯人同归于尽时不怕,被千万冤魂啃噬时不怕,哪怕眼下在刀山油锅中煎熬也没有后悔之意,可眼下看着这消散的记忆却怕得要命。 意味着自己要失去这些记忆了吗? 要忘记这一世所得的好,所得的善意了吗? 他徒劳地在那一片光影中挥手,试图抓住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也是好的。 裴向云绝望地想要闭上眼,却发现他好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动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记忆于厉鬼狰狞的面容中土崩瓦解。 地府的油锅没有冒一丝热气,可裴向云浮沉其中却只觉得被烫得皮开肉绽。 哪怕是身殒时身上舔着火舌他都一声未吭,可眼下却忍不住想痛得大叫出声。 可他却一声也发不出。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上被撕裂开一道道创口,而后迅速地愈合,紧接着再次被撕裂开。 无数遍地重复着这宛如凌迟般的酷刑,不见半分血迹,却让他失去意识,复而又痛得清醒过来,继续这刀山油烹之刑。 直到又一束光照来。 那束光来得突兀,与这鬼蜮格格不入,却刺目而耀眼。 裴向云蓦地抬眸,在那光中隐隐看见了一个人的人影。 “师父……” 他双唇翕动,手再次带着恳求地向前伸去,企图在那一片朦胧的薄雾中牵住那人的手。 我知错了,也悔改了。 能让我再见你一次吗?倘若再见你一次,我死也死得安心。 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裴向云眼前的物事开始模糊,可他却仍用尽身上仅剩的几分力气向前伸出手,试图要触碰那柔软的光影。 而那人影似乎若有所觉地回头,亦向他伸出手。 一如往昔那般,接纳他这如幽魂般格格不入于世俗之中的人,将他拽入十丈软红尘中打了个滚。像是一睁眼,便还能回到那个陇西阳光明媚的午后。 裴向云的指尖与那虚幻的光影终于相接。 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他终于疲惫地阖上眼,在刀割油烹之中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范大爷:你真烦人,让我加班还没人给我烧钱; 狗子:QAQ 第125章 纵然成功将渝州城守了下来,但陇西军与渝州守军的伤亡到底还是惨重了些,一连统计了好些日子,才结束了伤亡人名与人数的统计,预备着上报回燕都,让户部为他们的家属拨去抚恤金。 张戎的伤不算重,刚养了两天便要带兵回陇西,却被江懿制住了。 “老夫虽然老了,但老当益壮。” 老将军抱着酒壶嘀嘀咕咕地不同意:“王勃说了,「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眼下乌斯人未灭,我又如何能苟活在此处?” 江懿有些头疼道:“并非要您苟活。是陇西眼下的境况并不好,不利于您伤势的愈合。您听我的回燕都稍事休息几个月,待伤好了再回陇西,这样可好?” 张戎依旧不同意:“我若走了,陇西谁能管?” 陇西谁能管? 江懿心中已然有了人选,现在却不好说,只含糊道:“我已经有了打算,您不必担忧。” “你有打算?有什么打算?”张戎冷声道,“不若乘胜追击,要那乌斯人好看。” 江懿实在拗不过这倔老头,只能敷衍他说自己再想想,这才好不容易将人给送回了房中。 关于陇西,他其实有自己的考量。 若依着正常人的思维,在这次双方都元气大伤的境况下,定然不会贸然再打第二次仗。 但乌斯统领并非寻常人,也不做寻常事,说不准会趁着燕军松懈之时来一式出其不意的反击。 他将渝州州牧每日一封的陈罪之书放到一边,眼下倒是没时间管这蛀虫。 相比燕都的那几位,寿陈倒是还算有点良心。 近日来渝州虽然消息闭塞,但依旧不时有燕都的消息传来,大致意思是洪文帝自开春来身体便不好了,每日上朝时面色苍白,时常有咳嗽等风寒征兆,甚至有一次在御书房中咳了血,将一堆内侍吓得跪在地上,生怕落个「照顾不周」的罪名掉了脑袋。 无数大夫入宫给洪文帝问诊,可得出的结论却全然不一样。 有人说他是得了风寒,亦有人反驳这看上去像是风寒的征兆,实则并非风寒,乃是一种从未见过的疑难病症。 总之燕都闹哄哄地吵作一团。事关天子龙体安危,连夹带的香艳绯闻都少了许多,不过三言两语带过一句—— 宣贵妃的肚子越来越大了。 这些都是江懿听宋辰讲的。 这位陇州州牧十分好热闹,每日摇着他那把折扇从街头走到巷尾,没半点州牧的样子,与寻常老百姓一同蹲在墙头嗑瓜子喝泡得没了颜色的茶水,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若不是照顾着他的脸面,江懿有心让全大燕的百姓知道那知名艳俗话本子写手「兰陵有星辰」就是这位陇州州牧。 眼下这位爷刚讲完宣贵妃于洪文帝伉俪情深,口干舌燥地抿了口茶水,忽然道:“江子明,这屋中住的是何人?” 江懿原本正琢磨着往燕都送的文书,闻言随口答道:“冤家……” “冤家?” 宋辰一双凤眼微眯,似是不信他说的话。 自打谢必安那日要给裴向云在头七回魂后,江懿便让寿陈在州府中给他换了个这样的套间。 里面一个厢房,外头一个厢房,免得让下人青天白日里撞见个白无常,生生将人吓死。 这些日子江懿一直忙着调度几方势力,顺便和往常一般与燕都的户部兵部吵架,鲜少想起来屋里还有那么一号人。 若非宋辰方才提起,他几乎要忘了今天便是裴向云的头七。 江懿自己也弄不明白眼下该以如何的态度面对这逆徒。 上辈子确乎是他害死了许多百姓,而这辈子也确乎是他用命换来这一城百姓平安无事。 他轻叹一声,将手中的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抬眸看向对面坐着的人:“你倒是闲得很。” “那有什么办法?” 宋辰正在剥葡萄,果肉的汁水溅到手指上:“论地位,陇州不比渝州。渝州乃此间要塞,我们陇州最多便是有个签订盟约的城登县,远远赶不上渝州的重要性。我自然身上的压力就小了很多,再加上副官得力,过得自然好了很多。” 他说完后顿了下,抬眸看向江懿:“你知道为什么我说你过得不怎么样么,江子明?” 江懿兀自盯着桌案上的文书,敷衍地「嗯」了一声。 “自打上次城登县一事后,我以为你想明白了来着,眼下看来你似乎仍不算很明白……”宋辰的声音懒洋洋的,伸手去拨弄棋篓中的白子,“纵然我们当年在私塾念过忠君报国,但你仔细想想,在这蛀虫遍地的世道中,到底要为谁做事。” 江懿抚着纸卷的手顿了下,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便再好不过了。” 宋辰掩着唇打了个哈欠,似乎有些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我就给丞相大人提个醒。这片故土是可爱的,这片故土上的百姓是淳朴而善良的,至于其他的……” 他话锋一转:“不可说,说了掉脑袋。” 烛火「噼啪」跳了一下,江懿忽然道:“谢谢你,但是我先前已经都想好了。” “该剜去的暗疮必须要剜去,该砍掉的枝丫也必须处理掉。不破不立,欲改变这一切,首先要将旧的糟粕悉数处理掉。”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眉眼间隐隐有笑意:“我说的这些可对,宋探花?” 宋辰撞上他的目光,有些不乐意地「啧」了一声,移开目光:“问我做什么?问你自己去吧。” 他说完后顿了下,指天画地似的宣布道:“老子今年便辞了官,逍遥人世间,做个只问悲欢的墨客,再也不管这庙堂之上的鸟事。” 江懿懒得拆穿他所谓「不问悲欢的墨客」,又「嗯」了一声,继续抬笔写他的折子。 宋辰高调离去,一间屋中又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跳动的烛火,这才敛了思绪,将注意力再次放在桌案上的卷宗上。 前些日子宋辰听了被他模糊的来龙去脉后,说他属实有些过于冷酷。 江懿听完就当没听见,每天将该处理的文书尽心尽力处理完,甚少进去看裴向云一眼。 看了有什么用? 坐在床边茶饭不思,正事不做也非他的性格。 若这就是冷酷,那江懿也无话可说。 他落下最后一笔,刚舒了口气,那扇紧闭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了。 手中的笔还未放下,墨汁落在白纸的边缘,洇开一片由深至浅的黑色。 江懿抬头看去,只看见了谢必安一人。 “忙着呢?”谢必安自然地走到桌边坐下,“倒是没见过你这样的,连进去看一眼也不看。” “看了有什么用?” 江懿的语气很淡,敛了先前一瞬的情绪波动:“我有自己的事要忙,没必要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 “怪不得……” 谢必安长叹道:“也幸亏你是这个性子,不然若是再惯着他一辈子,不知会酿成何种后果。” 江懿把笔搁在笔架上,轻声道:“其实我不明白的是,为何非要我来做这个决定?” 谢必安是地府鬼差,将人的生魂从地府中勾不勾回来分明是他招招手便能做到的事。若是担心世界线被扰乱,他大可不必特意问江懿一次。 更何况若是江懿不同意让裴向云活过来呢?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角,声音中罕见地有几分疲倦:“这是地府的规矩,哪怕是溯回也要经过本人的同意,我们从不强买强卖。在下也和你说过,若你当时不同意让那人活过来,倒也无妨,只是你也不能继续在这个世界待下去了,会被立刻送回原先的位面。” 他说完后顿了下,又试探道:“你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完,不想回去吗?” “是。” 江懿慢慢抚着那纸卷的边缘:“还有很多事只查了大半部分,却缺了个结尾,我不甘心。” “不愧是你。” 言外之意是若这个世界没有让他放不下的事,他很可能就会放任裴向云的魂魄被三界间的法则生生抹杀。 谢必安「嘶」了一声,从桌边站了起来:“论狠还是江大人狠,在下自愧弗如。” 江懿动了动唇,到底还是没问半点关于裴向云的事。 “估计过一会儿他便能醒了……”谢必安道,“身上的伤要慢慢恢复,估计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了。一些不可逆的伤痕在下也没办法修复,就只能留着了。” 他说完后向江懿抛了个风情万种的媚眼:“待明日便又是在下那位同僚来接班了,祝你们好运。” 这位神出鬼没的白无常将手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下,一道白光倏地掠过,继而带着他的身影一道消失于烛光之中。 江懿将那封写好的折子放妥当,思索半晌,还是慢慢起了身,向屋中走去。 谢必安似乎没有点灯的习惯,屋中漆黑一片。 江懿将桌案上的一盏小灯点亮,忽明忽暗的光在屋中摇摆不定。 他垂眸看着床榻上仍悄无声息的人,发现谢必安似乎果然将他身上一些伤痕用了什么法子消掉了。 若说他们掌握着「溯回」的秘法,那这所谓「回魂」会不会也是某种和「溯回」类似的过程? 他心中胡思乱想着,正要转身离开,眼角余光却忽地瞥见裴向云的手指似乎动了下。 江懿蓦地在原地顿住,像是做错事被抓了包似的不知所措,继而一抹尚泛着凉的柔软似乎挣扎着碰了下他的指尖。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只想写一更(试探) 第126章 那人像是用尽全身力气碰了他一下,而后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江懿回头,看见裴向云一双深邃的黑眸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狼崽子眉眼间的暴戾似乎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样的温驯。 是因为蛊虫被驱除了吗? 江懿动了动唇,却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 两人之间的气氛静谧得有些怪异。 江懿不知道自己该用如何的态度面对这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逆徒。 恨倒是不如先前那样恨了,但更多的还是不解。他愈发弄不明白裴向云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裴向云见他不一句话也不说,似乎有些害怕似的又抬起手,碰了下他的指尖。 江懿看着他这小狗讨好人一样的举措,忽地觉得有些好笑。 裴向云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双唇翕动着,声音嘶哑得像用铁片在其上刮擦一样:“你脸色不好。” 江懿原本正等着这劫后余生的人说些什么,等了半天就等来这么一句话,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就想和我说这个?” 他以为裴向云会讲自己为何丢了命也要守住渝州城,又或是别的什么,却万万没想到这狼崽子问自己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裴向云眨了眨眼,有些迷茫:“那……我说什么?” 江懿瞥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就不说。” 他话音未落便拂袖要走,指尖却又被那人碰了下。 “别走……”裴向云轻声道,“我错了,你别走。”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不似先前那般平静,反而隐隐带着几分哭腔,像是在害怕什么似的。 江懿鲜少看见他这样害怕,一时间竟有些稀奇,俯身看向他,轻声道:“你在怕什么?” 裴向云轻轻摇了摇头,眸中却仍是恐惧:“没在怕……” “那我走了。” 江懿见他又不说实话,干脆地又要走,却听裴向云似乎在他身后挣扎了着要坐起来,却牵扯到了伤口,痛地闷哼了一声。 “师父,你别走。” 裴向云哑声道:“我梦见了上辈子的事,梦见你死在我怀里,我没办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 江懿了然…… 这大概是地府什么惩处人的手段,让人不断地重复着一生中最害怕的回忆,如凌迟般将人折磨至疯癫。 先前裴向云脸上的那些灰土被谢必安顺手擦干净了,看着比先前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顺眼了很多。 江懿索性在他床边坐下:“渴么?” 裴向云静静地看着他,末了摇摇头。 “死两次又活过来,你大概是天底下独一份了……”江懿轻声问他,“说说看,在地府走了一遭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么? 不知是否因为是在炽焰中死去的,裴向云直至现在都觉得喉咙里烧着把火似的,一说话便摩擦得生疼,甚至让他有种要出血的错觉。 但如果自己不说话,老师是不是就要走了? 在地府中见过无数与江懿死别的画面,现在他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但凡老师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他便会开始惶恐不安。 这与上辈子的焦躁正好相反。 似乎死过一次,连带着他看自己也看清了不少,明白了在那份可怕的偏执下是无尽的自卑。 很卑微,看着老师如此耀眼,合该被世人偏爱,心中却逃不开恐惧。 他既想让老师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又害怕这样的老师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两个人彻底分道扬镳。 害怕被抛弃,害怕被丢下,他连滚带爬地跟在江懿身后两辈子,可整整两辈子都爱而不得,让他五内俱焚,甚至每夜入眠都没做过几个好梦。 可他仍不肯放弃,以至于将自己的命都丢了。 若是用这个换来那人能看自己一眼,他倒是觉得很值。毕竟他浑身稍微值点钱的也就这贱命一条,豁出去哪怕换来江懿半分怜悯都是好的。 江懿挑眉,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裴向云倏地从思绪中被惊醒,仓惶地想要说话,可刚准备开口却呛咳了几声,继而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 他先前没感觉错。 那喉咙就像被熏了许久的烟囱,外头看着尚且完好,可里面却已经焦黑一片,说不准都丧失了基本的吞咽能力,随着他的咳/喘从唇角渗出一缕血丝。 江懿起身要给他倒杯水,可衣袖却被人紧紧地攥住。 “别发疯……”他蹙眉道,“放开我……” “你别走……” 裴向云似乎急于和他说话,声音断断续续的,伴随着胸腔中骇人的「咯咯」声,像铁匠铺老旧的风箱。 “我去给你倒水。” 江懿「啧」看一声:“你看你现在这幅样子,还算得上个人么?” 裴向云听他这么说,动作蓦地怔了下,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慢慢地将攥着他衣袖的手松开。 江懿推门出去,只在外面厢房的桌案上找到了一杯残茶。眼下夜深了,再喊人来倒水已是不妥,于是便将就着这杯茶喝了。 “待明日给你找大夫来看看身子……”江懿坐在他身边道,“以免落下什么毛病。” 裴向云将茶水喝了,听完他这话慢慢抬头:“你在心疼我吗?” “我有什么可心疼你的?” 江懿听了他的问题觉得好笑:“不过是怕缺了把趁手的刀而已,别想太多。”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眸中的光肉眼可见地熄了。 “你怎么了?”江懿看着他这幅惨遭抛弃的样子,头疼道,“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为什么不要命也要把乌斯人拦在城外?你先前不是这样的。”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不是答应过你吗?” 答应你会守城守到最后,等你回来,定然不会没有骨气地半路逃跑。 “答应过你守住城等你回来……”他小心翼翼道,“我不想食言。你看,我做到了。” 江懿轻叹一声:“那又何必?” “我不想让一切变得像上辈子一样。” 裴向云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将自己的内心剖白,说话都支支吾吾的:“那样……有点太可怕了。” 他不想再看见家破人亡,再看见妻离子散,断壁残垣,似乎只要看见了这一切,那个在地府中循环往复的噩梦便会再次上演。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发现此时狼崽子精神好了些,好像先前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暴戾确实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与小心的讨好。 似乎变得与寻常人无异了。 “你有没有觉得身上哪里不对劲?”江懿问他,“和之前比较一下,有发生变化的地方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 还是蠢…… 江懿知道从他嘴里问不出什么其他有用的话,于是起身准备离开:“行吧,你继续睡吧。” “你去哪?” 他刚有动作,便听狼崽子又在身后小声问他这个问题。 “去休息啊……”江懿一脸莫名其妙地转头看他,“怎么,休息都不让我休息了吗?” “你别走。” 裴向云一张脸憋得通红。 似乎方才一杯水喝了,连带着说话也变得利索了起来,喉咙间那骇人的声音也小了很多,他舔了舔唇,轻声道:“我不想一个人,我害怕。” “你多大了?”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裴向云,你有完没完?” 他原本想着这逆徒好不容易从地府爬了回来,况且又是个守城牺牲的,自己应该对他好一点。却不想裴向云得寸进尺得厉害,竟敢缠着自己不放了。 “不是的,我真的……” 裴向云深吸了一口气,喉管又一次泛起那灼烧得痛,呛得他直咳嗽,面色涌起一阵不健康的潮红。 他在地府待了许久的时间,刀山油烹和万鬼齐哭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他只要一闭上眼,眼前便是狰狞的厉鬼在连声哭泣,控诉着他的罪孽,要将他撕扯碎裂,直至万劫不复。 “算了……” 裴向云垂眸,遮去眼中的失落,强颜欢笑道:“师父说得是,我已经这么大了,不应该怕的。” 江懿听着他违心的话里带着几分哽咽,知道是他又觉得委屈了。 委屈,天天委屈,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恨得牙根痒痒,有心拂袖离开,最后却仍囫囵揉了把逆徒的头:“天天想东想西,不怕才怪。” 裴向云蓦地有些发愣,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看我干什么?” 江懿没好气道:“赶快睡吧,陇西还有一堆事等着你去办呢。” “师父留着我还有用吗?” 似乎听见了什么大喜事一样,裴向云原本满是委屈的眸子再次亮了起来。 江懿「嗯」了一声:“怎么?就这么喜欢当狗替别人做事啊?” 裴向云丝毫不在意他话语中的「当狗」一词,唇角轻轻牵起,毫不犹豫地答道:“喜欢……” “蠢货。” 江懿避开他那双过于炽热的眸子,转身离开。 直到门板将两人隔开,裴向云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自己黏在那人背影上的目光。 其实并不是喜欢当狗的。 只是若你留我在身边还有用,那是不是就不会赶我走了? 作者有话说: 我本来觉得给自己的文章写小作文是个十分别扭的事,但是看见评论区某位同学似乎始终对剧情抱有疑惑,那我必须来解释一下; 第一是火葬场的问题。 上辈子江江的遭遇: 被背叛,被俘虏,国破家亡,被囚/禁,最后选择自刎殉国; 这辈子狗子的待遇: 被喜欢的人猜忌质疑打骂,看着喜欢的人收了别人做学生,曾受老太监私刑险些废了一只手,被马车拖行险些被轧死,被一箭穿心活活烧死。后面不出意外也会亲手把那啥那啥了但是不剧透是我最后的倔强; 第二是狗子的转变。 划重点——立功。 江江并非心中只计较仇恨的人,在仇恨之前他所关心的是这辈子能不能让上辈子的悲剧不再重演。 而在发现陇西军营中内奸似乎并非狗子之后,他因为张老将军的话意识到狗子或许是敌人的刀,又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所用,变成自己的一把好刀。再加上狗狗子立了功,开始考虑这个人是不是无药可救。 这是第一个转折点。 他是一国丞相,不仅要囿于关于情爱的仇恨之中,还要往远去看自己这个决定到底会带来什么。 不能在这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纵容自己的仇恨。既然狗子没有问题,那与其放任他成为一个定时炸弹,不如拴在自己身边加以改造,一出问题就立刻把他砂了; 再然后就是狗子痛苦的学习生涯。 在学习生涯中遇见了小师兄张素,张素是第一个点醒他的人,意在说明一件事——小孩子都懂的问题,狗子却不懂。 狗子因为这个感到羞愧,慢慢克制着自己蛮横无理的性格,开始学会低头认错道歉。 并且在炊事班同僚私自行动时及时跟着去救了他们,但这一切只基于一个理由—— 觉得这些人死了会让老师难过,而他不想让老师难过。虽然他学会主动道歉和主动救人,但理由却不是江江想要的理由,这是第二个转折点; 接着回燕都的路上遇见了危险,意外与江书辞见面,又意外地解救出了江书辞的老师狗子算是个后天养成的反社会人格,没有身为人的基础的同理心,唯独只剩一点共情能力。 他会和与自己经历相似的人产生共情(比如说家里穷得没钱给母亲下葬的炊事班同僚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而江书辞相依为命的老师也让他想起来自己只有老师一个人可以依靠,这是促使他插手这件事的原因。 而正是这个决定让城登县的村民将他认作救命的英雄,这是第三个转折点; 第四个转折点大家都知道是小王妃的死; 狗子共情了陆绎风,看见了上辈子因为老师身死痛不欲生的自己。 他开始确信自己上辈子是真的做错了事,让那会儿还未和自己相识的梅晏然与陆绎风生离死别。 因为从「不认识的人」变成了「身边的人」,所以这份共情深深地让他觉得十分愧疚和后悔,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掉马后老师的惩罚,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 最后以身殉城,完成了一个从肉/体到灵魂的洗礼; 第二是江江对狗子的态度; 上辈子他捡狗子回家只是因为一时心中恻隐,再加上军营中能和自己说话的人少之又少,刚开始只当捡了个宠物养着,慢慢养出了感情,收了狗子做学生。 他母亲早逝,后来父亲病死,好友成亲有了家室,身边除了狗子外再也没有另一个陪他那么长时间的人。 这个时候狗子对他来讲已经不只是学生,而更像介于「家人」与「爱人」之间。 他重生回来后还保留着记忆,一方面恨狗子,另一方面又实在还记得过去的一切,对狗子的态度矛盾而复杂。 在不知道狗子也是重生的时候他因为狗子的改变开始对他抱有希望,所以态度慢慢好了起来。 但知道狗子是重生的在骗自己后心冷,态度又与最初无异。 最后发现狗子暴虐是因为小时候体内被种了蛊虫,他又开始矛盾,因为不清楚到底该不该全怪在狗子身上。 江江不是恋爱脑,也一直没真正心软过。如果他真的心软,在燕都狗子被诬陷时应该站出来说自己是对方的老师,但是他没有。 在守城前夕知道狗子基本没有生还的概率,也并未改变自己去借调援兵的计划,让狗子没在死前见他最后一面。 第三是设定问题。 「溯回」的设定,简单来说原理就是蝴蝶效应。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能引发一场龙卷风,那如果蝴蝶不扇动翅膀呢? 狗子这一世没有背叛老师,反而忠心耿耿,最后将上辈子第一个城破的渝州城守了下来,让一城百姓免于战乱之苦。 而只要这因果的「因」改变了,「果」自然就改变了。地府中的枉死鬼自行因为世界线的改变消失,太阳底下的他们依旧身为「人」好好活着,记忆中不曾有城破也不曾有战火和死亡。 这就是「溯回」的意义,就是要回到一切都没发生过的时候。 而如果这一世渝州城破,那么往后会还会有陇州襄州沦陷,会死更多的人。 也就是说,当狗子选择以身殉城的时候,故事的结局就已经被改写了。 他一个人的命换了整座城数万人,乃至往后数十万人的命,我觉得未尝不是一种赎罪。 写到这里1762个字,大概是我在构思这本书时的所有想法。 之前在某站看见过一个学心理学的小姐姐分析——为什么喜欢看「追妻火葬场」? 是喜欢被虐时的酸爽,更喜欢看见人渣「被改造」。正是因为现实的人渣很难被改造,但书中的人渣却有「被改造」的可能,所以才有了「火葬场」。 我个人认为这本书的两个主角人物弧光的塑造是我除了那本校园外塑造的最成功的,因为江江意识到了自己该效忠的是谁,而狗子明白了何为“爱人。” 身为人类,我们对别人永远不只有「爱」与「恨」两种简单的情感,而这也正是人性复杂的原因。 很喜欢评论区一位同学说过的——希望是救赎,而不是为虐而虐的爽文看见很多宝贝懂我,肥肠开心ovo; 大概要说的就这么多(本来其中很多话是想留着在完结的时候逼逼赖赖的),这本书大概还有20+章节左右收尾完结,收一收前面的伏笔。 评论区那位小姐妹,如果我的文让你感到难受生气,在此我对你感到抱歉,大家也不要吵架,【love&peace】!! 整本书到目前为止的订阅金额是10元,我用红包退款给你,后面应该没有你想看的虐攻情节了,现在可以及时止损避免自己的不开心,有缘我们下一本再见ovo; 最后强调LOVE&PEACE! 今晚大家吃了什么? 第127章 可能是因为身上的蛊虫被祛除了,所以先前裴向云那骇人的伤口愈合速度也一并消失了。 江懿果真从渝州城里找来了个大夫。那大夫一把稀疏的白胡子,脸上皱纹丛生,看上去半截身子都快入了土,就连施针的手都颤颤巍巍的。 裴向云心惊胆战地看着那老头将银针扎在自己的手臂上,带着几分哀求看向坐在一边看文书的老师。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江懿抬眼向他看去:“怎么了?” 当着这大夫的面,裴向云又不好把自己所思所想说出来,只和眼角抽了风似的不断瞥向自己的胳膊。 江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半晌,这才恍然,似笑非笑道:“李大夫是渝州城里有名的大夫,你在怕些什么?” 裴向云蹙着眉摇摇头,意思是自己没在怕。 李大夫听了他们两人的话,轻声开口道:“小公子可是从未用过这针灸疗法?” 被他说中了。 江懿支着下巴靠在桌上,双眸微眯,看着狼崽子躺在床上,身子倒是绷得可紧,似乎下一秒便要从床上弹起来似的。 乌斯人没有针灸之术,一般受了伤用草药往伤口上一糊,再拿细布包扎上,这便算疗伤了。至于能活不能活,全看被疗伤之人的命硬不硬。 裴向云忍了许久,终于将这难熬的针灸之刑挨了过去。 李大夫将那把细针收回包裹中,叮嘱道:“近些日子,公子可不能食用辛辣之物,不可饮酒。最好每日多出门走动走动,但不可做过多的剧烈运动。往后每隔一日,老夫便来施一次针,千万小心。” 裴向云看着他步履蹒跚往外走去的背影,终于松了口气。 房门被轻轻关上,江懿瞥了他一眼:“感觉如何?” 裴向云原本觉得自己躺在这儿和刺猬一样被人扎半个时辰有点蠢,可听老师这样问,他又口不对心道:“挺好的……” “怎么个好法?” 裴向云没料到他会追问,愣了一下:“啊?” “好肯定不只是口头说说的好……”江懿垂眸翻过一页书卷,“是怎么样你觉得好?” “是……” 裴向云没什么文化,用词贫瘠,一时间说不出个因为所以然来。 “就知道你在骗我……”江懿轻声道,“不诚心……” 裴向云咬着唇:“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他憋了很多话在心里,却碍着面子不愿说出口,只能小声道:“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只是那人是你特意寻来为我治病的,我说不好,是不是显得十分不识好歹? 江懿没继续说话,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他时不时翻过纸卷的「沙沙」声。 裴向云不知该和他说些什么,有些抓耳挠腮地靠坐在床上,借着额前垂下的发丝做掩护,时不时地偷看那人一眼,而后又飞速地低下头去。 似乎是春天来了,连带着吹进窗中的风都变得暖和了起来,带着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撩拨在人的鼻前。 窗外时不时响起孩童打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那些因为战乱被迫离开家园的人又回到了这片故土。 “今天是上巳节。” 江懿忽然轻声道:“我记得先前与你讲过汉人的上巳节是什么节日。” 裴向云在心中回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说来听听。” 他将手中书卷合上,抬眸看着裴向云:“不会又没认真听我说话吧?” “没有的。” 裴向云脑袋里确实不愿意装知识,但若是江懿教的,他无论如何也应该是记得的。 “上巳节是……踏青交游的节日吗?” 裴向云有些不确定,说完后带着几分犹疑地看向老师。 “对……” 江懿慢条斯理道:“在这一天,人们会去踏青赏花,是少有夜不闭市的日子。”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不知他与自己说这些做什么。 “方才大夫不是说让你适时出门走走么?” 江懿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晚上等我忙完了,说不准能带你出去转转。” 裴向云双眼骤然亮了:“真的吗?” 就好像一个饿久了的人忽地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了脑袋,让他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惊喜有些无所适从。 “或许吧……” 让驴拉磨还得在前头吊根胡萝卜呢,更何况裴向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师心中被类比做那拉磨的驴,急切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门?” “再说吧。” 江懿起身给他倒了杯水,又将大夫叮嘱要吃的药分出来两丸递给他:“若是我的事没处理完便不出去了,你别抱太大希望。” 前些日子裴向云吃药还是很不情愿的。 这狼崽子不知何时也跟他一样有了嗜甜的习惯,看着那药丸子便开始愁眉苦脸,虽然也听话地吃了,但动作总是不情不愿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裴向云重活回来后整个人比先前生动了许多。 从前他也会伪装成这幅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总觉得比正常人多了几分僵硬,鲜少有如今对事物这般分明的喜好或憎恶。 原先的偶人慢慢将身上的漆彩剥落,露出下面那个鲜活灵动的人来。 而眼前的人与记忆中上辈子那人愈发不像了,从里到外变了个人一样。 一只手忽地伸到他面前,江懿愣了下,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下,却快不过裴向云的动作。 这逆徒将手从他眼前拿开,眉眼间浅浅带着笑,将手掌摊开,柔声道:“有柳絮落在你发梢了。” 江懿垂眸,果真看见一团飞絮躺在他掌心中,继而随着下一刻屋外吹来的春风又不知飞去了何处。 “嗯……” 他避开狼崽子的目光,低声交代了句让他好好在房中休息,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离开了榻前。 —— 渝州城变的事隔了三天才传到燕都天子的耳中,而天子慰问三军将士的折子又过了五天才送来渝州。 那封折子应当是洪文帝亲手写的,只是字迹潦草而凌乱,撇捺不稳,甚至有墨汁溅在了纸上,似乎执笔人的手并不稳健。 江懿读了那封折子,面上辨不清喜怒,只让人将折子交付于张戎,让将士们知晓洪文帝一片心意。 宋辰评价道:“看圣上这字迹潦草,怕是已然病入骨髓,连笔都握不稳了。” 江懿「嗯」了一声:“你倒是会看。” “那自然……”宋辰道,“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若字迹有问题也看不出来,那我还如何在这墨客圈子中混下去?” 江懿原本想问他所谓的「墨客圈子」是否是一堆如他般写桃色文章的人,忍了忍到底还是没那个脸皮问出口。 “如此看来圣上确实是生病了……”他道,“我还以为只是坊间传闻,没料到居然是真的。依着那帮酸儒的尿性,那宣贵妃刚进了宫圣上便病了,这不得狠狠参一笔?眼下怎么半分动静都没有?” 江懿研墨的动作顿了下:“背后尽量别议论这些。” 也就是听的人是他,若换个人听宋辰说这些,怕是早就悄悄记下当做拿捏他的把柄了。 宋辰撇撇嘴:“知道了,这不是信任你么?” 江懿笑了下,没再答话。 宋辰说的未尝不是事实。 洪文帝不过而立之年,还远远未到身虚体弱的地步。他也不如那些燕都纨绔般纵欲声色犬马之中,如何眼下也不该身虚体弱。 江懿心头没来由地一悸,继而喉间痒了下,低低咳嗽了几声。 宋辰听见他咳嗽的声音回头:“上次我要你去看大夫,你看了吗?” 没看…… 江懿压根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将那李大夫请来只给裴向云施了针,却没想起来宋辰叮嘱自己的话。 他这段日子来确实经常心头一悸,时常咳嗽。原本以为是当时风寒的后遗症,眼下看来似乎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你往后还是成个家,多个人在旁边照顾你的好……”宋辰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绝对没听自己的话,“要不美人你跟小爷一同辞了官,咱俩浪迹天涯去。” 这都什么和什么。 江懿刚要说话,却忽地听见里头那厢房中一阵叮当乱响。 他捏了捏眉心:“今日谢谢你帮忙。” “我再不帮你这鞠躬尽瘁的丞相大人都要累死了……”宋辰嘀嘀咕咕,“要我说,你干脆等洪文帝死了,自己当皇帝算了。”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真是生怕我不被千夫所指,趁早滚蛋。” 他说着作势要去打人,宋辰嬉皮笑脸地窜到门边:“跟你开个玩笑的,别当真嘛。” 说完他将厢房的门一关,逃之夭夭。江懿叹息一声,起身去里屋看那逆徒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门被推开时,裴向云有些惊慌地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又似乎牵扯到了小腹上的伤口,痛得龇牙咧嘴地蹲了回去。 “你在闹什么?”江懿问他。 裴向云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小心把瓷瓶碰倒碎了。” “那瓷瓶好端端放在桌上,怎么……” 他的目光瞥见裴向云身上穿着的衣服,恍然,似笑非笑道:“穿这么正式给谁看的?” 裴向云被人一语戳破了心思,瞬间脸涨得通红。 “说啊,这有什么不敢说的?” 江懿索性不走了,靠在门边:“方才听见什么了,吓得把瓷瓶都打碎了?嗯?” 作者有话说: 幼稚小心思√ 第128章 听见那劳什子陇州州牧对你图谋不轨,吓的。 若是江懿哪天说要找个姑娘成亲,裴向云想着自己纵然会难过,但到底也只会觉得难过,断然不会再有什么其他的想法,顶多是个黯然离场,而后将这段执着了两世的情感悄悄藏在心里直到死去。 可如果是个男的,那他心中的不情愿便多了起来。 老师能接受男子,为何不能接受自己? 裴向云知道他身无长处,唯独「听话」和「好用」勉强算得上一种美德,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拿来做让江懿选择自己的筹码。 这些道理他都懂,他也十分自卑,一直觉得自己不好,配不上老师那样好的人。可若是换个人站在老师身边,他又觉得刺眼。 我不配,别人看着也不配。 江懿细细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变换莫测,觉得有意思。 裴向云死了一回将心头的蛊虫拔除了,身上那几分不正常的暴戾也消失了差不多。原本一闹脾气就十分凶狠的双眸如今倒是显出了几分「委屈」。 像是没有那个本事还非要吓唬人的幼狼。 裴向云不知他为何看着自己笑,双眸慌张地扫来扫去,舔了舔唇,努力了好几次都没敢将心里的话问出来。 你心悦宋辰吗? 若是不心悦,为何今天下午一直与他在外面聊天?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动,又觉得自己实在没那个资格过问老师的私人生活。 可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捏着他的下巴逼他将头抬起来:“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江懿眯起眼:“骗我?” “没有的。” 裴向云轻咳一声,固执地不敢看他:“就是……不舒服。” 江懿「哦」了一声,将手放开:“把这身衣服换了吧,今晚不出去了。” 裴向云蓦地僵在远原处,有些茫然无措:“为什么?” “你又不愿意和我说实话……”江懿淡淡道,“死了两次还没长记性,你也是个人才。” “不是的,我不是想骗你,是……” 裴向云脸上发烫,声音越来越小:“我不好意思说。” 还学会不好意思了。 似乎在地上跪得久了,他腹部的伤口压得有些疼,额上慢慢渗出一层薄汗来。 江懿看着他一脸难受又不敢说的样子:“起来,苦肉计没必要,不好用。” “我没用苦肉计。” 裴向云如获大赦,苍白着一张脸站了起来。可不知是疼的还是跪得腿麻了,刚起身便踉跄向前几步,险些又脸朝下扑倒在地面上。 江懿伸手扶住他的肩,顺势拍了拍他的脸颊:“说实话,我不怪你。” 自从裴向云那样惨烈地死了一次后,江懿发现自己对他那不争气的脑子宽容了许多:“有什么不能说的?再大逆不道的事你上辈子不是都做了吗?” 听着这架势是要翻旧账。 裴向云就怕他翻旧账,老老实实道:“在想你是不是……” 他声音顿了下,继而越来越小:“是不是心悦宋州牧?” 江懿挑眉:“嗯?” 还真是惊世骇俗的猜测。 这狼崽子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方才他在外头和你说了那样的话,你没生气……”裴向云闭上眼,索性将心中想的事悉数往外一倒,一副破罐子破摔死马当活马医的样子,“我就在想你是不是也心悦他,所以才没有生气?” “我心悦他与否,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 裴向云心中嫉妒少,但不甘和委屈更甚:“为什么他可以我不可以?” 似乎是想着早死晚死都是死,于是他干脆什么都往外说:“我也可以不习武,可以照顾你一辈子,做一辈子饭,永远站在你身后,你……” 前几句气势还是很足的,直到最后一句似乎又怂了,声音骤然低了:“你看看我,好不好?” 江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饶有兴味地看了他半晌:“醋性这么大?可你不过是我学生,你应该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质问我。” 裴向云眸中的光慢慢熄了,低声道:“我知道……” 他说完后,又带着几分不甘道:“可你一日没有心悦之人,我便一日不放弃。” 江懿敷衍地「嗯」了一声,起身向门外走去:“你若是再浪费时间,今晚便彻底不用出门了。你确定还要继续纠结下去吗?” 裴向云自然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和他相处的机会。 当时守城一战中,那柄乌斯的重剑在他胸腹间划的伤口实在太深,将养了小半个月也只是结了痂,离彻底痊愈还有一段时间的距离。而眼下只要经常动一动,便会牵扯着周围的皮肤跟着一并疼。 寻常时那李姓老头要他多在房中走动走动,其实他有点怕疼,总是借口着答应了不做。 可眼下江懿说要带他出门,他却二话没说便同意了,甚至还自发地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致力于不给老师丢脸。 江懿没对他那身衣服做任何评价。 在他看来裴向云眼下与那开屏孔雀无异,给了几分阳光便灿烂,决计不能助长他这势头。 裴向云没听见想听的话,心中到底还是有几分失落的,可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欲盖弥彰地挽起衣袖,轻轻咳了一声。 上巳节的晚上街上很热闹,四处是穿着薄衫出来四处跑的孩子,家中长辈无奈地跟在自家小孩身后。 一面叮嘱着人小心脚下,一面又提防着周围有人牙子将小孩拐了。 可孩子哪懂大人们在想什么,好不容易能经历一次没有宵禁的夜晚,自然敞开了玩。 一时间欢声笑闹充斥在耳畔,让裴向云有些不适应。 他看着眼前跑过去的孩子们,忽然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上辈子的渝州是这样的吗? 脑海中关于这座城的印象不深,唯独记得那时乌斯士兵的铁蹄踏过破碎的城门,城中只剩一片断壁残垣。 他眼中的世界猩红一片,漠然地看着他们的暴行,却生不出半分阻止的心情。那会儿他看着一切美好的物事都觉得刺眼,任由旁人将其慢慢毁掉。 可现在不会了。 无论是灯火还是人声,都让他觉得自己恍若被从那片阴冷地府中被捞了出来,春风暖融融地包裹着他,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裴向云试探着伸手,拽了下江懿的衣袖。 江懿回眸:“怎么了?” 裴向云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有些赧然的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他轻声道,“就是……挺开心的。” 酒楼老板前些日子没跟着跑,坚持着要与渝州城共存亡。 这会儿生意也回来了,是街上第一家开着的酒馆,生意兴隆,人满为患。老板本人双喜临门,亲自站在酒楼门口欢迎客人。 两人被老板殷切地带上二楼,在一处临着街边的座位坐下。 “您是……” 那老板端详了江懿半晌,忽然惊道:“您是江大人?” 江懿似乎没想到会被人认出来,愣了下后道:“你认得我?” “认得认得,如何不认得?” 老板给他们倒了茶,又看向坐在对面的裴向云:“这该不会是渝州城守城的英雄吧?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裴……” “我不是英雄。” 裴向云连忙开口道:“折煞我了,我不是的。” “这有什么不是的?” 那老板似乎第一次见着话本中的人物,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一个劲儿地摩挲着手上那块毛巾,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 他本不是渝州人,但在此处开酒楼已十三载,久到后院种下的杏树生根发芽,每年都会开花。 “舍不得这株树……”他说,“对我来说并非故土,可对它来说是啊。小老儿原本想守着杏花死,却没想到小将军英明神武,保住了这杏树的家。” 杏树的家,这么描述倒有种别样的风雅。 江懿第一次听说这种比喻,觉得新奇得很,一边喝茶一边听他说话,抬眸时却看见裴向云一脸的别扭和不快。 他了然,随便换了个话题止住老板一肚子无处安放的情操,随便点了几个菜将人支走了。 “又在闹什么不开心?”江懿问道,“连个老板的醋你都吃?裴向云,你今年几岁了?” “不是吃醋。” 裴向云小声道:“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全在听他说话。” 他说完后察觉到自己似有怪罪的意思,于是连忙补充道:“只是之前也见过你经常和这样的小摊贩说话,就觉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 江懿抬眸瞥了他一眼:“我记得我教过你这段。” 裴向云蹙眉,「嗯」了一声:“可这说的是不让人民说话必有大害,和听他们说话有什么关系?” 他话刚说完,额上便被一双筷子打了一下。 “蠢货……”江懿道,“这句告诫的话反过来想,不就是让你多听听人民的话么?” 裴向云吃痛地捂住额头,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江懿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满街流彩,宝马雕车:“你看外面,好不好看?” “好看的……”裴向云依言向窗外望去,“很有烟火气,很热闹。” “这就是你守下的城,护下的人民。” 江懿轻笑一声:“如今你明白我上辈子所求为何了吗?” 作者有话说: 宋辰:我可会写了,把你的故事告诉我,我给你写绿勾勾不能描写的那一切ovo; 摘自《国语·周语上》 第129章 所求为何吗? 先前他不懂,但现在他确实有些懂了。 若是为了守住这万家灯火,那即便是身死也值得。 裴向云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些孩子的笑容,心中一动:“将军如何了?” “带兵回陇西了。” 一边的小二将菜端了上来,和他们鞠了一躬后又忙活别的客人去。裴向云一低头,发现一桌子清汤寡水,一点红油也看不见。 他踟蹰半晌,轻咳一声:“这……” “怎么了?” 江懿看着他一脸的为难,挑眉:“不合口味?” “不是的。” 裴向云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确实喜欢吃眼前的菜一样,连忙夹起块鱼肉放进口中,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不喜欢吧?” 江懿瞥了他一眼:“当时在客栈,你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喜欢么?” 裴向云一时语塞。 那会儿只是想哄着你吃饭来着。 他上辈子便口味重,陇西军营的炊事班又惯好多油,所以他适应得很好,这大概还是他第一次吃这么素淡的食物。 可吃了几口还是蛮好吃的。 “大夫说你受了伤,要忌油忌荤腥……”江懿淡淡道,“往后不喜欢的直接说不喜欢就行了,我又不会因为这个说你。” 要让狼装成吃素的兔子,未免也太难了。 裴向云笑了下,将一根青菜咬得「咯吱咯吱」响。 师生两人许久没这样和和气气一张桌子吃饭了。 他想到这儿,面上的笑忽地加深,看着眼前躺在盘子里寡淡的一条鱼忽地笑出了声音。 江懿拧着眉看了他一眼:“你又笑什么?” “挺开心的。” 裴向云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有些诡异,轻咳一声收敛了脸上的笑:“我觉得自己死得挺值当。” 江懿手上的动作顿了下:“蠢货……” “真的挺好的呀。” 裴向云将那根小白菜吃了,比比划划地和江懿解释道:“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 江懿其实没什么胃口,索性将筷子放在一边,慢慢喝着汤盅里的汤。 “之前我觉得像是给自己开脱,所以从来没和师父说过。” 裴向云舔了舔唇,小心翼翼道:“我总觉得脑袋里住了别人,在唆使我做些事情。上辈子还没什么感觉,但是这辈子好像时有时无总觉得不对劲。” “嗯……” 江懿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 裴向云舔了舔唇:“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他说完后似乎有些后悔,慌忙道:“算了,当我没问,师父可以不回答的。” 一时间两人之间有些静,只剩下不远处说书先生高谈阔论的声音。 “有道是当时阴云遮天,不见白日,黄沙漫地。乌斯恶徒手持钢叉,凶神恶煞地扑来。可那小将军却临危不惧,周身腾起火焰,如金乌降世……” 这段似乎是高/潮,引得满堂喝彩,其中有人问道:“这话是兰陵先生新写的吧?真是太精彩了。” 江懿抚着汤盅的手顿了下,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真是丢人…… 读了六年私塾,若是当年的夫子知道宋辰把写文章的水平用到这种事上,估计会气得从棺材里回了魂来。 江懿不忍继续听那胡扯的说书,动了动唇:“我没原谅你。” 裴向云方才正悄悄吃肉,闻言眨了眨眼,半晌后「嗯」了一声。 “我只能是不像从前那样恨你了,但是原谅的话……” 江懿用帕子慢慢擦了手:“不会吧……” 或许裴向云已经弥补了自己的错误,但于两人来说,过去的一切却不可能如从未发生过一样。 创伤也并非说弥补便能弥补的,若是所有的苦痛都能被一笔勾销,那世间又如何还有那么多恨憎别离与痴男怨女? 江懿原本以为裴向云依旧会以先前那种委屈的眼神看着自己,却没想到狼崽子浅浅地笑了。 “不恨我就好。” 裴向云戳着盘中一块造型精致的糕点:“我知道你很难原谅我,但是没关系,其实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像现在这样,一切不好的事被早早地扼杀,还有大把的人间春光可以挥霍。 纵然你不接受我的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还能和你说说话,一起坐着吃顿饭都是他曾奢望的事。 江懿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其实人都是有欲/望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裴向云眸中闪过一丝狡黠:“能控制欲/望的是人,不能控制欲/望的是野兽。” “你也知道啊?” 江懿第一次被学生抢了话,心头泛起一阵微妙的不快,轻哼了一声:“那你想说什么?自己是人还是野兽?” “我真的有变了的,师父。” 裴向云的眸中满是真诚的恳切:“我之前错了,每天都在反省。” “你就一直好好的,做想做的事。我知道我还不够好,但是我会努力追上你的,我不要你停下来等我。” 他先前听陇西军营的人讲那些话本子,说穷书生和富家小姐互相爱慕,可书生胸无大志,只晓得酸那些个有钱有势人家的公子。 富小姐不嫌弃他没出息,反而自降身份和他一同吃糠咽菜,被听众赞颂为伉俪情深。 最后那书生在梦里得了紫微星传承,考取功名,成就一段佳话。 可裴向云却觉得奇怪。 为何不是那书生发奋图强,考取了功名再娶妻? 或许是因为自小耳濡目染了乌斯人的慕强,他总觉得比爱人矮一头是很丢人的事,至少也要并肩的高度才行。 江懿听了他的话后有些意外:“你竟然也会说人话了?” “我……” 裴向云摸了摸鼻子:“我之前难道很不会说话吗?我改好不好?” 明知故问。 江懿发现自己越理他,这狼崽子愈发蹬鼻子上脸。 裴向云觉得那蛊虫没了后自己的脑袋似乎也灵光了些,大抵知道哪些话会惹老师生气,哪些话不会,小心地顺着人的意思说,试着把他给哄开心了。 毕竟从前确实是自己太混账。 他发现江懿基本没动桌子上的菜:“师父,是不合胃口吗?” “不是。” 江懿只觉得那种隐隐的疲惫感再次涌了上来,捏了捏眉心:“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愿意当个饭桶?” 他见裴向云吃得差不多,正要起身去将帐结了,却听那逆徒道:“师父……” “嗯?” 江懿刚转过头,唇边便擦过一抹温热,紧接着嘴里被人塞了个东西。 他瞪大了眼睛看过去:“你——” 那是最后一块糖糕。 裴向云那块糖糕塞过来得实在太突然,让他猝不及防地吞咽了下去,险些噎着。 “这个糖糕很好吃……”狼崽子一脸无辜,“师父你也尝尝。” “裴向云。” 江懿咬牙切齿:“你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裴向云拽了拽他的衣袖,摊开手伸出来:“你打我吧。” 江懿瞪了他一眼,将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先一步下楼去了。 裴向云看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地缀在后面,只觉得心口发烫。 只是能这样看着那人的背影他便满足了。 老师是太好的人,只管继续做他认为对的事便好。至于自己,纵然现在还不算好,可如果再努力一些,是不是就会有资格离老师再近一些? 他兀自这样想着,似乎只要能看见那人的背影便有有无穷的动力,哪怕在地府中也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出来。 两人从酒楼中出来时已近时,外面的天色已晚,行人散去,天上隐隐有乌云层叠,不远处传来了雷声。 渝州与陇西的天气可谓一脉相承,都是这样说变就变,还没走出几步就开始掉雨点了。 “师父,下雨了……”裴向云轻声道,“我们……” 要不在外面找个地方对付一晚上? 他这句话在嘴边蠢蠢欲动着,却不好说出来,只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得回去……” 江懿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一口否决:“给燕都的折子还没写完。” 裴向云「哦」了一声,旋即问道:“可你不是说你是将所有事办完了才带我出来吗?” “就你会说话。” 江懿含着警告意味地瞥了他一眼,从两人躲雨的屋檐下出去了。 外面的雨不算大,可若是走得时间久了,身上也是会湿的。 裴向云连忙跟上他,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披在他身上。 “衣服你好好穿着……”江懿低声道,“我又没那么娇贵。” 裴向云却一句话也没说,不仅将衣服披在他身上,还紧紧地似抱非抱地将他护在怀里,以免雨将他淋湿了。 江懿再一次察觉到这狼崽子似乎真的彻底成了个大人,与那会儿可怜巴巴趴在陇西军营外的人相行渐远,骨架也长开了,隐隐透着股侵略的意味护住自己。 他有些不自在地挣扎了下:“你放开我,身上有伤还帮我挡雨?小心明天又痛得起不来。” 裴向云这回不装死了,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畔,轻声道:“师父这是在担心我吗?” 作者有话说: 动物园真的大,腿要走瘸了qwq 第130章 “心疼你?” 江懿冷笑:“别太自作多情。” 裴向云不依不饶道:“那师父为何关心我的伤会不会被雨淋?” “那自然是因为有别的事要你做。” 狼崽子身上暖烘烘地靠着他,纵然依旧有雨丝落在身上,但总比什么也没遮在雨中淋着强。 “明日我便走了……”他继续道,“你在此处养伤,伤养好了就回陇西去。张老将军精力大不如从前,你从旁帮着他些,他也能好过点。” 裴向云怔了下:“你这就要走了吗?” 他以为老师至少会等自己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再走,没想到两人还未相处多久就又要分开。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又不是每天都闲得没事做。” “我知道的。” 裴向云扣着他的肩的手却仍下意识地缩紧:“只是我以为还会等几天。” 他还有很多话想与老师说。先前总以为将心思剖白是件很羞耻的事,可如今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却发现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往后可能就没机会说了。 “等我回燕都以后要将先前没处理的事处理了。” 算算时间,既然坊间已经传出洪文帝病重的消息,那「鱼」应当已经养得够肥,甚至已经开始主动咬「饵」了。 而为了防止消息传到陇西打草惊蛇,裴向云必须快些将身体养好了,这样他才能稍微放心去处理燕都的事。 裴向云不知道老师在算计自己什么,只一心一意地不让怀中人淋雨。 两人一直用这样别扭的姿势走到了下榻的地方,还未分开,便听见一道低哑的男声从旁响起。 “白日我都看不见你,可想死我了……” 江懿眉头一蹙,刚想说话,便听见衣料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继而是女子的娇嗔。 他侧眸看去,发现身侧是后院的一处储物间。 大抵是府中婢女与家丁平日暗中生情,这会儿耐不住寂寞来此处偷/欢。 那两人不知外头屋檐下站着晚归之人,以为偌大雨天只有自己这鸳鸯一对,行事愈发放肆起来。 江懿听着那男人的粗/喘声有些脸上发烫,轻咳一声,拽了下裴向云的衣袖:“走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眸色发黯,心中那一隅被搁置许久的肖想再次顽强地露出头来。 江懿指尖碰在裴向云手腕上,忽地被那灼热的温度烫了一下,动了动唇刚要说话,一只手却不安分地抚上他的腰。 “裴向云……” 他黑了脸道:“松手……” 裴向云这会儿又有点像蛊虫未被祛除时候的那个人,不听话也不说话,固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全然靠着一脑袋上头的热血。 江懿冷笑,也不惯着他,径直在狼崽子手腕上狠狠一掐。 原本他正陷在旖旎的情愫之中,被怀中人猛地泼了盆凉水,裴向云这才彻底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清醒了过来。 他有些手足无措:“抱,抱歉,我……” 江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拢起衣领率先向屋中走去。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稍稍眷恋片刻方才两人的亲密接触,继而灰溜溜地跟在那人身后回去了。 夜色已深,大部分人应当已躺下歇息。江懿被裴向云在怀中护了一路,眼下身上倒是没怎么被雨水淋湿,可裴向云倒是成了只名副其实的落汤鸡,连带着发梢都在往下滴着水。 说是落水狗倒更合适些。 他抿了口热茶,看着那逆徒犹犹豫豫地捏着衣角不肯换衣服:“你又琢磨什么呢?” “我……” 裴向云瞥了眼门口,小声道:“师父,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想换个衣服。” “你要换就换,我出去做什么?” 江懿非但没出去,反而径直翻开了桌上的文书,将旁边的灯盏点燃,让屋中的更添几分亮度。 看得更清楚了。 裴向云垂眸半晌,不甘心道:“我觉得这不太合适。” “不合适?”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你方才外头心里想什么,真当我不知道?这会儿开始和我讲不合适了?” 裴向云自知理亏,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解自己身上湿透的衣服。 他每解一点,便抬眸看老师一眼,却发现任凭自己如何在意,可在江懿面前就和空气一样,跟「不存在」没什么区别。 书卷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江懿专注地看着其上的文字,甚至懒得抬头看他一眼。 裴向云有些泄气。 老师到底喜欢什么? 难不成真的喜欢宋辰那种……风流倜傥但学富五车的浪/荡公子? 看着关雁归陆绎风和宋辰,这几个与老师关系匪浅的人似乎都带着点这种气质,裴向云便越想越自卑。 他觉得自己怕是天生对诗词歌赋不感冒,哪怕眼下已不排斥,但能逃还是要逃,非要他学这些东西不如把他押去再坐几个时辰的天牢。 好在身上包扎的细布没被雨淋湿。他身上有伤,不能沐浴,只将就着简单擦拭了下,待换了衣服从里屋出来,却发现先前坐在桌案边的人不知去了哪里。 裴向云心中又惴惴不安起来。 自从他在地府走了一遭后,表面上看着他似乎与常人无异,但其实心中到底有多自卑他比谁都清楚,于是格外害怕老师说走就走,又将自己一个人丢下。 他无头苍蝇似的在屋中乱转了片刻,刚下定决心要去找江懿,门却被人轻轻推开。 江懿手中端着个汤盅放在桌上:“喝了……” 裴向云下意识道:“今天的药已经喝过了。” 他实在被那李大夫折腾的药苦得难受,每次看见那一碗深黑的汤药便唇齿发麻。 “不是药,是姜汤……”江懿没好气道,“方才找见个没睡的小厮给熬的,喝完滚去休息。” 裴向云将那汤盅盖子打开,姜汤带着几分辛辣的气息扑面而来,灼得他心中暖烘烘的。 他想了想,用那汤匙舀了一勺姜汤递到江懿唇边:“师父,你也淋了雨。” 江懿「啧」了一声:“拿走,我不喝。” “你喝一口……”裴向云小声道,“你本来就体寒,上辈子……”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咳一声:“上辈子你也总是手凉,冬天都是我给你焐的。” 江懿动了动唇,话还未说出口,汤匙便趁虚而入。 “好了……” 裴向云见好就收,就着那柄汤匙将剩下的姜汤都喝了,装着没看见老师想要杀人的目光。 江懿微眯着眼,发现这逆徒现在倒像是大彻大悟看开了,不再像先前那样偏执,可好像也多了些从未见过的顽劣性子。 倒是稀奇…… 如同一樽被人仔细上过釉彩的雕塑终于将外壳剥落,露出其下原本的模样。 “坐,和你说点事。” 房中的窗未关,一帘春雨闯入室中,他这才觉出几分寒意,还未起身去关窗,裴向云已经先一步将窗关上了。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这样我真的有点不习惯。” “为什么不习惯?”裴向云问他,“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好吗?” 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好。 是都太好了,好的跟个正常人一样,让自己这个驯了两辈子孽畜的人一时间真的有些不太适应。 他其实有心问裴向云到底在喜欢自己什么,可临到嘴边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矫情显得太自作多情,只能默默咽了回去。 “没有,别多想。” 江懿捏了捏眉心,将自己写好的一封书函递给他:“你去了陇西,将这封信交给张老将军,他看了便知道要怎么做。” “好……”裴向云接过那封信,“我呢?” 江懿轻声道:“届时我会将你在渝州做的一切禀告圣上,让他给你在陇西封个一官半职。若我猜的不错,最小也要是个校尉。” 校尉? 那岂不是和关雁归一样的位置? 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又离老师近了些? 裴向云心中莫名有些惊喜:“可我觉得我没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是师父教给我的。” “你以为要你白做这个校尉吗?” 江懿瞪了他一眼:“授你官爵你便接着,我自有安排。” “那……你呢?” 裴向云那双深邃的黑眸静静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其中的担心:“燕都不太平。” “我知道……”江懿淡淡道,“你不用担心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这差事也不简单,稍有不慎还是要送命,你若是怕了现在与我说,折子还没送出去,你有机会走的。” “又是让我走。” 裴向云轻叹一声:“都说了我不怕,你怎么还是不信?” “这回没人给你回魂,死了就是真死了。” 江懿见他面上带着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道:“我这样对你,你竟还不恨我吗?” “你是我老师啊。” 裴向云似乎听见他问了什么奇怪的话一样:“你救了我,又授我诗书,报答你是应该的,怎么会恨你?更何况上辈子我做过很多错事,眼下我还要谢谢师父不怨恨我。” “行,你走吧。” 江懿垂眸继续看桌上的书卷,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裴向云依言起身要回里屋休息,刚走了两步又听那人道:“等一下……” 他刚转过头,一抹微凉的触感便覆上了额头。 裴向云蓦地愣住了,有些不敢动,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幻觉。可这亲密接触没持续多久,江懿便将手拿开了。 “嗯,没烧。” 江懿垂眸看向桌上的文书:“回去吧……” 裴向云轻声道:“师父,其实我想和你一起的。” “裴向云,你多大了,非要跟别人待在一处?”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语焉不详道:“更何况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来辣! 三分割据纡筹策 ◇ 第131章 待江懿离开渝州后第五天,裴向云便主动辞别了渝州州牧,领着剩下的士兵向陇西赶去。 纵然李大夫听说了他的决定后气得揪掉了一把胡子,可裴向云依旧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你这样伤口是恢复不好的……”李大夫摇头叹息,“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把身体当一回事,可你看看你这伤,这才刚开始结痂,若是江大人问起来我该如何交代?” 裴向云看着老头儿焦急的样子,或许因为要结束被封在屋中的日子,他忽然觉得这李大夫也挺可爱的。 想起来上次在城登县时江懿曾给来治病的大夫几锭碎银,他便在怀中摸了摸,也摸出来了些许银子塞到他手上,真心实意道:“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李大夫蓦地被人塞了一手的钱,骂骂咧咧的话登时被挡在了嘴边。他双唇翕动片刻,悻悻地落下一句「你会后悔的」,而后转身便走。 裴向云倒是不觉得自己身上这些伤会因为这个原因加重。 他自幼便在乌斯摸爬滚打,身上早就有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那会儿家里连个像样住着的地方都没有,只能和父亲住在一间别人家的牛棚中,天还没亮便去打零工或乞讨赚饭钱。 有好几次他害了风寒也没钱医治,只能被父亲抱在怀中硬生生挺过一次又一次发热,能活到现在倒也算是奇迹。 军队的脚程很快,不过半天多的时间便赶到了陇西。 上次乌斯人入侵时,陇西士兵撤退得匆忙,如今只先草草将营地布置了出来,至于其他欠缺的东西只能待以后再补上。 裴向云到陇西时,第一个出来迎他的是关雁归。 多日不见,关雁归的身条也拔节了似的抽高,面上仍笑意盈盈,看见裴向云后先上前给了他一个拥抱。 裴向云被他抱了个猝不及防,僵在原处不知该做什么。 从心底来讲,他是很讨厌眼前这个人的。 虽然上辈子他被斩首于街头,下场很惨,但裴向云却莫名看他不顺眼,或许其中也有江懿和他关系很好的缘故。 “小裴兄弟,是我的错……”关雁归垂眸道,“若我知道那日乌斯人会突然入侵,说什么我也不会带兵去宁北的。你受苦了,都怪我。” 他说着眼眶蓦地红了,口中喃喃道:“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陇西的兄弟们不会牺牲,你也……” 关雁归本就长得像个文人,看着文文弱弱的,如今眼眶一红,倒是多了几分弱不禁风的意味。 裴向云随了他老师的性格,吃软不吃硬,可看见关雁归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那点计较蓦地烟消云散,连忙道:“关校尉,你别哭啊,这……我也没怪你。你去宁北也是有要务在身,这怎么能怪你呢?” 关雁归听了他的话后勉强地牵了牵唇角:“小裴兄弟,谢谢你。”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努力地将眼泪憋了回去,露出一个勉强的笑:“你看我真是的,你千里迢迢来了,我还拉着你站在这儿说话。” 说着他便将裴向云往军营中领,边走边道:“前些日子我还在想你何时会来,毕竟阿懿的书函倒是比你人先到了。” 老师的书函? 裴向云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了:“老师的书函上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我不好拆阿懿写给你的信。” 关雁归直接将他领进了将军帐中,可裴向云目光扫了一圈,却未发现张老将军在何处。 “将军呢?”裴向云问,“他不是比我先回来了吗?” “将军身染风寒,这些日子不便见人。” 关雁归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在桌前坐下。 他细细地将裴向云打量了一番,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当年那个小孩长大了。” “当时你那么瘦小一个趴在陇西军营外,阿懿还看你不顺眼,不想带你回来……”他似乎十分感叹,“一转眼你和他的关系都已经这么好了。” 裴向云方才被他眼泪蛊惑的神智慢慢回笼,带着几分警惕地「嗯」了一声。 他忘不了先前这关校尉是用如何眼神看自己老师的,已然将对方当成了潜在的对手。 “只是阿懿没让你一同回燕都,我倒是很惊讶。” 关雁归轻声道:“燕都现在不太平。” 裴向云的注意力骤然被这句话吸引住,追问道:“燕都怎么了?” 关雁归抿了口茶,幽幽地给他讲起了近日来燕都的传闻。 年关时江懿与洪文帝吵了一架,而后在宫外雪地中跪了足足三个时辰。 皇宫外人来人往,早已将这个消息传遍了整个燕都,于是大家都知道丞相怕是已经失了势,眼下宫中大概是户部一派独揽大权。 这次江懿回了燕都,径直进宫面见圣上。据守在御书房外的小黄门所言,那时御书房中两人爆发了相当激烈的争吵,之后江懿额上青了一块,像是被那块洪文帝钟爱的宝贝砚台砸的,还在往外渗着血。 当晚洪文帝便顽疾复发,在寝宫中呼吸不畅。若不是御医去得早,怕是那晚大燕便要换新的当家人了。 最受宠爱的宣贵妃哭到昏厥,当晚腹中绞痛,连夜诞下一子。 洪文帝醒来后听了这消息,身体才稍微好了些,当即要封那新生皇子为太子。 朝中众臣哗然,纷纷谏言道那贵妃庶民出身,此举怕是会引起民愤,劝洪文帝千万三思,否则会失了民心。 洪文帝被这么一劝,先前在丞相那儿受的气似乎才平复下来,于是这件事便险而又险地翻了篇。 只是江懿因为龙颜大怒,被强制在家禁足死过,至今也未出江府半步。 关雁归讲完后叹息一声:“如今怕是难办了。阿懿被禁足在燕都,消息也送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他眼下境况如何,若是我能帮得上忙也好。” 裴向云垂在衣袖下的手倏地收紧了,声音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这狗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遏制住自己想要杀人的念头,低声道:“师父为他做了那么多,甚至连身体都不在乎。那狗皇帝又做了什么?凭什么将他囚禁起来?” “所以我觉得,若是你在他身边或许会好很多。” 关雁归用杯盏的盖子将水面上的茶叶拂开,抬眼看着他,声音有些朦胧:“他一个人在燕都太孤单了,这么多年自己的势力一直在陇西,朝中瞬息万变,眼下都是要看他笑话的人。” “可我……” 裴向云眸中闪过一丝犹疑:“我要回去吗?” “看你自己。” 关雁归勾唇笑了下:“若你想回便回,但我想如果能看见你,他大抵是会很高兴的。” “可关校尉为何不回去?”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急促,“关校尉比我知道这些事的时间更早,你若是回了燕都,他是不是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关雁归微不可查地愣了下,继而很快恢复了常态:“张老将军尚在病中,如果我走了,陇西岂不是群龙无首吗?” 倒也有理…… 裴向云越想越气,指尖扣在掌心中,刺得他生疼。他恨不能现在便直接策马回燕都将人呢救出来,而后摒弃一切身份浪迹天涯。 也好过被关在那座金丝笼中。 关雁归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带你回你的住处。这些日子你好好想一想。” 裴向云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般跟他去了自己的营帐,就连拆那封信函时都有些魂不守舍,看了三遍才看明白上面写的什么。 老师说自己眼下的处境有些困难,但让他不要冲动,依着原先的约定留守陇西,不要回燕都。 那信上的字迹潦草,不似那人平日般有条不紊。信函末尾甚至泼溅上了墨水,又被人匆忙擦去了些许。 老师应当过得不好。 裴向云抱着那封信过了三四天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恨不能每天都能听见从陇西传来的消息。 可燕都的事又哪里是那样容易被传出来的,就算真的传了过来,大抵也早就来不及了。 他如此和自己纠结了五天,第六天时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决定悄悄离开陇西回燕都看一眼。 这个决定可谓十分大胆。 裴向云从未单独从陇西去过燕都,甚至不知道路上的关卡会不会对他放行。 可思念江懿心切,已由不得他再做打算。 他简单地将要带的东西收拾起来打成一个包袱,又去棚中牵了一匹马,万事俱备,等着过了子夜便悄悄溜出去。 可他刚撩开自己营帐的帘子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门口的包袱挪了位置。 有人来过…… 他沉了眸色,手中短匕出鞘,并未点灯,趁着几分月色慢慢向帐内走去,忽地瞥见床前帘幔似乎无风自动。 裴向云的全身神经紧绷,骤然向那处帘幔扑去,果然将那藏在后面的人吓了一跳,不费吹灰之力地被他箍在身/下。 他手中的短匕正要刺向那人喉间,却听见一道急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向云!” 作者有话说: 小白莲上线,送出「编瞎话」大礼包一份; 狗子成功上钩(扶额); 这本的结局也是很早很早在有这个梗的时候就想好了,肯定不是behhhhhh,很温暖就对了!是个很符合人设的饱含东方含蓄美的结局(又在不要face地吹自己) 第132章 裴向云如何也没想到会听见这道声音。 他手忙脚乱地将床头的灯擦燃,而后向那人看去,果然撞上一双带着愠怒的桃花眼。 “师父……” 猛烈的欢喜撞击在他胸口,让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愣愣地看向自己怀中的人。 “放开我……” 江懿揉了揉被他箍红的手腕:“怎么力气这么大?” 裴向云如梦方醒,连忙用手撩开他散落的发,果然在他脖颈处看见了一道细细的红痕。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 江懿蹙眉:“我知道,你先放开我。” 狼崽子粗糙的指腹摩擦在他的皮肤上,蹭得他有些不自在。 裴向云那双深邃的黑眸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继而有些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江懿颇为嫌弃地掸了下衣袖:“你要去哪?” “我……” 裴向云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若是说了实话或许会惹老师生气,僵在原处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懿看着他这幅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知晓狼崽子绝对做了亏心事,索性向床头一靠,勾了勾手指:“来……” 裴向云心中暗叫不好,却仍十分实诚地依着心中的意思蹭了过去。 微凉的指尖触在他脸颊上,看似十分温柔,可接下来的动作却远没有这般柔情。 江懿微眯着眼,狠狠揪着他的脸:“你是不是要回燕都?” 裴向云吃痛,到底还是不敢说谎,老老实实道:“我……是……” “我就知道。” 江懿毫不掩饰眼中的无语:“蠢货……” “你怎么知道的?”裴向云顾不得他语气中的嫌弃,急于将事情问明白,“那你……原来是没事吗?” 没事就好…… 他这些天一直茶不思饭不想,不断地思考若是江懿被禁足时会遭遇什么。 是会和他一样关进天牢中吗? 那太监又会不会对老师用私刑? 连他都受不住的私刑,老师又怎会…… 裴向云的所有心思都写在脸上,一双黑眸目光灼灼,盯得江懿有些不自在:“你这样看着我作甚?” “没事。” 裴向云唇边溢出一个笑:“我高兴……” 江懿懒得理他一脸傻笑:“你为何要回燕都?” “我听说那狗皇帝待你不好……”裴向云低声道,“我想回去给你讨个公道。” “给我讨公道?” 这理由江懿倒是没想到,听着有些稀奇:“为何给我讨公道?我受了什么委屈?” “他们说你和那狗皇帝吵了一架,然后被禁足在家里。” 裴向云想起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眼下虽然见了真人,但那心头的不痛快却愈演愈烈:“那皇帝宠信太监,宠信美人,却不信你,你为何还要帮他做事?” 江懿这一路来陇西也疲了,眼下靠在床头听着狼崽子义愤填膺地指责着洪文帝,双眸微眯,似笑非笑道:“嗯,所以呢?” “你不要帮他做事了。” 裴向云忽然道:“我带你走,从今往后我们不要权与力,也不要高官厚禄,就我们两个,想去哪便去哪,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看这样可好?” 一边灯火幽微,随着帐外吹进来的风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江懿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上辈子裴向云似乎也和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然后这狼崽子便从陇西叛逃去了乌斯,两人一分别就是两辈子。 江懿轻声道:“你上一世也和我说过这样的话,你还记得吗?” 裴向云脸色一变,却仍不依不饶地赖在他身边:“不记得了,我就想对你好,不想看见你这样辛苦。” “那我若是不和你走呢?”江懿故意问他,“你要是想走便如上一世般自己走,你看这样可好?” 谁料裴向云直接拒绝:“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江懿淡淡道:“自由啊,总比我一直在你脖子上拴条绳子好的多。” 裴向云低声道:“不好……” 他就像执拗的小孩一样攥着江懿的衣袖,抿着双唇,眸中又是那熟悉的固执:“没有你的地方哪都不好。” 江懿叹息一声,到底没忍住在他头上揉了把:“蠢死了……” 裴向云继续小声道:“你如果不想走,那狗皇帝又待你不好,那我就帮你造反。你当皇帝,我当,我当……” 他说到这儿时卡了壳,欲盖弥彰地垂了眸,耳尖却慢慢红了。 江懿听他越说越离谱,只能蹙眉打断他心里的那些奇怪戏码:“行了,圣上没有待我不好。” “可他们都说……” “他们是谁?”江懿将五指插/入他的发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按揉着,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嗯?” 裴向云只觉得头皮发麻,那股邪火又一次在心头不甘寂寞地翻涌起来。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垂着眼睫掩饰住眸中的波涛暗涌。 “关雁归……” 半晌,他才声音沙哑道:“关雁归告诉我你在燕都过得不好。” “也是他让你去燕都寻我的吗?”江懿文他。 裴向云沉默地点了点头,还未开口,那一直摩挲在他发间的手忽地抽走了。 他心中蓦地一空,抬头向那人家看去,以为老师生气了。 毕竟先前在渝州时江懿曾嘱咐他,要他老老实实待在陇西帮张老将军办事。而自己却听了关雁归的话,一点也沉不住气地要偷偷回燕都。 若是回了燕都找不到人,裴向云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可江懿却若有所思道:“没想到你还能等五天,是我低估你了。” “什么?” “我早料到关雁归会煽动你回燕都……”江懿收回思绪,耐着性子给他解释,“我本来想着你最多能忍一天,没想到你竟能忍到我来。” 在他的计划中,裴向云若是按照自己所说听话地留在陇西是再好不过了。 但裴向云如果真的没带脑子硬是闯回陇西,他早已安排了人接他,顺便替自己在燕都做些事情。 “因为师父让我留在陇西,但我又实在担心你……”裴向云道,“对不起,我还是没听你的话。” “知错了?”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你如果早这样乖乖认错,还用受那么多苦吗?” 如今裴向云眉眼间没了那戾气,显得与常人无异。他平素看向这逆徒时心中的芥蒂也散了大半,眼下觉着裴向云除了这张脸外的一片忠心也挺讨人喜欢的。 “这些日子做什么了?说来听听。” 裴向云又依着自己先前那报菜名的方法事无巨细地给他讲了起来,包括张老将军染病,关雁归与自己说的燕都传闻,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讲了出来。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直到听狼崽子说完后小心翼翼地问自己:“师父,真的没事吗?” “没事。” “这些都是我计划之内的……”江懿淡淡道,“包括关雁归说的这些话,还包括将军染的风寒,我都已经预料到了。” 裴向云倏地松了口气,唇角勾起一个弧度:“师父没被那狗皇帝禁足吗?没有就好。” “说了半天,你就关心这个?” 江懿拧着眉看他:“你……算了……” 估计解释了裴向云也得听个一知半解。 “那接下来我该做什么?”裴向云问他,“我也在师父的计划之内吗?” 待江懿颔首,他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雀跃:“那就好。师父若是有什么事,学生十分愿意分忧。” 江懿奇道:“上次你在我计划内的时候命都没了,竟还愿意被我算计?” 裴向云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只用那双眼直勾勾地看着他。 江懿无端想起来先前见过在主人面前摇尾巴的大狗。 他避开那过于热烈的目光,换了个话题:“至于其他的,过几天你便会知晓。我眼下有些乏了,先歇息了吧。” 裴向云连忙起身:“你先前在陇西的营帐我前些日子打理好了,若师父现在想住便能住。” “蠢……” 江懿瞥了他一眼:“我如果想让别人知道我来陇西了,会挑这个时间来吗?”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后知后觉出自己提出的建议确实有些不靠谱。 他还未说话,却听那人轻声道:“不对啊,裴向云。” “我又没说要回陇西,你这样急着将我的营帐打理好作甚?” 裴向云倏地避开他探究的目光:“闲来无事,便打理了,我……” “闲来无事?” 江懿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玩味地眯了起来:“过来坐着。” 裴向云舔了下唇,犹豫了半晌还是坐了回去。 “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之前很不喜欢做这些琐事,甚至能不做就不做,为此我还教育过你「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江懿的手抚上他的脸颊,若即若离于他的眉眼之间,“为何这样积极地替将我营帐打理了?” “我……”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烧起来了,一样,藏在被褥下的手骤然缩紧:“师父你信我,我真的没……” “说实话……” 江懿似乎很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子,一双眼中盈着带了几分幸灾乐祸的笑意:“你肯定不会那么老实,在我营帐里偷偷干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做什么了呢(真诚) 第133章 “我没做什么。” 裴向云似乎咬死了不说实话,一张嘴硬得很,任凭江懿说什么都不动摇。 那这一看就是没干好事。 江懿的手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忽地发现狼崽子脸颊上不知何时多了道疤:“这儿怎么了?先前有吗?我怎么没注意到。” 裴向云下意识地捂住那条疤痕,只觉得分明已经痊愈的伤忽地又痒了起来:“别看……” “为什么?” “不好看,变丑了……”裴向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挺喜欢的。” 江懿一双桃花眼笑得水光潋滟,诓人的谎话随口就来:“但是更喜欢说实话的。” 裴向云被他那句「喜欢」砸了个晕头转向,听见他后面那句才找回来点理智,又成了个锯嘴葫芦。 “真不告诉我?”江懿逗他,“不告诉我自己去看了。” 他说着便真要起身,裴向云吓得直接伸手去按他的肩。 谁料他这一按,江懿脸上先白了几分,猝不及防于一道撕裂般的疼痛,不受控制地闷哼了一声。 裴向云也没料到他会疼,连忙伸手去搀他:“师父,我没用力啊。” 江懿拍开他的手,还未说话,裴向云似乎便反应过来了什么,忽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师父,你肩上是不是有伤?” 狼崽子眸中骤然掠过几分紧张,紧紧地盯着他。 这回轮到江懿心虚了。 他「啧」了一声:“没有,别瞎想。” 裴向云却意外地不好骗,将他禁锢在怀中,而后趁他不备,将他的衣领往旁边一拽。 本就不厚的衬衣在他手中滑向一边,露出其下未被包扎的伤口。 江懿垮了脸,声音不善道:“放手……” “江懿……”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说。” “没大没小。” 江懿在他额上敲了下:“谁许你直呼我名字的?”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堪堪压下眸中骤然腾起的怒色,声音低沉:“是不是那狗皇帝派人干的?” “不是。” 江懿说着要将衣领系上,手却被裴向云按着动弹不得:“那是谁?” 似乎一关乎于他的安危,裴向云又忽地找回了先前的凶神恶煞,眸中的杀气溢出来:“我去杀了他。” “又犯病了是不是?” 江懿叹息一声:“在江府时遇见了刺客,但是已经没事了。” 纵然旁人看江府低调,没有户部兵部尚书那样奢侈,可其中家丁却都非一般人,各个怀着几分武艺在身,没费多少功夫便将那刺客制住了。唯独江懿审他时猝不及防地被偷袭了,肩上多了道伤口。 裴向云慢慢松开扣着他的手,轻声道:“对不起……” “你道歉做什么?” 江懿觉得有些好笑:“和你有关系吗?” “可我……” 裴向云其实是有些难过的。 他总会觉得是自己不够厉害,才没办法将在意的人好好保护起来,让他不受到伤害。 “无妨,跟你又没什么关系……”江懿起身,将外袍脱了下来挂在一边,“累了,早些休息了吧。” 裴向云蔫蔫地「哦」了一声,整个人显得十分垂头丧气。 “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来陇西了……”江懿轻声道,“我在你这里暂时住着,可以吗?” 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 裴向云立刻扫了先前的颓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江懿靠在床头,温和有礼:“那劳驾你打个地铺?” 裴向云没有一句怨言,听了他的话后直接起身要去再抱一床席子来铺在地上。 江懿看着他忙碌的背影,舌尖在后槽牙上抵了半晌,声音都多了几分扭曲:“你傻么?” “啊?” 裴向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向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让你打地铺就打么?滚上来。” —— 第二日江懿醒得很早,刚动了下身子,便察觉到腰上似乎横了条手臂。 他尚未侧眸,温热的鼻息便均匀地喷洒在他脖颈处。 裴向云还没醒,阖眼睡得正沉。他的胳膊搭在江懿腰上,像是怕一觉醒来身边的人便消失了一样。 江懿默不作声地估量了下这间营帐中床的大小,觉得和江府自己房中那张没差多少。 又为何那会儿裴向云蜷在床沿像要掉下去似的,而这会儿贴在自己身边似乎恨不能贴得再近一些? 江懿琢磨了一会儿,确信自己是被裴向云给骗了。 狼崽子别的不行,就是会演,演得惟妙惟肖让他也被蒙在了鼓里。 他心中暗自计较着,带了几分火气道:“别睡了……” 裴向云「唔」了一声,却没醒来,反而向侧面一滚,手毫不客气地环过他的腰。 还真是得寸进尺。 江懿垂眸盯着他熟睡的侧脸,继而毫不客气地在他左手虎口上狠狠掐了下去裴向云骤然从梦中惊醒,有些迷茫地看向老师。 江懿却一句话也没说,冷着脸去将衣服穿了。 裴向云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了老师不开心,却仍抑制不住心中因为江懿造访的隐秘欢喜,连带着去校场练枪时脸上都带着几分笑意。 关雁归恰巧也在场,看见他后有些惊讶:“小裴兄弟,你昨晚不是说要回燕都,还让我给军营守夜的弟兄们打个招呼吗?” 裴向云愣了下,脸上的浅笑淡了:“我……” “可千万不能耽搁了……”关雁归露出一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似乎真的十分关心远在燕都友人的安危,“昨日我又听说圣上再度龙颜大怒,直言阿懿包藏祸心……小裴兄弟,我在陇西走不开,你帮我回燕都去看他一眼吧。” 裴向云听着他这情真意切的话,面上毫无波动。 若不是江懿眼下就在自己帐中,他怕是又要急得茶饭不思。 这关雁归当真是用心恶毒。 裴向云本就看他不爽,眼下发现他妄图利用自己对老师的一片忠心,心中愈发生起气来。 可以利用他,甚至陷害他,他也只当做所谓「计谋」之一,却唯独不许旁人糟蹋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真心。 他一颗心沾着血污,脏得很,勉强擦出三分净土,小心地藏着对老师的一片赤忱。 关雁归没注意到裴向云藏在眼睫下的暗潮汹涌,依旧自顾自道:“你昨晚没走,是有什么顾虑吗?若有顾虑千万和我说,我给你想办法。” 裴向云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没事,就是昨晚忽地……有些拿不准主意。” 关雁归一双眼中满是担忧:“为何拿不准主意?” 他问完后顿了下,似乎恍然:“你是在记恨先前阿懿待你不好么?” 裴向云愣了下,没想到他竟能联想到这上面来。 “阿懿待你严格,是对你寄予了厚望……”关雁归急切道,“小裴兄弟,纵然我无法劝你和过去释怀,但阿懿他真的是为了你好。你可否不计前嫌,回去帮帮他?” 老师待自己好不好,他自己心中最清楚,还要你来说? 裴向云在心中冷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下眼前尚在演戏的人,开口道:“关校尉实在对我的老师过于上心了,比我这个学生都上心。” 关雁归愣了下:“阿懿是我的朋友,我关心他是应该的。” “师父有关校尉这样的友人,倒是真令人艳羡。”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觉得自己定然皮笑肉不笑:“但关校尉不必担心,我不会因为记恨师父先前对我的管教,便不在乎他的生死安危。燕都我会去,但也得等我准备妥当。” 得了他这承诺,关雁归似乎才松了口气,眉眼间再次覆上浅浅笑意:“那我便放心了。若你遇见什么难处,千万来找我,看看我有没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裴向云淡淡地与他敷衍了两句,提着长/枪便往炊事班去了,将他提前熬在锅中的粥盛了带回营帐中。 江懿今日少见地没有在看文书,而是取了些朱砂用水晕开,于纸卷上晕开一片胭脂色的桃花。 裴向云进了营帐,看见他提笔作画时忽地怔了下,继而鼻尖一酸,胸口闷着几分不知为何的情愫,轻声唤他:“师父……” 江懿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继而垂眸「嗯」了一声。 裴向云将手中食盒放下:“师父还记得吗?” “记得什么?” “上辈子你也曾在帐中画画,画的是桃花。” 裴向云索性去搬了把椅子过来坐在他对面,一双眼中氤氲着暖意:“当时我顽劣,惹你手中的笔抖了,在桃花上多留一道黑色墨迹。你训了我,却就着那道墨迹在画里添了个我。” 江懿拿着笔的手顿了下:“有吗?不记得了。” “真的不记得了吗?” 裴向云拽着他的衣袖摇了下:“师父,你再画个学生好不好?” 那是上辈子江懿死后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所求之事,也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恳求能够让他回到那个春日下午,将那曾不被珍视的岁月重来一遍。 “想得美……” 江懿却全然不领情,将笔放在一边的笔架上,曲起指节轻轻叩了叩桌子:“方才出去遇见关雁归了吧?他和你说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他是坏人; 鹿酱:你怎么知道的; 狗子:他太关心师父了他一定居心叵测; 鹿酱:6 第134章 裴向云挑眉:“师父真是料事如神。” 江懿懒得听他拍马屁,捏了捏眉心:“说正事……” “方才学生确实在校场外面遇见了关校尉,关校尉说你在燕都被狗皇帝责难……” 江懿伸手点了点他:“圣上……” 裴向云嘴角向下垮了垮,不情愿道:“说你在燕都被圣上责难,圣上又生了你的气,你身处水火之中,孤立无援。” “嗯……” 江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问学生前一晚不是说要去燕都,但为何没去……”裴向云摸着鼻子,越说越有些心虚,不断地回忆自己刚刚面对关雁归时的一举一动,生怕露了什么马脚影响了老师的计划,“我说我有些事没准备妥当,所以昨晚才没回去。” 江懿抬眸瞥了他一眼:“有说漏嘴我也在陇西吗?” “没有。” 裴向云下意识地回了他,而后回忆半晌,又笃定道:“肯定没有。” “还算聪明。” 江懿把他带回来那食盒打开,将那碗粥拿了出来:“怎么又是……” “没有食材做别的。” 裴向云有些窘迫道:“而且学生怕万一突然换了更不合师父口味。” “要是让关雁归知道你熬了什么粥,八成能推断出来我回了陇西……”江懿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刚夸完你,能别这么快就蠢回去吗?” 裴向云想起原先两次给老师熬粥时关雁归都在场,而且清楚地知道他熬了什么,面色骤然僵住,立刻便要起身。 江懿诧异地瞥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我去和炊事班的人说说。” 裴向云不安地轻声道:“让他们别将我去熬过粥的事说出去,我……” “裴向云……” 江懿微微阖眼,压着心头的火气:“你听说过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裴向云愣在原地:“嗯?” “滚回来坐下……”江懿低声道,“蠢货……” 纵然裴向云没想明白为何老师会说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但依旧识时务地没再问「为什么」,十分听话地又坐了回来。 江懿不想和他说话,沉默地将那一碗熬得米粒糯软的甜粥喝了。 其实他先前骗了裴向云。 自己挺喜欢喝他熬的粥,不然也不至于这辈子第一口便尝了出来。只是那会儿排斥他,想要拉开和他的距离,这才口是心非地说不喜欢。 裴向云坐在他对面,两眼放空地盯着桌案,不知在想什么。 江懿默不作声地将粥喝完了,把空碗放在一旁,忽地开口:“发什么呆?” 狼崽子骤然回过神:“在想事情。” 他轻咳一声,瞥了眼粥碗:“师父,你还记得上辈子关雁归被抓进天牢过吗?” 江懿「嗯」了一声,等着听他继续说。 “学生方才仔细思考了下,发现有些地方不对劲。” 裴向云面色严肃,向帐外望了一眼,刻意压低了声音:“师父,我当时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那马车中还坐着一个人。当时我只看见了你和太子,他一句话也没说。” 江懿又「嗯」了一声。 “而且我当时真的把太子放走了,没想把他抓回来。你知道我那会儿根本不在乎这个皇位是谁坐,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其他人不重要。” 裴向云的语速有些急促:“但是关雁归为何会在我也不知道他存在的情况下被抓回来?更何况后来他被在街头斩首,我去问了当时负责行刑的刽子手,他们说自己也是奉命行事,那犯人头上套着黑布口袋,根本不知道砍的是谁的脑袋。”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耐着性子问他:“所以呢?” “所以学生想起最近两天他劝学生的话,觉得关雁归怕是有问题,学生捋出来了三条证据。” 裴向云的面色严肃,扳着手指给他数着:“师父与学生决裂,是因为觉得学生出卖了陇西的军情,可实际上当时学生只在乎爹娘的死是否与师父有关,根本没心情关心那劳什子军情,这是其一。 关雁归当时身居副将之位,知道的内情要比学生多很多,泄露情报也更方便,这是其二。 上辈子除了学生和师父以外,知道太子行踪的只有关雁归一人,说不准就是他自导自演了一出被人追杀的戏码,这是其三。” 他一口气说完,眸中带着几分期待地看向江懿:“师父,学生说的这些,你看可有道理?” 似乎抓住了一线希望,迫不及待地要将上辈子疑似被人泼在身上的脏水洗干净。 江懿轻笑了下,慢条斯理地一点点将他分析的「一二三」拆开:“第一,你当时脑袋不算清醒,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和旁人说话时无意间泄露了什么消息。第二,这全是你的猜测,唯一证据是「关雁归身居副将之位」。第三,这是你的主观臆断,话里话外个人情绪十分严重,根本站不住脚。” 说完,生怕裴向云不生气似的又添了一句:“你好像真的对关校尉十分有意见啊,这样不好。” 裴向云咬着唇,眸中溢出几分委屈:“你信他……” 他声音小了几分,却仍带着质问的意思:“你信他,你不信我。” 江懿支着脸颊看他,等着狼崽子向自己龇牙示威。 果不其然,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些控诉和委屈:“我都死了一次,你还是不信我,非要信他吗?我比他又差在哪里?” 江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由愤怒趋于委屈,最后故意撇开目光不看他,觉得拿捏别人的情绪真是特别有意思。 “差在脑子。” 等这逆徒差不多要被憋屈死了,他才轻声开口:“裴向云,是我高兴的太早了。前些日子光注意到你像个正常人,却没注意到你与正常人还差了个能用的脑子。” 裴向云将目光转了回来:“什么?” “他这辈子都要跳你脸上了,你还在这儿给我分析前世已经入了土的其一其二其三?”江懿冷笑,“你是觉得你都能看出来的东西我看不出来是吗?” 裴向云蓦地瞪大了眼睛:“师父你……早就意识到他有问题了?” 那他还在这儿不明不白地吃了好几天那劳什子醋,险些自己将自己酸死! “当然早知道了。” 江懿叹息一声:“眼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将我的计划告诉你,万一给我搞砸了……” “不会搞砸的。” 裴向云身子微微向前倾,急于表现自己似的:“师父说什么我便做什么,绝对听师父的话。” 江懿歪着头,向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再往这边些。 裴向云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继而那人轻浅的呼吸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着他的耳垂。 他脸颊骤然红了一片,唇舌有些发麻,撑着桌案的手微微颤抖,直到那人将话说完了,仍保持着这个姿势靠在桌上。 “你听没听?”江懿蹙眉看着他,“说话……” “听,听了。” 裴向云倏地回过神,轻咳一声:“师父为何要我装作离开陇西的样子?” “乌斯人上次奇袭陇西时,关雁归恰好带兵去了宁北。前些日子我写信问了梅将军,他说是关雁归主动请缨来帮忙清剿山匪的。 平素陇西军营绝不是那么容易被瓦解的,乌斯人恰巧挑了这兵力不足的时候,其中有什么猫腻你应当能猜得到。” 江懿撩起眼皮看着他:“你猜他们准备了那么久却铩羽而归,会不会甘心再次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奇袭?” 裴向云摇了摇头。 “关雁归之所以想将你从陇西支走,便是为了再次创造一个「兵力不足」和「群龙无首」的陇西,那我就遂了他的愿,送他一程……” 江懿捻着那张纸卷的页角,眉眼间具是冷意,“更何况先前两国都元气大伤,他料准了燕人正处于警惕松懈的时候,更不会想到乌斯人亡命如斯,竟要短短一个月内发动第二次侵略。” “所以师父的意思是……” 裴向云按捺住心头的惊讶:“他会在这几日重复上一次对陇西的侵略吗?这一切——包括关雁归对学生说过的话,都在师父的预料之中,对吗?” 江懿颔首:“嗯,还不算特别笨。” “谢谢师父夸奖。” 混着异域血脉的男人忽地弯着眉眼笑了:“师父放心,学生定不辜负你的期望。” 你最好是…… 江懿看着这个实在带着些傻气的笑,动了动唇:“要打仗的,危险程度不亚于上次,你笑什么?这回可没人救你了。” “身为陇西军营的一份子,保家卫国,守护这片土地与百姓,这是师父教我的。” 裴向云轻声道:“更何况方才师父说过,我对你来说很重要。” 江懿眯起眼,毫不客气道:“原话是你在我的计划中占着很重要的一环,少掐头去尾歪曲我的意思。” “这不是差不多么?” 裴向云一双黑眸很亮:“师父如果觉得我还有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说了句好话便甘愿为人赴汤蹈火,甚至连命都可以不要。 真是……蠢死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悲伤的预告: 因为我最近要复习期中+准备实践周的课题,so往后只能维持日更这样子(偶尔掉落双更),我真的会很sad然后谢谢我的专业课老师突然告诉我们这两个好消息orz 第135章 裴向云见他将正事说完了,又絮叨了些没用的废话,继而将盛过粥的碗收入食盒中:“师父,你若是有什么想吃的,我问问炊事班的人有没有食材,悄悄做给你好不好?” “不必了。” 江懿又垂眸去画他那幅画:“马上就结束了,大动干戈作甚。” “不想让你太难受……”裴向云笑着说,“放着自己的营帐住不进去,不得不委屈着跟我住一间。” “想太多……” 江懿嗤笑一声:“先前也不是没在陇西待过,怎的现在就不行了?” 裴向云见他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想受自己的好,只叹息一声,拎着食盒出了门。 先前炊事班的班长媳妇儿临盆,他家又在陇州,于是告假回了家。 眼下炊事班的代理班长是陈三,于裴向云来说也算个熟人,这才让他借灶台借得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陈三早已不再是先前那个愤懑都写在脸上的年轻人了,可性子里的小势利仍改不了,看见裴向云后凑上前道:“裴兄——不,现在是裴校尉了,眼下日子过得可还舒坦?” 若是换个人听他这么说,或许会疑心他是在故意挑事儿。可裴向云知道他一直是这样的性子,于是好脾气道:“还成……” “怎么能还成呢?” 陈三对着他挤眉弄眼,小声道:“俺都听说了,你在燕都护驾有功,圣上龙颜大悦,要升你做校尉呢。” 裴向云愣了下,有些哭笑不得:“不是啊,我……” “你还和俺保密?” 陈三扬起眉:“这事儿整个陇西都知道了。” 裴向云叹了口气:“一时半会儿给你解释不明白,待往后有空了,我再解释给你听可好?” 陈三其实也就想八卦一下,不太在乎他要解释什么:“无妨无妨,你眼下又来做什么?怎的离开了炊事班倒是喜欢起烧饭来了?俺记得你先前连菜叶子都洗不明白。” 裴向云眸中掠过一道温柔,轻声道:“现在也没什么事,先前在渝州和膳房的师父学了怎么做江南菜,眼下顺便来练习练习。” 陈三拧着眉看了他半晌,恍然:“想起来了,江大人是南方人。” 裴向云没想到他竟看得如此通透,面上倏地覆上一层薄红:“别瞎说。” “这怎么是瞎说?” 陈三拍了怕他的肩,眸中满是意味深长:“兄弟都懂,好好侍奉老师,往后说不准当个副将呢。” 他说完后哼着塞外小曲走了,留裴向云一人在原地有些不自在。 在旁人看来,自己讨好老师是为了搏个好前程,但只有他一人知晓自己对老师的私心。 可如果师生间这样逾矩的情谊不被世人接受,那他宁可揣着这个秘密直到入土。 反正心悦一个人的事让对方知道便足够了,与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裴向云刚定了神,却忽地听见外头一阵兵荒马乱。 他诧异地从炊事班出去,却看见陇西军营门口围了一圈人。 而最中间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白面太监,这会儿正骑着高头大马,目光扫过眼前围着的人。 “裴向云何在?”那太监捏着一把嗓子道,“喊他出来听旨。” 人群一阵骚动,裴向云连忙加快脚步,单膝跪下沉声道:“臣裴向云听旨。” 那太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将手中卷轴展开,念着上面诘屈聱牙的文书。 裴向云听了一通,听得额角发疼,觉得这帮人说话实在不爽利。 要赏便赏,要罚便罚,至于说这么多…… 裴向云兀自在心中腹诽着,猛地听见一句「可愿受封领赏」,这才回过神来应了。 关雁归在人群散开后走到他面前,含着笑意拍了拍他的肩:“后生可畏,你眼下倒是与我同是校尉了。” 裴向云身上有些僵硬,咽了口唾沫,唇角强行扯出一个笑:“关校尉谬赞了。” “你有阿懿那样好的老师,能得到这样的成就不奇怪。” 关雁归轻声道:“若我有个这么好的老师,我豁出命也要护他周全的。” 裴向云咂摸了下他说的话,觉得这厮应当是话里有话。 他很难做到不恨关雁归。 上辈子自己还未从陇西叛逃时,老师便与眼前这人关系极好,甚至数次为了对方和自己置气。 以至于最后又因为关雁归被斩首而彻底生了自刎的心思,让他在痛苦中煎熬十载。 分明他才是陪老师时间最长的人。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小裴兄弟?” 关雁归轻轻喊了他一声:“你脸色不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裴向云骤然回过神:“没有……” “没事就好……”关雁归继续道,“眼下你也是校尉了,想来将陇西交给你的话,我也是放心的。” 裴向云觑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关雁归轻咳一声:“我的意思是,若你不愿意回燕都,我去也是可以的。” “其实昨晚我回去也想了很多,眼下燕都并不太平,你不想去蹚浑水也正常。” 关雁归似乎叹息了一声:“是我不好,强迫你去做不喜欢做的事……” 怎么能是你不好呢? 眼见着我不好骗,又开始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阴阳怪气我了吧? 裴向云心中冷笑。 如果不是江懿提前告诉了他关雁归在打什么主意,他怕是又要被这一通情真意切的劝说劝得动了心。 “关校尉说笑了……”裴向云也换了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他是我的老师,倒也犯不上让关校尉以身犯险,我去便好。” 关雁归静静地看了半晌:“小裴兄弟愿意便好。” “今晚我就启程回燕都了。” 裴向云不紧不慢道:“劳烦关校尉照料好陇西的事宜。若老师能在燕都安然无恙,我必当重谢关校尉。” 他说完后又客套地向关雁归笑了笑,而后避之唯恐不及地转身离去。 —— 江懿听见帐帘被人撩开,头也没抬道:“封赏到了?”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低声道:“嗯……” “做校尉了。” 江懿抬眸看向他:“往后做事三思,千万不可冲动,知道吗?” 裴向云默着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的纸卷,轻声道:“师父,我今晚便走,你一个人小心。” “我怎么就一个人了?” 江懿瞥了他一眼:“还有张老将军在呢,不用担心我,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我……” 裴向云舔了舔唇:“上次我问师父的事,师父还没回答我。” 江懿挑眉,不知他说的是哪件事。 “在渝州城的那个晚上……”裴向云微微俯下身,动作中多了几分侵略的意味,“我问过师父,若我将渝州城守下来,师父可愿与我一同去看襄州的桃花?” 江懿怔了一瞬,想起来了这档子事。 那会儿自己并不觉得裴向云能将渝州城守下来,甚至已经做好了这逆徒身死的准备,却不想被谢七爷一手回魂唤回了人世间。 “我那时又没答应你。”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你做这些事,原来是奔着报酬来的么?若是想去看桃花,找个旁人与你一同去不好吗?” “不是的。” 裴向云轻声道:“只是想和师父一起而已。” 想和你去看上辈子到死也没看见的桃花,想和你像普通百姓一样无拘无束地活着。 只是想和你一起。 江懿听着裴向云语气中的坚决,又有些想逃开。 他从小受的教育便是对情感一事要含蓄内敛,遇见裴向云如此炽烈的感情时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其实江懿不是很喜欢这种被别人拿捏住情绪的感觉,久居上位让他鲜少陷入如此被动的处境,不由下意识地要用冷硬的态度回护自己。 裴向云定定地看了他半晌,牵了牵唇角笑了:“没事的,师父若是不愿意,那便算了。” 他的眸中分明是有失落在的,可语气却显得毫不在意:“是学生的错,不该这样逼问师父。” 江懿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见狼崽子转过身:“师父,晚上我要赶夜路,先休息会儿,待天黑了你再喊醒我。” 他如此生硬地中断了话题,倒是让江懿一句话哽在喉间说不出,最后只剩一句叹息。 为何裴向云像个正常人了,他却觉得更难相处? 江懿和自己纠结到金乌西坠,约摸着到了时辰,撩开帐帘将裴向云喊了起来。 裴向云醒后没急着收拾行李,倒是先去炊事班将下午便煮着的饭拿了回来。 江懿没动食盒里的东西,轻声道:“我先前嘱咐你的,你可都记得了?” 裴向云点了点头,刻意不去看他。 “乌斯人蓄谋已久,定然不只有这一个计划……”江懿继续道,“千万动脑子做事,别莽撞。” 裴向云又点了点头:“师父,那我便走了。” 他说完快步走到帐帘前,似乎下定决心了似的掀起帘子,还未迈步出去,却听那人在身后道:“好好做事,等一切尘埃落定,陪你去襄州可好?” 裴向云的动作蓦地顿住,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师父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何时骗过你?” 江懿心中别扭,「啧」了一声:“没事快滚,别耽搁我……”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人揽进炽热的怀抱中。 狼崽子环着他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声音有些发颤:“师父,其实我是怕的。” “你怕死?” 江懿挑眉:“你要是怕死便不用去了。” “不是怕死,是怕死了见不到你……”裴向云小声说,“但你若允了能与我一道去看桃花,死了也值得。” “你……唔!” 江懿正要讥讽他两句,唇齿却忽地撞上了一双湿热的柔软。他心中一凛,慌忙要向后躲,腰际却抵上桌案,后颈被人强行按住。 无处可逃…… 与其说这是个吻,不如说是被狗啃了一口。 裴向云全然不得章法,只在他唇上摩挲舔舐片刻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几乎是刚分开,他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孽畜……”江懿眼尾泛着红,声音有些慌乱,“你要造反么?” “我什么心思,师父不是早就知道了?” 裴向云双眸微红,顺势牵着他的手按在胸口:“师父你看,我怎么静得下心来?” 狼崽子手心粗糙,连带着他的手腕也被烫得发疼,遑论他那颗正撞击着胸膛的心脏。 “你……” “上次在渝州我就想这么做了,只是实在不敢。” 裴向云松开了扣着他手腕的手,指腹带着眷恋在他唇上轻轻抹了下:“我知道这一去很危险,我也没什么别的牵挂,所求不过只有你罢了。” “不必给我回应,就当是给我留个念想……好吗?” 作者有话说: 挨一巴掌换个亲亲亏吗(少女托腮) 第136章 是夜,陇西军营中仅有守夜的士兵尚围在篝火旁。 关雁归牵着马走到篝火前,轻声道:“你们辛苦了。” 那几个士兵原本正有些犯困,眼下见了上级,连忙起身行礼:“关校尉好。” 其中一人有些犹豫道:“关校尉这么晚了要去何处?” 关雁归面上的笑意未减:“嗯,睡不着,出去转转。” 他说完,目光状若不经意地扫过篝火旁的人:“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不辛苦……”那士兵连忙诚惶诚恐道,“本职任务,谈何辛苦?” 关雁归笑而不语,翻身上马,向陇西军营外而去。 可谁也没注意到一捧粉末从他袖中悄无声息地散了出来,飘然落入了那篝火之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关雁归牵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着,心中弥漫开难以言喻的激动。 六年! 他在陇西军营中整整卧底了六年,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个汉人的模样,为的不就是今日吗? 先前那次奇袭或许是因为他不在场,所以出了岔子。而这回的一切都是他亲手计划好的,必然能万无一失。 关雁归在一片广阔的黑暗中撕下面上伪装多时的面具,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原本以为最难处理的是张戎那个老顽固,却没想到他一回陇西便染了风寒,每日病恹恹地歪在床榻上,甚至连粥饭都不能自己吃。 关雁归也曾怀疑过是他装的,可每次招呼不打就去营帐中探视时,张戎的面色都十分苍白,又确实不像是演的。 这个老东西先前分明对他还算赏识,可后来不知怎的变了个人似的,足足让他在校尉的位置上熬了四年。 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他如今也能当个副将,又谈何与那低贱的棋子处于同样的地位? 关雁归越想越恨,可唇边溢出的笑却愈发舒畅。 而今张戎病重,江懿被困在燕都,那颗无脑蠢笨的棋子也被他三言两语从陇西调走,放眼偌大军营,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他。 燕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乌斯人会在短短一个月内发动第二次侵略,这次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了。 只要这次成功。 只要这次能成功,他便能做乌斯的功臣,享尽荣华富贵,而那个人也…… 关雁归倏地收回思绪,面上先前那狂热的笑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 他的背影融入了暮色之中,终于慢慢策马绕到了一处被风腐蚀的天然石窟之后。 乌斯士兵借着那石窟的遮掩安营扎帐,却仍小心地没敢点明火,生怕被燕人发现,暴露了踪迹。 一个身量高大却满脸阴鸷的男人兀自靠坐在营帐最前方,瞥见关雁归后冷笑一声:“这回你可真的准备好了?” 关雁归看了他一眼,轻声道:“罗耶,谁许你这样与我讲话?” 此人正是先前一战中被燕军俘虏的罗耶。 那会儿江懿本来不同意将罗耶放回乌斯,户部却说乌斯人前些日子在边境截获一队商旅,要以交换俘虏的名义释放罗耶回去。 江懿没办法不管那被俘去的汉人商旅,最后只得同意了这次俘虏交换。 罗耶虽然回了乌斯,却受了不少苦头,如今一提燕人便心中发寒,每日每夜沉浸在成为阶下囚的屈辱之中,愤懑渗进了骨缝中,恨得他要命。 而一切侮辱却都来自于眼前这个人。 罗耶看见那张清秀的脸便牙根发痒,讥讽之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 关雁归却似乎不甚在意,面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可那笑意却未曾深入过眼底半分。 “你倒是口口声声说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乌斯将军的声音如毒蛇般「嘶嘶」着,显然不怀好意,“可祭司直到现在也联系不上,甚至「棋子」是否还好用也不甚清楚,如今你忽然与君上说要奇袭陇西军营。我曾因为你被俘受尽侮辱,如今我如何信任你?” “信不信我,你随意。” 关雁归不甚在意他对自己的嘲讽,慢条斯理道:“你可以选择不信我,自己带着军队去寻击破陇西的法子,看看到底是你还是我能更胜一筹。” 罗耶怀着歹意的目光在他脸上游弋半晌,终究还是将这口气咽了回去。 关雁归知道他没那个胆量反抗自己,轻哼一声,牵着马便进了乌斯人为自己准备好的营帐中。 待过了四更天,陇西的夜幕更沉似水。 估摸着第二日也是有风雨的。 关雁归在营帐中小憩了片刻,却到底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战役无法睡得踏实,披了外袍起来找见了罗耶:“我要你安排的可准备妥当了?” “妥当了……”罗耶的语气仍不善,“为何你要那样布置?难不成你觉得燕人还有反击的余地么?” 关雁归眸色沉了片刻,颔首:“嗯……” “既然拿不准便择日动手……”罗耶低声道,“既然作为「先生」安插在燕军中这么长时间,多一日少一日又何妨?” “我等不了了!” 关雁归的声音骤然拔高,似乎隐隐忍着些许怒意:“你不懂,我担心的是……” 他的话说到这儿,倏地停了。 “按我的命令,一刻钟后立刻向陇西军营进发……”关雁归深吸一口气,“不许有半分拖沓。” —— 陇西军营一片寂静,似乎燕人果真都沉睡于梦中。 而守着篝火的那几个士兵更是瘫软在地上,昏沉沉地不省人事。 罗耶遥遥地用千里镜望去,片刻后将那镜子丢进副官手中,冷哼一声:“你这回倒是安排得不错。” 关雁归浑身笼在披风中,闻言唇角勾起一丝浸了冷意的笑,握着缰绳的手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六年了…… 他在陇西吃六年的沙子,为了这个计划周密筹谋,甚至自降身份与那些弱小卑贱的汉人同吃同住,从底层慢慢爬了上来,为的不就是此刻吗? 如今陇西毫无防备,门户洞开,只要—— 关雁归刚想到这儿,空中忽地响起一道刺耳的尖啸。 一朵花火骤然在夜幕中炸亮,继而眼前的军营中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 若不是罗耶曾清楚地在燕军地牢中算过日子,还要以为是历史重现。 他登时额上冷汗直冒,嘶吼道:“你——” “回防!” 关雁归面上没了血色,方才在路上所想的一切如梦幻泡影般,被眼前席卷而来的火光燎了个灰飞烟灭。 但只要还能回防,还能…… 他慌乱的思绪猛地被一柄递到面前的长刀抽散,有些狼狈地靠着多年习武的经验避开这一击,仓惶抬眸时撞上一双带着凛冽冷意的桃花眼。 “原来真的是你。” 一片兵荒马乱中,江懿的声音不大,却仍清晰地传到了关雁归耳中。 “是我又如何?”关雁归眸中多了些许绝望,“看样子你不是早料到了吗?又和我在这里装些什么?” 江懿神色微动,不知混杂了些什么情绪,手中长刀风驰电掣般再次向他胸腹间劈来。 关雁归身上的黑袍被他挑飞,露出其下的轻铠。他反手从腰间将佩剑抽了出来,正面格挡上那柄来势汹汹的长刀。 两人上一次如此交锋已经是许多年前了。 江懿看着关雁归的脸,恍惚间又想起上辈子的事。 当真是所托非人。 那会儿自己身边除了太子外,只有他一个人。 江懿本以为关雁归是可以共患难的兄弟战友,却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在背后捅自己最深一刀的人。 哪怕是昨天听了裴向云的话,他甚至还自欺欺人地存了些许侥幸。 两人的兵器于空中碰撞着,谁也没碍着曾经的关系收着力,似乎恨不能将对方置于死地。 江懿恨关雁归两辈子的背叛,关雁归恨他毁了自己六年的谋划。 当真是血海深仇。 周遭的火光与喊杀声像是从身边消失了一样,天地间只余两人抹不去的滔天恨意。 关雁归手中佩剑「铮」地一声挑开江懿的长刀,猛地向他的肩劈去。江懿却躲也不躲,那长刀径直捅向对方的小腹。 那柄剑质地与普通的剑不同,材质坚硬,几乎毫无阻拦地破了江懿身上的轻铠,重重割开了他的血肉,险些与肩骨相撞。 江懿喉间蓦地一咸,继而血腥味弥漫于口腔之中,而他手上的动作却片刻未停,紧紧握着刀柄将刀身送入了关雁归的腹中。 关雁归吃痛地于胸腔中嘶吼一声,双目猩红,唇边却扬起一个有些癫狂的笑:“你算了这么久,可样样都算到了吗?” “什么?” 江懿只觉得自己左臂断了般疼着,紧紧咬着唇,额上冷汗涔涔。 “你那好学生前些日子怕是一直在听你的指挥吧?” 关雁归的表情属实算得上狰狞:“把我耍得团团转,很有成就感吗?” 江懿冷着脸色,沉默不语。 “但好在我也留了一手,这你算到了吗?” 关雁归半张脸都溅上了他的血迹,可眸中却满是报复成功的快感与不怀好意:“依着你的性子,你肯定已经让你那好学生带兵在乌斯军后包夹伏击了吧?” “我学着你上次那般,在地上浇了火油,在地下埋了火药,你猜若是他们毫无防备地踩上去,会发生什么?” 江懿眸色一凛,先前波澜不惊的面上终于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惊诧。 而几乎为了印证他所说的话一般,远处遥遥响起了一道惊天动地的「轰隆」声。 作者有话说: 学校这个时间安排很难说不是想弄死我 第137章 关雁归觑着他的脸色,成功地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慌张。 他忽地大笑起来,不管不顾腹部被贯穿的伤口,哪怕血顺着喉管涌到了嘴边。 “你继续算啊……”关雁归宛如地府中爬上来的厉鬼,一双原本温润的眼睛如今满是戾色,“你不是运筹帷幄,不是将人耍得团团转么?如今也有你算不到的东西,你感觉如何?” 江懿眉眼间浸着冷意,手中的刀却未乱了方寸,依旧稳稳地将关雁归愈发凌厉的剑刃格挡住。 可乌斯人大势已去。 这次突袭本就仓促,其实也是在博弈。关雁归赌的是自己掌握了陇西军营的一手情报,而燕人在先前那场恶战中同样元气大伤,断然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可眼下张戎并未生病,江懿也没被困在燕都。眼前的一切都意味着这场仗从一开始便没有胜算,他从头至尾都是被别人算计的那个。 如果不是心已死,他与江懿单独打一场,处于上风的是谁也未必有个说法。 关雁归心中凄凉,忽地将手中的剑一扔,径直向江懿的长刀撞来。 他想寻死…… 过去于陇西军营中受过的一切优待,获得的所有身份和地位以及心中的骄傲决不允许他做阶下囚,更遑论于被眼前这个处处压了自己一头的人所俘虏。 可江懿却早有防备,将刀身向侧面一斜,堪堪从关雁归腋下穿过,没有伤了他的性命。 关雁归从马背翻滚摔在地上,痛得他几乎闭过气去。 他望着陇西的沉沉夜幕,忽地想起自己刚来陇西的时候。 那会儿还是个少年的江懿被人刁难,他心中尚有几分恻隐之意,随手帮了这看上去俊秀无害的少年一把。 如果他们不是敌人,怕也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吧? 关雁归大口地喘息着,觉得自己这六年下来简直像个活生生的笑话。 不远处,乌斯士兵被打乱了阵型,正于燕军的刀枪剑戟下慌忙躲闪。而他们的统领罗耶正和张戎苦苦交锋,隐约有了溃败之意。 江懿横刀立马,受了伤的左臂微微颤抖着,低声让一旁的燕兵将关雁归押下去,顺带把他下巴卸了,等他回来好生审讯。 他刻意不去看远方那滚滚浓烟,将心头的烦躁与不安强行压了下去,策马带着燕军将那些丢盔弃甲的乌斯人向远方赶去。 罗耶再一次倒在了陇西军营前。他眸中含着不甘与怨恨,仍试图挣扎着要从燕兵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却于事无补。 张戎缓缓牵着马走到江懿身边,低声道:“那边是……” 江懿微微阖眼片刻:“您一个人能将这儿料理得来吗?” “当然……”张戎瞥了他一眼,“你去看看吧,这儿有我守着。” 江懿强压着心头的急切,有条不紊地将自己的布置与张戎一一讲清,而后才策马向那浓烟滚滚之处奔去,越近便越能闻见枯草被烧焦的刺鼻烟油的味道。 他紧紧抿着唇,连肩上伤口的疼痛都察觉不出,一心要那战马跑得再快些—— 直到看见离浓烟不远处东倒西歪坐着的一地人影。 江懿一眼扫过去,没发现有大片伤亡的状况,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先松了一半。 他骤然勒紧了缰绳,听着那马打着响鼻的声音,心脏如鼓般在胸腔中擂动着。 那席地而坐的燕兵是从渝州借调来的守军。先前刚从守城站中逃过一劫,没料到在陇西竟也有这夺命的一遭,吓得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江懿匆忙翻身下马,疾步向那人群走去。 有人认出了他:“江大人!” 江懿侧眸颔首:“统领你们那人在何处?” “江大人是说……裴校尉吗?” 那士兵的眸色有一瞬的犹疑,悄悄向侧旁瞥了一眼。他自认为自己的动作十分隐蔽,却逃不开江懿的眼睛。 江懿见他这幅不敢说话的样子,径直转了身向一边走去,果然在人群之后看见了几个躺倒在地的人。 他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眼前似乎莫名恍惚了一下。 “江大人!” 正蹲在地上的士兵慌忙起身招呼他:“您怎么来了?” “方才在陇西那边听见了声响就过来了。” 江懿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趋于平静:“可有伤亡?” “有受伤,但没有折损。甚至还拦住了很多逃窜的乌斯士兵,一并羁押在一边了。” 那士兵似乎仍心有余悸:“刚刚幸好裴校尉反应快,护着大家迅速退开,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江懿无意识地于衣袖下蜷曲了手指:“那……他人呢?” “江大人是问裴校尉吗?” 那士兵愣了一下,抬手向不远处指了下:“方才他在最后护着大家离开,被那土火药波及着摔下来马,不知眼下醒了没有。” 江懿深吸一口气:“让他们都别坐着了,快起来,迅速休整好去陇西军营汇合。” 他说完后顿了下,咬牙道:“伤员也一并带上。” 不知道关雁归还准备了什么「惊喜」给他,当务之急便是将这些燕兵迅速从这是非之地撤走。 江懿策马走在最前面,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渝州调来的守城军以及俘虏的乌斯人,终究没再节外生枝地回了陇西军营。 经历了一场恶仗,如今军营中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倒塌的营帐,熊熊火光在地上燎作一片,几个燕兵正提着桶从一边的溪流中打来水将火灭了。 江懿忙着处理战俘,又去看了方才那场仗中的伤兵,待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腾出些机会去看一眼裴向云。 身为老师,学生受了伤,甚至生死未卜,也并不第一时间去关心,这样的做法确实有可能被旁人诟病为「无情」。 但于自己又不只是裴向云的老师,于他而言还有更多重要的事去做。 江懿叹息一声,在安置伤员的营帐前踟蹰半晌,第一次觉得自己称得上有些「懦弱」。 他撩起帐帘,慢慢踱进了营帐中,刺入耳中的便是忍着极痛的哀嚎声。 哪怕是久经沙场的战士,在受了伤后也是会疼的。 江懿目光落在最后一处地上草草铺就的席子上,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 军医忙得满头大汗,将裴向云身上的轻铠与衣物解了下来,正一点一点地将他伤口中的砂石捡出来。 或许是因为走在最后护着其他人的缘故,裴向云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其中有砂砾与小石块,让人看了便心中觉得不好受。 “江大人,您来了……”军医将那夹出来的石沙放进一边的瓷盘中,“您放心,裴校尉只是看上去伤得重,但幸好离得不算近,没有伤及脏腑。” 江懿颔首,声音有些沙哑:“嗯,知道了,我……没怎么担心。” 裴向云应当还在昏迷之中,头微微歪了下,将半张脸露了出来。 灰头土脸的。 江懿方才想帮着张戎审讯战俘,却被老将军赶了出来,要他没将肩上的伤口处理好之前别去见他。 左右无事,江懿便挑了个没放着细布药膏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看着军医给裴向云上药。 这个上药的过程大抵疼得很,让尚处于昏迷之中的裴向云身子蓦地痉挛了起来,下意识地躲闪着军医的药膏。 军医叹息一声,正要喊来一边的士兵帮忙按着裴向云,却听江懿开口道:“我来吧……” 他诧异地抬头:“可……” “放心……” 江懿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角牵出一个有些疲惫的笑:“我不会心软的。” 军医看着他的脸色,默默将话咽了回去。 江懿挽起袖子,紧紧按着裴向云的胳膊。 裴向云似乎察觉到手臂上的阻力,不管不顾地在江懿的手下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军医瞥见江懿肩上那道新鲜的伤疤,动了动唇:“江大人,要不您还是……” 江懿鼻尖上渗出细汗,声音却仍然很稳:“你做你的,不必管我。” 早先裴校尉还不是校尉时,军医就曾目睹过他有多疯多不服管,不然不至于到现在仍心中有些许阴影。他觉得这般嚣张而蛮横的人,怕是世间都少有能制住他的。 江懿眉眼间带着几分倦意,不知说给眼前的人听还是自己听般喃喃道:“裴向云,我很累,别再胡闹了。” 他的声音很小,也只有眼前几人听得清。 军医正要告诉江懿裴向云或许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时,这疯狗挣扎的动作居然真的小了很多。 他有些惊诧地抬眸瞥了江懿一眼,却见这年轻的丞相专注地看向那重伤昏迷的人,眼睫微垂,神色中竟平添了几分温柔。 背上那骇人的伤口被迅速地抹上药膏,继而用细布牢牢地包扎了起来。 江懿垂眸,看着裴向云额上因为疼痛而覆着的汗水,心中一直横亘着的那道防线终究还是悄悄打开了一条缝。 他松开了一只箍着裴向云胳膊的手,试探着落在他的额上,轻轻地将那层汗抹去,却忽地听见了一道有些沙哑的轻笑。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138章 江懿蹙眉,倏地收回了手。 裴向云双眸微睁,动了动唇:“师父……” 江懿收了按在他身上的手,按着一边的桌案想站起来,却无意间用了那只受了伤的手,肩上毫无防备撕裂般地疼了一下,让他倏地蹙起眉。 他额上渗出冷汗,却仍维系着声音的平稳,与平时无异般淡淡道:“醒了?醒了我就走了。” 先前肩上那道贯穿伤还没什么感觉,大抵因为心思全在别的事上。现在一放松,便后知后觉地入骨般痛了起来。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轻声道:“师父,你陪陪我好不好?” “你不是都没事了吗?” 江懿肩上的伤作痛,还惦着军中没处理完的事:“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陪你。” 裴向云刚要伸向他的手忽地在半路顿住了,继而又悄悄地缩了回来。 他沉默半晌,轻声道:“你就真的一点也不会心软吗?” 江懿要走的动作顿了下,微微侧眸看向他,声音中有些莫名的情绪:“在你看来我很冷血吗?” 裴向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用那双深邃的黑眸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他才又继续道:“只是觉得哪怕我做到这样的地步,你仍然觉得我是可有可无的,对吗?” “原来你一直这么想我的……”江懿牵着唇角笑了下,“无所谓,随你怎么想,反正我也不介意。” 兴许是受了伤的缘故,裴向云从未像眼下这般和他闹过情绪:“你哪怕就陪我一会儿呢?我就是想你陪我说说话而已,可为何你连这个愿望都不愿意满足我,你不是说……” 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越来越轻:“你不是说不恨我了吗?” 江懿觉得自己肩上那道伤口应该又有些开裂,温热的血慢慢浸湿了他左边的衣袖,像是钻进了一条不怀好意的毒蛇。 他不愿在裴向云面前示弱,也不愿让裴向云知道自己受了伤,稳住因为疼痛而有些急促的呼吸后才开口:“说够了?” 裴向云听了他那冷淡的声音后蓦地抬头,双唇翕动半晌,终究还是没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说够了就闭嘴养伤……”江懿冷冷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质问我。” 他说完,毫不留情地转身拂袖离开,只留给裴向云一个淡漠的背影。 裴向云将下巴抵在榻上,忍着痛慢慢屈起胳膊揉了揉眼睛,将方才险些落下来的眼泪擦掉。 这似乎是两人关系缓和后第一次吵架。他单方面吵闹发脾气,那人却漠视着他的所有委屈和难过。 军医提着一桶水回来,往旁边看了眼:“江大人走了?” 裴向云点了点头。 “哎,真是。” 军医用帕子沾了水,蹲坐在他面前将他脸上的灰垢擦净:“他怎么就走了呢?方才我见他肩上那伤实在太吓人,想着赶紧帮他包扎一下,结果人走了。” 裴向云蓦地怔住了,将方才心中闹的情绪抛去一边,急切道:“他受了什么伤?严重吗?” 刚刚营帐中的光线实在太暗,他也只能勉强认得出来面前的人是江懿,却根本没法注意到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看着是挺严重的……”军医道,“一道贯穿伤,应当是被刀剑所伤,血染了半条衣袖。裴校尉你昏迷时抗拒包扎上药,还是江大人帮我将你按着的。想来那个时候,他的伤口说不准会被挣得裂开,需得赶紧包扎。” 裴向云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半晌,他轻声道:“我师父他……原是一直在这儿的吗?” 他以为江懿不过正好经过,却未曾想到在自己昏迷时老师一直陪在身边,直到看着他醒来。 军医将那脏了的帕子在桶中洗了下:“一直在,那会儿伤兵刚安顿好他就来了。” 裴向云静静地看着他洗帕子的动作,心中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似的疼着。 老师受了那么重的伤,却忍着痛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而他方才又说了什么? 说他捂不热,说他冷血,说自己在他心中可有可无—— 老师其实是伤心的吧? 裴向云鼻尖发酸,眼眶涨得难受,不管不顾地撑着地要站起来,背上的伤立刻示威般地痛了起来,让他痛哼一声,跪倒在地。 “你这是做什么?” 军医大惊,正要将他扶着趴回去时,身侧却蓦地有人喊他:“军医,军医!” 一个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军医,前头有个兄弟的膝上扎进一支箭矢,我们实在没办法,您……” 军医抹了把脸,提着桶起身:“我去看看,你在这儿帮我守着他,别让他乱动。” 那士兵「哦」了一声,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借着外面的光线辨认片刻后忽地高兴道:“裴校尉,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裴向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琢磨着如何忍着背上的伤站起来去找到江懿。 可那少年却认真得很,依着军医的叮嘱老老实实坐在一边看着裴向云不让他起身:“裴校尉,先前真的谢谢您。” 裴向云真没什么心情和他聊天,又敷衍地「嗯」了一声。 “裴校尉和江大人是师生关系吗?”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正处于对什么都好奇的年岁:“怪不得先前江大人看着有些失态,我还奇怪呢,刚刚问了他们才知道。” 老师……失态么? 江懿似乎一直是冷静的,理智的,他从未见过那人有过一丝一毫的慌乱,宛如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裴向云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追问道:“师父怎么了?” “也没怎么。” 少年挠了挠头,末了叹息一声:“大概就是来得很急,问了校尉您的情况后才带大家一并回来的,好像与平日不太一样。但这也是我乱说的,裴校尉我没有说江大人不好的意思,只是……”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了。” 他微微抬头,眸中多了几分恳切:“我还有多久才能从这里离开?” 少年愣了下:“这,这我也不清楚,得问军医吧。” 裴向云再度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放低了声音:“求你,务必帮我个忙好吗?” —— 江懿捏了捏眉心,面上是难掩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要唤李佑川,却忽地想起来李佑川被留在燕都作为自己的「眼」,只无奈地轻叹一声。 俘虏和伤亡的人已经被统计完,名单递到了他手上。他没急着看,草草处理了肩上的伤后去见了关雁归。 江懿到底给他留了几分脸面,并未将他背叛陇西以一事广而告之,知道事情真相的不过看守地牢的士兵与他和张戎几人而已。 可即便如此,关雁归也觉得无限屈辱与憋屈。 他先前在陇西军营有不小的威望。大家觉得张戎是大将军,严肃又古板不好相处。 而江懿虽然年轻有文化,可到底又是大燕的丞相,身居高位,似乎比张老将军更难相处。看来看去,就一个关校尉最亲切没架子。 关雁归受尽了追捧与赞美,如今一朝沦为阶下囚,看着江懿的目光中含着无尽的怨恨。 江懿于地牢幽幽灯火下看着他半晌,唇角微翘,露出一个冷笑。 关雁归或许只觉得自己毁了他一辈子的谋划,可于江懿来说,他险些毁了自己两辈子的故土。 “关校尉……”他低声道,“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关雁归的下颌依着他的意思被卸掉了,眼下只能发出语义不明的气声,显得格外狼狈,唯独一双带着怨憎的眼死死地盯着江懿。 “我知道你现在不能说话。” 江懿撩了衣袍,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身,隔着囚笼看着他:“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慢条斯理地将上辈子发生的事说给关雁归听,却将其中关乎「重生」的字眼拿去,听起来就好像他洞悉了关雁归的所有计划一样。 江懿看着对方的脸色从憎恨变为惊惧:“现在你觉得自己输得奇怪吗?” 他向囚笼中伸手,捏着关雁归的下颌将他的下巴装了回去。 关雁归眸中发狠,刚要咬舌自尽,下颌却又被人扳住了。 “不要不听话……”江懿眯起眼,“是想听听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是让你自杀的。” 关雁归的呼吸急促,半晌后忽地笑了:“江大人,你应当很久之前便想这样高高在上地与我说话了吧?” 江懿挑眉,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我还是要送给你那句话……”他闷咳了几声,双眸中闪着怪异的光,“你以为你算到了一切,甚至知晓我或者乌斯的全部计划,但你也有算不到的东西。” “你这段时日是否觉得身体疲惫,经常心悸咳喘,甚至睡梦中被梦魇魇住?” 江懿心中一动,面上却仍不露声色:“关校尉有何高见?” “你中毒了。” 关雁归轻声道:“是乌斯的毒,只有我们有解药。汉人的大夫看不出,我却是能看得出的。” “若是没有解毒的药,你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江大人可算到了这一点?”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不是故意的qwq 第139章 江懿捏着他的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半晌,面上却并未出现关雁归所期待的惊慌或震怒。 他动了动唇,正要说什么,却听江懿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关雁归悚然而惊,猛地抬头看向眼前的人,却只在他眸中看见了一片平静。 “难怪那日看见宣贵妃时觉得眼熟。” 江懿微微眯起眼,恍然:“原来是觉得和你很像。” 关雁归瞳孔骤然一缩,几乎咬着牙道:“你在威胁我?” “不是。” 江懿勾了勾唇角,带着几分安抚道:“只是在和你聊天而已。或许你愿意告诉我,你和宣贵妃是什么关系?姐弟还是兄妹?” 关雁归死死地咬着牙,一双眼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却一句话也不说。 “不说么?” 江懿仍捏着他的下巴,不让他咬舌自尽:“你随意,反正我有的是方法知道。” “你真的能活到得知真相的那天吗?” 关雁归的眼中不无恶毒,似乎想到这件事,眼下受的屈辱与苦难便能不值一提。 江懿垂眸:“依关校尉高见,鄙人还有多久好活?” “这谁又说得准呢?” 关雁归的声音很轻,却宛如不怀好意的毒蛇「嘶嘶」地吐着信子:“或许是明天,或许是明年,你会一直被病痛折磨着,慢慢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衰弱,终生活在这种恐惧之中。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会哪天死,但又确切地知道自己一定会死……我先一步去阎罗地狱,我在那里等你。” 似乎因为大势已去,关雁归如今露出了他被隐藏在温柔表象下的獠牙,蠢蠢欲动地想给敌人最后的致命一击。 “你们给圣上下的也是这种毒吗?” 江懿忽地笑了,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挺好的,至少我知道他身上中的是何种毒物,也不至于无头苍蝇般地四处寻药了。” 关雁归等了半天,以为江懿会逼问自己解药在何处,又或许会动私刑,却全然没料到他半个字没提身上中的毒。 “你……” 关雁归下巴被他扳得生疼,连带着声音也有些不稳:“你不怕死吗?” “不怕。” 江懿心道自己多少也算死过一次的人,与旁人相比,看待这些自然要更通透几分。 “在我死之前,收拾个把奸细不是问题……”他看着那双满是仇恨的眸子轻声道,“至于关校尉您,通敌叛国并非小罪,自求多福吧。” 他说完,顺手又将关雁归的下颌卸了。那人痛苦地翻倒在地上,头似乎撞在了囚笼的栏杆上,「哐」地一声响,听着格外心惊肉跳。 江懿却再未回头看他一眼。 帐帘轻轻发出「沙沙」的响声,将他倏地从思绪中拽了出来。 不知是否因为尚有些在意关雁归说过的话,江懿蓦地察觉几分心悸,不由得蹙了眉,向帐帘的方向望去。 一道跌跌撞撞的黑影隐于帐帘之后,似乎有些踌躇不前。 江懿与那黑影隔着一层帐帘对望片刻,轻声道:“谁?” “师父。” 那人的声音中有几分颤抖,鼓足了勇气微微提高了些许声音:“师父,是我。” 江懿挑眉,还未说话,裴向云便掀了帐帘走了进来。 身后还跟着一个一脸尴尬的少年士兵。 外头不知何时下雨了。 陇西三月的春雨冷意刺骨。别处春天都是越下雨越暖和,偏生陇西一下雨便带着刺骨的寒风,一路冻得人骨缝都发寒。 裴向云不知是背上的伤口疼,还是被冻得难受,一张脸白得发青,双唇哆嗦了半晌,抬眸静静地看着他。 江懿看着他那目光便知他寻自己有事,颇为头疼地叹息一声:“来找我何事?”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侧过脸对身旁的少年道:“谢谢你,你走吧。” “当不上裴校尉一声谢!” 那少年慌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裴校尉您,您好生休息,可千万别与太医讲起是我将您带出来的。” 他说完后又向江懿行了一礼:“江大人,叨扰您请见谅,属下这便走了!” 他像是从未与这般地位的人对过话一样,害怕惶恐得厉害,说完话后低着头便一溜烟地走了。 江懿看着他觉得好笑,待那少年真的离开后才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落回裴向云身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声音带着几分慵懒:“不好好养你的伤,跑来找我作甚?” 裴向云双唇翕动,忽地「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的手撑着地向前爬了两步,低声道:“师父,我错了。” 江懿眉心微动,有些诧异道:“和我道歉做什么?” “我……” 裴向云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问自己,愣了一下:“方才的事师父不记得了吗?” 江懿先前正想着和关雁归有关的烦心事,压根就没意识到裴向云说的「方才的事」到底指什么。 “方才我对师父出言不逊。” 裴向云轻声道:“苛责质问了师父,却不知师父早就陪在学生身边等学生醒来,辜负了师父的好意,学生罪该万死。” 他说完后顿了下,生怕诚意不够似的又加了一句:“请师父责罚学生。” 江懿恍然…… 不知谁多嘴,将自己等在裴向云身边的事说了出去,以至于要狼崽子自责到背着一身伤也要来道这个歉。 “起来吧……”江懿无奈道,“又没有怪你。” 裴向云却仍跪着不动:“师父在说气话。” “我没有。” 江懿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解释。 或许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所以哪怕是被人误会了他也觉得无所谓。 左右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作甚放在心上? 可眼下裴向云此举却让他莫名觉得其实这是一件大事。 “师父分明有在乎我的,可我却说了让师父伤心的话。” 裴向云的声音不易察觉地颤了下:“师父并非冷心冷血之人,也并非没将学生放在心里,先前是学生使小性子了,对不起。” 他说着,讨好一样用膝盖跪着向前走了几步,离江懿近了些,面上满是恳切。 江懿拧着眉:“你先起来,一会儿跪得身体遭不住还要我去将军医请来。” 裴向云手撑着地,用了三四分力气后动作却倏地顿住,继而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向江懿,嗫嚅道:“师父,我腰用不上力,起不来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逆徒。 “起不来就跪着吧。” 江懿仅剩的耐心耗尽,垂眸去看桌上的文书。 裴向云听了他的话后居然没有半分反抗,眉眼间沉着温驯,静静地跪在原处看着他。 一时间帐中静得很,只剩书页被翻动的「沙沙」声。 江懿有心忽视身旁跪着的人,可狼崽子的目光实在太过炽烈,灼灼地落在他身上,让他实在难以继续若无其事地静下心看文书。 半晌,他终于认命地长叹一声,冷着脸从桌前起身,走到裴向云身前,向他伸出手:“滚起来……” 裴向云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攀着他的手臂缓慢起站了起来,可背后的伤口实在疼得厉害,让他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径直扑到江懿怀中。 江懿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点。 “给我滚回伤兵营躺着去……”他的声音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别在这儿烦我。” 裴向云将头埋在他肩窝处,声音十分含糊:“我走过来花了好长时间。” “和我有什么关系?” “回去也要花好长时间……”狼崽子似乎很委屈,“外头还下着雨呢,你忍心吗?” “忍心。” 江懿想伸手去推他,却又碍着他身上的伤不知于何处下手:“自己回去。” “让我在你这儿住一晚上,可以吗?” 裴向云说完,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你的营帐还是我收拾出来的呢,师父若是不让学生留宿,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些。” 江懿眯着眼和他翻旧账:“我在你心里不就是不近人情吗?” “师父还说没生气。” 裴向云轻笑一声:“方才都与你道过歉了,若你还不满意,那我再跪着给你道个歉可好?” 狼崽子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江懿耳侧,无端让他想起了「耳鬓厮磨」这个词。 而几乎是脑海中刚冒出这个词,江懿便被自己吓了一跳。 什么耳鬓厮磨,什么…… 他还未自我唾弃完,身上的压力忽地加大了几分,让他毫无防备地向后踉跄了几步,腿弯磕在床沿上,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裴向云似乎生怕压着他,连忙在他身侧撑起一只胳膊,却不偏不倚地牵动了背上的伤,闷哼一声,额上又覆着细细密密的冷汗。 江懿觑着他那痛苦的神色,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值得的。” 裴向云有些虚弱地笑了下,似乎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前几夜也是一同睡的,今夜不行吗?” “不行。” 江懿抬手要将他推走,裴向云却捉住了他的手腕,低头时唇似吻非吻地蹭过他的指尖。 柔软的双唇从他指腹上擦过,让他心中蓦地空虚了一块般难受了起来,低声怒喝:“裴向云!” 他的逆徒抬眼,一双深邃的黑眸认真地看着他,声音有些沙哑:“师父,我心悦你。” “可是我不……” “真的吗?” 裴向云松开了他的手腕,慢慢顺着腰线抚上他左侧胸口:“那为何师父心跳得这样快?” 作者有话说: 心乱了(咳); 先浅浅黏糊几章:P 第140章 江懿抿着唇看他,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裴向云轻叹了一声。 第一次濒死时,他后悔没再勇敢些去做自己肖想多年的事。而第二次濒死,则在后悔没再将自己心中的话告诉那人。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知足的,后来发现面对心悦之人时却永远都贪婪,永远都难以满足。 或许是江懿鲜少展露的心软与夜雨的轻柔让他心中的念想再度冒出头来。 他专注地看向老师,鼓着勇气问道:“师父真的……从未对我动过心吗?” 其实是动过的。 在上辈子裴向云对情爱一事一无所知时,他确实曾长久而静默地爱过自己这唯一的学生。 可那也只是「过去」而已。 后来两人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横亘着仇恨的满目疮痍,那点不为人知而微不足道的爱便被他随着恨意一同忘了,直到前些日子裴向云身死渝州时才又被他寻了几分回来。 可如今又得知自己或许中了没有解药的毒,又被关雁归判了死刑,不知还剩了多少时日,或许仅够将最后的事情处理完,却似乎无法给裴向云想要的东西。 责任压在肩上,他只能将一己私欲放在第二位。 还是彻底将这段所剩无几的情丝斩了为好。 裴向云仍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江懿又轻叹一声,抬手捂住他的眼睛,宣判了他的结果:“抱歉,从未。” 他察觉到裴向云的眼睫蹭过自己的掌心,继而一滴温热顺着他的掌纹慢慢滑落到手腕上。 “没事的,师父不用说抱歉。” 分明很难过,可裴向云仍只是吸了吸鼻子,假装声音很轻快地小声道:“是我带给你困扰了,应当我说抱歉才对。” 江懿有些奇怪:“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对我这么执着?” “若是因为上辈子对你好那大可不必,这辈子我待你又不怎么样,你也并非不能去寻个别人,何至于在我身上耗着?” “不一样的。” 似乎为了让江懿听清,裴向云又微微提高了声音:“师父和别人不一样,师父是世间最好的人。” 或许他向来认定了什么就很难改变,自前世风雪中江懿向他伸出手那一刻开始,两人的命运便要就此纠葛不清。 刚开始可能只贪图那一口热汤,可后来想要的却越来越多。 想要那人温柔的眼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想要那人的身侧一直是自己并肩,想要陪那人走到暮年白发。 越来越贪心,越来越不会被轻易满足,直到那大逆不道的想法在心中生根发芽。 裴向云执拗地看着江懿,半晌后道:“师父不接受我也没关系,我知道自己很差。只要能一直站在你身后,这都没关系的。” 狼崽子似乎在和他保证着什么,甚至抬起右手比划了个奇怪的手势:“如果师父不信的话,学生可以赌咒发誓的。我不是汉人,不知道汉人的神佛是否会认我,但是我可以用乌斯人的法子向你发誓,可以吗?” 江懿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你先起来。” 他敏锐地察觉到裴向云腰部往下的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不想让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将腰吊着般抬了起来,堪堪悬在半空不愿落下。 这动作全靠一只胳膊撑着床。 裴向云「啊」了一声,似乎意识到了老师已经知道自己的坏心思,脸上蓦地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好,好的。” 他说着,撑了半天的那只胳膊骤然一酸,整个人向侧边滚了过去,口中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 是疼的…… 江懿冷笑:“活该……” 裴向云趴在床上,后背撕裂般疼了起来。 “不向我必发誓。” 江懿垂眸瞥了他一眼:“你现在身上没了蛊,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没必要把时间都耗在我身上,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裴向云垂眸,温驯道:“知道了,师父。” 江懿好气又好笑:“说得倒好听。” 裴向云抬头,却见那人从一边的架子上拿了把纸伞撩开帐帘离开了。 他将头埋进那人床上的被褥中,有些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些日子江懿没冤枉他,他确实没在人家营帐里干好事。 那会儿他听了关雁归的一派胡言,心中揣着事晚上睡不着,不知怎的就想起来要将老师的营帐收拾出来,又不知怎的收拾完后鬼使神差地倒在那人的床上睡了一晚。 老师身上一直有种淡淡的笔墨之香,却又不完全像是墨香,更像是墨与什么不知名的花香掺杂在一起,清冽而让人安心。 他怕弄脏了那人的床褥,于是脱了外袍,只着单衣单裤躺在老师的床上,不知不觉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从睡不着到一觉睡到天亮,裴向云归功于睡在老师的床上让自己心安。 于是他尝到了甜头,第二天晚上又悄悄地摸了过来,试图与前一夜一样安然入睡。 结果这一晚他伴着那魂牵梦萦的笔墨幽香入眠,梦见了些许稀里糊涂的东西,有红烛暖帐,有老师发红的眼尾与唇齿间泄出的急促喘/息。 他紧紧扣着老师白皙瘦削的手腕,不知是汗水还是其他什么将原本平整的红布濡湿,蹉跎得像沾了水的胭脂块。 又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却被他一次次地从记忆中寻了出来,作为曾短暂亲近过那人唯一的依据。 裴向云第二日理所当然地灰溜溜去换了裤子,看谁都心里发虚,可晚上又控制不住地再次摸了过来,似乎换个地方就睡不着了似的。 若是被老师发现,若是…… 他将头埋进被褥里,发出了有些绝望的长叹,带着几分撕心裂肺的意味,被回来的江懿听了个一清二楚。 江懿的衣袖有些潮湿,听了他的哀嚎后挑眉:“有那么疼吗?” 裴向云猛地闭了嘴:“没有的,就是……” 就是想到了不该想的事,眼下更难受了。 他如今有一处与后背同样煎熬,可他却偏生不愿让江懿知道,所以打死他都不愿说出来。 江懿见他不愿意讲实话,便由着他和自己较劲,将床头的灯调亮了几分,裴向云这才看见江懿手中似乎提着个包袱,与在军医处见到的十分相像。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问,却见老师毫不避讳地将淋了雨的外袍脱了下来,露出下面的薄衫。 他几乎立刻脸上又发起热来,想扭过头去,却见江懿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拿着衣服转去屏风后了。 可那屏风却是能透光的,影影绰绰一个人影模糊地映在上面,营帐中很静,甚至能听见老师动作窸窸窣窣的声音。 裴向云脑中理智早就被烧得所剩无几,强迫着自己不要去看那道朦胧的人影,可却不受控制地又想起了那个频频造访的梦。 那凌乱的红布于屏风后的身影慢慢重叠起来,让他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那人衣帛下的样子,于小腹燎起股灭不掉的邪火。 好在江懿并未让他难捱多长时间,便换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将束发的带子也解开了,青丝如瀑般散落着垂下,与身上的白衣泾渭分明。 裴向云的目光仅只敢心虚地在他身上停留片刻,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而落在被褥上,似乎对那平平无奇的刺绣多了几分兴趣。 老师的脸色好像不好,似乎比先前又苍白了些许。 他动了动唇,没话找话道:“师父,你的伤还好吗?” 江懿撩开锦被的动作顿了下:“谁告诉你的?” “军医。” 裴向云轻咳了一声:“是学生不懂事,不知道师父有伤在身,还埋怨师父不陪我。” 江懿「啧」了一声,没再说话,只将他的衣服下摆也顺便撩了起来。 裴向云的上半身蓦地僵住,话都说不利索:“师父,你……” “来的时候淋了雨吧?”江懿淡淡道,“别乱动,给你换个药。” 他说着,指腹顺着那软布往下移,直至停在裴向云的腰窝处,寻到了军医打的结,慢条斯理地将那带着潮意细布解开。 细布被解开时,连带着药膏一同从创口上揭了下来,痛得裴向云闷哼了一声,手指骤然蜷缩了起来。 “很疼么?” 江懿声音很轻,却毫不留情:“疼就对了,给你长长记性,下雨带着伤到处乱跑,这药都泡得要掉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鬼使神差道:“其实也不是疼的。” “不是疼的?” 江懿眉心微蹙:“那是怎么了?” 他专心和裴向云说话,指腹便停在了对方的腰窝处,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上面的薄茧若即若离,勾得裴向云晕头转向,唇齿发麻,呼吸都急切了几分。 “是……”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却仍控制不住地有些低哑:“别的地方难受。” 这句话几乎是刚出口他便后悔了,忐忑又期待地等着那人的回答。 江懿似乎愣了下,继而慢慢将放在他身上的手拿开。 裴向云有些惶恐地想抬头去看老师的神情,却听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哪里难受?”江懿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要不要说给师父听听?”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以为自己拿捏了老师但实际上被老师老师猜了个明明白白.jpg 140-155 第141章 裴向云自己犯浑行,但若是被老师直白地点出,脸皮倒是变得相当薄。 他支吾着拒绝道:“不了吧,太……” “太怎么样?” 江懿挑眉:“上辈子再欺师灭祖的事你都做了,我也什么都见过,你说太如何?” 裴向云撑着手臂起身想离他远些,可刚动了一下,背上的伤便刺痛起来,让他腰上一塌,又无力地趴了回去。 江懿垂眸看着趴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种「扳回一城」的快感。 先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很憋屈,如今再次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拿捏着裴向云的喜怒悲欢,这才多了些踏实的感觉。 “可这不一样。” 裴向云听他又将上辈子的事翻出来说,面红耳赤道:“上辈子是我做的事对不起你,是我不要脸也不顾及你的感受,现在不会了。” 江懿颔首:“那所以呢?哪里难受?” 裴向云听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有些痛苦地于胸腔中低吟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为何老师如此反常。 怕是在报复自己先前一时冲动的冒犯。 他想通了这点,正欲将态度放软讨江懿欢心,背上却骤然一凉,继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让他心中那点旖旎的念头无影无踪,下意识地挣扎了下,拽着床褥便要逃走。 江懿轻叹一声:“我没力气按着你,自觉点回来好好上药。” 裴向云咬着牙,又将身子挪了回去,可当那药膏触上伤口时又克制不住地想要挣脱,一来二去药膏基本全滑到床上了,伤口依旧因为被雨水泡过而往外渗着血。 江懿眯着眼,声音冷了下来:“大晚上自己作,然后跑来我这儿折腾我,能耐了你裴向云。没让你滚出去你应该跪着谢我,别再挑战我的底线。” 裴向云死死地咬着唇,已然咬出了血,这会儿声音有些颤抖:“好……” 他未曾想过那土火药威力竟巨大如斯,哪怕仅仅是承受了爆炸后的气浪,也足以让他创口连带着五脏六腑一同火辣辣地疼着,其程度甚至不亚于上次被活活烧死。 或许因为上次他在火中时已几乎失去了大半知觉,而此时却是清醒地受着痛,于是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师父,对不起……”他轻声道,“要么你别管我了吧。” 江懿看了他半晌,有些无奈道:“听话,待你好好上完药,我考虑帮你解决下你别的难受的地方,你看可好?” 他的声音很轻,蓦地落在裴向云耳中,却在他心口掀起了滔天巨浪。 裴向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正如何你也亏不了,答应我么?” 裴向云撞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被蛊惑了般轻轻点了点头。 “那说好了……”江懿道,“不许躲,不许反抗,但凡躲一下这个约定就不作数了,你能做得到吗?” 这就好像给拉磨的驴面前吊了根萝卜一样。 哪怕明知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念想,如梦幻泡影的海市蜃楼一般,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念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跟在萝卜后面跑,哪怕跑死都无所谓。 裴向云额上汗如雨下,双手几乎要将被褥抠出一个洞来,却生生地将自己钉在了原处,不敢动一下。 上药上得很顺利,江懿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背上的伤口又覆上一层药膏,继而换了新的未被雨水浸湿的细布。 裴向云虚脱般终于将紧绷许久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歪着头倒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脸色煞白,唇齿间全是血迹。 咬得还挺用力。 江懿用帕子在他唇上抹了下,将血迹擦干净,继而丢到了一边废弃的细布上。 裴向云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声音有些沙哑:“师父,你答应我了的。” 江懿愣了下:“嗯?” “你先前说只要我听话,你就……” 似乎这话说得他很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你就……” “我就什么?” 江懿轻笑一声:“想得美,我说了只是考虑一下,有问题自己解决。” 他说着起身,将那满是血迹的细布和帕子裹在一起要丢出去,却听裴向云轻声道:“知道了……” 依旧没有半分怨言,很乖。 江懿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恶劣。 分明没办法给裴向云他想要的东西,却仍忍不住沉溺于掌控住旁人的五感,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裴向云的底线。 底线会在何处呢? 自己要做到如何过分的程度,才会让裴向云彻底熄了对他的念想,正经为自己的人生找点事情做? “裴向云,恨我吗?” 狼崽子显然又难过又失落,整个人软塌塌地趴在床上,负气似的将头扭到看不见他的另一边,闻言似乎想将头转过来,又好像觉得这样太没骨气,于是也只轻轻动了下,摇了摇头。 “我耍你,骗你,对你不好……”江懿轻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偏要这么做,还不恨我吗?” 不恨,不悔,不怨,这是当年求签时他在青灯古佛前发的愿。 裴向云的指节动了动,蜷紧了半晌又松开,还是摇摇头。 倔死了…… 江懿有些头疼地叹息一声,将那染着血的细布收拾了丢去外头,回来时透过床上的幔帘看着床上依旧老老实实趴着的人,估摸着对方已经没了那方面的想法了。 任谁被这样泼了冷水都很难再生出什么旖旎的念头。 可裴向云如此执着倒是让他觉得很难办。 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裴向云是条疯狗,而唯一能制住他的缰绳却捏在自己手中。如果依着关雁归的话自己真的会死,那将来裴向云因此而失控该怎么办? 江懿方才独自在营帐中考量半晌,想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却是让这逆徒恨自己。 恨一个死人要比爱一个死人更好过。 可裴向云却偏生要与他唱反调,哪怕自己这样不近人情地戏耍他捉弄他,他也是「不恨」的。 蠢狗…… 江懿将外袍搭在一边的椅子上,伸手挑开帐帘,就见狼崽子迅速地将头扭去了另一边,像是和自己赌气似的。 “别闹了……” 江懿掩唇闷咳了几声:“快睡吧……” 裴向云舌尖抵着下颚,半晌低声道:“难受,睡不着。” 还难受? 江懿不信他说的话,侧身在他身边躺下,敏锐地察觉到狼崽子呼吸骤然滞了下,继而慢慢向离他远的地方挪去。 “再挪掉下去了。” 江懿看着狼崽子留给自己的带着委屈的后脑勺,半晌无奈地轻叹一声:“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裴向云背上有伤,要么侧躺要么趴着,这会儿听了他的话后费了不少力气将身子转了过来,侧躺着抬眸看向他。 江懿伸手,指腹从他眉眼间划过,轻声道:“一转眼真的长大了……上辈子我好像还没见过这个年岁的你。” 兴许是他的语气过于反常,裴向云心中无缘「咯噔」了一下。 确实如此,上辈子这会儿的老师已经自刎而死了。 他舔了舔唇,试探道:“师父,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对吗?” 很长时间么? 江懿笑了下,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 “可我已经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就不会一直黏着我不放……”江懿微微阖眼,“都没点自己的事做,天天还像个小孩一样跟在我后头,能有什么出息?” “可我就想跟着你。”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有些松散的衣领上,喉间蓦地一紧,连忙将视线移开,心中有些发虚。 “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找不到我了呢?” 江懿眯着眼,似乎十分苦恼:“那你到时候怎么办?嗯?” 不在了? 裴向云看着他,慢慢琢磨着这三个字,声音中慢慢氤氲开一片惶恐:“你要去哪?” 江懿看着他这幅模样,再一次按捺下将实情告诉他的想法,囫囵道:“嗯……万一往后你做了将军,要你像张老将军一样守在陇西,而我在燕都呢?到时候你怎么办?” “那我一直在陇西等你啊。”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你若是不想来,那我休沐时便回去找你,我没关系的。” 还真是无可救药。 江懿长叹一声,知道眼下是和裴向云说不明白了。 可看着他这执着的态度,如果自己哪天真的毒发身亡,这狼崽子估计能直接崩溃寻死了。 “师父……” 裴向云轻轻唤他,语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师父,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江懿却答非所问:“眼下还难受着吗?” 裴向云愣了下,脸上倏地发烫,不知说「难受」还是「不难受」。 “要帮忙吗?”江懿问道,“说话……” “我……”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可唇舌仍然发干:“要的……” 那人似乎哼笑了一声,轻轻挣开了他的桎梏,手沿着他的胸腹向下,带着火似的一路燎原。 到底还是在为这陪了自己两世的学生心软,到底还是一面理智地要断了他的念想,一面又不忍看他委屈和迷茫。 人啊…… 佛说:“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倘若他真能勘破,便也不必在此踟蹰良久。 “只破例这一次。” 江懿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仅仅只能给你眼下的欢愉而已。” 裴向云低/喘一声,面上染了几分殷红,却大逆不道地抬手揉过他的唇,声音低哑:“那我便好好活在当下。” 作者有话说: 现在不黏糊何时黏糊(沉重) 第142章 灯火昏黄,忽明忽灭地在帐帘上闪烁着,勉强映出来一人侧卧的影子。 裴向云双唇微颤,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抬眸望向身侧的人,却撞入一双漂亮的眼中。 宛如星河溅落红尘,亦或是他曾在烈焰中见过的一山桃花灼灼。 “师父……”他心中具是饱胀的满足感,禁不住低声地唤着对方,“师父……” 江懿单手支颐,神情闲适,像是午后春睡刚被一帘雨声惊醒,让人全然无法想象他另一只手究竟在做什么。 裴向云难捱自己心中的情愫,撑着胳膊起身要去吻他,却被人挡在了半路。 “只说要帮你,没说还可以做别的。”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与裴向云被烧灼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裴向云却仍不依不饶地想与他亲近,他索性抽手离开,任狼崽子被不上不下地卡着,抬起一双满是水汽的眸子看向自己。 “听话……”江懿道,“别得寸进尺。” 裴向云似是委屈地低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侧卧了回去,带着几分赌气般地向老师身前靠了又靠,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胸口,唇齿间时不时溢出些许细碎的声响。 江懿垂眸看着他,有些好奇道:“真的这么舒服么?” 裴向云抿着唇小声说:“师父若是想,学生也可以……” “你看我想吗?” 江懿的眸色仍清醒而冷冽,似乎并未被身侧的人带动着一同染上那殷红。 裴向云有些不服气,昏了头地探手去摸索,却发现那人确实没有半分念想。 “早说了对你没那个心思……”江懿轻笑,“这回还不信么?” 裴向云咬着唇,一双眼中依旧满是不信:“或许是师父现在不想,但往后……唔!” 江懿挑眉,捏了捏他:“说话小心点,少惹我。” 裴向云被人拿捏了弱点,只能对老师言听计从,心里憋着一股气儿,却并未如他所愿坚持太久。 他闷哼一声,本能地要往江懿身上蹭去,却被人虚虚一拦。 江懿慢条斯理地用沾了水的帕子将手指擦净,顺势帮他也清理了,瞥了一眼身旁将头埋进被褥里的人,嗤笑一声:“小孩……”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不是小孩。” “不是小孩?” 江懿用另一只手探进被褥,捏着他的下巴将人的脸扳起来:“不是小孩这么快?” 裴向云脸涨得通红,趁人不备翻身将老师困住,不依不饶地吻上了那双唇,心中的喜悦膨胀般地溢了出来。 老师那原本执笔翻书的手方才沾上了自己的气息,也只沾上过自己的气息。 这回并非先前那雷声大雨声小的吻,而是实打实长驱直入,吻得江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带着眼尾也多了几分薄红,愠怒地眯着看向这逆徒。 裴向云蓦地愣了下,眉眼间忽地多了几分笑意:“原来师父喜欢这样。” 江懿拧着眉,咬牙切齿道:“孽畜,滚下去。” 裴向云却搂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师父,我很欢喜。” 他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目光投向一边摇曳的灯火,心中没来由地一片安宁。 老师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在他耳膜上,极大地抚慰了他心中的不安。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自己应当正在府中,如困兽般不敢去看老师的棺椁,似乎只要如此欺骗自己,老师就还没有那样决绝地离开。 江懿见推不开他,索性也不再费力气,手指插/入他的发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欢喜什么?” “上辈子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裴向云吸了吸鼻子:“我后来每天过不下去的时候便给你写信。我的字本来就写得不好,偏生越往后越拿不稳笔,生怕你看不懂我写了什么,花在写信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写之前是醒着的,写一半睡着了,待醒来继续写完,每年都烧给你。” 他说完后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你收到了吗?” “没有。” 江懿看着他眸中的神采熄了几分,继续道:“都写什么了?” 写燕都的雪,江南的雨,错过的桃花。他赤脚走在田垄上,侧眸将月光投下的影子看做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一切到底还是他自己造的孽,他活成那副德行并不委屈,谁也不怪,只怪自己。 裴向云说着,眼眶又酸涩了起来,低声恳求道:“师父,这辈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不想再如游魂般孑孓于世间,不想华发早生,三四十岁便心死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想待老师好,想长伴君侧,不再承受生离死别之苦。 “可人总归是会死的。” 江懿抬眸看向帐顶,慢慢道:“诸行无常,生老病死本就是逃不开的命数,没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我就和师父一起死。”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这世间没有你,我独活也没什么意思。” 江懿原本想稍微规劝他将生死之事看开,却不料自己这逆徒偏执得厉害,只能轻叹一声:“糊涂……” “师父,你怎么了?” 裴向云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没底,空落落地挂在陡峭悬崖上一般,似乎下一刻便会坠下去万劫不复。 今夜江懿待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为往后那尸山血海,战火弥天都是少年某个春夜魇住自己的梦,待梦醒了,一切还似寻常模样。 “没怎么……” 江懿觉得自己属实算得上无情。 如果换个人得知自己死期将至,估摸着在裴向云如此的执着下早就妥协地接受了他的喜欢,而非如他一般满心只记挂着还未实现的宏图大业。 就连眼下待裴向云好,也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心,有几分算计,亦或又有些许怜悯。 如果现在不给些甜头将这逆徒稳住,不知告诉他察觉不对劲后会出什么乱子。 他的精力太少了,也只堪堪够给大燕一个河清海晏,容不得多分出去半点私心。 江懿不动声色地推了推他:“滚下去,热死了,你还睡不睡?” 裴向云依言小心地从他身上离开,动作忽地顿了下,又趁人不备在老师唇上吻了下去。 他发现老师似乎很喜欢被自己亲吻。 哪怕是先前自己陷入旖旎时江懿仍冷静自持,可方才他吻着老师的唇时,却仍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身子骤然紧绷,变得格外紧张。 江懿好像有些恼羞成怒,又毫不客气地赏了他脸颊一巴掌。 裴向云倒也不甚介意,揩了油便跑,餍足地赖在老师身边,将手轻轻搭在那人窄瘦的腰上。 两人之间难得有如此温存的时刻,伴着帘外春雨,倒让人琢磨出了些许「缱绻」的感觉。 裴向云定然是没睡的,心跳得快而急促,紧紧地贴在他手臂上,连带着他也跟着睡不着,想将手抽走,却发现狼崽子抱得很紧。 “裴向云……”他低声道,“松手,热。” “热么?” 逆徒不依不饶地又贴着他近了几分:“可是今日分明下了雨,应当冷了的。学生在陇西满打满算也待了两辈子,不至于摸不清陇西的天气。” 这是明摆着要和他对着呛。 江懿「啧」了一声:“你就算这样黏着我,我也不会给你想要的,你能不能别……” “给不了就给不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带着笑:“师父先前说只能给学生眼下的欢愉,那学生便专心享受眼下,这有什么不好?将现在活通透了,往后也不会想起来觉得后悔吧。” 江懿有些诧异地于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全然没料到这话居然是裴向云说出来的。 “死过一次后就什么都不怕了……”裴向云小声道,“只要还能在你身边就没什么的。” 真的有这么喜欢吗? 江懿沉默半晌,轻声问他:“你在陇西好好待着,把将军安排你的事情都好好做了,知道吗?” 裴向云蹭着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你是校尉了,平日少冲动,待下面的人好些……”江懿眯着眼,一条条地与他讲着,“恩威并施懂吗?我还指望你往后当个将军,把陇西好生守着。” 裴向云的呼吸骤然一窒:“师父,你别说了。” “嗯?” 江懿偏了偏头,目光柔软:“怎么不让我说了?” 裴向云喉间发紧,被什么哽住了似的:“你上辈子也是这样。” 上辈子你自刎前也待我很好有求必应,也是这般交代后事一样交代我要好好活着。 而那段时间里为数不多的温情回忆,竟成了往后十年中我最难以忘却的梦魇。 可他却没再说下去,只低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样说着,好像马上要离开我了一样。” “马上离开你?” 江懿似乎困意上涌,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倒不会,陇西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处理完了才能回燕都……估摸最少要三四个月?说不准。” 他不是这个意思。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看向他:“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帐帘外的雨声渐渐停了,月光从云层后照在地面上,氤氲进营帐之中,让帐中勉强多了几分光影。 裴向云的眼睛很亮,带着急切与惶恐,紧紧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下一刻眼前的人便消失一样:“要是出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可以帮你的,你别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好不好?” 天真…… 连自己的事都没拾掇明白,还想着要帮他分忧么? 江懿忽地舒展眉眼笑了,抬手将指腹轻轻按在他唇上:“没事,真的。” “别想别问,早些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狗子被美美算计的一天; 安利黄黄的歌《故事里的人》真的超好听啊啊啊我爆哭qwq 第143章 裴向云原本以为那一夜自己算得上开了个小荤,往后便能与老师有更多的亲密接触,却发现事情与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江懿似乎比原先更忙了,每日天没亮便披着晨露与月色出门,而晚上才满身倦意地回来,整个人看上去相当疲惫,不知去做了什么。 他有心要陪老师一起,可张戎却开始手把手教他如何统率军队,如何安抚民心,要他好好与管辖的轻骑队伍与士兵相处,切莫分心。 裴向云记得那晚老师叮嘱自己的话,于是歇了黏着江懿的心思,安分地听将军的话,认真带着轻骑队每日巡逻布防,试图替老师分忧。 他以为自己也算是成熟了几分,按捺不住与江懿邀功的心思。 可每日晚上在江懿帐外等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甚至于几次他都等得昏昏欲睡,那人才披着件斗篷回来。 江懿第一次看见他等在帐外时有些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 裴向云揉了揉眼,对他露出一个笑:“等你回来。” 江懿垂眸,面上似乎多了几分无奈:“不必等我,你白天不是很累么?晚上不去休息,还有精力等在这里?” 只是想见你一面罢了。 裴向云腿有些麻了。他撑着膝盖缓缓起身,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没事……”他摸了摸鼻子,“左右我也无事,就想在这儿等你回来。”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道:“回去歇息吧。” 裴向云见他待自己与先前无异,心中多了几分失落,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师父你注意休息,脸色看着不大好。” 他抬手欲与他亲近些许,可伸到半路却又改变了主意。 老师最近忙得厉害,若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是否会让他觉得困扰? 裴向云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究是理智将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轻叹一声,转身正欲离开,额上却忽地覆了一抹柔软。 江懿双眸微弯,轻轻揉了他的头:“知道你想说什么,听话。” 裴向云愣在原地,半晌才于唇齿间挤出了一个「嗯」。 “等我忙完了有事情和你说……”江懿轻声道,“往后不必这样等我,你自己也休息不好。” 纵然那人的手离开了他的额头,可裴向云仍觉得那微凉的柔软停留在自己的额上,让他一时间欣喜得手足无措。 “好……” 裴向云堪堪克制住了能与老师更亲密的想法,舔了舔唇:“师父你……” “我没事……”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倦色,显得比往日柔和了不少:“回去休息吧,将军不是说明日带你去巡防涧边么?”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恍然发觉这几个月来对方的身形拔节般地长高了不少,隐隐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头。 “那我不打搅师父,先回去了。” 裴向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看见老师面上的倦意时又忍了回去。 还有很多日子,不急于一时。 那一晚后他回去认真思考了老师说的话,下定决心不能让那人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不愿将重要的事情与自己一同分担。 于是他试着把情绪牢牢压在心底,待思念终于露了个头时才按捺不住地寻了过来。 江懿原本以为他还会再与自己磨蹭一会儿,却未想到狼崽子答应得如此痛快,微微有些惊讶:“嗯?这么听话?” “先前学生也是听师父话的……”裴向云轻声道,“我已经能帮你做很多事了。” 他又看了眼老师,咬着牙转过身,生怕自己离开的意志不够坚定一样向自己的营帐跑去。 待跑回自己营帐前前,他下意识地回头,于夜幕中看见那道瘦削颀长的身影好像还静静地站在原处,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背影。 —— 江懿把该处理的事悉数处理完毕后,陇西已先一步迈入了冬天。 他再一次去地牢中看关雁归时,那人已瘦得皮包骨,眼窝深陷,面容干瘪蜡黄,与半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校尉判若两人。 江懿在他的囚笼前蹲下身,细细地打量着这阶下囚,轻声道:“如何?你还是不愿说么?” 纵然他看淡生死,却不保证洪文帝能如自己一样看得开。基于这一点,他还是得试着问问关雁归解药的事。 关雁归的喉管中发出骇人的抽气声,看着江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甚好……” 江懿语气淡淡:“那便等过几日我回燕都,亲自去询问你姐妹吧。” 一句「姐妹」落入关雁归耳中,让他行将就木的身子猛地颤了下,回光返照似的弹了起来,枯枝一样的手紧紧攥着栏杆。 “这是怎么了?” 江懿慢条斯理道:“你好在意自己那燕都的姐妹。” “我……不……” 关雁归于唇齿间挤出这两个字,继而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无妨,本来就没想在你这儿听见什么答案……”江懿知道如何不见血地折磨他,“想来你那姐妹应当比你更愿意告诉我些东西。” “你等不到的。” 关雁归的声音沙哑得骇人:“等你回了燕都,那狗皇帝早已毒发,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乌斯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了大燕的朝廷。” 他闷咳两声,忽地刺耳地笑了起来。 江懿也舒展了眉眼,轻声问他:“真的吗?” 关雁归的笑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面容精致的昔日友人。 “关校尉还是少些关心我们大燕的事……”江懿柔声道,“先想想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他说完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袖袍,不再和关雁归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地牢。 今日冬至,陇西军营中走动的人却少。 江懿随手拦下一个路过的士兵:“你们裴校尉在哪?” 那士兵认出了他,先行了个礼,而后道:“裴校尉说今日冬至,要带着大家包饺子煮汤圆热闹热闹。” 江懿听着觉得有稀奇,循着那个士兵的说法找去他们包饺子的营帐,站在帐帘外看了许久,直到有士兵发现自己。 “江大人来了!” 那士兵讶异地喊了一声,继而将整个营帐的视线全吸引了过来。 包括他们坐在主座上的裴校尉。 裴向云蓦地抬眸,与那人的目光于半空中相撞,径直让他平静许久的心中再度掀起惊涛骇浪。 他手上全是面粉,甚至脸上也被今日大着胆子的下官抹了几分白。 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有些滑稽,他忽地有些窘迫地避开了江懿的视线,低声道:“你们先包着,我去和师父说几句话。” 今年的新兵或许不敢和他闹,但与他相识许久的倒是胆子大,玩笑顺便就开上了:“前些日子剿匪的时候你们说裴校尉天不怕地不怕,喏,他最怕的人这不就来了。” 裴向云听见了他们的玩笑,故作气恼,眼中却带着笑意:“这怎能算怕?这是尊师重道,你们没有师父不懂的。” 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心虚,干咳了几声快步穿过起哄的士兵们,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江懿正望着远方出神,听见地上的积雪被人踩得「咯吱」响,刚要回头,却被人从身后忽地环住腰抱了个满怀。 裴向云的鼻尖蹭着他的衣物,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许多话哽在喉间,却半句也说不出。 江懿颈侧被他蹭得发痒,低声道:“松手,帐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裴向云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一双眼却仍紧紧地黏在老师身上,声音发涩,半晌后轻声道:“师父,我好想你。” 两人并肩慢慢走在雪地上,江懿轻声道:“可我见你现在过得很好。” “他们敬慕你,亲近你,愿意做你的朋友……”他慢慢地说着,“我还听将军说你前些日子刚去附近村子剿了匪?不错。” 裴向云点点头,动了动唇:“可是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与老师足足三个月没怎么见面,偶尔只能收着那人于字条留下的只言片语,虚影一样让他抓不住,久而久之便用忙碌将这份难捱的思念深深藏在心里。 没见着人时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老师自己临了很多字帖,字进步了不少,连续几次巡防时捉回了乌斯的轻骑兵,还让四五个村子免于被山匪侵扰…… 可眼下见了面,能说出口的不过一句「我好想你」。 裴向云忽地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截木棍:“我和他们学了吹这个……你要听吗?” 他忐忑地瞥了那人一眼,没听见拒绝的话语,于是壮着胆子将那木棍横在唇边。 江懿这才发现那是根粗制滥造的木制短笛。 陇西军营中确乎有这种不知如何流传下来的习惯。士兵们平日娱乐的东西很少,没事时就琢磨着做这些小玩意儿,一人传一人,慢慢的整个军营便都会了。 裴向云似乎有些紧张,起先几个音调不稳,往后倒是愈发顺利起来,竟真吹出一首勉强听得出来的小调。 待他吹完一曲,江懿挑眉:“很耳熟,从哪学的?” “今年有新兵是江南人,我跟他学的。” 似乎「江南人」三个字说出来,一切心思都不言而喻了。 裴向云面上发烫,欲盖弥彰道:“只是碰巧,碰巧他识音律,并非我……”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侧的人似乎终于忍不住似的笑了出来。 “你眼下与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笑意:“笨死了……” 裴向云愈发面红耳赤,刚要为自己挣回来几分颜面,却听那人似乎叹息了一声。 “长大了……”江懿揉了下他的头,“终于不再气我,知道哄我开心了。” 裴向云鼻尖蓦地一酸,却听他继续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好好守着陇西,别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务必准点来,有些许那什么(赛博点烟.jpg); 推推宝贝基友的古耽-《我钓了仙界最强两位》by夏从灵,文案↓ 虽然我也不知道她的攻第一个字怎么读orz; 对于迫在眉睫的任务,系统让于承星想找个人双修。 整个修真界拥有纯灵之体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魔尊坙邪,一个是仙尊风逐雪。 找谁都得死。 豁出去了,脸皮也不要了,但这个魔尊太纯情了吧—— 还没等把人吃到,于承星就被魔尊杀了。 淦,他就知道修魔的怎么会是好人,这个王八羔子,老子要复仇虐渣!! 这次他重生变成了乾元派弟子。 系统:宿主你振作起来啊,用你的合欢宗的本事,快点拿下仙尊!! 于承星:我暂时没有那个心情。 这次他什么都没有做,就是说点好听话,没想到仙尊一个劲贴上来。 而且,这人有点眼熟…… 等他积极回应的时候,仙尊大人却在一个人生闷气。 于承星:这人怕不是有毛病?越说爱他,他越生气。 系统:你不如再积极点? …… 坙邪跟风逐雪是一个人,但世人不知道,于承星更不知道。 当初于承星哭着说喜欢身为魔尊坙邪的自己。 一转头重生了又对着身为仙尊风逐雪的自己甜言蜜语。 偏偏他做错事在先,舍不得打,舍不骂,只能自己生闷气。 而不知道自己早就掉马甲的于承星还在各种献殷情。 转头竟然被魔尊堵上了门。 坙邪:我错了,我爱你。 于承星:不,我已经喜欢上仙尊。 坙邪想了想点头说:也成。 于是把人抱回洞府,不日成婚。 第144章 明日便走了?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是要回燕都吗?” 江懿颔首:“先前来陇西时,燕都并未太平,这次回去,我想……” 他轻咳一声:“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你好好守在陇西,别让我失望。” 裴向云舔了舔唇,轻声道:“这次不带我回去吗?” “带你回去作甚?”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必,都是我一个人能处理的事。” 裴向云喉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哽得他难受。 他沉默半晌后轻声道:“知道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江懿怔了下,却并未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这些日子他愈发觉得自己身体大不如从前,心悸与头疼的症状越来越明显,显然慢慢与关雁归所说的毒发症状相吻合。 还有机会回陇西吗? 江懿不清楚。 但他只能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想法子将裴向云稳在陇西,这样自己在清洗燕都时才能安心,不必担忧腹背受敌。 “或许吧,这个说不好……”他慢条斯理道,“问这些做什么?” 裴向云垂眸,紧紧攥着那根自己好不容易削出来的木笛:“我会想你。” “为何想我?” 江懿拢了拢衣领,望向身后不远处那间灯火通明的营帐:“你如今不是过得挺好么?他们愿意亲近你,你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孤独。往后若是立了功,还能加官进爵,前途应当是不错的。” “但我不想要那些。” 裴向云依旧固执:“我愿意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想加官进爵,赢取功名,只是因为……” 因为你想我这样做而已。 “旁人都想要,偏生你不想要么?” 江懿眯起眼,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那你想要什么?先前见圣上对你青眼有加,说不准会将公主赐婚于你,从前也并非没有让将军当驸马的先例,你——” 他的话忽地顿住,有些讶异地看向这大逆不道敢来捂自己嘴的学生。 “这个我也不要。” 裴向云轻轻将覆在他唇上的手松开:“师父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都是年少时的孺慕之情罢了。” 江懿像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无异于凌迟,慢慢道:“待你再长大些便知道对我的感情并非喜欢,也并非爱,不过因为我带你长大,你从未接触过男女之事,所以才弄错了自己心思而已。” 他说到这儿,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下,变得有些轻:“那时你便知道加官进爵很好,娶一个心悦的女子也很好,眼下这般执着确实幼稚。” 裴向云的呼吸变得急促,眉眼间沉沉似压了阴霾。 他眉心微蹙,猛地扣住江懿的手腕,逼迫着那人将掌心覆在自己心口:“那这是怎么回事?” 江懿不明就里地抬眸,正撞上狼崽子满眸的沉郁:“嗯?” “我每次看见你时心跳得都很快,灼得我胸口发烫……”他的声音很低,“你现在告诉我这都是我少不更事的错觉,是吗?” 那目光实在过于灼人,烫得江懿第一次不敢直视他,只避开了狼崽子的注视,低声道:“当局者迷,你看不清自己的心很正常。” “正常吗?” 裴向云扣着他手腕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多了几分委屈:“两辈子,我只将你一个人揣在心尖上,你现在却告诉我这都是我不懂事,是小孩子的胡闹,是吗?” “你想甩开我,你不要我了,对吗?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可求你不要这样说走就走,好不好?” 裴向云眸中的沉郁中掺杂着惊慌与恐惧,似乎上一世被人丢下的梦魇再次死灰复燃般地追了上来,叫嚣着要将他拖进那名为「绝望」的深渊。 江懿被迫感受着男人有力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在他掌心上,却更像顺着手腕的血脉一路延伸至胸腹间,震得他心口疼。 “不是,你没错。” 他轻叹一声,还未继续说下去,手腕上便落下一滴泪。 裴向云眨了眨眼,似乎想生生将眼泪憋回去,可他根本做不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滚落。 他松开了江懿的手,满腔难过与委屈似乎再也没法抑制住,决堤般翻涌上来:“我本来都想好了,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回燕都或者你来陇西。每日你带我习字,我和你一同去校场跑马。等春天来了,便一起去襄州看桃花,我真的等了很多很多年,我……” 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这是我离那些好梦最近的一次了,甚至近到伸伸手就能碰到。 江懿怔怔地看着他,全然未料到裴向云竟将两人往后的日子都规划得如此清楚明白。 裴向云似乎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狼狈可笑,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对不起,是我冒犯师父了,往后我不再……” 他的话蓦地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身子蓦地僵在原处。 江懿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抬眸时嘴角带着几丝苦笑:“蠢货……” 裴向云似乎被这个吻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何先前的自己分明被宣告「没有希望」,下一刻又得了那人这样一个轻柔的吻。 江懿叹息着低语:“我本来都计划好的,你可真是……” 计划好了今夜便与裴向云断了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往后他与旁的男子或是女子在一起,自己都不会,也没机会管了。 左右不过一个拒绝,到底还是没能狠得下心来。 可真是愚不可及。 不知是在说裴向云,还是在说自己。 分明两人往后没有未来,分明能将裴向云从这着了魔似的火坑中规划好的推出去,分明…… 分明已经狠下心来踩碎裴向云一颗真心,最后却仍是心软了。 “师父,我……”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苦涩,再抬眸时神色已无异,轻轻用指腹抹了下唇角。 裴向云一双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放在何处,想上去将人揽在怀里,却又生怕冒犯了老师,属实是进退两难。 两人间陷入一片沉默,直到一片白落在肩上时,裴向云才醒过神来:“师父,下雪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暗示一样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嗯,下雪了……”江懿轻声道,“我要回去了。” 裴向云心中急切,却不知该说什么让老师解释方才的举动:“师父,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江懿玩味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我不在陇西的时候,你要听将军的话,切勿冲动行事,万事小心,拿不准的便写信寄去燕都,知道吗?” 裴向云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还有……” 江懿屈起指节抵在唇上:“办事仔细些,三思后行,别得罪人。哪怕来陇西的钦差大臣如何讨厌,也不能冲着他发脾气,容易落下把柄。” 裴向云「嗯」了一声,终于还是伸手将他搂在怀中,唇摩挲着他的脖颈:“还有呢?” “上次忘了与你说,我让渝州一个铁匠打了把银枪……”江懿任由他抱着,“过几日应当就好了,你记得去取。” 环在他腰上的手蓦地紧了几分。 裴向云深吸了几口气,又低低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没了。” 两人如今贴得很近,彼此呼吸交错,于一片冷意中氤氲开几分暖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却撞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剩这么一个晚上,聊得久就太浪费时间了。” 他察觉到狼崽子的呼吸一窒,继而愈发炽热而急促起来:“师父,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江懿「啧」了一声,眯起狭长的双眼:“装什么,你难道不想吗?”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中,无异于一点火星在心头燎了原。 他的急切中仍带着几分理性,只小心地搂着那人一路回了自己的寝帐中。 待帐帘被放下,克制了许久的吻终于落在了江懿的唇上。 帐中灯火昏黄,裴向云抬眸向老师看去,只瞥见了那尾洇红的眼角。 他觉得有些渴,试了几次才堪堪发出声音:“师父,可以吗?” 江懿靠在床头,探手捏着他的下巴:“若我说不可以,你停得下来吗?” 裴向云俨然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却仍点了点头:“师父不愿意,学生不会逾矩。” “这种时候还喊什么师父。” 江懿听着他这样喊自己便觉得别扭:“你……” “那我喊什么?” 裴向云又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师父让我喊什么便喊什么。” 江懿听他一口一个师父地喊着,直喊得他耳侧发麻:“得了便宜卖乖。” 裴向云笑了下:“只想待你好,你说的我都听。” 两人发丝纠缠,让江懿于恍惚间想起了李太白那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么? 何以长生,如何长生? 他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心跳有些急促,让人凭空多了几分溺毙感。 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动作:“你等一下。” 裴向云面上分明情愫汹涌,却仍听话应了一声。 “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江懿稳了稳声调,“你若答应了,我……” 他刻意没说后半句话。 裴向云轻轻点了下头。 江懿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往后我要你做的事,绝不许你反对,这你可做得到?” 狼崽子按着他的手背,头脑罕见地多了些灵光:“可万一你想伤害自己,或是……” “绝不会是过分的事。”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循循善诱:“今夜之后你便完全属于我,权听我调遣,你可愿意?” “只要不是伤害你的事,我都愿意。” 裴向云牵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克制的笑:“我永远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江懿眯起眼:“你发誓……” 裴向云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老师对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今夜却忽地来了要他发誓的兴致。 可方才答应老师会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裴向云纵然心中存疑,却仍抬手发了誓。 江懿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主动在自己那逆徒唇边落下一个吻,成功地将裴向云心中的火燎得更旺。 “你快些……”他急促道,“我……唔……” “师父,我这里没有脂膏。” 裴向云的声音很小,脸上通红一片,窘迫道:“你会受伤的,这次就算了,待下次,下次再……” 江懿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真的吗?” 裴向云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 “没关系的……”江懿的声音呢喃似的轻,掺杂了几分蛊惑之意,“来吧,别着急。” “有关系……” 裴向云小心地抚着他的眉眼,声音中多了几分愧疚:“上辈子那次,我也没准备脂膏。那会儿我糊涂混账,让你受了伤,对不起。” 江懿微微侧着头,任由他亲吻自己,藏在暗中的双眸却不似他所说的话那般热情。 反而是清明与冷静占了更多。 裴向云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依旧絮絮道:“你明日还要赶路,若我再那般待你,未免也太混账了。” 江懿轻叹一声:“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 裴向云态度相当坚决:“若伤了你,我才会后悔。”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掺杂了几分复杂:“你真的会后悔的。” 可裴向云却固执地要待他温柔,圈地般将人烙上自己细碎的吻,待吻到手腕时才蓦地顿住,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条红绳。 他轻咳了一声,心中的欣喜无法言喻地膨胀起来:“师父一直都带着这平安扣吗?” 江懿低低地「嗯」了一声,到底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手腕堪堪遮住了眼:“废话忒多。” 夜风骤然拂过,将帐帘吹动,掀出几分波浪状的样式。 裴向云将人搂在怀中,看着老师露出的一点发红耳尖,笑着将吻落在那人的疤痕处。 “上次便告诉师父舒服得很,师父还不信……”裴向云将手擦净了,抚在他的耳尖上,察觉到怀中人蓦地瑟缩了一下,“眼下师父觉得如何呢?” “也就那样吧,有什么可舒服的。” 江懿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可以,有些气恼地转过身:“睡了……” 裴向云眸中藏着笑,低声道:“待下次准备好了,绝不让师父失望,师父可同意?” “随你。” 那人的声音有些含糊,似乎真的困倦得要睡了。 裴向云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师父其实也是心悦我的吧,是吗?” 他屏息凝神了半晌,却只听见江懿趋于平稳的呼吸声,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锦被给人盖好,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去,准备将自己难受许久的问题解决了。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时,江懿慢慢于黑暗中睁开眼,方才的情动早已销声匿迹。 演戏而已…… 谁不会演,谁演不出? 蠢货…… 被算计了还乐颠颠地帮人数钱。 江懿颇为嘲讽地轻笑一声,却觉得眼眶酸涩得很。 连一句「心悦你」都讨不到,欢/好也是被施舍的,却仍执着地要对他好。 甚至连他有意蛊惑,摆在面前的床笫之欢也不要,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弄伤他。 他如此想着,觉得裴向云又傻又可怜,活该捧着一颗真心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欺骗,眼角却蓦地落下一滴温热的泪。 这样傻却一心一意待自己好的人,世间怕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知道真相之后,依着逆徒的性子应当是会恨他的。 那便恨他吧。 恨一个死人要比爱一个死人轻松多了。 作者有话说: 上辈子的狗子:强制囚禁; 这辈子的狗子:QAQ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 第145章 “江大人真是狠心啊。” 谢必安坐在江懿对面,手杖轻轻敲着地面。 这白无常在他江懿启程离开陇西时忽地出现在了马车上,起先将他吓了一跳。可对方却一反常态沉默不语地坐了良久,这会儿才憋出来第一句话。 江懿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文书,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 “你算计来算计去,连自己也不放过……”谢必安叹息一声,“他若是知道你昨晚心中怎么想的,应该会哭得很难看吧?” 江懿眉心微蹙,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冷:“没想到谢七爷还有偷听人床脚的癖好。” “哪有……” 谢必安轻咳一声:“不过是在下昨夜突发奇想要来与你告别,不小心听见了……而已……” 他摩挲着手杖,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畅谈的事情,于是十分机灵地换了个话题:“只是在下不甚明白,江大人此举为何意?” 此举为何意? 江懿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中那枚精巧的瓷杯,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活了两辈子,他完全清楚裴向云是个怎样的人。哪怕蛊虫已被剔除,那狼崽子却依旧有刻在习惯中的固执与极端。 如果自己身死燕都,他毫不怀疑裴向云会就此再次走进偏执的魔障中,最好的结果也是直接崩溃,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他需要一柄稳定可控的刀,而不是一条没了缰绳就发癫疯跑咬人的狗。 “为了将他拴住,老老实实地替我做事……”江懿轻声道,“我在燕都离陇西甚远,有许多事并非我第一时间能了解的,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裴向云可控。” 只要裴向云暂时可控,就足够他完成很多计划。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尾:“刚开始你是想要把他推开的,后来为何改变了主意?” 江懿目光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若想要裴向云不因为自己的事被牵动情绪,其实有两种方法。 其一便是彻底绝了狼崽子对自己的念想,让他歇了黏在自己身后的心思,好生在陇西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地「为了他」而活着。 江懿起先也是试过的,却发现裴向云不吃他那套,反而黏他黏得更紧。他迫不得已,才用了第二种方法。 “无限度地满足他的愿望,无论是多么过分的要求,让他对你的爱意更甚……”谢必安道,“甚至是那种事……你这是给了他希望又送他绝望。” “我问过他,他说不后悔的。” 江懿轻笑一声:“我向他确认过很多次,他都说自己不后悔。他不后悔,那我也下得去手。” “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如果不这样做,他估计会胡思乱想,然后跟着我到燕都来。”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他跟来燕都就彻底没用了,我要把他稳在陇西,给他一个看得到却摸不到的希望吊在面前,就能让他毫无怨言地替我做事甚至卖命……两次甚至算不上欢/好的晚上,换一条比先前更忠心的狗,这不划算吗?” 谢必安看着他的眼睛,由衷道:“江大人,你于感情一事上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人。” “他自己要剖开真心给我看,这也能怪我?更何况我从未接受过他的心悦与喜欢,也从未亲口承认同样倾心于他,什么两情相悦都是他自己想的,这也与我有关系吗?” 江懿挑眉,似乎真的没将裴向云放在心上:“算算日子,待我毒发身亡的消息消息传到陇西时,至少要两三个月。那会儿尘埃落定,他没处去恨也没人供他发疯。 我再托人将自己亲笔写的遗愿交给他,就能换他后半辈子所有忠心,至少护陇西无忧,百姓可以免于战火。”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可被袖袍遮住的手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断了那不该有的念头好好在陇西做他的校尉,纵然也会痛苦,但不会尝了甜头再被反噬痛苦……” 江懿眯着眼望向窗外,“可这是他自己选的,放着坦途不走,却非要走那条坎坷的路,我劝不住,那便由着他。” 谢必安轻咳一声,缓缓站起身,诚心诚意道:“江大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江懿向后靠去,捏了捏眉心:“等我该后悔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算计这么多确实累得很,没空也没力气配那小孩儿玩情情爱爱的游戏。他最好恨我一辈子,长久的恨才能撑着他活下去。” 谢必安眸中划过一丝窃笑,面上却仍正经严肃:“江大人,其实在下这次来是与你郑重告别的。” “嗯?” 江懿挑眉,似有不解:“什么?” “地府对于这个世界的监管已经彻底结束,往后你不会再见着我们两个讨人嫌的阴差了……”谢必安向他行了一礼,“在下自认为看得比寻常人更长远些,秉着多年交情,真心实意提醒您一句——” 穿着白袍的阴差眯着那双丹凤眼笑了下,慢慢从江懿眼前消失,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江大人,你真的会后悔的。” 江懿拧着眉看向谢必安消失的地方:“说什么呢?” 他前一日任裴向云闹得太晚,眼下头脑昏沉,方才又强打着精神和谢必安聊了许久,这会儿困意上涌,不知不觉间伴着微微点颠簸的马车沉入睡梦之中。 —— 裴向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摸去,却只余一掌冰凉。 昨夜睡在他怀中的人怕是早就走了,连床褥都收拾得整齐,与他这边的凌乱泾渭分明。 他有些失神地靠着床头坐了片刻,忽地侧过身将头埋进一边被人整理好的被褥中,赌气似的将那人叠好的锦被拆散,试图在其中找寻让自己心安的味道。 每次江懿都不喊他起来,也不愿与他说句「再见」,总是这般悄无声息地走了,把他一个人抛在身后。 裴向云想起上次两人于渝州城告别的那一夜,心中莫名又泛起了几分惶恐。 他在那人睡过的地方赖够了,这才缓缓起身下床,刚把衣服穿戴整齐出去,便看见昨夜一同在营帐中包过饺子的两个士兵结伴从帐前经过,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 那士兵见了他,行礼道:“裴校尉……” 裴向云轻咳一声:“嗯,早。” 对方眨了眨眼,忽地觉得裴校尉今日似乎有些不正常,却犹豫着不好说出来。 于是换了个话题:“昨夜裴校尉没回来与兄弟们一同包饺子,好几个新兵问属下您去了哪里,属下实在没法回答他们,就……” 昨夜去了哪里? 昨夜险些与你们江大人共赴云雨去了。 裴向云想到这儿,脸上开始发烫,却仍维系着最后几分颜面:“昨夜老师身体不适,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他歇下,没什么大事。” 那士兵恍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今晨江大人离开陇西时说在营帐中给您留了东西,要属下碰见您时告诉您一声,怪属下记性差,险些给忘了!” 老师留了东西给自己? 裴向云一扫方才的幽怨与难过,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谢过了那传话的士兵,加快脚步向那人的营帐而去。 帐中无人,只余帐帘在秋末的料峭寒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裴向云撩起帐帘,忽地有些恍惚,似乎看见那人仍在桌案前执卷,一双漂亮的眼睛半阖,慵懒闲适,听见声响后抬眸向他瞥来一眼。 寒风扑在他颈后,将他的思绪生生拽了回来,再一抬眼,又只看见了一室空荡。 裴向云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失落,抓心挠肝地想着老师,发现经了昨晚的旖旎之后自己愈发地想与那人待在一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那方桌案,在上面找到了一张卷起来的画轴。 那画轴的质地坚韧,泛着淡淡的白玉色泽,看上去便价格不菲。裴向云指尖落在那道打着结的绸带上,将那副画轴小心地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灼灼桃花,似乎穿过了陇西秋末冬初的寒寂,蓦地绽开一捧春意。 裴向云眉眼间多了几分温柔,再将纸卷继续展开,动作却倏地顿住了—— 那片暖意灼人的桃花间伶仃立着一个人,银冠将墨发高束,露出锋利俊朗的眉眼,穿了一身白色劲装于花丛中回眸,不知看向了谁,深邃的黑眸中似乎带着笑意与温柔。 画的是……自己啊。 裴向云的心猛地于胸膛中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又仔细看去,发现这幅画与上辈子到底还是不大相同。 上辈子江懿画的是少年时的自己,而眼前这画中人却是现在的自己。 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对自己到底…… 裴向云手不稳,慌乱间将一边放着的几本书碰掉在了地上,一柄折扇随着这摞书静静地滚落于旁边。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折扇上,眉心微蹙。 这应当是十五皇子送给老师的那柄折扇,平时老师宝贝得很,甚至日日不离手,怎会将它落在陇西? 裴向云紧接着将那几本书捡起来粗略一翻,方才看见画时的喜悦与激动被泼了冷水一样骤然平复下来。 都是老师平时打发时间反复看的几本书,上面甚至还有那人写的批注。 他将书放下,迅速地把那张桌案仔细地翻找了一通,结果不出他所料,江懿似乎什么东西也没带走。 与其说是走得匆忙,不如说是老师将所有东西连同这幅画一起托付给了自己。 是很快就会回来,还是说…… 他再也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流泪狗狗头.jpg 第146章 尚书府中灯火幽微,烛光摇曳,于坐在主座的人脸庞上忽明忽暗,却照不亮他的神色。 一个身穿长袍束发的年轻人站在主座前,向他鞠了一躬,毕恭毕敬道:“已经按照父亲的意思去置办丧事,还请父亲明日一同与那丧仪师傅敲定最后的流程。” 宋玉修眯起眼,缓缓颔首:“你下去吧。” 那年轻人又行了一礼,这才慢条斯理地揽了袖袍,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一道有些尖锐的声音便从旁响起:“你这样做相当不妥。” 宋玉修侧眸向阴影处看去,目光落在那身形圆润的人身上,冷笑了一声:“大人有何高见?” 那人听宋玉修喊自己为「大人」,便知他动了气,却仍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眼下情况特殊,你这样高调铺张,说不准会酿成什么后果,你就算不为自己的名节考虑,也,也要为了……” “名节?” 宋玉修有些怪异地笑了下:“名节于我而言,还有什么用处吗?” 那人似乎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在心中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也没了再说出来的兴致,只冷哼了一声。 名节…… 宋玉修抚着手指上的那枚扳指,声音中不无讥讽:“这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是让我觉得好笑。你比我居高位,食厚禄,对犯人动私刑的时候又怎的不想着你自己的名节?” 烛光「扑」地一跳,「噼啪」一声爆了个火花,倏地映亮了一边那人的脸。 那是张圆滚的胖脸,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被肥肉挤作两条缝,手中捏着串佛珠,慢慢摩挲着那檀木做的珠子。 若有宫人在此处,定然会认出他便是那因跋扈而闻名的大内太监福玉泽。 “你从来都如此,不顾大业,独独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福玉泽用他那把尖声尖气的嗓音道,“若是出了差错娘娘怪罪起来,要我如何替你圆这个谎?” “你替我圆谎?” 宋玉修冷笑:“你当然能站在贵妃一边对我颐指气使,左右死的也不是你的娘。我给我娘办三次丧礼,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我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万一出岔子连累到我怎么办?” 福玉泽被他一通话气得瞪大了眼,呼吸急促了半晌后终于沉下脸,将佛珠往怀中一揣,怒气冲冲地起了身:“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洪文帝病重,丞相被禁足府中……”宋玉修的声音低沉,“我不知有什么好担心的。老母颠沛流离半生,还未享什么福气又染了病去世,我为她身后办个风光的葬礼又有什么错?” 福玉泽却再没说话,只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宋玉修眸色中阴晴不定,半晌将桌案上的一枚瓷杯拂落在地上,发出「啪嚓」一道脆响。 候在外头的人听见屋中的响动差不多消失了,这才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老爷,马车备好了,方才有人来说是洪文帝请您去宫中一趟。” 宋雨泽摩挲着扳指的动作顿了下,声音阴沉:“何人传的消息?” “是个内侍。” 那下人顿了下,低声道:“或许是关乎洪文帝的事。” 他大抵知道自家主子在做什么,也知道若主子得势,自己这些做下人的也要一同鸡犬升天,于是大着胆子添了后头那句话。 宋玉修阴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继续道:“思怡还好吗?” 下人恭顺道:“小姐在屋中已经歇下了,老爷放心。” “仔细看着她些……”宋玉修冷声道,“前几个月妄图翻出院墙去见丞相,当时就应该打断她的腿。” 那下人身子抖了下,口中应着,额上却蓦地覆了一层冷汗。 宋玉修最后看了他一眼,唇边忽地多了一抹冷笑:“你心里想着什么我都知道,稍微收敛些,把分内的事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下人又向他磕了个头,不敢再自作聪明地多说,却听自己那喜怒无常的主子话锋一转:“丧仪要准备的事都准备妥当了吗?” “都妥当了……”下人回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都准备齐了。” “甚好……” 宋玉修哼笑一声:“不是说不合适吗?我偏要办,风风光光地办,办他三场丧礼,叫全天下人知道我老母虽然没过风光的日子,但总归有个记得他的好儿子。” —— 皇宫中内侍的步履匆匆,面色沉沉,甚至连平日偷懒讲讲闲话的兴致都没有,眼下只顾着快些离开这像是要吃人的地方。 洪文帝苍白着脸坐在桌案前,身旁是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宣贵妃。 朝中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一半,皆静默地跪坐在洪文帝面前。 刑部尚书率先开口道:“听闻太医说,陛下今日龙体仍不甚康健。” 洪文帝掩着唇咳喘了两声,嗓音沙哑,对自己身体的情况避而不谈:“夜已深,众爱卿可有要事?” “臣等认为,趁着陛下仍清醒着,不若将遗诏先立了,前朝并非没有乱党趁君主病重闹事的例子……” 宋玉修跟着刑部尚书道,“眼下国都局势动荡,外敌强劲,大燕不可一日无主,恳请陛下三思。” 他说着俯下身,状若忠心地磕了个头,可眼中却满是嘲讽。 洪文帝生性懦弱,眼下宣贵妃又在后宫专宠,其余家中有权势的妃嫔被冷落许久,连带着她们背后站着的世家都开始思忖继续拥护洪文帝是否正确。 这便是他们要的结果。 众叛亲离,整日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纵然百姓尚蒙在鼓里,但朝堂之上已然颇有微词。 洪文帝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猛地一拍桌子,沉声道:“放肆,朕眼下还未缠绵病榻,尚能走能动,你们便敢要朕拟遗诏么?” 宋玉修面色不改,只当他是在苟延残喘。 分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却还贪着这把椅子不让位置,看来看去,这皇帝不过也与普通人一样罢了。 都怕死,怕失去金钱与权利,否则就会泯然众人,再也没了先前的优待与好日子过。 宋玉修越想越觉得好笑。 只因为他洪文帝投胎做了皇帝,就能生时摆寿宴,死时办国丧。 而自己清贫了足足十多年,带着老母讨生活,挑灯夜读,只为谋求一个好前途,能让老母不再看着空空的米缸犯愁—— 若不是福玉泽碰巧搭上了宣贵妃这条线,他不知还要在底层碌碌无为多久,甚至连眼下这般给老母一场风光的丧礼都不可能。 “宋爱卿……” 宋玉修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臣在……” “往后朕不愿再听你说起这件事……”洪文帝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若再让朕听见,你这尚书也不用当了。” 自然不必再当。 只要帮着宣贵妃完成大业,自己就是开国元勋,就是当朝阁老,说不准能做个丞相。 至于江懿? 宋玉修抑制不住地在心中冷笑。 那人自诩光风霁月,可却古板不知变通,不识好歹地拒绝了他们的邀请,那便活该与洪文帝一起死。 他们一行人今夜来的目的便是劝洪文帝早立遗诏,可若是洪文帝不愿,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让那储君变成宣贵妃的生的皇子。 那几人暗中对视一眼,知道还未到最终撕破脸的时候,于是见好就收:“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等不便继续叨扰,先行告退了。” 洪文帝没什么力气与他们周旋,摆了摆手要他们走,又开口道:“宣儿,你与他们一同去。” 宣贵妃一直在旁边做一个好看的花瓶,蓦地听见洪文帝喊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踟蹰道:“臣妾……” “朕想自己待一会儿……”洪文帝说话间掺杂着抑制不住的闷咳,“你且回去歇着,朕一会儿便去陪你。” 宣贵妃咬着唇,眸中隐隐盈着泪,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眼那几个神色不定的朝臣,终究还是讲话咽了回去。 她提着裙摆起身,与宋玉修等人一同出了御书房,留下了一室的寂静。 那原本坐在桌案后神色疲惫的「洪文帝」忽地没了先前那虚弱而恼怒的神色,恭敬地起身将书柜的门拉开。 那放着无数书本的柜子居然只是个摆设,里面设了一方暗室,能清楚地听见外头御书房中人在说什么。 而在这暗室中竟坐着一个和「洪文帝」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洪文帝」向暗室中的人行了一礼:“陛下……” “平身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洪文帝道,“若朕渡了此劫,定会记得你的功劳。” 那假皇帝连忙道:“替陛下分忧乃是草民该做的。” 洪文帝没再与他说话,转头看向身侧坐着的人:“江爱卿听了他们的话,心中可有想法了吗?” 江懿正眯着眼打量那假皇帝,心道洪文帝倒是不算太傻,知道有人给自己下毒,于是弄了个替身来。这样一来自己便安全了许多,也能撑到他将陇西的事安排完回燕都。 “臣以为,他们最多不过七天便会有动作……”江懿轻声道,“待熬过去便好了,届时方才那些人一个不能留,连带九族一同抄斩。” 他在渝州和陇西疲于奔命,甚至连裴向云都险些丢了性命,不是为了让这些蛀虫勾结外人毁大燕江山的。 江懿眸中神色渐冷:“只是陛下要狠得下心来处理宣贵妃,先前臣也说过,她与臣在陇西抓到的细作有血缘关系,决不能心软。” 洪文帝沉默半晌,叹息一声:“朕明白……” 一道啜泣声从侧旁响起,那个假洪文帝这才发觉原来暗室中还有第三个人。 “臣女知罪,还请陛下宽恕臣女……”那女声带着哭腔道,“臣女没想做乱臣贼子,也绝无谋反之意,求陛下明鉴!” 江懿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宋尚书死罪难免,但他的女儿倒是醒悟得很及时。若没有她在燕都为臣搜罗情报,臣也不能在陇西便掌握了这些反贼的一举一动。” 洪文帝却没再多说,只道:“江爱卿面色不好,想来是这几日过于劳累,尽快去歇息吧。” 江懿含着深意地看了洪文帝一眼:“臣斗胆多言。” “若这次危机能平安度过,还望陛下往后励精图治,千万不要让百姓寒心,让朝臣失望。” 作者有话说: 狗子暂时下线的一天—— 鉴于下周可能正文完结,来问问想看啥番外(浅浅偷个懒.jpg) 第147章 腊月初三,小寒。 燕都的天连续阴沉了几日后终于下起雪来,冷意刺骨,像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提前到来了。 宫女们手中端着瓷盘,步履匆匆地走在宫中。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坐在宫墙上,似乎也不怕冷,与白雪融为一体,雕塑似的立着,一双蓝眼睛神似玻璃球般镶在脸上,没有半分狸奴该有的机灵劲。 它那双眼睛动了动,落在躲在宫墙下窃窃私语的两个小宫女身上。 “听说了吗?陛下似乎……” 另一个连忙捂住她的嘴:“这可不能随便说,被人听去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姐姐你听说过吗?”那个起先开始说话的宫女声音中带着哭腔,“说不准我们都要去给圣上陪葬,我刚进宫一年,不想去陪葬呀。” 两人说话的声音被湮没于风雪之中,只余下残缺的只言片语落在那狸奴的耳中。 雪白的狸奴一双琉璃眼中仍满是平静与淡漠,舔了舔抬起的前爪,倏地弓起身,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寝殿中地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额上点着一抹红的女子正坐在龙榻边,手中端着一只花纹繁琐的瓷碗,垂眸柔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年轻的天子面色发暗,微微睁开眼,还未说话,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听闻陛下今儿醒了,咱家心系着陛下龙体康健,如何不能让咱家进去?” 洪文帝眉心动了下,低哑着声音道:“宣儿,是谁?” 宣贵妃美目中掠过一丝惊慌,半晌才道:“臣妾听着兴许是福公公。” “朕也许久未曾见过他……”洪文帝的神色倏然明亮了几分,“他如今年岁也大了,身子可还好么?让他进来吧。” 宣贵妃眉心轻蹙:“可……”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温柔:“怎么了?”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要去抚她额上的花钿,半路却因为没了力气而垂了下去,继而沉闷地咳喘了起来。 “无妨……”宣贵妃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既然陛下想见他,那臣妾喊他进来便是。” 她说着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的矮柜上,拢了衣袖起身,去将福玉泽带了进来。 老太监一脸横肉,看上去气色却比龙榻上的帝王好了不少,笑着向洪文帝行了一礼:“听闻今日陛下身体大好,咱家这是来恭喜陛下的。” 洪文帝虚弱地笑了下:“借福公公吉言,朕今日确实觉得身子舒服了不少,过了这个冬便有望痊愈吧。” 福玉泽的眸中闪过一道不易被察觉的阴毒之意,继而若无其事地瞥向一边矮柜上放着的药碗:“今儿陛下的药怎的还未喝?” 宣贵妃咬着唇,轻声道:“方才正要侍候着陛下喝药,却不想福公公忽然来了,这才耽搁了。” “这可耽搁不得……”福玉泽眯起他那双狭小的眼睛,“不若眼下便将药侍候着陛下喝了,你也了份心思。” 宣贵妃涂了丹蔻的手指蓦地揪紧了衣摆,继而慢慢松开,留下一片衣料的褶皱。 “这汤药已经凉了……”宣贵妃看向洪文帝,声音中似乎带着恳求,“待臣妾拿去御膳房再热一下……再热一下拿回来给陛下,好吗?” 洪文帝的目光柔和:“都听你的。” 宣贵妃如获大赦,一改先前的优雅沉静,猛地端起药碗便要离开,却听福玉泽阴阳道:“宣贵妃为何这么在乎汤药的冷热?” 宣贵妃鼻尖上慢慢覆上一层冷汗,眼睫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 福玉泽捋着手中的拂尘,慢慢踱到她面前:“陛下的病可耽搁不得,若是耽搁了,你付得起责任吗?” 洪文帝撑着身子坐起来,犹疑不定地看着起了争执的两人。 “福公公,本宫……” 宣贵妃微微阖眼,面上似有痛苦的神色。可福玉泽似乎无视了她的纠结与犹豫,冷笑一声,径直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的碗。 “你这是……” 洪文帝刚开口,便被福玉泽打断了。 “陛下,将药喝了。” 福玉泽的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面色狰狞可怖,似乎手中端着的并非药碗,而是一个烫手山芋。 洪文帝蹙眉:“谁许你这样和朕说话?” “谁许我?” 福玉泽阴恻恻地笑了下:“往后你便知道谁许我了。” 洪文帝瞪大了眼睛:“你放肆!” 可老太监却全然不管这末路帝王的怒火,直接箍着洪文帝的下巴将盛着药汤的碗抵在他的唇边,竟是要硬生生把药给他灌下去! 似乎心中那凌虐他人的快感再次作祟,让他变得格外兴奋起来,甚至呼吸也渐渐急促,脑中已然想象出这年轻皇帝如何苦苦哀求自己放过他,又是如何痛哭流涕恳请自己不要杀了他。 做了太多年的宫奴,纵然成了手握重拳的大内太监,但他福玉泽到底是个伺候人的下人,连家中那个酸儒兄弟都能对他颐指气使—— 可马上这一切屈辱都要不复存在了。 待扶持着傀儡储君上台,待乌斯人攻入燕都,他便摇身一变成了开国功勋,再也没人能拿着那二两被割的肉说事! 福玉泽眼中是赤/果果的欲/望,手中药碗正欲向前倾斜,手腕上却忽地一阵剧痛。 他痛苦地哀嚎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向那本该孱弱的帝王,却发现洪文帝眉眼间的苍白和脆弱一扫而空。 方才的剧痛是被人狠狠地扣住了手腕拧了下,像是要分筋错节开他的腕骨一般,那药碗直接从手中落下,倒扣在了锦被上,氤氲开一片污浊。 那人微微挑眉,属于「洪文帝」的优柔寡断尽数消失,只余下一片冰冷。 而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从帷帐后响起:“鄙人为福公公准备的这份厚礼,福公公可还满意?” 江懿从帷帐后转了出来,面上带着几分讥诮的笑,看向那跌坐在地满脸惊诧的老太监。 福玉泽的身体颤抖着,嘴巴大张,直勾勾地看着江懿:“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被禁足府中,郁郁寡欢?” 江懿嗤笑一声,靠在龙榻边,语气轻松:“不比福公公谋划多年,只从陛下身边死士十人中寻了个与圣上身形最相仿的乔装几个月,属实算得上粗糙,还请见谅。” “你都知道?” 福玉泽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不堪,似乎不敢相信般喃喃道:“你一直都知道,但在这里看我,看着我……” 江懿打断他,声音慵懒:“嗯,是啊,看着你跳梁小丑一样拙劣地演戏,实际上对你们的计划了如指掌,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老太监最在乎什么,也能轻而易举的用几句话便戳中他的痛点。 福玉泽果然瞠目欲裂,连撑在地上的双手都猛地颤抖起来。他倏然回头,想抓住跌坐在地上的宣贵妃夺门而逃,却被人拦住了。 那个假皇帝一言不发地挡在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短匕,正正对着福玉泽的心口。 “带宣贵妃走……”江懿轻声道,“陛下身上中的毒没解,要活的。” 「洪文帝」点了下头,探手便向宣贵妃抓去。福玉泽想将他拦下,肩上却蓦地一痛。 他猛地回头,就见那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年轻丞相正牢牢扳着他的肩,唇边多了一抹冰冷的笑。 “不,不……” 如果宣贵妃落进他们手中,那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福玉泽拼尽全力向前扑去,分明像是能抓住宣贵妃的衣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质地华贵的布料从指间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破灭,听见身后那人道:“福公公,眼下你感觉如何?” 江懿眯着眼看那肉虫一样趴在地上的老太监,心中那股郁结已久的恶气终于消散了些许。 谁料福玉泽似乎知道败局已定,不管不顾地从他那拂尘柄中拔出了一柄短剑。 江懿挑眉,长刀出鞘,与那柄短剑相撞。 福玉泽面色狰狞而扭曲,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要将那短剑扎进江懿的胸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长刀的阻拦。 江懿倏然震了下刀柄,福玉泽只觉得虎口撕裂般地麻痛起来,短剑从手中落在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待回过神来,脖颈上已然贴上了一抹冰凉。 他终于崩溃了,再也没有先前作为大太监的从容与傲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尖锐:“别杀我,别杀我,求你,求求你!” 江懿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慢条斯理道:“当年你杀梅晏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求你放过她的吗?” 福玉泽身子颤了下:“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江懿忽地敛了眉眼间的冷意,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我知道的事多着呢。” “我,我也是被逼的!” 福玉泽被自己的唾液呛得咳嗽起来,哆嗦着手去抓江懿的衣摆:“丞相……江丞相,江大人,那是我鬼迷心窍,是被那妖妃蛊惑的,并非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继而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江懿径直踩住他的手,轻声道:“哦?被逼的?” “那我倒要问问你,当时你对我学生动私刑的时候,也是被逼的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只有老师能揍.jpg; 浅浅记录了下大家点的番外,正文完结前依旧支持评论区自助点餐—— 520快乐……啾咪啾咪 第148章 福玉泽听着他一件件将往事翻出来,渗出的冷汗已然将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 “福公公,怎么不说话了?” 江懿的声音梦魇般萦绕在他耳侧,像是一条挣不开的绳索般套在他的脖颈上慢慢收束,带着浓稠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让他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吃力地喘着气,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活活勒死一样。 他忽地想起不久前经手的一个囚犯,那人满是仇恨的眼—— 你会遭报应的。 福玉泽倏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身子痉挛着想离开江懿,却忘了一只手还被人踩在脚下,痛得他又尖着嗓子哭嚎了一声。 “你勾结外贼,妄图仿制大燕的《河海图制》,甚至不惜因此杀了十五王妃……”江懿轻声道,“先前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怕,反倒是现在开始害怕了?” “我没,没……”福玉泽的嘴唇颤抖着,分明那人根本没对他做什么,他却已然被吓得开始说起了胡话,“不是我做的,都是那妖妃逼我的,都是她——” 江懿饶有兴味地陪他继续说这些车轱辘话:“嗯?那对我学生和其他犯人动私刑呢?也是她要求的?” 福玉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便听那年轻的丞相似乎轻笑了一声:“隔了太久我都忘了,福公公当时伤的是我学生哪只手?” “我,我……” 「铮」地一道嗡鸣在耳畔响起,让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以为江懿要砍了他的手。 可等了半晌却仍未察觉到疼痛,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左手仍完好无损地被那人踩在脚底下。 “以为我会砍了你的手?” 江懿嗤笑一声:“那我岂不是与你没有半分区别了么?” 福玉泽还未琢磨出他这话中是何意,衣领却忽地一紧。 那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竟单手将他拖着往寝殿外走去:“待到圣上面前,让他评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蛊惑,才干了这叛国的勾当。” 他拎着那平日耀武扬威的老太监跨出寝殿的门,忽地听见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声。 那响声窸窸窣窣的,像是士兵身上盔甲拖曳在地上发出的细碎声音,猛地撞进耳膜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他最熟悉不过。 江懿心头蓦地掠过一道不安,连带着揪住那老太监的手都多了几分力气。 不清楚禁卫军中是否有内鬼,他特意将宁北梅将军请了回来,又把自己的丞相玉牌留给了李佑川,应当能让禁卫军心服口服地守在宫外。 那如今这声音是从何处而来? 就在他思忖的这片刻功夫,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让福玉泽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老太监原本涕泗横流的脸上蓦地展开一个丑陋的笑:“是他们来了。就算你再如何料事如神,乌斯王也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们,我……” 江懿抽出长刀,刀锋正正地抵在他喉管处,让那不识抬举的太监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你若是现在待我好些,过一会儿我说不定能帮你求个情。” 瞥见第一队穿着黑色轻甲的士兵出现在回廊一边时,福玉泽倒也不是很怕江懿手中那柄锋锐的刀了:“你要是不想死,就对咱家尊重些。”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多了几分怜悯:“你真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怕死吗?” 昨夜洪文帝就已经被他劝出了宫外,眼下有死士保护,断然再无性命之忧。 而宣贵妃既然会下毒,身上八成也带着解药,方才赶在这些来路不明的士兵出现之前被带了出去。 陇西也安排裴向云守着,关雁归那个毒瘤被揪了出来,一段时间内再无后顾之忧—— 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 江懿把刀抵在福玉泽的脖颈上缓缓后退,直到背靠在了墙上,还有闲心思将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一切从头回想了一遍。 算无遗策……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燕都的,毒发身亡或是在这儿死了,大抵都算得上计划之内。 —— 宫外,禁卫军黑压压站在承天门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的禁卫军,半晌开口道:“后生,江相说杀我幺女的凶手就在这宫中,他说的可是真的?” 李佑川捏着自家少爷的玉牌,面上看着镇定,可心中却慌得不行。 他定了定神,开口道:“我家少爷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他说如此,那还请将军千万放心,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梅老将军冷哼一声,连带着身下那匹绝世名驹也跟着打了个响鼻,于冬日午后的阳光中喷出一道白汽。 一道惊叫忽地打破了眼下的肃穆:“走,走水了!” 李佑川猛地抬头,向皇宫处远远望去,果然瞥见了一簇愈演愈烈的火焰正叫嚣着于寒风中翻涌而出,继而慢慢向其他大殿氤氲而去。 “那是……” 洪文帝的寝殿方向。 李佑川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立刻便想起了江懿的叮嘱,看着眼前骚动起来的禁卫军,低声道:“切莫轻举妄动。” 梅老将军瞥了他一眼,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许动,若发现浑水摸鱼之人,休怪老夫剑下无情。” 纵然这些禁卫军大都是来混个俸禄的富家子弟,此时也不得不憷着老将军的威严,闭了窃窃私语的嘴。 “后生,江相何在?” 稳住了禁卫军,梅老将军转而问李佑川:“这一走水,老夫担心……” 纵然李佑川心中急得很,却并未在外人面前露怯:“少爷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劳烦将军再与我等一等。” 他知道江懿不让宫外的人进去是怕再混进细作,可眼下宫中忽地走了水,他们这些守在宫外的却对其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属实难以稳住人心。 李佑川的手禁不住攥紧了缰绳,不停地向浓烟与火光处出神地望去。 少爷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否还平安? 他兀自想着,面前的禁卫军却又骚动了起来。 李佑川心中焦急,听着这些人难以管教,正要发脾气,却听身侧梅老将军的佩剑「铮」地出了鞘。 他意识到似乎发生了其他事,跟着抬眸,看见了一个于官道上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色劲装,披着件黑色的披风,背上是一杆于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银枪。 他束着的高马尾似乎因为奔波散开了些许,墨发飘扬在脸侧,却仍未遮住锋利的眉眼。 李佑川眼中骤然亮了起来:“将军,是自己人!” 梅老将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人?” “是我家少爷的学生!” 李佑川从未觉得裴向云如现在般让人安心。 他方才心中焦急,有心想径直策马进火场去寻江懿,却记挂着江懿下给自己的死命令,只能煎熬地守在皇宫外,眼看着那火越烧越大。 裴向云裹挟着一阵寒风而来,猛地勒紧了缰绳,让那奔波多时的马踉踉跄跄地蹒跚了几步,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似乎许久未喝过水,嘴唇干裂,连声音也沙哑,开口就问道:“师父呢?” 李佑川摸了把额头,低声道:“眼下情况十分复杂,我不能与你多说,只能求你进宫去找找他,他应当就在陛下的寝宫附近。” 裴向云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在……” 他回头望向浓烟滚滚的皇宫,瞬间明白了李佑川的意思:“我会带他回来。” “那你千万……” 李佑川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十分粗鲁地拽下了马。 他踉跄着险些扑倒在地,看着裴向云毫不客气地翻身坐上他先前的位置,继而一夹马肚,转身穿过承天门,径直奔着那被浓烟席卷的宫殿而去。 我来了,你不要有事。 火焰露出獠牙,舔舐朱红色的宫墙。昔日明亮艳丽的琉璃瓦蒙了层灰色的阴翳,随着火苗的炽烤发出「咔咔」声。 其实皇宫中是有备着灭火的水缸的。眼下逃出来的宫人们正用水桶与盆盂舀那缸中的水,试图阻挡住蔓延而来的火势。 裴向云也仅瞥了他们一眼,继而心无旁骛地策马向洪文帝的寝宫而去。 他曾在火焰中走过一遭,后来看见明火都心惊肉跳,似乎那灼痛感也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身上。 再次看见这样熊熊的大火,他其实是怕的。 那匹马也跟着不安起来,有些焦躁地打着响鼻,脚下的步子变得犹疑不前。裴向云将烟灰吸入口鼻,呛得他喉管跟着被灼得发烫。 可他却咬着牙夹了下马肚子,再次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被火烧过的人,知道这样会多痛。 裴向云的目光于疾驰中飞快向身侧扫去,每每看见踉跄跑着的人影都会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有些失望地发现他们只是面生的宫女太监。 老师在哪里? 如果江懿真的葬身火海,他是不是连一个见那人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险些将他逼疯了,心中横亘着一根刺一样难受。 周遭的火势小了些许,可空中仍飘着火星与烟尘,让他只能勉强半睁着眼睛,目光却倏地一顿—— 他看见了…… 裴向云近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那青石阶梯之上的人。 熊熊火光中,他的老师微微低着头,一身素白,于劲风中衣袖翻飞。 手中通体深黑的长刀正缓缓向下滴着血,周围倒着十数个一身黑甲的人,似乎已没了生机。 老师手背上多了道狭长的伤口,他却不以为意,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抵在唇边,舌尖缓缓舔去那渗出的血珠。 宛若神祇降临。 而他自己,则是赶来朝圣的信徒。 作者有话说: 狗子终于开窍了一回√ 第149章 先前那数十个士兵出现时江懿并未真正地惶恐,哪怕是后来宫中突然走水,他也与那十数个黑衣人周旋,甚至有精力将企图乱中逃跑的福玉泽制在身边。 那几个黑甲人虽然看着骇人,可功夫却算不上精湛,目标也并不是他,而是福玉泽,所以他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 不过胸腹间实实在在挨了一刀罢了。 那时空气骤然响起一道被撕裂的尖啸,终于让他的神色略微有了几分波动,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枚来势汹汹的却擦着他的手腕掠过。 碰巧将裴向云送他的那条平安扣被挑断了。 金红的绳结于半空中高高飞起,似乎于一片同样的赤色中泛着光。 他出神地看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那段绳结和他的指尖擦过,落入火海之中。 然后他便躲闪不及,留下了胸腹间的那道伤口。 江懿的身影微晃,手中长刀倏地扎进地面,一缕血丝从唇边缓缓滑落。 “师父……” 他怔了下,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唇角似乎牵出了一个有些自嘲的笑。 死到临头,竟出现幻觉了吗? 不然为何自己隐隐听见了裴向云的声音。 江懿微微阖眼,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被一片火海吞没。 而几乎微不可闻的,一阵马蹄声于耳畔响起。 江懿倏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向身侧望去,于长阶上和那双深邃的黑眸相撞。 裴向云不是应该在陇西吗? 为何会…… 这个念头仅出现了一霎,他便落入了一个有些炽热的怀抱中。 狼崽子的指腹上带着薄茧,不由分说地蹭过他的脸颊,而后是一个急切的吻落在他唇上,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尝到了血腥气。 方才自己舔过手上的伤,原本以为那点血算得上微不足道,可当裴向云吻上来时,分明有另一股更喧嚣的血腥味骤然氤氲在口鼻之间。 火舌迟疑着靠近这段青石造的台阶,而阶梯之上的两道身影却于这火海中拥吻,在眼前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景致中像是片格格不入的风花雪月。 江懿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快速地跳着,几乎失常地撞击着胸腔。他强行分了一丝理智出来,把裴向云从身前推开。 “你不是应该在陇西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 裴向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我来接你回家。” 他挽着手上的缰绳,揽住老师的腰便要将人牵上马,却意外地被江懿挣开了。 裴向云瞪大眼睛向老师看去,却见那人捂着唇,闷咳几声后道:“先把他带出去。” 他的目光循着江懿的指向落去,看见了一个圆滚肥润的太监被人塞在墙上的凹陷处里,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这个人他记得的。 先前天牢中那张带着讥诮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裴向云低声道:“不……” “听话,这个人很重要。” 纵使江懿的声音虚弱,却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那些士兵和这场火都是来灭他口的,他掌握着重要的线索……裴向云!” 裴向云回过神,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不行,我只够带一个人出去。” 这边是洪文帝的寝宫,当年砌墙时比其他地方多了几道防火防寒的工序,再加上台阶不似其他宫殿是木质的,火势到这边倒是比前面小了不少。 却仍不宜久留。 “你那天晚上怎么答应我的?” 江懿的声音从未如此急促:“你发过誓的。” 裴向云一双黑眸映着火光,心中却掠过一道寒意。 他忽然明白那日老师为何对自己那样好,对自己百依百顺,却单单要逼着自己在床上发誓。 “你那晚是骗我的。” 裴向云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老师给自己编出来的好梦:“你根本不是自愿的,你只是在利用我。你利用我对你的爱和喜欢,吊着我,让我此生都做你忠心的刀,对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将泪水憋回去:“师父,我也是人。你可以直言不喜欢我只想利用我,可你不能……” “听话……”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手紧紧扣在他胳膊上:“再说就来不及了,就当帮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可以吗?” 裴向云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答应你。” 他看着那人倏地放松下来的眉眼,心中被生生剜去一块似的难受,却仍一字一句道:“但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你那会儿可对我动过心?” “师父,说实话。” 哪怕只有一瞬,你可曾对我有过超越师生的情谊吗?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关心这个? 江懿慢慢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狠着心斩断他最后一丝希望,或许也是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我的回答不变。” 裴向云的指尖蜷缩了一瞬,唇角终究还是抑制不住苦涩:“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马,将福玉泽破麻袋一样横在身后,垂眸看向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会遵守诺言的。” 江懿点了点头:“好……” “我走了……”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宣告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我真的走了。” 而他的老师不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裴向云的目光似乎随着他这个动作被刺痛了下,继而带着几分决绝地转过头,策马离去。 远处传来房梁倾塌的声音,如同闷雷般炸响。江懿终于耗尽最后一分强撑着的力气,跌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沉默地看着从两侧向中间蔓延来的火舌。 终于要结束了。 他望着被浓烟覆盖的天空,有一瞬是想过起身向外走的。 可也只是一瞬罢了。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裂开似的横亘过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往外渗着血。 如果方才随着裴向云离开,他兴许还不会这般狼狈。可眼下他刚把人气走,却怀念起那人的好来,多少显得有些不地道。 可是他又不能把福玉泽留在这里。 福玉泽的身份太特殊了,或许掌握着太多连他都不了解的信息。 如果想瓦解乌斯埋在燕都的势力甚至于发起反击,必须着手从这条线查起。 更何况他也是杀了梅晏然的凶手,合该留个活口带出去给梅老将军,算是个迟到一年的交代。 果真算无遗策。 江懿望着被浓烟遮住的天,喉间被烟灰呛得火辣辣地疼。 只是有些对不住裴向云。 狼崽子像是千里迢迢从陇西赶回来的,算算日子,怕是休息都没怎么休息过,却在自己这里遭了当头一棒。 怪可怜的…… 但他也没办法,最好的结果就是裴向云被伤透了心,自此记恨着他,也好过独自揣着那份没结果的爱孤独终老。 若有来世呢? 若有来世…… 江懿缓缓向后靠去,只觉得眼前发昏,时明时暗地闪烁着,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一样。 下辈子还是别再见了。 孽缘良多,就断在这辈子挺好的。 他忽地想笑,可吸进鼻腔中的都是浓烟,呛得人心口跟着疼,疼得他眼眶跟着湿润起来,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真呛人啊,江懿想,心肺都要咳出来了。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终究控制不住地缓缓阖上。 前些日子那白无常还说不会再造访这个位面,过一会儿怕不是又要看见这位老朋友了。 江懿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耳畔却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来人似乎很急,马蹄清脆地敲击在青石地砖上,在一片烈焰排山倒海的呼啸中格外悦耳。 江懿有心抬眸去看是谁,可口鼻被蒙了块布似的,竭尽全力呼吸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却似乎于事无补。 直到那人在自己唇上印下一个带着热浪的吻,将些许气息渡给他,这才把他从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来。 清凉的水滴落在他脸颊上,让他微微睁开眼,于一片赤红中看见了来人的样子,倏然从原本的昏沉中醒过神来。 “裴……” “你不要死。” 裴向云一张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可眼睛却仍锋利明亮,口吻中带着几分恳求:“我带你回家,求求你不要死。” 哪怕是再大的恨意,也只不过是关乎于儿女情长的怄气罢了。可一想到老师或许会葬身火海之中,他却如何也恨不起来。 裴向云将老师护在怀中,把特意在宫外沾了水的披风裹在自己背上,而后狠狠踢了下马肚子,俯下身躲过一根被烧断的房橼。 “你不是都走了吗?” 江懿的声音很轻:“蠢货,回来做什么?万一出不去怎么办?” “那便出不去。” “你真觉得我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吗?江懿你到底把我的真心当做什么?” 似乎眼下在生死的边缘打转,裴向云没了先前的温驯,直呼老师的名字,“我与你一同死在这儿就和殉情没两样,想抛下我离开?你做梦吧,你这个……” 他顿了下,咬牙切齿道:“负心汉……” 江懿于这件事上确实是有些理亏的,所以对他的指控没有半分异议。 狼崽子在外头弄的这湿了的披风倒是很有用,不然以眼下的火势,他们闹不好真的要被烧死。 江懿轻咳了一声,鼻尖莫名发酸,忽然道:“你给我的平安扣断了。” “没事,人还在就行……”裴向云的声音很低,“回去后重新给你编一个。” “我……” 一只掌心带着茧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 “别说话了。” 裴向云以手臂荡开一根烧断的木头,面不改色道:“等出去了,学生再与老师好好算算账。” 作者有话说: 狗子:QAQ嘤 第150章 江懿觉得他们能从火场中逃出来简直算得上奇迹。 其一是因为洪文帝从藏身的地方姗姗来迟,外头的禁卫军见了圣上,哪怕再有异心也都歇了。 李佑川得以被解脱出来,带了一队宁北轻骑从那方巨大的景观池中抽了水来灭火。 其二是因为宫人们对宫中储水的缸利用有佳,堪堪将火势拦在了半路,没让事态向彻底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也让裴向云少骑着马跑半个皇宫。 江懿一直被那人牢牢护在怀中,后背被自己学生的胸膛硌得生疼。 待终于冲出火场之后,那匹可怜的马终于不堪重负,腿上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搂着他摔了下去,手护在他后脑处,生怕将自家老师磕着了。 江懿恢复了几分力气,推了下他的肩:“福玉泽呢?还活着吗?”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你关心他作甚?” “说了他很重要……”江懿低声道,“他如何了?圣上呢?还有……” “你什么时候能多操心一下你自己?” 裴向云的声音发颤,手抚过他衣服上的那道深深的血痕:“受了伤为何也不告诉我?你……” 他顿了下,带着怒意道:“江懿,你真讨厌。” “唔,是吗?” 江懿不以为意道:“去帮帮忙,不用守着我,我没事。” 裴向云眸色阴沉,深呼吸了几次后才堪堪忍住了将要爆发的情绪:“你等着,等你伤好了,我……” 江懿毫不客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下:“和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负心汉……” 裴向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等你伤好了,我非得,非得……” 他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似乎往后的内容有些难以启齿,哽在喉间不上不下了半晌。 “你非得如何?” 江懿挑眉看着他,忽地有些虚弱地笑了,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脸上都是灰,丑死了,蠢货。” 那还不是因为方才一路上将他护在怀里! 裴向云磨了磨牙,往周围瞥了一眼,继而忽地俯下身,在老师的唇珠上狠狠咬了一口。 江懿蓦地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旁人,却听自己那逆徒低声道:“师父放心,没人看见的。” 裴向云舌尖抵着后槽牙,心头翻涌的不知是怒意还是心疼,忍了许久才问道:“师父那夜当真是在算计我吗?” “嗯。” 江懿索性也没准备继续和他装:“确实是为了算计你,让你因为我死心塌地守着陇西,守着大燕。眼下你知道真相了,恨我么?” 裴向云目光微动,轻声道:“我怎么能恨你呢?如果站在你身边唯一的方法就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我也是愿意的。” 他眨了眨眼,剖白内心的想法像是让他有些尴尬,欲盖弥彰地将目光落向别处,生硬道:“我走了……” 江懿目送着那个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本以为得知真心被践踏后,裴向云哪怕不恨自己,也断然不会如先前那般真心待他。 却一点没想到这狼崽子脑袋竟是个一根筋的,似乎认定一个人这辈子就不松手了。 那他该如何开口和裴向云说身中奇毒的事? 自己……真的忍心吗? —— 后来的事都是江懿在迷迷糊糊中听说的。 他在火场中受的伤没及时处理,后来似乎发了炎,连带着他也跟着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地只清醒几个时辰。 而每次醒来都会看见裴向云好像坐在自己身边。 江懿有心和他聊聊,却没什么力气张嘴说话,甚至眨眼的动作太小而被人忽略,继而陷入再一次的昏睡之中。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几天,直到高烧退了,他才从这种长时间的昏睡中醒来,嗓子却渴得厉害。 眼下似乎临近傍晚,窗户开了一条缝,鸟叫声伴着冬日凛冽的风吹了进来,将屋中地龙带来的热气驱散了几分,不冷,倒让人觉得有些舒服。 江懿还未将房中的物事观察完,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他眼睫动了动,装着还未醒来的样子,听着来人脚步声落在木制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纵然知道他在昏睡中,那人似乎也坚持要轻手轻脚,像是生怕把他吵醒。 瓷碗与汤匙碰撞的清脆声音在耳畔响起,继而双唇被人印上了一个轻轻的吻。 来人吻得很小心,只敢浅尝辄止,半晌后抽身离开,却不依不饶地撩开他身上的锦被,将他的手包在掌心中,薄茧磨得有些发痒。 江懿几乎在他吻上来时便知道是裴向云。 他几乎要忍不住睁眼,却听那逆徒在自己身边坐下,嘴里絮絮地念叨着:“师父,你怎么还不醒啊?” 狼崽子屏息凝神了半晌,也未得到老师的回应,似乎已经习惯了,继续轻声道:“方才觉得你高热退了,应该很快会醒吧。” “我……”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先前听你说利用我,刚开始是难过的,可后来想想你似乎也并未给我什么承诺,我也没资格难过。但如果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方法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 “那这样也不错。” 不错什么? 蠢死了…… 江懿在心中暗暗骂道。 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刀做狗,你真的就这么…… 又是一个吻落在他唇上,将他翻涌的思绪骤然打断。 裴向云的声音轻了很多:“师父,画我收到了。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去襄州看桃花,你若是再不醒来,春天就要过去了。” 过去个鬼,现在年关还没过呢,张口闭口全是谎的小骗子。 江懿在心中「啧」了一声,终于装不下去,慢慢睁开了眼,先被窗外的斜阳刺了下。 “师父?” 狼崽子方才故作镇定的语气霎时溃不成军,带着几分颤抖地唤他:“你……” “絮絮叨叨的,吵死了。” 江懿声音沙哑,多日没说话,试了几次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裴向云沉默半晌,堪堪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师父想喝水吗?” 江懿「嗯」了一声,一把瓷勺便抵在了唇边。 他微微张开嘴,有几滴水从唇角滑了下去,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里。 裴向云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师父,你好好喝水。” “嗯?” 江懿眼下头脑还昏沉,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只允许他能半靠在床头,根本不知道那逆徒在说什么:“什么好不好好喝?” “没事。”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咬着牙将那一勺水喂完。 江懿疑心自己昏睡的时候这狼崽子没给自己喂过水,轻咳一声:“没了吗?” 裴向云眨了眨眼:“师父还想要吗?” “要。” 江懿回答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上了裴向云的当,眯着眼神色不善地看向他:“这点便宜你都占?” “没占你便宜……”裴向云见好就收,显得十分温驯乖巧,“只是单纯地问问师父而已,师父自己要回答的。”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行,水放下,你滚吧。” “别啊……” 狼崽子主动认错:“我错了,师父别赶我走。” “当时你在宫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又是直呼我名字又是要我好看的,怎的现在没那气势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翻旧账:“当时是我太担心你,也……太生气了。” “生什么气?” 江懿有心快些将两人之间的问题说开了,没等他回答便继续道:“是因为我利用你的事吗?” 裴向云沉默半晌,踟蹰道:“其实也不全是。” 不光是因为自己的感情被利用,或许更因为老师有赴死的决心,却从未告诉他,甚至误解了自己的心悦单纯是对床笫之欢的渴望。 也不怪旁人,谁让他上辈子做了混账事呢? “这样都不恨我吗?” 江懿轻叹一声,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惫:“那你说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恨我?”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跳了下:“为何要我恨你?你不接受我便不接受了,怎么一直要将我从你身边赶走?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都改了,可不可以别这样讨厌我?” 江懿听着他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些委屈,额角又隐隐疼了起来。 “不是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红了眼眶的狼崽子:“你要听实话吗?” 裴向云还委屈着,点了点头。 江懿抬起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声音柔和:“去年回燕都的时候,我一时不察中了毒。” “那毒和他们下给圣上的毒一样。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心悸头疼,甚至于四肢无力,在陇西时关雁归告诉我,我的时间应当不多了。” 他看着狼崽子眸中的神色由委屈骤然变为惊慌,狠下心道:“所以我真的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这回你可懂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流泪狗狗头.jpg; 预计这周末完结,希望这次真的可以完结qwq 第151章 江懿说完后设想了很多结果。 或许裴向云会崩溃地质问他,又或许会痛哭着问他是否真的没有解决的方法。 他甚至准备好了如何安抚对方的情绪,因为这个事实对于裴向云来说确实算得上残忍。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狼崽子的情绪似乎没什么起伏,只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后「嗯」了一声。 “师父饿了吗?” 裴向云将矮桌瓷盘上另一个瓷碗端了起来:“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他说你要是醒了最好先喝粥,不然身体会受不了的。” 江懿眉头微蹙,看了他半晌后将瓷碗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将碗里的药喝了,甚至忽略掉其中没磨碎的药渣和苦味。 裴向云适时地递来一块白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将他唇边沾上的药渍擦去:“还给师父煮那种甜粥可以吗?” “我……” 江懿想开口问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师父不喜欢那个吗?”裴向云轻声问他,“那换一种口味呢?” “不是。” 江懿叹了口气:“没事,你去吧。” 裴向云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开,端着瓷盘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这狼崽子怎么回事? 自从裴向云在地府转了一圈回来后,他就愈发觉得这逆徒性情大变,愈发不懂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 原先怎么被丢在陇西就要撒娇委屈,眼下这么大的事却表现得像没事人一样? 裴向云很快煮了粥回来,依旧用瓷盘装着,旁边多了两碟小菜。 “这个没有太多的油,我问过大夫,他说可以少吃一些。” 裴向云小心地将那瓷盘放在床头矮柜上,试探道:“我……扶你起来?” 江懿摆了摆手,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 其实他没什么别的不舒服,仅仅是高热了很多天,眼下手脚有些无力罢了。胸腹间那道伤大抵是被人细心处理过了,算不上疼得难以忍受。 粥还是先前的粥,甜口的,不知放了蜂蜜还是冰糖。米连带着被去了核的红枣一同熬得烂熟,只不过这回加了枸杞。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用筷尖点了下那混在米粒中的枸杞。 裴向云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大夫说这个对你身体好,我才放的。” 倒是机灵…… 知道把大夫搬出来自己就不能把他怎样。 他牵着唇角轻笑了下,倒也没太挑,默不作声地将粥慢慢喝了。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依旧是那样炽热的,粘稠的,带着情愫的目光,他不用抬头便知道那双黑眸是什么样子的。 到底还是慌的。 以为没有对视就不会露马脚,但实际上心里慌得要死,偏偏还要学着别人做那沉着冷静的样子。 江懿心中觉得好笑,却并没拆穿裴向云那有些脆弱的伪装,将粥喝完后才慢悠悠地抬眸,发现狼崽子果然正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像是刚才恨不能将他灼穿一个洞的不舍自己似的。 “其实……” 他故意开了个头,瞥见裴向云翻着书页的手骤然抖了下,这才继续道:“放枸杞也还不错。” 裴向云抬头看他:“是吗?” “是啊……”江懿看了他半晌,“你……听不懂我什么意思吗?” 裴向云眉心微蹙,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事了……” 江懿叹息一声:“蠢……” 裴向云疑心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却问也问不出来,只能满脸疑惑地带着瓷盘和碗从屋中离开。 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江懿正随手捡了他先前放在矮柜上的书翻了几页,瞥见他进屋,随口问道:“回来做什么?” 狼崽子拽过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边:“大夫说得有人在身边照顾你。” 又是大夫说。 他疑心这逆徒偷偷将大夫的话改了,却没什么证据,又垂下眼看手中的书。 裴向云沉默半晌,轻声问他:“师父,你的伤还疼吗?” “不疼,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问问。” 听得出来他在不停地和自己没话找话聊,江懿轻笑了一声:“有事要和我说?” 裴向云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没有……” 江懿索性将那本自己早就看过的书放下,探究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看上去有心事?” “没有心事。” 裴向云舔了下唇,生怕他不信似的重复了一遍:“真没有……” “没有那你走吧。” 江懿敛了先前眉眼间的温柔,把那本书放回了矮柜上:“乏了,想睡会儿。” “我不走……” 裴向云倒是固执:“我在旁边守着,你睡吧。” 江懿撩起眼皮:“你守着有什么用?” “我……” “反正也不愿意和我说实话……”他慢条斯理道,“我好像说过最恨别人骗我。” 话音刚落,狼崽子不出所料地慌了,先前装的沉着冷静消失殆尽:“那,那我……” “晚了,不想听了。” 江懿索性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 身后那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静。 他心中倒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多少掺杂了几分忐忑,静静地等着对方上钩。 或许是因为心中暗自着急,裴向云没注意到他是在装睡,屏息凝神等了半晌后似乎又再次动了起来。 江懿揣摩着他的举动,思索他会在做什么,身后的床褥却忽地陷了下去,继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 裴向云似乎不太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把他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将手环在他腰上,用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有意思…… 江懿冷笑,在心中暗自给这逆徒记了一笔。 不知道自己昏睡不醒的时候他这样占了自己多少便宜。 裴向云吻完他的侧脸,动作像是顿了下,规规矩矩地又在他身后躺好,将他整个人小心地搂在了怀里。 看上去像是坏事都做完了。 府邸中晚上的地龙烧得似乎不是很旺,窗缝隐隐有风透进来。 江懿眼下身体虚弱,先前躺在这里的时候便觉得难捱,现在裴向云抱着他倒是替他将寒风悉数挡住了。 狼崽子怀里很暖,让他也懒得再计较自己被疑似揩油的事,原本没打算睡,眼下竟迷迷糊糊地多了几分困意。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江懿本就睡得浅,缓缓从朦胧中醒来,隐约感觉肩上像是湿了一块。 狼崽子的脸贴在他背上,像是轻叹了一声,动作十分小地蹭了他一下。 江懿忍了又忍,最后开口轻声道:“怎么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醒了,惊慌失措地松开抱着他的手,连忙向后退了退,却从床沿上滚了下去。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撞上那人带着无奈的双眼。 “你……” 江懿轻叹一声,向旁边挪了挪:“滚上来……” 裴向云没料到老师会对自己发出这样的邀请,有些诚惶诚恐地要爬回去,动作却蓦地在半路止住,同手同脚地把外衣脱了,仅剩里面的一件单衣。 他磨蹭着躺下,却不好意思和老师盖一床被子,扭捏半晌后,那人忍无可忍地将他塞进了另外半边锦被中。 “师父……”裴向云轻咳一声,“对不起……” 江懿被他这么一闹,暂时没了睡意,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方才在干什么?” “在……睡觉。” “骗子……” 江懿动了动唇,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在哭……” “我没有!” 裴向云受了惊似的身子骤然抖了一下:“我没哭……” “你没哭?” 江懿冷笑:“又是在我背后抹眼泪又是吸鼻子,真当我没听见是不是?” 裴向云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在老师面前已然被看了个清楚明白,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说吧,哭什么呢?”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循循善诱,手顺着他的头发向下,抚上他的脸颊,意料之中地听见狼崽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没什么……”裴向云深吸了,“睡吧……” 他率先闭上眼,和老师微微拉开距离,显出一个「敬爱」之意,可那人的手似乎并不想结束这场谈话,又顺着脸颊轻抚了下他的脖颈。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江懿挑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眼下开始和我装外人?”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朵里,将他伪装的温驯恭顺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几乎立刻被那人的话带回了陇西,嗅到漆黑营帐中耐人寻味的旖旎。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 “先前在陇西不是拽着我袖子抹眼泪吗?” 江懿的指腹划过他的眉眼,声音中带着笑意:“怎么现在偷偷一个人哭啊?长大了?” 长大了…… 长大是不是就意味着和过去分别,和在意的人分别,就此孤身一人踏上往后漫长的几十载人生吗? 裴向云忽地鼻尖发酸,借着外面的月光看向身侧的人,惶恐地想—— 这样和老师好好待在一起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江懿也不避开他的目光,于昏昏夜色中和他静静地对视着,半晌才听见狼崽子颤着声音道:“我不哭……” “为什么?” “我在你面前哭,除了让你心烦外又没有用。”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哭了你的身体就会好吗?你就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故作坚强.jpg 被稍微关心一下直接崩溃.gif 第152章 狼崽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江懿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裴向云先前基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往往是「自己想做什么」最重要,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会给你添麻烦」这样的说辞。 裴向云轻轻吸了吸鼻子:“没事,你睡吧。” “你睡得着吗?” 江懿故意问他:“我睡得浅,你一哭我就知道。” 裴向云慢慢撑着床坐起身:“那我……” 那我出去吧。 他其实是想这样说的,但转念又想到了两人剩下或许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子,再次踟蹰起来。 江懿撑着脸颊看他:“你要干什么?” “我出去吧。” 裴向云似乎下定了决心,说着便要从床上爬下去:“我不打扰你休息。” 江懿挑眉看着他磨磨蹭蹭穿衣服的动作,耐着性子道:“上来睡个觉也要我请你是吗?” 裴向云披外衣的动作顿了下,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刚才都让你滚上来了,半夜三更上上下下……”江懿长叹一声,“蠢死你了,怎么就听不懂我说话。” 裴向云确认了他的话中没有怪自己的意思,这才把外衣再次脱了,轻手轻脚地爬回了刚才躺着的位置。 能挡着寒风的热源再次靠了过来,江懿却没躲,任他蹭到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他护在怀中。 江懿捏着这逆徒的下巴,饶有兴味道:“我没醒的时候悄悄爬上来多少次?嗯?” “没。” 裴向云的目光有些犹疑,落在了不远处的椅背上:“我怕挤着你的伤,不上来睡的,我又不是几年前不知礼数的小孩子。” “真的吗?” 江懿压根不信他说的话,却想着给他留三分薄面,将捏着他的手松开:“这么乖啊?那为什么刚刚一个人哭?” “我不是说了吗?” 裴向云的声音中无端多了几分烦躁:“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你走之前还觉得我是个教不会的废物,只会委屈只会哭天天黏着你成不了大事,我……” 只是想在这或许最后的日子里给你留下好的回忆而已。 江懿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似乎将那找不到地方发泄的烦躁也一并抚平了:“好,别委屈,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柔,大抵是上辈子常听,这辈子却极少听见的,惹得裴向云眼眶泛着酸,「嗯」了一声。 江懿微微阖眼,声音很轻:“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人一生有很多不能避免的东西……” “生老疾病。”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记得的。” 他话音刚落,额上却被人敲了一下。 “是生老病死……”江懿不客气道,“背错了,笨蛋。” “不想提那个字。” 裴向云垂眸,只要再低一点头便能吻上江懿的唇,可眼下他却只想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老师。 江懿「啧」了一声,还未说话,一滴带着几分温热的眼泪落在他脸颊上。 “别哭了……” 他叹息一声:“圣上也中了这种毒,或许宣贵妃那里有解药呢?一切都还没有定论,说不准还有转机,不必太难过。” “好……” 裴向云嗅着他病中身上沾染的药味,忽然问道:“你从陇西回燕都的时候就已经算到这一切了吗?知道燕都会出事,自己也有生命危险吗?” “差不多吧……”江懿低声道,“当时确实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回来的,但现在……” 好像不太想死了。 准确来说,是看见狼崽子骑着马再次穿过熊熊烈焰回来找自己时,心中那种对「死亡」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消失了不少。 又一如谢必安所说,眼下他似乎真的对自己做过的这个决定有些后悔。 可他不太想告诉裴向云。 他轻咳一声:“问题这么多,还睡不睡觉了?” 裴向云没忍住,继续纠结他说了一半的话:“但是现在什么?” “没什么。” 江懿决心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秘密藏在心底,掩唇打了个哈欠:“你不睡我睡了。” 他说着便微微侧过身,避开自己逆徒那有些灼热的目光。 半晌,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鬓角。 “睡吧……”裴向云的声音低沉,“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还真是有雄心壮志。 江懿忍住没嘲讽他的天真,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说真的。” 裴向云的下巴落在他肩上,轻轻蹭了下他的侧脸:“师父快好起来吧,不然赶不上春天了,你答应我要一起去江南看桃花的。” “谁答应你了?我明明……” 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将话说完,半路生硬地转折道:“知道了,天天就惦记着这点破事。” “嗯,我没出息。” 裴向云梦呓似的呢喃道:“我问过那个江南来的新兵,他说襄州顺江而下就是东江郡。那里雨天好看,能坐画舫,也可以自己划船。你若是喜欢那里,每年我都陪你去,到时候……” 江懿等他继续说下去,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他忽地想到先前裴向云双眼下明晃晃的乌青,本来惦记着问问是怎么回事,眼下答案倒是呼之欲出—— 前些日子应当是担惊受怕着,根本没怎么好好休息。 江懿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轻轻握住狼崽子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摩挲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 即使那情愫还未在自己这里得到一句肯定,却将今年连带着往后几年都规划好了,像是永远也不知何为「失望」的家犬,哪怕被冷落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也会摇着尾巴蹭到你的身边。 蠢死了…… —— 江懿连日的高热终于退了,只是身体依旧有些虚弱,不便参与朝中事务,特许在府中静养。 他连轴转了这么久,平日也鲜少有机会休息一下,眼下乐得清闲,每日看书写字,整个人都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倒是裴向云忙了起来。 去年元夕夜宴时他护驾有功,又临危受命守住了渝州城,洪文帝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后生。 现在朝中接连处理乱党十余人,正是人才短缺之时,便起了重用他的心思。 可裴向云却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并不十分在乎加官进爵,若非江懿提前叮嘱过他,他怕是会直接在朝堂上拒了洪文帝的任命。 那日他刚从旁协助完刑部侍郎提审福玉泽,迎面撞见几个大燕的朝臣。 他本就不太愿和人打交道,眼下避之唯恐不及,慌不择路地跑了,又险些在燕宫中迷了路,比往日回家的时辰晚了不少。 他刚推门进江府,便听见一阵孩童的喧闹声。 哪来的小孩? 裴向云蹙眉,匆匆应付了和自己打招呼的李佑川,循着声音直奔后院而去。 然后便看见老师被三四个不过总角的孩子围着,正低头在石桌上写着什么。 他原本回家的喜悦倏然被冲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见的嫉妒。 就像上次在渝州养伤时看见宋辰一样,许久未见的强烈危机感再次露出头来,驱使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却又生生停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府中,又迎面撞上了李佑川。 “小裴兄弟?” 李佑川手中端着瓷盘上面放着茶壶和瓷杯,笑盈盈地又和他打了个招呼:“怎的没去找少爷?” “他……忙,我不好打扰。” 裴向云用含糊其辞将自己那点隐秘的小心思藏住,看着眼前的娃娃脸青年,忽然问道:“李兄,你想过和我一同去陇西吗?” 李佑川愣了下:“什么?” “我的意思是……” 裴向云斟酌了下措辞:“前些日子看你统率过禁卫军,以为你对这方面有兴趣,如果没兴趣的话抱歉,冒犯了。” “那是有少爷的玉牌,和我没关系。” 李佑川轻咳一声:“我没什么大志向,那年是老爷将我从襄州带回来的,我便这样守着少爷就好。” 裴向云敛了眸中的神色,轻声道:“抱歉……” 他眼下还时常能回想起上辈子李佑川惨死的样子,也曾在后来漫长的十年中时常反省自己,想着这曾经一见他就带着笑的青年如果还活着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又是否会恨他。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好道道歉的?没关系的,我又不介意。” 裴向云笑了下,没告诉他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抱歉。 他索性在门槛上坐下,支着脸颊看向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几人,心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战乱,没有生离死别,唯有与心中在乎之人待在一处,再枯燥无味的生活也可以如品茗般,让人记一辈子。 李佑川将瓷盘上的茶壶放在石桌上,俯在江懿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江懿似乎笑了下,继而抬头,恰巧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他偷看被人发现,慌忙扶着门框起身要走,却全然忘了身后的一道门槛,被绊得向后踉跄一步,仰倒着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这些天都是存稿箱在陪你们,存稿箱好坚强qwq 第153章 那些围在江懿身边的小孩也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人,其中一个小孩道:“老师,他摔了!” “看见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裴向云一眼:“今天就到这儿,你们回家吧。” 这些小孩教养很好,纵然一个两个才堪堪与裴向云的膝弯同高,却偏生绷着脸,装成大人般成熟,有模有样地和江懿说了再见,而后被李佑川带着去了前院等家里人来接。 裴向云欲盖弥彰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有些尴尬地避开了老师的眸子。 江懿吹了吹杯中茶水:“愣在那儿想什么呢?” 裴向云回过神来:“没想什么。” 他在门槛边踟蹰着,不知自己该过去还是不过去,正犹豫时便看见那人向自己招了下手。 似乎在喊他过去。 裴向云心中先前的尴尬立刻消失,三两步向那人走了过去。 江懿垂眸将纸笔收好,轻声问他:“听说今日圣上要给你封赏?” 裴向云点了点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江懿瞥了他一眼:“旁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你偏偏不要,这让人怎么想?” “我不是为了封赏才去做这些事。” 裴向云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救驾是因为你让我去救他,守城是因为答应了你,要保护那些平民百姓,前些天也只不过是要进去救你而已。我配不上那些封赏,也不想要。” “不要白不要……”江懿的声音有些慵懒,“反正不给你也会给别人。” “师父今日身体可还好吗?” 裴向云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去见了宫中的太医,他说有一味方子在给狗皇帝调理身体,还算好用,我将那方子讨了回来,让李兄给你去抓药回来。” “还有呢?” 江懿听着他的汇报,忽然发现狼崽子抓重点的能力似乎强了不少,不再像往常一样报菜名似的把所有事悉数说给自己听。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裴向云指节抵着唇,却仍掩不住唇角翘起的笑意。 江懿挑眉:“笑得这么开心作甚?” “就是……” 裴向云眼中前些日子的颓唐与惊慌被笑意冲淡了:“那太医还和我说,宣贵妃虽然没有这种毒的解药,却有一张配制解药的药方。他拿回去研读几日,若有进展会来告诉我的。” “就一张药方让你这么开心?”江懿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还没个准信呢,别高兴太早,最后希望落空了你更难受。” 裴向云没有被他的话打击到,声音仍带着笑:“至少有希望了啊,我先前以为你……” 他顿了下,声音慢慢变轻:“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江懿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半晌,动了动唇:“总角小儿都比你独立。” 裴向云抬头:“师父又收新学生了吗?” “怎么?” 江懿撩起眼皮:“又妒忌了?多大的人,非要和小孩计较。” “不是……” 裴向云发现自己先前给老师留下的记忆似乎确实很差,连忙补救道:“刚开始是有些难受的,但后来想了下,师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师父。” 江懿轻叩着石桌,等着他把话说完。 “师父可以是很多人的老师,可以是大燕的臣子,也可以是谁的夫君……”裴向云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显得有些不情愿,“但我可以只做师父的学生,这样想我便不妒忌了。” 江懿放瓷杯的动作顿了下:“你就非要……” “我来吧……”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外面有些凉了,你身体不好,先回府中歇着,我将这些帮你带进去。” 他说着便端起瓷盘跨过那道绊过自己的门槛,只留给江懿一个背影。 江懿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前些日子裴向云刚知道他中了或许无解的毒时整个人骤然消沉了下去。 虽然不会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来,独处时却仍会长久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向外看些什么。 李佑川曾担心地和他提过几次,让他问问裴向云是否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江懿却从未和狼崽子谈过,权等他自己一个人把情绪都消化了。 江懿知道自己大抵是不会陪那逆徒一辈子,很多时候还需要他一个人去处理这些情绪,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回来。 而现在裴向云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脸上挂着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因为被洪文帝赏识有加光宗耀祖,乐得合不拢嘴了。 到底还是个蠢货。 —— 第二日江懿刚醒,宫中便来了消息,说宣贵妃要见他一面。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失了势的宠妃定然心有不甘,估摸着是要来问自己如何知晓乌斯人计划的,于是从府中出门前往怀中放了把短匕。 裴向云原本正在给膳房的师傅打下手,见他出了门,举着一手面粉跑了过来:“师父你去哪?” 江懿瞥了他一眼:“有事进宫。” “那我陪你去……”裴向云将手中的盆放在一边的桌子上,“你等等我。” “别折腾了。” 江懿蹙眉:“做你的事去。” “现在燕都不安生。” 裴向云却仍十分固执:“我陪你去。” 江懿拧着眉看他举着两只手跑了回去,捱了几分火气靠在门边等他,果然不消一会儿他便将手洗了,随便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看着狼崽子收拾利索,江懿转身便向外走去,上了早先等在门口的马车。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爬进轿厢,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坐在他身边。 “滚对面坐着去……”江懿道,“别贴着我。” “车里冷,学生给老师暖暖手。”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自己那点小心思包装得冠冕堂皇:“当然师父若是不冷的话,学生也是可以坐到对面的。” 江懿懒得拆穿他的伪装,支着脸颊问他:“年后你有什么安排?回陇西吗?” “不清楚。”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胆子在这样光天化日下对老师做点什么小动作,规规矩矩地将两手放在腿上:“可能回去吧,师父也回去吗?” “暂时不了。” 江懿垂眸看着那窗棂上的花纹:“燕都的事我还没处理完。” “那我也……” “你要是敢说陪我留在燕都……”江懿眯着眼看向他,“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我不养废物。” 裴向云被人一语道破心中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他心里最清楚。 江懿懒得和他聊这些没用的东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马车在路上偶尔颠簸,摇摇晃晃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这段日子很嗜睡,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会儿,却又似乎朦朦胧胧地将睡未睡了。 朦胧间,身边的人似乎慢慢蹭了过来,紧接着一抹湿热倏然擦过他的脸颊。 江懿几乎瞬间又醒了,带着几分莫名的火气想睁眼,那人却好像还不太满意,又大着胆子再次亲了下他的脸颊。 他微微睁开眼:“有事吗?” 裴向云做坏事被人发现,红着脸从他身边躲开,讪讪道:“你没睡啊。” 睡了也被你弄醒了。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承天门外,裴向云也没来得及尴尬太久。 江懿扶着厢壁走下去,回头道:“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裴向云不说话,刚要跟着他下车,却听那人继续道:“最近没和你生气是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抬眸,看着老师那双好看的眼中确实多了几分怒意,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几分。 “别再跟着我了。” 江懿蹙眉:“做自己的事去。”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那你小心。” “我又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江懿说完后便向宫中走去,却仍察觉了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黏在自己身后。 他转身,便看见裴向云依旧趴在轿厢的窗棂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敛了方才眉眼间的怒意,唇角于裴向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翘起一个弧度。 并非不愿意狼崽子跟着。 只是现在那逆徒对于「此毒有解」的执念太深,已然喜气洋洋了好几天,万一到时候发现那药方是假的,这毒就是无解—— 这会比一开始知道真相时更难过。 不如现在便将他从自己身边赶走,谋个自己的营生,也好过希望破碎时的崩溃难过。 江懿如此思忖着,随那领路的小黄门向冷宫走去。 宣贵妃因着先前被圣上眷宠,眼下纵然犯了大罪,却并未被关在天牢中。 不过在冷宫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她,待要审的问完,就是她的死期。 昔日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一身麻袋样的破衣服,瑟缩在床上,手脚用铁链拴着系在床头,一边盆中的炭火早熄了,上面似乎还湿淋淋地沾着水渍。 倒不像是自然熄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宣贵妃脸上,轻声道:“是圣上要你们克扣她的用度吗?” 一边候着的小太监身子抖了下:“奴,奴……” “谁许你站着与我说话?”江懿冷声问他。 那小黄门本就没什么见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江大人,并非奴克扣宣……戴罪之人的用度,是上头说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 纵然江懿一直知道这是那些宫人秘而不宣的规矩,却仍对此感到厌烦,让那小黄门取点炭来,把人打发走了。 宣贵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应当是在发着热,双眸却难得清明,半晌后轻声道:“谢谢……” “不必谢我。” 江懿垂眸看着她:“只是觉得依着圣上的性子,怕是也会想让你走得体面些。” 宣贵妃动了动唇,一行泪潸然而下。 “当时为何不动手呢?” 江懿看着她那双依旧美艳的眸子:“分明只要将药喂给他就好,为什么不动手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小朋友围观的狗子 第154章 宣贵妃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若现在说对洪文帝有了感情,倒显得她虚情假意。而那似是而非的或许也算不上寻常男女之爱,更像是独身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唯一能慰藉魂灵的救命稻草。 纵然这簇稻草是虚幻的,某天会忽地抽身离开,一去不返。 又是何时萌生退意? 或许是阴雨天那年轻天子为她撑起的油纸伞,又或许是某个秉烛夜谈的晚上,那人想发设法哄她开心的话。 只能说造化弄人。 如果他们并非站在这样对立的两边,结果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如果不是她自己沉溺于这过去十来年中从未感受过的温情,刻意忽略这段时间那人的反常之处,大抵已与他阴阳两隔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一吹就散的假温柔,愚不可及。 飞蛾扑火一样,甚至一并葬送了乌斯的前途霸业,可她却说不清自己眼下是否后悔。 江懿体谅她没心情剖析自己的内心,于是换了个话题:“今日你要见我说什么事?” 宣贵妃稳了稳情绪:“我想与江大人做个交易。” 江懿随手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闻言饶有兴味地挑眉:“你现在是阶下囚,竟觉得有筹码和我谈条件?” 宣贵妃放在那一床破被下的手蜷缩了一下,轻声道:“去年年关,江大人来御书房时被我的狸奴抓伤了,此事江大人可还记得?” 江懿颔首:“记得……” “那狸奴的爪子上……” “有一味毒药,只有乌斯的国君有解药,不然很快我便会毒发身亡,对吗?” 江懿看着她面上仅有的血色消失殆尽,慢慢道:“是令弟亲口告诉我的。” 听见自己弟弟的消息,宣贵妃表面上的平静与哀痛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身子颤了下:“阿雁他……他眼下如何了?他还好吗?” 可等这话问出口,她便已经知道了结局。 关雁归不会莫名向江懿提及他中毒的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弟弟在陇西也暴露了身份,被关起来逼供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宣贵妃失神地靠着床板,忽地轻声笑了下:“我原本以为……” 她以为自己手中捏着筹码,用这个消息保下弟弟一条性命,可到头来所有的事情都被眼前这年轻的丞相算了个清楚明白。 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江懿低声道:“他什么下场,你应当已经清楚了。” “那我的儿子呢?” 女人双眼哭得红肿,用尽力气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 江懿指节抵着唇:“交换消息要讲究一个对等,现在该我问你了。” 宣贵妃蓦地怔住,便听他问:“你交给太医的方子可是真的?” 女人咬着唇看向他,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回答他。 “眼下只有圣上一人会对你的孩子有怜悯之心,其余人——包括太子生母的娘家,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曾威胁过太子位置的皇子,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个戴罪之人……” 江懿眯起眼,循循善诱,“若你交出来的药方是假的,待洪文帝毒发身亡后你猜等着你孩子的是什么?” 宣贵妃的身子倏地开始发抖,如同秋末寒风中挂在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她颤着唇抬眸看向江懿,却见那人神情认真,像是诚恳地与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而并非在诈自己的话。而眼下她穷途末路,想用所谓「筹码」要挟旁人听起来确实痴人说梦。 江懿支着下巴,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是真的……” 宣贵妃轻声道:“方子是真的,但是其中一味药材只在乌斯有,哪怕是你们拿到了药方,那味药材也很难找到。” 江懿起身的动作顿了下,眸中多了几分思索:“知道了……” 宣贵妃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未将请求说出口,只低声道:“谢谢江大人。” 门外候着的小黄门垂着头等他出来:“江大人可是要离宫?” 江懿瞥了他一眼,“圣上眼下是在御书房吗?” 小黄门恭顺答:“是的……” “记得给她送些能用的炭来……”江懿冷声道,“再敢贪这些用度,小心你们的脑袋。” 那小黄门早早就听闻这丞相的事迹,只觉得眼前人虽然长得好看,说话却不近人情,眼神冷得像是要将自己活剖了似的。 江懿不知自己在人家眼中变成了冷面无情吃人的妖怪,顺着回廊向前,转到了御书房外。 前些日子那场大火烧了寝宫和旁边三个嫔妃的寝殿,眼下只能委屈洪文帝暂时宿在御书房中,待寝殿修好了再搬回去。 御书房门前换了个新太监,刚从枯萎的灌木中拎了一只狸奴出来,看见江懿后连忙将手中的狸奴丢在了地上。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死了?” “回江大人,是死的。” 那太监连连行礼:“刚刚咱家才瞅见这灌木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太晦气了,这便给它处理着。” “圣上在里面吗?”江懿轻声道,“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太监得了江懿的几分尊敬,又是连续行了几个礼,而后敲了门进去。 江懿拢了衣袖,掩唇闷咳了几声,先前那呼吸不畅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得虚弱,兴许熬不过眼下这几日,兴许又熬得过,谁也不知道。 或许真应了关雁归的那句话,中了这毒的人真会在未知的恐惧中结束生命。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洪文帝身上披了件大氅,面色仍十分你苍白。 江懿向他行了一礼:“陛下近日身子可还康健?” “尚可。” 洪文帝和颜悦色道:“不知江爱卿伤势有好转吗?” “多谢陛下关心……”江懿轻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后瞥了一眼天子的面色,继续道:“方才臣去见了宣贵妃一面,她说给太医的药方是真的。” 洪文帝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说朕该怎么办?” 江懿挑眉:“陛下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 “只是她为朕诞下一个龙子,不过刚几个月大……”洪文帝道,“若他的母妃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洪文帝说这话时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臣子,一双眼游移着落在一边。 “一切全凭陛下自己定夺。” 江懿的声音很平静:“只是臣不得不提醒陛下,纵然陛下逆着百姓的心思赦免了那女子,她怕是也活不了太久。” 洪文帝显然心中也十分清楚这点:“朕明白,只是随便一提,爱卿不必当真。” 江懿挑眉,不置可否。 如果洪文帝真的鬼迷心窍要饶宣贵妃一命,他断然也是不会允许的,甚至会考虑找个机会将那女人处理掉。 “依着她的说法,这药方中有一味药材需从乌斯采集……”江懿忽略了天子那点恻隐之心,继续说正事,“臣以为陛下应当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眼下差不多可以下令整顿陇西军队,调度宁北驻军,准备向乌斯进发。” 洪文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江爱卿的学生未与爱卿提过此事吗?” 学生? 这和裴向云又有什么关系? 江懿心中疑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静静听洪文帝继续说下去。 “在宣儿……那妖女招供前,爱卿的学生便主动与朕请缨讨伐乌斯……”洪文帝慢慢道,“他说他的父亲是在塞边做赤脚医生的,认得出那方子中的药材并非能在中原寻见,于是才来与朕请缨。朕还未向你夸赞他这份忠心,你倒是先提起这事来了。” 裴向云在这里面裹什么乱? 他一个混了半边外族血的人不趁机将自己摘出去,还非要往火坑里跳吗? 江懿原本想好的计划倏然被这个消息打乱,往后洪文帝与他说了什么也记得不甚清晰,带着些许混乱离开了御书房,待坐上马车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逆徒又瞒着他干了件「大好事」。 他不知是什么情绪在胸口作祟,几乎一想到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 担下这么大的事,裴向云竟每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依旧如往常一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可真是…… 马车在江府门前停下,江懿面色阴沉地下了车,候在江府门口的李佑川瞥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少爷?你又和圣上吵架了?” 江懿带着怒意的动作停了下,勉强压下几分不快:“没有……” “那你这,这是……” 江懿打断他的话:“裴向云在哪?” 李佑川愣了下:“裴小兄弟?他刚刚帮御膳房的师傅蒸完馒头,眼下应当在屋中,少爷你……” 江懿丢下句「谢」,径直沿着走廊向府中走去。 裴向云并未待在房中,而是独自一人在后院中拿了柄长/枪,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新的招式,听见身后有响动时转过身,眸中多了几分惊喜:“师父,你回来了?”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捱着怒意道:“裴向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说: 江江:翅膀硬了(敲敲狗头.gif)(是空心的.jpg) 第155章 裴向云原本欢喜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师父?” 他带着几分紧张地将手中的长/枪往旁边一丢,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人,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江懿不高兴。 是因为自己在练枪法吗? 可这杆枪都是老师送的,难道不是默许他习武了吗? 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他闹得有些晚,非要和老师同睡吗?可先前也不是没这样闹过,怎么会…… 他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江懿冷笑:“你不是说不在乎加官进爵么?怎的眼下倒是主动请缨要带兵和乌斯打仗?” 裴向云恍然,先前瞎想的可能性骤然灰飞烟灭,连忙上前几步:“师父,你听我解释。” 江懿拍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刚要说话,胸口忽地闷了下,继而控制不住地闷咳起来。 裴向云方才的轻松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惊慌:“师父你别生气,是学生错了,我……” 江懿面色苍白,唇齿间泛着血腥味,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将唇角的一缕血丝擦净,却被狼崽子敏锐地发觉了,带着薄茧的指腹毫不客气地从他唇边蹭过。 “我错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懊恼和恐惧,慌张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没头绪如何与你说,学生真的知错了,你不要吓我。” 江懿其实也就刚开始听说这事儿时有些生气,眼下那股气早过了。 先前冷着脸不过是想诈他,可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来或许是今日在宫外等得有点久,身体受了凉就不成了。 他瞥了裴向云一眼,决计不告诉这逆徒事实:“你是真的想气死我。” “学生不是故意的……”裴向云低着头,整个人似乎恨不能缩进地砖缝里,“真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师父说,才……” 他说着又要来扶老师,却再一次被人将手拍开。 手好凉啊…… 裴向云不由分说地将那人的手捞过来捂在怀里,低声道:“师父你愿意打我还是骂我都行,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打你骂你不还是我自己生气?”江懿冷冷道,“滚进来……” 他说着便进了屋中,裴向云连忙将那杆自己宝贝得不行的长/枪也捡了起来,蔫头耷脑地跟着人进了屋子。 待重新回到氤氲着暖意的屋中,江懿先前那胸闷气短的难受劲儿才彻底过去,撑着桌案倒了杯热茶暖手,抬眸便看见裴向云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做个大号的摆件。 江懿喉间又发痒,掩唇咳了几声,那狼崽子就站不住了,衣料摩挲着「窸窸窣窣」要过来,走了一半却又踟蹰不前。 拿捏也拿捏够了,他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了挂好,一身单衣坐在椅子上,动了动唇:“说吧,你自己考量了什么东西,竟连我也瞒着?” 不怪他生气。裴向云本来就脑袋不灵光,万一是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被什么人哄骗,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去送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那位远在乌斯的君主和自家逆徒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为了统治地位除掉他也是有可能的。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师眼中和那心智不成熟的孩童无异,犹豫半晌后蹭着靠近桌案,轻声道:“我说了你别笑我。” “那你干脆别说了。” 江懿看着他这犹犹豫豫的样子又有些生气,撑着桌子就要起身走人,被狼崽子慌忙拦下。 “师父先前说除了你和关雁归,再也没有旁人知晓你中毒的事。” 裴向云舔了舔唇,逐字逐句慢慢道:“那就意味着皇帝也不清楚这件事。” 江懿颔首:“嗯……” “而眼下狗皇帝似有重用学生的意思,可师父却也在朝中居高位。前些年师父让学生读书时,学生记得帝王最忌讳朝中臣子这样密切的关系,所以担心给师父带来麻烦。” 裴向云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心中遣词造句着,试图将所想的事情明明白白地说给江懿听:“学生推拒不掉皇帝的任命,不如主动请缨去为他寻那救命的药草,如此这般向他表了忠心,他是不是就会……晚些为难你?” 让那天来得更晚些,等我羽翼丰满,等我掌管权利,等我能站到和你一样的高度,你是否就不会一个人面对这些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不会日夜操劳神情憔悴? 后面这些他没说,一双眼中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坚定与伺机生长的野心。 “我这样说,师父能明白吗?或许学生的想法仍然很幼稚,但学生却觉得应当有几分道理。”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觉得裴向云眼下的成熟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会听见狼崽子幼稚而自私的言论,却未曾想过他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倒是稀奇…… 眼下洪文帝被这么吓了一次,怕是再也不敢重文轻武,抑制武将发展。 再加上六部彻查出来不少与乱党勾结之人,有罢黜有流放亦有要被问斩的,不会再暗中克扣军营的用度。 自己便就没了非要回陇西的理由。 至于天子到底对文臣抱有什么态度,未来是否会削弱他的权利亦或是进行打压,眼下都不得而知,但却并不容人乐观,裴向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裴向云也会学着自己这般思考问题,甚至以为狼崽子会蠢笨没有心眼一辈子。 裴向云见他许久没说话,以为是自己的分析有什么问题,惴惴不安道:“若学生说错了,还请师父责罚。” “这么想被打骂?有什么可责罚你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还不算太蠢。” 裴向云眸子倏地亮了,却仍矜持道:“师父谬赞,都是师父教得好。” “真以为我在夸你?” 江懿没好气道:“分明有其他办法解决这件事,你却非要随着圣上的意思去打仗吗?” “可先前师父不是不鼓励议和吗?”裴向云有些迷茫,“为何现在又不让学生带兵打仗?”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瓷杯:“这一年中陇西战事频繁,于军队与百姓来说实非易事。纵使我厌恶那些要与陇西议和的人,也不愿亲眼看着频繁的战争劳民伤财。” 他说完后顿了下,低声道:“算了,反正你也不懂。” “我懂的……” 裴向云轻咳一声:“我当然懂师父的意思,只是先前似乎误会了些。” 江懿挑眉:“误会了什么?” “误会……” 裴向云似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头:“以为是师父忧心学生的安危,这才如此生气。是学生自作多情了,还望师父不要介意。” 江懿原本轻叩桌面的指尖顿了下,声音微不可查地多了几分怪异:“确实是你自作多情。” “但学生有一点不明白,想请师父解惑。” 裴向云慢慢向桌案靠近,垂眸看向老师:“先前在渝州时,师父对学生的死活不闻不问,任由学生带兵守城,眼下却为学生的选择动气,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 那不还是因为渝州守城至少是在大燕的土地上,这次则是直接带兵踏上乌斯的土地。更何况裴向云对乌斯的地形并不了解,万一…… 江懿猛地止住思绪,冷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在担心我。” 裴向云一双黑眸中隐隐有光,重复道:“师父在担心我,是吗?” 他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案,身子向前探去,紧紧地盯着江懿,似乎在期待老师的回答。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你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 裴向云心中倏地一空,有些失落地看着他,双唇翕动着还未说话,便听那人继续道:“你上辈子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需要担心你什么?不过就是……” 江懿微妙地停了下,终于不情不愿道:“不过就是觉得你不清楚对方城防布局,恐怕会吃亏而已。” “这个师父不必担心,学生前些日子找着了一样东西,不然也不会贸然向那狗皇帝请缨出战……” 裴向云听见那人明里暗里到底还是在关心着自己,唇角微翘,“我不关心他是死是活,只是想为你做些事而已。” “事已至此,就好好带兵打仗。” 江懿蹙眉:“还是那句话,输了就不用回来见我了,丢人。” “那赢了呢?” 裴向云追问他:“若我赢了呢?师父可有什么奖励?” “你赢了不是应该的事吗?怎么学着开始讲条件了?”江懿反问他,“少想这些分心的东西,把事情办好比什么都强。” “多少给我个盼头,万一……” 江懿脸色微变,打断他的话:“又开始说混账话。” “我想说,万一很顺利,我提前回来了呢?兴许赶得上与你一道去看桃花,我真的期待这个很久了。”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将剩下的话说完,轻轻覆上他的手:“所以你在燕都千万好好的,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 156.【正文完结】 第156章 洪文十三年,大燕正式与乌斯开战,意味着把控朝廷多年的保守党派彻底失了势,树倒猢狲散。 户部和刑部尚书勾结反贼,连同玩忽职守的御史大夫一同被革了官职。 禁卫军从宋玉修的家中搜罗出各式金银珠宝,数匹绫罗锦缎,甚至还有一人多高的金佛像与珊瑚树。 这些世间罕见的宝贝居然悉数出现在一个小小尚书家中,连带着平民百姓听了都惊讶咂舌。 那位惯常好写本子的兰陵先生更是借了这股东风,写了一出《玉佛记》,一时间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那户部尚书被批捕前遣散了所有家丁,早早将儿子送出了燕都,只剩他一人坐在府中厅堂里,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早有预料。 他的胳膊上甚至还戴了块白布,应当尚在服丧期间,面上表情平静,十分自觉主动地跟着来抄家的人走了。 禁卫军也并非未曾听说过这人的事迹,知道他老母刚去世没多久,光是丧仪就办了足足三场,算是给足了身后的排面。 可给死人排面又有什么用呢? 人这一生不过天地一逆旅而已,死后魂灵与神识皆化作一缕尘罢了。 可若他母亲在天有灵,得知自己那风光的丧仪是她儿子用贪/污腐/败的钱所置办,不知在九泉之下又是否愿意见这独子一面。 福玉泽在天牢中足足被关了十四日,刚开始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说。江懿来天牢走了一趟,让那负责问讯的士兵只管用刑,千万不必客气。 于是这老太监被他自己平日偏爱的刑具折腾了个半死,终于遭不住开了口,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供出来了,甚至于自己和宋玉修同父异母的关系也交代了个明明白白。 既然他招供,那便没有再与他浪费时间的必要。他被扔进天牢中与其他囚犯一起关着,通敌叛国,谋杀皇妃,贪/污/受/贿数罪并罚,待过了年开春后直接问斩。 那些囚犯不少都背负着冤屈,被关进天牢前没少被这老太监用私刑折磨。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报复的机会,再加上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无数办法让他不好过。 左右不过已是个死人了,好不好过与活人又没干系。 —— 三月初五,恰逢清明。 江懿下了早朝后避开一干刚走马上任想来和自己搞好关系的新官,逆着人群向御书房而去。 洪文帝刚将外袍脱下,见了他后眉眼间微微柔和了几分:“江爱卿坐,不必拘泥于礼数。” 江懿拢着衣袖,淡淡道:“君臣有别。” 帝王心最难猜。现在洪文帝会念着他救驾的功劳下意识地对自己多了几分亲近,往后便能因为他人的话生出猜忌,打压怀疑他。 洪文帝笑了下:“这么多年,就剩你一个忠心耿耿陪在朕身边。福公公自先帝在位时便进了宫里,是看着朕长大的,却未曾想他竟如此狼子野心。” “人心易变。” 江懿细细打量着天子的面色:“唯独权利与财钱是可以攥在手中,为数不多亘古不变的东西。” “江爱卿还是如此直接……”洪文帝轻咳一声,“不知你这样的性子,到时会寻个什么样的女儿家成亲?老师不曾催过你吗?” “家父自去年便出门远游,每月能得他一封家书,应当没空顾及臣的亲事。” 江懿听天子说的话越来越离题,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回来:“臣见陛下脸色红润,精神也比上个月好了很多,可是药起了作用?” “自然。” 洪文帝轻叹一声:“若没有裴将军一片赤胆忠心,为朕去乌斯寻那味药材,朕眼下怕是要没命了。” 听见他提及裴向云,江懿的眸色微不可查地动了下,继而恢复平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身为陇西军营的人,忠于陛下与大燕是应该的。” 他到底还是不知道当时那逆徒与洪文帝说了什么,竟将人哄得真信了裴向云「赤胆忠心」。 若非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是什么德行,怕是也要和满朝文武一同夸赞一声「小将军威武」。 江懿垂下眼睑,将方才有些外露的情绪慢慢收拢起来,再抬眸,又是那个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丞相。 “昨日又传捷报,裴将军以火攻城,让乌斯人不战自退,估计这几日便能凯旋而归……”洪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近日可曾和江爱卿互通书信?” 江懿的手隐在衣袖之下,指尖微蜷:“未曾,兴许是怕臣指责他行事冲动,从未给臣写过信,和他有关的事都是从陛下这边听说的。” “江爱卿实在严格了些……”洪文帝道,“连张老将军都对他赞口不绝,说他确实是英雄出少年。裴将军到底阅历尚轻,有些许做得不妥的地方很正常,爱卿以为如何?” 江懿的语气与方才无异:“若夸赞他,显得臣偏袒徒弟。若打压他,怕是陛下又要觉得臣严格。臣不愿这个问题,一切交于时间与陛下定夺。” 洪文帝哈哈大笑:“爱卿还是如此诚实,朕喜欢。” 江懿轻笑:“但他年岁尚轻,臣还是觉得少些褒赞更好,免得捧杀了他。” “爱卿所言极是……”洪文帝道,“往后你有何打算?” 江懿低声道:“先前刑部审讯乱党贼人时曾提到他们在江南有暗哨,臣准备趁此机会暗访江南,以免贼人死灰复燃。” “甚好……” 洪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得臣如此,朕复何求?” 江懿知道这都是天子的客套话。 想来那汉高祖也曾和韩重言同吃同住,抵足而眠,登基后封其为韩王,信任有加,韩重言却仍逃不过一个「鸟尽弓藏,兔走狗烹」的下场。 江懿重活了一次,又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不似那群乱党般对钱财看得那样重,是以不必刻意奉承讨好洪文帝,保持原先的君臣距离便好。 所以他刚刚和洪文帝说了假话。 裴向云怎么可能不给他写信? 几乎是那狼崽子刚抵陇西的第一日,一封信便千里迢迢地用鸽子带回来了。往后更是四五日便有一封信送达,无论风霜雨雪,雷打不动。 江懿那段时间忙着处理朝中事务,裴向云寄来的信一直积压在他桌案上,待前两天闲下来才来得及一封封翻看。 信上大抵写的都是沿途见闻和风土民情,又在字里行间隐晦地暗示着对老师的思念之情。 直到翻至最后一封,他才意识到狼崽子这次的信似乎来得有些迟,上面沾着血迹,甚至字迹的笔画也不稳,像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堪堪将这封信写完。 他应当是受了伤的。 可满纸却无一字一句在诉苦,反而一如往常般讲着近日见闻,最后寻常似的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忘了昔日的约定,试探老师是否想念自己。 而等到第二日上朝,他才听说纵然昨日陇西传来捷报,却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乌斯主君亲临调度军队,燕军与乌斯军于都城外鏖战两天两夜,燕军小胜一筹,幸存的乌斯军队护着乌斯主君一路向南撤去。小道消息说,乌斯主君受了很重的伤,怕是半路上就不行了。 原是与他那同母异父的皇兄交了手。 江懿一直心神不宁,待傍晚坐在桌案边时,鬼使神差地铺开一张纸,悬笔半晌,第一次想给裴向云写封回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身上那毒早就解了。药草随着第一封捷报送燕都,特意避开天子的耳目给江府分了一批。 而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狼崽子却仍执拗地在信中写要他安心治病,莫要累着身子,照顾好自己。 裴向云显然不想让他知道战事有多惨烈,应当仍自作多情地生怕老师担心,偏生要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给他讲清风明月,讲大漠孤烟,唯独不提自己受了什么伤,伤口是否还疼着。 宁可写这些,也不愿多说一句自己的苦。 江懿静坐思索至三更夜,最后终于落笔:“故园春草绿,将军归不归?” —— 裴向云原本没想着会收到老师的回信。他不过是将「写信」作为次次濒临绝境时的某种盼头,似乎只要惦记着那封要寄给江懿的信,再多的风刀霜剑也闯得过去。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不委屈的,可等清楚看见那人写在纸上的字时,眼眶却骤然发酸,好像他不再是那统帅三军的杀神,而是又变作了那个小心翼翼陪在老师身边的学生。 归不归,归不归? 归心似箭…… 待他凯旋策马于燕都市井中时,心脏重重地擂在胸口,欢喜与期待与春风一道撞了个满怀。 路上似乎有人认出了他,窃窃道:“那便是裴将军!” “你可曾听闻那小将军引天火,智破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取那乌斯将领项上人头,宛如神兵天降……” “据说他老师是当朝丞相,力挽狂澜,查处贪官反贼数十人,当真是两袖清风,为民造福的好官!” 这些话从裴向云耳边经过,不过只留下个尾音,继而又被风裹挟着向远方而去。 江府与他离开前无异,李佑川正指挥着几个家丁洒扫府前台阶,抬眸看见裴向云惊喜道:“小裴兄弟!” “李兄……”裴向云翻身下马,原本特意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发有些凌乱,“我师父呢?” 李佑川面上的惊喜僵硬了半分,挠了挠头:“少爷他……” 可哪想裴向云问了话后根本不听他讲了什么,猛地从他身侧穿过大门,径直向后院跑去。 今日天气这么好,老师还会和原先一样喜欢在那处石桌前喝茶吗? 裴向云听见了孩童的喧闹声,近乎要笃定自己的猜测,可待他将门推开后,却只看见了四五个总角孩童打闹,并无老师的身影。 老师去哪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琢磨起方才李佑川的欲言又止,原本的期待与欢喜骤然被泼了盆凉水般冷了一半。 “师弟……” 裴向云的思绪被猛地拽了回来,有些魂不守舍地循声望去,看见了孩子堆里一脸不情不愿的张素。 少年不再似六年前般矮小得像只糯米团子,身量抽条似的拔高,隐隐看得出往后俊逸的模样。 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将身边围着的几个小孩推开,慢慢走到裴向云面前,板着脸道:“师兄听闻你在陇西打了胜仗,甚好。” 人不大,却将他老师那冷静自持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裴向云愣了下,还未说话,便听他又道:“你若早回来两日,兴许还能见着老师一面,现在……” “师父去哪了?” 裴向云唇舌有些发麻,声音中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难道师父他……” 张素却像是要吊他胃口一般不再继续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他:“喏,老师要我给你的东西。” 裴向云接过那香囊捏了捏,似乎摸到了些坚硬的颗粒状的东西。 一边的小孩都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这忽然闯来的男人将那香囊中的东西倒在了手上。 是一捧红豆,还有枚精致小巧的骰子。 裴向云不死心地将那香囊又倒了倒,却什么也没倒出来,甚至连张字条也没有。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看向张素:“师父他为何给我这些东西?” 张素摊手:“兴许是代哪个心悦你的姑娘家给的你吧,这谁知道呢?” 心悦他的姑娘家?为何是心悦他的姑娘家? 裴向云认得这香囊是前些年梅晏然送给自己的那个,断然不会是哪家姑娘所绣,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老师手中。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一边看热闹的小孩却忽地大声道:“这个你都不懂吗!” 张素蹙眉:“没有礼貌,怎么和你们师兄说话呢?” 那小孩大抵是个愿意表现的,压根不把这小师兄的话放在眼里,带着几分卖弄道:“你没读过王维的《相思》吗?” 《相思》? 裴向云眨了眨眼,听着另一个孩子抢话道:“我会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相思吗? 原本冷下去的心又活泛起来,还未来得及在他胸口敲出几个音律,挤在后面的女孩却犹豫着开了口:“可我却觉得是温八吟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呢,你们看,那有个骰子……” 一群小孩就着到底是王摩诘的诗还是温八吟的诗吵作一团,李佑川匆匆穿过门厅赶来:“小裴兄弟,方才我话还没说完你怎的就走了?少爷今晨动身去江南办事了,眼下应当刚到驿站。他让我告诉你说……” “不必说了。” 裴向云将那枚香囊贴身放好,三两步又匆匆从李佑川身边跑过,将娃娃脸青年剩下半句话甩在身后。 至于是「最相思」,还是「入骨相思」,眼下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都是相思。 他只来得及将自己那曾贴身带着的包袱拿了,而后回到前院翻身上马,在一众家丁的注视中飞驰离去—— 快些…… 这似乎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明媚的春天。日光暖融,柳絮飞扬,不知哪里酒铺刚开了张,似乎要从这四月芳菲中撷取几分斟入陈酿。 醉汉桌前端着酒碗,胡言自己也曾提剑登楼冰雪肝胆。而远些的灞桥杨柳畔,又会是谁搁在心尖上的团圆? 快些…… 往事走马般从眼前掠过,被他悉数抛去身后。而今他只是远归故里的游子,去寻那轮念念不忘的皎皎月色,过中原,下江南,青衣白马,乘风逍遥天地间。 再快些…… 好在这次的春日与故人,终于都没有失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化用王维《山中送别》中“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一句; 想不到吧我今天零点更新嘿嘿嘿(突然闪现.gif; 为了不打扰大家温馨愉快的阅读情绪,狗子大败他皇兄的英明神武桥段我预备丢番外去了根据评论区点餐情况,大概有后续甜甜日常/现代篇/前世he的if线/带个熊孩子/揍狗的幸福生活(真的吗); 点餐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更新番外啦! 80-100 第81章 裴向云舔了舔唇,避开了明轩大师的目光。 老主持手中的佛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大殿中听得格外清楚。 “若一个人作恶多端,必然要在死后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纵然裴向云早就料到了他的回答,可听见时仍心神一震。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下恶因,必然食得恶果……”主持道,“但如果自己有了悔改之心,找到了向恶之源,发善心去悔悟改正,佛祖会开示他。所谓有缘人,不过是参透了何为因,何为果的大彻大悟之人。” 裴向云听他讲了一通,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明白,踟蹰半晌后轻声道:“那若我现在拜佛,愿望会被实现吗?” 梅晏然瞪了他一眼,似乎在提醒他这样的话对僧人来说过于失礼。 明轩大师手中转动念珠的动作顿了下,仔细地端详了裴向云半晌。 裴向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虚,额上覆满了一层细汗,撑着蒲团的手也开始发抖。 末了,那老僧轻声道:“施主,你心不诚。” “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是在诚心信仰叩拜神佛,还是在强求神佛满足自己的私念。” 他说完,轻叹一声,转入了后面的屋子。 梅晏然看着裴向云似乎有些失魂落魄,于是安慰他道:“别灰心,兴许今天是我的错,我不该强行拉你进来的。” 小姑娘带着歉意的声音让裴向云的心更乱。 他动了动唇:“是我的错,与你没关系。” 梅晏然只当他在哄自己开心,于是戳了戳他的手臂:“不过你也不必太难过,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拜一拜。佛祖宽宏,普度众生,不会怪罪你的。” 裴向云有些虚弱地笑了下,淡淡地「嗯」了一声。 “你别伤心了,我还可以教你绣香囊。” 梅晏然从蒲团上起身,手在怀中摸了摸,摸出一个造型精巧的香囊,上面绣了一对交颈而卧的鸳鸯,针脚密而精细,一看便是费了许多功夫。 “喏,燕都的姑娘若是心悦哪家的郎君,便会绣香囊给他作定情信物。” 梅晏然说完,似乎才想起来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姑娘」,轻咳一声,将裴向云从蒲团上拽起来:“诚然,诚然男子送男子,大抵也是无妨的。” “待年后我与阿风的事定了,便来教你绣香囊,你不要不开心了好不好?” 裴向云垂眸,正撞上梅晏然那双黑亮的眼睛。 有的人天生锦衣玉食,拥有很多东西,便不怕失去什么,即使失去了,也自信能再拿回来。 可裴向云不一样。 他从未拥有过什么,唯独一个放在心尖上的师父。如今老僧说他心不诚,佛祖不会应,便足以让他失魂落魄好久。 “好不好嘛……”梅晏然小声说,“教你绣别的花样,我们不绣鸳鸯,鸳鸯好多人都有的,江大人说不准不喜欢。” 裴向云不想她再因为自己烦心,只能应了。 梅晏然以为他不再难过,连带着也高兴了不少,转去后屋和主持告别。 一时间,佛前只剩裴向云一人。 青灯古佛,菩萨低眉,慈悲而公正地看着饱受八苦折磨的凡俗人间。 裴向云撩了衣袍,慢慢在蒲团上跪下,虔诚低头,将额抵在了地上。 “我恶贯满盈,算不上好人,不配有好结果……”他在心中默念道,“但老师是这世上我见过最好的人,佛祖在上,请庇佑他这一世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从未信过神佛的人虔诚三叩首,心心念念着那人的样子。 他舍弃了千千万万的一己私欲,将大逆不道的两世执念深埋进心底,只愿为江懿求一个余生的顺遂无忧。 即便那个余生可能并没有他。 裴向云最后长叩半晌,默默站起身,恰好梅晏然从后屋出来。 “方才我与明轩大师说了,若你明日想明白了,明日来也是可以的……”梅晏然道,“你明天想来吗?想来的话我悄悄溜出来陪你。” 小姑娘似乎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眼中满满都是歉意。 “不必了……” 裴向云对她笑了下:“本来师父便要我保护你,怎的能让王妃为我跑这一趟?” 两人说话间已经向寺外走去,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再度站在街上。 离开肃穆的庙宇,那节前热闹的氛围再度于周身氤氲而开,方才的一片寂静如梦一般。 两人顺着往前走去,没走多远,便看见在露天茶席坐着两个人,于人群中显得气度不凡。 梅晏然眸子亮了起来,蹑手蹑脚地混在人堆里向那他们而去,然后趴在陆绎风耳边猛地吹了口气。 十五皇子被吓得一哆嗦,手上的茶杯径直磕在了桌沿,嘴里的茶险些来不及咽下去,囫囵道:“你吓不吓人?” 梅晏然满脸无辜地背着手站在他身后:“怎么啦?” “还怎么了?” 陆绎风手忙脚乱地将茶杯端正地放在桌上,蹙眉道:“玩够了?” 梅晏然见好就收:“玩够了……” “多大的人了……”陆绎风嘟囔道,“玩够了就回去吧。” 梅晏然没有反对,十分乖巧地牵起他的袖子。 裴向云这时才发现她拽自己袖子时的动作与牵陆绎风袖子的动作是不一样的。 小姑娘似乎很懂分寸,只浅浅地拉过他袖子的一个角,触之即放。而现在牵着陆绎风的时候,手却像是黏在上面了似的。 陆绎风不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对江懿点了点头:“那我走了,年后再说。” 江懿颔首,目送着友人转身离开,却见那依旧一身男装的十五王妃转过头,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他愣了一下,原本以为是在和自己打招呼,却没想到梅晏然接着道:“别忘了,我们约好的。” 约好的? 江懿侧眸,这才注意到狼崽子不知何时又贴在自己身后站着,一双深邃的黑眸望向前方,与梅晏然交换了一下目光,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俩约好什么了? 江懿心中存着疑惑,待陆绎风拉着他的小王妃离开后,轻轻叩了叩桌子:“坐……” 裴向云在他对面坐下,先给他将杯中的茶斟满。 “你们去哪了?”江懿问道,“说来听听。” 裴向云见他主动问起与自己有关的事,连忙仔仔细细地汇报起来,从梅晏然买酥糖的第一个摊子开始说起,连小王妃买的东西花了几锭碎银都说得明明白白。 江懿支着脸颊听了一会儿,不得不打断道:“裴向云……” 方才正报菜名报上兴头的人听见老师点了自己大名,立刻闭了嘴,而后小心翼翼道:“师父?” “你说十五王妃买那些零嘴用的都是你的钱……”江懿淡淡道,“是吗?”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江懿看他仍一脸迷茫,声音中多了几分咬牙切齿:“那你现在给我报菜名是什么意思?要我给你把钱垫上是吗?” 裴向云这才明白他什么意思:“不是的,学生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还继续说这些?”江懿瞪了他一眼,“说重点……” “买完东西,我们便去了后街的一处寺庙,十五王妃在庙里求了签……”裴向云简明扼要道,“然后我们就出来了。” “求签?” 江懿挑眉:“求什么签?” “她说是上上签……”裴向云道,“十五王妃求了一百支上上签,说是大婚当日要算作礼物送给十五皇子,讨个彩头。” 江懿听后唇角微翘,轻声道:“傻人有傻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时,似乎看见老师面上一闪而过的艳羡与落寞。 在旁边灯笼摇曳的光影下,那抹艳羡吉光片羽般,让人疑心是自己的错觉。 他几乎从未见过老师这样的神情,动了动唇想问,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你们刚刚说什么约好了?” 裴向云想起梅晏然说的所谓「定情信物」,脸颊发烫:“没什么,不重要。” “师父,天色不早了……”他转移话题道,“我们也回去吧。” 爱说不说。 江懿懒得和他计较,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起身,忽地想起了什么,将披风解下来丢给他:“你披着吧。” “可……” “我不冷,废话这么多……”江懿道,“再劝我把你丢外面。” 裴向云知道他绝不是在说笑,犹豫半晌还是将披风披在了自己身上。 两人逆着人潮向街口走去,周围的人越来越少。一些店铺似乎没有生意,也早早打了烊,窗内漆黑一片,全靠一边树上挂着的三两盏灯笼照亮铺满雪的路。 裴向云的目光流连在周遭的景物与行人身上,发现上辈子与江懿一同看的那场灯会与现在的全然不同。 他到底还是更喜欢现在些。 老师在意的东西尚未失去,自己还没有做那些错事,脚下的土地尚未被血染红,一切才刚开始,还来得及。 他想事情想得出神,没注意到江懿停了下来,险些撞在老师身上。 “想什么呢?”江懿蹙眉,“走路看着点。” 脑袋本来就不灵光,这样一来更蠢了。 裴向云刚要说话,就听江懿道:“手伸出来。” 他不明所以地伸手,一枚红色的福袋轻轻落在了手心里。 福袋还没巴掌大小,但拿在手中沉甸甸的,还能听见里面东西相撞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含糊道:“汉人的习俗,新年要给小辈压岁钱。既然要你融入大燕,那这些礼数也不能少了。” 他说完,见裴向云半晌没有反应,语气中不由得多了几分不耐:“傻愣着做什么?不要还给我。” “要的……” 裴向云掩去眸中的温柔,攥紧了那枚福袋,轻声道:“谢谢师父,劳您费心了。” 作者有话说: 江江:蠢货; 狗子:嘿嘿ovo 第82章 第二天是大年三十,可江懿却仍起早换好朝服,预备着进宫里见洪文帝一面。 他刚回燕都时,洪文帝曾托人给他送了消息,说他舟车劳顿,歇息几日也无妨,有什么事等年后再说。但江懿领了洪文帝的情,却并不打算在家休息。 自己多年未回燕都,朝中动向全靠陆绎风的书函告知,若再不露面,怕是真要给他架空了。 他穿了一身绛紫色的朝服,没批大氅或披风,在凛冽的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刚下了马车,便有人凑了过来。 来人一身绯色的袍子,有一张干净的年轻面孔,手中拿着象牙芴板,亲切道:“请问是江大人吗?” 江懿抬眸,发现是个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你是……” “下官浦砚,字子墨,兵部侍郎……”浦砚又行了一礼,“久仰丞相大名。” 兵部侍郎…… 江懿心中思索着这「兵部侍郎」是什么来头,面上却依旧谦和有礼:“浦侍郎年轻有为,甚好。” 浦砚连忙自谦:“与江大人比,下官还差了很多,江大人真是折煞下官了。” 江懿笑而不语,一边听着他在一边虚与委蛇,一边向金銮殿走去。 如果自己没记错,每月定时发俸禄般往陇西递的几封弹劾折子里,大半是兵部尚书的手笔。 一般这些折子都是侍郎起草,递给尚书过目,没问题后再誊写一番做定稿。 若浦砚说他不清楚自己顶头上司每日致力于找江懿的茬,江懿断然是不信的。 “这两年陇西多亏了有江大人守着,百姓才能安宁,我们这些在燕都的也能放不少心……”浦砚继续絮絮叨叨着,“只是下官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怕讲了惹江大人不快。” 江懿听到他这话,动作微微顿了下,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今日大年三十,既然浦侍郎觉得要说得话听起来不如意,那便还是不要说了。待过了年关,浦侍郎愿怎么说都无妨。” 浦砚被自己挖的坑绊了一下,面上先前的客套和恭敬都变得生硬了很多。 他轻咳一声,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江大人今日来宫中,是为何事?” “我父亲为陛下备了贺礼,要我将礼物送来……”江懿道,“就是不知是否会打搅陛下。” 浦砚眨了眨眼睛,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应当,应当是不打扰的,陛下一直念着前帝师的教诲恩情,大抵也不会计较。” 宫中侍卫认得江懿那块牌子,两人一路畅通无阻。浦砚似乎变着法儿要从江懿这里问出什么话来,却都被人四两拨千斤般堵了回去。 江懿最后停在御书房外,十分亲切道:“浦侍郎呢?也寻陛下有事吗?” 浦砚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不觉间跟着江懿来到了御书房门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正聊着天没注意,下官是来找福公公的。” 福公公? 这个名字在记忆中埋得太深,江懿稍微思索了一下才想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 应当是一年前那个趾高气昂来陇西的钦差大臣,所谓的大内总管。 思及此处,江懿没再继续询问:“那你去吧,别让福公公等急了。” 浦砚连忙应了,小步跑着向殿外而去。 守在御书房外的小黄门见了那块丞相令牌,连忙跪了下去,夹着嗓音道:“陛下正在书房中批折子,还请丞相大人稍等片刻,奴才回去启禀陛下,再来给您答复。” 他说着撩起衣袍起身,推开了御书房厚重的木门。 江懿将手拢进衣袖中,目光流连在御书房外的门廊中。 记忆中,上辈子最后一次来燕宫时,乌斯人已经打到城下了。 昔日那些道貌岸然的达官显贵树倒猢狲散,拖家带口从燕都逃亡,全然没了平日求和割地时的谄媚嘴脸。 而洪文帝愧对先人,于寝宫中拔天子剑自刎,只留下一个刚满十岁的太子。 江懿叹息一声,指尖抵着太阳穴慢慢按揉了起来。 最近不知为何,他愈发频繁地梦见了前世的事。 分明重生到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却不知为何心绪不宁,以至于每日忧思过度,不知是额角还是太阳穴一直时有时无地疼着。 但无论如何,总梦见前世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正自顾自胡思乱想着,那小黄门从御书房中出来了。 “回禀丞相大人……”小黄门有些不知所措地轻咳一声,“陛下现在有要事在身,可否请您……择日再来?” 择日再来? 若方才没在宫外遇见浦砚,江懿说不定真的就打道回府了。 但他现在心中隐隐预感不祥,低声道:“我有要事向陛下禀报,若陛下现在正忙,那我在外头等着也无妨。” 他说完后退了一步,似乎是真的要就这么站着等。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可御书房外却没有什么供人取暖的物事,外头数九寒冬的风不讲情面地向人身上吹来。 江懿今日穿的本来就薄,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脸色便被冻得有些发白。 他垂眸看着脚下花纹繁琐的地砖,舔了舔唇,忽地想起前一晚裴向云给自己披上的那件披风。 若狼崽子在身边,说不准不会让自己冻成这样。 江懿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便愣了下,继而有些不自然地将它从脑海中抹去。 做什么想起那白眼狼。 小黄门去而复返,看见江懿果真还等在门外,有些慌张道:“江大人,这天寒地冻的,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年后来说,莫要冻坏了身子。” 江懿掩着唇闷咳了几下,声音有些沙哑:“无妨……” 那小黄门看他似乎铁了心要见洪文帝,叹息一声:“奴才这就去帮您请示下陛下,若陛下还在忙着,那您真得换个时辰来了。” 江懿弯了弯眉眼:“多谢。还请公公向陛下说明,我今日带了家父的贺礼,特意来送与陛下。” 他的手冻得有些僵硬,向怀中摸索片刻,摸出一些碎银塞进那小黄门的手中。 小黄门瞬间眉开眼笑,接连向江懿行了几个礼,高高兴兴地又进了御书房。 或许是搬出江父的名号,洪文帝不好对前帝师视而不见,这回终于准江懿进屋了。 御书房门一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扫空了江懿周身的大半寒意。 书房正中间摆着一张长桌,上面放置着挂满毛笔的笔架,旁边散落着许多卷宗。 洪文帝端坐在桌后,抬眸向前看来,双眉习惯性地下压,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意味。 江懿的目光落在洪文帝身旁,忽地愣了下。 原本不应有第二个人在的御书房中正坐了个女人。 那女人身着青衣,眉心间点了一抹花钿,胭脂红色的,衬得肤色更白皙。她一双眼深邃,鼻梁高挑,看着似乎与寻常汉人女子不同。 她方才正低头与洪文帝说话,听见有人进来时才慢慢抬起头来,一双含情美目向门边看来,正巧撞上江懿的目光。 江懿这才回过神来,低头行了一礼:“微臣有罪,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洪文帝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抬起头来,将眼前站着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 大燕的丞相是最年轻的朝臣,本就生得好看,方才在寒风中冻得更显唇红肤白,像匠人精心雕出来的玉人。 “想必你就是陛下经常与本宫说起的丞相大人?”倚在洪文帝身边的美人开了口,声音也娇娇柔柔的,“不必如此拘谨,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忧虑,低声谢过她。 “听说爱卿今日是带着老师的贺礼来的?” 洪文帝抬眸问道:“老师近日身体可好?” “家父身体康健,前些日子害了风寒,这才让微臣将贺礼带了过来。” 他说着将手中的一摞纸卷恭敬地递给了洪文帝。 洪文帝饶有兴味地将那纸卷翻开,看了半晌后感叹道:“老师如今还是这样痴迷佛理。” “家父说陛下每日辛劳,唯有龙体安康,才是天下百姓的幸事……”江懿道,“所以特意手抄佛经几卷,作为贺礼献给陛下,祈愿陛下新年无病无灾,国泰民安。” 洪文帝唇角微翘:“还请爱卿替朕谢过老师。” 他说着将那卷经文放在一边:“江爱卿还有别的事吗?” 江懿不动声色瞥了眼他旁边的女子:“微臣确实有事禀告陛下,只是……” 他话刚说了一半,那一直栖卧在女人怀中的「霄飞练」忽地纵身跳到桌上,继而踩着桌子当做跳板,毫不留情地一爪向江懿抓来。 江懿躲闪不及,手背上被那尖锐的爪子抓出四道明晃晃的血痕。 洪文帝蹙眉:“这是怎么了?” 那女子有些惊慌地揪着霄飞练的后脖颈提了回来,颤声道:“臣妾不知,这狸奴原本安生得很,不知为何今日突然伤人,臣妾罪该万死,伤了江大人,请陛下责罚臣妾。” 洪文帝微微蹙眉,看向江懿,似乎在以目光询问他怎么办。 江懿垂眸,目光落在已经开始向外渗血的抓痕上,声音却依旧淡淡的:“畜生伤人,不该治罪于娘娘。” 那跪伏在地上的女人似乎愣了下,没料到他会这样说。 “若那狸奴确实不服管教,与微臣相冲,可以将它带出御书房……”江懿继续道,“微臣确有要事与陛下商议,娘娘可愿行个方便?” 作者有话说: 霄飞练是一个猫的品种,全身都是白色的那种小猫咪 第83章 那女子微微蹙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听洪文帝道:“江爱卿所言极是,宣儿,带着你那狸奴先回自己殿中,待朕处理完事情再去陪你。” 纵然有些不情愿,但皇帝已经发了话,她倒也不好再继续纠缠下去。 那惹了事的霄飞练在女子怀中挣扎着,却终究是胳膊拗不过大腿,被人紧紧抱在怀中带出了御书房。 厚重的木门轻轻关上,洪文帝的眸中才露出关切的神色:“爱卿的伤势可还要紧?” 江懿用帕子将血珠擦净:“回陛下,没有什么大碍。” 洪文帝面色依旧不虞:“她是朕去年新纳的妃子,平日宠坏了,今日闹着要与朕一同来御书房。朕一时心软应了她,待回去定好好让她收敛这小性子。” 江懿虽然早就猜出她是那备受宠爱的宣贵妃,可听到洪文帝亲口承认时心到底还是沉了些许。 果真如民间所言,宠爱倍加。 可说来也怪,自己上辈子并没有与这宣贵妃打过交道,甚至于洪文帝后宫中是否有这位人都没什么印象。 “爱卿方才说有事要禀告朕……”洪文帝道,“可是何事?” 江懿收回思绪,思索片刻后开口:“陛下可听闻前些日子城登县的事?” 洪文帝原本闲适放在桌案上的手倏地一紧:“城登县?” “地处陇州与渝州交界之处,当年签订望凌之盟的城登县。” 江懿看似一直垂眸,实则将洪文帝的这些细小动作悉数收在眼底。 “朕知道那个地方……”洪文帝蹙眉,“先前十五与朕提起过,说是去年的水患另有隐情,县令似乎也有问题,是这样么?” 陆绎风倒也还算靠谱。 江懿刚要说话,便听洪文帝以袖掩着唇咳嗽了起来。 他并非只咳了几下,反而是连续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脸色涨得通红,颤着手去拿桌案上的茶盏,却险些将整只茶壶打翻。 江懿眸中掠过一丝担忧,替洪文帝将茶盏中的凉茶倒在一边的盂中,为他换了盏温热的。 洪文帝将那盏茶喝尽,面上的神色才缓和了些许,顺了会儿气后低声道:“近日朕身子一直不太爽利,让爱卿忧心了。” 江懿细细端详着他的脸色,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洪文帝今年不过而立之年,可面色灰白发黄,眼白隐隐有血丝浮现,看上去十分憔悴。 江懿心头一跳,低声道:“陛下是从何时开始觉得身体不适的?” 洪文帝愣了下,如实道:“大抵是去年入冬开始,便觉得体虚嗜睡,倒也并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现在更像染了风寒,时常咳嗽罢了。” 不对劲…… 江懿在军营中也曾见着过染了风寒的兵,从来都是面色潮红发热,并没有像洪文帝一般面色灰黄的。 纵然他不算十分精通医术,也看得出来洪文帝如今的征兆并非伤寒这样简单。 他刚要说话,便听门外响起了一道轻微的「咯吱」声。 应当是有人蹑手蹑脚地从门外走过,踩在雪上发出的声音。 江懿沉下眸色,低声道:“失敬了……” 他跪在桌案前的蒲团上,提笔在纸上写道:“陛下,臣怀疑让您身体不适的并非风寒。”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纸上,眉心微蹙。 他沉默半晌,终究长叹一声,苦笑道:“江爱卿果然才识过人,这也瞒不过你。” 江懿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微微摇了摇头,又提笔写道:“陛下如何这样说?” 洪文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知道隔墙有耳,接过他手中的笔:“前些日子,朕于书房批折子时,有宫婢送来一碗莲子羹。朕不喜莲子,放在一旁没动,不消片刻有一蝇停在碗边,似乎舔舐了那莲子羹的汤汁,却马上暴毙于桌案上。” 他写到这儿停了片刻,眉眼间多了几分肉眼可查的忧虑:“朕所有膳食都有专人负责试毒,可这莲子羹中的毒是何人所下?” “陛下试着找过那宫婢吗?”江懿问。 洪文帝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找不到……” “朕现在谁也不信,谁也不敢信……”他的字迹迟缓凝滞,似乎心头压了千万斤的担子,“朕以为宽宏待人,体谅臣子百姓,便能少招惹些许杀身之祸,可惜……” 他不知到底是谁要自己的性命,也不知是哪个明面上看着恭敬的臣子背地要算计自己,也曾动用先帝留下的暗卫监视群臣,却不知从何处开始查起。 江懿听完他说的话,大抵知道为何洪文帝如此憔悴了。 怕是那下毒的人早就开始着手准备,可洪文帝却惯性地信任着御膳房试毒之人,并未放在心上,待察觉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早就中了这慢性的毒。是以身体本就出了问题,精神状态更是岌岌可危,才一日比一日憔悴。 好在为时不晚。 江懿将城登县的大致情况简略告诉了洪文帝,待他看得差不多了,再提笔写道:“陛下可信臣?” 洪文帝读完这行字,抬眸看着眼前的人。 他如今谁也不信,每日每夜担惊受怕却还得顾及着不让人看出来,慢慢陷入了先前自己最不耻的「帝王疑心」怪圈中。 眼前的人是大燕最年轻的丞相,十五岁时运筹帷幄排兵布阵,杀了风头正盛的乌斯人措手不及。 而后凭借这大好机会促成「望凌之盟」的协定,如今又一眼看出自己忧虑重重,可谓心思敏锐,胆识过人,足以胜过那些只为眼前蝇头小利扯皮的大部分朝臣。 更何况江懿是自己老师的儿子,原先又一直常驻在陇西军营,与朝中臣子的多方势力联系不深。 如今自己身边虎狼环伺,不知谁包藏祸心,暂时信任他也是走投无路困境中最好的选择。 江懿不知道洪文帝具体在想什么,但能猜个七七八八。 在他看来,帝王惯来疑心重,就算不信自己,倒也正常。 只是不能再拖了。 眼下这毒看起来在慢慢侵蚀洪文帝的身体,是个缓慢发作的征兆。 万一哪天那下毒之人觉得时机成熟,直接要了洪文帝的命该如何是好? 一君一臣隔着一张桌案沉默良久,久到一边燃着的银炭渐渐熄灭,洪文帝这才开口道:“那便暂时依江爱卿所言。” 江懿暗中松了口气,撑着地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陛下英明。” 洪文帝闷咳了几声,忽然道:“朕近日读兵书,有几处不甚明晰,左右无人能解答朕的疑惑。” 江懿的动作顿了下,似乎知道了他要说什么。 “所以朕格外想念在老师身边读书的少年时光……”洪文帝深邃的黑眸看向江懿,其中不知藏了何种情绪,“待老师的风寒痊愈,朕可否接老师来宫中小住一段时日?” 这是在要挟他。 洪文帝并非真的信任江懿,不过是无人可求,暂时不对他生疑罢了。 若江懿胆敢表露出一丝一毫的不忠,洪文帝便能不顾师生情面,要了他父亲的命。 江懿额角落下一滴冷汗,声音却仍镇定自若道:“既然陛下如此记挂师生之谊,就待年后微臣再携家父一同来宫中,如此可好?” 洪文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甚好……” 江懿又与他说了些其他君臣之间的客套话,临走时将写了有关城登县和洪文帝染病的纸张丢进了一边烧着的炉子里。 御书房外的风仍未停,竟开始下起雪来了。 江懿还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寒冷,忽地听见有人喊自己:“江大人……” 他拢衣领的动作停滞了片刻,目光循着声音望去。 宣贵妃似乎去而复返,身上披了件精致而名贵的狐裘。 她袅袅婷婷地沿着回廊走过来,身侧的宫女撑着伞,将飘扬的白雪隔绝在外。 “江大人,方才本宫看管雪素不利,让您受了惊,实在抱歉。” 宣贵妃在他面前站定,轻声道:“若江大人不嫌弃,本宫想请江大人去本宫殿中坐坐。本宫叫了御医,替江大人处理下伤口可好?” 江懿轻笑了下,谦和有礼道:“不劳娘娘费心。家中有随府多年的老大夫,便不去叨扰娘娘了。” 他说完后沉默片刻,低声问道:“总觉得娘娘面善,可是微臣在什么地方与娘娘见过吗?” 这本该是句十分暧昧而冒犯的话,可江懿说出来时言语中却没有半分的柔情,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问她—— 我们见过吗? 宣贵妃秀气的眉微拧,还未想好说什么,便见那清瘦的人又恭敬地行了一礼:“兴许是微臣记错了,娘娘不必记挂在心上。近日天寒,娘娘注意保暖,微臣先告退了。” 他说完便向雪幕中走去,绛紫色的衣袍融进了纷扬的洁白之中,很快便连高挑颀长的背影也见不着了。 宫婢怕自家娘娘在外头待久了生病,急切地小声道:“娘娘,小心身子。” 宣贵妃鸦羽似的眼睫颤了颤,这才收回了远望的目光。 她低敛下眉眼,将垂在脸颊边的发丝拢到耳后,声音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走吧……” 作者有话说: 来辣ovo 第84章 江懿原本只觉得天寒冻得身子发冷,可等坐上马车时却发觉似乎不只是冷。 手脚乏力得很,连带意识也跟着模糊了起来,只觉得口鼻呼出的气息越来越热。 他恹恹地坐了一会儿,浆糊似的脑子这才反应过来—— 怕是方才在御书房外站的时间太久,竟站得染了病。 江懿想明白了这一点,不由得暗自苦笑。 可真是娇贵。 他从家中出来时还未到午时,回来时已近夕食。冬日天本就黑得早,眼下一轮垂暮的夕阳堪堪在天际挂了半张脸,只余一片水墨般氤氲开的橙红色。 路上除了积雪外已然没什么行人,大户人家倒是将府邸的门窗用窗花装饰起来,连带着屋檐下都挂着造型精致的花灯,幽幽亮堂做一片,暖黄的光与火红的窗花交相辉映,十分喜庆。 江府的布置倒是低调了很多,不过只用灯笼装饰了大门两侧,其余没被照着的地方黑影憧憧,有点适得其反,像个闹鬼的宅子。 与远些地方一片花红柳绿比寒碜了不少,一看就是江父的手笔。 江懿扶着轿厢下了马车,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连忙撑住马车边的一棵树站稳,这才没整个人扑倒在地上。 喉舌处的干渴感愈发强烈,又发着痒,让他忍不住便想咳嗽。 他歇息片刻,待那眩晕感消失后才慢慢向府邸走去,没走多远,便看见大门下的几级台阶上囫囵有一团黑影。 江懿眯起眼,借着那红彤得渗人的灯笼光看了片刻,这才认出那坐着的是个人。 裴向云自申时便在门外坐着,一口气坐到了现在。李佑川本在忙着折腾过年晚上要吃的东西和要上贡的贡品,其间来劝过他一次。 “小裴兄弟,等什么呢?”李佑川手上还全是面粉,不好去拍他的肩,“外头多冷啊,进来坐着吧。” 裴向云沉默地摇了摇头,执拗地看着通往远处的大道。 路上冷冷清清的没有几个人,若是有马车回来……他肯定能看见。 李佑川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或者说从来没弄明白过自家少爷收的学生到底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早上这人起了个大早出门,而后午时回来,进屋转了一圈便像尊石像似的坐在门口,一副任发生什么都不走的样子。 李佑川劝说无果,只能无奈道:“那你要是冷了便进屋去找件披风披着,别大过年的冻坏了。” 裴向云低低地「嗯」了一声,攥紧手中的东西,目光仍执拗地看向不远处的街口。 今天中午去老师房中时,发现老师竟不在屋里。 他当时如五雷轰顶般,只觉得头上一片天蓦地塌了一半,慌张地要出门找人,可冲到门口时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晓老师去了哪里。 换言之,现在冲出去,不过无头苍蝇瞎撞般,根本没用。 裴向云在原地转了几圈,干脆直接在门口坐下了。 这样老师回家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自己,自己也能第一眼看见老师。 若……江懿丢下自己走了呢? 他无端想起这个可能性,心骤然凉了下去。 可江懿如果真的想丢下自己离开,他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裴向云揣着这些胡思乱想的心绪坐在门口,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从日悬当头坐到夜色沉沉。 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有些疲惫,待天色暗下来时终于忍不住,靠着一边的院墙闭上了眼。 就在即将陷入睡梦时,他忽地听见有人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倏地睁开了眼睛,仓惶地向前望去。 而后便看见了那心心念念的人。 江懿拢了拢衣领,蹙眉看着他,没想到坐在门口的居然是这狼崽子。 “你坐在这儿干什么?”他问,“起来,别挡路。” 裴向云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支吾道:“师父,我,我……” “你怎么了?” 江懿要伸手推门,却被人扣住了手腕。 少年人的手心温度滚烫,触到他皮肤时让他心尖猛地颤了下。 “做什么?”江懿蹙眉,指尖蜷缩了下,“放开我……” 裴向云的喉结动了动,眸中染着化不开的阴霾,似乎尚未从先前的梦魇中缓过神来。 “师父……”他低声道,“你去哪了?” 我……等了你好久。 江懿瞅着他像是又要发疯,懒得回答他的问题,侧身便要推门进府。 可手腕仍被狼崽子牢牢地攥在手中,箍得他腕骨生疼。 江懿原本就有些难受,这会儿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咬着牙道:“你又疯了是不是?松手。” 裴向云听出了他声音中的火气,似乎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慢慢松开了手。 江懿垂眸,发现手腕上果不其然多了一圈红痕。 他没再多看裴向云一眼,径直向屋中走去,却听那逆徒在身后喊自己:“师父,你看我一眼。” 狼崽子的声音中满是委屈,像是下一刻便要哭出来似的。 上辈子怎么没发现他这样会撒娇? 江懿的动作也只停顿了一下,而后毫不留情地继续向前走去。 身后的人在原处踟蹰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踩着雪紧紧缀在了他身后。 府中较比寻常日已算得上灯火通明,能听见些许人声的喧嚣。 江懿正疑惑为何今年除夕如此热闹,一团青蓝色的小旋风就直接撞进了他怀中。 “师父!” 那小旋风声音清脆,抱着他便不放手了:“师父,素儿好想你。” 江懿怔了下,抬头向膳厅中望去,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已然喝得脸色发红的十五皇子,紧接着是陆绎风身边坐着的女人。 张老将军驻守陇西,自然不能回来过年。将军夫人便来了江家,其一是因为儿子说想念老师,其二是因为想着两家凑在一起能热闹些,却不想碰见了同样打算的十五皇子。 江父今日似乎兴致很高,在地窖中藏了许久的桃花酿都摆在了桌上,看见江懿回来,虎起脸道:“做什么这样慢,全家人等你一个。” 将军夫人嫁人前也是将门虎女,与寻常人家的小姐不同,没那么多规矩,登时有些不乐意:“大过年的,训孩子做什么?” 两家世交,她也算是看着江懿长大的,自然要回护些。 江父冷哼一声,看江懿牵着张素慢慢向桌旁走来,心中却是欣喜的。 妻子早逝,他也许久未曾与儿子一同坐在桌边过个像样的新年了。 家中的热气将身上的寒意悉数驱散,连带着那似是而非的伤寒病征也似乎销声匿迹了。 他笑着向将军夫人行了一礼:“许久未见夫人,不知夫人身体可还康健?” 将军夫人道:“身体好得很,倒是你别太累了,看着脸色就不好,回来多歇息几天也是好的。” 张素紧紧贴在他身边,听了娘亲的话后将手中的糖糕往老师手中塞,似乎只要老师吃了自己的糖糕身体便能好起来一样。 裴向云怔怔地站在门外,看向屋中一片其乐融融。 将军夫人不只带了儿子来,随行的还有旁系两个侄甥,都十五六岁的年纪,其中一个去年刚考取了进士,另一个年后便要去宁北参军。 是同他一般大的年岁,却比自己优秀了太多。 裴向云再一次清楚地认知到了自己与旁人之间的巨大沟壑。 他自惭形秽,不由得再次审视起自己那可笑的贪心与执拗。 老师身边有这样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人满腹诗书,有人文韬武略,有人心思细腻,无论哪个,都是自己所比不过的。 自己站在老师身边,给他添麻烦了吧? 他……会不会觉得有自己这样一个学生很丢脸呢? 裴向云咬着唇,向一边挪了挪,将身子隐藏在门柱之后,不想让别人发现他在这里。 门里面的屋子灯火通明,暖黄的烛光伴着饭食的香气向外氤氲开来,深蓝色的夜空中散做一缕白烟。 而门外暮雪纷纷,北风吹得干枯的树杈「嘎吱嘎吱」响,撞在脸上让人觉得生疼,四肢百骸都发着寒,似乎下一刻便要被这风直接卷走了一样。 分明离得那样近,不过百十步之遥,在他眼中却天堑般一眼望不到头。 裴向云动了动已然僵硬的手指,将一直护在怀中的红纸藏得更深了些。 果然,自己并非那能与老师比肩之人。 若是上辈子的他,此刻早已怒火中烧,定是要冲进屋去将老师拽出来锁在身边,绝不容许老师的目光与温柔落在旁人身上一丝一毫。 可现在他却在心酸中觉出了几分莫名的欣喜。 老师看上去很高兴。 如果老师能因为与家人朋友在一起而开心,哪怕自己孤单冷落在一边,他也是愿意的。 裴向云吸了吸鼻子,牵起唇角笑了下,带着眷恋的目光再一次从那人身上扫过,而后慢慢向后退去。 他看见老师瞥了门外一眼,微微弯下身不知与旁边的张素说了什么。 裴向云看着他与旁人的亲近,只觉得心中针扎似的疼,狠下心来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被娘亲裹成一个球的张素向他跑了过来,心急之下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抬头向他看来,小声说:“师弟,你怎么不进屋呀?快些进来,我都等饿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人没几天好日子了,是谁我不说; 最近在听老古风歌码字真的很有感觉,推推魂总的《孤山不孤》。 对没错就是那句「我有故人抱剑去,斩尽春风未肯归」的出处qwq 第85章 张素说完,见他还愣在原处,有些着急:“怎么了?进来呀。” 裴向云摇了摇头:“不了,我……” 张素似乎真的等饿了,二话不说去拽他的手。裴向云原本是想挣脱开,却怕小孩摔了,于是别别扭扭地被人拖进了屋中。 陆绎风抬头看见了他,笑道:“我就说嘛,怎么总觉得少了个人,原来躲在外头呢,怎的不进来?” 裴向云局促地向他行了一礼,张素任务完成,爬到自己先前坐着的椅子上,规规矩矩地等着长辈先动筷子。 江懿瞥了他一眼:“坐啊……” “今天除夕,没那么多规矩……”将军夫人解围道,“但这位是……” 江懿还未说话,张素便在他娘亲身边道:“是我的师弟。” 将军夫人微微扬起眉:“那这更没什么可拘束的,大家今儿来都是为了热闹,怎的还往外头躲去了?” 狼崽子身上暖炉一样热着,似乎在外头冻了那么久都没让他着凉。 江懿不着痕迹地往离裴向云远一些的地方挪了挪,还未说话,便听陆绎风先开了口:“来来来,本王先敬大家一杯。” 裴向云懵懵懂懂地也端起杯子,陆绎风和他碰了碰杯,率先将那杯酒直接干了。 倒是豪迈…… 裴向云第一次与这么多人同桌喝酒,也跟着将杯中的酒悉数喝了个干净。 那酒入口时绵香醇厚,并未有太多感觉,可顺着喉管滑下去时后劲才翻涌了上来,倏地烧得他双颊发烫。 裴向云没喝过这样的酒,呛得咳嗽了起来。 江懿眸中掠过一道无可奈何,顺手在裴向云背上拍了拍,意思意思给他顺了气。 但不知为何那狼崽子上一刻还在咳嗽,下一刻便浑身僵硬成块板子,脸涨得通红。 江懿有些怪异地又看了他一眼。 本来脑袋就不灵光,是喝个酒给喝傻了么? 罪魁祸首陆绎风不知身边人看似平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汹涌,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开始挨个儿给桌上人敬酒。 他不敬女眷,不敬小孩,也不太敢敬前帝师,只逮着江懿和另外几人欺负。 江懿被他灌了三杯,觉得下午原本就不太灵光的头脑更混沌了。 他莫名想起上次在陇西帐中与密东王子喝的那次酒,似乎自己最后也不省人事,再一睁眼便发现不知何时回到了营帐之中。 是谁将自己送回去的? 江懿轻轻「啧」了一声,看着陆绎风花蝴蝶似的敬完这个敬那个,心说在宫里都给人关出毛病了。 本来按照宫里的规矩,今晚陆绎风应当是去陪着洪文帝守岁的。 但洪文帝十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又没那个和兄弟姐妹争宠的爱好,干脆自己从宫里溜出来找找乐子。 江懿拒了陆绎风敬过来的第五杯酒,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住了。 他爹已经先行一步下了桌,被下人扶回房中。将军夫人带着张素去后院消食,桌上只剩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进士出身的身形摇摇欲坠,甚至连椅子都要坐不稳,嘴里念叨着什么之乎者也一类听不懂的话,头一点一点地要磕在桌上。而那个习武的早已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抱着桌腿不放。 另外几个则苦着脸躲陆绎风的酒,嘴里还念叨着十五皇子海量,属实是一个口不对心。 江懿看着这兵荒马乱的一桌人,轻轻笑了下。 他似乎许久未曾这样放松过了。 从重生到现在,自己无时无刻不殚精竭虑,大半是用上辈子的经验教训规避掉了很多弯路与误区,而另一小半则是防着裴向云反水。 像眼下这样与三两亲朋坐着聊天喝酒,倒是能将自己从如履薄冰的胆战心惊中稍微解脱出来一会儿。 江懿轻叹一声,不知是先前的风寒所致,还是方才喝的确实有些多了,热浪一阵阵地扑面而来,灼烧得脸颊发烫。 李佑川与其他小厮用过晚膳,见主人家喝得差不多了,这才进了膳厅收拾残局,将那几个喝大了的青年才俊悉数扶进客房中歇息。 裴向云虽然也被陆绎风灌了酒,但或许因为有一半乌斯血统,确实比汉人要能喝一些,如今脸上不过只涨得有些红,倒也不像其他几人一样出了洋相。 他给江懿倒了杯茶,低声道:“师父,我扶你回去吧。” 江懿「嗯」了一声,将那杯权当醒酒的茶喝了,撑着桌子慢慢站起身,眼前恍惚了下,险些被横在地上的一把椅子绊倒。 裴向云手疾眼快地搀住他:“师父小心。” 江懿拧着眉,要将他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扒下去:“不用扶着我,我自己能走。” 他微凉的指尖按在裴向云手背上,却因为醉了酒用不上力气,只能在裴向云的指缝间摩挲着。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声道:“师父,别逞强了。” 江懿似乎发现自己真的没办法将裴向云的手掰开,只能任由他扶着自己,慢慢向厢房而去。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江懿忽地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你手放在哪?” 裴向云方才悄悄移到他腰间的手紧了下,低声道:“学生怕师父摔着。” “摔不着……” 江懿闷咳了两声:“松手……” 裴向云今夜却执拗得很,胆子大了很多,枉顾了他的不悦,依旧将手搭在他的腰际。 江懿蹙眉,脸色刚冷下来,便听那逆徒道:“师父不问我先前坐在门外干什么吗?” 他这么一说,江懿才想起来先前裴向云那会儿反常的举措,下意识道:“在干什么?” “学生今日去了洪清寺……”裴向云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布包,上面用金线绣了个「福」字,“给……师父求了枚福牌。” 这是洪清寺每年的传统。 除夕之日,主持大师会做法讲课,在课业结束时分发开了光的福牌,可以保所思所念之人新一年的安康。 去听讲的基本都是留在燕都的太太小姐们,家中有夫君和父兄驻守边疆,亦或是在很远的地方当差,所求的不过一个好兆头。 裴向云混在女眷之中,倒是显得格格不入得很。 明轩大师还记得他,细细端详他许久后才将福牌给了他,似乎在观察他到底有没有一颗真心。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江懿房前。裴向云轻轻将房门推开,扶着他进了屋。 江懿手里捏着那枚福牌靠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裴向云,将衣袖挽了起来,露出手腕上那条平安扣:“这么喜欢求这种东西么?” 裴向云目光落在他手腕上,呼吸骤然一滞,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唾沫。 红金相间的平安扣悬在他白皙的腕上,看着格外惹眼。 那是自己忍着伤痛一点点编完的,浸润了他的体温,如今正戴在老师的身上。 光想到这一点,他心中一片宁静被搅得翻江倒海,在胸口频频作乱。 “学生想让师父一直平安喜乐……”他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杂念,“所以才求了这些东西,若师父不喜欢……” “我说不喜欢了么?” 江懿支着脸颊,微眯双目打量着他。 裴向云呼吸滞了下,着了魔般问道:“那师父是喜欢的吗?” 江懿却不回他的话,任由他杵在自己身前瞎想,倒了盏茶慢慢喝了一口。 裴向云急着听见他的答案,恨不能强制他说出「喜欢」二字,带着些许火热的目光胡乱在他身上游移着,忽地落在江懿右手的手背上。 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扣那人的手腕,却生生停在了半路,克制着自己愈发膨胀的欲/望急切道:“师父,你手背怎么了?” 江懿瞥了眼手上那几道被霄飞练抓出的伤痕,这才记起来待明日要寻个大夫看看:“无妨……” 他说完,抬眸向狼崽子看去,捕捉到了裴向云面上稍纵即逝的黯色。 “怎么?”江懿觉得有趣,“想知道吗?” 裴向云摇了摇头,将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撕下来,不情不愿地落在地上。 “真的?” 方才在膳厅时陆绎风非要和他闹,束着的头发散下来些许,有一缕正垂在他耳侧。 “把头抬起来……”江懿道,“不想知道心虚什么?”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低哑:“我……” 微凉的指尖抵住他的下巴,硬是将他的头抬了起来。 裴向云没有防备,向前踉跄了几步,与那人仅几步之遥。 他的耳畔骤然炸开一阵嗡鸣,滚烫的热意从耳尖一直蔓延到两颊,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上次两人这样呼吸相交时,还是在前世那荒诞而大逆不道的新婚之夜。 江懿不知狼崽子脑袋里在想什么,眯着眼将他从眉眼打量到双唇,像是在端详一件自己亲手打造的作品。 半晌后,他轻声道:“这张脸倒是真不错。” 他的声音和钩子似的,长驱直入进裴向云的耳中,厮磨拉扯着他那颗经不起撩拨的真心,让他几乎将指甲嵌进掌心中,才能抑制住心底咆哮的兽/念。 “那……师父喜欢我这张脸吗?”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颤抖,深邃的黑眸撞进那双漂亮的眼中。 江懿沉默半晌,忽地笑了,松开勾着他下巴的手。 他慢条斯理地将那杯茶喝完,声音慵懒:“世上好看的脸成千上万,我为何要喜欢你这张?” 裴向云将那挣扎着露头的野心与执念一寸寸咽了回去,轻声道:“师父,你醉了。” “我没……” 江懿半句话还未说完,腰上便多了只有力的手。 他蹙着眉侧眸看去,就见自己那逆徒眸中黯色沉沉,带着种不容置喙的坚定。 这是给人逗急了吗? 江懿觉得他这狗似的模样有些好笑,刚要开口,眼前便一阵天旋地转。 裴向云将他强行扶到床上,为他脱了外衣与鞋袜:“师父早些休息吧。” 这混账倒是越来越没规矩。 江懿眸中多了几分愠怒,舌尖抵在后槽牙上半晌,到底确实有些乏了,不愿再跟他计较。 裴向云从他房中出去,十分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他在屋外徘徊良久,脑海中却仍想着自家老师那精致的面容,心里便像有小虫啃噬般发着痒。 裴向云屏息凝神地在屋外蹲了半晌,而后轻声唤道:“师父?” 屋内没人应他。 他不放心,又唤了一声,屋中却仍一片安静。 再看一眼…… 看一眼就走。 裴向云手心中满是汗,一颗心擂鼓似的撞在胸腔上,颤着手将房门轻轻推开。 方才自己出门时确乎有几分夺门而逃的意味,竟连屋中的烛灯都忘了替江懿熄掉。 倒是给自己又找了个进屋的理由。 “师父?” 他先是试探地喊了那人一声,没得到回应后才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边。 昏黄的烛光中,裴向云半跪半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老师,方才心中的悸动愈演愈烈。 他伸手抚过江懿的眉眼,最后停在了唇上。 裴向云眸色渐黯,其中似有惊涛骇浪。 他鬼使神差地俯下身,将自己的唇印在了江懿的唇上。 这恐怕是重生后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纵然是他单方面的诉求。 纵然知道那人不会给自己回应,裴向云却仍轻而忘情地亲吻着,宛如护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性子里圈地盖戳的毛病又犯了,没轻没重地咬了一下,心中偏执的占有欲愈发膨胀起来,挤压着这么些年来烙印在脑海中的清规戒律。 那人似乎恼了,抬手要将他推开。 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裴向云瞬间从沉溺中醒过神来,放开老师那双已然被他吻得有些红肿的唇,心中忐忑不安,生怕江懿醒来发现自己做了什么。 在桃花酿的后劲中,江懿睡得很沉,并未醒来,方才的动作好像只是下意识的防备。 裴向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贪念再起,蠢蠢欲动着又要去亲吻他,可刚俯下身,却听见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裴兄?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狗子:悄悄亲亲qwq 第86章 裴向云仓惶回头,看见一道矮小的身影站在门口。 是张素…… 原来是他一门心思想着要进来看老师一眼,忘了关门。 他心中懊悔着自己的粗心,慢慢撑着床站起来,脑袋已然不太灵光,不知道该怎么向张素解释方才的举动。 张素手里拿着根做得歪七扭八的糖葫芦,一看就知道是江家小厮给他当场串的,和外面那些做工精致的糖葫芦根本没法比。 张素拧巴着一张小脸:“裴兄,你在做什么?” 裴向云舔了舔唇,慢慢从房中走了出去,顺便将房门关上了。 “其实我……” 张素忽然叹了口气,踮着脚拍了拍他的肩:“师兄知道先前老师对你太严,你心里不痛快也是能理解的,但总不能在老师睡着的时候打扰他吧?” 这是在说什么? 裴向云听他说了一半,便知道小孩刚才大抵是没看见什么,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了下来,带着几分虚脱道:“我没,没打扰他,就是想起来没帮师父熄灯,才过去的。” “这样吗?” 张素了然地点了点头:“师兄还以为你气不过老师说你,想打搅老师睡觉呢。” 怎么会气不过呢? 裴向云牵了牵唇角,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只低声道:“我不会那样做的。” “不会就好。” 张素咬着糖葫芦,含糊不清道:“去年师兄没在陇西,不能帮你求情了。但是老师说的话大抵都是对的,你要听话,然后照着老师说的改,懂吗?” “而且方才家宴时是老师看你在外头站着,要我将你带进来。老师虽然不会对你说好话,但还是很心软的。” 原来是江懿要他进来一起同桌吃饭的吗? 裴向云心中蓦地暖了下,听着他少年老成的腔调,轻轻「嗯」了一声。 两人一起拐过走廊的墙角,便看见将军夫人在不远处等着他们。 张素拽了拽他的袖子:“别再惹老师生气了。” 他说完便向将军夫人奔了过去,扎进娘亲的怀中,微微侧眸向他眨了眨眼。 裴向云目送着他离开,这颗忐忑的心才算彻底落了回去。 他无法想象若是被张素看见自己吻了老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若真是那样,他不仅对不起张素,更无颜面对老师,一直以来的努力便都白费了。 可是…… 他站在幽幽烛火中,回眸看向那人房间的方向。 护在心中的人那样撩拨他,要他如何能克制得住心中一直叫嚣的名为「欲/念」的怪兽呢? —— 江懿第二日醒来,不知是昨晚那几杯桃花酿发了汗将寒意驱了出去,还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先前那恍如伤寒的难受倒是消失了。 他从床上起身,却忽地觉得唇上微微刺痛了一下。 一边的桌案上摆着面铜镜。他慢慢走了过去,借着那有些模糊的镜面查看片刻,发现唇上好像破了个无伤大雅的小口子。 江懿没把那小创口放在心上,简单洗漱后开始着手整理起从城登县令那儿要来的文书。 大燕与乌斯的「望凌之盟」在洪文帝登基第二年时签订。 那会儿正是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之时,人人不怀好意,包藏祸心,各自有各自的打算,悄悄站好了各位皇子的队,暗中觊觎着这场注定腥风血雨的夺嫡之战。 唯独一个江父千里迢迢从宁北回来,带着一身血气与塞外狂沙,先是震了这帮牛鬼蛇神一下。 好在洪文帝也并非烂泥扶不上墙,纵然低调,但身为太子,这些年该学的帝王心术一点没落下,在江家的帮助下以柔克刚,兵不血刃地拿回了原本就属于自己的皇位。 而为了避免帝王的猜疑,江父在洪文帝继位成功后便功成身退,最后做的一件事便是力排众议,决定与乌斯人结盟。 那时局势还未彻底安稳下来,想捞油水的算盘落空,恨不能内忧外患一同找上门来,说不准可以在乱世中挣得半分好处。 江父正是担心这些人趁乱而动,所以才决定暂时与乌斯议和,以五年期限,换中原一个国泰民安。 洪文帝倒也真给自己这位帝师面子,不避嫌地要江懿作为这场盟约签订的使者,前往城登县结盟。 当时大燕与乌斯的关系可谓水深火热。乌斯俘了无数去别处做生意的汉人商贾留在都城中当奴隶,而在签订盟约之前,大燕担心乌斯人破罐子破摔将汉人俘虏屠戮殆尽,所以才与其相约在水东涧交换俘虏。 交换完俘虏再签订协议,不交换便一直拖着,许诺的岁贡与粮食一点没有,赌的是当时正闹饥荒的乌斯没那个底气与大燕拖着。 只不过交换俘虏这事儿却不归江懿管,而是要当年的兵部尚书负责。 以至于在签订盟约时,江懿并不知晓那些汉人俘虏到底有没有如约交换回来,只能靠一封陇西送来的手谕确定了开始谈判的时间。 他小心地翻着那上了年头的文书,只觉得纸页酥脆得很,一碰就碎。 上面的行楷工整而隽秀,大抵是城登县上一任县令所写。前篇无一修改痕迹,详细地记叙了结盟当日的人与事。 只是到了后面,字迹却似乎变得有些凌乱,甚至有墨渍溅在了纸页边缘,化作一团暗色的污点。 江懿目光落在那明显心乱的字迹上,便看见了无数道被人为划去更改的字句。 那勾画的笔触仓促凌乱,用的墨水一会儿浓一会儿淡,仅仅遮住了下面的一半原文,还剩了一半露在外面,隐约能看清原文写的什么。 “当日水东涧烟沙突起,似有敌袭,紧急退避至涧外五余里处,接回俘虏十五人,与先前所定不符……” 而这行字被划掉后,旁边的批注则为:“此处记录有误,接回俘虏二十三人,与先前约定相符。” 这字是新添的,与穆宏才的字迹十分相仿,根据墨迹推断修改的时间不过月余,八成是那假县令的手笔。 江懿轻轻抚上那行字,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 起先他要这份卷宗时,只不过单纯地想看看那假县令蜗居城登县,除了打三条密道接引乌斯人外还有什么企图,却不想发现了卷宗上蹊跷的修改痕迹。 而且当年他接到的书函也确实写了「清点俘虏二十三人齐」,如今看见这被有意勾画掉的记录后不得不开始怀疑起那时的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 他们在怕什么?以至于过了这么多年,那幕后之人还特意差人去修改一份被世人遗忘的卷宗? 那缺的八人去了哪里? 江懿在纸上将这些或许有关的人名一一列了出来,勾画着其中人与人的关系,却仍毫无头绪。 房门被人在外轻轻敲响,将他从思绪中拉扯出来。 他将手中的笔放下,揉了揉酸涩的双眼,那种生了病的力不从心再次试探着露出马脚来。 似病非病…… 若真是风寒,他现在应当已经发起热来,总不至于还能头脑清醒地翻阅了一下午的文书。 李佑川将门推开,探头进来:“少爷,不是说今日要赴宴么?快些准备吧,马车停在屋外了。” 江懿应了一声,揉着眉心起身,将外出的衣服换好,而后披了件大氅。 往年在燕都的冬日,他嫌穿得太多显得臃肿,大部分时候都只穿一两件单衣出门。 可似乎是昨日确实被冻得害了风寒,眼下的身体状况不太允许他穿得太少。 马车静静等在门外,他刚准备扶着车厢上去,却忽地察觉了一道含着炽热的目光似乎正黏在自己身上。 江懿微微侧过头,看见院墙后好像藏着个人,方才露出了半张脸,如今自己被发现了,又倏地将头缩了回去。 掩耳盗铃…… 他心中觉得好笑,对李佑川道:“那边站着的是裴向云吗?” 李佑川垫脚瞥了一眼,有些不确定道:“少爷,这也看不清啊。” “无妨,你去将他叫来。” 江懿拢着披风进了马车的轿厢:“给他挑一套像样的衣服,随我去赴宴。” 李佑川办事很利索,不消一会儿便将那换好衣服的狼崽子带了过来。 果然人靠衣装。 平素裴向云就那么几套衣服换了洗洗了换,穿得都发白了,还是陇西军营中那几个稍微会点裁衣缝制之术的半吊子做的,只勉强算得上「能穿」,却远远不「能看」。 眼下他换了套府中的备用单衣,人都显得精神了不少,没了那种在黄土地里摸爬滚打的土意,倒也像个矜贵的世家公子。 江懿斜倚在轿厢中,撩起帘子细细打量自己这逆徒,毫不客气地捏着他的下巴将脸左右转了转,最后颇为满意道:“还成,挺中看的。” 裴向云不可避免地与他肌肤相接,想起自己前一晚做的荒唐事,脸上又开始发烫,嗫嚅道:“师父喜欢便好。” “喜欢?” 江懿双眸微弯,一双桃花眼映着不远处的灯火,看上去多了几分水光潋滟的意味:“我不喜欢,但带出去好看,不丢人。” 作者有话说: 人类幼崽:你们在干嘛? 狗子:虚心求教(心虚.jpg) 第87章 裴向云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敛了眉眼间与生俱来的凶意,轻声道:“只要不给师父丢人便好。” 江懿轻笑一声,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 裴向云顺势攀着进了轿厢,规规矩矩地坐在江懿对面。 这辆马车较比先前他们回陇西那辆宽敞了不少,连轿厢中的花纹装饰都精致了许多,甚至有实木的桌案供人写字。 裴向云在这样精致的环境中反而不知该将手脚往何处放,悄悄抬眼瞥了一眼江懿,小声道:“老师今天是要去见那个……尚书家的去千金吗?” 江懿正阖眸养神,闻言没睁眼,微微扬起眉:“嗯?谁家千金?” 裴向云有些心虚地沉默了半晌,小心道:“就上次师公与师父提起的那家千金。” “问这个做什么?”江懿道,“这么急着要师娘么?” 裴向云舔了舔唇,摇头:“学生不是那个意思。”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折扇叩着桌角:“不是去户部尚书家,带你去宫里。” 配下个月原本听第一句话时松了口气,待他说完第二句,浑身又紧绷了起来。 上辈子他只去过被乌斯军血洗后的燕宫,彼时宫殿纵然满目疮痍,却仍能让人窥得其繁华时的模样。 裴向云不惧怕去见那些汉人的达官显贵,只担心老师会因为自己混血的容貌而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 江懿看着他浑身紧绷僵直,轻叹一声:“本来原先确实是要去户部尚书的宅邸,但他忘了圣上每年大年初一都会宴请百官与皇室子弟,谅他多个胆子也不敢公然在圣上眼睛底下搞小动作。” 裴向云「嗯」了一声,踟蹰半晌后道:“师父,若他们议论我的容貌,会不会给你带去困扰?” 他无端又想起前些日子去酒楼时那些人口中说的话,心里忐忑得很。 “你竟在担心这个?”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没想到狼崽子这辈子居然多了替别人着想的心思:“无妨,他们尚还不敢得罪我,现在瞎想这些做什么。” “可……” 裴向云记得老师上辈子最看重的便是名节。 那会儿自己犯了大错强迫老师与自己成亲,重生后起初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才渐渐明白何为礼教,何为冒天下之大不韪,懊悔得恨不能回去给那个混账的自己一巴掌。 他兀自想着心事,马车停下时才缓过神来,向江懿靠过去:“师父,我扶你吧。” 江懿瞥了他一眼:“走你自己的。” 裴向云目光落在他的唇上,看见了那道细小的伤口,隐秘的喜悦悄悄在心底生根发芽。 除了他以外,没人知道老师唇上的伤口是谁咬的。 他一边窃喜着,一边不容置喙地扶住了那人的手臂:“师父,你脸色有些不好,小心些别摔着了。” 江懿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少动歪心思,让你自己走便自己走,许久没挨打皮痒了不是?” 他话说到这个地步,怕是真的有一点生气了。 纵然裴向云在他面前一向脸皮厚,却不愿惹他生气,登时抽回了箍在他手臂上的手,紧紧跟在他身后。 宫门外守着穿了轻甲的御林军,严格地检查每人手中是否有证明自己身份的牙牌。 江懿刚把牙牌放回怀中,便听见身侧有人喊自己:“江子明……” 他侧眸看去,前一天晚上刚见过的十五皇子正牵着一个小姑娘向这边走来。 那小姑娘今日没穿男装,披了件雪白的狐裘,面上一看便是化了精细的妆容。 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精致的发髻,步摇剔透的珠串垂在脸颊边,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着。 梅晏然看见裴向云后眼前一亮,松开挽着陆绎风的手跑了过来,仰着脸看着裴向云:“我以为要偷偷翻墙出去找你呢,没想到今天你也来了呀。” 陆绎风微微挑眉,面上的表情多了几分不爽。 他磨了磨牙,站在江懿身边低声道:“你学生和我王妃什么关系?” “不知道。” 江懿瞥了一眼相谈甚欢的二人,眸中的情绪意味不明:“你不是不喜欢她么?还不许人家芳心暗许么?” 宫中这几个皇子与皇妃貌合神离并非稀罕事,大抵都各玩各的,因着家中与朝廷那层关系才被绑在一起,大家都心知肚明得很。 陆绎风的脸更黑了:“我不喜欢她还不许我……算了。” “口是心非。” 江懿毫不留情地嘲笑他:“十五爷贵气得很,都舍不得纡尊降贵说句喜欢呢。” 陆绎风听了他这阴阳怪气的话心中便冒火,恶声恶气道:“江丞相也不遑多让,一边说着人家是白眼狼是细作,一边又收人家做学生,到底谁更口是心非?” 江懿和他讲不明白,索性和和气气道:“今儿大年初一,微臣不愿吵架,十五皇子自便。” 这句「自便」说得不像自便,倒更像是谦和有礼地请十五皇子快些去旁边凉快待着。 他说完,拢着大氅施施然向灯火辉煌的清平宫而去。 陆绎风磨了磨牙,说不过他,回头看向梅晏然:“走了,一会儿要赶不上给父皇敬酒了。” 梅晏然抬头应了一声,将一袋子酥糖塞进裴向云手中。 “上次要你给我买了挺多零嘴,回去后我有些过意不去,现下补给你……”梅晏然小声说,“里面还有我给你的礼物呢,记得打开看看。” 裴向云眉眼间罕见地少了几分凶戾:“谢谢……” “还有还有。” 梅晏然瞥了一眼前面站着等自己的陆绎风,面上浮起一片红晕:“我和阿风的婚事定了,就在大年初八,诸事皆宜的良辰吉日,你一定要来。” 裴向云眨了眨眼,有些苦恼:“但我是跟着师父回的燕都,得听师父的安排,我怕……” “师父师父,就知道你师父。” 梅晏然瞪了他一眼:“江大人那边有阿风搞定,你不必担心,他肯定不能放你老师走的。”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看见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去了陆绎风身边,而后向自己挤了挤眼。 他被梅晏然的喜悦与快乐感染,没忍住也笑了下,一边跟上老师一边将那装着酥糖的布包打开,发现里面夹着一张字条和另外一张红纸。 “昨日在家中清点时发现多了一张上上签,想着你那日看上去很难过,本王妃大发慈悲送你一张。” 少女的字迹虽然不至于「好看」,但实在秀气,工工整整写了两行,看上去格外憨稚可爱。 裴向云将那布包放入怀中,快走两步跟上了江懿,一抬眸便被清平宫中的装潢震撼住了。 宫外的院子中腊梅正迎着寒霜盛放,点点红色与积雪相映成趣,衬得那红色更像画圣笔下的胭脂色。 而这会儿分明是寒冬腊月,宫中却暖意盎然,甚至于两边的席位上设置了长而美观的管道,上面漂着做工精致的小竹筏或莲花座,盛着他从未见过的吃食与饮品。 裴向云只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下意识地向江懿身后藏了藏,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 周遭喧嚣声本该入耳,可却如一层障壁般堪堪糊在耳畔,让他在一片光怪陆离的繁华中无所适从,下意识地想逃,却被人抓住了手腕。 “站那么后作甚?”江懿淡淡道,“别给我丢人。” 裴向云心神一凛,慌忙向他望去,却见那人已松开了手。 又是这样的一触即放。 他轻轻抚着手腕上被那人碰过的地方,周遭原本模糊的喧哗声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如同潮水冲破了那层古怪的障壁,将他豁然也拉进这一片雍容的热闹之中。 梅晏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种场合参加宴会,却依然难掩心中的新奇,又撒开了陆绎风的手四处张望,不知在找些什么。 十五皇子半颗心都系在她身上,生怕小姑娘自己跑摔着了,只匆忙地向江懿打了个招呼,而后匆忙去追那乱跑的小王妃。 江懿瞥了一眼裴向云,动了动唇,还未说话,便听狼崽子自己悉数交代了:“十五王妃说上次花了我钱买零嘴,这次带了酥糖来补偿我。师父你喜欢吃甜的吗?这个酥糖还挺好吃的。” 现在倒是学得很乖。 果然打还是有用的,不然没什么能制得住这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 “不喜欢,说了让你少费功夫揣摩我的喜好……”江懿移开目光,向两边的宴席走去,“你自己留着吧。” 他说完抬眸,迎面遇见了一个算得上熟的熟人。 那人一身绯色的官服,似有心事,匆匆忙忙而来,险些撞在江懿身上。 他停下脚步抬眸,发现自己差点撞上的是当朝丞相,当即本就不好看的脸色又白了几分,连连鞠躬:“下官冲撞了江大人,请江大人责罚。” 江懿摆摆手让他不要这样拘谨,还未说话,几道声音便从侧旁响起:“浦侍郎,许久未见,家中亲眷可还安好?” 另外几个同样穿着绯色袍子的人凑了过来,看着与那浦砚是一个品阶的官员,平素交情应当还算不错。 浦砚转过身,面上连忙多了几分笑,挨个儿行了礼:“亲眷尚好,劳各位同僚费心了。” “今次怎的不见你将幺儿带来?”其中一人有些奇怪地问道,“我记得上次元夕大宴时令郎一首《别春赋》可是让全场叫好,连陛下都绝口称赞。” 浦砚笑道:“可休要再提,犬子不过卖弄下文字功夫,如何教各位大人记到现在?” 那说话的人正要让他别再自谦,目光一转瞟见被浦砚遮在身后的人,再定睛仔细一看,登时冷汗覆满了额头,急忙行了一礼:“下官未注意江大人也在,冷落了大人,请大人责罚。” “怎的一个两个都要我责罚?”江懿似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大过年的,哪有那么多规矩。” 那人松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想着这年轻的丞相倒好说话,不似其他同居高位的人一般愿意摆架子刁难他们这些下官。 “方才听你说浦侍郎的幺子才思敏捷?”江懿顺口继续了方才的话题,“可惜今日令郎不在,不然本官也想一睹少年人的风采。” “江大人您去年没回来,真是错过了顶精彩的一幕……”那人抚掌而笑,“浦侍郎本就是个能过目不忘的天才,真是虎父无犬子。” “过目不忘?” 江懿来了兴趣:“听着有些稀奇,是怎么一个过目不忘?” 那人刚要继续说,却被浦砚打断了:“江大人休听他们胡说,在您面前提这些都是班门弄斧罢了,下官如何担得起如此谬赞?” 他向江懿抱了拳:“下官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江懿的目光在他衣袖上的一大片墨渍上停了片刻,颔首放人走了。 那搭话的人似乎不愿放弃这样与丞相拉近关系的机会,看江懿好说话,大着胆子继续道:“在下刑部侍郎郭禄,江大人身边这位小兄弟是……” “哦,我学生。” 江懿看了眼拘谨地站在一旁的裴向云,伸手拽着人的袖子往这边拉了下:“给郭侍郎问个好。” 郭禄连忙摆手:“受不起受不起,江大人的学生也当如人中龙凤,定然是很优秀的。” 裴向云觉得喉间哽着什么东西,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堵着难受得很。 这夸奖对他此等不孝徒而言当真算是个如芒在背。 “是啊,挺不错的……”江懿似笑非笑,“能干又聪明呢。” 裴向云琢磨着他话里的深意,面上蓦地一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了事。 那绯袍官员轻咳一声,眼珠转了转,凑近江懿压低了声音道:“江大人,下官瞧着您这学生,是已到了婚配的年纪吧,可有中意的对象了?” 江懿挑眉:“唔?” “是……是这样的……”郭禄继续道,“下官这儿正巧有一姨母家的小娘子,年方二八待字闺中,勤快能干,又习字,会读些书。下官斗胆,想问问江大人的这位学生可有成家的意愿?” 作者有话说: 狗子(心虚):有了qwq 第88章 在这种宴席上说媒的不少。 上到皇子皇女,下到七品官员,都恨不能在这样达官显贵齐聚一堂的时刻给自己或亲人寻个好亲家,往后办事说话也方便。 只是…… 江懿若有所思地端详了裴向云片刻,也不知道身边这位到底如何将心思打在了狼崽子身上。 他微微眯起眼,笑着问裴向云:“郭侍郎问你可有中意的人呢,你有吗?” 裴向云倏地回过神:“有,好像是有了。” “这样吗?是下官唐突了。” 郭禄叹息一声,看上去十分遗憾。 “好像是有了?” 江懿蹙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我怎么不知道你中意谁了?” 裴向云不敢看他,面上涨得通红,半天蹦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江大人,现在这些小辈都不愿让我们插手人家的私事……”郭禄道,“是下官唐突,怨不得您的学生。” 江懿勉强牵起唇角笑了下:“无妨,郭侍郎也是好心。” 那郭禄似乎不死心,又与江懿客套了几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笑意,默不作声地去寻自己的位置。 宴席间人来人往,到处都是互相寒暄问好的人。江懿于那风雅的「流觞曲水」前落座,手中的折扇被他打开又合上。 裴向云觑着他的动作,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半晌听江懿轻声道:“何时有了意中人?” 何时? 上辈子…… 他也就只敢想想,却断然不敢往外说。 “学生,学生也不确定……”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越说越心虚:“大,大抵是……有好感的吧。” 纵然上辈子他对老师心有执念,这辈子的执念也未见减少,但却擅自将那执着归为对老师的儒慕与爱护。 总之绝对不能再是男女之情。 江懿折扇抵在唇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还真是没想到。” 裴向云愣了下:“想到什么?” “你这样的居然还懂什么情爱?” 江懿饶有兴味地看着狼崽子在自己面前再一次涨红了脸,觉得甚是新奇。 上辈子倒是没发现裴向云如此愿意害羞,他以为这逆徒天生油盐不进,根本不知道何为正常的喜怒哀乐。 “学生平日在陇西军营中耳濡目染……”裴向云硬着头皮继续往下编,“大抵是因为他们说的那些家长里短,所以知道了些。” 耳濡目染,确实是耳濡目染。 耳濡老师的谆谆教诲,目染老师的一身英气。 江懿叩在桌角的折扇顿了下,鬼使神差地问道:“那你想择个什么样的娘子……或是夫郎?” 他没忘记自己这学生的兴趣爱好与旁人不同。 “学生现在还未想过成亲之事。” 裴向云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那双狼似的眸子,堪堪压下心中不可言说的执念:“往日师父说需心怀天下,如今学生正值建功立业之时,如何能被儿女情长耽搁?” 说得可真好听。 江懿似笑非笑地继续逗他:“那你中意的那人呢?万一与旁人一起了呢?” 裴向云抬眸看了他半晌,轻声道:“我中意的那个人,也是这样想的。我也从未想过能与他恩爱白头,只求……” 江懿等他说完,却没见狼崽子再说下去:“求什么?” 裴向云忽而闭了嘴,顾左右而言他:“师父,没什么。这宴席何时开始?学生一天没吃东西,有些饿了。” 他刚说完,殿上的喧嚣声骤然小了不少。方才还三三两两站着讲话的官员们连忙起身,目光投向大殿的主座。 裴向云见老师也站了起来,跟着低头站在江懿身后,目光在那主殿上几人身上瞟来瞟去。 而后他便看见了那穿了明黄色袍子一身贵气的人。 大概是大燕的皇帝吧。 上辈子乌斯君主打进燕都后,大燕的皇帝在寝宫自裁,是以他一直未曾见过这下场凄惨的大燕皇帝。 洪文帝今日一身明黄色劲装,上面用丝线绣了龙纹与祥云。 他本就不过而立之年,被新装一衬,倒像个家境显赫的小书生,只是偶尔眉眼间露出的矜贵之气才让他更像皇帝一些。 只是面色有些过于苍白。 裴向云心中刚冒出这个念头,目光便被站在他身边的女人吸引住了。 那女人怀中抱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身上的鞠衣是火红色的,金丝绣的凤凰盘踞于颈侧,与身边帝王衣服上的龙纹交相辉映。眉眼深邃,鼻梁高挑,五官看上去比周围几个嫔妃立体更多。 般配得很…… 女人掩唇不知与洪文帝说了什么,帝王原本稍显严肃的面上慢慢揉开一抹笑意,牵了她的手将人扶着坐在座位上。 裴向云这才收回目光,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在老师身上。 群臣拜会了洪文帝,在圣上的恩准下才纷纷落座。 朝臣若是带了家眷来,是可以加座位的。而裴向云倒更像江懿的护卫,只能与其他小厮般站在江懿身后。 裴向云对此却没什么异议。 老师能愿意带他来,他高兴还来不及,自然不计较什么站着或坐着。反正他身体好,站上个把时辰不是什么问题。 只是方才并非说谎,他是真有些饿了。 早上起来后他悄悄在后院打了一套拳舒展筋骨,而后抓紧时间回了房中默江懿罚的《三十六计》。 他一口气默到下午,听见门外有喧嚣声后才搁下笔,发现江懿似乎要出门。 故而基本一口东西也没吃。 裴向云本就在长身体的年岁,闻着食物的味道不由得咽了咽唾沫,目光流连在「曲水流觞」传过来的一道道菜肴上,肚子忽然轻轻叫了一声。 他面上瞬间赧然,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腹部,悄悄看了眼两侧坐着的官员,确认没人听见时才松了口气。 江懿眉梢一动,一手支颐向侧旁歪了歪身子,另一只手垂在桌案垂下的布帷下,拍了拍裴向云的手。 裴向云身子倏地震了下,垂眸看向他。 江懿瞥了眼正与皇室子弟敬酒的洪文帝,动了动唇,轻声道:“杵着作甚?想吃就吃点。” “可是……” 裴向云又悄悄看了一圈周围带着护卫来的官员。 那些剑眉星目的带刀侍卫都老老实实地站在各家老爷身后,目光平视前方,似乎对眼前的珍馐美食不感兴趣。 唯独他一个动来动去的,显得突兀又嘴馋。 是不是会让老师觉得丢人呢? 裴向云舔了下唇,将目光从眼前流过的一道蟹粉狮子头上挪开。 “师父,学生不饿……”他小声道,“学生……就这样站着便好。” 江懿蹙眉「啧」了一声,抬手便向他腿上掐了下。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师父……别家的护卫都没动过筷子呢,不会让你丢脸吗?” “没人注意你……”江懿道,“不吃就饿死吧。”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终究还是抵不过腹中的饥饿,悄悄伸手取了块糕点。 江懿基本没怎么动盘子中的食物,只慢慢用勺子搅动着那碗糯米莲子羹,看着裴向云小狗似的将那精致的糕点塞进嘴里。 洪文帝有十五个孩子,太子是皇后所出,却年龄最小。帝王或许是怕再重现当年夺嫡惨况,时常教导他们兄弟姐妹要和睦相处,太子的日子过得倒也不错。 只是如果宣贵妃也诞了龙子呢? 太子的位置还会如现在一般不可动摇吗? 江懿目光落在那抱着狸奴的女人身上,左手背的抓痕不知是否因为心里作用,蓦地刺痛了下。 他的手颤了颤,勺子磕在瓷碗的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裴向云刚咽下一块鱼翅,低声道:“师父,你怎么不吃?” 江懿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看着裴向云这小心翼翼的样子便想逗他:“你可知圣上的御膳房中有专人试毒?” 裴向云懵懂地点了点头。 “若是这桌宴席有人包藏祸心,要下毒害我……”江懿指节抵在眼角,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你吃了这么多,与替我试毒没两样,先没命的便是你,懂吗?”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被盖在觥筹交错与旁人的交谈声之下。 他期待着从裴向云脸上看见惊恐与害怕,没成想这狼崽子却揉开了眉眼间的温和:“学生乐意替师父试毒。学生若吃了没事,师父多少也吃一些吧,别将胃饿坏了。” 江懿看着那双殷切的眼睛,莫名有些不爽:“诓你的,真信了?” “啊?” “蠢货,吃你的东西。” 江懿懒得再理他,兀自靠在椅背上思索先前在家中未想明白的事。 主座边的敬酒终于告一段落,殿中静了几分,继而是悠扬的丝竹乐声响起。 从清平殿两侧的纱帷后慢慢踱出两队舞女,身着藕荷色纱衣,墨似的氤氲到水袖时却变成了鸦青色。 她们各占了大殿中莲花纹路的三十余片花瓣上,脸上遮着面纱,只余一双巧目在外,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足下辗转腾挪,水袖飘扬在空中,如梦似幻。被簇拥在中间的那女子则一身白衣,手中抱着琵琶,琴音泠泠,如水波激荡于潭石之上,清脆悦耳。 裴向云唯一见过的汉人舞女便是上辈子抓回裴府的那个,他还扬言要剁了小姑娘的手送给江懿,登时心中有些发虚,不敢看这些翩翩起舞的女子。 中间那女子琵琶弹得确实好,若玉珠走盘,似白雨跳珠,时而圆润时而浑厚的嘈嘈切切甚至盖过了作为背景音的古琴,一瞬间成为了全大殿中最醒目的存在。 可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那琵琶女露在面纱外的眸中掠过一道凶光,四指并齐于琴弦上蓦地一划,那琴弦竟「铮」地一声从中间齐齐断裂而开。 而在琴弦断裂的一瞬间,清平殿中的灯火骤然悉数熄灭了。 作者有话说: 江美人:好好说话你不听是不是; 狗子:听的qwq 第89章 原本灯火通明如白昼的大殿呼吸间陷入黑暗之中。 裴向云心中骤然一紧,耳畔忽地响起「叮」的一声,似有利器破空袭来。 他的一双眼能比旁人更适应暗中的环境,蓦地抬眸循着声音看去,便见一点寒芒径直向江懿刺来。 江懿也看见了那不怀好意的暗器,将折扇展于面前,把来势汹汹的袖箭挡落在地。 那扇面的材质与一般折扇不同,和暗藏玄机的扇柄一样,在危机时刻权且当个武器用用。 裴向云于一片兵荒马乱中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紧紧护在怀中,接连闪避过两道凌厉的劲风。 那些舞女竟是将原本柔软的水袖做了伤人的利器,如鞭一般往人身上抽去,力道十分之大,多少能给抽出个好歹来。 裴向云手臂上挨了一袖子,咬着牙没痛呼出声,额上覆了一层细细的冷汗,搂着江懿的手不自觉微微收紧。 风雅的「曲水流觞」倾翻在地,精致的菜肴乱做地上任人践踏的烂泥。方才风度从容的官员们此刻叫嚷着四下逃窜,生怕成了刺客的刀下亡魂。 周遭喧嚣声越来越大,裴向云不知是谁在与自己打斗,只能尽自己全力紧紧护着怀中人,辗转于人潮中,最后勉强找着一樽高大的青铜像供二人在其后躲避。 裴向云的呼吸有些紊乱,颤抖的手抚上江懿的脸颊,借着外面照进大殿的月色慌乱地看着他:“师父,你没事吧?” 江懿方才亦替裴向云拦下不少往其胸腹刺来的剑刃,此刻心跳仍剧烈而急促,低声道:“我没事……”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的手臂上,瞳孔微缩。 那舞姬的水袖或许并非凡物,竟生生将裴向云的劲装衣袖抽裂开,直接伤到了布料下的皮肉。 淡青色的衣袖被暗褐色的血浸染,顺着狼崽子的指尖慢慢滴在地上,却没听裴向云哼过一声。 少年的眸子在一片黑暗中亮得惊人,带着灼热的温度看向他:“师父,你不要有事。” 或许是被他的目光烫了下,江懿倏地将眼神收了回来,低声道:“不用管我,去保护陛下。” “我不……” 裴向云执拗地看着他:“我要保护你,也只保护你。” “蠢货。” 江懿闷咳了几声,觉得口鼻间似乎糊了一层障壁,让人呼吸都变得不甚通畅。 这处青铜像与墙壁之间没有多大的空隙,只能勉强容纳他们二人。 两人的距离很近,江懿几乎能感受到狼崽子炽热的鼻息扑在自己的耳侧。 他心口忽地细密地痛了起来,眼前蓦然漆黑了片刻,耳畔嗡鸣阵阵,下意识地攥紧了胸口的布料。 “师父!” 裴向云焦急地俯下身唤他,声音中隐隐带着些哭腔:“师父,你别吓我。” 他一双手不着章法地在江懿身上摸索着,似乎在找寻被自己所遗漏的伤口。 江懿从那突如其来的刺痛中缓过神来,微微睁开眼,有些愠怒道:“你在摸哪?” “我……” 裴向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登时僵在原处:“我不是,我……” “去保护陛下。” 江懿扶着他的肩慢慢站起身:“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好看。” 裴向云心有不甘地咬着唇,小声辩驳道:“我又不是皇帝的学生,为何要去保护他?” 江懿本就有些难受,被他这问题问得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你若是不去,今夜便断了这师徒关系。” 裴向云上一世这一世最听不得的便是与老师断绝关系。 可他更恐惧老师因为旁人与自己断绝关系。 他手足无措地杵在一边,眸中因为焦急而漫上的猩红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措与迷茫:“师父……” 江懿侧过脸不去看他,先从藏身的青铜像后走了出去。 裴向云生怕他出事,仓促地想辩解,却撞上老师那双浸了冷意的眸子。 他的动作顿了下,敛了眉眼间的不舍,替江懿整理好方才弄乱的衣领,低声道:“你保护好自己,我去了。” 江懿目光微动,避开一个踉跄摔倒的人,看着少年的背影于夜色中向前掠去,消失在了撕扯奔逃的人潮之中。 洪文帝天子剑出鞘,勉强格挡住了黑衣刺客迎面而来的一刀。 那刺客手中是一柄弯刀,样式特别,在中原并不常见,背面开了无数狰狞的血槽,与天子剑纠缠在一起,谁也不能占着半分便宜。 洪文帝额上开始慢慢渗出细汗,双唇发白,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着,似乎已经有些力不从心。 那黑衣刺客眸中掠过一道厉色,缓缓将手中弯刀向下压去,看着洪文帝原本八风不动的面上终于露出几分惊慌,低低地笑了一声。 两柄兵器纠葛在一处,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嘎」声。洪文帝低喝一声,缓缓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溃败的前兆。 黑衣人还未来得及高兴,一股大力却倏地从背后袭来。 他毕竟身后没长眼睛,被那偷袭之人踹了个猝不及防,只觉得后背倏地狠狠震了一下,继而胸口一阵闷痛,让他呕出一口血来。 洪文帝只觉得手上压力骤减,还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一道人影便落在他面前。 他下意识地要举剑去挡,可手腕一沉,天子剑居然被那人轻松地夺走了。 “失礼了……” 裴向云上辈子就看这皇帝不顺眼,现下情况危急,他更管不了那些繁琐的礼数,手中长剑挽了个剑花,径直向那挣扎起身的黑衣人扑了过去。 纵然这辈子江懿不许他动兵器,可他到底还是没少在私下悄悄练。 张老将军爱才,在陇西帮着他一道瞒着老师,他也不挑,有什么兵器就练什么。 如今他不止长/枪用得好,刀剑棒斧之技也较旁人精湛了不少。 那黑衣刺客本以为能将洪文帝一击毙命,却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咬牙咽下那一口淤血,抓起落在地上的弯刀再度迎上那柄天子剑。 天子剑还是天子剑,只不过持剑人换了。 黑衣人原本没将这个少年放在眼中,可当弯刀再次迎上剑锋时却只觉得虎口被一阵大力撞击,险些直接让他拿不稳刀。 他惊惧地抬眸,蓦然撞上那双狠戾的黑眸。 “你,你是……” 黑衣人看着他不同于中原人的眉眼,有一瞬的恍惚:“你明明是乌……” 裴向云眸中掠过一道冷意,不愿再和他过多纠缠,一掌向他胸腹间拍去。那人为了躲这一掌,下意识地将弯刀回撤,却忘了对方的剑。 长剑毫不留情地从他左胸穿出,他脸上满是惊惧,声音也断断续续的:“你背,背叛……” “我只效忠我的老师……”裴向云声音发狠地喃喃道,“轮到你来说我背叛了谁?” 黑衣人的身体骤然砸在地上,鲜血从创口处流出来,慢慢将地砖上的花纹染红。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松口气,余光瞥见一抹水红色从身侧飞掠而过。他想也没想,回首将剑锋递过去,却又听见「铮」的一声。 他额角蓦地一痛,险些拿不稳手中的剑。 细细密密针扎似的痛楚缓缓沿着额角肆无忌惮地向整个额头蔓延开,让裴向云头痛欲裂。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不清起来,一股被压抑已久的暴虐骤然沸腾而出,岩浆般一路灼烧过他的四肢百骸。 裴向云踉跄几步,强撑着抬眸,双目一片猩红。 偷袭的是方才那弹琵琶的舞姬。 此时她的身形在空中腾挪,全然没了演奏时的柔美,一招一式凌厉非常,是冲着取洪文帝命而来。 她不似旁人般用水袖,而是将那断了的琵琶弦做鞭子,狠狠向洪文帝当头抽了下去。 裴向云抬手将那琴弦挡下,耳畔依旧回荡着那铜铁交锋的「铮铮」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彰示着存在感。 他烦躁地摇了摇头,刚刚轻松夺下的天子剑却似乎有千斤重。 好烦…… 撑不住了…… 这废物皇帝怎的还要旁人保护?怎的要…… 一道光刺入清平殿一片混乱的黑暗中,让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眼,无暇迎接突如其来的亮堂。 “御林军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句,那捏着琴弦的女人露在面纱外的双眸一凝,轻盈地向后翻了下,立在一边的石柱上居高临下地看向殿外。 裴向云亦顺着光望了过去,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立于那束光的中心,身后是一片黑压压身着铠甲的士兵。 江懿长袖在寒风中猎猎而舞,束发微散,一身雪青色的袍子于人群中格外惹眼,其上精致的暗纹饮了血般溢着妖艳的流光。 宛如天神降临。 他一双桃花眼浸了冷意,声音不大,却满是不容置喙的威压:“将清平殿的所有门守住,在场诸位同僚一个不许走。谁敢走,杀无赦!” 裴向云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心跳声,舔了舔干涩的唇,方才的头疼与不适好像在看见江懿的一瞬间便消失殆尽了。 他疾步跨过主座前的几级台阶,急不可耐地想回到老师身边,抬眸却看见那人眸中的一片冷清。 江懿看向他,双唇微动,似乎在说什么。 裴向云骤然停了向前奔去的脚步,扭头往老师暗示的地方看去,恰巧捕捉到了那琵琶女的一个背影。 “追……”他的老师以唇语下了对他的命令,“要活的……” 作者有话说: 来辣来辣(我滴评论捏qwq) 第90章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似乎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追。 他试探着又向老师靠近了一步,却撞上江懿含着警告的目光。 身后的洪文帝小心地搀着宣贵妃,低声道:“敢问小兄弟是何方英雄?” 裴向云的身子蓦地一僵,不太想让洪文帝看清自己的长相,方才还在犹豫着,这会儿却立刻抽身向殿外跑去,主动地去追那跑远的琵琶女了。 大殿中的一众官员方才彻底慌了神,如今灰头土脸地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互相大眼瞪小眼。 纵然有着迅速从此地消失的想法,却忌惮着守在各个出口的御林军。 江懿面沉似水,慢慢向洪文帝走去:“陛下,臣来迟了。” 洪文帝掩唇闷咳了几声,摆摆手:“如何说这样的话,若爱卿没有带着御林军赶到,朕怕是已成了刀下亡魂了。” 江懿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宣贵妃,目光在她的衣袖上停留了片刻。 宣贵妃做衣服的布料用的应当是绣坊质量最好的,棉弹而不易抽丝,冬日可用来御寒,而夏日则能防晒散热,倒也不是这样容易被拉扯破的。 只是眼下贵妃这件材质上乘的鞠衣衣袖却多了个豁口。 江懿眉心微动,将这一处异常记下,回首看向收拾残局的御林军。 其中几个与江懿品阶相仿的官员在方才的混乱中险些没吓出个好歹,这会儿缓过劲来,却开始挑剔起江懿的说法:“为何不许我们离开殿中?万一那群刺客卷土重来该如何是好?” 江懿连目光都没赏他们一个,转头看向洪文帝。 “都听江爱卿的……”洪文帝在内侍的搀扶下坐回了主座上,面色仍然苍白,“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天子说话到底还是很有威慑力。 纵然那几个挑衅的刺头眼中仍有不满,到底还是依着江懿的命令愤懑地坐了回去。 御林军一部分去搜查清平殿的各个出口与暗道,剩下一部分则盘查起这些劫后余生的官员来,果不其然发现了几个混在人堆中的刺客。 刺客有男有女,竟都是方才表演歌舞的「舞姬」。他们外面套着那身藕荷色的衣服,里面穿的却是黑色的夜行服。这时将备好的衣物一换,人模狗样地办起官员的「家眷」与「小厮」来。 如果刚刚没封住几扇出去的门,让这些人浑水摸鱼跑了也说不定。 五六个人被推搡着跪在殿中,为了防止他们自尽,御林军甚至将他们的下巴都卸了。 江懿不动声色地扫过殿中窃窃私语的百来人,肩上却被拍了下。 “江子明……”陆绎风不知何时摸了过来,眉眼间满是担忧,“你看见晏然了吗?” 江懿愣了下,慢慢摇了摇头。 “方才殿中混乱,我一个没留神便和她走散了……”陆绎风的声音中满是懊悔,“刚刚寻了一圈也没看见她人,她……能去哪里?” 江懿心中莫名掠过一道有些不祥的预感。 他定了定神,安抚陆绎风道:“清平殿连着后面的院子都封了,应当出不去这大殿,你别急,再仔细找找。” 洪文帝在主座上坐了些许功夫,这才缓过来受到的惊吓:“江爱卿,方才有一小兄弟救朕于危难之中,朕还未答谢赏赐他,他便走了。朕见你似是与他说了句话,你可是认得他?” 能唤裴向云作「小兄弟」,看得出来洪文帝对这次的突袭心有余悸,应当是真的被吓着了。 江懿眉心微蹙,思忖半晌后向洪文帝行了一礼:“他是微臣的学生。” “学生?” 洪文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他现在在何处?” 江懿垂眸:“刚刚微臣让他去追乱党余孽,应当一会儿就回来了。” —— 清平殿作为宫中设宴的大殿,为防止刺客藏匿,本身并没有像其他宫殿般复杂的结构,仅有一条从幕帷通向外面的通道。 裴向云最后一眼看见这琵琶女时,她应当就是逃向这条通道的。 通道中一片漆黑,唯有墙上隔了很远才有一盏的烛灯勉强照明。 所幸他双眼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强于旁人,速度快了很多,在离通道出口还有些许距离时终于看见了那女子的背影。 琵琶女听见背后的脚步声骤然回头,指尖弹出几道银丝,骤然射向他的面门。裴向云仰身向后躲开,有些懊悔自己方才没将天子剑顺出来。 虽然手感不怎么样,但到底还是眼下唯一能用的武器。 那琵琶女似乎并未诧异他将琴弦躲了去,反手一记水袖抽了过来。 通道狭窄,琵琶女两种武器都长得很,纵然裴向云身手再好,也难以在这样的劣势下躲开她的每一次攻击。 其中两三道琴弦刮擦过他的手臂,让原本就受了伤的地方更火辣辣的疼。 裴向云额上全是冷汗,目光忽地落在了离两人缠斗不远处墙上的红烛上。 他脑中灵光一现,纵身向那红烛扑去。琵琶女的琴弦紧随其后,劲风直接将烛火扑熄了。 通道忽地陷入一片黑暗。琵琶女双眼不能视物,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警惕地以耳听声辩位,手中琴弦紧绷。 急促的呼吸蓦地在她右耳侧响起,她刚想抬手反击,手腕上一处大穴却骤然一麻。 她有些痛苦地闷哼一声,手不受控制地松开了琴弦,「叮当」地落在了地上。 武器被人夺了,眼下一片漆黑,她不好再恋战,抽身便向前奔去。 裴向云捡了地上的琴弦,紧紧缀在她身后,待隐隐能看见外面的光时,那女子忽地回头,五指弹了下,几枚圆珠冲着裴向云的面门而来。 裴向云疑心是什么暗器,连忙侧翻躲避,却见面前炸起一片浓浓的烟雾。待烟雾散开,外面只余下一片寂静的冬夜,再无那琵琶女的身影。 他慢慢走出了通道,发现自己似乎来到了清平殿的后苑。 似乎是为了不让枯枝扫人兴致,后苑种的花木大都是冬青与红梅,在一片白茫茫的积雪中显得十分喜庆。 那琵琶女去哪了? 裴向云站在通道口,微微蹙眉,心中暗道不妙。 其实他并没有那么想护着洪文帝,也没有那么想把琵琶女抓回来。 江懿没事了便好,至于旁人在他心中都是一个样,没谁值得自己如此大费周章。 但老师却不要自己保护,而是要自己来保护无关的人,这让裴向云心头平添了几分别扭。 手臂上的伤结了痂,却仍在寒风中刺痛着。他轻叹一声,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向后苑走去。 这一路上的积雪平整如新,似乎并没有人曾来过。 那她是从何处逃走的? 裴向云拨开腊梅的枝丫向前看去,看见了一处被结了冰的池塘。 池塘边多假山,上面也覆着皑皑白雪。裴向云屏息凝神听了半晌也没听见池塘传来什么声音,正要放下拨开腊梅枝丫的手,目光忽地顿住了。 若他没看错,那假山上似乎搭了件衣服。 衣服是湘妃色的,很淡,若不是他眼神好,估计在这昏沉的夜色中根本看不出来。 有人在池塘里? 裴向云舔了舔唇,微微捏紧了从琵琶女手中顺来的琴弦,轻手轻脚地向那池塘边走去。 依旧没有脚印。 池塘中漂着一层薄冰,倒映了不远处的灯火。裴向云向池水中凝神看去,好像看见了一道浮浮沉沉的影子。 是……什么? 他直起身左右看了看,寻摸着找一根木棍伸进水中去探一探那浮沉的物事,刚转过身,便和一个满脸惊愕的小太监看了个对眼。 那小太监一身灰青色幞头袍衫落满了腊梅枝丫上摇下来的雪,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遇见人,瞪大了眼睛后退几步。 他看了眼雪地,又看了眼旁边搭在假山上的衣服,颤抖的手指着裴向云,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 裴向云被他盯得莫名,向前走了几步:“你是……” “杀,杀人了!” 那小太监忽地一嗓子嚎了出来,原本就阴柔的声音险些破了音:“有人杀了人,又将人推进池塘中了!” 裴向云心蓦地一沉:“我没杀人。” 他垂眸,忽地发现了自己先前没注意到的东西。 一串狰狞的血迹从那丛冬青处一直蔓延至池边,在雪地上格外显眼。而自己手中的琴弦正慢慢往下滴着血,看上去倒像是自己真的杀了人。 裴向云一时不知该辩解什么,傻愣在原地,直到周边来排查刺客的御林军赶到,两柄长戟压着他的脖颈让他跪倒在雪地上。 “我没有杀人……”裴向云挣扎着要站起身,可箍着他脖颈的两柄长戟却愈发用力,慢慢勒出了两道血痕,“我刚刚才来,怎么会……” 可御林军的士兵却并不听他的解释。 负责捞尸体的人将池水上的薄冰拨开,把沉在塘底的尸首合力抬了上来,平放在裴向云面前的雪地上。 裴向云慢慢抬头,原本准备好了说辞,可看见尸体的面容时却忽地愣住了。 他耳畔骤然炸开一片嗡鸣,眼前恍若天旋地转般,刻意地不愿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一切。 那死在池塘中的人,竟是梅晏然。 作者有话说: 骚瑞,忘定时了qwq 第91章 湿漉漉的额发遮住她的半张脸,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尖。胭脂被水冲散,露出其下发紫的唇。 将她捞上来的士兵正欲将遮住她脸的额发拨开,却蓦地听那少年低吼一声:“不许碰她。” 用长戟押着他的那人手上用了些力气:“老实点……” 裴向云痛得闷哼一声,撑在地上的十指猛地收紧,在积雪上抓出两个窟窿。 额发被拨开,少女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容彻底露了出来。 裴向云只觉得胸口伺着一只猛兽,在看见梅晏然面容时骤然醒了过来,咆哮着要冲破禁锢。 他紧紧咬着唇,直至将唇咬出血了都毫无察觉,直到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才抬起头,一双满是红血丝的眸子看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洪文帝走在最前面,身侧是挽着他手臂的宣贵妃。那只霄飞练不知何时被找了回来,正懒洋洋地卧在她怀中。 “朕方才听见有人杀人了?”洪文帝面沉似水,“是何人如此大胆?”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不掩面上的戾气,像是要吃人似的。 宣贵妃似乎被他的目光吓着了,轻轻向后退了一步,掩唇不知与洪文帝说了什么。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梅晏然的尸体上,眉头微蹙,半晌后道:“风儿在吗?” 他身后跟着的文武官员又是一阵骚动,默默让出了一条路。 站在前面的十来人看见尸体时便明白了死的是谁,默不作声地对视一眼,心中思忖着十五王妃是否因为党/派/斗/争而死。 陆绎风原本面色就不好,低声道:“父皇寻我为何事?” 洪文帝不言语,叹息一声,垂眸向别处看去。 陆绎风慢慢转过头,目光落在地上躺着的人身上,脚下一软,若不是江懿在他身边扶着,怕是能直接跪在地上。 “父皇……” 陆绎风的声音中多了几分颤抖。 他慌乱地抬头,似乎想着要在自己最信任的几人面上找到一个说法,面上露出一个扭曲而牵强的笑:“这……这是……” 洪文帝轻咳一声:“风儿,斯人已逝,莫要过分哀痛伤了身子。” “江子明,这是骗我的吧?” 陆绎风又转头去看江懿,一双眼近乎仓惶地想在友人的表情中找到几分破绽。 江懿蹙眉,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在尸体边守着的御林军上前一步,向洪文帝行了礼:“陛下,这是卑职在池中打捞出来的尸首。” 洪文帝看了眼陆绎风,问道:“是溺水死的吗?” “不太清楚,地上有血迹,好像并非溺水死的……”那士兵道,“应当是被人杀了后掉进了池塘中,待一会儿仵作来了,死因便能水落石出。” 陆绎风双目猩红,却未掉一滴泪。 他急促地喘/息片刻,声音沙哑道:“凶手是谁?” 那士兵转向他:“回十五皇子,一小黄门在池塘边看见了可疑的人,卑职擅做主张,将人控制了起来。” 陆绎风猛地抬头,目光落在那被两柄长戟制住的人身上,却愣在了原地。 裴向云的眸中已然没了先前的狠戾之色,余下的只有不安与惶恐。 他动了动唇,想喊江懿,却看见了那些站在洪文帝身后官员们的表情。 惊慌的,惧怕的,鄙夷的,仇视的。 眼前这些人的面容与上辈子的那些乌斯士兵重叠了起来,影影绰绰,如从地府中爬出来的不散的恶鬼。 “江子明……” 陆绎风声音很轻,可手却已然摸上了腰间的佩剑:“我听你解释。” 江懿瞥了裴向云一眼,眉心微蹙,似乎在询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裴向云动作很小地摇了摇头,眉眼间满是惶恐。 他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无论如何,自己是绝对不会伤害梅晏然的。 哪怕是现在,裴向云也依旧记得腊月二十九的那个晚上,洪清寺的青灯古佛下,小姑娘向佛祖许愿时的虔诚模样。 分明几个时辰之前,梅晏然还在清平殿外拽着他的衣袖邀请他来参加自己的婚宴。 她还没与心爱的人成亲,甚至于那攒了许久的一百张上上签的签文—— 送出去了吗? 她所期待绣着瞿纹的霞帔还未穿给喜欢的人看,念念不忘的八抬大轿还没来接她。 怎么就……人不在了呢? 直至此时,裴向云才清清楚楚地感知到心口缺了一块似的,闷闷地疼着。 他忽地想起自己前世,放任着手下士兵屠城,劫掠平民百姓,极尽奸/淫/掳掠,只因觉得这些人与自己并不相关。 奸/淫的是谁家妻子儿女?屠戮的又是谁家意中之人? 又……杀了多少个「梅晏然」? 天地一片白茫茫,裴向云心中猛地贯通了什么似的,像是一堵久久横亘于眼前的障壁被猛地打碎。 自此世间凡俗人的喧嚣也好,喜悲也罢,悉数灌入了他被蒙蔽两世的耳中。 一滴冰凉的液体骤然从脸颊滑落,让他愣了一下,继而泪水珠串似的从眼角滑落,不受控制地悄然融进了雪中。 “十五皇子节哀……”江懿轻声道,“如今事态不明,倒也不能说是……” “可是有人看见他在池边!” 陆绎风的怒火终于是压不住了,一掌拍开江懿扶在他肩上的手,腰间佩剑「铮」地一声出鞘,径直要向裴向云砍去。 洪文帝低喝一声:“风儿……” 陆绎风擎着剑的手顿了下,继而狠狠地扎进地上的积雪之中。 江懿明白自己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他很能理解陆绎风的心情,可被长戟羁押着的是自己的学生,无论说什么,都会有种偏帮袒护的意味。 纵然自己心中明白,裴向云实在没必要对梅晏然动手。 “这么大阵仗是要做什么?”一道尖细的声音从侧旁响起,“咱家听说清平殿里出了事儿,这才匆忙赶来了。” 那人身后跟着五六个小太监,身子滚圆,细长奸诈的眼中掠过一道精光,不怀好意地看向江懿。 江懿眉眼间氤氲开一片冷意。 这人他是认得的。 福玉泽…… 那会儿他领了钦差大臣的名头来陇西,表面上是来慰问三军将士,实则暗中劝他们及早与乌斯议和,不知领了朝中谁人的好处。 福玉泽瞥见站在众人最前面的洪文帝不慌不忙地行了一礼:“咱家见过陛下。这事儿出在清平殿,咱家脱不开干系,还请陛下给咱家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看看咱家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洪文帝面上看不出喜怒,依旧沉默着。 宣贵妃眸色微动,抱着霄飞练的手紧了紧。 福玉泽和洪文帝行完礼,权当他默许了,手中拂尘一扫,目光转向地上的尸体:“咱家听说死了人,这被押着的是谁啊?是凶手吗?嘴硬的还不快好好审一审。” 江懿还未开口,便听那御林军统领道:“回福公公,只是可疑之人,还未定罪,按规矩不可动私刑。” 福玉泽上下打量了他片刻,冷笑:“可是咱家瞅着这嫌犯,长得到不像是汉人,反而……”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懿一眼,慢条斯理道:“像是个乌斯人呢。” 话音刚落,文武百官骤然炸开了锅。 裴向云的目光一滞,慢慢垂下眼去。 完了…… 现在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一顶「异族」的帽子扣下来,绝无逢生的机会。 福玉泽慢慢踱到他面前:“你方才在看谁?” 裴向云憋着一腔怒火,低声道:“没看谁……” “没看谁?” 福玉泽用拂尘柄挑起他的下巴,面上的肥肉堆积成一坨:“咱家觉得不对啊,你这杀了人的畜生到底在看苦主,还是在看……丞相大人?” 方才宴会上的人太多,江懿来后除了与两个侍郎寒暄过,便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就坐了,大部分人根本没看见他带了什么人来,此刻听了福玉泽的话后一头雾水,纷纷看向江懿。 江懿挑眉,刚盘算着该如何接这话,便听那福姓太监又问道:“你与江大人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裴向云咬着牙,生生挤出了这四个字。 他不能表现出与老师相认。 自己已被打做「异族的畜生」,千万不能再将老师拖下水。 哪怕就此蒙冤,就此因为莫须有的杀人罪被处死,也绝不能毁了那人的清誉。 福玉泽唇角微翘,伸手抓住了裴向云那挨了琵琶女几道琴弦的胳膊。 宽大的太监服袖袍垂下,挡住了他的动作。 没人看见他在那袖袍之下狠狠地掐住了裴向云的胳膊。 裴向云额上骤然覆了一层冷汗,浑身战栗地颤抖起来,却愣是忍着没哼出来一声。 他眼前的景物因为剧烈的疼痛变得模糊,堪堪维系清晰的仅有那一人。 老师绝对不能因为自己出事。 福玉泽的声音如毒蛇吐信般,阴冷而恶毒:“咱家再问你一遍,是何人将你带进宫中的,你可否认得江丞相?” “我……” 裴向云额上汗如雨下,却仍一字一句道:“是我自己溜进来的,我不认识江丞相,我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成长了一些的狗子; 今早天阴,我八点弹坐起来,脑子睡得不清醒以为是午觉睡到晚上八点错过了更新,瞬间思考要不要两更都在九点发结果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原来现在是早上八点(。) 第92章 这是个太拙劣的谎言。 都不用洪文帝说话,只要极端悲恸中的陆绎风开口,谎言便会不攻自破,到时他的下场只会更惨。 裴向云全然没心思再考虑这些了。 他又疼又混乱的头脑中只允许他想明白不要让自己与江懿扯上关系,于是咬死了那句「不认识他」。 江懿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目光骤然凌厉地望向福玉泽垂下的那只宽大的袖袍上。 洪文帝终于开口道:“够了……” 福玉泽最后看了一眼裴向云,若无其事地慢慢直起身,笑着向洪文帝行了一礼,可眼中却分明没有半分敬重:“咱家也是太心急着要将功补过,还请陛下原谅则个。” “这人方才在殿中救了朕的命,现下朕看着也确乎有情有义。” 洪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懿一眼:“只是人命关天,尤其还与风儿有关,朕也不能凭一己之言断定他无罪。先押下去关在天牢里,待仵作验明尸首后再做定夺。” 他说完,转身看向身后的文武百官:“天色也晚,众爱卿回去歇息吧。” 官员们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眼下表面上倒是恭恭敬敬地服身行礼,继而三三两两地散了。 御林军交错在一起的那两柄长戟铮鸣,押着裴向云从地上站起来,一边的人给他戴上了手镣。 江懿瞥见狼崽子颈后被刀戟划出的长长一道血痕,抬眸撞上裴向云那双眼。 狼崽子的眸子很亮,复杂的情愫掺杂在一起,让人看不分明。 他心上漏跳半拍,动了动唇,似要嘱咐裴向云什么,却见自己那学生猛地将头扭了过去,再也不看自己一眼。 陆绎风踉跄着向梅晏然的尸体跑去,方才在百官面前隐忍多时,终究还是「噗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中。 他颤着手拂去少媚眼间结着的冰碴,触手皆是一片没有生气的冰凉,蓦地弯了腰,压抑着唇齿间溢出的哽咽。 江懿站在他身后,犹豫半晌,却觉得如何的语句来安慰他都显得很苍白干涩。 “江子明……”陆绎风忽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吓人,“我快要与她成亲了。” 江懿垂眸看着他,慢慢蹲下身,揽过他的肩:“我知道……” 陆绎风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手在半空中痉挛了半晌,像是要握住什么东西一样:“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她为什么不再等等我?” 江懿揽着他肩的手紧了紧,眼眶发酸。 他沉默半晌,低声道:“抱歉……” 陆绎风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勉强到扭曲的笑:“你抱歉什么?和你又没有关系。” “可是裴……” “我知道不是他。” 陆绎风的手好像有些不听使唤,从怀中摸出一枚造型精致的簪子要给梅晏然戴上,却好几次都没擦着鬓角而过。 “晏然回去和我说过,她很喜欢你那学生,觉得他……可怜……” 陆绎风眉眼间先前的悲痛与狠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小姑娘精明得很,谁对她好一眼就看得出来。更何况我虽然不掺和他们派系斗争,但也看得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树大招风,江子明。” “这次是他,下次说不准就是你了。” 陆绎风终于将那枚簪子给少女戴好,轻柔地将她散落的发丝拢去耳后:“说好了要气我一辈子的,我还没娶你,怎么就先跑了?” 江懿喉咙干涩,声音有些低哑:“抱歉……” “说了不用抱歉。” 陆绎风的手颤抖着,抬起头看他,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恨意,灯火跃动在那双堪堪维系住最后几分理智的眸中。 “你说,她冷不冷啊?” 陆绎风踉跄起身,将那挂在假山上的外衣取下,轻轻盖在梅晏然的身上:“她那时……是不是很害怕?” 分明几个时辰前她还在撒着娇与自己拌嘴,怎么一晃眼便阴阳两隔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恨,应该愤怒,可举目天地白茫茫一片,却不知到底该去恨谁。 江懿低声道:“小心腿冻坏了,她应当也不想看见你伤心着折腾自己的样子。” “你走吧,我陪她待一会儿……”陆绎风道,“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江懿垂眸看着他,微微颔首。 陆绎风那沾了雪的手蓦地扣住他的手腕,丝丝寒意似乎也跟着浸入他的骨髓之中。 “无论是谁,给我一个交代。” 陆绎风将额抵在他的衣摆上,声音有些模糊:“求求你……” “你放心……” 江懿用帕子将他手上的血水擦净:“无论是谁,我都会给你一个真相。哪怕真的是我那学生动的手,也绝不姑息。” 陆绎风得了他的承诺,慢慢松开了江懿的手。 江懿最后看了他一眼,正欲转身离开,却看见不远处的冬青灌木根下似乎卧着什么东西,一闪一闪地泛着光。 他走过去俯身将那物事拾起来,发现是半枚碎裂的玉牌。 玉牌呈圆形,上面镂空着些许意味不明的花纹,看样子像是被人掰折的一般。 江懿把那半截玉牌收入怀中,对守在一边的士兵低声道:“仔细些照顾十五皇子。” 那士兵点头应了,江懿才转身向苑外走去,待走出些许距离,身后蓦地传来一道似乎忍耐了许久的哭声。 与其说是哭声,倒不如称为一道压抑的咆哮。 如困兽哭嚎,既撕心裂肺,又沉闷得让人难过。 —— 裴向云手腕被那木制的手镣磨出了血痕,上面的木刺倒扎进伤口中,比单纯的刮擦之伤还要疼了数倍。 他咬着牙,手心额上全是冷汗,却硬是挺着不哼一声。 福玉泽亲自带路去天牢,余一个圆滚的背影在裴向云眼前晃来晃去。 烦人得很…… 裴向云眸色阴鸷地看着那太监,忽地想到了一个问题—— 方才汉人的文武百官皆在场,为何人人人却都听一个阉人指手画脚? 他隐隐觉出其中的耐人寻味,却不知到底奇怪在哪,只恨自己不在老师身边。 如果在老师身边…… 裴向云一想起江懿,心中便隐隐钝痛。 如果因为自己连累了老师,他倒不如再死一次,以死明志,换得老师清白,也算是死得其所。 只是为什么死的是梅晏然? 那么好的人,凭什么呢? 上辈子那样好的老师自刎于他面前,他重活一辈子,用了大抵要五年时间才囫囵想通其中的缘由。 那梅晏然呢? 沉闷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警觉地抬头,却见福玉泽带自己来的并非天牢。 上辈子因为江懿心里惦着关雁归,裴向云也来过大燕的天牢几次,清楚地记得这其中陈设不是这样的。 这条甬道干净而宽敞,地砖是青灰色的,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清。 福玉泽在前面带路,在一间紧闭的暗房前停下。 他身边的狱卒抖动手中一串黄铜钥匙,找出来一把插/进锁孔中扭动了一下,而后铁门「吱嘎」一声缓缓向里滑去。 屋中墙上的烛台倏地亮了起来,将靠墙放着的一排冰冷铁器的影子投到了地上。 押着裴向云的士兵手松开,任由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福玉泽将实木桌后的椅子拖出来坐在他面前,微微抬起脚,皂靴尖抵着裴向云的下巴,逼迫他抬起头来:“让咱家看看,呦,这眼神,凶得不得了啊。” 裴向云别开脸,忍着被羞辱的怒意垂眸看着地上的青砖。 福玉泽招了招手,站在他身边的人依言拿过来一个通体纯黑的瓷瓶。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那瓷瓶上,心中蓦地掠过一道不祥的预感。 “陛下宅心仁厚,在仵作验尸结果出来前不愿治你的罪,咱家可不一样。” 福玉泽牵着唇角笑了下,显得十分狡诈:“咱家觉着你不像个善人,特意抽出时间来审你一审。” 旁边跟着他的小太监帮腔道:“你得跪着给福公公磕两个头感恩,你可知晓?” 裴向云冷笑一声,向福玉泽脚边啐了一口。 福玉泽眯起本就像条缝似的眼睛,不怀好意地奸笑:“咱家也不是没见过嘴巴硬的,倒是有骨气。” 他说着旋开瓶塞,将其中的东西往裴向云手臂上的伤口撒去。 那赤红的粉末仅是刚落在伤口上,便倏地炸开一片剧痛。 裴向云没有防备,骤然跪不住了,蜷缩着身子向一边倒去,呼吸愈发急促起来,却仍忍着不痛叫一声。 福玉泽对着他的腹部踢了一脚:“咱家再问你一次,人是你杀的吗?” 裴向云面上的表情有些狰狞,咬着牙死死地瞪着他,一双黑眸中满是嗜血的杀意。 他胳膊上的肌肉近乎极限地紧绷着,来抵御那阵阵蚀骨般的痛楚。 “没有。” 裴向云声音沙哑地答道:“我没杀人。” 福玉泽看着他倒在地上的样子,忽地露出一个堪称温柔的笑。 他让身旁候着的士兵将裴向云扶起来跪好,从一边的铁架上拿下来一个形状怪异的器具。 裴向云额上的汗瀑布似的顺着脸颊流下来,浸湿了身上的衣物,后背氤氲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福玉泽将那器具轻轻摆在桌上:“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是还嘴硬,那咱家就没办法了。” “咱家再问你一遍,人是你杀的吗?你和丞相大人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狗酱:等老子出去老子就把你们全杀了.jpg 第93章 裴向云跪在地上,腰板却挺得笔直。 他抬眸看向福玉泽,眼睫上沾着汗水,连带着眼睛也跟着刺痛; “我没杀人……”他声音沙哑,像是用砂纸在铁器上刮擦一样,“我也不认识江大人。” 福玉泽抚掌,似乎对他这个回答满意得很:“好,甚好,来人啊,把他按住。” 一直跟在后面的士兵低声道:“福公公,这不妥。” 福玉泽阴毒的目光向他钉了过去:“你有何高见?” 那士兵不过一御林军中无名小卒,只奉命将人押过来,眼下听见福玉泽似乎在质问自己,登时面色煞白。 他低声道:“大燕的法规中,似是不允向平民动私刑的。” 福玉泽肥胖的腿费劲地搭在一起,翘着脚道:“可是你看他,他是汉人吗?法规是写给汉人的,怎么能是写给乌斯人的呢?” “但……” “你又为何替这杀人凶手说话?”福玉泽眼见着自己占了理,愈发咄咄逼人起来,“难不成你就是将他引进宫中的细作?你也要与他一同受刑么?” 那士兵哪见过这等无赖,连连摇头,缄默地退回身后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 裴向云手臂上的疼痛勉强缓和了些许,可神经却仍紧绷着。 他的目光藏在眼睫下,警惕地等着福玉泽会用什么其他的手段折磨自己。 果不其然,那太监手抚着桌上那造型奇异的器具,慢条斯理道:“你可知这是什么?” 裴向云保持着沉默,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仇恨。 福玉泽只当他死鸭子嘴硬,压根不将他如狼似虎的目光放在眼中,兴致勃勃地介绍道:“此物名为「拶指」,你可知「拶指」是什么意思?” 裴向云抿着唇,不摇头也不点头。 “你一会儿便知道了。” 福玉泽抬手按住他的肩:“谁许你这样看咱家?把你的头低下去,有没有规矩?” 他说着便去按裴向云的脖颈,可狼狈的少年却有骨气得很,与他的手暗中较着劲,硬是不将头低下。 福玉泽的脸色彻底垮了下来。 他如同受了什么刺激一般,声音骤然尖锐起来:“你一个杂种,凭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裴向云双目微眯,唇角勾起一丝笑。 恃强凌弱,拿着鸡毛当令箭。 就是瞧不起你。 他还未说话,福玉泽便尖声道:“还站着作甚!你们都是蠢的吗?” 身后那两个小太监连忙上前,又是扳肩又是踢裴向云的腰,想让他给尊贵的福公公磕个头。 可无论他们如何用力,却仍不能撼动裴向云半分。 少年咬着牙,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狠戾的目光利剑似的刺向面前这肥头大耳的宦官,唇角微翘,多了几分报复的快感。 一个小太监急了,又去箍他那只受了伤的胳膊。 裴向云眼前景物骤然一模糊,身子晃了晃,却依旧如狂风骤雨中的松柏一般弯也不弯一下。 福玉泽冷着脸半晌,忽地阴恻恻地笑了:“好啊,有骨气,真有骨气。” 裴向云稳住呼吸,一字一句道:“我不对任何人弯腰。” 似乎骨子里属于乌斯人桀骜的血脉终于苏醒了过来,强撑着让他在这狗仗人势的太监面前挺直了腰板,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可以让他跪,但除了江懿以外,没人能让他弯腰。 那是他的授业恩师,是给了他第二条命的人。 是他上辈子深爱着的人,这辈子最心疼的人,是他要放在心尖上豁出一条贱命也要护着的人。 是他最愧疚,最对不起的人。 只要能偿还前世的罪孽,能让老师原谅他,他甘愿在江懿面前把一身傲骨折碎,只为换那人一世平安喜乐。 可旁人又算什么东西,也配他弯腰? 但凡他现在对这脑满肠肥的阉人弯腰,便是对老师最大的侮辱。 福玉泽猛地拽住他的头发,强压着他的头向下。可这异族少年身体里好像有用不尽的蛮力,硬是冒着折断喉管的险顽抗着,目光中满是凶狠与仇恨。 福玉泽忽然有一种错觉。 若是他现在将这异族少年手上的枷镣解开,他毫无疑问会被这恶狼般的人扑上来一口咬断脖子。 福玉泽慢慢松开了拽着他头发的手,看着那不服管教的人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慢慢拿起了那被他称作「拶指」的东西。 那「拶指」由五根木棍用麻绳连接而成,长约七寸,打眼一看并不知道那是用来做什么的。 福玉泽面上的表情有些扭曲,一身肥肉也抑制不住从内而外散发出的变态般的快感。 他强行拽过裴向云的手,将他的五指慢慢插/进那木棍的缝隙之中。 “往日这「拶指」都是给妇人用的……”福玉泽轻声道,“今儿破例给你一用,看看你能挺到何时。” 裴向云还未看明白这刑具有何特别之处,那麻绳一扯,左手的五指骤然断了一般地疼了起来。 俗话说「十指连心」,意思便是手指受了伤是很难忍受的,往往要比其他的皮外伤更疼。 裴向云只觉得自己的五指被那那木棍狠狠夹着,指骨在这压力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听上去像是下一秒就要被压断了。 手指上的皮肉似乎都已然不复存在,仅余五根指骨与木棍互相折磨着,神经叫嚣着疼痛,撕裂般地顺着手臂向上,似乎要将整个人撕成两半。 裴向云眼前蓦地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他急促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突突地暴跳着,脸色涨得通红。 但就是不愿痛呼一声。 福玉泽凑近了看他的脸,似乎要将他这样痛苦的表情尽收眼底:“不是不愿意对我弯腰吗?不是瞧不起我吗?你现在还瞧不起我吗?” 他说着,手上勒麻绳的力气轻了几分,给裴向云一个缓冲回答自己的机会。 裴向云的双唇不住地颤抖着,身上淋过雨般湿透了。 他蓦地咳了几声,血丝从唇角流下。 “我就是瞧不起你……”裴向云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似乎刚才疼到痉挛的人不是他一样,“你配吗?你就是个畜生,你根本不配。” 福玉泽失态地尖声叫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凭什么说我不配?你凭什么不对我弯腰!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马上就能要了你这疯狗的命!” 裴向云被痛楚磨得眼前时亮时暗,却将那阉人失态的一字一句都听了去,焦灼的心中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趁着自己还能说话,连续道:“你就是不配,你算什么东西?” 福玉泽手上一发狠,那拶指再次将裴向云的五指狠狠夹了起来。 钻心剜骨般的痛楚再次叫嚣着席卷而来,他唇齿间溢出一声难以忍受的哽咽,眼前骤然一黑。 竟是疼晕了。 哪怕是疼晕了,裴向云也一声痛未呼,腰板一下也没弯。 也不曾对福玉泽求过饶。 站在裴向云身后那士兵眸色微动,暗暗有些敬佩。 往常他时不时便会押送犯人来天牢。 这福公公不知是否因为早年有过非常的经历,折腾人有瘾,基本每个经过他手的嫌犯被真的关进牢中前都要脱一层皮。 他见惯了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为了逃避私刑,亲口许了福玉泽不少好处,甚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地乞求他放自己一马。更有甚者卖妻儿求荣,只为不遭那皮肉之苦。 唯独眼前这一人铁骨铮铮,哪怕疼得昏了过去,也从未低过头。 “福公公……” 那士兵再次开口:“圣上的意思是要将他关在天牢中,等有结果了再决定是处死他还是放了他。您眼下万一将人折腾得不行了,到时圣上怪罪起来,为难的还是公公您。” 福玉泽厚实的胸脯上下起伏许久,方才那失态的情绪这才慢慢被压了下去。 纵使他大权在握,已经不太将那小皇帝放在眼中,却仍要忌惮所谓「皇权」几分。 他垂眸看向倒在地上的裴向云,终究还是恢复了几分理智。 “抬走吧……”他咬牙切齿道,“关进去,给我好生照顾他。” 立在旁边的小太监应了一声,拎起暗房角落里的一桶凉水便照着裴向云脸上泼了过去。 裴向云身子抖了下,从昏厥中慢慢醒了过来。 那两个小太监一人架着他的一只胳膊,毫不客气地将人从地上拖了起来,向甬道尽头走去。 裴向云一双膝盖在地上拖行着,布料被本就不平坦的砖石磨得破开。 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直到被人径直丢在了一堆枯黄的草垛上。 周遭一片漆黑,连一扇窗也没有。 似乎是生怕他与旁人联手越狱,甚至旁边两间牢房中也空无一人。 那小太监将牢房的门落了锁,「哐当」一声砸在了铁栏杆上。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将左手小心地伸了出去,摊开掌心放在草垛上。 那被拶指夹过的指节已经开始肿胀起来,估计不消一会儿便能肿成馒头大小。 四下无人,他这才低低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更大的痛楚后知后觉找上门来。 今夜之事实在太蹊跷了。 是那琵琶女算好了清平殿后苑会出人命,刻意将他引过去,还是自己真的恰巧撞上了呢? 如果是刻意的,对方在图他什么? 裴向云自诩没什么值得人觊觎的东西,正暗自苦恼于脑袋的不灵光,心头却忽地掠过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猜测—— 若那幕后之人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老师来的呢? 作者有话说: 给狗子呼噜呼噜毛(?) 第94章 裴向云揣着这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念头被困在方寸的囚笼中,左手和手臂的伤口依旧连心一样地疼着。 如果他们真是冲着老师去的,那老师身边如今没有一个能保护他的人。 那幕后者雇佣的人身手矫健,连他都难以招架,更何况那些不如他的家丁护卫们。 裴向云猛地拽住了铁笼的栏杆,似乎下意识地想试试自己能否将这铁栏杆拽开,刚用了几分力又顿住了。 若是真的跑了,那老师也会有大麻烦。 他鲜少这样清晰地觉得自己十分无力,上一次还是前世江懿于面前自刎的时候。 如果那些人真的要对老师下手,那他请不清白也没什么用了。 裴向云焦躁地撑着地要起身,却忽地一阵头晕目眩,让他重重地跌坐回了那干草堆上。 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已结痂,但架不住被那福姓太监折腾了好几次,不断开裂了几次,让他有些失血过多。 裴向云闷哼一声,用完好的那只手狠狠地向墙壁锤去。 小姑娘惨白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让他本就隐隐作痛胸口更闷痛起来。 她那样单纯的人又做错了什么?到底是如何的罪名,能让她被如此残忍地杀死在寒冬腊月的池塘之中。 而这大燕的皇宫,与自己所处的这一方铁囚笼又有什么区别? 裴向云想从天牢中出去,去查明梅晏然的死因,去保护江懿,去将那狗仗人势的福玉泽手刃了,再将他生生剥了皮。 可眼下也只能想想。 他如今连这座监牢都出不去。 裴向云呼吸愈发沉重起来,靠着墙瞪大眼睛坐在干草堆上,分明已经过了三更天,却仍没有半分困意,一直坐到了鸡叫破晓之时。 身侧的墙根下一直响过「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老鼠。 他的耳力在一片寂静中好用了不止一星半点,甚至能听见隔着墙壁外那甬道中人走过的声音。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停在了墙的拐角处,继而是一道拿腔拿调的声音:“里头的,醒没醒?吃饭了。” 裴向云面上凝着冷意,一句话也不说。 那人的动作顿了下,提着泔水桶拐了过来,将一个铁盘丢在地上。 那铁盘不知被多少人用过了,上面铁锈斑斑,甚至沾着些许暗褐色如血迹一样的东西。 裴向云目光落在那盘子上,莫名有些反胃。 那负责发饭食的士兵用一柄木勺在泔水桶里舀了舀,舀出一勺稀淋淋的汤水倒在铁盘上,而后又丢了个发霉的馒头。 那汤水不知做什么剩下的边角余料,里面还掺杂着几片蔫头耷脑的烂菜叶子。 似乎注意到裴向云的目光,那士兵古怪地笑了下:“看我干什么?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就拉倒。得罪了福公公还想过好日子?想得美。” 他说完,用脚尖将那铁盘往裴向云面前踢了踢,然后哼着小曲走远了。 那盘吃食裴向云碰也没碰一下。 其一是实在看着便不能吃,其二是因为一直记着先前江懿与自己说过的话。 若是有人想下毒弄死他,最快的方法便是在饭里下毒。 等那狱卒来收盘子时,看着那一口未动的泔水与馒头,面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 “早听说关进来一个有骨气的……”他道,“没想到这么有骨气,真不吃饭啊。” 裴向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未说。 那狱卒似乎来了兴致,一步三晃地走到铁栏杆前,摇了摇那把铁锁:“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你得罪的是最受宠的内侍,他若是看你不顺眼,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我也不是和你过不去。你呢,如果后悔了,跪在地上给爷磕个头,爷兴许能给你弄点能吃的东西来,你看如何?” 裴向云牵着唇角冷笑了下,继而抬起下巴,毫不留情地啐了他一口。 狱卒倏地变了脸色,狼狈地匆匆转身离开,尚不忘骂一句:“呸,狗杂种。” 裴向云眸中跃动着怒火,却生生地又将怒火捱了下去。 这狱卒似乎知道他被关在铁栅栏后,纵然看上去很凶,但却并不能将他怎么样,于是羞辱他便成了他这乏味工作中唯一的乐趣。 第一天早上给的是泔水和馒头,后来越来越过分,甚至看不出那吃食到底是什么做的,或是焦糊一团,或是长满了黑的青的斑点,甚至发出阵阵异味。 裴向云倒是真的一口也没动,硬生生撑着连续三天没吃东西。 虽然他的身体本身就比一般人好些,但三天不吃不喝到底还是消磨了他的大部分锐气,往日明亮的黑眸中仅余下几分残存的执念。 关乎于江懿的执念。 他醒了睡睡了醒,天牢中四面透风,吹得他似乎染了伤寒发起热来,口唇干裂,意识已然十分模糊,在彻底昏死的边缘摇摇欲坠。 可裴向云却仍强撑着一口气没真昏过去,他一直期待着老师能查出什么,还自己一个清白,将他从天牢中救出去。 但是第三天时,持续许久的饥饿让他不得不考虑起那个他最不愿想的可能性—— 老师是不是不要他了? 这个可能让他那颗恍若行将就木的心忽地跳了下,而后是无尽的惶恐。 若江懿不要他了,他该怎么办? 裴向云的意识浑浑噩噩,处于半梦半醒之中,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前世的回忆片段。 有尚在陇西时那段不可回首的年少时光,亦有决裂后二人之间横亘着的血海深仇,末了是一道清脆的木鱼声敲响—— 洪清寺的老僧立于他面前,身后是慈悲的佛像。 “施主,你心不诚……”他低沉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连带着一片嗡鸣声响起,“你回去好好想想,你是在诚心信仰叩拜神佛,还是在强求神佛满足自己的私念。” 求什么? 求那藏在心底的执念,求那大逆不道的痴妄,求那人心的三毒贪嗔痴。 佛寺撞钟的声音愈发响了起来,低沉的嗡鸣声震得他额角突突跳着疼。眼前的佛像骤然消失,变成了一脸冷酷的乌斯主君。 “裴向云,纵然你冠了汉人的姓,取了汉人的名,但你会一直效忠于乌斯。” “你逃不掉的,你会被他们当做异类,你不得善终。” 不得善终吗? 他的呼吸愈发急促,摇着头去躲那古钟震彻耳膜的低吟,骤然于黑暗中睁开眼,额上覆着大滴大滴的冷汗。 是梦…… 裴向云还未来得及从那梦魇中缓过神,便听身侧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他警觉地侧过头,发现铁栏杆前蹲了一团黑影。 那黑影看着是狱卒的装扮,可即便是蹲着,也掩盖不了他颀长而匀称的身材。 “我以为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那人轻轻开口,声音中多了几分玩味,“没成想撞见你做了噩梦,还真是稀奇。” 这声音他在哪听过。 裴向云舔了舔唇,声音沙哑:“你是什么人?来取我命的吗?” “非也。” 那人擦亮了火折子,于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露出一张精致而妖冶的脸。 裴向云原本意识正昏沉着,看清他长相时用尽浑身力气从墙壁上弹了起来,失声道:“你是密东那个……” 喀尔科支着脸颊:“是啊,很惊讶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裴向云似是终于找到了说话的人,连珠炮一样问道:“你又怎么会穿着狱卒的衣服?你来做什么的?我……” 他最后一个问题顿了下,声音低了几分:“我的老师还好吗?” “你是说江大人?” 喀尔科狭长的眼眯了起来,带着些许不怀好意:“这事很难说啊……” 裴向云猛地攥住了那铁栏杆,震得铁锁与栏杆相撞,发出「当啷」的响声:“他怎么了?” “我先把你弄出来,再慢慢讲。” 喀尔科说着便从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枚簪子,捅进了那把看上去十分坚实的铁锁锁孔之中。 裴向云垂眸看着他的动作,轻声道:“我不能走。” 喀尔科撬锁的动作停了下,目光有些怪异:“你蹲大牢蹲上瘾了?为何不走?” “我走了可能会给师父添麻烦。” 裴向云撑着地面的手微微颤抖,一颗原本以为百毒不侵的心这会儿七上八下地在胸腔上打着鼓,全因方才喀尔科那句模棱两可的话。 喀尔科挑眉看了他半晌,忽地笑了:“你可知孤为何这个时候进来把你弄出去?” 裴向云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向他,便听这漂亮的小王子慢条斯理道:“今日下午江大人便查出了那起凶杀案并非所捉嫌犯所为,明早就能给他放了。孤正看热闹看在兴头上,却听见一身材圆润的汉人男子暗暗与狱卒说要处理掉此案的嫌疑人。孤左右无事,使了点小手段,让那狱卒把家底都兜给我听了。” “孤一听说这被冤枉的是个熟人,救你心切,连忙把他剥得一干二净混进来救你。” 铁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铁牢的门缓缓向外滑开。 裴向云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感激涕零,反而十分认真地问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师父他……是否仍平安?” 喀尔科气极,将那簪子收回怀里,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小狗怎的听不懂人话,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作者有话说: 小王子:你有病啊? 狗子:师父QAQ 第95章 江懿连续两个晚上都没睡,陪在仵作身边等着验尸的结果。 随同他一起的还有个刑部侍郎郭禄。 他前一夜的心情可谓是跌宕起伏。刚暗喜于和丞相搭上了关系,还没高兴多久,丞相的学生便因为疑似杀了人被关进天牢了。 郭禄看着那少年满口胡言地说自己与丞相大人不认识,暗自心惊,回去一宿没睡好觉,第二日醒来后就被通知了要他随同一起去看仵作验尸。 郭禄顶着一双黑眼圈,讪讪地与江懿打了个招呼:“江大人可安好?” 江懿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了一声。 郭禄问完便有些后悔了。 亲学生被当成杀人凶手捉进去,这心情能好才怪。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倒是也没别的法子再补救,只又讪讪地笑了笑。规矩地站在江懿身边。 那仵作年龄不大,但大抵当差这么长时间第一次被两位大人围着看如何验尸,面上是肉眼可见的紧张。 更何况死的人是十五皇子的王妃。 仵作先是检查了梅晏然的脸,将那根簪子拿起来问道:“这簪子是她生前还是……” 江懿低声道:“是死后十五皇子给她戴上的。” 那仵作「啊」了一声,有些尴尬地将那枚簪子原封不动地插/回了少女的鬓间。 他仔细地查看了一圈梅晏然的尸身,将衣袖与衣领挽起来,抬头道:“王妃大抵是在昨日戌时左右遇害的。” 江懿眉心一动,连忙追问道:“为何这样说?” 仵作将梅晏然的手擎起来给他看:“江大人您看,尸身的手呈放开状。依着《洗冤录》中所言,「辰戌丑末手掌舒」,而昨夜发现尸体时不到戌时三刻,故而下官推断王妃的身亡时间是戌时左右。” 他说完这些,又将少女的袖口微微向上挽了挽,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王妃的手上受过抓挠伤,这是伤口留下的痕迹。” 江懿依言绕到桌案的另一边,与他一同仔细端详起少女那截手腕来。 那手腕靠近手掌的地方留有三道抓痕,已然因为梅晏然的身死而发紫发青,周围隐隐有些许淤血的痕迹。 这抓痕倒是有些眼熟,像是…… 江懿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背那几道被霄飞练抓出的痕迹上,眸色骤然一黯。 像是被狸奴抓出来的痕迹。 “王妃生前也应当与人发生过肢体的冲突……”仵作没发现他陷入了沉思,继续道,“她的衣袖不知在何处被刮到,丝线抽了出来。脖颈上有勒痕,口鼻处没有泡沫状的血迹,应当是死后被人丢进池塘中的。” 江懿微微眯起眼,将仵作说的话依次记在了心中。 仵作汇报完,小心翼翼道:“这是目前能看出来的线索,至于其他的……下官还要进一步检查,只是不知十五皇子那边……” 从前也并非没有过皇亲国戚意外死亡。只是这些达官显贵们似乎很排斥仵作剖尸验尸,从来都只让他草草走流程检查完,而后直接下葬了事。 “十五皇子那边我去问他……”江懿低声道,“除了这些呢?现下还能看出别的吗?” 仵作有些为难地叹息一声:“恕下官无能,实在是看不出再多的东西了。” 江懿放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紧:“麻烦你了。” 仵作连忙向他行礼:“江大人说的什么话,属实折煞下官了。” 江懿没空与他掰扯这些虚的礼节,转身与郭禄道:“你可知道前天晚上元夕大宴的节目时刻安排?” 郭禄愣了下:“什么节目时刻安排?” “就是那些歌舞演出的时刻……”江懿蹙眉,“那些刺客是何时来殿中表演的?” 若按照仵作所言,梅晏然是在戌时左右遇害的,那只要证明裴向云在戌时仍处于清平殿中,他身上的嫌疑便不攻自破了。 郭禄显然不知道他要那节目时刻有什么用,但仍帮着联系了礼部的同僚询问此事,得到的消息是那琵琶舞姬登台的时刻恰好是戌时。 也就是说在梅晏然遇害的这段时间里,裴向云一直与自己待在清平殿中,甚至还去保护了洪文帝免于成为刺客的刀下亡魂。 江懿心中压着的阴霾松了几分,不着痕迹地轻叹了一声。 仵作将方才的验尸结果写在了一张纸上,由江懿带去给洪文帝交差。 郭禄全程只帮着跑了个腿,眼下有些心虚地跟在江懿身边,小声道:“江大人,以下官连年办案的见解,您的学生恐怕是被人栽赃陷害了。” 江懿前一晚没睡,眼下头疼得很,连带着眼眶也一同发涩发胀,听了他这说了和没说一样的宽慰话,扯着唇角勉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借郭侍郎吉言。” 郭禄舔了舔唇,胆子大了许多:“下官那晚上实在是吓坏了,但看江大人的学生傲骨铮铮,必然是不可多得的君子,当真是学生随了老师……” 江懿在丹凤门前停下,客气地与郭禄行了个礼:“郭侍郎还有其他的事吗?” 郭禄愣了下,摇摇头。 “那本官就暂行离开了……”江懿柔声道,“今日多亏郭侍郎帮忙,改日本官必亲自上门答谢。” 郭禄连忙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还闹了个红脸,而后看着那人衣袂飘然地向远处而去。 可江懿去面见洪文帝的过程却并不顺利。 今日当班的太监不是上次那小黄门,而是大内总管福玉泽。 福玉泽一身蓝灰色的袍子,上面绣了金丝云纹,十分雍容富贵。 手中一柄拂尘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臂,懒洋洋地看向江懿,明摆着没将他太放在眼中。 前朝不是没有过权宦当道致使亡国的例子。洪文帝也并不想受宦官摆布在,只是福玉泽自十三岁进宫起便是先帝的贴身内侍。 如今天子换了也并未动摇他在宫中的地位,反而因为知道许多深宫秘辛,人脉甚广,寻常官员都要敬他几分。 江懿看见他便面色一沉,却仍依着规矩与他问了好。 “咱家今日瞧着江大人这脸色,倒是不如前几日好了……”福玉泽一双小眼睛在他身上打量来打量去,端的是不怀好意,“江大人这是急着做什么呢,连休息都不好好休息了?咱家觉着像江大人这样的栋梁之材可千万不能把身子累垮了,若是累垮了,那往后朝中可不得了啊。” 他这字字句句听上去是在恭维人,却透着好一股阴阳怪气的意味。 江懿本就心情颇差,如今被人这样挡在门外阴阳怪气了一番,眸中隐隐有波涛翻涌,面上却仍是客气:“多谢福公公挂念,本官身体还算康健,再为大燕辛劳个十年二十年也不是问题,至于福公公您……” 他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温柔的笑:“今日着了盛装,是要去何处?” “宣贵妃娘娘今儿心情好,喊咱家陪她一同去华芳园赏梅捉雀儿……”福玉泽皮笑肉不笑,“江大人若有闲心,与咱家一起去可好?” 江懿愈发笑得温文尔雅:“本官今日有要事面见圣上,就不去打搅公公与贵妃娘娘了,只是有感而发,想起《诗经》中的一句,与福公公今日这番出游打算很是妥帖。” 福玉泽没读过书,却偏生愿意装作十分有文化的样子,高深莫测地抬了抬他那圆润的下巴颏:“什么诗?” “蛇蛇硕言,出自口矣。巧言如簧,颜之厚矣。” 江懿说完后倾了倾身子:“若福公公没别的事,可否让本官过去?” 福玉泽疑惑地拧起眉,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仔细咂摸了片刻也没明白这句拗口的诗是什么意思,问他身边的人道:“你读过书,你说说他方才什么意思?” 那小太监净身前确乎是个上过私塾的,这会儿面露难色:“这,这……” 福玉泽看着他吞/吐不言的样子,觉得有些不对劲,垮下一张脸来:“你且说着,咱家不怪你。” 小太监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嗫嚅道:“那句诗说您讲大话,不出力,只会溜须拍马,巧言令色,厚……厚颜无耻,卑鄙无德。” 福玉泽胖脸骤然气得发紫,上下牙咬得「咯吱咯吱」响,过了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浊气。 他阴恻恻地冷笑了下:“你去打听打听他今次进宫来做什么,然后回来告诉咱家。”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去了,留他一人站在原处。 “丞相又如何?读书人又如何?就你清高?” 福玉泽心头那捧邪火又冒出头来,烧得他一颗扭曲的心又痛又恨。 “连那小皇帝都要敬我三分,你算什么?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江懿不知道这太监在背后说了自己什么。 他从宫中出来时只觉得浑身疲惫,太阳穴又隐隐地痛了起来。 若事情不出岔子,裴向云明日便能从天牢中出来了。 纵然身体不适,可他依旧在脑海中思索计划着一切。车夫得了他的命令,将马车赶得很慢以免颠簸,到江家府邸前已经月上梢头了。 江懿扶着车厢下来,为了不打扰已经歇下的江父特意绕了后门,却在要推门时蓦地听见身侧灌木后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脑中的神经倏地绷紧,目光一凝,手伸向怀中去摸护身的短匕,沉声道:“是何人在此处鬼鬼祟祟?” 作者有话说: 咋验尸一可考据一半我编的(乖巧.jpg); 最近太忙啦陪你们的是存稿箱箱等我回来回评论qwq 第96章 那簇灌木摇晃了一阵,而后钻出来一道黑影。 江懿紧蹙着眉,向后退了几步,手中的短匕蓄势待发,却听那道黑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戏谑:“美人,好久不见。” 他愣了一下,便看见那黑影走到了亮堂的地方,露出了真容。 “你怎么来了?”江懿蓦地有些吃惊,“你……” 喀尔科笑了下:“开个门,孤进去与你说。” 江懿把后院的门打开,目光落在喀尔科背后背着的人脸上。 “孤替你将这小狗救出来了……”喀尔科轻声道,“江大人可有酬谢?” 江懿挑眉:“王子殿下需知,明日我便能亲自将他从天牢中接出来。” “明日你真能接得到人么?” 喀尔科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亦或是说,只能接到一具尸体?” 被两人议论的裴向云低低地哼了一声,睁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 他的目光失焦片刻,最后落在了江懿身上,原本迷茫的双眼顿时亮了下,继而挣扎着要从喀尔科背上下去。 喀尔科看着是个软骨头的风流王子,可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狠狠地箍住裴向云的双腿:“江大人,看你这幅样子,是没收到孤给你的信函?” 江懿慢慢摇了摇头:“没有……” “既然如此,那便进屋说。” 喀尔科明面上是护着背上的裴向云,可实际上却隐隐有拿裴向云要挟他的意思:“待进了屋,孤再将这小狗放下。” 眼下早已过了府中人歇息的时间,走廊中只余下几盏昏暗的烛灯。江懿将两人带进自己的屋中后,喀尔科这才将裴向云放下。 江懿点亮桌案上的灯,垂眸看向狼崽子,却发现他似乎在将自己的左手往身后藏去。 “还请王子殿下说明情况……”他转身道,“在燕都这些日子里,我从未接到任何有关密东的消息。” 喀尔科倒是不见外,就着他桌案上一盏凉茶便喝了一口,抹了抹嘴:“江大人,你们陇西军营有细作。” 江懿的手骤然一抖,连带着两枚瓷杯碰撞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喀尔科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半晌,轻声道:“密东变天了。” “我的皇兄蛰伏多年,性情大变,弑父登基……”喀尔科原本轻佻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恨意,“他枉顾百姓与内阁的意愿,要与乌斯结盟,还要将皇姐外嫁和亲。孤继续在密东实在有危险,所以被阁老们合力送出都城,以保有王朝最后的血脉。” 江懿倏地看向他,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我竟什么都不知道……”他喃喃道,“若真的出了这么大的事,陇西应当会有人给我传来消息,怎会……” “不仅陇西没有给你消息,连孤写给你的那封书函都被扣下了。” 喀尔科转着自己手上那造型独特的指环:“孤本以为你早已知道,可现在看来,是孤想得太多了。” “喀尔科王子此次来燕都找我,恐怕不光是来逃难的吧……”江懿敛了眉眼间的惊讶,又恢复到先前那波澜不惊的样子,“我这学生算是……你的投名状?” 喀尔科轻笑:“江大人果然通透。”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掩着唇打了个哈欠:“孤奔波了好些日子,还在你们燕宫御花园躲了许久,眼下乏了,想先休息休息。至于其他的,可以等孤休息好了再谈。” 江懿不愿让府中更多人知晓密东的王子暗中造访燕都,思索半晌后将人带去了隔壁裴向云的房间。 至于裴向云…… 勉强与自己住一间房吧。 江懿想起这个便有些头疼,待回了自己房中后,发现狼崽子仍靠在桌边,一动也不动。 他在裴向云面前蹲下身:“裴向云……” 裴向云低哼一声,慢慢抬起头,眼中一片猩红,满是戾气与暴虐。 江懿撞上他那要吃人似的目光,指尖顿了下。 这目光他很熟悉。 上辈子那个杀人如麻的乌斯战神曾无数次用这样的目光看向他。 他心中一紧,还未说话,便看见那狼崽子眸中的暴虐慢慢软化了下去。 “师父……” 裴向云喃喃着,似乎为了确认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又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师父……” 他的双唇干裂,声音沙哑,双眸却有些湿润。 江懿扶着他的胳膊,有些不自然道:“喀尔科住在你那间客房里,今晚你和我一间房。” 他说着要将狼崽子搀起来,却发现裴向云又将左手向背后藏去。 江懿低声道:“藏什么呢?” 裴向云摇了摇头,死活不将左手露出来。 “给我看看……”江懿道,“藏什么藏?” 裴向云动了动唇,低声道:“我……” 他话还未说完,藏在身后的手便被人扣着手腕拽到身前。 “别,别看,太……” 太难看了…… 裴向云眸中掠过一道仓惶,用力要挣脱江懿的手。可他三天没进食,眼下手脚发软,没有什么力气。 江懿垂眸,看着他那肿胀变形的左手,眉眼间浸满了冷意:“谁干的?” 裴向云摇了摇头。 “是不是福玉泽?”江懿低声道,“嗯?说话。” 纵然他知道那福姓太监大抵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却仍没想到他竟会丧心病狂到如此境地,甚至于敢对并未定罪的人动私刑。 还是动到他的人身上。 这阉人疯了。 江懿眸色渐冷,轻轻将裴向云左手放回他的膝上:“等我一下。”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只觉得浑身又发着烫烧了起来。 他大概是前一天得的风寒,现在反复着让他一会儿如堕冰窟,一会儿又像置身火海之中,难受得很。 如果自己真死在那阉人手中,那真是太憋屈无能了。 想他上辈子神挡杀神,压根不会将这等人放在眼中,碾死他如碾死一只蚂蚁般。 可这辈子却只能受着那阉人的辱,偏生还反抗不了。 裴向云自嘲地牵了牵唇角,第一次觉得自己今世的选择未必正确。 如此昏聩的权宦,如此无用的百官,护着有什么意义? 若如梅晏然般的善人注定要在这权与力的斗争中被搅碎,去做皇权霸业的基石,那拼了命去效忠的这皇权又有什么意义? 倒不如杀遍世间苟且偷生之人,负心薄情之人,勾心斗角之人,坐在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才会被人长久地畏惧与尊重。 才能至少得到被当做人看的尊严。 杀遍…… 房门被人推开,裴向云慌忙从方才那魔怔般的烦躁中抽离而出,掩饰地垂下眼,敛尽眸中的冷血。 “还能站起来吗?”江懿问他。 裴向云用那只完好的手撑着地,试了几次都腿软着站不起来身。 江懿垂眸看了他半晌,轻叹一声,从一边拽过椅子来坐在他面前:“手……” 裴向云迷茫地抬眸看了他半晌,犹豫着伸出了右手。 江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眸中映着旁边跳动的烛光:“你是真的蠢。” 裴向云方才还在心里想着杀这个杀那个,一撞上他的眸子就怂了:“什么?” 江懿把手中的药酒往桌案上「咚」地一放,只当他在与自己装傻,冷着脸便要拂袖离开。 裴向云瞥见那瓶药酒,忽地明白了江懿要做什么,连忙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师父你别走。” 江懿回眸看他:“想明白了?” 裴向云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伸了左手。 上辈子江懿没少给出去胡闹的裴向云擦药,可放在重生后却是第一次。 师徒间许久未有过这样的温情了。 裴向云先前在天牢中宁死不屈,挨了那么多奚落和折磨都没哼一声,如今看着江懿垂眸给自己的手上药时,鼻尖忽地发酸。 心里的委屈姗姗来迟,刺得他眼眶也跟着酸胀,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江懿给他手指擦药的动作顿了下:“疼啊?” 裴向云连忙摇头,可半晌后又轻轻点了点头。 “到底疼还是不疼?”江懿看着他那副样子,心中的火气一点点又上来了,“那太监对你说什么?” 裴向云声音沙哑道:“他没说什么。” “是不是问你认不认得我?” 江懿本身就有些体寒,在冬天时常手脚发凉。而眼下他微凉的指尖抚过那肿胀的指节时,倒是能让裴向云舒服一些。 “是……”他小声说,“但我没承认。” “你是不是傻?” 江懿撩起眼皮:“你就算说认识我,他八成也不会将我怎么样,何至于把自己折腾到这个地步。” “不要……” 裴向云声音很小,但透着一股子倔强:“你骗人……” 江懿轻笑:“这会儿倒是聪明了。” “我……” 裴向云闷咳了几声,目光粘在那双好看的手上:“我不想你有事,一点都不想。” “他要我跪他,对他低头,但我不愿意,他就拿木棍夹我的手。” “除了你,我不想对任何人低头,可是我……” 裴向云语无伦次地不知自己在说什么,眼前一会儿是福玉泽那张小人得志的胖脸。 一会儿是梅晏然躺在雪地中毫无生气的尸首,眼眶骤然变得湿热,连带着眼前的景物因为突如其来的泪水变得模糊。 他在天牢中不吃不喝三天三夜,从未说过一句好话,从未向狱卒或是福玉泽低过一次头服过一次软。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面对江懿难得的温柔时,那坚强与傲骨慢慢溃不成军,露出被遮盖其下的一片伤痕累累; “可是我真的好疼啊……” 江懿心尖蓦地一紧,还未说话,便听那狼崽子低低哀求自己:“师父,真的好疼啊,你能抱抱我吗?” 作者有话说: 别人面前的狗子:杀杀杀; 老师面前的狗子:QAQ; 今天推古早古风歌《永定四十年》,敲好听嘤嘤嘤; 然后就是大家要是有什么想法可以在评论区随便唠一唠提点建议啊什么的orz; 我对写作指导这个问题倒是感觉还好,因为人确实是菜的(?) 我也第一次尝试这种题材的文嘛,之前小清醒小治愈小甜饼什么的写太多了,总是怕把控不好; 逼逼赖赖一堆没用的,我先爬为敬! 绿码啵啵家人们! 第97章 裴向云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 他的右手垂在身边,微微攥紧了衣角,等了半晌却仍没等到那人的回答。 老师怕是不会答应自己这个要求。 “对不起,我……” 他有些焦急地想向江懿辩解自己并非仗着受了伤得寸进尺,更不想让老师觉得自己在要挟他。 江懿一言不发,慢慢将他的指节涂了药酒,又从一边取来细布,扬了扬下巴:“衣袖挽上去。” 裴向云却捂着胳膊:“这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 江懿指了指那结了痂又被福玉泽生生撕裂的伤口:“都成那副样子,还不用吗?” 就是因为已经成了这幅样子,才不想被你看到。 裴向云也说不清自己胸口是什么东西在作祟,只觉得喉间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似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连带着鼻尖一直泛着酸。 他不想让老师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 裴向云固执地又说了句「不用」,撑着他的腿就要站起身,却听那人放缓了声音道:“不是要我抱你吗?” 他倏地脸上发烫,慌乱地摇头:“我方才开玩笑的,师父不必放在心上,我……” 下巴被人捏住,强迫着他抬起头来。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包扎完就抱你一下,如何?” 裴向云下意识地避开那双漂亮的眼睛,只觉得一股热浪从两人肌肤相接的地方氤氲开,席卷了他仅存的理智。 “啧……” 江懿看着他一脸傻样,眉心微蹙,又捏了捏他的下颌:“我两天没睡了,你最好别浪费我的时间。”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唇上,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被蛊惑般轻轻点了点头。 江懿在陇西时曾与军医学过如何包扎伤口,但到底只学了些皮毛,动作不如给裴向云上药那般轻柔。 裴向云那道混了灰尘的伤口被江懿用水冲净。他瞥了一眼流进盂中的污水,轻声道:“这是什么?” 裴向云跟着他看去,在水面上看见了一层褐红色的粉末。 似乎是福玉泽刚开始往他伤口上撒的东西。 他还未说话,便见老师狭长的眼微眯,脸色差得很。 “这混账……”江懿低声道,“真是胆大包天。” 裴向云舔了舔唇,小心翼翼道:“师父你在……生气吗?” “生气?” 江懿将他的伤口用细布一点点包上:“对啊,生气。” 是因为自己被福玉泽动刑了,所以才生气吗? 裴向云眼中隐隐有着期翼,还没来得及问,便听那人道:“如此蛀虫能偏安于朝廷之中,我怎么能不生气?” 他眨了眨眼,眸中的光慢慢熄了下去。 “更何况也不是什么人能帮我教育学生的……”江懿垂眸道,“他算什么东西。” 裴向云觉得自己的脸一定是红的。 他轻咳一声,心中那点小委屈又悄悄露出头来,不显山不露水地向那人求些安慰:“其实没什么的。” 江懿敷衍地「嗯」了一声,将最后一段细布包好。 狼崽子确实已经到了长身体的年岁了。 几年前竹竿似瘦的胳膊上已然隐隐有了遒劲的肌肉,愈发地与上辈子那个骁勇善战的人相像了起来。 江懿几乎一想起前世那个能将自己牢牢困在怀中的裴向云,心里便下意识地沉了沉,那人不近人情的样子再度浮现于眼前。 他将手从狼崽子胳膊上移开:“好了……” 裴向云舔了舔唇,低声道:“师父,你答应我的。” 江懿向椅背上靠了靠,明知故问道:“答应你什么了?” “答应我……” 裴向云说了三个字便闭了嘴。 纵然江懿好像答应了他会有一个拥抱,但自己真的能仗着受伤便为了那一点私欲就为所欲为吗? 不是已经和自己说好了,绝不会再于师生之情上得寸进尺,索取男女之情么? 可是他真的很想要江懿来安慰自己。 裴向云越想越委屈,先前那好不容易压在心底的难过张牙舞爪地找上门来。 他吸了吸鼻子,正要起身,却听那人轻叹一声:“你怎么又一副要哭了的样子?” 江懿支着脸颊,有些头疼地看着他:“多大的人了?” 裴向云咬着唇不说话,执拗地扶着一边的桌案要站起身。 “不是要我抱你么?”江懿对着他微微抬了抬下巴,“还要我主动啊?” 他看见那狼崽子眸中一闪而过一道亮色,继而小心翼翼地问自己:“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江懿作势要起身离开,却听自己这逆徒急切道:“要抱的。” 裴向云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一举一动中都透着讨好与谨慎,生怕江懿回心转意收回了方才的承诺。 他将头靠在那人肩上,而后小心地环住了老师的腰。 一如上一世般。 上辈子他常常这样向江懿讨一个抱,以师徒之情做幌子,悄悄掩盖住自己的一片狼子野心。 现在重活一辈子,他心底那些腌臜龌龊的念头也没少到哪去。 裴向云忽地发现自己似乎要比老师高一些了,也能将老师牢牢地抱在怀中,以肩臂筑起一道看似十分坚固的防线。 他在心中喟叹一声,眼眶发热,轻声道:“师父……” 江懿并未伸手回抱他,只推了推他的肩:“撒够娇没?够了就去把身子洗一下,明日还有事要做。” 裴向云却像是在他身边扎了根一样,死活不松手。 “师父,我好害怕。” 兴许是这一灯如豆的房中给他增添了几分勇气,他声音颤抖地将这藏了一路的话慢慢说了出来:“梅晏然死了。” 江懿推拒他的动作顿了下:“嗯……” “明明她先前还好好的,还说要我去参加她的婚宴。” 裴向云内心那道绷了许久的防线终于彻底决堤。 他的声音中带着忍不住的颤抖:“她还要教我绣香囊,为何食言了?” 江懿垂眸,心尖也泛着阵阵痛楚。 纵然他与梅晏然不过点头之交,但她是自己好友的妻子,也是好友心悦之人。 这两天跟在仵作身边,他要用多大的勇气去看向那张尚年幼稚嫩,永远也睁不开眼睛的脸。 “别哭了……”他动了动唇,声音有些哑,“去洗一洗吧。” 裴向云沉默半晌,带着浓浓的鼻音问道:“为什么是她?” 这个问题江懿也无法回答他。 宫中本就如此,看似富丽堂皇,却如一只穿金戴银的怪物,在暗处不怀好意地注视着你,等待着某个时候将你一口吞下。 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可本来如此,就活该死的是梅晏然吗? 江懿有些痛苦地紧紧蹙着眉,将心底翻涌而上的无力感再度压了下去:“我也不知道。” “师父,你一定能找到杀她的凶手,对吗?” 裴向云揪着他的衣服,轻声道:“学生……就她一个朋友。” 江懿深吸一口气,轻轻抬手环上了他的肩,却也并未停留多长时间,不过又是一触及分。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放下:“我尽力……” 裴向云将情绪稳定下来,又在他怀中赖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他抬手,动作十分自然地抹过江懿眼下的那片乌青,面上的表情有些愧疚:“对不起。师父明明也不好受,我还……” 江懿下意识地抬手要将他的手打开,却生生停在半路。 “无妨……”他轻咳一声,“鲜少见你哭得这么难看。”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肩头布料的那片水渍上,耳尖一阵发烫:“对不起……” “一直对不起有什么用?” 江懿把放在桌案上的药酒与细布收拾好:“真的想给她报仇就先把自己身上料理干净,明日还有要事。” 他说完,蓦地心口针扎似的掠过一阵疼痛,让他眼前骤然黑了片刻。 裴向云还在为方才自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感到羞耻,全然没注意到江懿按着药酒瓶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微微发白。 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便与往日无异了。 江懿只当自己这两天没休息好,面上波澜不惊地继续抬眸道:“膳房中有炭火,你将水烧了简单洗一下,我去给你找衣服。” 裴向云依着他的话烧水将身上的血污与灰尘洗净,这才觉得自己真的离开了那昏暗的天牢。 他把江懿准备的那套衣服套在身上,却总觉得有些别扭。 好像这衣服是……小了点。 裴向云腹中空空,没忍住顺了膳房中的几块腊肉吃了,这才觉得身子多了几分力气。 他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回了江懿房中,却忽地想起一个问题—— 今晚两人要怎么睡? 裴向云自然是想与江懿同睡一张床的,只是老师能同意吗? 他心中无端有些忐忑,讷讷地开口:“师父,我睡哪?” “你睡床上。” 江懿散了发,似乎刚换上了在家中穿的袍子,领口还有些乱,露出半副锁骨。 裴向云被他这样看着,小腹忽地一紧,口舌变得更不伶俐了:“那,那你呢?” “我?” 江懿抬起那双潋滟的桃花眼,似乎对他这个问题感到很惊讶:“我在地上凑合一晚上。” “可这地上很凉。” 裴向云支吾半晌,终于大着胆子小声道:“师父,要不,要不你也睡床上?” 作者有话说: 无情提示狗子珍惜最后的快乐时光 第98章 江懿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自告奋勇要打地铺?”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那包裹得粽子一样的手臂上:“都这德行了,就别跟我谦让来谦让去了。” “不是的……” 裴向云听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方才鼓起的勇气骤然烟消云散,脸上烫得很:“我的意思是床好像够大,我们可以挤一挤……” 他的声音在江懿探究的目光中越来越小,最后蚊子似的让人听不清。 “算了吧……”江懿道,“我看挺挤的。” 裴向云连忙走到床边比划给他看:“师父你看,不挤的。这天气这么冷,你若是睡在地上恐怕会着凉。你本身就体寒,再……” 江懿慢慢冷下脸:“我若是说不,那你就一直站在这儿不睡了是吗?” 裴向云咬着牙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沉默地纠结良久,最后江懿轻叹一声:“罢了……” “你去里面还是我去里面?”他头疼得厉害,抬眸看向自己那逆徒,“快点……” 裴向云「啊」了一声,脑袋勉强转了下,这才明白了江懿的意思,登时面上更烫了,支吾道:“我,我在外面吧。” 江懿着实困得有些撑不住了,这才同意了裴向云那大逆不道的请求。 若是换一天,他没有连续两个晚上没睡,裴向云身上没那么多伤,他恐怕会直接将这狼崽子丢出去。 裴向云诚惶诚恐地在江懿身边躺下,犹豫片刻后十分自觉地向床沿移了移,生怕老师看出自己的那点心思。 江懿困倦得很,睡前还在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根本无暇顾及裴向云狎昵的小心思,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眠。 他是背对着裴向云睡着的。 狼崽子本来也又累又困,可心悦之人正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身边,又让他早已疲惫的神经强制地绷紧着,难以放松下来。 他听着那人均匀的呼吸声,轻轻道:“师父?” 没有得到回应。 他大了胆子,提高了些许声音:“师父,你睡了吗?” 依旧没有回应。 裴向云这才放下心来,悄悄从床沿向江懿挪去。 若是上辈子的自己,在老师答应同床而眠时就已将那人的衣物褪了,牢牢地制在怀中不放。 可如今的裴向云却并不敢这样做。 他最大的勇气也只不过在心中藏着些旖旎的风花雪月,个中辛苦与难捱只有自己一人知晓,断然不会给江懿带去困扰。 只是…… 裴向云轻叹一声,指尖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师父,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知是我在怕我不能活着走出天牢,还是怕没有我在身边,你出了什么事,我来不及见你一面。” 他撑起身子,眸中先前的冷厉揉成一片含蓄的爱意,微微俯下身,唇堪堪只离那人脸颊不过毫厘之距。 可终究没吻下去。 —— 江懿第二日醒来才意识到自己昨晚答应了那狼崽子什么。 他理智回笼,有些别扭地转过身,就看见裴向云缩在背对着自己缩在床边,身上只搭了个被角。 狼崽子身材高大,如今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看上去怪可怜的。 江懿眉心微动,将身上的被子掀开盖在裴向云身上,而后下了床去寻点吃食来。 昨日他不在府中,但户部尚书的书函倒是殷勤地送了过来,邀请他今日晚上去他府中赴宴。 江懿原本以为元夕大宴后这尚书应当死了说媒的心,却不想对方坚持如斯,大有不与他见一面便不罢休的架势。 而且那封书函直接送到了江父手中,让他更没有拒绝的机会。 那么这户部尚书坚持在家中举办宴席到底图的是什么? 江懿揣摩不透他的想法。 裴向云昨日心潮澎湃了前半个晚上,大抵四更的时候才睡着,一口气睡到了第二日晌午。 他猛地从那个经久不散的梦魇中惊醒,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摸去,却只摸到了一片冰凉。 老师呢? 裴向云踉跄着从床上下去,险些脸着地摔在地上,将房门猛地推开,吓着了路过的一小厮。 那小厮不知从何处听来了风言风语,以为裴向云是那个穷凶极恶的杀人凶手,这会儿猛地撞上他一双带着戾气的眸子,登时差点不会走路了。 裴向云倒是不在乎那小厮如何想自己,赤足三两步跑到前厅,便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正靠在窗边喝茶。 他心中骤然松了口气,低声道:“师父……” 江懿正思索这几日获得的那些线索,闻言侧眸看来,眉头微蹙:“把你的衣服穿好了。” 裴向云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师父,衣服不合身,太紧了。” 江懿「啧」了一声。 他准备衣服时也确实没料到裴向云骨架比自己大了许多,穿着这衣服倒显得为难他了。 江懿复又低头向桌上摆着的文书看去:“坐……” 裴向云这才敢从他身边挪到他对面坐下,十分勉强地将衣扣系好。 “伤还疼着吗?”江懿问他,“手消肿了没有?” 裴向云连忙将自己左手伸出来:“好点了……” 江懿瞥了眼他的手:“没见着好到哪去。” 裴向云似乎不服,还想跟他辩解一番,却见那人将手中书卷合上,目光投向窗外:“今日你便在家中好好待着吧。” “为什么?”裴向云愣了下,“不是说今日有事出门吗?” “那是我,不是你。” 江懿淡淡道:“你伤成这样就别往外头跑了,更何况原本我应当今日将你从天牢中接走,可昨晚喀尔科先一步将你捞了出来。我说不准还要去和刑部打点打点,你越低调越好。” 裴向云垂眸半晌,轻声道:“可是学生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什么?” 江懿支着脸颊看他:“你才是最不让人省心的那个吧?” 裴向云想起自己捅的篓子,心虚了片刻,却仍仗着前一夜老师的温柔尚存辩驳道:“可学生觉得这燕都中藏龙卧虎,对师父包藏祸心之人不少,实在难放心师父一人出去。” 江懿眯起眼看着他,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案上轻叩:“裴向云,三天没管你,是不是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裴向云心中一紧,从椅子上站起来,撩了衣袍便往他身边直挺挺一跪:“师父教训得是,但学生为师父的安危考量,执意要与师父同去。” 江懿看着狼崽子一脸「你不同意我便不起」的架势,轻笑一声:“这么忠心么?” 裴向云低声道:“师父不喜欢吗?” “喜欢忠心的,不喜欢蠢的。” 江懿说完便起身要走,却被人拽住了衣角。 裴向云闭嘴不说话,一脸执拗,深邃的黑眸定定地看着他。 又是这幅表情。 江懿与他对视良久,轻轻将衣角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狼崽子眸中的光骤然黯了片刻,还未开口,那人便轻轻道:“既然要去,还不快滚去把衣服换了。” —— 直到坐上马车,江懿还在反思自己近日来对裴向云是否过于仁慈。 或许是因为昨晚这狼崽子哭得实在太伤心,以至于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一世的裴向云似乎已然比上辈子多了太多人味。 毕竟上辈子裴向云虽然从未离开过陇西,但平日陇西时常打仗,牺牲的人算是不少,他却从未见过裴向云为他们掉一滴泪。 自己也曾隐晦地问过他为何从未表现出几分伤心难过的样子,得到的却是这逆徒毫无感情的回答—— 他们与自己又无什么干系,不熟,没什么哭的必要。 江懿那会儿没少因为他这些混账话而与他生气,可惜最后都在他的心软之中不了了之。 但凡他当时看出这逆徒一颗冷血的心,也不至于落到后来那般凄惨的田地。 那是否也说明裴向云这辈子……还算不上无可救药? 裴向云下午的时候被人用煤炭灰与其他奇奇怪怪的东西扑了满脸,强行将他那异于寻常人的深邃五官粉饰得平平无奇。 不仅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 江懿打量了他两眼,继而有些忍无可忍地将目光移开,投向车厢外。 马车在一处府邸前停下,裴向云下一步下了车,要伸手去扶江懿。 江懿瞥了眼他那被细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左臂,压根没理他伸出来的手,自顾自地走了下来。 裴向云讪讪地跟在他身后,便听他轻声道:“还记得走之前我跟你说了什么吗?” “记得……”裴向云道,“绝对不会给师父添半分麻烦。” 江懿冷笑了下,心中却是不算太相信的。 果不其然,那狼崽子消停半晌,又小声问道:“师父今日来这儿,是要见那尚书家的千金吗?” 江懿闻言瞥了他一眼:“我见与不见她,轮得到你来管?” 轮不到…… 裴向云吃了瘪,知道老师现在心情似乎并不是很好,于是十分自觉地低眉顺眼跟在他身后。 府邸大门外站着的人看了他的牙牌,微微一鞠躬,帮他将府邸的大门推开。 江懿抬眸向尚书府中看去,蓦地愣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狗子:师父我这样你喜欢吗qwq; 狗子:师父那我这样你喜欢吗QAQ; 狗子:师父qq; 他老师:烦死了 第99章 尚书府外面看着如一般正三品官员一样,可内里却称得上是「别有洞天」。 推开大门,迎面是一樽八尺高的佛像,角落里摆了两株血红色的珊瑚。 若是普通人看见这佛像与珊瑚,估计不会觉得如何罕见。 但江懿平素时常进出皇宫,见过不少异域进贡给燕宫的稀罕物事,心中隐隐觉得这几样东西不如看上去那般低调。 引路的家丁似乎注意到了江懿的目光,笑道:“江大人可是看上了什么?” “佛像不错……”江懿淡淡道,“可否近观?” 那家丁露出为难的神色:“若江大人想看别的倒是可以,只是这佛像恐怕不行。我家老爷宝贝那佛像宝贝得紧,实在是……” 江懿收回目光:“无妨,不能看就算了。” 那佛像通体莹白,上面隐隐有着青碧色的纹路,看着便知材质定非凡品。 这种玉料在燕都并不常见,一般都是从异域进贡而来。虽然江懿并非行家,但也隐约猜得出旁边那血玉珊瑚的品质怕是也不逊色于后宫嫔妃殿上摆着的那几株。 打眼一看确实低调,比那些在家中供着金像的财主家显得风雅有品位。可光是那一樽玉佛,其价值恐怕就远超过那些金像了。 江懿不言语,隐隐敛了眉眼间的怒火,面色铁青,藏在袖袍下的手微微颤抖。 往日那些番邦小国给大燕的岁贡,有几成进了国库,又有几成落在户部的手中? 御史台那帮人是吃白饭的吗?这都查不出来,天天紧着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弹劾个没完没了? 他越想火气越大,跟着前面的小厮向府邸中的会客厅走去。 会客厅应当是宋尚书特意寻人来设计的布局,所有摆设都有讲究。 炉子里点的是檀香,桌案用的是黄花梨,上头以金丝线烙了繁琐的花纹,也不知需耗费人力物力烙多久。 此时一群人正聚在一起不知正看什么,声音有些喧嚣。主座上的中年人抬头看见江懿进来,脸上蓦地绽开一个笑,十分热络地从那白玉雕的台阶上快步走下来:“江大人肯赏脸赴宴,着实令寒舍蓬荜生辉。” 好一个寒舍。 好一个蓬荜生辉。 那珊瑚的红光衬着玉佛像,可险些没将人双眼晃瞎了。 江懿目光落在一边的家丁身上,双目微眯,发现这些人看上去衣着低调,在衣料下的肌肉紧绷,蓄势待发,似乎只要有半分不对,便能将闹事之人按在地上。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牵起唇角笑了下:“宋尚书谬赞了。” 这户部尚书名为宋玉修,大抵是五年前才坐稳了尚书之位。 他平素惯好与陇西军与宁北军唱反调,总以国库紧张为由一次次地减少对驻边军队的拨款与补给。 为此张戎老将军没少写折子求圣上明鉴,每次总是只能让这些人消停半个月,而后又贼心不死地卷土冲来。 所以今次宋玉修邀请他来赴宴,是准备开始拉拢自己吗? 江懿暗自在心中将对方的心思猜了几个可能,却听宋玉修道:“江大人,这位……” 他的目光落在裴向云身上,毫不客气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面上露出几分刻薄之意,笑道:“恕下官直言,这小兄弟面上麻子实在是……过分骇人,可是什么烈性顽疾的后遗症?又是否会……” 裴向云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成了拳,眸中掠过一道黯色。 眼前这人虽然不如福玉泽般圆滚肥胖,瘦得和竹竿似的,就显得那黄面上的嘲讽之意更为刻薄。 江懿听见身后人蓦地急促的呼吸声,便知这狼崽子又生气了。 他不动声色地撩了下衣袍,实则在裴向云的右手上轻轻拍了下:“这是我家的家丁,虽然看上去样貌骇人,却并未身染沉疴,也不会传染给宋尚书,尚书大可放心。” 宋玉修干笑了两声:“下官倒也不是这个意思,但确实有些唐突了,还望江大人原谅则个。” 两人明面上看着有说有笑,可在这平静之下却暗流涌动。 江懿一边应付着宋玉修的问题,一边将这一会客厅中的人看了个遍。 他来之前心中隐隐拟了个名单,估计过谁会来谁不会来,却没料想到场的人比他预想的多了几个。 “今儿宋某在家中设宴,本就是为了让各位大人放松放松……”宋玉修道,“正值新年,也不用太拘于礼数。” 江懿目光落在背对着他于桌案上奋笔疾书的背影,饶有兴味道:“这是在做什么?” “早就听闻浦侍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宋某好奇得很,正好今日央他为大家展示一番。宋某特意准备了一幅其他人未曾见过的名家手记央他摹写,一会儿便能瞧见结果了。” 宋玉修殷勤地引他坐下,让小厮为他端了果盘与吃食。江懿没动眼前盘中的珍馐美味,只饶有兴味地捻着那枚造型精致的茶盏,看着这群人互相吹捧,暗暗将今夜来赴宴的人脸都记在了心中。 他在陇西待了四年,纵然每年年关都要回燕都述职,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见着的。而依他所见,在座的这些人大抵分了两派。 大燕以左为尊,朝堂上品阶较高官员立于帝王左侧,品阶较低者则立于右侧。而眼下这位户部尚书安排的座位,怕是也按照这规矩排的。 左边是他的亲信,右边是不熟的或是要拉拢的。 而自己就被他安排在右手边的位置。 至于浦砚能混进这群人里,确实是他没想到的。 江懿微微挑眉,觉得有些稀奇。 他先前打听过这人的来头,得知他年少时家境贫寒,一心死读书,如今这个位置是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在这个年岁属实不易。 但若是家里没有人帮衬,再往上爬估计没什么机会了。 江懿看着他的侧脸,隐隐觉得他比元夕大宴上见的那一面要憔悴了不少,面色发黄,双眼下似有乌青色,看着像是也没怎么休息好。 怪事…… 他为何憔悴?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浦砚已经开始动笔了。 他刚下笔时似有犹豫,但慢慢地笔锋却趋于凌厉,与最开始的笔迹并不相同。 倒像是换了个人执笔一样。 那张原本空白的纸上渐渐被笔触豪放的字迹填满,从头到尾一气呵成,实在是赏心悦目。 浦砚似乎松了口气,示意候在一边的家丁将手中那张合上的纸卷展开,给众人传看。 围在旁边看着的人无不发出惊叹的声音,频频点头称赞。 江懿原本并不信这所谓的「过目不忘」有多神乎其神,可看了两幅字的对比后却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好像确实错了。 这未免也太像了,若说这两幅字是同一个人写的也不为过。 “甚好,浦侍郎这过目不忘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宋玉修抚掌大笑,心情颇佳地让贴身小厮从放在一边的聚宝盆中拿了柄玉如意,“并非宋某虚言,各位大人今次可见识了吧?” 座中一片其乐融融,可江懿却不得不揣摩着宋玉修此番的目的。 只是为了给在座的各位助兴吗? 恐怕不是…… 浦砚接过那看上去便价格不菲的玉如意,面上却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他忽然抬眸看向江懿,动了动唇,似是欲言又止,末了只低下头,匆匆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今日江大人能莅临寒舍,着实让宋某喜不自胜……”宋玉修向江懿的方向遥遥举起酒杯,“属实是小女娇纵,仰慕江大人许久,非要下官邀江大人来府中一叙,多有叨扰,还望江大人海涵。” 方才围成一圈看浦砚写字的人散开,江懿这才发现宋玉修身边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 那少女唇上点了朱砂,脸颊氤氲开淡淡的胭脂,眉似远山,笑起来有个浅浅的酒窝,与宋玉修那平平无奇的眉眼并无几分相似之处。 “小女宋思怡……”宋玉修向众人介绍道,“各位大人见笑了。” 燕都世家联姻一事并不少见,在座的人都能看得出宋玉修要讨好巴结江懿的心思,纷纷恭维着什么「郎才女貌」与「门当户对」的话,引证了从前达官显贵结亲的美话,听得人都要被捧到天上去。 江懿谦和有礼地笑道:“哪里的话,久闻宋尚书家千金知书达理,被千金赏识,倒是我的荣幸。” 宋思怡似乎有些不满父亲在众人面前将自己的少女心事广而告之,轻轻叱了一声。 宋玉修笑着揽住她的肩,将她往前推了推。少女面上泛着红,提起裙摆款款向江懿走来。 江懿垂眸,避开了少女含羞带怯的目光,也不去理会一边人的窃窃私语,似乎对桌案上的花纹忽地产生了什么兴趣。 站在他身后的裴向云眉头一蹙,还未说什么,就眼睁睁地看着这宋家千金在老师身边的空位施施然落座。 江懿正要稍微与她拉开些距离,垂在桌案下的手忽地被人紧紧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 小时候背《诗经》感触最深的就是那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呃啊看来是我昨天的表述出了些问题! 狗子是要掉马了但大概还有个三四章或五六章的样子!先别难过!还有两天好日子(什么) 第100章 江懿眉头微蹙,正要提醒宋思怡此举不妥,手中却忽地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 他指尖的动作顿了下,默不作声地将那被塞进来的东西团在掌中,若无其事地抵着唇轻咳一声。 宋思怡面上没什么变化,依旧浅浅地笑着依偎在江懿身边。 “未曾想宋尚书家的千金竟已芳心暗许……”其中一个面生的人扼腕叹息,“下官犬子听闻后大抵又要伤心一段日子。” 旁边人纷纷半是玩笑半是奉承地安慰他起来,江懿听着这些人的话,心中暗暗冷笑。 他上辈子回燕都来得快走得也快,根本没给这些攀炎附势之人拉拢自己的机会,并不知晓他们私下居然会有这样的聚会。 而如今看来,前世大燕的倾覆,怕是与这群蛀虫也脱不开干系。 裴向云如其他人带来的家丁小厮般站在他身后,垂眸向老师的手边看去,心头翻涌着酸涩之意。 方才若是自己没看错,那宋家千金应当是与老师牵了手的。 江懿先前不是说并无成家之意吗?怎么还任由她牵自己的手? 裴向云眸中的黯色越来越深,垂在身侧的手蓦地攥紧,恨不能将眼前的两人分开。 宋思怡并不知道自己被身后站着的人惦记上了,殷切地剥了枚葡萄:“江大人,尝尝葡萄。” 江懿抬手将那枚葡萄挡开,眼中隐隐有警告的意味:“宋小姐自重,你我之间的关系还未到如此亲密的地步,若传出去对你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 宋思怡咬着唇看了他片刻,将手中的果盘放下。 坐在主座上的宋玉修正忙着与周围几人热络地聊着天,似乎并未有精力关注自己的女儿。 又或是说从他将宋思怡推到江懿身边后,目光便再也没向这边看过。 江懿眯起眼,觉得他这态度确乎算得上有趣,就好像宋思怡不是他的女儿,更像是一枚好用的筹码。 如今筹码交付出去,自然没有继续关心的道理。 —— 这场满是铜臭味的宴会直到宵禁前才结束。 那几个显然是来攀关系的人倒是有些依依不舍,与其他人约了过几日再叙。而江懿却着实松了一口气,连忙与宋思怡拉开些许距离。 宋思怡一双眼中满是委屈地看着他,轻声道:“江大人是对小女无意吗?” “恕我还未有成家之意……”江懿道,“实在抱歉。” 宋玉修这回像是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慢慢走到宋思怡身边,抬手揽住她的肩:“如何?” 宋思怡低声道:“江大人对我无意。” 宋玉修面上的笑似乎凝滞了片刻,而后爽朗道:“这种事并不能强求,是家女与江大人没缘分,江大人不用太放在心上。” 江懿与他客套了两句,正要转身离开,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步履匆匆,似乎急着要走,连路都不看,向后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裴向云上前一步,将老师护在身后,伸手拽住了那人的胳膊,这才没让他摔着。 “浦侍郎?” 江懿挑眉,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浦侍郎如此慌张,是要做什么?” 浦砚额上满是细汗,支吾道:“没,没什么,走得太急了。” “往后可要看着点路……”江懿示意裴向云将手松开,“不是第一次撞着我了吧?” 浦侍郎弓着腰,给他连连行了好几个礼:“是下官莽撞,请江大人恕罪。” 他说完后抬眼,眸中似有恳求之意:“江大人今晚可有空闲时间?下官想……” “浦侍郎,方才你不是走了吗?” 他的话蓦地被人打断,惊慌地抬头向江懿身后看去。 宋玉修揽着宋思怡踱了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的又回来了?是落了什么东西?” “没,没什么……” 江懿蹙眉:“方才你想与我说什么?” “没想说什么……”浦砚低声道,“只是几次冲撞了江大人,想给您赔个不是。” 宋玉修在他身前站定:“江大人一向宽宏,定然不会为难你,你放心便是。我想起还有话要对你说,不知浦侍郎可否愿意多留片刻?” “宋大人,下官家中还有妻儿要照顾……”浦砚低头道,“怕是不能……” “不过一会儿的事,想来弟妹也不会怨你。” 宋玉修抬眸对江懿道:“江大人,宋某还有事,不能送你了。” 江懿淡淡应了,转身正要与裴向云一同离开,却听见「叮当」一声脆响。 正厅中人走了个七七八八,这声音便显得格外清晰。 他回眸向身后看去,发现地上似乎有一块圆形的物事在烛光下泛着光,便俯身将它捡了起来。 那是半块圆形的玉佩,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外头响起打更的声音,江懿这才收回思绪,将那枚玉佩放进怀中,与裴向云一同出了宋府的大门。 待马车缓缓向前而去时,裴向云这才低声道:“师父,方才你与那宋思怡是……” 不是没有成家的意思吗? 江懿正在心中想着宋玉修那人办这一出宴席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闻言有些不耐地抬眸:“你想问什么?” 裴向云撞上他的眼睛,舔了舔唇,却又不好将那些隐晦的念想说出口了。 “方才看师父与宋家千金相谈甚欢……”他压下自己一腔酸味,试着用寻常语气道,“学生以为师父对她挺满意的。” 江懿冷着眉眼看了他半晌:“说你蠢,一点也不冤枉。” 裴向云动了动唇,刚要说什么便看见老师手上捏着一张叠起来的字条:“这是宋思怡给我的。” “也就是说方才其实……” 裴向云恍然大悟,面上骤然有些发烫。 “裴向云……”江懿淡淡道,“下次若再用那种质问的语气和我说话,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是学生唐突了。” 裴向云敛了自己那一片狼子野心,垂眸向江懿道歉:“下次定不会再冒犯师父。” 江懿冷笑一声,知道这狼崽子嘴里怕是没几句真心话,懒得再与他计较,慢慢展开了那张字条。 这字条似乎是从什么名贵绢纸上撕下来的,隐隐还能看见其上的淡金色暗纹。 可其上娟秀的字迹所写下的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求您救我。” 江懿挑眉,将那字条原封不动地折了起来。 这么说来,方才宋思怡并非因为被自己拒绝而伤心,而是因为无法从宋府中逃离出来。 宋府到底有什么东西,为何会让她这样一个千金小姐哪怕嫁人,哪怕被外人指指点点,也一定要豁出脸面甚至性命给自己递这样一张写着求救信号的字条? 马车停在江府前时,已过戌时。 裴向云扶着他从轿厢中下来,低声道:“师父,你脸色不好。” 江懿淡淡应了一声,顺着走廊向自己屋中走去,却蓦地停了脚步。 裴向云一时不察撞在他的身上:“师父?” 江懿抬手拦住了他:“有声音……” 裴向云连忙闭了嘴,凝神细细听,果然在他的房间中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像是有人在翻着什么东西。 他眸色微冷,怀中短刃出鞘,将老师挡在了身后。 他慢慢走到卧房的门前,忽地以右肘将门猛地推开,而后身形骤然掠直屋中人面前,手中短匕猛然劈下。 那黑暗中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下,抬手捏住了裴向云伤还未痊愈的左手。 裴向云面色骤变,那刺痛到骨髓之中的感觉再次卷土重来,让他有一瞬想松开手中的短匕。 可身后便是江懿。 他无路可退。 裴向云唇齿间溢出一声闷哼,不管不顾地将短匕继续向那团黑影刺去。 那黑影似乎没想到他这样拼命,连忙开口道:“你这疯狗冷静一点,看看孤是谁!” 声音好像有些耳熟。 裴向云愣了下,还未想起到底在何处听过,便听江懿在身后道:“回来……” 方才还擎着伤手与黑影较劲的人瞬间卸了力气,十分乖顺地放下手中的短匕,慢慢退回到江懿身前,可一双眼中却仍满是警戒。 那黑影擦亮一把火折子,将放在桌案上的灯点燃。昏黄的光在一方暗室中氤氲开,也照亮了那黑影的脸。 是喀尔科…… 裴向云后退了一步,蹙眉:“你来我师父房中做什么?” 记仇如他现在还能想起来当时在陇西的会客帐中,眼前的人是如何贴在老师身旁,举止十分暧昧的。 喀尔科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果然旁人管你都不好用,还真是把忠心的刀。” 江懿按着裴向云的肩,让他往后站一站,别挡着人家:“王子殿下深夜来我房中有何事?” “放心,孤对你们大燕的情报没有兴趣。” 喀尔科弯下腰,从桌案后拖出来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将他面上蒙着的黑布挑开,露出下面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来。 “倒是你该谢谢孤帮你解决掉了这位不光彩的梁上君子……”他轻声道,“不然到时候丢财还是丢命,那便不得而知了。” 作者有话说: 今日老歌推荐《不见有情》(也是好几年前歌单循环的top) 瞅了一眼,不出意外就大概还有个五章掉马的样子hhhhh,刚过了没两天好日子又要挨揍的狗子(假装心疼.jpg); 毕竟是追妻hzc文啊喂!还没烧完呢! 140-155 第141章 裴向云自己犯浑行,但若是被老师直白地点出,脸皮倒是变得相当薄。 他支吾着拒绝道:“不了吧,太……” “太怎么样?” 江懿挑眉:“上辈子再欺师灭祖的事你都做了,我也什么都见过,你说太如何?” 裴向云撑着手臂起身想离他远些,可刚动了一下,背上的伤便刺痛起来,让他腰上一塌,又无力地趴了回去。 江懿垂眸看着趴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种「扳回一城」的快感。 先前受制于人的感觉让他很憋屈,如今再次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拿捏着裴向云的喜怒悲欢,这才多了些踏实的感觉。 “可这不一样。” 裴向云听他又将上辈子的事翻出来说,面红耳赤道:“上辈子是我做的事对不起你,是我不要脸也不顾及你的感受,现在不会了。” 江懿颔首:“那所以呢?哪里难受?” 裴向云听他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有些痛苦地于胸腔中低吟了一声,这才后知后觉为何老师如此反常。 怕是在报复自己先前一时冲动的冒犯。 他想通了这点,正欲将态度放软讨江懿欢心,背上却骤然一凉,继而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让他心中那点旖旎的念头无影无踪,下意识地挣扎了下,拽着床褥便要逃走。 江懿轻叹一声:“我没力气按着你,自觉点回来好好上药。” 裴向云咬着牙,又将身子挪了回去,可当那药膏触上伤口时又克制不住地想要挣脱,一来二去药膏基本全滑到床上了,伤口依旧因为被雨水泡过而往外渗着血。 江懿眯着眼,声音冷了下来:“大晚上自己作,然后跑来我这儿折腾我,能耐了你裴向云。没让你滚出去你应该跪着谢我,别再挑战我的底线。” 裴向云死死地咬着唇,已然咬出了血,这会儿声音有些颤抖:“好……” 他未曾想过那土火药威力竟巨大如斯,哪怕仅仅是承受了爆炸后的气浪,也足以让他创口连带着五脏六腑一同火辣辣地疼着,其程度甚至不亚于上次被活活烧死。 或许因为上次他在火中时已几乎失去了大半知觉,而此时却是清醒地受着痛,于是变得更加难以忍受。 “师父,对不起……”他轻声道,“要么你别管我了吧。” 江懿看了他半晌,有些无奈道:“听话,待你好好上完药,我考虑帮你解决下你别的难受的地方,你看可好?” 他的声音很轻,蓦地落在裴向云耳中,却在他心口掀起了滔天巨浪。 裴向云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师父说的可是真的?” 江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反正如何你也亏不了,答应我么?” 裴向云撞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眸子,被蛊惑了般轻轻点了点头。 “那说好了……”江懿道,“不许躲,不许反抗,但凡躲一下这个约定就不作数了,你能做得到吗?” 这就好像给拉磨的驴面前吊了根萝卜一样。 哪怕明知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念想,如梦幻泡影的海市蜃楼一般,但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念想,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跟在萝卜后面跑,哪怕跑死都无所谓。 裴向云额上汗如雨下,双手几乎要将被褥抠出一个洞来,却生生地将自己钉在了原处,不敢动一下。 上药上得很顺利,江懿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背上的伤口又覆上一层药膏,继而换了新的未被雨水浸湿的细布。 裴向云虚脱般终于将紧绷许久的神经放松了下来,歪着头倒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脸色煞白,唇齿间全是血迹。 咬得还挺用力。 江懿用帕子在他唇上抹了下,将血迹擦干净,继而丢到了一边废弃的细布上。 裴向云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声音有些沙哑:“师父,你答应我了的。” 江懿愣了下:“嗯?” “你先前说只要我听话,你就……” 似乎这话说得他很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你就……” “我就什么?” 江懿轻笑一声:“想得美,我说了只是考虑一下,有问题自己解决。” 他说着起身,将那满是血迹的细布和帕子裹在一起要丢出去,却听裴向云轻声道:“知道了……” 依旧没有半分怨言,很乖。 江懿忽然觉得自己确实有些恶劣。 分明没办法给裴向云他想要的东西,却仍忍不住沉溺于掌控住旁人的五感,也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试探裴向云的底线。 底线会在何处呢? 自己要做到如何过分的程度,才会让裴向云彻底熄了对他的念想,正经为自己的人生找点事情做? “裴向云,恨我吗?” 狼崽子显然又难过又失落,整个人软塌塌地趴在床上,负气似的将头扭到看不见他的另一边,闻言似乎想将头转过来,又好像觉得这样太没骨气,于是也只轻轻动了下,摇了摇头。 “我耍你,骗你,对你不好……”江懿轻声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我偏要这么做,还不恨我吗?” 不恨,不悔,不怨,这是当年求签时他在青灯古佛前发的愿。 裴向云的指节动了动,蜷紧了半晌又松开,还是摇摇头。 倔死了…… 江懿有些头疼地叹息一声,将那染着血的细布收拾了丢去外头,回来时透过床上的幔帘看着床上依旧老老实实趴着的人,估摸着对方已经没了那方面的想法了。 任谁被这样泼了冷水都很难再生出什么旖旎的念头。 可裴向云如此执着倒是让他觉得很难办。 眼下所有人都知道裴向云是条疯狗,而唯一能制住他的缰绳却捏在自己手中。如果依着关雁归的话自己真的会死,那将来裴向云因此而失控该怎么办? 江懿方才独自在营帐中考量半晌,想到唯一的解决办法却是让这逆徒恨自己。 恨一个死人要比爱一个死人更好过。 可裴向云却偏生要与他唱反调,哪怕自己这样不近人情地戏耍他捉弄他,他也是「不恨」的。 蠢狗…… 江懿将外袍搭在一边的椅子上,伸手挑开帐帘,就见狼崽子迅速地将头扭去了另一边,像是和自己赌气似的。 “别闹了……” 江懿掩唇闷咳了几声:“快睡吧……” 裴向云舌尖抵着下颚,半晌低声道:“难受,睡不着。” 还难受? 江懿不信他说的话,侧身在他身边躺下,敏锐地察觉到狼崽子呼吸骤然滞了下,继而慢慢向离他远的地方挪去。 “再挪掉下去了。” 江懿看着狼崽子留给自己的带着委屈的后脑勺,半晌无奈地轻叹一声:“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裴向云背上有伤,要么侧躺要么趴着,这会儿听了他的话后费了不少力气将身子转了过来,侧躺着抬眸看向他。 江懿伸手,指腹从他眉眼间划过,轻声道:“一转眼真的长大了……上辈子我好像还没见过这个年岁的你。” 兴许是他的语气过于反常,裴向云心中无缘「咯噔」了一下。 确实如此,上辈子这会儿的老师已经自刎而死了。 他舔了舔唇,试探道:“师父,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对吗?” 很长时间么? 江懿笑了下,没回答他这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能真的长大?” “可我已经长大了。” “真的长大了就不会一直黏着我不放……”江懿微微阖眼,“都没点自己的事做,天天还像个小孩一样跟在我后头,能有什么出息?” “可我就想跟着你。” 裴向云的目光落在他有些松散的衣领上,喉间蓦地一紧,连忙将视线移开,心中有些发虚。 “万一哪天我不在了,你找不到我了呢?” 江懿眯着眼,似乎十分苦恼:“那你到时候怎么办?嗯?” 不在了? 裴向云看着他,慢慢琢磨着这三个字,声音中慢慢氤氲开一片惶恐:“你要去哪?” 江懿看着他这幅模样,再一次按捺下将实情告诉他的想法,囫囵道:“嗯……万一往后你做了将军,要你像张老将军一样守在陇西,而我在燕都呢?到时候你怎么办?” “那我一直在陇西等你啊。”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你若是不想来,那我休沐时便回去找你,我没关系的。” 还真是无可救药。 江懿长叹一声,知道眼下是和裴向云说不明白了。 可看着他这执着的态度,如果自己哪天真的毒发身亡,这狼崽子估计能直接崩溃寻死了。 “师父……” 裴向云轻轻唤他,语气中带着讨好的意味:“师父,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江懿却答非所问:“眼下还难受着吗?” 裴向云愣了下,脸上倏地发烫,不知说「难受」还是「不难受」。 “要帮忙吗?”江懿问道,“说话……” “我……” 裴向云咽了口唾沫,可唇舌仍然发干:“要的……” 那人似乎哼笑了一声,轻轻挣开了他的桎梏,手沿着他的胸腹向下,带着火似的一路燎原。 到底还是在为这陪了自己两世的学生心软,到底还是一面理智地要断了他的念想,一面又不忍看他委屈和迷茫。 人啊…… 佛说:“欲因爱生,命因欲有。众生爱命,还依欲。爱欲为因,爱命为果。” 倘若他真能勘破,便也不必在此踟蹰良久。 “只破例这一次。” 江懿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仅仅只能给你眼下的欢愉而已。” 裴向云低/喘一声,面上染了几分殷红,却大逆不道地抬手揉过他的唇,声音低哑:“那我便好好活在当下。” 作者有话说: 现在不黏糊何时黏糊(沉重) 第142章 灯火昏黄,忽明忽灭地在帐帘上闪烁着,勉强映出来一人侧卧的影子。 裴向云双唇微颤,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抬眸望向身侧的人,却撞入一双漂亮的眼中。 宛如星河溅落红尘,亦或是他曾在烈焰中见过的一山桃花灼灼。 “师父……”他心中具是饱胀的满足感,禁不住低声地唤着对方,“师父……” 江懿单手支颐,神情闲适,像是午后春睡刚被一帘雨声惊醒,让人全然无法想象他另一只手究竟在做什么。 裴向云难捱自己心中的情愫,撑着胳膊起身要去吻他,却被人挡在了半路。 “只说要帮你,没说还可以做别的。” 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的,与裴向云被烧灼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可裴向云却仍不依不饶地想与他亲近,他索性抽手离开,任狼崽子被不上不下地卡着,抬起一双满是水汽的眸子看向自己。 “听话……”江懿道,“别得寸进尺。” 裴向云似是委屈地低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侧卧了回去,带着几分赌气般地向老师身前靠了又靠,炽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胸口,唇齿间时不时溢出些许细碎的声响。 江懿垂眸看着他,有些好奇道:“真的这么舒服么?” 裴向云抿着唇小声说:“师父若是想,学生也可以……” “你看我想吗?” 江懿的眸色仍清醒而冷冽,似乎并未被身侧的人带动着一同染上那殷红。 裴向云有些不服气,昏了头地探手去摸索,却发现那人确实没有半分念想。 “早说了对你没那个心思……”江懿轻笑,“这回还不信么?” 裴向云咬着唇,一双眼中依旧满是不信:“或许是师父现在不想,但往后……唔!” 江懿挑眉,捏了捏他:“说话小心点,少惹我。” 裴向云被人拿捏了弱点,只能对老师言听计从,心里憋着一股气儿,却并未如他所愿坚持太久。 他闷哼一声,本能地要往江懿身上蹭去,却被人虚虚一拦。 江懿慢条斯理地用沾了水的帕子将手指擦净,顺势帮他也清理了,瞥了一眼身旁将头埋进被褥里的人,嗤笑一声:“小孩……”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不是小孩。” “不是小孩?” 江懿用另一只手探进被褥,捏着他的下巴将人的脸扳起来:“不是小孩这么快?” 裴向云脸涨得通红,趁人不备翻身将老师困住,不依不饶地吻上了那双唇,心中的喜悦膨胀般地溢了出来。 老师那原本执笔翻书的手方才沾上了自己的气息,也只沾上过自己的气息。 这回并非先前那雷声大雨声小的吻,而是实打实长驱直入,吻得江懿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连带着眼尾也多了几分薄红,愠怒地眯着看向这逆徒。 裴向云蓦地愣了下,眉眼间忽地多了几分笑意:“原来师父喜欢这样。” 江懿拧着眉,咬牙切齿道:“孽畜,滚下去。” 裴向云却搂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师父,我很欢喜。” 他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目光投向一边摇曳的灯火,心中没来由地一片安宁。 老师的心跳一下下地撞在他耳膜上,极大地抚慰了他心中的不安。 上辈子这个时候的自己应当正在府中,如困兽般不敢去看老师的棺椁,似乎只要如此欺骗自己,老师就还没有那样决绝地离开。 江懿见推不开他,索性也不再费力气,手指插/入他的发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欢喜什么?” “上辈子这个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裴向云吸了吸鼻子:“我后来每天过不下去的时候便给你写信。我的字本来就写得不好,偏生越往后越拿不稳笔,生怕你看不懂我写了什么,花在写信上的时间越来越长。写之前是醒着的,写一半睡着了,待醒来继续写完,每年都烧给你。” 他说完后顿了下,小心翼翼问道:“你收到了吗?” “没有。” 江懿看着他眸中的神采熄了几分,继续道:“都写什么了?” 写燕都的雪,江南的雨,错过的桃花。他赤脚走在田垄上,侧眸将月光投下的影子看做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一切到底还是他自己造的孽,他活成那副德行并不委屈,谁也不怪,只怪自己。 裴向云说着,眼眶又酸涩了起来,低声恳求道:“师父,这辈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不想再如游魂般孑孓于世间,不想华发早生,三四十岁便心死如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想待老师好,想长伴君侧,不再承受生离死别之苦。 “可人总归是会死的。” 江懿抬眸看向帐顶,慢慢道:“诸行无常,生老病死本就是逃不开的命数,没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我就和师父一起死。”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这世间没有你,我独活也没什么意思。” 江懿原本想稍微规劝他将生死之事看开,却不料自己这逆徒偏执得厉害,只能轻叹一声:“糊涂……” “师父,你怎么了?” 裴向云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没底,空落落地挂在陡峭悬崖上一般,似乎下一刻便会坠下去万劫不复。 今夜江懿待他很好,好到他甚至以为往后那尸山血海,战火弥天都是少年某个春夜魇住自己的梦,待梦醒了,一切还似寻常模样。 “没怎么……” 江懿觉得自己属实算得上无情。 如果换个人得知自己死期将至,估摸着在裴向云如此的执着下早就妥协地接受了他的喜欢,而非如他一般满心只记挂着还未实现的宏图大业。 就连眼下待裴向云好,也不知其中有几分真心,有几分算计,亦或又有些许怜悯。 如果现在不给些甜头将这逆徒稳住,不知告诉他察觉不对劲后会出什么乱子。 他的精力太少了,也只堪堪够给大燕一个河清海晏,容不得多分出去半点私心。 江懿不动声色地推了推他:“滚下去,热死了,你还睡不睡?” 裴向云依言小心地从他身上离开,动作忽地顿了下,又趁人不备在老师唇上吻了下去。 他发现老师似乎很喜欢被自己亲吻。 哪怕是先前自己陷入旖旎时江懿仍冷静自持,可方才他吻着老师的唇时,却仍敏锐地察觉到了那人身子骤然紧绷,变得格外紧张。 江懿好像有些恼羞成怒,又毫不客气地赏了他脸颊一巴掌。 裴向云倒也不甚介意,揩了油便跑,餍足地赖在老师身边,将手轻轻搭在那人窄瘦的腰上。 两人之间难得有如此温存的时刻,伴着帘外春雨,倒让人琢磨出了些许「缱绻」的感觉。 裴向云定然是没睡的,心跳得快而急促,紧紧地贴在他手臂上,连带着他也跟着睡不着,想将手抽走,却发现狼崽子抱得很紧。 “裴向云……”他低声道,“松手,热。” “热么?” 逆徒不依不饶地又贴着他近了几分:“可是今日分明下了雨,应当冷了的。学生在陇西满打满算也待了两辈子,不至于摸不清陇西的天气。” 这是明摆着要和他对着呛。 江懿「啧」了一声:“你就算这样黏着我,我也不会给你想要的,你能不能别……” “给不了就给不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带着笑:“师父先前说只能给学生眼下的欢愉,那学生便专心享受眼下,这有什么不好?将现在活通透了,往后也不会想起来觉得后悔吧。” 江懿有些诧异地于黑暗中看了他一眼,全然没料到这话居然是裴向云说出来的。 “死过一次后就什么都不怕了……”裴向云小声道,“只要还能在你身边就没什么的。” 真的有这么喜欢吗? 江懿沉默半晌,轻声问他:“你在陇西好好待着,把将军安排你的事情都好好做了,知道吗?” 裴向云蹭着他的胳膊点了点头。 “你是校尉了,平日少冲动,待下面的人好些……”江懿眯着眼,一条条地与他讲着,“恩威并施懂吗?我还指望你往后当个将军,把陇西好生守着。” 裴向云的呼吸骤然一窒:“师父,你别说了。” “嗯?” 江懿偏了偏头,目光柔软:“怎么不让我说了?” 裴向云喉间发紧,被什么哽住了似的:“你上辈子也是这样。” 上辈子你自刎前也待我很好有求必应,也是这般交代后事一样交代我要好好活着。 而那段时间里为数不多的温情回忆,竟成了往后十年中我最难以忘却的梦魇。 可他却没再说下去,只低声道:“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样说着,好像马上要离开我了一样。” “马上离开你?” 江懿似乎困意上涌,声音也变得有些含糊不清:“那倒不会,陇西还有些事要处理,待处理完了才能回燕都……估摸最少要三四个月?说不准。” 他不是这个意思。 裴向云深吸一口气,撑起身子看向他:“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帐帘外的雨声渐渐停了,月光从云层后照在地面上,氤氲进营帐之中,让帐中勉强多了几分光影。 裴向云的眼睛很亮,带着急切与惶恐,紧紧地盯着他,似乎生怕下一刻眼前的人便消失一样:“要是出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我可以帮你的,你别自己一个人担下来好不好?” 天真…… 连自己的事都没拾掇明白,还想着要帮他分忧么? 江懿忽地舒展眉眼笑了,抬手将指腹轻轻按在他唇上:“没事,真的。” “别想别问,早些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狗子被美美算计的一天; 安利黄黄的歌《故事里的人》真的超好听啊啊啊我爆哭qwq 第143章 裴向云原本以为那一夜自己算得上开了个小荤,往后便能与老师有更多的亲密接触,却发现事情与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江懿似乎比原先更忙了,每日天没亮便披着晨露与月色出门,而晚上才满身倦意地回来,整个人看上去相当疲惫,不知去做了什么。 他有心要陪老师一起,可张戎却开始手把手教他如何统率军队,如何安抚民心,要他好好与管辖的轻骑队伍与士兵相处,切莫分心。 裴向云记得那晚老师叮嘱自己的话,于是歇了黏着江懿的心思,安分地听将军的话,认真带着轻骑队每日巡逻布防,试图替老师分忧。 他以为自己也算是成熟了几分,按捺不住与江懿邀功的心思。 可每日晚上在江懿帐外等待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甚至于几次他都等得昏昏欲睡,那人才披着件斗篷回来。 江懿第一次看见他等在帐外时有些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 裴向云揉了揉眼,对他露出一个笑:“等你回来。” 江懿垂眸,面上似乎多了几分无奈:“不必等我,你白天不是很累么?晚上不去休息,还有精力等在这里?” 只是想见你一面罢了。 裴向云腿有些麻了。他撑着膝盖缓缓起身,险些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没事……”他摸了摸鼻子,“左右我也无事,就想在这儿等你回来。” 江懿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轻声道:“回去歇息吧。” 裴向云见他待自己与先前无异,心中多了几分失落,面上却未表现出来:“师父你注意休息,脸色看着不大好。” 他抬手欲与他亲近些许,可伸到半路却又改变了主意。 老师最近忙得厉害,若自己做了什么出格的举动,是否会让他觉得困扰? 裴向云心中天人交战半晌,终究是理智将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轻叹一声,转身正欲离开,额上却忽地覆了一抹柔软。 江懿双眸微弯,轻轻揉了他的头:“知道你想说什么,听话。” 裴向云愣在原地,半晌才于唇齿间挤出了一个「嗯」。 “等我忙完了有事情和你说……”江懿轻声道,“往后不必这样等我,你自己也休息不好。” 纵然那人的手离开了他的额头,可裴向云仍觉得那微凉的柔软停留在自己的额上,让他一时间欣喜得手足无措。 “好……” 裴向云堪堪克制住了能与老师更亲密的想法,舔了舔唇:“师父你……” “我没事……”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倦色,显得比往日柔和了不少:“回去休息吧,将军不是说明日带你去巡防涧边么?”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恍然发觉这几个月来对方的身形拔节般地长高了不少,隐隐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头。 “那我不打搅师父,先回去了。” 裴向云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看见老师面上的倦意时又忍了回去。 还有很多日子,不急于一时。 那一晚后他回去认真思考了老师说的话,下定决心不能让那人觉得自己像个小孩,不愿将重要的事情与自己一同分担。 于是他试着把情绪牢牢压在心底,待思念终于露了个头时才按捺不住地寻了过来。 江懿原本以为他还会再与自己磨蹭一会儿,却未想到狼崽子答应得如此痛快,微微有些惊讶:“嗯?这么听话?” “先前学生也是听师父话的……”裴向云轻声道,“我已经能帮你做很多事了。” 他又看了眼老师,咬着牙转过身,生怕自己离开的意志不够坚定一样向自己的营帐跑去。 待跑回自己营帐前前,他下意识地回头,于夜幕中看见那道瘦削颀长的身影好像还静静地站在原处,沉默地看着自己的背影。 —— 江懿把该处理的事悉数处理完毕后,陇西已先一步迈入了冬天。 他再一次去地牢中看关雁归时,那人已瘦得皮包骨,眼窝深陷,面容干瘪蜡黄,与半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校尉判若两人。 江懿在他的囚笼前蹲下身,细细地打量着这阶下囚,轻声道:“如何?你还是不愿说么?” 纵然他看淡生死,却不保证洪文帝能如自己一样看得开。基于这一点,他还是得试着问问关雁归解药的事。 关雁归的喉管中发出骇人的抽气声,看着江懿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甚好……” 江懿语气淡淡:“那便等过几日我回燕都,亲自去询问你姐妹吧。” 一句「姐妹」落入关雁归耳中,让他行将就木的身子猛地颤了下,回光返照似的弹了起来,枯枝一样的手紧紧攥着栏杆。 “这是怎么了?” 江懿慢条斯理道:“你好在意自己那燕都的姐妹。” “我……不……” 关雁归于唇齿间挤出这两个字,继而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无妨,本来就没想在你这儿听见什么答案……”江懿知道如何不见血地折磨他,“想来你那姐妹应当比你更愿意告诉我些东西。” “你等不到的。” 关雁归的声音沙哑得骇人:“等你回了燕都,那狗皇帝早已毒发,病入膏肓,药石无医,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乌斯人不费一兵一卒便夺了大燕的朝廷。” 他闷咳两声,忽地刺耳地笑了起来。 江懿也舒展了眉眼,轻声问他:“真的吗?” 关雁归的笑戛然而止,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面容精致的昔日友人。 “关校尉还是少些关心我们大燕的事……”江懿柔声道,“先想想自己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吧。” 他说完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袖袍,不再和关雁归多说一句话,转身离开了地牢。 今日冬至,陇西军营中走动的人却少。 江懿随手拦下一个路过的士兵:“你们裴校尉在哪?” 那士兵认出了他,先行了个礼,而后道:“裴校尉说今日冬至,要带着大家包饺子煮汤圆热闹热闹。” 江懿听着觉得有稀奇,循着那个士兵的说法找去他们包饺子的营帐,站在帐帘外看了许久,直到有士兵发现自己。 “江大人来了!” 那士兵讶异地喊了一声,继而将整个营帐的视线全吸引了过来。 包括他们坐在主座上的裴校尉。 裴向云蓦地抬眸,与那人的目光于半空中相撞,径直让他平静许久的心中再度掀起惊涛骇浪。 他手上全是面粉,甚至脸上也被今日大着胆子的下官抹了几分白。 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有些滑稽,他忽地有些窘迫地避开了江懿的视线,低声道:“你们先包着,我去和师父说几句话。” 今年的新兵或许不敢和他闹,但与他相识许久的倒是胆子大,玩笑顺便就开上了:“前些日子剿匪的时候你们说裴校尉天不怕地不怕,喏,他最怕的人这不就来了。” 裴向云听见了他们的玩笑,故作气恼,眼中却带着笑意:“这怎能算怕?这是尊师重道,你们没有师父不懂的。” 他说完后自己也觉得心虚,干咳了几声快步穿过起哄的士兵们,撩开帐帘走了出去。 江懿正望着远方出神,听见地上的积雪被人踩得「咯吱」响,刚要回头,却被人从身后忽地环住腰抱了个满怀。 裴向云的鼻尖蹭着他的衣物,近乎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许多话哽在喉间,却半句也说不出。 江懿颈侧被他蹭得发痒,低声道:“松手,帐前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裴向云这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一双眼却仍紧紧地黏在老师身上,声音发涩,半晌后轻声道:“师父,我好想你。” 两人并肩慢慢走在雪地上,江懿轻声道:“可我见你现在过得很好。” “他们敬慕你,亲近你,愿意做你的朋友……”他慢慢地说着,“我还听将军说你前些日子刚去附近村子剿了匪?不错。” 裴向云点点头,动了动唇:“可是你不在身边,我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与老师足足三个月没怎么见面,偶尔只能收着那人于字条留下的只言片语,虚影一样让他抓不住,久而久之便用忙碌将这份难捱的思念深深藏在心里。 没见着人时有很多话想说。想告诉老师自己临了很多字帖,字进步了不少,连续几次巡防时捉回了乌斯的轻骑兵,还让四五个村子免于被山匪侵扰…… 可眼下见了面,能说出口的不过一句「我好想你」。 裴向云忽地想起了什么,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摸出截木棍:“我和他们学了吹这个……你要听吗?” 他忐忑地瞥了那人一眼,没听见拒绝的话语,于是壮着胆子将那木棍横在唇边。 江懿这才发现那是根粗制滥造的木制短笛。 陇西军营中确乎有这种不知如何流传下来的习惯。士兵们平日娱乐的东西很少,没事时就琢磨着做这些小玩意儿,一人传一人,慢慢的整个军营便都会了。 裴向云似乎有些紧张,起先几个音调不稳,往后倒是愈发顺利起来,竟真吹出一首勉强听得出来的小调。 待他吹完一曲,江懿挑眉:“很耳熟,从哪学的?” “今年有新兵是江南人,我跟他学的。” 似乎「江南人」三个字说出来,一切心思都不言而喻了。 裴向云面上发烫,欲盖弥彰道:“只是碰巧,碰巧他识音律,并非我……” 他话未说完,便听身侧的人似乎终于忍不住似的笑了出来。 “你眼下与掩耳盗铃有什么区别?”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笑意:“笨死了……” 裴向云愈发面红耳赤,刚要为自己挣回来几分颜面,却听那人似乎叹息了一声。 “长大了……”江懿揉了下他的头,“终于不再气我,知道哄我开心了。” 裴向云鼻尖蓦地一酸,却听他继续道:“明日我便走了,你好好守着陇西,别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明天务必准点来,有些许那什么(赛博点烟.jpg); 推推宝贝基友的古耽-《我钓了仙界最强两位》by夏从灵,文案↓ 虽然我也不知道她的攻第一个字怎么读orz; 对于迫在眉睫的任务,系统让于承星想找个人双修。 整个修真界拥有纯灵之体的人只有两个。 一个是魔尊坙邪,一个是仙尊风逐雪。 找谁都得死。 豁出去了,脸皮也不要了,但这个魔尊太纯情了吧—— 还没等把人吃到,于承星就被魔尊杀了。 淦,他就知道修魔的怎么会是好人,这个王八羔子,老子要复仇虐渣!! 这次他重生变成了乾元派弟子。 系统:宿主你振作起来啊,用你的合欢宗的本事,快点拿下仙尊!! 于承星:我暂时没有那个心情。 这次他什么都没有做,就是说点好听话,没想到仙尊一个劲贴上来。 而且,这人有点眼熟…… 等他积极回应的时候,仙尊大人却在一个人生闷气。 于承星:这人怕不是有毛病?越说爱他,他越生气。 系统:你不如再积极点? …… 坙邪跟风逐雪是一个人,但世人不知道,于承星更不知道。 当初于承星哭着说喜欢身为魔尊坙邪的自己。 一转头重生了又对着身为仙尊风逐雪的自己甜言蜜语。 偏偏他做错事在先,舍不得打,舍不骂,只能自己生闷气。 而不知道自己早就掉马甲的于承星还在各种献殷情。 转头竟然被魔尊堵上了门。 坙邪:我错了,我爱你。 于承星:不,我已经喜欢上仙尊。 坙邪想了想点头说:也成。 于是把人抱回洞府,不日成婚。 第144章 明日便走了?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了一下:“是要回燕都吗?” 江懿颔首:“先前来陇西时,燕都并未太平,这次回去,我想……” 他轻咳一声:“算了,不和你说这个,你好好守在陇西,别让我失望。” 裴向云舔了舔唇,轻声道:“这次不带我回去吗?” “带你回去作甚?”江懿瞥了他一眼,“不必,都是我一个人能处理的事。” 裴向云喉间像是堵着什么东西,哽得他难受。 他沉默半晌后轻声道:“知道了,那你还会回来吗?” 江懿怔了下,却并未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 这些日子他愈发觉得自己身体大不如从前,心悸与头疼的症状越来越明显,显然慢慢与关雁归所说的毒发症状相吻合。 还有机会回陇西吗? 江懿不清楚。 但他只能装着无事发生的样子,想法子将裴向云稳在陇西,这样自己在清洗燕都时才能安心,不必担忧腹背受敌。 “或许吧,这个说不好……”他慢条斯理道,“问这些做什么?” 裴向云垂眸,紧紧攥着那根自己好不容易削出来的木笛:“我会想你。” “为何想我?” 江懿拢了拢衣领,望向身后不远处那间灯火通明的营帐:“你如今不是过得挺好么?他们愿意亲近你,你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觉得孤独。往后若是立了功,还能加官进爵,前途应当是不错的。” “但我不想要那些。” 裴向云依旧固执:“我愿意做这些不是因为我想加官进爵,赢取功名,只是因为……” 因为你想我这样做而已。 “旁人都想要,偏生你不想要么?” 江懿眯起眼,露出一个有些狡黠的笑:“那你想要什么?先前见圣上对你青眼有加,说不准会将公主赐婚于你,从前也并非没有让将军当驸马的先例,你——” 他的话忽地顿住,有些讶异地看向这大逆不道敢来捂自己嘴的学生。 “这个我也不要。” 裴向云轻轻将覆在他唇上的手松开:“师父明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都是年少时的孺慕之情罢了。” 江懿像是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无异于凌迟,慢慢道:“待你再长大些便知道对我的感情并非喜欢,也并非爱,不过因为我带你长大,你从未接触过男女之事,所以才弄错了自己心思而已。” 他说到这儿,声音微妙地停顿了下,变得有些轻:“那时你便知道加官进爵很好,娶一个心悦的女子也很好,眼下这般执着确实幼稚。” 裴向云的呼吸变得急促,眉眼间沉沉似压了阴霾。 他眉心微蹙,猛地扣住江懿的手腕,逼迫着那人将掌心覆在自己心口:“那这是怎么回事?” 江懿不明就里地抬眸,正撞上狼崽子满眸的沉郁:“嗯?” “我每次看见你时心跳得都很快,灼得我胸口发烫……”他的声音很低,“你现在告诉我这都是我少不更事的错觉,是吗?” 那目光实在过于灼人,烫得江懿第一次不敢直视他,只避开了狼崽子的注视,低声道:“当局者迷,你看不清自己的心很正常。” “正常吗?” 裴向云扣着他手腕的手微微颤抖,连带着声音都多了几分委屈:“两辈子,我只将你一个人揣在心尖上,你现在却告诉我这都是我不懂事,是小孩子的胡闹,是吗?” “你想甩开我,你不要我了,对吗?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可求你不要这样说走就走,好不好?” 裴向云眸中的沉郁中掺杂着惊慌与恐惧,似乎上一世被人丢下的梦魇再次死灰复燃般地追了上来,叫嚣着要将他拖进那名为「绝望」的深渊。 江懿被迫感受着男人有力跳动的心脏,一下一下地撞在他掌心上,却更像顺着手腕的血脉一路延伸至胸腹间,震得他心口疼。 “不是,你没错。” 他轻叹一声,还未继续说下去,手腕上便落下一滴泪。 裴向云眨了眨眼,似乎想生生将眼泪憋回去,可他根本做不到,眼泪不受控制地大滴大滴地从眼眶中滚落。 他松开了江懿的手,满腔难过与委屈似乎再也没法抑制住,决堤般翻涌上来:“我本来都想好了,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回燕都或者你来陇西。每日你带我习字,我和你一同去校场跑马。等春天来了,便一起去襄州看桃花,我真的等了很多很多年,我……” 我甚至天真地以为这是我离那些好梦最近的一次了,甚至近到伸伸手就能碰到。 江懿怔怔地看着他,全然未料到裴向云竟将两人往后的日子都规划得如此清楚明白。 裴向云似乎意识到自己眼下的样子狼狈可笑,胡乱用袖口抹了把脸:“对不起,是我冒犯师父了,往后我不再……” 他的话蓦地顿住,有些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身子蓦地僵在原处。 江懿轻轻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抬眸时嘴角带着几丝苦笑:“蠢货……” 裴向云似乎被这个吻弄得不知所措,不明白为何先前的自己分明被宣告「没有希望」,下一刻又得了那人这样一个轻柔的吻。 江懿叹息着低语:“我本来都计划好的,你可真是……” 计划好了今夜便与裴向云断了那似是而非的情愫,往后他与旁的男子或是女子在一起,自己都不会,也没机会管了。 左右不过一个拒绝,到底还是没能狠得下心来。 可真是愚不可及。 不知是在说裴向云,还是在说自己。 分明两人往后没有未来,分明能将裴向云从这着了魔似的火坑中规划好的推出去,分明…… 分明已经狠下心来踩碎裴向云一颗真心,最后却仍是心软了。 “师父,我……” 江懿敛了眉眼间的苦涩,再抬眸时神色已无异,轻轻用指腹抹了下唇角。 裴向云一双手停在半空,不知该放在何处,想上去将人揽在怀里,却又生怕冒犯了老师,属实是进退两难。 两人间陷入一片沉默,直到一片白落在肩上时,裴向云才醒过神来:“师父,下雪了。” 他说完,下意识地舔了舔唇,暗示一样悄悄看了江懿一眼。 “嗯,下雪了……”江懿轻声道,“我要回去了。” 裴向云心中急切,却不知该说什么让老师解释方才的举动:“师父,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江懿玩味地看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道:“我不在陇西的时候,你要听将军的话,切勿冲动行事,万事小心,拿不准的便写信寄去燕都,知道吗?” 裴向云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还有……” 江懿屈起指节抵在唇上:“办事仔细些,三思后行,别得罪人。哪怕来陇西的钦差大臣如何讨厌,也不能冲着他发脾气,容易落下把柄。” 裴向云「嗯」了一声,终于还是伸手将他搂在怀中,唇摩挲着他的脖颈:“还有呢?” “上次忘了与你说,我让渝州一个铁匠打了把银枪……”江懿任由他抱着,“过几日应当就好了,你记得去取。” 环在他腰上的手蓦地紧了几分。 裴向云深吸了几口气,又低低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没了。” 两人如今贴得很近,彼此呼吸交错,于一片冷意中氤氲开几分暖意。 裴向云抬眸看向他,却撞上一双含着笑意的桃花眼:“剩这么一个晚上,聊得久就太浪费时间了。” 他察觉到狼崽子的呼吸一窒,继而愈发炽热而急促起来:“师父,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江懿「啧」了一声,眯起狭长的双眼:“装什么,你难道不想吗?”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中,无异于一点火星在心头燎了原。 他的急切中仍带着几分理性,只小心地搂着那人一路回了自己的寝帐中。 待帐帘被放下,克制了许久的吻终于落在了江懿的唇上。 帐中灯火昏黄,裴向云抬眸向老师看去,只瞥见了那尾洇红的眼角。 他觉得有些渴,试了几次才堪堪发出声音:“师父,可以吗?” 江懿靠在床头,探手捏着他的下巴:“若我说不可以,你停得下来吗?” 裴向云俨然已经克制不住自己的情愫,却仍点了点头:“师父不愿意,学生不会逾矩。” “这种时候还喊什么师父。” 江懿听着他这样喊自己便觉得别扭:“你……” “那我喊什么?” 裴向云又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师父让我喊什么便喊什么。” 江懿听他一口一个师父地喊着,直喊得他耳侧发麻:“得了便宜卖乖。” 裴向云笑了下:“只想待你好,你说的我都听。” 两人发丝纠缠,让江懿于恍惚间想起了李太白那句“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么? 何以长生,如何长生? 他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心跳有些急促,让人凭空多了几分溺毙感。 江懿抬手止了裴向云的动作:“你等一下。” 裴向云面上分明情愫汹涌,却仍听话应了一声。 “你需得答应我一件事……”江懿稳了稳声调,“你若答应了,我……” 他刻意没说后半句话。 裴向云轻轻点了下头。 江懿的指尖抚过他的脸颊:“往后我要你做的事,绝不许你反对,这你可做得到?” 狼崽子按着他的手背,头脑罕见地多了些灵光:“可万一你想伤害自己,或是……” “绝不会是过分的事。” 江懿静静地看着他,语气中多了几分循循善诱:“今夜之后你便完全属于我,权听我调遣,你可愿意?” “只要不是伤害你的事,我都愿意。” 裴向云牵了下唇角,露出一个克制的笑:“我永远无条件站在你这边。” 江懿眯起眼:“你发誓……” 裴向云不明白为何前几日老师对他的誓言嗤之以鼻,今夜却忽地来了要他发誓的兴致。 可方才答应老师会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裴向云纵然心中存疑,却仍抬手发了誓。 江懿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主动在自己那逆徒唇边落下一个吻,成功地将裴向云心中的火燎得更旺。 “你快些……”他急促道,“我……唔……” “师父,我这里没有脂膏。” 裴向云的声音很小,脸上通红一片,窘迫道:“你会受伤的,这次就算了,待下次,下次再……” 江懿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沙哑:“真的吗?” 裴向云迟疑了半晌,点了点头。 “没关系的……”江懿的声音呢喃似的轻,掺杂了几分蛊惑之意,“来吧,别着急。” “有关系……” 裴向云小心地抚着他的眉眼,声音中多了几分愧疚:“上辈子那次,我也没准备脂膏。那会儿我糊涂混账,让你受了伤,对不起。” 江懿微微侧着头,任由他亲吻自己,藏在暗中的双眸却不似他所说的话那般热情。 反而是清明与冷静占了更多。 裴向云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依旧絮絮道:“你明日还要赶路,若我再那般待你,未免也太混账了。” 江懿轻叹一声:“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 裴向云态度相当坚决:“若伤了你,我才会后悔。”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掺杂了几分复杂:“你真的会后悔的。” 可裴向云却固执地要待他温柔,圈地般将人烙上自己细碎的吻,待吻到手腕时才蓦地顿住,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条红绳。 他轻咳了一声,心中的欣喜无法言喻地膨胀起来:“师父一直都带着这平安扣吗?” 江懿低低地「嗯」了一声,到底还是无法坦然地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手腕堪堪遮住了眼:“废话忒多。” 夜风骤然拂过,将帐帘吹动,掀出几分波浪状的样式。 裴向云将人搂在怀中,看着老师露出的一点发红耳尖,笑着将吻落在那人的疤痕处。 “上次便告诉师父舒服得很,师父还不信……”裴向云将手擦净了,抚在他的耳尖上,察觉到怀中人蓦地瑟缩了一下,“眼下师父觉得如何呢?” “也就那样吧,有什么可舒服的。” 江懿说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哑得可以,有些气恼地转过身:“睡了……” 裴向云眸中藏着笑,低声道:“待下次准备好了,绝不让师父失望,师父可同意?” “随你。” 那人的声音有些含糊,似乎真的困倦得要睡了。 裴向云心满意足地喟叹了一声:“师父其实也是心悦我的吧,是吗?” 他屏息凝神了半晌,却只听见江懿趋于平稳的呼吸声,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锦被给人盖好,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去,准备将自己难受许久的问题解决了。 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时,江懿慢慢于黑暗中睁开眼,方才的情动早已销声匿迹。 演戏而已…… 谁不会演,谁演不出? 蠢货…… 被算计了还乐颠颠地帮人数钱。 江懿颇为嘲讽地轻笑一声,却觉得眼眶酸涩得很。 连一句「心悦你」都讨不到,欢/好也是被施舍的,却仍执着地要对他好。 甚至连他有意蛊惑,摆在面前的床笫之欢也不要,宁可自己难受也不愿弄伤他。 他如此想着,觉得裴向云又傻又可怜,活该捧着一颗真心被他毫不留情地利用欺骗,眼角却蓦地落下一滴温热的泪。 这样傻却一心一意待自己好的人,世间怕是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知道真相之后,依着逆徒的性子应当是会恨他的。 那便恨他吧。 恨一个死人要比爱一个死人轻松多了。 作者有话说: 上辈子的狗子:强制囚禁; 这辈子的狗子:QAQ师父别丢下我一个人 第145章 “江大人真是狠心啊。” 谢必安坐在江懿对面,手杖轻轻敲着地面。 这白无常在他江懿启程离开陇西时忽地出现在了马车上,起先将他吓了一跳。可对方却一反常态沉默不语地坐了良久,这会儿才憋出来第一句话。 江懿头也没抬地「嗯」了一声,专注地看着手中的文书,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 “你算计来算计去,连自己也不放过……”谢必安叹息一声,“他若是知道你昨晚心中怎么想的,应该会哭得很难看吧?” 江懿眉心微蹙,终于抬眸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冷:“没想到谢七爷还有偷听人床脚的癖好。” “哪有……” 谢必安轻咳一声:“不过是在下昨夜突发奇想要来与你告别,不小心听见了……而已……” 他摩挲着手杖,意识到这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畅谈的事情,于是十分机灵地换了个话题:“只是在下不甚明白,江大人此举为何意?” 此举为何意? 江懿不动声色地把玩着手中那枚精巧的瓷杯,似乎在思索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活了两辈子,他完全清楚裴向云是个怎样的人。哪怕蛊虫已被剔除,那狼崽子却依旧有刻在习惯中的固执与极端。 如果自己身死燕都,他毫不怀疑裴向云会就此再次走进偏执的魔障中,最好的结果也是直接崩溃,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十分不利的。 他需要一柄稳定可控的刀,而不是一条没了缰绳就发癫疯跑咬人的狗。 “为了将他拴住,老老实实地替我做事……”江懿轻声道,“我在燕都离陇西甚远,有许多事并非我第一时间能了解的,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裴向云可控。” 只要裴向云暂时可控,就足够他完成很多计划。 谢必安指节抵着眼尾:“刚开始你是想要把他推开的,后来为何改变了主意?” 江懿目光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若想要裴向云不因为自己的事被牵动情绪,其实有两种方法。 其一便是彻底绝了狼崽子对自己的念想,让他歇了黏在自己身后的心思,好生在陇西做点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味地「为了他」而活着。 江懿起先也是试过的,却发现裴向云不吃他那套,反而黏他黏得更紧。他迫不得已,才用了第二种方法。 “无限度地满足他的愿望,无论是多么过分的要求,让他对你的爱意更甚……”谢必安道,“甚至是那种事……你这是给了他希望又送他绝望。” “我问过他,他说不后悔的。” 江懿轻笑一声:“我向他确认过很多次,他都说自己不后悔。他不后悔,那我也下得去手。” “更何况他已经察觉出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如果不这样做,他估计会胡思乱想,然后跟着我到燕都来。” 江懿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面:“他跟来燕都就彻底没用了,我要把他稳在陇西,给他一个看得到却摸不到的希望吊在面前,就能让他毫无怨言地替我做事甚至卖命……两次甚至算不上欢/好的晚上,换一条比先前更忠心的狗,这不划算吗?” 谢必安看着他的眼睛,由衷道:“江大人,你于感情一事上真的是个不折不扣的负心人。” “他自己要剖开真心给我看,这也能怪我?更何况我从未接受过他的心悦与喜欢,也从未亲口承认同样倾心于他,什么两情相悦都是他自己想的,这也与我有关系吗?” 江懿挑眉,似乎真的没将裴向云放在心上:“算算日子,待我毒发身亡的消息消息传到陇西时,至少要两三个月。那会儿尘埃落定,他没处去恨也没人供他发疯。 我再托人将自己亲笔写的遗愿交给他,就能换他后半辈子所有忠心,至少护陇西无忧,百姓可以免于战火。” 他的声音波澜不惊,似乎在说一件和自己全然无关的事,可被袖袍遮住的手却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如果他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断了那不该有的念头好好在陇西做他的校尉,纵然也会痛苦,但不会尝了甜头再被反噬痛苦……” 江懿眯着眼望向窗外,“可这是他自己选的,放着坦途不走,却非要走那条坎坷的路,我劝不住,那便由着他。” 谢必安轻咳一声,缓缓站起身,诚心诚意道:“江大人,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 江懿向后靠去,捏了捏眉心:“等我该后悔的时候我大概已经死了。算计这么多确实累得很,没空也没力气配那小孩儿玩情情爱爱的游戏。他最好恨我一辈子,长久的恨才能撑着他活下去。” 谢必安眸中划过一丝窃笑,面上却仍正经严肃:“江大人,其实在下这次来是与你郑重告别的。” “嗯?” 江懿挑眉,似有不解:“什么?” “地府对于这个世界的监管已经彻底结束,往后你不会再见着我们两个讨人嫌的阴差了……”谢必安向他行了一礼,“在下自认为看得比寻常人更长远些,秉着多年交情,真心实意提醒您一句——” 穿着白袍的阴差眯着那双丹凤眼笑了下,慢慢从江懿眼前消失,只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江大人,你真的会后悔的。” 江懿拧着眉看向谢必安消失的地方:“说什么呢?” 他前一日任裴向云闹得太晚,眼下头脑昏沉,方才又强打着精神和谢必安聊了许久,这会儿困意上涌,不知不觉间伴着微微点颠簸的马车沉入睡梦之中。 —— 裴向云迷迷糊糊地醒来时,手下意识地向身侧摸去,却只余一掌冰凉。 昨夜睡在他怀中的人怕是早就走了,连床褥都收拾得整齐,与他这边的凌乱泾渭分明。 他有些失神地靠着床头坐了片刻,忽地侧过身将头埋进一边被人整理好的被褥中,赌气似的将那人叠好的锦被拆散,试图在其中找寻让自己心安的味道。 每次江懿都不喊他起来,也不愿与他说句「再见」,总是这般悄无声息地走了,把他一个人抛在身后。 裴向云想起上次两人于渝州城告别的那一夜,心中莫名又泛起了几分惶恐。 他在那人睡过的地方赖够了,这才缓缓起身下床,刚把衣服穿戴整齐出去,便看见昨夜一同在营帐中包过饺子的两个士兵结伴从帐前经过,后知后觉地有些心虚。 那士兵见了他,行礼道:“裴校尉……” 裴向云轻咳一声:“嗯,早。” 对方眨了眨眼,忽地觉得裴校尉今日似乎有些不正常,却犹豫着不好说出来。 于是换了个话题:“昨夜裴校尉没回来与兄弟们一同包饺子,好几个新兵问属下您去了哪里,属下实在没法回答他们,就……” 昨夜去了哪里? 昨夜险些与你们江大人共赴云雨去了。 裴向云想到这儿,脸上开始发烫,却仍维系着最后几分颜面:“昨夜老师身体不适,一直照顾着他直到他歇下,没什么大事。” 那士兵恍然,忽地想起了什么:“对了,今晨江大人离开陇西时说在营帐中给您留了东西,要属下碰见您时告诉您一声,怪属下记性差,险些给忘了!” 老师留了东西给自己? 裴向云一扫方才的幽怨与难过,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谢过了那传话的士兵,加快脚步向那人的营帐而去。 帐中无人,只余帐帘在秋末的料峭寒风中轻轻摇曳,似乎在等什么人的到来。 裴向云撩起帐帘,忽地有些恍惚,似乎看见那人仍在桌案前执卷,一双漂亮的眼睛半阖,慵懒闲适,听见声响后抬眸向他瞥来一眼。 寒风扑在他颈后,将他的思绪生生拽了回来,再一抬眼,又只看见了一室空荡。 裴向云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失落,抓心挠肝地想着老师,发现经了昨晚的旖旎之后自己愈发地想与那人待在一处。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向那方桌案,在上面找到了一张卷起来的画轴。 那画轴的质地坚韧,泛着淡淡的白玉色泽,看上去便价格不菲。裴向云指尖落在那道打着结的绸带上,将那副画轴小心地展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灼灼桃花,似乎穿过了陇西秋末冬初的寒寂,蓦地绽开一捧春意。 裴向云眉眼间多了几分温柔,再将纸卷继续展开,动作却倏地顿住了—— 那片暖意灼人的桃花间伶仃立着一个人,银冠将墨发高束,露出锋利俊朗的眉眼,穿了一身白色劲装于花丛中回眸,不知看向了谁,深邃的黑眸中似乎带着笑意与温柔。 画的是……自己啊。 裴向云的心猛地于胸膛中擂鼓似的「砰砰」跳了起来,不敢置信地又仔细看去,发现这幅画与上辈子到底还是不大相同。 上辈子江懿画的是少年时的自己,而眼前这画中人却是现在的自己。 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对自己到底…… 裴向云手不稳,慌乱间将一边放着的几本书碰掉在了地上,一柄折扇随着这摞书静静地滚落于旁边。 他的目光落在那柄折扇上,眉心微蹙。 这应当是十五皇子送给老师的那柄折扇,平时老师宝贝得很,甚至日日不离手,怎会将它落在陇西? 裴向云紧接着将那几本书捡起来粗略一翻,方才看见画时的喜悦与激动被泼了冷水一样骤然平复下来。 都是老师平时打发时间反复看的几本书,上面甚至还有那人写的批注。 他将书放下,迅速地把那张桌案仔细地翻找了一通,结果不出他所料,江懿似乎什么东西也没带走。 与其说是走得匆忙,不如说是老师将所有东西连同这幅画一起托付给了自己。 是很快就会回来,还是说…… 他再也不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流泪狗狗头.jpg 第146章 尚书府中灯火幽微,烛光摇曳,于坐在主座的人脸庞上忽明忽暗,却照不亮他的神色。 一个身穿长袍束发的年轻人站在主座前,向他鞠了一躬,毕恭毕敬道:“已经按照父亲的意思去置办丧事,还请父亲明日一同与那丧仪师傅敲定最后的流程。” 宋玉修眯起眼,缓缓颔首:“你下去吧。” 那年轻人又行了一礼,这才慢条斯理地揽了袖袍,转身向门外走去。 他的背影刚刚消失,一道有些尖锐的声音便从旁响起:“你这样做相当不妥。” 宋玉修侧眸向阴影处看去,目光落在那身形圆润的人身上,冷笑了一声:“大人有何高见?” 那人听宋玉修喊自己为「大人」,便知他动了气,却仍坚持着自己的看法:“眼下情况特殊,你这样高调铺张,说不准会酿成什么后果,你就算不为自己的名节考虑,也,也要为了……” “名节?” 宋玉修有些怪异地笑了下:“名节于我而言,还有什么用处吗?” 那人似乎被他噎了一下,原本在心中准备好的长篇大论也没了再说出来的兴致,只冷哼了一声。 名节…… 宋玉修抚着手指上的那枚扳指,声音中不无讥讽:“这两个字从你口中说出来,倒是让我觉得好笑。你比我居高位,食厚禄,对犯人动私刑的时候又怎的不想着你自己的名节?” 烛光「扑」地一跳,「噼啪」一声爆了个火花,倏地映亮了一边那人的脸。 那是张圆滚的胖脸,一双本来就小的眼睛被肥肉挤作两条缝,手中捏着串佛珠,慢慢摩挲着那檀木做的珠子。 若有宫人在此处,定然会认出他便是那因跋扈而闻名的大内太监福玉泽。 “你从来都如此,不顾大业,独独按照自己的喜好做事……”福玉泽用他那把尖声尖气的嗓音道,“若是出了差错娘娘怪罪起来,要我如何替你圆这个谎?” “你替我圆谎?” 宋玉修冷笑:“你当然能站在贵妃一边对我颐指气使,左右死的也不是你的娘。我给我娘办三次丧礼,又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我与你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万一出岔子连累到我怎么办?” 福玉泽被他一通话气得瞪大了眼,呼吸急促了半晌后终于沉下脸,将佛珠往怀中一揣,怒气冲冲地起了身:“到时候有你好看的。” “洪文帝病重,丞相被禁足府中……”宋玉修的声音低沉,“我不知有什么好担心的。老母颠沛流离半生,还未享什么福气又染了病去世,我为她身后办个风光的葬礼又有什么错?” 福玉泽却再没说话,只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拂袖离去。 宋玉修眸色中阴晴不定,半晌将桌案上的一枚瓷杯拂落在地上,发出「啪嚓」一道脆响。 候在外头的人听见屋中的响动差不多消失了,这才胆战心惊地走了进来,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老爷,马车备好了,方才有人来说是洪文帝请您去宫中一趟。” 宋雨泽摩挲着扳指的动作顿了下,声音阴沉:“何人传的消息?” “是个内侍。” 那下人顿了下,低声道:“或许是关乎洪文帝的事。” 他大抵知道自家主子在做什么,也知道若主子得势,自己这些做下人的也要一同鸡犬升天,于是大着胆子添了后头那句话。 宋玉修阴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半晌,继续道:“思怡还好吗?” 下人恭顺道:“小姐在屋中已经歇下了,老爷放心。” “仔细看着她些……”宋玉修冷声道,“前几个月妄图翻出院墙去见丞相,当时就应该打断她的腿。” 那下人身子抖了下,口中应着,额上却蓦地覆了一层冷汗。 宋玉修最后看了他一眼,唇边忽地多了一抹冷笑:“你心里想着什么我都知道,稍微收敛些,把分内的事做好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下人又向他磕了个头,不敢再自作聪明地多说,却听自己那喜怒无常的主子话锋一转:“丧仪要准备的事都准备妥当了吗?” “都妥当了……”下人回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的都准备齐了。” “甚好……” 宋玉修哼笑一声:“不是说不合适吗?我偏要办,风风光光地办,办他三场丧礼,叫全天下人知道我老母虽然没过风光的日子,但总归有个记得他的好儿子。” —— 皇宫中内侍的步履匆匆,面色沉沉,甚至连平日偷懒讲讲闲话的兴致都没有,眼下只顾着快些离开这像是要吃人的地方。 洪文帝苍白着脸坐在桌案前,身旁是红着眼眶楚楚可怜的宣贵妃。 朝中有头有脸的人来了一半,皆静默地跪坐在洪文帝面前。 刑部尚书率先开口道:“听闻太医说,陛下今日龙体仍不甚康健。” 洪文帝掩着唇咳喘了两声,嗓音沙哑,对自己身体的情况避而不谈:“夜已深,众爱卿可有要事?” “臣等认为,趁着陛下仍清醒着,不若将遗诏先立了,前朝并非没有乱党趁君主病重闹事的例子……” 宋玉修跟着刑部尚书道,“眼下国都局势动荡,外敌强劲,大燕不可一日无主,恳请陛下三思。” 他说着俯下身,状若忠心地磕了个头,可眼中却满是嘲讽。 洪文帝生性懦弱,眼下宣贵妃又在后宫专宠,其余家中有权势的妃嫔被冷落许久,连带着她们背后站着的世家都开始思忖继续拥护洪文帝是否正确。 这便是他们要的结果。 众叛亲离,整日沉溺于纸醉金迷之中。纵然百姓尚蒙在鼓里,但朝堂之上已然颇有微词。 洪文帝的脸色似乎又苍白了几分,猛地一拍桌子,沉声道:“放肆,朕眼下还未缠绵病榻,尚能走能动,你们便敢要朕拟遗诏么?” 宋玉修面色不改,只当他是在苟延残喘。 分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却还贪着这把椅子不让位置,看来看去,这皇帝不过也与普通人一样罢了。 都怕死,怕失去金钱与权利,否则就会泯然众人,再也没了先前的优待与好日子过。 宋玉修越想越觉得好笑。 只因为他洪文帝投胎做了皇帝,就能生时摆寿宴,死时办国丧。 而自己清贫了足足十多年,带着老母讨生活,挑灯夜读,只为谋求一个好前途,能让老母不再看着空空的米缸犯愁—— 若不是福玉泽碰巧搭上了宣贵妃这条线,他不知还要在底层碌碌无为多久,甚至连眼下这般给老母一场风光的丧礼都不可能。 “宋爱卿……” 宋玉修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臣在……” “往后朕不愿再听你说起这件事……”洪文帝的声音中隐隐带着怒意,“若再让朕听见,你这尚书也不用当了。” 自然不必再当。 只要帮着宣贵妃完成大业,自己就是开国元勋,就是当朝阁老,说不准能做个丞相。 至于江懿? 宋玉修抑制不住地在心中冷笑。 那人自诩光风霁月,可却古板不知变通,不识好歹地拒绝了他们的邀请,那便活该与洪文帝一起死。 他们一行人今夜来的目的便是劝洪文帝早立遗诏,可若是洪文帝不愿,他们也有的是法子让那储君变成宣贵妃的生的皇子。 那几人暗中对视一眼,知道还未到最终撕破脸的时候,于是见好就收:“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臣等不便继续叨扰,先行告退了。” 洪文帝没什么力气与他们周旋,摆了摆手要他们走,又开口道:“宣儿,你与他们一同去。” 宣贵妃一直在旁边做一个好看的花瓶,蓦地听见洪文帝喊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踟蹰道:“臣妾……” “朕想自己待一会儿……”洪文帝说话间掺杂着抑制不住的闷咳,“你且回去歇着,朕一会儿便去陪你。” 宣贵妃咬着唇,眸中隐隐盈着泪,似乎想说什么,看了眼那几个神色不定的朝臣,终究还是讲话咽了回去。 她提着裙摆起身,与宋玉修等人一同出了御书房,留下了一室的寂静。 那原本坐在桌案后神色疲惫的「洪文帝」忽地没了先前那虚弱而恼怒的神色,恭敬地起身将书柜的门拉开。 那放着无数书本的柜子居然只是个摆设,里面设了一方暗室,能清楚地听见外头御书房中人在说什么。 而在这暗室中竟坐着一个和「洪文帝」长相一模一样的人。 「洪文帝」向暗室中的人行了一礼:“陛下……” “平身吧,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洪文帝道,“若朕渡了此劫,定会记得你的功劳。” 那假皇帝连忙道:“替陛下分忧乃是草民该做的。” 洪文帝没再与他说话,转头看向身侧坐着的人:“江爱卿听了他们的话,心中可有想法了吗?” 江懿正眯着眼打量那假皇帝,心道洪文帝倒是不算太傻,知道有人给自己下毒,于是弄了个替身来。这样一来自己便安全了许多,也能撑到他将陇西的事安排完回燕都。 “臣以为,他们最多不过七天便会有动作……”江懿轻声道,“待熬过去便好了,届时方才那些人一个不能留,连带九族一同抄斩。” 他在渝州和陇西疲于奔命,甚至连裴向云都险些丢了性命,不是为了让这些蛀虫勾结外人毁大燕江山的。 江懿眸中神色渐冷:“只是陛下要狠得下心来处理宣贵妃,先前臣也说过,她与臣在陇西抓到的细作有血缘关系,决不能心软。” 洪文帝沉默半晌,叹息一声:“朕明白……” 一道啜泣声从侧旁响起,那个假洪文帝这才发觉原来暗室中还有第三个人。 “臣女知罪,还请陛下宽恕臣女……”那女声带着哭腔道,“臣女没想做乱臣贼子,也绝无谋反之意,求陛下明鉴!” 江懿瞥了她一眼,慢条斯理道:“宋尚书死罪难免,但他的女儿倒是醒悟得很及时。若没有她在燕都为臣搜罗情报,臣也不能在陇西便掌握了这些反贼的一举一动。” 洪文帝却没再多说,只道:“江爱卿面色不好,想来是这几日过于劳累,尽快去歇息吧。” 江懿含着深意地看了洪文帝一眼:“臣斗胆多言。” “若这次危机能平安度过,还望陛下往后励精图治,千万不要让百姓寒心,让朝臣失望。” 作者有话说: 狗子暂时下线的一天—— 鉴于下周可能正文完结,来问问想看啥番外(浅浅偷个懒.jpg) 第147章 腊月初三,小寒。 燕都的天连续阴沉了几日后终于下起雪来,冷意刺骨,像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提前到来了。 宫女们手中端着瓷盘,步履匆匆地走在宫中。一只通体雪白的狸奴坐在宫墙上,似乎也不怕冷,与白雪融为一体,雕塑似的立着,一双蓝眼睛神似玻璃球般镶在脸上,没有半分狸奴该有的机灵劲。 它那双眼睛动了动,落在躲在宫墙下窃窃私语的两个小宫女身上。 “听说了吗?陛下似乎……” 另一个连忙捂住她的嘴:“这可不能随便说,被人听去是要掉脑袋的。” “可是姐姐你听说过吗?”那个起先开始说话的宫女声音中带着哭腔,“说不准我们都要去给圣上陪葬,我刚进宫一年,不想去陪葬呀。” 两人说话的声音被湮没于风雪之中,只余下残缺的只言片语落在那狸奴的耳中。 雪白的狸奴一双琉璃眼中仍满是平静与淡漠,舔了舔抬起的前爪,倏地弓起身,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之中。 寝殿中地龙烧得很旺,温暖如春。额上点着一抹红的女子正坐在龙榻边,手中端着一只花纹繁琐的瓷碗,垂眸柔声道:“陛下,该喝药了。” 年轻的天子面色发暗,微微睁开眼,还未说话,便听见门口传来一道尖细的声音:“听闻陛下今儿醒了,咱家心系着陛下龙体康健,如何不能让咱家进去?” 洪文帝眉心动了下,低哑着声音道:“宣儿,是谁?” 宣贵妃美目中掠过一丝惊慌,半晌才道:“臣妾听着兴许是福公公。” “朕也许久未曾见过他……”洪文帝的神色倏然明亮了几分,“他如今年岁也大了,身子可还好么?让他进来吧。” 宣贵妃眉心轻蹙:“可……” 洪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温柔:“怎么了?” 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要去抚她额上的花钿,半路却因为没了力气而垂了下去,继而沉闷地咳喘了起来。 “无妨……”宣贵妃唇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有些牵强的笑,“既然陛下想见他,那臣妾喊他进来便是。” 她说着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的矮柜上,拢了衣袖起身,去将福玉泽带了进来。 老太监一脸横肉,看上去气色却比龙榻上的帝王好了不少,笑着向洪文帝行了一礼:“听闻今日陛下身体大好,咱家这是来恭喜陛下的。” 洪文帝虚弱地笑了下:“借福公公吉言,朕今日确实觉得身子舒服了不少,过了这个冬便有望痊愈吧。” 福玉泽的眸中闪过一道不易被察觉的阴毒之意,继而若无其事地瞥向一边矮柜上放着的药碗:“今儿陛下的药怎的还未喝?” 宣贵妃咬着唇,轻声道:“方才正要侍候着陛下喝药,却不想福公公忽然来了,这才耽搁了。” “这可耽搁不得……”福玉泽眯起他那双狭小的眼睛,“不若眼下便将药侍候着陛下喝了,你也了份心思。” 宣贵妃涂了丹蔻的手指蓦地揪紧了衣摆,继而慢慢松开,留下一片衣料的褶皱。 “这汤药已经凉了……”宣贵妃看向洪文帝,声音中似乎带着恳求,“待臣妾拿去御膳房再热一下……再热一下拿回来给陛下,好吗?” 洪文帝的目光柔和:“都听你的。” 宣贵妃如获大赦,一改先前的优雅沉静,猛地端起药碗便要离开,却听福玉泽阴阳道:“宣贵妃为何这么在乎汤药的冷热?” 宣贵妃鼻尖上慢慢覆上一层冷汗,眼睫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出口。 福玉泽捋着手中的拂尘,慢慢踱到她面前:“陛下的病可耽搁不得,若是耽搁了,你付得起责任吗?” 洪文帝撑着身子坐起来,犹疑不定地看着起了争执的两人。 “福公公,本宫……” 宣贵妃微微阖眼,面上似有痛苦的神色。可福玉泽似乎无视了她的纠结与犹豫,冷笑一声,径直从她手中夺走了汤药的碗。 “你这是……” 洪文帝刚开口,便被福玉泽打断了。 “陛下,将药喝了。” 福玉泽的额上隐隐有青筋跳动,面色狰狞可怖,似乎手中端着的并非药碗,而是一个烫手山芋。 洪文帝蹙眉:“谁许你这样和朕说话?” “谁许我?” 福玉泽阴恻恻地笑了下:“往后你便知道谁许我了。” 洪文帝瞪大了眼睛:“你放肆!” 可老太监却全然不管这末路帝王的怒火,直接箍着洪文帝的下巴将盛着药汤的碗抵在他的唇边,竟是要硬生生把药给他灌下去! 似乎心中那凌虐他人的快感再次作祟,让他变得格外兴奋起来,甚至呼吸也渐渐急促,脑中已然想象出这年轻皇帝如何苦苦哀求自己放过他,又是如何痛哭流涕恳请自己不要杀了他。 做了太多年的宫奴,纵然成了手握重拳的大内太监,但他福玉泽到底是个伺候人的下人,连家中那个酸儒兄弟都能对他颐指气使—— 可马上这一切屈辱都要不复存在了。 待扶持着傀儡储君上台,待乌斯人攻入燕都,他便摇身一变成了开国功勋,再也没人能拿着那二两被割的肉说事! 福玉泽眼中是赤/果果的欲/望,手中药碗正欲向前倾斜,手腕上却忽地一阵剧痛。 他痛苦地哀嚎一声,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望向那本该孱弱的帝王,却发现洪文帝眉眼间的苍白和脆弱一扫而空。 方才的剧痛是被人狠狠地扣住了手腕拧了下,像是要分筋错节开他的腕骨一般,那药碗直接从手中落下,倒扣在了锦被上,氤氲开一片污浊。 那人微微挑眉,属于「洪文帝」的优柔寡断尽数消失,只余下一片冰冷。 而与此同时,一道声音从帷帐后响起:“鄙人为福公公准备的这份厚礼,福公公可还满意?” 江懿从帷帐后转了出来,面上带着几分讥诮的笑,看向那跌坐在地满脸惊诧的老太监。 福玉泽的身体颤抖着,嘴巴大张,直勾勾地看着江懿:“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被禁足府中,郁郁寡欢?” 江懿嗤笑一声,靠在龙榻边,语气轻松:“不比福公公谋划多年,只从陛下身边死士十人中寻了个与圣上身形最相仿的乔装几个月,属实算得上粗糙,还请见谅。” “你都知道?” 福玉泽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扭曲不堪,似乎不敢相信般喃喃道:“你一直都知道,但在这里看我,看着我……” 江懿打断他,声音慵懒:“嗯,是啊,看着你跳梁小丑一样拙劣地演戏,实际上对你们的计划了如指掌,这样说你可明白了?”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老太监最在乎什么,也能轻而易举的用几句话便戳中他的痛点。 福玉泽果然瞠目欲裂,连撑在地上的双手都猛地颤抖起来。他倏然回头,想抓住跌坐在地上的宣贵妃夺门而逃,却被人拦住了。 那个假皇帝一言不发地挡在门口,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短匕,正正对着福玉泽的心口。 “带宣贵妃走……”江懿轻声道,“陛下身上中的毒没解,要活的。” 「洪文帝」点了下头,探手便向宣贵妃抓去。福玉泽想将他拦下,肩上却蓦地一痛。 他猛地回头,就见那自己一直瞧不起的年轻丞相正牢牢扳着他的肩,唇边多了一抹冰冷的笑。 “不,不……” 如果宣贵妃落进他们手中,那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福玉泽拼尽全力向前扑去,分明像是能抓住宣贵妃的衣角,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片质地华贵的布料从指间滑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破灭,听见身后那人道:“福公公,眼下你感觉如何?” 江懿眯着眼看那肉虫一样趴在地上的老太监,心中那股郁结已久的恶气终于消散了些许。 谁料福玉泽似乎知道败局已定,不管不顾地从他那拂尘柄中拔出了一柄短剑。 江懿挑眉,长刀出鞘,与那柄短剑相撞。 福玉泽面色狰狞而扭曲,用尽了浑身的力气要将那短剑扎进江懿的胸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突破长刀的阻拦。 江懿倏然震了下刀柄,福玉泽只觉得虎口撕裂般地麻痛起来,短剑从手中落在地上。 他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待回过神来,脖颈上已然贴上了一抹冰凉。 他终于崩溃了,再也没有先前作为大太监的从容与傲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声音尖锐:“别杀我,别杀我,求你,求求你!” 江懿居高临下地垂眸看着他,慢条斯理道:“当年你杀梅晏然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求你放过她的吗?” 福玉泽身子颤了下:“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 江懿忽地敛了眉眼间的冷意,露出一个称得上「温柔」的笑:“我知道的事多着呢。” “我,我也是被逼的!” 福玉泽被自己的唾液呛得咳嗽起来,哆嗦着手去抓江懿的衣摆:“丞相……江丞相,江大人,那是我鬼迷心窍,是被那妖妃蛊惑的,并非我——” 他的话戛然而止,继而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江懿径直踩住他的手,轻声道:“哦?被逼的?” “那我倒要问问你,当时你对我学生动私刑的时候,也是被逼的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只有老师能揍.jpg; 浅浅记录了下大家点的番外,正文完结前依旧支持评论区自助点餐—— 520快乐……啾咪啾咪 第148章 福玉泽听着他一件件将往事翻出来,渗出的冷汗已然将后背的衣服都浸湿了。 “福公公,怎么不说话了?” 江懿的声音梦魇般萦绕在他耳侧,像是一条挣不开的绳索般套在他的脖颈上慢慢收束,带着浓稠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让他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吃力地喘着气,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活活勒死一样。 他忽地想起不久前经手的一个囚犯,那人满是仇恨的眼—— 你会遭报应的。 福玉泽倏然从回忆中抽离出来,身子痉挛着想离开江懿,却忘了一只手还被人踩在脚下,痛得他又尖着嗓子哭嚎了一声。 “你勾结外贼,妄图仿制大燕的《河海图制》,甚至不惜因此杀了十五王妃……”江懿轻声道,“先前做这些事的时候怎么不怕,反倒是现在开始害怕了?” “我没,没……”福玉泽的嘴唇颤抖着,分明那人根本没对他做什么,他却已然被吓得开始说起了胡话,“不是我做的,都是那妖妃逼我的,都是她——” 江懿饶有兴味地陪他继续说这些车轱辘话:“嗯?那对我学生和其他犯人动私刑呢?也是她要求的?” 福玉泽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便听那年轻的丞相似乎轻笑了一声:“隔了太久我都忘了,福公公当时伤的是我学生哪只手?” “我,我……” 「铮」地一道嗡鸣在耳畔响起,让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以为江懿要砍了他的手。 可等了半晌却仍未察觉到疼痛,胆战心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左手仍完好无损地被那人踩在脚底下。 “以为我会砍了你的手?” 江懿嗤笑一声:“那我岂不是与你没有半分区别了么?” 福玉泽还未琢磨出他这话中是何意,衣领却忽地一紧。 那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竟单手将他拖着往寝殿外走去:“待到圣上面前,让他评判你到底是不是被人蛊惑,才干了这叛国的勾当。” 他拎着那平日耀武扬威的老太监跨出寝殿的门,忽地听见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声。 那响声窸窸窣窣的,像是士兵身上盔甲拖曳在地上发出的细碎声音,猛地撞进耳膜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他最熟悉不过。 江懿心头蓦地掠过一道不安,连带着揪住那老太监的手都多了几分力气。 不清楚禁卫军中是否有内鬼,他特意将宁北梅将军请了回来,又把自己的丞相玉牌留给了李佑川,应当能让禁卫军心服口服地守在宫外。 那如今这声音是从何处而来? 就在他思忖的这片刻功夫,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大,让福玉泽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老太监原本涕泗横流的脸上蓦地展开一个丑陋的笑:“是他们来了。就算你再如何料事如神,乌斯王也不会就这样放弃我们,我……” 江懿抽出长刀,刀锋正正地抵在他喉管处,让那不识抬举的太监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你若是现在待我好些,过一会儿我说不定能帮你求个情。” 瞥见第一队穿着黑色轻甲的士兵出现在回廊一边时,福玉泽倒也不是很怕江懿手中那柄锋锐的刀了:“你要是不想死,就对咱家尊重些。” 江懿瞥了他一眼,眸中多了几分怜悯:“你真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怕死吗?” 昨夜洪文帝就已经被他劝出了宫外,眼下有死士保护,断然再无性命之忧。 而宣贵妃既然会下毒,身上八成也带着解药,方才赶在这些来路不明的士兵出现之前被带了出去。 陇西也安排裴向云守着,关雁归那个毒瘤被揪了出来,一段时间内再无后顾之忧—— 所有的事都处理妥当。 江懿把刀抵在福玉泽的脖颈上缓缓后退,直到背靠在了墙上,还有闲心思将自己精心布置的这一切从头回想了一遍。 算无遗策…… 他本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回燕都的,毒发身亡或是在这儿死了,大抵都算得上计划之内。 —— 宫外,禁卫军黑压压站在承天门外。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目光阴沉地看着面前的禁卫军,半晌开口道:“后生,江相说杀我幺女的凶手就在这宫中,他说的可是真的?” 李佑川捏着自家少爷的玉牌,面上看着镇定,可心中却慌得不行。 他定了定神,开口道:“我家少爷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既然他说如此,那还请将军千万放心,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梅老将军冷哼一声,连带着身下那匹绝世名驹也跟着打了个响鼻,于冬日午后的阳光中喷出一道白汽。 一道惊叫忽地打破了眼下的肃穆:“走,走水了!” 李佑川猛地抬头,向皇宫处远远望去,果然瞥见了一簇愈演愈烈的火焰正叫嚣着于寒风中翻涌而出,继而慢慢向其他大殿氤氲而去。 “那是……” 洪文帝的寝殿方向。 李佑川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立刻便想起了江懿的叮嘱,看着眼前骚动起来的禁卫军,低声道:“切莫轻举妄动。” 梅老将军瞥了他一眼,提高了声音:“谁也不许动,若发现浑水摸鱼之人,休怪老夫剑下无情。” 纵然这些禁卫军大都是来混个俸禄的富家子弟,此时也不得不憷着老将军的威严,闭了窃窃私语的嘴。 “后生,江相何在?” 稳住了禁卫军,梅老将军转而问李佑川:“这一走水,老夫担心……” 纵然李佑川心中急得很,却并未在外人面前露怯:“少爷这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劳烦将军再与我等一等。” 他知道江懿不让宫外的人进去是怕再混进细作,可眼下宫中忽地走了水,他们这些守在宫外的却对其中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属实难以稳住人心。 李佑川的手禁不住攥紧了缰绳,不停地向浓烟与火光处出神地望去。 少爷究竟在做什么? 他是否还平安? 他兀自想着,面前的禁卫军却又骚动了起来。 李佑川心中焦急,听着这些人难以管教,正要发脾气,却听身侧梅老将军的佩剑「铮」地出了鞘。 他意识到似乎发生了其他事,跟着抬眸,看见了一个于官道上策马疾驰而来的身影。 那人一身蓝色劲装,披着件黑色的披风,背上是一杆于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银枪。 他束着的高马尾似乎因为奔波散开了些许,墨发飘扬在脸侧,却仍未遮住锋利的眉眼。 李佑川眼中骤然亮了起来:“将军,是自己人!” 梅老将军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自己人?” “是我家少爷的学生!” 李佑川从未觉得裴向云如现在般让人安心。 他方才心中焦急,有心想径直策马进火场去寻江懿,却记挂着江懿下给自己的死命令,只能煎熬地守在皇宫外,眼看着那火越烧越大。 裴向云裹挟着一阵寒风而来,猛地勒紧了缰绳,让那奔波多时的马踉踉跄跄地蹒跚了几步,险些腿一软跪倒在地。 他从马背上翻身下来,似乎许久未喝过水,嘴唇干裂,连声音也沙哑,开口就问道:“师父呢?” 李佑川摸了把额头,低声道:“眼下情况十分复杂,我不能与你多说,只能求你进宫去找找他,他应当就在陛下的寝宫附近。” 裴向云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在……” 他回头望向浓烟滚滚的皇宫,瞬间明白了李佑川的意思:“我会带他回来。” “那你千万……” 李佑川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十分粗鲁地拽下了马。 他踉跄着险些扑倒在地,看着裴向云毫不客气地翻身坐上他先前的位置,继而一夹马肚,转身穿过承天门,径直奔着那被浓烟席卷的宫殿而去。 我来了,你不要有事。 火焰露出獠牙,舔舐朱红色的宫墙。昔日明亮艳丽的琉璃瓦蒙了层灰色的阴翳,随着火苗的炽烤发出「咔咔」声。 其实皇宫中是有备着灭火的水缸的。眼下逃出来的宫人们正用水桶与盆盂舀那缸中的水,试图阻挡住蔓延而来的火势。 裴向云也仅瞥了他们一眼,继而心无旁骛地策马向洪文帝的寝宫而去。 他曾在火焰中走过一遭,后来看见明火都心惊肉跳,似乎那灼痛感也阴魂不散地附着在身上。 再次看见这样熊熊的大火,他其实是怕的。 那匹马也跟着不安起来,有些焦躁地打着响鼻,脚下的步子变得犹疑不前。裴向云将烟灰吸入口鼻,呛得他喉管跟着被灼得发烫。 可他却咬着牙夹了下马肚子,再次加快速度向前冲去。 被火烧过的人,知道这样会多痛。 裴向云的目光于疾驰中飞快向身侧扫去,每每看见踉跄跑着的人影都会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有些失望地发现他们只是面生的宫女太监。 老师在哪里? 如果江懿真的葬身火海,他是不是连一个见那人全尸的机会都没有? 这个念头险些将他逼疯了,心中横亘着一根刺一样难受。 周遭的火势小了些许,可空中仍飘着火星与烟尘,让他只能勉强半睁着眼睛,目光却倏地一顿—— 他看见了…… 裴向云近乎不敢相信地瞪大了双眼,抬头看向那青石阶梯之上的人。 熊熊火光中,他的老师微微低着头,一身素白,于劲风中衣袖翻飞。 手中通体深黑的长刀正缓缓向下滴着血,周围倒着十数个一身黑甲的人,似乎已没了生机。 老师手背上多了道狭长的伤口,他却不以为意,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抵在唇边,舌尖缓缓舔去那渗出的血珠。 宛若神祇降临。 而他自己,则是赶来朝圣的信徒。 作者有话说: 狗子终于开窍了一回√ 第149章 先前那数十个士兵出现时江懿并未真正地惶恐,哪怕是后来宫中突然走水,他也与那十数个黑衣人周旋,甚至有精力将企图乱中逃跑的福玉泽制在身边。 那几个黑甲人虽然看着骇人,可功夫却算不上精湛,目标也并不是他,而是福玉泽,所以他没有受什么太重的伤。 不过胸腹间实实在在挨了一刀罢了。 那时空气骤然响起一道被撕裂的尖啸,终于让他的神色略微有了几分波动,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枚来势汹汹的却擦着他的手腕掠过。 碰巧将裴向云送他的那条平安扣被挑断了。 金红的绳结于半空中高高飞起,似乎于一片同样的赤色中泛着光。 他出神地看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可那段绳结和他的指尖擦过,落入火海之中。 然后他便躲闪不及,留下了胸腹间的那道伤口。 江懿的身影微晃,手中长刀倏地扎进地面,一缕血丝从唇边缓缓滑落。 “师父……” 他怔了下,面上的神情有些恍惚,唇角似乎牵出了一个有些自嘲的笑。 死到临头,竟出现幻觉了吗? 不然为何自己隐隐听见了裴向云的声音。 江懿微微阖眼,只觉得面前天旋地转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跌倒在地,被一片火海吞没。 而几乎微不可闻的,一阵马蹄声于耳畔响起。 江懿倏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向身侧望去,于长阶上和那双深邃的黑眸相撞。 裴向云不是应该在陇西吗? 为何会…… 这个念头仅出现了一霎,他便落入了一个有些炽热的怀抱中。 狼崽子的指腹上带着薄茧,不由分说地蹭过他的脸颊,而后是一个急切的吻落在他唇上,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尝到了血腥气。 方才自己舔过手上的伤,原本以为那点血算得上微不足道,可当裴向云吻上来时,分明有另一股更喧嚣的血腥味骤然氤氲在口鼻之间。 火舌迟疑着靠近这段青石造的台阶,而阶梯之上的两道身影却于这火海中拥吻,在眼前十八层地狱一样的景致中像是片格格不入的风花雪月。 江懿听见心脏在胸腔中快速地跳着,几乎失常地撞击着胸腔。他强行分了一丝理智出来,把裴向云从身前推开。 “你不是应该在陇西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你……” 裴向云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我来接你回家。” 他挽着手上的缰绳,揽住老师的腰便要将人牵上马,却意外地被江懿挣开了。 裴向云瞪大眼睛向老师看去,却见那人捂着唇,闷咳几声后道:“先把他带出去。” 他的目光循着江懿的指向落去,看见了一个圆滚肥润的太监被人塞在墙上的凹陷处里,这才堪堪逃过一劫。 这个人他记得的。 先前天牢中那张带着讥诮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裴向云低声道:“不……” “听话,这个人很重要。” 纵使江懿的声音虚弱,却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那些士兵和这场火都是来灭他口的,他掌握着重要的线索……裴向云!” 裴向云回过神,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不行,我只够带一个人出去。” 这边是洪文帝的寝宫,当年砌墙时比其他地方多了几道防火防寒的工序,再加上台阶不似其他宫殿是木质的,火势到这边倒是比前面小了不少。 却仍不宜久留。 “你那天晚上怎么答应我的?” 江懿的声音从未如此急促:“你发过誓的。” 裴向云一双黑眸映着火光,心中却掠过一道寒意。 他忽然明白那日老师为何对自己那样好,对自己百依百顺,却单单要逼着自己在床上发誓。 “你那晚是骗我的。” 裴向云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老师给自己编出来的好梦:“你根本不是自愿的,你只是在利用我。你利用我对你的爱和喜欢,吊着我,让我此生都做你忠心的刀,对吗?” 他眨了眨眼,似乎想将泪水憋回去:“师父,我也是人。你可以直言不喜欢我只想利用我,可你不能……” “听话……” 江懿打断了他的话,手紧紧扣在他胳膊上:“再说就来不及了,就当帮老师做的最后一件事,可以吗?” 裴向云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我答应你。” 他看着那人倏地放松下来的眉眼,心中被生生剜去一块似的难受,却仍一字一句道:“但是我只是想问问你,你那会儿可对我动过心?” “师父,说实话。” 哪怕只有一瞬,你可曾对我有过超越师生的情谊吗? 都这种时候了,他还在关心这个? 江懿慢慢从他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狠着心斩断他最后一丝希望,或许也是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我的回答不变。” 裴向云的指尖蜷缩了一瞬,唇角终究还是抑制不住苦涩:“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马,将福玉泽破麻袋一样横在身后,垂眸看向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会遵守诺言的。” 江懿点了点头:“好……” “我走了……” 裴向云定定地看着他,宣告什么似的又说了一遍:“我真的走了。” 而他的老师不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向后退了几步。 裴向云的目光似乎随着他这个动作被刺痛了下,继而带着几分决绝地转过头,策马离去。 远处传来房梁倾塌的声音,如同闷雷般炸响。江懿终于耗尽最后一分强撑着的力气,跌坐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沉默地看着从两侧向中间蔓延来的火舌。 终于要结束了。 他望着被浓烟覆盖的天空,有一瞬是想过起身向外走的。 可也只是一瞬罢了。 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裂开似的横亘过身体,随着他的动作往外渗着血。 如果方才随着裴向云离开,他兴许还不会这般狼狈。可眼下他刚把人气走,却怀念起那人的好来,多少显得有些不地道。 可是他又不能把福玉泽留在这里。 福玉泽的身份太特殊了,或许掌握着太多连他都不了解的信息。 如果想瓦解乌斯埋在燕都的势力甚至于发起反击,必须着手从这条线查起。 更何况他也是杀了梅晏然的凶手,合该留个活口带出去给梅老将军,算是个迟到一年的交代。 果真算无遗策。 江懿望着被浓烟遮住的天,喉间被烟灰呛得火辣辣地疼。 只是有些对不住裴向云。 狼崽子像是千里迢迢从陇西赶回来的,算算日子,怕是休息都没怎么休息过,却在自己这里遭了当头一棒。 怪可怜的…… 但他也没办法,最好的结果就是裴向云被伤透了心,自此记恨着他,也好过独自揣着那份没结果的爱孤独终老。 若有来世呢? 若有来世…… 江懿缓缓向后靠去,只觉得眼前发昏,时明时暗地闪烁着,像是马上就要昏过去一样。 下辈子还是别再见了。 孽缘良多,就断在这辈子挺好的。 他忽地想笑,可吸进鼻腔中的都是浓烟,呛得人心口跟着疼,疼得他眼眶跟着湿润起来,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流下。 真呛人啊,江懿想,心肺都要咳出来了。 他的眼皮越来越沉,终究控制不住地缓缓阖上。 前些日子那白无常还说不会再造访这个位面,过一会儿怕不是又要看见这位老朋友了。 江懿昏昏沉沉地胡思乱想着,耳畔却骤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来人似乎很急,马蹄清脆地敲击在青石地砖上,在一片烈焰排山倒海的呼啸中格外悦耳。 江懿有心抬眸去看是谁,可口鼻被蒙了块布似的,竭尽全力呼吸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却似乎于事无补。 直到那人在自己唇上印下一个带着热浪的吻,将些许气息渡给他,这才把他从一片混沌中猛地拽了出来。 清凉的水滴落在他脸颊上,让他微微睁开眼,于一片赤红中看见了来人的样子,倏然从原本的昏沉中醒过神来。 “裴……” “你不要死。” 裴向云一张脸被烟火熏得发黑,可眼睛却仍锋利明亮,口吻中带着几分恳求:“我带你回家,求求你不要死。” 哪怕是再大的恨意,也只不过是关乎于儿女情长的怄气罢了。可一想到老师或许会葬身火海之中,他却如何也恨不起来。 裴向云将老师护在怀中,把特意在宫外沾了水的披风裹在自己背上,而后狠狠踢了下马肚子,俯下身躲过一根被烧断的房橼。 “你不是都走了吗?” 江懿的声音很轻:“蠢货,回来做什么?万一出不去怎么办?” “那便出不去。” “你真觉得我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吗?江懿你到底把我的真心当做什么?” 似乎眼下在生死的边缘打转,裴向云没了先前的温驯,直呼老师的名字,“我与你一同死在这儿就和殉情没两样,想抛下我离开?你做梦吧,你这个……” 他顿了下,咬牙切齿道:“负心汉……” 江懿于这件事上确实是有些理亏的,所以对他的指控没有半分异议。 狼崽子在外头弄的这湿了的披风倒是很有用,不然以眼下的火势,他们闹不好真的要被烧死。 江懿轻咳了一声,鼻尖莫名发酸,忽然道:“你给我的平安扣断了。” “没事,人还在就行……”裴向云的声音很低,“回去后重新给你编一个。” “我……” 一只掌心带着茧的手轻轻覆在了他的唇上。 “别说话了。” 裴向云以手臂荡开一根烧断的木头,面不改色道:“等出去了,学生再与老师好好算算账。” 作者有话说: 狗子:QAQ嘤 第150章 江懿觉得他们能从火场中逃出来简直算得上奇迹。 其一是因为洪文帝从藏身的地方姗姗来迟,外头的禁卫军见了圣上,哪怕再有异心也都歇了。 李佑川得以被解脱出来,带了一队宁北轻骑从那方巨大的景观池中抽了水来灭火。 其二是因为宫人们对宫中储水的缸利用有佳,堪堪将火势拦在了半路,没让事态向彻底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也让裴向云少骑着马跑半个皇宫。 江懿一直被那人牢牢护在怀中,后背被自己学生的胸膛硌得生疼。 待终于冲出火场之后,那匹可怜的马终于不堪重负,腿上一软,「噗通」跪在了地上。 裴向云搂着他摔了下去,手护在他后脑处,生怕将自家老师磕着了。 江懿恢复了几分力气,推了下他的肩:“福玉泽呢?还活着吗?” 裴向云的动作顿了下:“你关心他作甚?” “说了他很重要……”江懿低声道,“他如何了?圣上呢?还有……” “你什么时候能多操心一下你自己?” 裴向云的声音发颤,手抚过他衣服上的那道深深的血痕:“受了伤为何也不告诉我?你……” 他顿了下,带着怒意道:“江懿,你真讨厌。” “唔,是吗?” 江懿不以为意道:“去帮帮忙,不用守着我,我没事。” 裴向云眸色阴沉,深呼吸了几次后才堪堪忍住了将要爆发的情绪:“你等着,等你伤好了,我……” 江懿毫不客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下:“和谁说话呢?没大没小的。” “负心汉……” 裴向云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等你伤好了,我非得,非得……” 他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似乎往后的内容有些难以启齿,哽在喉间不上不下了半晌。 “你非得如何?” 江懿挑眉看着他,忽地有些虚弱地笑了,抬手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脸上都是灰,丑死了,蠢货。” 那还不是因为方才一路上将他护在怀里! 裴向云磨了磨牙,往周围瞥了一眼,继而忽地俯下身,在老师的唇珠上狠狠咬了一口。 江懿蓦地一惊,下意识地看向旁人,却听自己那逆徒低声道:“师父放心,没人看见的。” 裴向云舌尖抵着后槽牙,心头翻涌的不知是怒意还是心疼,忍了许久才问道:“师父那夜当真是在算计我吗?” “嗯。” 江懿索性也没准备继续和他装:“确实是为了算计你,让你因为我死心塌地守着陇西,守着大燕。眼下你知道真相了,恨我么?” 裴向云目光微动,轻声道:“我怎么能恨你呢?如果站在你身边唯一的方法就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我也是愿意的。” 他眨了眨眼,剖白内心的想法像是让他有些尴尬,欲盖弥彰地将目光落向别处,生硬道:“我走了……” 江懿目送着那个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本以为得知真心被践踏后,裴向云哪怕不恨自己,也断然不会如先前那般真心待他。 却一点没想到这狼崽子脑袋竟是个一根筋的,似乎认定一个人这辈子就不松手了。 那他该如何开口和裴向云说身中奇毒的事? 自己……真的忍心吗? —— 后来的事都是江懿在迷迷糊糊中听说的。 他在火场中受的伤没及时处理,后来似乎发了炎,连带着他也跟着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地只清醒几个时辰。 而每次醒来都会看见裴向云好像坐在自己身边。 江懿有心和他聊聊,却没什么力气张嘴说话,甚至眨眼的动作太小而被人忽略,继而陷入再一次的昏睡之中。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几天,直到高烧退了,他才从这种长时间的昏睡中醒来,嗓子却渴得厉害。 眼下似乎临近傍晚,窗户开了一条缝,鸟叫声伴着冬日凛冽的风吹了进来,将屋中地龙带来的热气驱散了几分,不冷,倒让人觉得有些舒服。 江懿还未将房中的物事观察完,房门便被人轻轻推开了。 他眼睫动了动,装着还未醒来的样子,听着来人脚步声落在木制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纵然知道他在昏睡中,那人似乎也坚持要轻手轻脚,像是生怕把他吵醒。 瓷碗与汤匙碰撞的清脆声音在耳畔响起,继而双唇被人印上了一个轻轻的吻。 来人吻得很小心,只敢浅尝辄止,半晌后抽身离开,却不依不饶地撩开他身上的锦被,将他的手包在掌心中,薄茧磨得有些发痒。 江懿几乎在他吻上来时便知道是裴向云。 他几乎要忍不住睁眼,却听那逆徒在自己身边坐下,嘴里絮絮地念叨着:“师父,你怎么还不醒啊?” 狼崽子屏息凝神了半晌,也未得到老师的回应,似乎已经习惯了,继续轻声道:“方才觉得你高热退了,应该很快会醒吧。” “我……” 他似乎叹息了一声,掌心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先前听你说利用我,刚开始是难过的,可后来想想你似乎也并未给我什么承诺,我也没资格难过。但如果能一直留在你身边的方法是做一把趁手的刀,那……” “那这样也不错。” 不错什么? 蠢死了…… 江懿在心中暗暗骂道。 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刀做狗,你真的就这么…… 又是一个吻落在他唇上,将他翻涌的思绪骤然打断。 裴向云的声音轻了很多:“师父,画我收到了。还是很想和你一起去襄州看桃花,你若是再不醒来,春天就要过去了。” 过去个鬼,现在年关还没过呢,张口闭口全是谎的小骗子。 江懿在心中「啧」了一声,终于装不下去,慢慢睁开了眼,先被窗外的斜阳刺了下。 “师父?” 狼崽子方才故作镇定的语气霎时溃不成军,带着几分颤抖地唤他:“你……” “絮絮叨叨的,吵死了。” 江懿声音沙哑,多日没说话,试了几次才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裴向云沉默半晌,堪堪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低声道:“师父想喝水吗?” 江懿「嗯」了一声,一把瓷勺便抵在了唇边。 他微微张开嘴,有几滴水从唇角滑了下去,顺着脖颈流进了衣领里。 裴向云的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师父,你好好喝水。” “嗯?” 江懿眼下头脑还昏沉,身上所剩无几的力气只允许他能半靠在床头,根本不知道那逆徒在说什么:“什么好不好好喝?” “没事。” 裴向云瞥了他一眼,咬着牙将那一勺水喂完。 江懿疑心自己昏睡的时候这狼崽子没给自己喂过水,轻咳一声:“没了吗?” 裴向云眨了眨眼:“师父还想要吗?” “要。” 江懿回答完才意识到自己好像上了裴向云的当,眯着眼神色不善地看向他:“这点便宜你都占?” “没占你便宜……”裴向云见好就收,显得十分温驯乖巧,“只是单纯地问问师父而已,师父自己要回答的。” 江懿险些被他气笑了:“行,水放下,你滚吧。” “别啊……” 狼崽子主动认错:“我错了,师父别赶我走。” “当时你在宫里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又是直呼我名字又是要我好看的,怎的现在没那气势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会翻旧账:“当时是我太担心你,也……太生气了。” “生什么气?” 江懿有心快些将两人之间的问题说开了,没等他回答便继续道:“是因为我利用你的事吗?” 裴向云沉默半晌,踟蹰道:“其实也不全是。” 不光是因为自己的感情被利用,或许更因为老师有赴死的决心,却从未告诉他,甚至误解了自己的心悦单纯是对床笫之欢的渴望。 也不怪旁人,谁让他上辈子做了混账事呢? “这样都不恨我吗?” 江懿轻叹一声,眉眼间是遮不住的疲惫:“那你说我该怎么做你才能恨我?” 裴向云心中不轻不重地「咯噔」跳了下:“为何要我恨你?你不接受我便不接受了,怎么一直要将我从你身边赶走?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都改了,可不可以别这样讨厌我?” 江懿听着他的声音中似乎多了些委屈,额角又隐隐疼了起来。 “不是的,是……”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红了眼眶的狼崽子:“你要听实话吗?” 裴向云还委屈着,点了点头。 江懿抬起手,轻轻揉了下他的头,声音柔和:“去年回燕都的时候,我一时不察中了毒。” “那毒和他们下给圣上的毒一样。这些日子我时常觉得心悸头疼,甚至于四肢无力,在陇西时关雁归告诉我,我的时间应当不多了。” 他看着狼崽子眸中的神色由委屈骤然变为惊慌,狠下心道:“所以我真的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这回你可懂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流泪狗狗头.jpg; 预计这周末完结,希望这次真的可以完结qwq 第151章 江懿说完后设想了很多结果。 或许裴向云会崩溃地质问他,又或许会痛哭着问他是否真的没有解决的方法。 他甚至准备好了如何安抚对方的情绪,因为这个事实对于裴向云来说确实算得上残忍。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狼崽子的情绪似乎没什么起伏,只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后「嗯」了一声。 “师父饿了吗?” 裴向云将矮桌瓷盘上另一个瓷碗端了起来:“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他说你要是醒了最好先喝粥,不然身体会受不了的。” 江懿眉头微蹙,看了他半晌后将瓷碗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将碗里的药喝了,甚至忽略掉其中没磨碎的药渣和苦味。 裴向云适时地递来一块白色的帕子,动作轻柔地将他唇边沾上的药渍擦去:“还给师父煮那种甜粥可以吗?” “我……” 江懿想开口问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师父不喜欢那个吗?”裴向云轻声问他,“那换一种口味呢?” “不是。” 江懿叹了口气:“没事,你去吧。” 裴向云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移开,端着瓷盘从房间中走了出去。 这狼崽子怎么回事? 自从裴向云在地府转了一圈回来后,他就愈发觉得这逆徒性情大变,愈发不懂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 原先怎么被丢在陇西就要撒娇委屈,眼下这么大的事却表现得像没事人一样? 裴向云很快煮了粥回来,依旧用瓷盘装着,旁边多了两碟小菜。 “这个没有太多的油,我问过大夫,他说可以少吃一些。” 裴向云小心地将那瓷盘放在床头矮柜上,试探道:“我……扶你起来?” 江懿摆了摆手,自己撑着床坐了起来。 其实他没什么别的不舒服,仅仅是高热了很多天,眼下手脚有些无力罢了。胸腹间那道伤大抵是被人细心处理过了,算不上疼得难以忍受。 粥还是先前的粥,甜口的,不知放了蜂蜜还是冰糖。米连带着被去了核的红枣一同熬得烂熟,只不过这回加了枸杞。 他抬眸看向狼崽子,用筷尖点了下那混在米粒中的枸杞。 裴向云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大夫说这个对你身体好,我才放的。” 倒是机灵…… 知道把大夫搬出来自己就不能把他怎样。 他牵着唇角轻笑了下,倒也没太挑,默不作声地将粥慢慢喝了。 裴向云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 依旧是那样炽热的,粘稠的,带着情愫的目光,他不用抬头便知道那双黑眸是什么样子的。 到底还是慌的。 以为没有对视就不会露马脚,但实际上心里慌得要死,偏偏还要学着别人做那沉着冷静的样子。 江懿心中觉得好笑,却并没拆穿裴向云那有些脆弱的伪装,将粥喝完后才慢悠悠地抬眸,发现狼崽子果然正装模作样地翻着一本书,像是刚才恨不能将他灼穿一个洞的不舍自己似的。 “其实……” 他故意开了个头,瞥见裴向云翻着书页的手骤然抖了下,这才继续道:“放枸杞也还不错。” 裴向云抬头看他:“是吗?” “是啊……”江懿看了他半晌,“你……听不懂我什么意思吗?” 裴向云眉心微蹙,有些疑惑地摇了摇头。 “没事了……” 江懿叹息一声:“蠢……” 裴向云疑心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却问也问不出来,只能满脸疑惑地带着瓷盘和碗从屋中离开。 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江懿正随手捡了他先前放在矮柜上的书翻了几页,瞥见他进屋,随口问道:“回来做什么?” 狼崽子拽过椅子,端端正正地放在床边:“大夫说得有人在身边照顾你。” 又是大夫说。 他疑心这逆徒偷偷将大夫的话改了,却没什么证据,又垂下眼看手中的书。 裴向云沉默半晌,轻声问他:“师父,你的伤还疼吗?” “不疼,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问问。” 听得出来他在不停地和自己没话找话聊,江懿轻笑了一声:“有事要和我说?” 裴向云犹豫了一下,小声说:“没有……” 江懿索性将那本自己早就看过的书放下,探究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看上去有心事?” “没有心事。” 裴向云舔了下唇,生怕他不信似的重复了一遍:“真没有……” “没有那你走吧。” 江懿敛了先前眉眼间的温柔,把那本书放回了矮柜上:“乏了,想睡会儿。” “我不走……” 裴向云倒是固执:“我在旁边守着,你睡吧。” 江懿撩起眼皮:“你守着有什么用?” “我……” “反正也不愿意和我说实话……”他慢条斯理道,“我好像说过最恨别人骗我。” 话音刚落,狼崽子不出所料地慌了,先前装的沉着冷静消失殆尽:“那,那我……” “晚了,不想听了。” 江懿索性不再说话,转过身去用后背对着他。 身后那人「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安静。 他心中倒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静,多少掺杂了几分忐忑,静静地等着对方上钩。 或许是因为心中暗自着急,裴向云没注意到他是在装睡,屏息凝神等了半晌后似乎又再次动了起来。 江懿揣摩着他的举动,思索他会在做什么,身后的床褥却忽地陷了下去,继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耳侧。 裴向云似乎不太敢有什么大动作,生怕把他吵醒了,小心翼翼地将手环在他腰上,用唇轻轻碰了下他的脸颊。 有意思…… 江懿冷笑,在心中暗自给这逆徒记了一笔。 不知道自己昏睡不醒的时候他这样占了自己多少便宜。 裴向云吻完他的侧脸,动作像是顿了下,规规矩矩地又在他身后躺好,将他整个人小心地搂在了怀里。 看上去像是坏事都做完了。 府邸中晚上的地龙烧得似乎不是很旺,窗缝隐隐有风透进来。 江懿眼下身体虚弱,先前躺在这里的时候便觉得难捱,现在裴向云抱着他倒是替他将寒风悉数挡住了。 狼崽子怀里很暖,让他也懒得再计较自己被疑似揩油的事,原本没打算睡,眼下竟迷迷糊糊地多了几分困意。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身后忽地传来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江懿本就睡得浅,缓缓从朦胧中醒来,隐约感觉肩上像是湿了一块。 狼崽子的脸贴在他背上,像是轻叹了一声,动作十分小地蹭了他一下。 江懿忍了又忍,最后开口轻声道:“怎么了?” 裴向云没想到他醒了,惊慌失措地松开抱着他的手,连忙向后退了退,却从床沿上滚了下去。 他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撞上那人带着无奈的双眼。 “你……” 江懿轻叹一声,向旁边挪了挪:“滚上来……” 裴向云没料到老师会对自己发出这样的邀请,有些诚惶诚恐地要爬回去,动作却蓦地在半路止住,同手同脚地把外衣脱了,仅剩里面的一件单衣。 他磨蹭着躺下,却不好意思和老师盖一床被子,扭捏半晌后,那人忍无可忍地将他塞进了另外半边锦被中。 “师父……”裴向云轻咳一声,“对不起……” 江懿被他这么一闹,暂时没了睡意,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方才在干什么?” “在……睡觉。” “骗子……” 江懿动了动唇,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在哭……” “我没有!” 裴向云受了惊似的身子骤然抖了一下:“我没哭……” “你没哭?” 江懿冷笑:“又是在我背后抹眼泪又是吸鼻子,真当我没听见是不是?” 裴向云眨了眨眼,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在老师面前已然被看了个清楚明白,只能低声道:“对不起。” “说吧,哭什么呢?” 江懿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循循善诱,手顺着他的头发向下,抚上他的脸颊,意料之中地听见狼崽子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没什么……”裴向云深吸了,“睡吧……” 他率先闭上眼,和老师微微拉开距离,显出一个「敬爱」之意,可那人的手似乎并不想结束这场谈话,又顺着脸颊轻抚了下他的脖颈。 “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江懿挑眉,“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眼下开始和我装外人?” 这句话落在裴向云耳朵里,将他伪装的温驯恭顺烧了个一干二净。他几乎立刻被那人的话带回了陇西,嗅到漆黑营帐中耐人寻味的旖旎。 裴向云舔了舔唇:“我……” “先前在陇西不是拽着我袖子抹眼泪吗?” 江懿的指腹划过他的眉眼,声音中带着笑意:“怎么现在偷偷一个人哭啊?长大了?” 长大了…… 长大是不是就意味着和过去分别,和在意的人分别,就此孤身一人踏上往后漫长的几十载人生吗? 裴向云忽地鼻尖发酸,借着外面的月光看向身侧的人,惶恐地想—— 这样和老师好好待在一起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江懿也不避开他的目光,于昏昏夜色中和他静静地对视着,半晌才听见狼崽子颤着声音道:“我不哭……” “为什么?” “我在你面前哭,除了让你心烦外又没有用。”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哭了你的身体就会好吗?你就不会把我一个人丢下吗?” 作者有话说: 狗子:故作坚强.jpg 被稍微关心一下直接崩溃.gif 第152章 狼崽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江懿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裴向云先前基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往往是「自己想做什么」最重要,很少能从他口中听到「会给你添麻烦」这样的说辞。 裴向云轻轻吸了吸鼻子:“没事,你睡吧。” “你睡得着吗?” 江懿故意问他:“我睡得浅,你一哭我就知道。” 裴向云慢慢撑着床坐起身:“那我……” 那我出去吧。 他其实是想这样说的,但转念又想到了两人剩下或许为数不多的相处日子,再次踟蹰起来。 江懿撑着脸颊看他:“你要干什么?” “我出去吧。” 裴向云似乎下定了决心,说着便要从床上爬下去:“我不打扰你休息。” 江懿挑眉看着他磨磨蹭蹭穿衣服的动作,耐着性子道:“上来睡个觉也要我请你是吗?” 裴向云披外衣的动作顿了下,抬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刚才都让你滚上来了,半夜三更上上下下……”江懿长叹一声,“蠢死你了,怎么就听不懂我说话。” 裴向云确认了他的话中没有怪自己的意思,这才把外衣再次脱了,轻手轻脚地爬回了刚才躺着的位置。 能挡着寒风的热源再次靠了过来,江懿却没躲,任他蹭到身边,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他护在怀中。 江懿捏着这逆徒的下巴,饶有兴味道:“我没醒的时候悄悄爬上来多少次?嗯?” “没。” 裴向云的目光有些犹疑,落在了不远处的椅背上:“我怕挤着你的伤,不上来睡的,我又不是几年前不知礼数的小孩子。” “真的吗?” 江懿压根不信他说的话,却想着给他留三分薄面,将捏着他的手松开:“这么乖啊?那为什么刚刚一个人哭?” “我不是说了吗?” 裴向云的声音中无端多了几分烦躁:“我不想给你添麻烦,也不想你走之前还觉得我是个教不会的废物,只会委屈只会哭天天黏着你成不了大事,我……” 只是想在这或许最后的日子里给你留下好的回忆而已。 江懿轻轻抚过他的额头,似乎将那找不到地方发泄的烦躁也一并抚平了:“好,别委屈,知道了。” 他语气很温柔,大抵是上辈子常听,这辈子却极少听见的,惹得裴向云眼眶泛着酸,「嗯」了一声。 江懿微微阖眼,声音很轻:“之前我和你说过的,人一生有很多不能避免的东西……” “生老疾病。” 裴向云的声音发闷:“我记得的。” 他话音刚落,额上却被人敲了一下。 “是生老病死……”江懿不客气道,“背错了,笨蛋。” “不想提那个字。” 裴向云垂眸,只要再低一点头便能吻上江懿的唇,可眼下他却只想就这样静静地抱着老师。 江懿「啧」了一声,还未说话,一滴带着几分温热的眼泪落在他脸颊上。 “别哭了……” 他叹息一声:“圣上也中了这种毒,或许宣贵妃那里有解药呢?一切都还没有定论,说不准还有转机,不必太难过。” “好……” 裴向云嗅着他病中身上沾染的药味,忽然问道:“你从陇西回燕都的时候就已经算到这一切了吗?知道燕都会出事,自己也有生命危险吗?” “差不多吧……”江懿低声道,“当时确实是抱着赴死的心态回来的,但现在……” 好像不太想死了。 准确来说,是看见狼崽子骑着马再次穿过熊熊烈焰回来找自己时,心中那种对「死亡」无所谓的态度好像消失了不少。 又一如谢必安所说,眼下他似乎真的对自己做过的这个决定有些后悔。 可他不太想告诉裴向云。 他轻咳一声:“问题这么多,还睡不睡觉了?” 裴向云没忍住,继续纠结他说了一半的话:“但是现在什么?” “没什么。” 江懿决心将这件事当做一个秘密藏在心底,掩唇打了个哈欠:“你不睡我睡了。” 他说着便微微侧过身,避开自己逆徒那有些灼热的目光。 半晌,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鬓角。 “睡吧……”裴向云的声音低沉,“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还真是有雄心壮志。 江懿忍住没嘲讽他的天真,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说真的。” 裴向云的下巴落在他肩上,轻轻蹭了下他的侧脸:“师父快好起来吧,不然赶不上春天了,你答应我要一起去江南看桃花的。” “谁答应你了?我明明……” 他到底还是没忍心将话说完,半路生硬地转折道:“知道了,天天就惦记着这点破事。” “嗯,我没出息。” 裴向云梦呓似的呢喃道:“我问过那个江南来的新兵,他说襄州顺江而下就是东江郡。那里雨天好看,能坐画舫,也可以自己划船。你若是喜欢那里,每年我都陪你去,到时候……” 江懿等他继续说下去,等了半天却只听见趋于平稳的呼吸声。 他忽地想到先前裴向云双眼下明晃晃的乌青,本来惦记着问问是怎么回事,眼下答案倒是呼之欲出—— 前些日子应当是担惊受怕着,根本没怎么好好休息。 江懿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轻轻握住狼崽子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摩挲着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 即使那情愫还未在自己这里得到一句肯定,却将今年连带着往后几年都规划好了,像是永远也不知何为「失望」的家犬,哪怕被冷落了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也会摇着尾巴蹭到你的身边。 蠢死了…… —— 江懿连日的高热终于退了,只是身体依旧有些虚弱,不便参与朝中事务,特许在府中静养。 他连轴转了这么久,平日也鲜少有机会休息一下,眼下乐得清闲,每日看书写字,整个人都比往日精神了许多。 倒是裴向云忙了起来。 去年元夕夜宴时他护驾有功,又临危受命守住了渝州城,洪文帝早就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后生。 现在朝中接连处理乱党十余人,正是人才短缺之时,便起了重用他的心思。 可裴向云却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并不十分在乎加官进爵,若非江懿提前叮嘱过他,他怕是会直接在朝堂上拒了洪文帝的任命。 那日他刚从旁协助完刑部侍郎提审福玉泽,迎面撞见几个大燕的朝臣。 他本就不太愿和人打交道,眼下避之唯恐不及,慌不择路地跑了,又险些在燕宫中迷了路,比往日回家的时辰晚了不少。 他刚推门进江府,便听见一阵孩童的喧闹声。 哪来的小孩? 裴向云蹙眉,匆匆应付了和自己打招呼的李佑川,循着声音直奔后院而去。 然后便看见老师被三四个不过总角的孩子围着,正低头在石桌上写着什么。 他原本回家的喜悦倏然被冲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许久未见的嫉妒。 就像上次在渝州养伤时看见宋辰一样,许久未见的强烈危机感再次露出头来,驱使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却又生生停了下来。 他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府中,又迎面撞上了李佑川。 “小裴兄弟?” 李佑川手中端着瓷盘上面放着茶壶和瓷杯,笑盈盈地又和他打了个招呼:“怎的没去找少爷?” “他……忙,我不好打扰。” 裴向云用含糊其辞将自己那点隐秘的小心思藏住,看着眼前的娃娃脸青年,忽然问道:“李兄,你想过和我一同去陇西吗?” 李佑川愣了下:“什么?” “我的意思是……” 裴向云斟酌了下措辞:“前些日子看你统率过禁卫军,以为你对这方面有兴趣,如果没兴趣的话抱歉,冒犯了。” “那是有少爷的玉牌,和我没关系。” 李佑川轻咳一声:“我没什么大志向,那年是老爷将我从襄州带回来的,我便这样守着少爷就好。” 裴向云敛了眸中的神色,轻声道:“抱歉……” 他眼下还时常能回想起上辈子李佑川惨死的样子,也曾在后来漫长的十年中时常反省自己,想着这曾经一见他就带着笑的青年如果还活着是什么样子,死的时候又是否会恨他。 李佑川瞪大了眼睛:“这有什么好道道歉的?没关系的,我又不介意。” 裴向云笑了下,没告诉他自己到底在为什么而抱歉。 他索性在门槛上坐下,支着脸颊看向沐浴在冬日阳光下的几人,心中慢慢地平静下来。 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过着,没有战乱,没有生离死别,唯有与心中在乎之人待在一处,再枯燥无味的生活也可以如品茗般,让人记一辈子。 李佑川将瓷盘上的茶壶放在石桌上,俯在江懿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江懿似乎笑了下,继而抬头,恰巧撞上了裴向云的目光。 他偷看被人发现,慌忙扶着门框起身要走,却全然忘了身后的一道门槛,被绊得向后踉跄一步,仰倒着摔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这些天都是存稿箱在陪你们,存稿箱好坚强qwq 第153章 那些围在江懿身边的小孩也发现了这个奇怪的人,其中一个小孩道:“老师,他摔了!” “看见了……” 江懿似笑非笑地瞥了裴向云一眼:“今天就到这儿,你们回家吧。” 这些小孩教养很好,纵然一个两个才堪堪与裴向云的膝弯同高,却偏生绷着脸,装成大人般成熟,有模有样地和江懿说了再见,而后被李佑川带着去了前院等家里人来接。 裴向云欲盖弥彰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有些尴尬地避开了老师的眸子。 江懿吹了吹杯中茶水:“愣在那儿想什么呢?” 裴向云回过神来:“没想什么。” 他在门槛边踟蹰着,不知自己该过去还是不过去,正犹豫时便看见那人向自己招了下手。 似乎在喊他过去。 裴向云心中先前的尴尬立刻消失,三两步向那人走了过去。 江懿垂眸将纸笔收好,轻声问他:“听说今日圣上要给你封赏?” 裴向云点了点头:“但是我拒绝了。” “为什么拒绝?” 江懿瞥了他一眼:“旁人做梦都想要的东西,你偏偏不要,这让人怎么想?” “我不是为了封赏才去做这些事。” 裴向云在他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救驾是因为你让我去救他,守城是因为答应了你,要保护那些平民百姓,前些天也只不过是要进去救你而已。我配不上那些封赏,也不想要。” “不要白不要……”江懿的声音有些慵懒,“反正不给你也会给别人。” “师父今日身体可还好吗?” 裴向云索性换了个话题:“我去见了宫中的太医,他说有一味方子在给狗皇帝调理身体,还算好用,我将那方子讨了回来,让李兄给你去抓药回来。” “还有呢?” 江懿听着他的汇报,忽然发现狼崽子抓重点的能力似乎强了不少,不再像往常一样报菜名似的把所有事悉数说给自己听。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 裴向云指节抵着唇,却仍掩不住唇角翘起的笑意。 江懿挑眉:“笑得这么开心作甚?” “就是……” 裴向云眼中前些日子的颓唐与惊慌被笑意冲淡了:“那太医还和我说,宣贵妃虽然没有这种毒的解药,却有一张配制解药的药方。他拿回去研读几日,若有进展会来告诉我的。” “就一张药方让你这么开心?”江懿看着他傻笑的样子,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还没个准信呢,别高兴太早,最后希望落空了你更难受。” 裴向云没有被他的话打击到,声音仍带着笑:“至少有希望了啊,我先前以为你……” 他顿了下,声音慢慢变轻:“以为你又要丢下我一个人先走了。” 江懿默不作声地看了他半晌,动了动唇:“总角小儿都比你独立。” 裴向云抬头:“师父又收新学生了吗?” “怎么?” 江懿撩起眼皮:“又妒忌了?多大的人,非要和小孩计较。” “不是……” 裴向云发现自己先前给老师留下的记忆似乎确实很差,连忙补救道:“刚开始是有些难受的,但后来想了下,师父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师父。” 江懿轻叩着石桌,等着他把话说完。 “师父可以是很多人的老师,可以是大燕的臣子,也可以是谁的夫君……”裴向云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显得有些不情愿,“但我可以只做师父的学生,这样想我便不妒忌了。” 江懿放瓷杯的动作顿了下:“你就非要……” “我来吧……” 裴向云打断了他的话,从他手中接过茶壶:“外面有些凉了,你身体不好,先回府中歇着,我将这些帮你带进去。” 他说着便端起瓷盘跨过那道绊过自己的门槛,只留给江懿一个背影。 江懿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前些日子裴向云刚知道他中了或许无解的毒时整个人骤然消沉了下去。 虽然不会在老师面前表现出来,独处时却仍会长久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向外看些什么。 李佑川曾担心地和他提过几次,让他问问裴向云是否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江懿却从未和狼崽子谈过,权等他自己一个人把情绪都消化了。 江懿知道自己大抵是不会陪那逆徒一辈子,很多时候还需要他一个人去处理这些情绪,将自己的心态调整回来。 而现在裴向云似乎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脸上挂着傻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因为被洪文帝赏识有加光宗耀祖,乐得合不拢嘴了。 到底还是个蠢货。 —— 第二日江懿刚醒,宫中便来了消息,说宣贵妃要见他一面。 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失了势的宠妃定然心有不甘,估摸着是要来问自己如何知晓乌斯人计划的,于是从府中出门前往怀中放了把短匕。 裴向云原本正在给膳房的师傅打下手,见他出了门,举着一手面粉跑了过来:“师父你去哪?” 江懿瞥了他一眼:“有事进宫。” “那我陪你去……”裴向云将手中的盆放在一边的桌子上,“你等等我。” “别折腾了。” 江懿蹙眉:“做你的事去。” “现在燕都不安生。” 裴向云却仍十分固执:“我陪你去。” 江懿拧着眉看他举着两只手跑了回去,捱了几分火气靠在门边等他,果然不消一会儿他便将手洗了,随便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 看着狼崽子收拾利索,江懿转身便向外走去,上了早先等在门口的马车。 裴向云跟在他身后爬进轿厢,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坐在他身边。 “滚对面坐着去……”江懿道,“别贴着我。” “车里冷,学生给老师暖暖手。” 裴向云轻咳一声,将自己那点小心思包装得冠冕堂皇:“当然师父若是不冷的话,学生也是可以坐到对面的。” 江懿懒得拆穿他的伪装,支着脸颊问他:“年后你有什么安排?回陇西吗?” “不清楚。” 裴向云到底还是没胆子在这样光天化日下对老师做点什么小动作,规规矩矩地将两手放在腿上:“可能回去吧,师父也回去吗?” “暂时不了。” 江懿垂眸看着那窗棂上的花纹:“燕都的事我还没处理完。” “那我也……” “你要是敢说陪我留在燕都……”江懿眯着眼看向他,“现在就从我家滚出去,我不养废物。” 裴向云被人一语道破心中事,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没有那个意思。” 有没有他心里最清楚。 江懿懒得和他聊这些没用的东西,靠着车厢闭目养神。马车在路上偶尔颠簸,摇摇晃晃的让人觉得很舒服。 他这段日子很嗜睡,原本只想阖眼休息一会儿,却又似乎朦朦胧胧地将睡未睡了。 朦胧间,身边的人似乎慢慢蹭了过来,紧接着一抹湿热倏然擦过他的脸颊。 江懿几乎瞬间又醒了,带着几分莫名的火气想睁眼,那人却好像还不太满意,又大着胆子再次亲了下他的脸颊。 他微微睁开眼:“有事吗?” 裴向云做坏事被人发现,红着脸从他身边躲开,讪讪道:“你没睡啊。” 睡了也被你弄醒了。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在承天门外,裴向云也没来得及尴尬太久。 江懿扶着厢壁走下去,回头道:“回去吧,别跟着我了。” 裴向云不说话,刚要跟着他下车,却听那人继续道:“最近没和你生气是不是又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他抬眸,看着老师那双好看的眼中确实多了几分怒意,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几分。 “别再跟着我了。” 江懿蹙眉:“做自己的事去。” 裴向云轻轻「哦」了一声:“那你小心。” “我又不是肩不能抗手不能提。” 江懿说完后便向宫中走去,却仍察觉了一道若即若离的目光黏在自己身后。 他转身,便看见裴向云依旧趴在轿厢的窗棂后,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他敛了方才眉眼间的怒意,唇角于裴向云看不见的地方轻轻翘起一个弧度。 并非不愿意狼崽子跟着。 只是现在那逆徒对于「此毒有解」的执念太深,已然喜气洋洋了好几天,万一到时候发现那药方是假的,这毒就是无解—— 这会比一开始知道真相时更难过。 不如现在便将他从自己身边赶走,谋个自己的营生,也好过希望破碎时的崩溃难过。 江懿如此思忖着,随那领路的小黄门向冷宫走去。 宣贵妃因着先前被圣上眷宠,眼下纵然犯了大罪,却并未被关在天牢中。 不过在冷宫随便找了个地方安置她,待要审的问完,就是她的死期。 昔日雍容华贵的女人如今一身麻袋样的破衣服,瑟缩在床上,手脚用铁链拴着系在床头,一边盆中的炭火早熄了,上面似乎还湿淋淋地沾着水渍。 倒不像是自然熄的。 江懿的目光落在宣贵妃脸上,轻声道:“是圣上要你们克扣她的用度吗?” 一边候着的小太监身子抖了下:“奴,奴……” “谁许你站着与我说话?”江懿冷声问他。 那小黄门本就没什么见识,「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他磕了个头:“江大人,并非奴克扣宣……戴罪之人的用度,是上头说反正她也活不了多久了,不如,不如……” 纵然江懿一直知道这是那些宫人秘而不宣的规矩,却仍对此感到厌烦,让那小黄门取点炭来,把人打发走了。 宣贵妃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应当是在发着热,双眸却难得清明,半晌后轻声道:“谢谢……” “不必谢我。” 江懿垂眸看着她:“只是觉得依着圣上的性子,怕是也会想让你走得体面些。” 宣贵妃动了动唇,一行泪潸然而下。 “当时为何不动手呢?” 江懿看着她那双依旧美艳的眸子:“分明只要将药喂给他就好,为什么不动手呢?”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小朋友围观的狗子 第154章 宣贵妃沉默半晌,摇了摇头。 若现在说对洪文帝有了感情,倒显得她虚情假意。而那似是而非的或许也算不上寻常男女之爱,更像是独身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唯一能慰藉魂灵的救命稻草。 纵然这簇稻草是虚幻的,某天会忽地抽身离开,一去不返。 又是何时萌生退意? 或许是阴雨天那年轻天子为她撑起的油纸伞,又或许是某个秉烛夜谈的晚上,那人想发设法哄她开心的话。 只能说造化弄人。 如果他们并非站在这样对立的两边,结果会不会比现在要好很多? 如果不是她自己沉溺于这过去十来年中从未感受过的温情,刻意忽略这段时间那人的反常之处,大抵已与他阴阳两隔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虚无缥缈,一吹就散的假温柔,愚不可及。 飞蛾扑火一样,甚至一并葬送了乌斯的前途霸业,可她却说不清自己眼下是否后悔。 江懿体谅她没心情剖析自己的内心,于是换了个话题:“今日你要见我说什么事?” 宣贵妃稳了稳情绪:“我想与江大人做个交易。” 江懿随手拽过一边的椅子坐下,闻言饶有兴味地挑眉:“你现在是阶下囚,竟觉得有筹码和我谈条件?” 宣贵妃放在那一床破被下的手蜷缩了一下,轻声道:“去年年关,江大人来御书房时被我的狸奴抓伤了,此事江大人可还记得?” 江懿颔首:“记得……” “那狸奴的爪子上……” “有一味毒药,只有乌斯的国君有解药,不然很快我便会毒发身亡,对吗?” 江懿看着她面上仅有的血色消失殆尽,慢慢道:“是令弟亲口告诉我的。” 听见自己弟弟的消息,宣贵妃表面上的平静与哀痛终于裂开了一道细缝,身子颤了下:“阿雁他……他眼下如何了?他还好吗?” 可等这话问出口,她便已经知道了结局。 关雁归不会莫名向江懿提及他中毒的事,唯一的可能便是弟弟在陇西也暴露了身份,被关起来逼供才将此事说了出来。 宣贵妃失神地靠着床板,忽地轻声笑了下:“我原本以为……” 她以为自己手中捏着筹码,用这个消息保下弟弟一条性命,可到头来所有的事情都被眼前这年轻的丞相算了个清楚明白。 当真是一无所有了。 江懿低声道:“他什么下场,你应当已经清楚了。” “那我的儿子呢?” 女人双眼哭得红肿,用尽力气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他还活着吗?” 江懿指节抵着唇:“交换消息要讲究一个对等,现在该我问你了。” 宣贵妃蓦地怔住,便听他问:“你交给太医的方子可是真的?” 女人咬着唇看向他,似乎并不打算轻易回答他。 “眼下只有圣上一人会对你的孩子有怜悯之心,其余人——包括太子生母的娘家,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曾威胁过太子位置的皇子,更何况他的母亲还是个戴罪之人……” 江懿眯起眼,循循善诱,“若你交出来的药方是假的,待洪文帝毒发身亡后你猜等着你孩子的是什么?” 宣贵妃的身子倏地开始发抖,如同秋末寒风中挂在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树叶。 她颤着唇抬眸看向江懿,却见那人神情认真,像是诚恳地与自己讨论这个问题,而并非在诈自己的话。而眼下她穷途末路,想用所谓「筹码」要挟旁人听起来确实痴人说梦。 江懿支着下巴,静静地等她的回答。 “是真的……” 宣贵妃轻声道:“方子是真的,但是其中一味药材只在乌斯有,哪怕是你们拿到了药方,那味药材也很难找到。” 江懿起身的动作顿了下,眸中多了几分思索:“知道了……” 宣贵妃抬头看向他,欲言又止,半晌还是未将请求说出口,只低声道:“谢谢江大人。” 门外候着的小黄门垂着头等他出来:“江大人可是要离宫?” 江懿瞥了他一眼,“圣上眼下是在御书房吗?” 小黄门恭顺答:“是的……” “记得给她送些能用的炭来……”江懿冷声道,“再敢贪这些用度,小心你们的脑袋。” 那小黄门早早就听闻这丞相的事迹,只觉得眼前人虽然长得好看,说话却不近人情,眼神冷得像是要将自己活剖了似的。 江懿不知自己在人家眼中变成了冷面无情吃人的妖怪,顺着回廊向前,转到了御书房外。 前些日子那场大火烧了寝宫和旁边三个嫔妃的寝殿,眼下只能委屈洪文帝暂时宿在御书房中,待寝殿修好了再搬回去。 御书房门前换了个新太监,刚从枯萎的灌木中拎了一只狸奴出来,看见江懿后连忙将手中的狸奴丢在了地上。 江懿的目光落在那狸奴身上:“死了?” “回江大人,是死的。” 那太监连连行礼:“刚刚咱家才瞅见这灌木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太晦气了,这便给它处理着。” “圣上在里面吗?”江懿轻声道,“烦请公公通报一声。” 太监得了江懿的几分尊敬,又是连续行了几个礼,而后敲了门进去。 江懿拢了衣袖,掩唇闷咳了几声,先前那呼吸不畅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体在一天天地变得虚弱,兴许熬不过眼下这几日,兴许又熬得过,谁也不知道。 或许真应了关雁归的那句话,中了这毒的人真会在未知的恐惧中结束生命。 御书房中烧着地龙,洪文帝身上披了件大氅,面色仍十分你苍白。 江懿向他行了一礼:“陛下近日身子可还康健?” “尚可。” 洪文帝和颜悦色道:“不知江爱卿伤势有好转吗?” “多谢陛下关心……”江懿轻声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说完后瞥了一眼天子的面色,继续道:“方才臣去见了宣贵妃一面,她说给太医的药方是真的。” 洪文帝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说朕该怎么办?” 江懿挑眉:“陛下不是已经做了决定吗?” “只是她为朕诞下一个龙子,不过刚几个月大……”洪文帝道,“若他的母妃死了,这孩子怎么办?” 洪文帝说这话时有些不敢看眼前的臣子,一双眼游移着落在一边。 “一切全凭陛下自己定夺。” 江懿的声音很平静:“只是臣不得不提醒陛下,纵然陛下逆着百姓的心思赦免了那女子,她怕是也活不了太久。” 洪文帝显然心中也十分清楚这点:“朕明白,只是随便一提,爱卿不必当真。” 江懿挑眉,不置可否。 如果洪文帝真的鬼迷心窍要饶宣贵妃一命,他断然也是不会允许的,甚至会考虑找个机会将那女人处理掉。 “依着她的说法,这药方中有一味药材需从乌斯采集……”江懿忽略了天子那点恻隐之心,继续说正事,“臣以为陛下应当为自己的身体着想,眼下差不多可以下令整顿陇西军队,调度宁北驻军,准备向乌斯进发。” 洪文帝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江爱卿的学生未与爱卿提过此事吗?” 学生? 这和裴向云又有什么关系? 江懿心中疑惑,却并未表现出来,只静静听洪文帝继续说下去。 “在宣儿……那妖女招供前,爱卿的学生便主动与朕请缨讨伐乌斯……”洪文帝慢慢道,“他说他的父亲是在塞边做赤脚医生的,认得出那方子中的药材并非能在中原寻见,于是才来与朕请缨。朕还未向你夸赞他这份忠心,你倒是先提起这事来了。” 裴向云在这里面裹什么乱? 他一个混了半边外族血的人不趁机将自己摘出去,还非要往火坑里跳吗? 江懿原本想好的计划倏然被这个消息打乱,往后洪文帝与他说了什么也记得不甚清晰,带着些许混乱离开了御书房,待坐上马车时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逆徒又瞒着他干了件「大好事」。 他不知是什么情绪在胸口作祟,几乎一想到这件事便心中不痛快。 担下这么大的事,裴向云竟每天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依旧如往常一样看上去没心没肺,可真是…… 马车在江府门前停下,江懿面色阴沉地下了车,候在江府门口的李佑川瞥见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少爷?你又和圣上吵架了?” 江懿带着怒意的动作停了下,勉强压下几分不快:“没有……” “那你这,这是……” 江懿打断他的话:“裴向云在哪?” 李佑川愣了下:“裴小兄弟?他刚刚帮御膳房的师傅蒸完馒头,眼下应当在屋中,少爷你……” 江懿丢下句「谢」,径直沿着走廊向府中走去。 裴向云并未待在房中,而是独自一人在后院中拿了柄长/枪,不知又在琢磨什么新的招式,听见身后有响动时转过身,眸中多了几分惊喜:“师父,你回来了?” 江懿眉眼间具是冷意,捱着怒意道:“裴向云,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作者有话说: 江江:翅膀硬了(敲敲狗头.gif)(是空心的.jpg) 第155章 裴向云原本欢喜的表情变得有些迷茫:“师父?” 他带着几分紧张地将手中的长/枪往旁边一丢,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人,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了江懿不高兴。 是因为自己在练枪法吗? 可这杆枪都是老师送的,难道不是默许他习武了吗? 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他闹得有些晚,非要和老师同睡吗?可先前也不是没这样闹过,怎么会…… 他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江懿冷笑:“你不是说不在乎加官进爵么?怎的眼下倒是主动请缨要带兵和乌斯打仗?” 裴向云恍然,先前瞎想的可能性骤然灰飞烟灭,连忙上前几步:“师父,你听我解释。” 江懿拍在他伸过来的手上,刚要说话,胸口忽地闷了下,继而控制不住地闷咳起来。 裴向云方才的轻松霎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张和惊慌:“师父你别生气,是学生错了,我……” 江懿面色苍白,唇齿间泛着血腥味,原本想不着痕迹地将唇角的一缕血丝擦净,却被狼崽子敏锐地发觉了,带着薄茧的指腹毫不客气地从他唇边蹭过。 “我错了……” 裴向云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懊恼和恐惧,慌张辩解道:“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只是有自己的考量但是没头绪如何与你说,学生真的知错了,你不要吓我。” 江懿其实也就刚开始听说这事儿时有些生气,眼下那股气早过了。 先前冷着脸不过是想诈他,可这突如其来的不适倒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想来或许是今日在宫外等得有点久,身体受了凉就不成了。 他瞥了裴向云一眼,决计不告诉这逆徒事实:“你是真的想气死我。” “学生不是故意的……”裴向云低着头,整个人似乎恨不能缩进地砖缝里,“真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师父说,才……” 他说着又要来扶老师,却再一次被人将手拍开。 手好凉啊…… 裴向云不由分说地将那人的手捞过来捂在怀里,低声道:“师父你愿意打我还是骂我都行,别伤了自己的身体。” “打你骂你不还是我自己生气?”江懿冷冷道,“滚进来……” 他说着便进了屋中,裴向云连忙将那杆自己宝贝得不行的长/枪也捡了起来,蔫头耷脑地跟着人进了屋子。 待重新回到氤氲着暖意的屋中,江懿先前那胸闷气短的难受劲儿才彻底过去,撑着桌案倒了杯热茶暖手,抬眸便看见裴向云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做个大号的摆件。 江懿喉间又发痒,掩唇咳了几声,那狼崽子就站不住了,衣料摩挲着「窸窸窣窣」要过来,走了一半却又踟蹰不前。 拿捏也拿捏够了,他将外面披着的大氅脱了挂好,一身单衣坐在椅子上,动了动唇:“说吧,你自己考量了什么东西,竟连我也瞒着?” 不怪他生气。裴向云本来就脑袋不灵光,万一是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被什么人哄骗,不分青红皂白地要去送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那位远在乌斯的君主和自家逆徒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为了统治地位除掉他也是有可能的。 裴向云不知自己在老师眼中和那心智不成熟的孩童无异,犹豫半晌后蹭着靠近桌案,轻声道:“我说了你别笑我。” “那你干脆别说了。” 江懿看着他这犹犹豫豫的样子又有些生气,撑着桌子就要起身走人,被狼崽子慌忙拦下。 “师父先前说除了你和关雁归,再也没有旁人知晓你中毒的事。” 裴向云舔了舔唇,逐字逐句慢慢道:“那就意味着皇帝也不清楚这件事。” 江懿颔首:“嗯……” “而眼下狗皇帝似有重用学生的意思,可师父却也在朝中居高位。前些年师父让学生读书时,学生记得帝王最忌讳朝中臣子这样密切的关系,所以担心给师父带来麻烦。” 裴向云一双黑眸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心中遣词造句着,试图将所想的事情明明白白地说给江懿听:“学生推拒不掉皇帝的任命,不如主动请缨去为他寻那救命的药草,如此这般向他表了忠心,他是不是就会……晚些为难你?” 让那天来得更晚些,等我羽翼丰满,等我掌管权利,等我能站到和你一样的高度,你是否就不会一个人面对这些阴谋阳谋勾心斗角,不会日夜操劳神情憔悴? 后面这些他没说,一双眼中却毫不掩饰其中的坚定与伺机生长的野心。 “我这样说,师父能明白吗?或许学生的想法仍然很幼稚,但学生却觉得应当有几分道理。” 江懿支着脸颊看向他,觉得裴向云眼下的成熟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他原本以为会听见狼崽子幼稚而自私的言论,却未曾想过他会给自己这样一个答案。 倒是稀奇…… 眼下洪文帝被这么吓了一次,怕是再也不敢重文轻武,抑制武将发展。 再加上六部彻查出来不少与乱党勾结之人,有罢黜有流放亦有要被问斩的,不会再暗中克扣军营的用度。 自己便就没了非要回陇西的理由。 至于天子到底对文臣抱有什么态度,未来是否会削弱他的权利亦或是进行打压,眼下都不得而知,但却并不容人乐观,裴向云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裴向云也会学着自己这般思考问题,甚至以为狼崽子会蠢笨没有心眼一辈子。 裴向云见他许久没说话,以为是自己的分析有什么问题,惴惴不安道:“若学生说错了,还请师父责罚。” “这么想被打骂?有什么可责罚你的?” 江懿瞥了他一眼:“还不算太蠢。” 裴向云眸子倏地亮了,却仍矜持道:“师父谬赞,都是师父教得好。” “真以为我在夸你?” 江懿没好气道:“分明有其他办法解决这件事,你却非要随着圣上的意思去打仗吗?” “可先前师父不是不鼓励议和吗?”裴向云有些迷茫,“为何现在又不让学生带兵打仗?” 江懿摩挲着手中的瓷杯:“这一年中陇西战事频繁,于军队与百姓来说实非易事。纵使我厌恶那些要与陇西议和的人,也不愿亲眼看着频繁的战争劳民伤财。” 他说完后顿了下,低声道:“算了,反正你也不懂。” “我懂的……” 裴向云轻咳一声:“我当然懂师父的意思,只是先前似乎误会了些。” 江懿挑眉:“误会了什么?” “误会……” 裴向云似乎有些赧然地摸了摸头:“以为是师父忧心学生的安危,这才如此生气。是学生自作多情了,还望师父不要介意。” 江懿原本轻叩桌面的指尖顿了下,声音微不可查地多了几分怪异:“确实是你自作多情。” “但学生有一点不明白,想请师父解惑。” 裴向云慢慢向桌案靠近,垂眸看向老师:“先前在渝州时,师父对学生的死活不闻不问,任由学生带兵守城,眼下却为学生的选择动气,这是为何?” 这是为何? 那不还是因为渝州守城至少是在大燕的土地上,这次则是直接带兵踏上乌斯的土地。更何况裴向云对乌斯的地形并不了解,万一…… 江懿猛地止住思绪,冷声道:“这有什么好问的?” “你在担心我。” 裴向云一双黑眸中隐隐有光,重复道:“师父在担心我,是吗?” 他双手撑着面前的桌案,身子向前探去,紧紧地盯着江懿,似乎在期待老师的回答。 江懿避开他的目光:“你有什么值得我担心的?” 裴向云心中倏地一空,有些失落地看着他,双唇翕动着还未说话,便听那人继续道:“你上辈子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需要担心你什么?不过就是……” 江懿微妙地停了下,终于不情不愿道:“不过就是觉得你不清楚对方城防布局,恐怕会吃亏而已。” “这个师父不必担心,学生前些日子找着了一样东西,不然也不会贸然向那狗皇帝请缨出战……” 裴向云听见那人明里暗里到底还是在关心着自己,唇角微翘,“我不关心他是死是活,只是想为你做些事而已。” “事已至此,就好好带兵打仗。” 江懿蹙眉:“还是那句话,输了就不用回来见我了,丢人。” “那赢了呢?” 裴向云追问他:“若我赢了呢?师父可有什么奖励?” “你赢了不是应该的事吗?怎么学着开始讲条件了?”江懿反问他,“少想这些分心的东西,把事情办好比什么都强。” “多少给我个盼头,万一……” 江懿脸色微变,打断他的话:“又开始说混账话。” “我想说,万一很顺利,我提前回来了呢?兴许赶得上与你一道去看桃花,我真的期待这个很久了。” 裴向云不依不饶地将剩下的话说完,轻轻覆上他的手:“所以你在燕都千万好好的,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完结—— 156.【正文完结】 第156章 洪文十三年,大燕正式与乌斯开战,意味着把控朝廷多年的保守党派彻底失了势,树倒猢狲散。 户部和刑部尚书勾结反贼,连同玩忽职守的御史大夫一同被革了官职。 禁卫军从宋玉修的家中搜罗出各式金银珠宝,数匹绫罗锦缎,甚至还有一人多高的金佛像与珊瑚树。 这些世间罕见的宝贝居然悉数出现在一个小小尚书家中,连带着平民百姓听了都惊讶咂舌。 那位惯常好写本子的兰陵先生更是借了这股东风,写了一出《玉佛记》,一时间成了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据说那户部尚书被批捕前遣散了所有家丁,早早将儿子送出了燕都,只剩他一人坐在府中厅堂里,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早有预料。 他的胳膊上甚至还戴了块白布,应当尚在服丧期间,面上表情平静,十分自觉主动地跟着来抄家的人走了。 禁卫军也并非未曾听说过这人的事迹,知道他老母刚去世没多久,光是丧仪就办了足足三场,算是给足了身后的排面。 可给死人排面又有什么用呢? 人这一生不过天地一逆旅而已,死后魂灵与神识皆化作一缕尘罢了。 可若他母亲在天有灵,得知自己那风光的丧仪是她儿子用贪/污腐/败的钱所置办,不知在九泉之下又是否愿意见这独子一面。 福玉泽在天牢中足足被关了十四日,刚开始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说。江懿来天牢走了一趟,让那负责问讯的士兵只管用刑,千万不必客气。 于是这老太监被他自己平日偏爱的刑具折腾了个半死,终于遭不住开了口,把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全供出来了,甚至于自己和宋玉修同父异母的关系也交代了个明明白白。 既然他招供,那便没有再与他浪费时间的必要。他被扔进天牢中与其他囚犯一起关着,通敌叛国,谋杀皇妃,贪/污/受/贿数罪并罚,待过了年开春后直接问斩。 那些囚犯不少都背负着冤屈,被关进天牢前没少被这老太监用私刑折磨。 眼下好不容易得了报复的机会,再加上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无数办法让他不好过。 左右不过已是个死人了,好不好过与活人又没干系。 —— 三月初五,恰逢清明。 江懿下了早朝后避开一干刚走马上任想来和自己搞好关系的新官,逆着人群向御书房而去。 洪文帝刚将外袍脱下,见了他后眉眼间微微柔和了几分:“江爱卿坐,不必拘泥于礼数。” 江懿拢着衣袖,淡淡道:“君臣有别。” 帝王心最难猜。现在洪文帝会念着他救驾的功劳下意识地对自己多了几分亲近,往后便能因为他人的话生出猜忌,打压怀疑他。 洪文帝笑了下:“这么多年,就剩你一个忠心耿耿陪在朕身边。福公公自先帝在位时便进了宫里,是看着朕长大的,却未曾想他竟如此狼子野心。” “人心易变。” 江懿细细打量着天子的面色:“唯独权利与财钱是可以攥在手中,为数不多亘古不变的东西。” “江爱卿还是如此直接……”洪文帝轻咳一声,“不知你这样的性子,到时会寻个什么样的女儿家成亲?老师不曾催过你吗?” “家父自去年便出门远游,每月能得他一封家书,应当没空顾及臣的亲事。” 江懿听天子说的话越来越离题,只得不动声色地将话题绕回来:“臣见陛下脸色红润,精神也比上个月好了很多,可是药起了作用?” “自然。” 洪文帝轻叹一声:“若没有裴将军一片赤胆忠心,为朕去乌斯寻那味药材,朕眼下怕是要没命了。” 听见他提及裴向云,江懿的眸色微不可查地动了下,继而恢复平静,面上依旧波澜不惊:“他身为陇西军营的人,忠于陛下与大燕是应该的。” 他到底还是不知道当时那逆徒与洪文帝说了什么,竟将人哄得真信了裴向云「赤胆忠心」。 若非自己的学生自己知道是什么德行,怕是也要和满朝文武一同夸赞一声「小将军威武」。 江懿垂下眼睑,将方才有些外露的情绪慢慢收拢起来,再抬眸,又是那个不在乎身外之物的丞相。 “昨日又传捷报,裴将军以火攻城,让乌斯人不战自退,估计这几日便能凯旋而归……”洪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近日可曾和江爱卿互通书信?” 江懿的手隐在衣袖之下,指尖微蜷:“未曾,兴许是怕臣指责他行事冲动,从未给臣写过信,和他有关的事都是从陛下这边听说的。” “江爱卿实在严格了些……”洪文帝道,“连张老将军都对他赞口不绝,说他确实是英雄出少年。裴将军到底阅历尚轻,有些许做得不妥的地方很正常,爱卿以为如何?” 江懿的语气与方才无异:“若夸赞他,显得臣偏袒徒弟。若打压他,怕是陛下又要觉得臣严格。臣不愿这个问题,一切交于时间与陛下定夺。” 洪文帝哈哈大笑:“爱卿还是如此诚实,朕喜欢。” 江懿轻笑:“但他年岁尚轻,臣还是觉得少些褒赞更好,免得捧杀了他。” “爱卿所言极是……”洪文帝道,“往后你有何打算?” 江懿低声道:“先前刑部审讯乱党贼人时曾提到他们在江南有暗哨,臣准备趁此机会暗访江南,以免贼人死灰复燃。” “甚好……” 洪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得臣如此,朕复何求?” 江懿知道这都是天子的客套话。 想来那汉高祖也曾和韩重言同吃同住,抵足而眠,登基后封其为韩王,信任有加,韩重言却仍逃不过一个「鸟尽弓藏,兔走狗烹」的下场。 江懿重活了一次,又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不似那群乱党般对钱财看得那样重,是以不必刻意奉承讨好洪文帝,保持原先的君臣距离便好。 所以他刚刚和洪文帝说了假话。 裴向云怎么可能不给他写信? 几乎是那狼崽子刚抵陇西的第一日,一封信便千里迢迢地用鸽子带回来了。往后更是四五日便有一封信送达,无论风霜雨雪,雷打不动。 江懿那段时间忙着处理朝中事务,裴向云寄来的信一直积压在他桌案上,待前两天闲下来才来得及一封封翻看。 信上大抵写的都是沿途见闻和风土民情,又在字里行间隐晦地暗示着对老师的思念之情。 直到翻至最后一封,他才意识到狼崽子这次的信似乎来得有些迟,上面沾着血迹,甚至字迹的笔画也不稳,像是费了极大的功夫才堪堪将这封信写完。 他应当是受了伤的。 可满纸却无一字一句在诉苦,反而一如往常般讲着近日见闻,最后寻常似的小心翼翼提醒他不要忘了昔日的约定,试探老师是否想念自己。 而等到第二日上朝,他才听说纵然昨日陇西传来捷报,却是一场实打实的硬仗。 乌斯主君亲临调度军队,燕军与乌斯军于都城外鏖战两天两夜,燕军小胜一筹,幸存的乌斯军队护着乌斯主君一路向南撤去。小道消息说,乌斯主君受了很重的伤,怕是半路上就不行了。 原是与他那同母异父的皇兄交了手。 江懿一直心神不宁,待傍晚坐在桌案边时,鬼使神差地铺开一张纸,悬笔半晌,第一次想给裴向云写封回信,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身上那毒早就解了。药草随着第一封捷报送燕都,特意避开天子的耳目给江府分了一批。 而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狼崽子却仍执拗地在信中写要他安心治病,莫要累着身子,照顾好自己。 裴向云显然不想让他知道战事有多惨烈,应当仍自作多情地生怕老师担心,偏生要用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给他讲清风明月,讲大漠孤烟,唯独不提自己受了什么伤,伤口是否还疼着。 宁可写这些,也不愿多说一句自己的苦。 江懿静坐思索至三更夜,最后终于落笔:“故园春草绿,将军归不归?” —— 裴向云原本没想着会收到老师的回信。他不过是将「写信」作为次次濒临绝境时的某种盼头,似乎只要惦记着那封要寄给江懿的信,再多的风刀霜剑也闯得过去。 他原本觉得自己是不委屈的,可等清楚看见那人写在纸上的字时,眼眶却骤然发酸,好像他不再是那统帅三军的杀神,而是又变作了那个小心翼翼陪在老师身边的学生。 归不归,归不归? 归心似箭…… 待他凯旋策马于燕都市井中时,心脏重重地擂在胸口,欢喜与期待与春风一道撞了个满怀。 路上似乎有人认出了他,窃窃道:“那便是裴将军!” “你可曾听闻那小将军引天火,智破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取那乌斯将领项上人头,宛如神兵天降……” “据说他老师是当朝丞相,力挽狂澜,查处贪官反贼数十人,当真是两袖清风,为民造福的好官!” 这些话从裴向云耳边经过,不过只留下个尾音,继而又被风裹挟着向远方而去。 江府与他离开前无异,李佑川正指挥着几个家丁洒扫府前台阶,抬眸看见裴向云惊喜道:“小裴兄弟!” “李兄……”裴向云翻身下马,原本特意一丝不苟高高束起的发有些凌乱,“我师父呢?” 李佑川面上的惊喜僵硬了半分,挠了挠头:“少爷他……” 可哪想裴向云问了话后根本不听他讲了什么,猛地从他身侧穿过大门,径直向后院跑去。 今日天气这么好,老师还会和原先一样喜欢在那处石桌前喝茶吗? 裴向云听见了孩童的喧闹声,近乎要笃定自己的猜测,可待他将门推开后,却只看见了四五个总角孩童打闹,并无老师的身影。 老师去哪了? 他这才后知后觉琢磨起方才李佑川的欲言又止,原本的期待与欢喜骤然被泼了盆凉水般冷了一半。 “师弟……” 裴向云的思绪被猛地拽了回来,有些魂不守舍地循声望去,看见了孩子堆里一脸不情不愿的张素。 少年不再似六年前般矮小得像只糯米团子,身量抽条似的拔高,隐隐看得出往后俊逸的模样。 他老成地叹了口气,将身边围着的几个小孩推开,慢慢走到裴向云面前,板着脸道:“师兄听闻你在陇西打了胜仗,甚好。” 人不大,却将他老师那冷静自持的样子学了个十成十。 裴向云愣了下,还未说话,便听他又道:“你若早回来两日,兴许还能见着老师一面,现在……” “师父去哪了?” 裴向云唇舌有些发麻,声音中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颤抖:“难道师父他……” 张素却像是要吊他胃口一般不再继续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一个香囊递给他:“喏,老师要我给你的东西。” 裴向云接过那香囊捏了捏,似乎摸到了些坚硬的颗粒状的东西。 一边的小孩都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这忽然闯来的男人将那香囊中的东西倒在了手上。 是一捧红豆,还有枚精致小巧的骰子。 裴向云不死心地将那香囊又倒了倒,却什么也没倒出来,甚至连张字条也没有。 老师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不要自己了? 裴向云有些迷茫地看向张素:“师父他为何给我这些东西?” 张素摊手:“兴许是代哪个心悦你的姑娘家给的你吧,这谁知道呢?” 心悦他的姑娘家?为何是心悦他的姑娘家? 裴向云认得这香囊是前些年梅晏然送给自己的那个,断然不会是哪家姑娘所绣,只是不知为何到了老师手中。 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一边看热闹的小孩却忽地大声道:“这个你都不懂吗!” 张素蹙眉:“没有礼貌,怎么和你们师兄说话呢?” 那小孩大抵是个愿意表现的,压根不把这小师兄的话放在眼里,带着几分卖弄道:“你没读过王维的《相思》吗?” 《相思》? 裴向云眨了眨眼,听着另一个孩子抢话道:“我会背!「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相思吗? 原本冷下去的心又活泛起来,还未来得及在他胸口敲出几个音律,挤在后面的女孩却犹豫着开了口:“可我却觉得是温八吟的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呢,你们看,那有个骰子……” 一群小孩就着到底是王摩诘的诗还是温八吟的诗吵作一团,李佑川匆匆穿过门厅赶来:“小裴兄弟,方才我话还没说完你怎的就走了?少爷今晨动身去江南办事了,眼下应当刚到驿站。他让我告诉你说……” “不必说了。” 裴向云将那枚香囊贴身放好,三两步又匆匆从李佑川身边跑过,将娃娃脸青年剩下半句话甩在身后。 至于是「最相思」,还是「入骨相思」,眼下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 总归都是相思。 他只来得及将自己那曾贴身带着的包袱拿了,而后回到前院翻身上马,在一众家丁的注视中飞驰离去—— 快些…… 这似乎是他人生中第一个明媚的春天。日光暖融,柳絮飞扬,不知哪里酒铺刚开了张,似乎要从这四月芳菲中撷取几分斟入陈酿。 醉汉桌前端着酒碗,胡言自己也曾提剑登楼冰雪肝胆。而远些的灞桥杨柳畔,又会是谁搁在心尖上的团圆? 快些…… 往事走马般从眼前掠过,被他悉数抛去身后。而今他只是远归故里的游子,去寻那轮念念不忘的皎皎月色,过中原,下江南,青衣白马,乘风逍遥天地间。 再快些…… 好在这次的春日与故人,终于都没有失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化用王维《山中送别》中“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一句; 想不到吧我今天零点更新嘿嘿嘿(突然闪现.gif; 为了不打扰大家温馨愉快的阅读情绪,狗子大败他皇兄的英明神武桥段我预备丢番外去了根据评论区点餐情况,大概有后续甜甜日常/现代篇/前世he的if线/带个熊孩子/揍狗的幸福生活(真的吗); 点餐的最后一天!明天开始更新番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