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1. Chapter 0落果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人类既强大又虚弱,既卑琐又崇高,既能洞察入微又常常视而不见。——狄德罗 **** 12月。 通形市,云县。 第二十二中。 冬天的夜晚,总是黑得格外早。 旧校舍后头一处空地,杂草枯死,唯余一片死寂。 女生的身影,在黑暗里慢慢地穿行。 她的头发黏在一起。 是下午被人倒了一盒掺水的粉笔灰。 过期的酸奶、方便面调料、涮拖把的水……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种东西曾经被倒在过她的头发上。 女生虔诚地握紧脖子上的那枚铜钱,慢慢地走在这个雪夜里。 尽量不发出任何声息。 年代久远的红绳已褪去它本来的颜色,被女生捏得汗渍渍的,仿佛伤口喷涌出的血凝固在了她的手里。 空地后头,打开那扇老旧铁门,门的背后是年久失修的楼梯,踩上去便咯吱咯吱作响,像卧病在床的人垂死挣扎的呻|吟。 一层一层爬上去,就能到达女生的目的地。 她在心中静悄悄地安慰自己:你瞧,这也不是个很难的事情。 万物凋零的时节,整个二十二中银装素裹。 不像学校,像猛兽层出的丛林。 **** 第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了。 赵云成抱着一摞刚印好的卷子,跟着铃声进了高三2班的教室。 刚下了第一节晚自习。前排的寥寥几个学生,坐在座位上,头也不抬,奋笔疾书。 后排的学生已经聚成这里一堆,那里一堆,谈笑风生。 泾渭分明。 教室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像个蒸笼。 学生们校服外头裹着羽绒服,跟裹着饺子皮的馅儿一样。在青春灼热的浪潮里翻滚着,香气扑鼻,秀色可餐。 煮熟后,有人成了美味佳肴,有人被煮过了,就此溃烂、崩坏。 赵云成是来支教的大学生,只在第二十二中呆一年。 第二十二中位于云县偏僻一隅,从前是一所蜡烛厂的宿舍楼,后来扩建成了学校,教舍破旧,操场还是沙土地,最近两三年才有外来企业家投资,把操场都给换成了水泥地。 师资紧缺,生源也不好。 唯一的优点就是管得严。学生手册上密密麻麻列了一长串的注意事项,化妆烫头染发,赌博打架谈恋爱,一旦在学校里被老师发现,一回写检讨,二回请家长来校,再犯第三回就得劝退了。 只是对于目之所及之外的事,学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出了事也怪不到哪个头上。 赵云成一米七左右的个头,不显高,年轻,温和,气势压不住这群学生。 刚来时,他不想让学生把他当成老师,想和学生成为朋友——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 后来,学生没和他成为朋友,却也没把他当成老师。 他们把他当成空气。 后头聚集着几个令他头疼的问题少年,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哪里有个高三学生的样子。 赵云成清清嗓子:“安静一下,我交代几个事情。下节课做卷子,班长一会儿发下去,开卷考试。” 此言一出,教室里一片哀声怨道。 “写了一晚上作业了,头疼,谁还能应付考试啊!” “不做不做!” “大家都别做,都交白卷!” 赵云成感到自己的后脑勺又开始疼起来。 高三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和同龄人的高三,紧锣密鼓,严丝缝合,没有喘息的时刻。 他看着这间又小又窄的教室。 头顶积灰的风扇,老旧的桌椅,掉漆的墙面,接触不良的电灯开关。 天花板上的污渍,像蜘蛛网一样,向四面八方延伸。 眼前的这群学生,并不清楚高三对于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就一年,马上就要熬过去了。 赵云成安慰着自己,又抬头看了一圈教室:“人全了吗?刚才开会,发了一张表,要求同学们各自填一下自己在这个阶段遇到的学业上的问题和生活上的问题,咱们班一共49张,填完了交给班长。” 班长是个小胖子,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去讲台上拿表格。 顺便告诉赵云成:“老师,许静生今天请假了。” 赵云成眉头一皱:“怎么又请假?” 班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赵云成像想了什么似的,问:“姜烨呢?” 教室后排传来一阵女生的笑声。 赵云成点名:“苏琳,你笑得这么开心,应该是知道姜烨去哪里了?” 女生摇头:“不知道,吃完饭就没见过她了。” 说完又小声咕噜道:“干嘛问完许静生,又问姜烨啊,搞得跟他们两个有什么事似的,恶心。” 她的同桌举起手来:“老师,姜烨上一节自习也没来。” 赵云成的头疼得更厉害。 后排聚集在一起的几个人,突然看见了什么,都统一地看向窗外。 中间的一个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妈呀!外头有人要跳楼啦!” “什么什么?” “谁要跳楼?” “是咱们学校的吗?” 教室里一瞬间热闹起来,像个菜市场。 赵云成呼吸一滞,跟随着争先恐后跑过来的学生走到窗台,看向对面旧校舍的天台。 天太黑,只能看见天台的边缘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纤细身影。 来这里的这段时间,赵云成无数次梦见过她的消失。 梦里的她,躺在血泊中对着赵云成微笑。 赵云成知道,她从来不哭的。她经常笑着对赵云成说:“因为老师帮我说话,所以老师现在也变成坏人了。” “其实你一开始来的时候,同学们还是挺喜欢你的。” “老师,等我死了之后,同学们就不会这么欺负你了。” 班长站在赵云成身后看了半天,不太确定地问:“老师,是不是姜烨啊?” 赵云成没有说话。 旁边的女生以为班长是在问她,眯着眼看了看:“好像就是姜烨啊!” 有男生听见了,笑起来:“哈哈哈哈哈,猪也会跳楼吗?” 女生生气地跺了跺脚:“真的是姜烨啊!” “什么!真的是她吗?”另一个女生拨开人群,挤到窗前,“我倒要看看,不要脸的猪头,有什么资格跳楼啊!”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说开了。 “人家可不在乎要不要脸,之前她大言不惭的,还想追许静生呢……” “呕,恶心,也不看看自己那副模样……” “别说了,打扰我做题了!” 男生七嘴八舌的,也嚼起舌根来。 “上次从走廊里不小心撞了她一下,她还说我摸了她的腿,拜托,人怎么会去摸猪的腿啊!” “上梁不正下梁歪,听说她妈也跟着别人跑了,真恶心。” “一脉相传啊!” 有人不耐烦地钻出头去,朝着对面天台上大声喊道:“装什么装,有本事就跳啊!” 接着就有人喊出更响的一声:“靠!快上课了!到底跳不跳啊!” 这么多面孔。 同情,迷惑,凶狠,狰狞。 冬夜里的风呼啸而过,像列车一样碾过女生颤抖的身体。 她站在边缘,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去。 一瞬间,赵云成好像看到了姜烨脸上的表情。 好像在对着自己笑,又好像没有。 但也仅仅是在那一瞬间而已,下一瞬,赵云成听到女生发出的尖叫,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地上,发出沉痛的响声。 啪! 雪地里随即凹下去一块。 慢慢变红。 “散了散了……” “还真跳了……” “什么呀,心理承受能力也太差了……” “没意思……” “回去做题去了……” 围观的众人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心满意足,逃一样地散了。 赵云成好像失去了听觉一样,他听不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了。 上课铃声响了,他却静悄悄地走出了教室。 他想着,那张教师资格证,承载着大学舍友的羡慕和母亲的期待,回去之后,我就要把它锁起来。 锁在柜子里,加上把锁,让它永不见天日。 我以后再也不会去考教师编了。 我再也不会教书育人了。 **** 同日,凌晨一点五十分。 距离云县2861.7公里之外。 上港,宝经路177弄,雍桥联排别墅。 二楼卧室内,女生正在床上熟睡。 她天生一副好皮囊,睫毛纤长,只是眉眼生得并不温柔,美貌里便也带着十足具有攻击性的肆意张扬,即使在睡梦中,嘴角也很是无情,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被子外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如瓷,肩胛骨线条漂亮,人皮之下仿若蜷缩着宽纹黑脉 2. Chapter 1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忿怒害死愚妄人,嫉妒杀死痴迷人。——《旧·伯》 **** 三月。 乍暖还寒,春光初现。 一辆通往云县的绿漆火车上,陈宴被一阵争吵声吵醒。 昨夜雨下得淅淅沥沥,雾霭岚岚,空气潮湿黏腻。 风透过车窗吹进来,把陈宴趴在桌子上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热气吹得四下逃散。 真够烦的。 眼下即使带着耳机,也遮挡不住邻座的两个声音。 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在生气地辩解着:“他掀我裙子,他就是耍流氓!你连自己的孩子都教育不好,你更垃圾!” 另一个中年妇女粗犷的声音就更响亮地嚷嚷着:“……不就是掀了一下你的裙子嘛!你个小姑娘,年纪轻轻的,满嘴都是脏话,你瞧瞧你说的什么屁话,他才多大,看你两眼你又不会少块肉?” 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声音越来越大。 陈宴趴在桌子上,睡得肩膀酸疼。 车里没有空调,冷得要命。 一抬头就没好气地大吼一声:“有没有素质!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那头两人一下子都静下来。 陈宴上高铁的前一分钟,还画着精致夸张的妆容,跟林翮和的那帮狐朋狗友在绿地广场的club蹦迪。 经过高铁、飞机、火车的一路颠簸,陈宴的妆睡花了,眼角乌黑一片,口红蹭到了脸颊上,看上去一张血盆大口,像能生吞小孩。 再加上她那头被吹进来的风吹得乱糟糟的脏橘色头发,显得她在一众朴素疲惫的乘客中特别不像个人。 邻座的妇女悻悻地看她一眼,挺不满地囔了一句:“你说现在这些小女孩长本事了哈,就晓得跟半大的孩子计较……” 嘟囔完便又跟旁边的人说些有的没的去了。 从梦里醒来,车上的声音也变得清晰起来,有人不停地在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大声打电话,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车厢里不停有人在走来走去。 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股子方便面和腐烂水果的味道。 横竖是睡不着了。 陈宴摘下耳机,胡乱地塞进口袋里。 坐起来,正对上一双好奇的眼睛——水汪汪的。 坐在她正对面的小女孩,小薄袄洗得发白,袖口处起了一圈球儿,头上扎着两个油乎乎的小揪揪,两颊也肥嘟嘟的,两只小手叠在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瞧。 对面的女人穿着一件款式很老旧的薄羽绒服,见陈宴坐起来,冲着陈宴歉意一笑,低头对着小女孩摇了摇头。 “妈妈不是教过你吗?不可以一直盯着别人看的对不对?这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 陈宴心想,你说完还不是盯着我看。 小女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又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陈宴,眨巴了一下眼睛后,慢慢地,把两只手都郑重地捂到自己眼睛上,以此表明自己不再看陈宴了,并下定决心般地说道:“妞妞才不要做不礼貌的小孩。” 陈宴被她逗乐了。 女人有点难堪,忙去捉住小孩的手,口不择言:“不要捂住眼睛,手上很脏,有细菌的,你要是得了、得了……得了那个扁桃体炎妈妈可就不管你了。” 扁桃体炎,眼睛也能得? 陈宴无语,偏头看向窗外。 一路驶来,景色飞快地向火车后倒退。 车窗外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变幻成年代久远的六层楼房,再到低矮的平房,破旧、腐朽,屋檐下长有青苔,潮湿滑腻,一派年代久远的模样。 等到临近黄昏,窗外是一片片山丘、农田,郁郁葱葱。 倒是天色好极,都市里难得见到的蓝白分明的云彩和天空,此时都是一片火烧云般的景色。 红得像能挤出人血来。 冷风一股脑地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吹得陈宴头发都乱了。 怪不得她刚才觉得那么冷。 她伸手去关窗。 窗上积满吓人的污垢。 陈宴从兜里抽出一节面巾纸来,捏着去关窗户。 使劲,再使劲——车窗纹丝不动。 陈宴胸腔里徒然升起一股子烦躁来。 她的这抹神色落到了对面女人的眼里,女人很小心翼翼地瞧着她:“车窗应该是坏了,关不上了。” “谢谢。”陈宴泄气,把背包往窗边一扔,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拆封的阿尔卑斯草莓牛奶硬糖来。 她数了数,还剩下四块。 把三块推到小女孩面前,自己拆开了一块扔进嘴里。 小女孩眼睛亮亮地看着陈宴,又眼神亮亮地去看自己妈妈。 女人说:“要给姐姐说谢谢。” 小女孩说:“谢谢姐姐。”边说边费力地撕开一块。 含进嘴里,她口齿不清地说:“屋滴西啦好甜呀!” 吃了一会儿糖,小女孩又仰着头看陈宴:“姐姐的头发为什么是红色的?” 陈宴说:“这不是红色,是脏橘色。” 小女孩又问:“那姐姐脸上画的是什么?” 陈宴愣了一下,扭头去看车窗。 车窗里模糊地映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模样,眉毛到眼角被揉得乌黑一片,血淋淋的一张嘴,不似唇釉广告中说的似玫瑰般娇艳欲滴,倒像极了电视剧中的女鬼呕血。 陈宴说:“嗷呜,我是怪兽,我要吃小孩!”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来,露出嘴角边的小酒窝,一边一个。 女人见女儿搭上话,觉得陈宴也不是像一眼望去那么个冷漠强硬的凶姑娘,渐渐地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女人说:“你不是云县的吧?” 这辆火车还剩下最后一个目的地,通形市云县。 陈宴说:“小时候住过,后来搬走了。” 女人就笑了:“也难怪,我就说看着你不像我们那里的人。” 怎么不像?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的。 女人视线向下:“我看你带了一个行李箱,你去云县旅游?” “不是,”陈宴顿了一下,“我去找人。” 走得匆忙,行李收拾得也急。 忘记带上面包和咖啡,否则这会儿也不会饿得头晕眼花。 女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陈宴好长时间,又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要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要小心点,别人问你,别什么都说出来。” “还有个事情,”女人不太好意思地劝道,“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但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你还年轻,要好好地读书,别尽想着些什么来钱快的东西,别走上歪路。” “歪路?” “女孩的歪路就那么几条,我们那地方……不太好。” 陈宴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 她不再说话。 又饿又累,她决定戴上耳机继续睡觉。 陈宴在梦里梦见了种子已经开始腐烂的花朵,不停地坠下,不断地坠落,它一遍又一遍地分离崩析,一遍又一遍地愈合结疤,最终也不过是被碾作齑粉,碎骨凿筋,消失得无影无踪。 **** 到了云县火车站,天已经开始黑了,夜里降温,倒也不是很冷。 陈宴下了车,跟那对邻座的母女告别,推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站。 火车站又小又破,大厅一共一层,只有一个小窗口是售票的,人少,商贩也不多。 马路两旁停着不少拉活的摩托车、三轮车,仅有两三辆面包车。 人稀稀拉拉的,没一会儿,车站门口就只剩下了陈宴和一个附近的旅游团。 导游是个扎着个长马尾的年轻姑娘,正举着个喇叭大声广播:“都别走散了,都到我这里来集合,咱们预订的大巴正朝这里赶着呢,十分钟后,不——五分钟后就到了哈,有要去买水的,买吃的人,去之前到我这里说一声啊!别集合的时候没人了!司机不回来拉人的哈!” 火车站位于云县的最西边,一条坑坑洼洼的破烂水泥路从中间贯穿而过,周边孤苦伶仃地伫立着几排平房,鳞次栉比,门店招牌油迹斑斑。 昏暗的路灯伫立在马路两旁,灯罩漆黑,像油溅上去的一样,几只蛾子扑扇着翅膀在撞灯泡。 旅游团中的一个小孩“哇”地一声就哭了,不知是饿到了,还是被这荒凉老旧的景象吓到了。 旁边的女人立刻蹲下去把他抱到怀里,问他是不是饿了,她身 3. Chapter 2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妇女虽有点愤懑不平,却也没和陈宴吵起来。 因为很快地,她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她掏出来的时候陈宴看了一眼,屏幕摔得稀碎,上头的来电号码看不清楚,她也没那个要看清的意思。 接了电话,妇女用当地的话跟那头的人说了几句话后,就夹着手机笑容满面地走了。 陈宴握在手里的手机,已经摁出了一个“11”了。 她没拨出去,锁死了屏。 公交车来得准时,司机已经是个年纪很大的人了,帽檐下全是白发,满脸皱纹,是一张因劳作而饱受风吹日晒的脸庞。 看见陈宴搬了几次箱子都搬不上去,还好心地下来帮陈宴抬了箱子。 早些年来时,这里的公交车还跟其他地方一样,半个小时一趟,司机里头除了爱在路上唱歌的男青年,还有年轻爱笑的女青年。 后来从外头到这里来的人越来越少,从这里到外头去打工的人却越来越多,青壮年男女人口流失严重,以至于其他地方的人提起云县,第一印象就是脏、乱、差。 下了公交车,已经到了县城中心。 跟火车站那边坑坑洼洼的马路不同,这里修得平整很多,也干净很多,附近的房子多是三层或者五层的建筑,墙体开裂,看着摇摇欲坠的模样。 远处有几栋高楼,零星几盏灯火。 天已经黑了,路上行人很少,行色匆匆,大多数沿街店铺也都关门了,没几盏路灯,漆黑的里巷幽深窄仄。 陈宴扣上一顶鸭舌帽,戴上口罩,行李箱的滚轮在水泥路上费劲地滚动着,拽得人手疼。 在火车上她找了个当地的房东,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学生公寓。 这会儿陈宴在马路上左拐右拐的,没走两步就迷路了。 她掏出手机,想给房东打电话。 刚解完锁,手机就来了电话。 来电显示“陈丽珍”,是她妈。 她给所有人的备注都是本名。 陈宴给她妈摁死了,没有接。 拉着行李箱走了一会儿,口袋里的电话又响起来。 来电显示是“林翮和”。 这会儿她接通了。 陈宴说:“干嘛?” 对面的男声立刻就嚷起来:“还问干嘛?我还得问你呢?” 陈宴嫌他吵,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有话快说。” 林翮和控诉她:“你它妈的蹦迪蹦到一半,一声不吭就自己打车回家了,东子他们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劝我回家去哄你,结果我一回家,嚯,家里被人翻箱倒柜的,我还以为进贼了!” 陈宴说:“我到云县了。” 手机那头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你?也不对啊,你妹妹头七不早过了,你现在回去干嘛啊?” 陈宴想了想,她说:“我妹妹死了,但有的人还活着。” 林翮和没听清:“什么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你以为你当代臧克家?” “如果有人犯了错,那他总得付出点代价,”陈宴冷静地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 那头的林翮和离开话筒,对着身旁的人不知说了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后,林翮和的声音重又出现在通话里:“你为什么没接你妈电话?她急死了,以为你被人绑架,要打电话报警了。” 陈宴撒了个信手拈来的谎:“我刚在路上,拉着行李箱,手机在口袋里,没听见。” “你就撒谎吧,”林翮和无语凝噎,“你妈要哭死了,我把电话给你妈,你快给她说句话……” 电话那头又窸窸窣窣地响了一会儿后,一个成年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问陈宴:“燕子,妈妈真的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想法,你从来不跟妈妈说,妈妈很担心你……” 陈宴心中升起一股子烦躁来,但她口气依旧平静,跟冬天的湖面一样,无波无澜:“你不用管我。跟以前一样就行。” 手机那头的抽泣声变得更大了。 “妈妈知道,叶子她的事,妈妈不该瞒你,但是……但是……”陈丽珍哭得说不上话来,平复了好几下才终于说出来,“但是,你不要这么自责,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妈妈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妈妈现在已经不敢再失去另一个女儿了……” 陈宴打断了她的话:“你的女儿?谁是你的女儿?” “……燕子,你是高三了,已经快要成为一个大姑娘了,你听听妈妈的话吧,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自己到底明不明白?” “你别管我了。”陈宴说,“我自己有数。” 手机那头终究没再说出什么话来。 **** 陈宴摁死了电话,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一阵疼痛。 正想将手机塞回口袋里,身后突然传来轰隆轰隆的声响。 几束车灯由远而近,速度很快,风驰电掣一般,马达声带着恶意。 陈宴不耐烦地提起箱子,往马路牙子上站了站,给身后的摩托让出空来。 下一秒,陈宴握在手中的手机被人夺了过去。 不止一个人。 另一个人把她的箱子踢翻了。 抢劫? 绑架? 陈宴烦躁起来,胃疼得越来越厉害,她没有手机,这个时候没有办法报警。 再看四周,偏僻寂静,路灯昏暗,唯有两三个骑着自行车下班的人,朝这里看了一眼,又很快偏过头去,匆匆地骑车离去。 看来就算她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来。 抢走她手机的人骑着摩托又绕回来,停在她身边,摩托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人,嘴里正骂骂咧咧地说:“臭|婊|子,自己惹的事自己收拾,别他妈让我们给你擦屁股!” 踢翻她箱子的那辆摩托车也骑了回来。 陈宴来不及作出反应,那辆摩托车上的人一脚扫过来,将躲闪不及的陈宴直接踹到了地上。 掌心立刻磨出了血痕,冰凉粗粝的地面狠狠地撞击在陈宴的膝盖上,有种说不出来的疼。 “去你们这群煞笔的……”陈宴彻底恼火。 还未骂完,又有几辆摩托,像水滴一样,从拐角涌了出来,并且减慢了速度绕到她身边,跟那刚才那莫名其妙的二人一起,对陈宴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陈宴傻眼了:这他妈是在干什么? 一辆摩托上有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孩,看了看趴在地上的陈宴,问身旁的另一个人:“就是这个女的是吧?” “就是赵子飞那混蛋他女朋友!”拿着陈宴手机的那人说。 说完冲着陈宴扬了扬她的手机:“等着,一会儿我划开密码,肯定能从相册里挖出不少这对狗男女的合照。” 听到他这样说,陈宴烦躁地抬眼:“指纹锁,你有种开开试试。” 那人被她噎了一下,正要骂些什么,又有人说:“真是赵子飞女朋友吗?别搞错了人。” 有男孩附和:“这个女的长的跟鬼一样,不是说赵子飞她女朋友长得挺漂亮的吗?” 先前那人说:“别问我,我又不是老大和阿城,我哪知道那个女的长什么样。但这个箱子我是不会认错的,那女的放假回家时,赵子飞去二十二中校门口接她,送她去车站的时候就帮那女的推着一个这样的箱子,一模一样!” 别人打趣:“你这种近视眼可别介了吧!” 他们在那里嘻嘻哈哈的,全当陈宴不存在一样。 陈宴烦了,凉凉地说:“我不认识什么赵子飞。” 一个男孩听见了她说话,笑着说:“这种谎话我小学偷东西被店主抓到时就撒过,过时了哈!” 对牛弹琴。 陈宴懒得再废话,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膝盖那块应该是破了皮,痧得陈宴站不直。 在那群人的注目礼下,陈宴伸手:“把我手机还我,这事我就不追究了。如果我箱子坏了,你们得赔我。” “哈哈哈哈……”那群人笑得七歪八倒的,像是陈宴跟他们说了一个值得爆笑的笑话一样,“你追究屁啊!冤有头债有主,听过没有?我们还没追究你呢你倒先追究起来了?” “行,那我去报警了,你们在这里继续笑吧,煞笔。”陈宴说完,转身就要走。 马路拐角处,突然传来两声摁喇叭的声音。 陈宴注意到,这群人像听到什么指令似的,都不再嘻嘻哈哈的,而是跟陈宴的目光一样,都看向拐角处。 一辆银白色的KawasakiZ650,仿佛一头优雅的独角兽踩着月光姗姗迟来。 他的身后跟着一辆火红的CBR500R。 二人都带着厚重的头盔,风驰电掣地冲到了陈宴面前。 银白色的KawasakiZ650刹车系统良好,不知主人是想炫技还是耍帅,他冲到离陈宴不到一米远的地方,才刹住车停下,透过挡风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陈宴。 一阵风直冲陈宴正面,她忍不住在心里又骂了一句煞笔。 看来 4. Chapter 3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那个叫阿城的说:“从来只有女生在阿静身后追着告白,没见过还有在阿静身后追着吐的,你有点意思哈。” 周围一阵哄笑,有点看热闹的意思。 陈宴吐得弯下腰去,舌根泛苦,来不及看眼前的KawasakiZ650是什么表情。 估计不太好看。 陈宴吐完,有人将一包餐巾纸递到她面前。 陈宴抬眼,见是KawasakiZ650。 那睫毛可真他妈的长,在这简陋路灯下也敛下一小片阴影,跟明星的精修图一样。 陈宴胃疼地在心里骂:好家伙,这群人围观完一场呕吐秀,怎么还不滚? KawasakiZ650跟古时候的万岁爷一样,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发话。 过了将近一分钟,KawasakiZ650终于舍得张开金口:“陈正,把手机还她。” 摩托车上那个爱骂骂咧咧的人挠着头走过来,把手机往陈宴怀里一扔,什么也没说,又扭头坐上摩托了。 陈宴忍着胃里的灼烧感,开口提醒:“我箱子。” 有人听见了,问她:“哎,你刚才说什么?” 陈宴一字一句:“我说,把我箱子给我拿过来。” 那群人窸窸窣窣了一阵,一个声音不耐烦地说:“你他妈还在这里装上了?” “自己没手还是没脚啊,要别人给你拿?” “当自己是什么千金大小姐了吧,我就说你们这种女生啊,没有公主命,就不要做那个公主梦啊!” “以后哪个男的要你,到时候嫁不出去了,有你哭的时候……” 又是一阵哄笑,方才是看热闹,眼下全是恶意。 陈宴丝毫不畏惧,抬着眼,又说了一遍:“哪个煞笔踢翻了我的箱子,哪个煞笔就得给我原样扶起来。” 周围静了一秒钟。 “槽你大爷的拐着弯骂老子煞笔呢!以为你是个女的老子就不敢打了是不?” 先前踢翻陈宴箱子的那人,下了摩托就要走过来,看那摩拳擦掌的凶狠架势,跟要去和陈宴过招一样。 KawasakiZ650说:“大海,把箱子扶起来。” 他声音不大,始终冷淡、慵懒,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 那个叫大海的却很听他的话,憋着气,低着头把陈宴那倒在马路上的箱子扶了起来,推到她身边:“今天这事是我们认错了人,你差不多也行了,别给脸不要脸啊。” 他上了自己那辆破摩托,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在问今晚去哪里吃什么。 有人提议去吃华子烧烤,有人说想吃烤鱼,有人说你自己长得就像个鱼头你不如回家吃你自己好了,有人说今晚阿城请客,有人说又能蹭吃蹭喝了跟着老大和阿城就是有福享。 一副怪其乐融融的景象。 陆陆续续马达声响起,人和摩托一起,一溜烟地在马路上跑没影了。 好像陈宴莫名其妙被人夺了手机、被人踢了箱子、被人一脚踹到马路上的事,已经翻篇了一样。 眼见KawasakiZ650戴回头盔,长腿一扫,也已经上了自己那辆银白的KawasakiZ650,也是一副要骑走的架势。 陈宴膝盖上那块破皮疼得厉害,压了一路的火气立刻跟火山爆发似的窜上天灵盖,恨不得能顶穿头盖骨。 她气沉丹田,想化身泼妇,今夜好好骂个街。 “你们这群臭——”最后两个字还没骂出口,KawasakiZ650骑到了她身侧,一扬头,轻描淡写道:“走吧,送你回去。” 陈宴收了声,捂着绞痛的胃,心想不错,还是有个不那么煞笔的人的。 刚好她吐得头晕目眩,胃一阵比一阵疼,车上也没有吃过东西,现在走路脚都有点发虚。 KawasakiZ650不光有一副好皮囊,还有一副好心肠。 那辆CBR500R上的人本来正在摆弄头盔,听到这话猛地抬起头来,大声嚷嚷:“不是吧!阿静,就这女鬼的模样,才认识第一天,你让她坐你后座?” 陈宴看他一眼:“不然我坐你后座也行。” 他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看向陈宴:“CBR500R是我老婆,谁敢上,我揍不死他。” 陈宴:“……” 原来这群人里不光有煞笔,还有傻缺。 **** CBR500R留下个吃饭集合的餐馆名,也一溜烟地骑上车跑没影了。 陈宴抱着箱子、提着箱子、试图扛着箱子,坐到KawasakiZ650后座上。 横竖都行不通。 KawasakiZ650挺通情达理的,一抬腿就下了车:“夜里不安全,我陪你走回去吧。” 于是陈宴推着箱子,看着地图往前走,KawasakiZ650推着他的车,在陈宴身旁走。 搜索地图,满大街都叫学生公寓,连洗脚城都是这么个名字。 路上好几个施工现场,旁边就有两个所谓的学生公寓。 陈宴走上去,老旧的玻璃窗上遮掩着一席桃红色的窗帘,窗户上贴着“按摩”两个大字,屋内亮着灯,卷帘门却紧闭,引人无限遐想。 陈宴伸手刚想敲一下,问问这里是不是自己找的学生公寓,屋内就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暧昧的声音。 陈宴听得胃更疼,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倚着车等她的KawasakiZ650轻轻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也跟他的人一样,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感觉,好像这个世上的人与事在他的眼中都是同等的分量。 他不在意,无所谓,所以不偏不倚。 陈宴走得脚跟疼,不想再依赖地图,找出房东的号码,打过去,希望房东能过来接一下。 房东那边倒是很快就接通了电话,但听见陈宴的请求,她却有些为难:“小姑娘,对不住了,我们家已经搬到通形市来了,没法过去接你了,不好意思啊。” 陈宴有点恼火:“我不是已经提前电联您了,说好今天就去看房子,我人已经到云县了,没钥匙我怎么进去啊?” 房东忙说:“别着急啊小姑娘,钥匙我放在我表姑那里了,她一个人住在103,你们是一栋楼,你在305,靠楼头的那一间就是,白天阳光好,晚上也安静,适合你们这些备考的学生住。” 陈宴也理解,问:“那请问具体位置在哪里?我现在就在学校附近,搜了几个地点过去看了都不是。” 房东猜到了她找错了什么地方,笑了笑:“哎呀哎呀,瞧我多粗心大意,忘记告诉你详细地方了,这个学生公寓是在学校后边,从校门口右边那排沿街楼走过去,走着走着你看见个胡同,拐进去,后面就是了。” 怕陈宴反悔,房东又补充上一句:“这个学生公寓吧,虽然旧些,但靠近学校,治安还是不错的,最近高三的好多家长也来咨询能不能租了,你过去看看,要是定下了,就先把租金打给我,押一付三。” 陈宴说:“好,那我先把租金打过去。” 房东听她这么干脆,笑着答应说:“好的好的,房子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我电话随时都开着……” “好的,谢谢了。” 说完后,陈宴摁死了手机,一抬眼,看见眼前的KawasakiZ650正盯着她。 KawasakiZ650声音很轻,跟天上飘忽不定的云一样 5. Chapter 4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云县地方小,两个人走了一段路,就到了学生公寓。 学生公寓一共三层,一层五间。 楼下有两棵树,石砌的台子下放着两个接满了水的塑料洗衣盆,其中一个还泡着件花衬褂。 电线低垂塌垮,跟爬山虎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起,陈宴真怕自己下雨天走出来,一脚踩到阎王面前去。 还好在学校附近,房子破也破不到哪里去,墙面外头都新刷了一遍,夜晚也是雪白雪白的。 一楼的楼梯口有个灯泡亮着,一个穿着花衬衫,戴着老花镜的老人正站在那里。 见陈宴他们走过去,老人问:“几零几的?” 陈宴说:“305的。” 老人没好气地看她一眼:“噢,今天来住宿的是吧?” 陈宴点头:“是,晚上刚到。” 老人撇了撇嘴,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陈宴:“喏,这是你房间的钥匙。” “谢谢奶奶。”陈宴忙道谢。 “叫阿姨。” “……谢谢阿姨。” 老人上下打量她一番,又看了看她身后跟着的KawasakiZ650,摇头叹息着走进楼里了。 隔音不好,她的声音很快就从门后传来:“你说现在这小孩,打扮得跟唱戏的似的,觉得自己老时髦了……才多大年纪就跟男朋友住一起了……世风日下啊简直……” 陈宴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在长辈眼里很不讨喜,也知道她误会了。 陈宴懒得解释。 捏紧钥匙,她对着身后的KawasakiZ650一抬下巴:“上来吧。” KawasakiZ650说:“大晚上的,不太好吧?” 陈宴冷笑一声:“我膝盖疼,你给我把箱子搬上来。” 陈宴摔的那一下没伤到骨头,顶多就是磕破了层皮,但她就是想折腾他。 “怎么这么爱使唤人……”KawasakiZ650在背后来了这么一句,还是停好车,提着陈宴的箱子上楼了。 老旧的公寓,栏杆上锈迹斑斑,楼道里泛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走廊的灯是声控的,有点年头了,一层亮一层不亮的。 陈宴租的三层,声控灯就坏了,凭陈宴怎么跺脚、怎么喊叫都不亮。 万籁俱寂的,她也不想背上一个扰民的罪名。 只好摸着黑找锁孔。 走廊的尽头刚好有一个老旧的消防设备箱,她一弯腰,那头乱糟糟的头发就没防备地被勾了个正着。 陈宴闷着声喊:“过来帮我一下,我头发缠住了。” KawasakiZ650推着箱子走过来,观察了一会儿陈宴,伸手就狠狠地朝着陈宴的头发一扯—— “我操!你他吗干什么呢!” 陈宴被拽得头皮生疼,张嘴就是一句国骂。 KawasakiZ650怔了怔:“……对不起,我以为是假发。” “……”陈宴无语。 二人卡在门口折腾了一会儿,最后被揪下一绺头发后,陈宴终于和消防设备箱拜拜,也终于找到了锁孔,打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先是一股霉尘,肉眼可见,很久没有住过人的样子。 陈宴按开门口的电灯开关,电流穿过钨丝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 天花板上吊着一个灯泡,上面的粉漆已经皲裂破碎,将掉不掉地悬在头顶。 屋内很简陋,十几平里有一张小腿高的旧床,一个简易矮柜,一个桌子,一个椅子,窗台上有个积满了灰尘的花盆,里头的花草早已枯死。 左手边是厕所,门是老式的木门,掩盖不住下水道里翻上来的难闻气味。 陈宴大体看了看。 她不挑,能睡觉能上厕所就行。 累到虚脱,陈宴把背包扔向椅子就仰面躺在了床上。 背包没扔好,掉在地上,里面一个铁质的小盒子从半开的拉链里掉了出来,盖子半阖,落到KawasakiZ650脚边。 KawasakiZ650垂眼,看见里头是一叠旧车票。 他无意窥视别人的收集癖。 但拾捡车票时,漫不经意地瞥一眼,上头的往返地点竟然都是同样的,每一张,目的地都是云县。 有些是红色车票,如今已经没有了,年头有些早了。 一个女生随身携带着这种东西,看起来有点古怪。 他把盒子收拾好,给陈宴放在桌子上,把箱子也推到桌子旁:“你好好休息吧,我走了。” 陈宴头疼脚疼,哪里都疼,浑身都跟被人拿锤子敲过一样,强压着自己的烦躁,说:“谢谢,再见。” KawasakiZ650半晌没说话,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陈宴听着他带上门,脚步声渐渐远去,楼下传来马达发动的声音,“轰”地一声之后,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人已经走了。 陈宴的胃突然开始绞痛,像里头有无数把刀子在撕裂自己一样。 她从床上爬下来,打开行李箱,从里头翻出一个药瓶,倒了几粒在手里,没有就水,仰头就吞了下去。 吞完之后,她连行李都没有收拾,也没有铺床,就这么穿着衣服躺在硬板床上睡着了。 陈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陷在了泥潭里,那些黑泥变幻成无数张大手,紧拽她不放,灌入她的口鼻,让她坠落、窒息,生不如死。 可能我是要下地狱了。 陈宴想。 **** 一觉睡到中午12点。 手机响起来的时候,陈宴还以为是闹钟响了,伸手就按习惯滑了关闭。 她想往枕头里再缩一下,头“嘭”地一声就撞到床头板子上。 头皮疼到发麻。 一觉醒来口很渴。 陈宴无意识地嘟囔了一句:“林翮和给我倒杯水……” 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陈宴睁开眼,看着眼前陌生的床、陌生的桌椅、陌生的天花板,终于清醒过来。 她坐起来,捞过手机,看见上面的来电显示“林翮和”,接通,问:“干嘛?” 一接通,林翮和就开始嚷起来:“又问我干嘛?昨天晚上电话也不接!短信也不回!微信□□也没个影子!大姐你给我玩失踪啊!” 陈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撒了个惯常的谎:“手机没电了,没听见。” 林翮和那边呼吸一顿,不可置信地问:“你现在才起床?” 林翮和那头是一阵迷醉的歌声,唱着什么“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原来我是一只酒醉的蝴蝶”,间或夹杂着几声似猿猴的笑声。 今日周日,他们学校放假,不上晚自习。 陈宴问:“你在KTV?” 林翮和说:“别管我了,你下午不是要去学校报到?你还不抓紧时间起床收拾一下?” 陈宴问:“几点了?” “妈呀睡到连几点都不知道了,”那边没好气地说,“马上要12点半了,你速度点!” 那头有个女生在喊林翮和:“林翮和,下一首到你了,快来。” 周围有几个男声在说话,陈宴听出其中一个是林翮和的好哥们东子。 东子说:“哎,是你俩情歌对唱,兄弟话筒接好!” 林翮和回头应了一声,又在话筒里催陈宴:“快起来!不准睡回笼觉!” 女生抱怨一声:“林翮和光顾着打电话了,你们切歌吧,我不唱了。” 林翮和说:“别,这首歌我今天必须得唱了!” 东子说:“妈的又来秀恩爱了,当着这么多单身狗的面唱《今天你要嫁给我》,你个狗东西酸死我们算了!” 先前那个女生的声音忙说:“你们别瞎起哄了,还唱不唱歌啦?” 林翮和忙得很,立刻就挂了电话。 陈宴抱着手机,心想,声音挺甜的,林翮和最近交的女朋友都是这种清纯校花款。 昨晚没来得及卸妆,陈宴起床洗漱时用厕所的镜子看了一眼,心想难为昨天那群人竟然有勇气冲上来,任凭她自己见了这副模样也要喊一声谁家的女鬼跑出来吓人了。 先去洗了个澡,太阳能没热水,她愣是咬着牙用凉水快速冲了一遍。 洗漱完,整理了一下行李,简单地铺了下床。 拉开窗帘,窗外一片大好 6. Chapter 5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校门口有个牌子,牌子上是“云县第二十二中”,很久没人擦过了,脏兮兮的,只能模糊地看出是红底金字。 牌子旁边仅有一个小小的铁门,连着保安亭和学校围墙。 离晚自习还有一段时间,稀稀拉拉几个学生走进去,经过陈宴身边时,都故作不在意地偷瞥一眼。 门口亭子里的大爷昏昏欲睡,拿着个蒲扇在眼前做掩护,上下眼皮轻阖在一起,他恍惚地觉得自己看见了一头不同寻常的发色。 还是学生守则上明令禁止的发色。 大爷的睡意一下子就没了。 待看清正走进校门的陈宴后,大爷咯噔一下就蹬了凳子站起来,从亭子里快步走出来,嗓门洪亮地说:“你谁啊!上课时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陈宴抄着口袋,脸很臭:“我转学的,明天开始在这里上课。” 大爷说:“没听过在高三下学期转学的。” 眼前这不是有现成的嘛。 陈宴说:“老师下午让我来交材料报到。” 大爷问:“哪个老师?” “刘艳萍,我班主任。” “噢,刘老师班的啊,你这头发搞得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似的,我还以为是外校的那些混账东西,又想偷着混进学校里头去呢!”大爷又上下打量了陈宴一眼,“下午老师得开会,你快进去吧!” 一进去,二十二中的学校中央,是毛。|主|席的挥手立像和全国大同小异的国旗杆。 教学楼一左一右,一高一矮,楼右边有个停车棚,左边有个开水房,后面有铁丝网拦着,是操场,操场边上有个和跑道隔开的篮球场。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了。 陈宴走到教学楼下,听见操场上打球的声音。 还没到上晚自习的时间,现在回学校的人很少,整个学校里也就这里显得还比较热闹。 陈宴走上四楼,找到了高三的办公室,她抬手敲了敲门。 “进。”里头的人应声让她进门。 办公室的墙有一半刷成了绿色,这颜色又让陈宴想起她来云县时坐的那辆绿皮火车,处处都透露出过时的意味。 办公室里挤着几张办公桌,对半拼凑在一起,上头堆满了还没批改的卷子和作业本,只有两张桌子上摆放着电脑。 办公室里有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人,正在自己办公桌前写着什么。 见陈宴推门进来,都抬起眼看了看她。 瘦一点的男老师,目光扫过陈宴的头发时,嘴角无奈地带出一个笑。 陈宴说:“您好,我是转学来的陈宴,请问刘艳萍老师在吗?” 那个瘦一点的男老师站起来,收起自己刚才在写的本子,说:“陈宴是吧?你们刘老师有事,先去级部里开会去了,她比较忙,除了是你们班主任,还得带高一的语文,我是你们数学老师,我跟你一个姓,我们都姓陈。” “陈老师好。”陈宴问,“请问我今天报到的材料交到哪里比较好?” 陈老师走过来,示意她看一眼另一位比较胖的中年男子:“这位是咱们学校的教导主任,你今天把报到材料交给王主任就行,之前的材料电脑里都有。我得去级部里开会去了,你先把材料交上。” 说完,陈老师推门出去了。 陈宴走过去,把背包里的材料拿出来,递过去:“王老师,您好,我是转学来的陈宴,您看一下我的转学材料。” 教导主任是个标准的中年男人形象,啤酒肚,秃顶,他眼也不抬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只对着旁边一点下巴:“先搁这儿吧。” 陈宴放下材料,见他不再说话,也没说让不让走,去旁边搬了个椅子,在桌子前坐下,无聊地看着窗外。 过了一会儿,这位教导主任终于写完了最后一行字,收起本子后,他拿过陈宴放在那里的资料,一边来回翻动着,一边皱起眉头。 教导主任翻到成绩表那一页,停下问陈宴:“我看你在原学校,成绩还是可以的,你们学校在当地排名也比较好,怎么想到转学到这里来?” 陈宴撒谎说:“和之前的同学都处不来,不想在那里继续学了。” 教导主任看了一眼陈宴,又低下头继续翻她的资料:“你们那儿又不是只有一所高中,你费这么大劲儿到这儿来,要是又处不来,你怎么办?” 陈宴说:“没那么多处不来。” 教导主任的眼瞪了过来。 陈宴提醒他:“刘老师让我今天来报到,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上课?” 资料之前就已经邮寄过来,陈宴觉得教导主任非要多此一举,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实在是无聊得很。 闻言,教导主任古怪地看了陈宴一眼,把资料扔到桌上,冷着个脸:“你们刘老师带的班多,你明天直接跟着她去上课就行。” 陈宴说:“好的,谢谢老师,我记住了。” 教导主任上下打量她一番:“校服过几天就到了,周一上学必须得穿校服,不穿就扣班级分,自己注意点。” 第二十二中师资短缺,生源很差,唯一的优点就是管得严。 教导主任起了个范儿,用经常训学生的口气,对陈宴说:“你以后别打扮成这样,这些半大孩子都是青春期,你懂吧?荷尔蒙正盛的时候,你穿个裙子,还裸着腿,容易让他们在学习上分心。” 陈宴翻了个白眼:“我这是呢子的,不透。我没裸着腿,我穿了打底裤。” 教导主任说:“那也不行,我得对学生负责。” 陈宴觉得他说话很没逻辑,想走:“谢谢老师,那我先走了。” “等会儿,我话还没说完,”教导主任盯着她的头发,“你这头发得给我染了,你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爱惹是生非的时候,学生手册明白写着不准染发,你别当这个反面教材啊。” 陈宴问:“染成深色可以吗?” “染成黑的。” “那我天生棕发怎么办?” “不归我管。我也不管长短,你理个秃头,我也不管。”教导主任斩钉截铁道,“你必须颜色给我整成黑的,不管用什么办法。” 陈宴想,俗话说得真好,一流高中抓文化,二流高中抓成绩,三流高中抓纪律。 三流高中没逻辑的教导主任说:“学生手册上都写着呢,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7. Chapter 6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操场上人不算多,除了篮球场这边,跑道上还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在追逐打闹,那几个看打篮球的女生,这会儿有两个盘腿坐在了操场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篮球,不时低下头耳语几句,一个笑着仰倒在另一个怀里。 苏琳看见那两个人,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青一阵白一阵的,也不笑了。 她冲着陈宴一撇嘴:“烦死个人了!樊菲又不是我们班的,为什么总是出现在我们班的加油队伍里啊?” 陈宴不知她说的是谁,无奈一摊手,作了一个美式反应。 苏琳和陈宴同班,有点同仇敌忾似的挽上了陈宴的手,郁闷地跺脚道:“她老是弄得好像许静生跟她有什么事一样!真讨厌!” 陈宴听见了飓风的声音。 呼啸的、发狂的、磔磔然的、能摧毁一切的。 酸水又开始在胃里翻天覆地的折磨她。 陈宴闻到了血的腥气,正顺着她的食管往下滑,让她恶心到想吐。 把这股恶心的感觉强压下去,陈宴看向操场。 “许静生?” 苏琳拽着陈宴的手汗津津的,仿佛急于向陈宴炫耀一件刚买到的手链、一束刚收到的鲜花、一块刚做好的蛋糕一样。 “就是……”苏琳盯着操场上的KawasakiZ650。 KawasakiZ650的身影高高瘦瘦的,在球场的另一侧高高跃起,扔出了一个漂亮的三分,和扑上来的同伴们击掌后,他低头拽着自己的领口,擦了一下脸上的汗珠。 他的脖颈白皙如瓷,仿佛触手生凉,跑动中衣摆上摇下晃,隐隐约约露出一截漂亮的腰线。 周围一群黑的、黄的脸庞,他白白净净的,在中间众星捧月一般,说是企鹅家搞的什么超新星运动会,陈宴也信。 身旁的苏琳被美|色|诱惑,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吐沫。 陈宴想,她早该想到的。 在那天夜里CBR500R喊他“阿静”,在他问出那句“你在二十二中上学?我怎么没见过你”时,她就该想到的。 陈宴说:“许静生?” 苏琳翘起嘴角:“挺显眼的,对吧?” 放在普通人里很显眼。 放在网红明星里可能也很显眼。 苏琳压根无心带陈宴逛校园,聊了两句后,她问陈宴:“你晚自习来,还是明天来班里?” 陈宴说:“明天。教导主任让我今天把头发染回去。” 苏琳假装热心地催促:“那你快去把头发染回去吧,明天被逮住了就不好了,扣个人分和班级分的。” 陈宴说:“一会儿就去。” “行,那你去染发吧,我回去补个作业去。” 说完,她如释重负地松开陈宴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却是朝着操场的方向跑去,和刚才那群加油的女生站在了一起。 陈宴在原地站了几秒,扭头也走了。 三月的天气,微风和煦,下午日光足,很多人都穿上了薄外套,有些男生就只穿了个短袖,露着手臂,丝毫不觉得冷。 陈宴却觉得很冷,很冷很冷,冷得都要把她给冻住了。 好像下雪了一样,冻得她牙齿打颤,战战兢兢的,走出第二十二中,这场雪就没了。 **** 陈宴走回学生公寓,路边买了个煎饼果子,多加了一个火腿和一个鸡蛋。 昨晚见过的那个老太太,还是穿着那件花衬衫,戴着一副老花镜,正站在楼下刷自己的自行车。 见到陈宴,她问:“你男朋友呢?” 陈宴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这么快就分了啊,”老人还挺开心的,手上刷自行车的动作也变得轻巧起来,“分了也好,你们这个年纪就不是谈恋爱的时候。” 陈宴半晌没说话,提着煎饼果子一言不发地上了楼。 进了门,陈宴摊在椅子上,边吃饭,边打算去找个理发店,抓紧在天黑之前把头发染成黑的去。 她摸出手机,点开美团,翻了一圈,APP上距离最近的美发店也在25.1公里之外。 陈宴忍不住说了一句脏话,点开微信的对话框,找出那个头像是狗的,开始给林翮和发消息:教导主任让我把头发染回黑的。 对话框一秒钟后就闪了一下,林翮和回:你傻啦?你不会说你原本发色是棕色? 陈宴:说了。他说头发不管长短,只管颜色,秃头可以,不是黑的就不行。 林翮和:哇,这莫非就是你平常信口雌黄,屡教不改的报应?终于有人能收拾你了,朕甚感欣慰啊。 陈宴:你这副臭德行,你女朋友知道吗? 林翮和:不好意思请问你说的是哪一个? 陈宴:人渣。 林翮和:彼此彼此。 对话框静了三秒钟,林翮和问:那你找到理发店了吗? 陈宴:美团有一个,25.1公里。 林翮和:操,活该,谁他妈让你非要往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凑。 陈宴:滚你麻痹的再见了。 林翮和:靠,姑奶奶我错了,别不理我,我刚才说的是,谁让你那么高贵,你是天地万物之灵秀,你是历史缺失的拼图,你是文明遗漏的珍宝,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就他妈配不上你! 陈宴:少拿网络段子恶心我。 林翮和:你发个定位给我,我给你找找。 陈宴:【发送定位】 对面没再说话。 陈宴知道他说话算话,手机显示还有4%的剩余电量,她立刻一跃而起,抱着充电器跑到门口,给手机充上电,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 她重又坐回桌前,从包里掏出电脑,开始漫无目的地打游戏。 微博网页端弹出一则更新消息,她等待排位的间隙里点开,划拉几下,热搜都是什么某选秀出道的爱豆被拍到和网红女友同居,某明星疑似婚变,城镇人口突破9亿,某娱乐公司被强制执行3亿,某国与某国在边境地区爆发冲突……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东西。 最底下有个热搜标题是:到底是谁杀死了她? 陈宴有点兴趣,点进去看了看。 是一段十二年前的往事。 死者是一名高一女生。 留守儿童,住校。 在校内人工湖中投湖自杀。 死前在宿舍写下遗书,指控十二人宿舍中有7名女生对她进行了长期霸凌。 最终,这起案件因为没有更多证据,被校方和警方排除了他杀。 遗书中的7名女生,无一人受到惩罚。 其中一名女生,多年后读完硕士,回到原高中任教。 人生一片大好时光。 那名自杀身亡的女生,她的表姐在自己微博上控诉此事,原微博名字是《她是自杀,但有人杀死了她》。 长微博中曝光了那位在高中任教的女生的工作单位、姓名、住址,很多人都查到了这人是谁。 有人搜到了那名女生的微博,发私信辱骂,有人按照长微博 8. Chapter 7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陈宴下楼的时候,看见一楼楼道里躺了个衣服架子,落地款,四四方方的,底下还有俩鼓轮。 103的小厨房里灯火通明,能听见下饺子的声音,咕隆咕隆的。 那韭菜香从窗户缝里飘出来,直钻陈宴鼻子里头,香得她肚子饿起来。 学生公寓1——5户,中间的全是四十几平的大面积,适合住人,有阳台和厨房,虽然狭窄,但有总比没有好。 春天要来了,花要开了,晚上气温也不冷,只是微凉。 陈宴把领子后头的帽子一掀,套到头上,打算速度跑到外面的小吃摊上,先把晚饭问题解决了。 103的门啪嗒一声,被人从里头推开了。 老太太还是穿着那件花衬衫,戴着那副老花镜,眼神犀利地看着陈宴:“你干嘛去?” 陈宴没辙地想,就算您是房东她表姑,您也不能时时刻刻都这么盯着我吧?难道房客的吃喝拉撒也归房东她姑管吗? 陈宴回头:“明天星期一,我正式上课了。去之前得先把头发染了。” 老太太推着门,锲而不舍地问:“染成什么色?” “黑色。”陈宴如实答。 “黑色好啊,”老太太绷着的脸一下就笑了,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皱纹也变得和蔼可亲了一些,她说,“黑的才像个学生的样子,找着理发店了吗?” 陈宴答:“找着了,魔术理发,走过两个路口就能到。” 老太太说:“行,那家是老店了,以前是个老头开的,后来他回老家带孩子去了,他儿子就把这手艺继承下去了。” 陈宴说:“我看着也行。” “他要是多找你要钱,你就给他讲讲价。”顿了顿,老太太又说,“也别讲太多。” 陈宴说:“好,谢谢奶奶,那我去了。” “叫阿姨。”老太太说。 “谢谢阿姨,那我去了。” 老太太拦了拦,指指躺在楼道里的衣服架子:“我下午收拾了收拾东西,收拾出来这么一件,我也用不着,你那屋里没阳台,洗了衣服不好晾,你回来的时候把这个捎上去。” 她那屋子小,只有卧室和厕所,确实晾衣服很不方便。 陈宴颇感激地说:“谢谢阿姨。” 陈宴拔腿要走,老太太又说:“你一会儿回来上我这里来拿盘饺子,下多了,正好剩一盘。” “什么馅儿的?” “嚯!怎么的你还挑上了?” “没,我不挑,”陈宴乖巧,“猪能吃的,我都能吃。” “去去去!我这可不是给猪吃的!”老太太一挥手,“赶紧去吧,染个头也不少时间呢!” “好。”陈宴答应。 身后的门啪嗒一声,又关上了。 陈宴一笑,把帽绳系紧了一点,跑到街边小吃摊上买了个油酥火烧,边走边吃。 **** 理发店离二十二中不到1公里,陈宴慢悠悠地吃完油酥火烧,一抬头,看见一个门头上亮着灯,上面是四个规规矩矩的黑字——魔术理发。 挺近的,就是看着不怎么像个理发店。 靠墙的地方架了口铁锅,上头尽是锈迹和灰尘,不知道摆这么个东西在门口是要干嘛。 门口挂着塑料帘,上面尽是划痕和手印。 陈宴看着,心想这玩意搬到密室逃脱里吓人,也成。 撩了帘子走进去,屋墙简单粉刷,水泥地,墙上贴着上个世纪的香港女明星的海报,贴了一排,纸张泛黄,将掉不掉,一股劣质洗发水的味道在鼻息间挥之不去。 老板看着三十来岁出头的样子,缩在沙发里,挺着个啤酒肚,正在看电视。 电视上在重播一场球赛。 老板看得聚精会神。 陈宴走进去,那股劣质洗发水的味道更浓了,让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染发。” 啤酒肚的眼睛就没从电视上离开过,他说:“知道了,你洗头去吧。” 陈宴进去转了一圈,发现屋里就这么小的一片地方,一面大镜子,镜子前一共两个座位。 陈宴没找到别人,走到沙发旁问:“洗头的人呢?” 啤酒肚的目光终于舍得从电视上移开,他上下打量了陈宴一番,视线在她的头发上停留得格外久些,他咧嘴一笑:“妹妹,我们这没洗头的人啊。” “那谁给我洗头?” “你自己洗呗,工具都在后头。” 老板一抬下巴,指指屋子后头,又继续缩在沙发里看球赛了。 陈宴走到后面去,屋后头用一张布制的帘子遮了一下,帘子后挂着两块毛巾。 陈宴看着毛巾表面那黄中带黑的颜色,感觉这个毛巾说不定也是从上一任老板手上继承下来的,所谓传家宝。 下面有个洗手池,洗手池上面放了一个倒扣的桶,桶上开了一个口,安装了一个简易的塑料水龙头,洗手池旁边放着两个暖瓶。 陈宴朝外头喊:“就这么洗啊?” 啤酒肚:“爱洗不洗。” 好家伙,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 可陈宴没法子摔帘子走人,小县城里这种理发店,从来都是不怎么有人爱干,一个店开起来,基本相当于“垄断”。 陈宴自己兑水,手动调温,弓着腰往自己头上浇水,洗完她瞧了一眼旁边那两条传家宝,倒吸一口气,使劲拧了拧头发,提着就走了出去。 老板的球赛看完了,这会儿倒是抽着布,等着给陈宴系上脖子,看起来不至于那么业余。 老板问:“你要染什么色?我给你哪个册子挑一下。” 陈宴说:“不用,染黑的。” “全染还是挑染?” “到发根。” 老板利落答:“行。” 陈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镜子不大好,照得人跟苹果手机前置摄像头的效果一样,灰扑扑的。 老板弯着腰在柜子里扒拉几下,扒拉出个小盒子来,又低头扒拉了两下,扒拉出染发工具来。 陈宴问:“老板,多少钱?” 老板一边戴手套一边答:“69块。” “还有好点的吗?” “呵,听过要更便宜的,没听过要更贵的,”老板给自己戴了个口罩,在个塑料小碗里搅拌着染发膏,他挺乐呵地说,“没了没了,店里就这么一种,你们城市来的小姑娘就是娇贵。” 陈宴不说话了。 老板用手扒拉了两下陈宴的头发,这小女孩头发厚,不蓬松,不怎么显多,眼下这么一扒拉,跟他预想中的发量不大一样。 他过来找陈宴商量:“你这头发我得多收钱啊!又长又厚,别人一袋你两袋,138我收你130,凑个整,我这里没零钱,你看行,我就开始给你染了啊。” 陈宴坐在那里,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皮上,不停有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不行也得行啊。 陈宴说:“行。” 真开始上色的时候,陈宴被染发膏的气味呛得一皱眉。 老板在镜子里瞧见了,乐呵了:“没办法,我这只有这样的,你也别这么抗拒啊,整得我跟给你投毒似的。” 陈宴没说话,老板拿着一个小刷子,边刷边从口罩里努力叨叨:“你转学生吧?” “嗯。”陈宴屏息。 老板一脸猜到了的表情,又怪纳闷地问:“你通形的吧?怎么转到这种破学校来了?” 陈宴撒着信手拈来的谎:“我原来的学校更差。” 老板吃了一惊:“不是吧?你是不是上的什么坑钱的私立啊?” 陈宴说:“可能吧。” 老板起了个话头,说起来没完没了:“这学校真的垃圾,我在这里开了六七年的店了,就见过一个考上211的,也来我这里剪过头发,每次来那头发都跟鸟窝一样,乱糟糟的,一个小姑娘,可不修边幅了,但也挺好,心思全花在学习上,我家要有个这样的姑娘,我也开心。” 陈宴被染发膏熏得头疼,没心思聊天。 老板在旁边滔滔不绝:“这个二十二中吧,每年考上学的,大专什么的,一二三本加 9. Chapter 8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我给你这个头发加个热,你等一会儿。” 老板捣撮了一阵。 “姑娘,你先加热着,我去给那两个小女孩把头发剪了,她们一会儿得上晚自习去,你看行吧?” 老板看见两个女生已经洗完了头,跟陈宴商量。 陈宴抬了抬眼:“不加热行不行?” 这染发膏味道过于刺鼻,老板还知道戴个口罩,陈宴只能坐在那里,无奈地受“毒气”熏绕。 老板说:“也行,那我给你裹一下。” 说完蹲下腰,从柜子底下抽出一把保鲜膜,撕开,裹住陈宴头发。 就算完事了。 陈宴想着,也成,起码那呛人的味道变淡了。 陈宴百无聊赖地坐在镜子前,看着那个叫小茵的女生坐到另一把椅子上,老板把裹住她头发的毛巾拿掉,草草地梳了几下,就拿起剪刀开始上飞下舞。 小茵说:“老板,打薄就行了,别剪太狠啊。” 老板说:“你这发梢有点乱了,还修不修?” 小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摸了摸头发:“修一下吧,主要是扎马尾别显得太奇怪就行。” “好嘞!”老板得令,剪子动得飞快。 小茵在剪发的时候,那个叫樊菲的女生就坐在沙发上,睁着那双哭红的大眼睛,跟森林里的小兔子一样,巴巴地盯着小茵。 盯一会儿背影,再盯一会儿镜子。 偶尔也装模作样地盯一眼陈宴。 镜子够大,陈宴看着镜子,什么都瞧得一清二楚。 偏偏她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老板几分钟就给小茵剪完了,换樊菲上来。 樊菲坐在椅子上,那双大眼睛红红的,越看越像无辜可怜的兔子。 她有头海藻一样浓密的头发,带点天生的自来卷。 老板把毛巾给她拿走,问她:“妹妹,剪薄剪短?” 樊菲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剪薄一点,给我修一下发梢,不要给我修短了,垂到腰际就好。” 老板答应着,看着她那双哭红的眼睛:“妹妹,跟男朋友闹矛盾啦?” 闻言,樊菲泄气似的瘫入椅子中,憋憋嘴:“要是我男朋友就好了……” 听见她这么说,站在后面正扎着头发的小茵瞪她一眼。 “还想着呢!”小茵大声说她,“赵子飞这茬你没忘吧?” 樊菲一愣,弱弱地说:“你、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太花心了……但是你不是也说觉得许静生好看吗……” 小茵在镜子里翻了个白眼:“你自己算算还有几个月高考吧!高考完说不定就再也见不着了呢!” 樊菲据理力争,焦急道:“怎么会见不着呢,我们可以考同一所大学啊,就算不是同一所大学,以后也可以去同一个地方工作呀!” 小茵想了想,坚决地否定了她:“你说的这个太不现实了。” “小茵你没谈过恋爱,你不懂的啦!” “算了吧,他那个成绩上不了大学。” 樊菲被怼得一噎,委屈地嘟着嘴:“……反正我也说不过你,我不说啦。” **** 两个女生剪完头,付了钱,听见教学楼的铃声打响,忙不迭地掀开帘子就跑出去了。 陈宴慢悠悠地染完头发,洗净吹干,一掀开帘子,外头一片雨雾。 春天的雨,说下就下。 叫人猝不及防。 跑是跑不回去的,她也不想淋雨。 陈宴找老板借了把伞,想说等雨停了就出来还伞。 老板很豁达地一摆手:“什么时候再来理发,什么时候还吧!一把破伞,我这还有好几把,不着急!” 说完,粗糙地收拾了一下屋里,又缩回沙发里看电视去了。 陈宴走出了理发店,打着伞,沿着马路牙子往学生公寓走。 雨淅淅沥沥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马路两边积了不少的水,脚边的水洼一踩就泛起波纹。 陈宴打着伞走过,倒影出现在水面上。 雨滴再落下来,倒影就摇摇晃晃,很快融成了一片圆圈。 有店家的小狗从门口跑出来,蹲在马路边上喝水。 二十二中已经关上了校门,门口的亭子亮着灯,教学楼也亮着灯,虽然在雨雾中更显破旧,但看着挺像那么一回事的。 整个街道一片寂静。 耳边只有雨声,滴滴哒哒。 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 陈宴走过了学校,走到一侧老旧的居民楼前。 往前迈了一步,她怔住。 窄仄拥挤的楼与楼之间,有一处贯通两个马路的小巷,漆黑,只有路灯昏暗的灯光,微微照出楼前倾斜的一角。 楼房是老式建筑,一楼地下室凹进去半层一角,是个能避雨的好地方。 马路旁一株桃花斜着长进来,似将屋墙顶起一般。 花瓣红艳艳的,在雨雾中分外显眼。 雨水顺着屋角流淌下来,密匝地连成一串,墙体上的黑色缝隙像是蜿蜒的小河。 屋角下,两把伞倒在那里,一把红的,一把黑的。 桃花旁,两道身影正暧昧地拥叠在一起。 耳鬓厮磨。 唇齿纠缠,难解难分。 桃花被他们压在身后,碾落,凋零,落入坑坑洼洼的水渍中,很快被雨水冲散。 路边停了一辆车,红色,车牌号并不是当地的。 陈宴略有好奇,停住脚步。 昏暗中,少年一身挺括的衬衣,正被一双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撩拨牵弄,褶皱在雨雾中泛着寒白。 风恰到好处地扫过来,女人红色的裙摆从二人交叠的缝隙中喘息一般飘扬起来,暴露出大腿好看的形状。 少年乌黑的发梢略有湿意,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他慢慢地用嘴唇触碰着女人成熟姣好的脸。 从上到下,额头、眼角、眉梢、睫毛、鼻尖、脸颊、下巴、脖颈…… 再从脖颈往上、下巴、脸颊…… 最后,少年吻住了女人的嘴唇。 雨雾中,他吻得缠绵,吻得缱绻,吻得无声无息。 女人的声音从唇齿间漏出,很快被他含住,吞咽下去。 一遍又一遍地吸吮。 一遍又一遍地舔舐。 半晌,少年抬起头,桃花眼里沉着一抹压抑的黑。 那睫毛纤长,多情,虚阖下一片动情。 光影斑驳,靡靡桃花,灼灼妖红。 他好似桃花成了精一般。 漂亮得人心惊胆颤。 雨伞下,陈宴将伞柄捏紧,静悄悄地,后退了一步。 她认出了少年是谁。 今日,他的身边没有那辆KawasakiZ650,也没有那群呼风唤雨的同伴,路灯昏暗,雨雾朦胧之中,陈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许静生。 **** 雨越下越密,在路灯昏黄的灯下,像线一样密密麻麻。 许久,女人求饶似的,轻轻将他推开,哑着嗓子,喘息着喊他:“阿静……” 少年气息微乱,沉声问:“够了吗?” 昏黄的马路上,有人蹬着自行车,披着雨衣,慢悠悠地骑过。 有两三个下班的妇女,从马路尽头的小餐馆里嬉笑着走出,经过陈宴身边。 没人注意到这个昏暗的 10. Chapter 9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真他妈的糟糕透顶! 陈宴心下一惊。 迅速摁灭了手机,压低伞檐,想走。 下一秒,她的伞被人掀翻在地。 啪嗒一声,雨伞落地溅起的水花扑上陈宴的小腿,激得她一抖。 始作俑者攥住她的手腕,狠狠一扯。 陈宴只觉手下一痛,下一秒,脚下一个趔趄,她被人拽离原地,狠狠地摔在了墙角。 陈宴被摔得头晕眼花时,鼻息间闻到了桃花的香气。 外头还在下雨,陈宴被人拽到的这个地方却淋不到雨。 密匝的雨水顺着屋角静静地流淌下来,这地方寂静漆黑,唯有昏暗的路灯,照出楼前倾斜的一角。 正是刚才被她撞见的二人拥吻的角落。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陈宴背后吃痛,顾不上其他,皱眉便骂。 还未骂完,少年的一双手臂便擦着陈宴的脸颊穿过,白皙冰冷的手掌重重地落在她背后的墙壁上。 眼前突然一片阴影袭来。 陈宴被人欺身压在墙上,迅速收声。 少年的身体冰冷而柔软,像冰雪捏成的一般,严丝缝合地与她的身体相抵。 太近了。 陈宴稍一偏头,便能感受到他的发丝滑过自己的额头与脸颊,痒痒的,像虫子在爬。 这王八羔子乱占我便宜。 陈宴暗暗在心里骂他。 他的气息清晰地喘在陈宴的耳中,又潮湿,又缠绵。 让陈宴思绪翻飞,想起眼前的这场朦胧细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之下,少年的声音清晰地穿过雨幕,落入陈宴耳中。 他垂眼看陈宴:“知道我是谁?” 他的声音冷而淡,像薄荷一样,有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陈宴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的嘴唇。 她想,太薄了。 一个男生怎么会有这么单薄漂亮的唇形,虽然处处透着薄情的意味,但嘴角像浸着桃花馥郁的香气,简直可以立刻被拉去摄影棚拍她最喜欢的那款唇釉的广告。 半晌,陈宴回过神,垂下眼:“不认识。” 少年轻笑,片刻后更重更紧地覆了上来。 “真会胡说八道,那天晚上的人不是你吗?” 陈宴不知道原来他记性这么好,那天晚上黑灯瞎火的,他还能将妆花到面目全非的她记在眼里,于是立刻装傻:“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以请你离我远一点吗?” “我还抬了箱子。”少年贴上来,附在陈宴耳边,“你是鱼吗?记忆只有七秒?装傻也要装得更像一点。” 身后是墙,退无可退。 陈宴后背削瘦,肩胛骨顶着粗糙的墙面,又麻又难受。 逼得她只得低头服软:“对不起,那天夜里路上太黑,我眼神不好,没看清人。” 又诚恳地补充道:“谢谢你送我回家,帮我抬箱子,请问现在你可以离我远一点了吗?” 少年半张脸隐匿在阴影中,神情漠然:“为什么?” 还问为什么?陈宴无语,抬眼:“因为我现在很不舒服。” 少年无所谓地又往前压了压,明明脸上是一副“你爱咋咋地”的冷漠表情,却手下不动声色地用力,完全没有让陈宴逃脱的打算。 他说:“现在我也很不舒服。” 陈宴抬起眼,便刚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潮湿的雨雾之中,仿佛下一秒他就要落下泪来。 真是一张能激起女性生物保护欲的脸蛋啊,陈宴忍不住腹诽。 而对于对方的问题,她决定装傻装到底:“对不起,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把照片删掉。” “我没有拍照片。”这是实话。 “把录像删掉。” “我没有录视频。”这是谎话。 少年看着她,不动声色。 在他不说话的时候,陈宴已经编好了一个理由:“对不起,我奶奶还在等我回家吃饭,请问……唔!” 陈宴的话没有说完。 在她说到“请问”两个字时,少年用一只手掐起了她的脸,之后,在陈宴疑惑的目光之中,他低下头,一声不响地舔上她的舌尖,将她后面的话全数吞咽在了自己的齿间。 陈宴只感觉到他的发梢突然沉下来遮盖了她的眼睛,下一刻,一个冰冷柔软的东西就覆盖上了自己的嘴唇。 陈宴愣住了。 “咔嚓”——手机拍照的闪光灯打在了陈宴的侧脸。 听到声响,陈宴立刻反应过来,他吻上来之前,已经预先抽出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将手机摄像头举远对准了自己——就像陈宴之前做的事情一样。 陈宴挣了一下,没有挣开,冷声道:“放手。” 她想发怒,想骂人,但一时半刻竟不知该骂什么。 少年这次很快地放开了她,收手往后退了一步。 他低头翻了两下手机,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我们扯平了。出去别乱说。” 他冲着陈宴晃了晃手机,如同幼猫在嬉戏之中自顾自地打赢了一场恶仗般,带一点耀武扬威的炫耀。 陈宴狠狠地擦了擦嘴。 见陈宴站在那里冷冷地瞪着他,他抬起眼,突然莫名其妙来了一句:“还是这个发色适合你。” 陈宴杀气腾腾窜起的怒火被他轻飘飘的一句浇得不知东西南北,陈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生硬地回了一句:“谢谢。” 他看了陈宴一会儿,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薄荷糖,扔进陈宴怀里。 “给你。” 说完这句话后,他拾起地上的那把黑伞,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陈宴的那股烦躁感才从脚底窜上脑尖,然而眼前无人,气得只能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路边跑出来喝水的小狗看见了她,很凶地冲着她汪汪叫了两声。 陈宴不想连狗也把她认成神经病,拾起自己的伞,憋着一肚子的气,匆匆地走回学生公寓。 老太太的小厨房窗户还亮着灯,一直在等她回来拿水饺。 她敲开门的时候,老太太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哎呀,这怎么披头散发的?你没让理发店老板给你吹干头发呀?” 陈宴说:“遇上狗了,跑了一路。” 老太太说:“这里的狗都是散养,就爱追人,以后可得出点政策管管了。” 老太太进屋把那盘水饺端出来,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刚出锅不久。 老太太嘴硬地说:“太凉了不好吃,我又给热了热。就剩了一盘韭菜馅儿的,爱吃不吃。” 陈宴道过谢,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抗着衣服架子走回了305。 等到她狼吞虎咽地把饺子吃完了,才想起来怎么还给老太太盘子这个问题,又想实在是太困了,明天还也不迟。 洗漱完上了床,找到手机里那个头像是狗的,陈宴发了个消息过去:今天被狗啃了。 那边秒回:是哪位英雄除暴安良,行侠仗义?我要给英雄送狗粮! 陈宴:滚。 那边又问:找到打狂犬疫苗的地方了吗? 陈宴:没狗咬我,我说着玩的。 被愚弄的林翮和发了一个“发怒”的表情:你就诓我吧?玩弄我挺有意思的是吧? 陈宴躺在床上,看着发光的屏幕,想了想,在对话框里打出一句:如果爱你的人和杀死你的人是同一个人,你会选择爱她,还是选择杀死她? 那边秒回:你又犯病了吗?药带够了吗? 又噼里啪啦回复一长串:《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看懂了吗?姑奶奶,现代社会,杀人是违法犯罪,别整天杀啊杀的,世界这么美好,你不要这么暴躁。 陈宴: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林翮和: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宴:你现在在哪里? 林翮和:KTV包夜了。为了回你消息,刚被他们切了一首歌…… 后面他再说了什么,陈宴没有看清,她抱着手机睡着了。 这次的梦里不再是那些滑腻黏稠的黑泥,陈宴梦见了桃树林,一大片一大片的,全是靡靡灼人的颜色。 树林中站着一个人,陈宴隔得远,却嗅到他身上的香气。 他与这片桃树林融为一体,仿佛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身上的香气像开败了的桃花,极易让人沉迷进去。 经久不息。 **** 另一边,许静生打着伞,静静地走在雨中。 伞是黑的,天也是黑的,茫茫夜色之中,他好像行走在水墨画之中,静谧无声。 他想起刚才自己拍下来的那个女生,第一次见面时,她染着醒目的脏橘色长发,画着夸张的妆容,虽然指使他去做这做那,但那个时候,她虽疲惫,却最友善,也最放松。 跟刚才的她截然不同。 他也不愿费那个心思去细想为何,人都喜欢掩藏自己的本性,释放自己的天性,活一天,算一天,没必要斤斤计较。 反正来人世一趟,最终都不过只是殊途同归罢了。 走过了四条街,绕进一个曲折的小巷,巷子里没有照明,要再 11. Chapter 10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翌日,天色微亮。 昨晚忘记关窗帘,云县的天亮得很早,晨光透过窗子照在陈宴的被子上,像覆盖了一层金子一样。 云县的清晨是静悄悄地苏醒过来的,没有汽车尾气一大早迫不及待地呼呼熏鼻,也没有此起彼伏的汽笛声扰人安宁。 唯一的不足全赖昨夜下了雨,空气尽职尽责的潮湿起来,以至于老房子原本就较重的霉味此刻发散得愈发厉害,让陈宴鼻息之间都感觉到一种难受的粘滞感。 闹铃响起来的时候,陈宴看了一眼,屏幕上显示六点五十整。 她睡眼惺忪地摸过来,屏幕上的光一下又一下地闪烁着——里面有一个醒目的添加好友的提醒。 陈宴点开看了看,是昨天晚上发过来的。 头像是个女生的背影,肩膀上有只蝴蝶的图案,不知是纹的还是贴的。 只是个背影,也能看出女生体态修长,脖颈细长,是个练舞蹈的好苗子。 陈宴不认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添加自己。 离上课的时间还早,她点了通过,懒得再去理会,在被窝里滚了一圈,从手机里找出英语单词带读软件,点开。 带读的老师有着一口流利的英格兰口音,抑扬顿挫地在教授背记单词的规律,陈宴边听边爬起来吃药。 白色药瓶,白色药片。 她就着冷水一口吞下。 胃里立刻就翻江倒海地疼起来,疼了一会儿,药效上来了,不止是胃,连带着把她浑身的痛都压了下去。 今天是周一。 等到陈宴收拾完自己,背着书包走进学校的时候,升旗仪式已经结束了。 她校服下个星期才到,今天的升旗仪式被放过一马,省得被逮到记入违规又是一通麻烦事。 昨晚雨下了一夜,今日阳光明媚,微风拂过教学楼一侧墙上张牙舞爪的爬山虎,绿意盎然。 陈宴走进教学楼时,晨读后第一节课的铃声已经打响,但走廊还是吵吵闹闹的,仍有不少学生一边说笑打闹着,一边磨磨蹭蹭地从厕所里走出来。 陈宴在背后默默地看着他们。 爬山虎的影子透过走廊的窗户,投射到那些学生洗得发白的校服上。 每个人都是一张花骨朵般的年轻脸庞,陈宴心想不然怎么能对得起祖国花朵的称号呢。 虽然大家都是祖国的花朵,但总归还是有些什么是不同的,比如眼前这几个慢悠悠地往教室里挪动的学生。 他们眼中满是温吞和随波逐流的安全感,没有一丝一毫对生活的奋力挣扎,也没有一丝一毫对未来的憧憬和渴望。 某种意义上,是陈宴羡慕极了的模样。 班主任刘艳萍领着陈宴走在走廊里,看见这副情景不免大声咳嗽了一声:“哪个班的啊?都上课了还在这里嬉笑打闹?没听见铃响啊!” 陈宴的班主任刘艳萍是个中年女人,本地人,不化妆,不戴眼镜,精瘦,个子不高,一头短发,发顶隐约能瞧见白发,细眉下眼梢微吊,犀利凌厉,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云县缺人才,二十二中更缺老师,刘艳萍除了是陈宴这个高三2班的班主任,还兼职高一的语文老师。 她事多,行事总是匆匆忙忙的,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陈宴不得已也要背紧书包跟着她的脚步快步朝前走。 那几个慢悠悠的人被她一吼,飞快地躲进教室里去了。 二人快走到高三教室门口的时候,又见一个女生慢悠悠地从另一侧的厕所里走出来,看见刘艳萍和陈宴,女生面上一愣,立刻转身加紧了脚步。 女生扎着高马尾,有一双跟刘艳萍一样的眼梢微吊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凌厉。 刘艳萍一上楼就瞧见了她,边走边喊:“刘晓茵,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我可报告给你们王老师了!” 陈宴一瞧,巧了,是熟人。 正是昨晚在理发店碰见的两个女生之一。 陈宴想,原来不是小茵,是晓茵。 女生听见这一声吼,在3班门口一缩脖子,转头瞪起眼来。 “妈,你声音能不能小点?你非嚷得全校都能听见是吧?” 刘艳萍的脚步迈得像在水上漂一样轻盈飞快,一眨眼就走到了3班门口,瞪着个眼质问刘晓茵。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高三就是争分夺秒,别人不学习,那是他们父母无知,自己资质有限,但你不行!” 教室里不怎么安静,但也没那么嘈杂。 这位班主任老师一句该在人后说的话,在人前也说得光明正大,有够直白。 刘晓茵忙回头去看3班教室,生怕有人听到这句话,见没怎么有人注意自己后,低着头,有点垂头丧气地说:“这些话以后能不能回家再说啊?” 刘艳萍被女人的这句话激怒了,怒目圆睁。 在陈宴的角度看过去,那两只眼珠像青蛙的卵一样,简直要把眼皮撑裂开来。 她嗓门齐大,句句都扎在刘晓茵心上。 “以后?以后成绩一出来,别人都知道高三有个班主任的闺女没考上大学,这种事提起以后来,不光你丢人,我也跟着丢脸!” 刘晓茵看着面前的陈宴,脸上尽是羞耻,想尽快结束这场煎熬一般的质问。 忙着认错:”我知道错了,这次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厕所人多,我排到最后,也是没法子呀,我总不能上到一半就出来吧?” 说完,也顾不上刘艳萍的脸色,飞快地跳进教室里,“嘭”地一声,使劲地关上了3班教室的门。 刘艳萍生气地皱起眉头,无奈地回头对身旁的陈宴说:“我这个孩子就是不服管教,我也是心累啊。” 陈宴撒了个信手拈来的谎:“以后她会知道你都是为了她好的。” 刘艳萍叹了口气,领着陈宴走进了高三2班的教室。 上课铃声早就响过,教室里还是有不少人在交头接耳地说话,只有少数几个前排的学生拿出了课本和笔记本,正认真地预习着这节课的内容。 陈宴跟着刘艳萍进去的时候,听见几个人藏在摞得小山似的课本和试卷后小小声地谈论着:“真有高三转学的啊,牛人……” “苏琳回来好像说什么,因为她妈妈工作调动所以她才转到咱们学校的……” “咦?不是说转校生染了个巨夸张的发色吗?” “还以为会是个不良呢……” 讲台下的女生们和男生们,心照不宣,露着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的头发,很长,很黑,像黑尾鸥的覆羽。 她很漂亮,最重要的是,她长得太乖了,像个书呆子。 这个年纪的男生,最喜欢这样奶油一样柔软清新的女孩子。 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学生抬起了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陈宴。 整个教室里,唯有最后一排靠窗的地方,安静无声。 有个男生正趴在桌子上睡觉。 右耳的黑色耳钉泛着冷光,卷起的校服袖口露出一截瓷白纤细的手腕。 听见教室里的声响,他不耐烦地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讲台下还在窃窃私语。 刘艳萍拍了拍黑板:“ 12. Chapter 11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吴桐听到这些笑声时,头低得更沉了一些,几乎要把自己整个人都蜷缩进桌椅的阴影中去了。 陈宴知道,吴桐应该也听出了那些笑声中的嘲弄和恶意。 但她好像一块木雕一样,沉默不语,仿佛既不会表达悲伤,也不会宣泄愤怒,更不会发表任何疑问。 只是嘴唇抿得很紧,在本子上记着刘艳萍本节课的板书内容时,捏着笔的右手,骨节都泛白。 陈宴看了她一眼,走过去,拉开椅子,落座。 教室里这个时候稍微安静下来,前排的学生都埋着头在认真抄写板书,偶尔会从后排传来几句窃窃私语。 整个教室里头,只有刘艳萍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唰唰”写板书的声音格外清晰。 这副景象,看上去跟任何一个普通高中也没什么区别。 陈宴从书包里拿出自己的笔袋。拉链没拉好,她又拿得太急,一不小心,两支笔和一块橡皮从笔袋里飞了出来。 两支笔挂在拉链的豁口,她一伸手就抓住了。 那块橡皮打着滚,从桌子的边缘滚落到椅子下面,又绕了一个圈,从吴桐的椅子下面滚过去,滚到了吴桐的桌子右边。 陈宴估量了一下距离,觉得是怎么努力伸长手都够不着的,这个时候最好是向同桌求助。 肩膀悄悄地朝吴桐一斜,陈宴压低了声音,小小声地问:“不好意思,我的橡皮掉到你那边了,可以帮我捡一下吗?” 闻言,吴桐怯怯地抬头看了她一眼,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陈宴感激地一笑。 吴桐偷偷地看了一眼背对着讲台写板书的刘艳萍之后,跟做贼一样地弯下了腰,在手指即将触碰到橡皮时,她像想起了什么一样,飞快地又把手指缩了回来。 陈宴疑惑。 下一秒,又见吴桐从桌洞里撕了一截卫生纸——她用卫生纸捏着橡皮,将它小心翼翼地捡起,递还给陈宴。 陈宴想说“多谢”,话未说出口,后座女生的脚,开始一下又一下地轻踹陈宴的椅子腿。 陈宴不耐烦地回头。 后座的女生有一个圆圆的鼻头,这会儿她笑得鼻头都皱起来,弓着腰,像个虾米一样伸过头,凑到陈宴跟前,脸上挂着微妙的笑容,压低了嗓子劝说:“陈宴,别要了,可脏啦。” 陈宴不知道她话里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她这种“我们是一伙的”微笑是什么情况,只觉得她这个时候拉帮结伙得莫名其妙。 陈宴懒得理她,回头坐正,开始在笔记本上抄写板书。 听到女生这种话后,吴桐的脸上并没有浮现出什么多余的表情。 她还是低着头,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黑板,再低头抄写,仿佛全神贯注地在记笔记。——只是握着笔的手指,又比刚才捏得更紧了一些。 一整节语文课,陈宴和新同桌连一句话也没能说上。 下课铃声打响的第一秒,吴桐几乎是逃一样地从座位上窜起,连笔帽都来不及盖上,低着头,垂着眼,忙不迭地从后门快步走出了教室。 那副姿态,仿佛末日逃生,身后有数不清的丧尸在追赶她一样。 陈宴收回看向后门的眼神,垂下眼。 眼前的这张课桌很旧了,上面有钢笔、中性笔、涂改液乱写乱涂的痕迹。 陈宴知道,这个世上有什么东西,是嘴巴无法说出来的。 也有什么东西,是眼睛无法看到的。 比如,能说出来的委屈,不叫委屈。 能被人看见的欺凌,也算不上欺凌。 那些藏在暗处的东西,好像没人能看见,也好像没人能说出来,像苔藓一样,总有一天,会扩大,会生长。 再也来不及。 **** 下了课,教室里变得嘈杂吵闹起来,前排几个学生正皱着眉头在做题,后头的学生已经闹得像马戏团一样热闹。 陈宴坐在那里,在脑海中回顾着草草翻过的学生手册,想不起来里头究竟印没印着不能携带手机。 她还没拿到课本,课间也没什么事能做,实在是无聊,对于今天早上加她好友的那个人,她突然有点好奇。 正想将手机从书包里掏出来的时候,苏琳领着几个女生走了过来。 一片阴影立刻将陈宴围了起来。 连后排嬉戏打闹的学生们声音都小了不少。 大家对转校生似乎都充满了好奇,但谁也没胆子当那个打开话匣的第一个人。 苏琳坐在了陈宴前座,回过身,手臂压在陈宴桌子上,托着腮跟陈宴说话。 “你头发染回来了?还挺可惜的,之前那个发色好好看啊。” 陈宴抬眼,摆出一个和蔼可亲的笑来:“没办法,学校不允许啊。” 场面话练得多了,谁都会说一两句。 围过来的几个女生,除了苏琳坐着,其他人都站着。 陈宴观察了一下,这个班级里似乎存在着一种无形的阶级制度,而苏琳毋庸置疑地是属于金字塔顶尖上的那一拨人。 一个个子高挑的女生打量了陈宴好几眼,突然挽上身边另一个女生的手,往后缩了缩,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陈宴,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 陈宴说:“一个鼻子两个眼的,没什么好看的。” 那几个女生都笑了。 三月的风吹进教室里头,春暖花开的时节,空气里都透着躁动。 一个女生嗓门很高,大大咧咧地说:“陈宴,你转到我们班真是太好了!有生之年,我可终于能亲眼看着3班樊菲的校花地位不保了!” 又有一个女生笑着接下话茬:“陈宴,对你一见钟情的人是不是特别多呀?我感觉男生看你一眼,就很有可能会爱上你的。” 陈宴一笑,假装俏皮地抬起了下巴:“怎么?女生看我一眼,就没可能爱上我吗?” 女生们又都笑起来。 苏琳勾着嘴角,皮笑肉不笑似的,看着陈宴,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年代哪里还有人相信一见钟情啊?比起一见钟情这种肤浅的东西,日久生情才更靠谱。” 她说:“陈宴,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刚才说话的女生怔了一下,很快就兴高采烈地赞同道:“对,一见钟情太不靠谱了!” 陈宴发现,这个班级的女生,好像都很擅长随波逐流,当然这是往好听了说。 往难听了说,这叫没有主见。 陈宴没有说话,她看着苏琳,嘴角也勾起一个笑来:“爱情这种东西,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陈宴往后靠了一下,姿态放松:“而且我现在没心思搞什么情情爱爱的,太虚了,高考才是正事。” 苏琳听到她说“没心思搞什么轻轻爱爱”时,嘴角的笑容弧度扩大了,可听到陈宴的后一句“高考才是正事”时,她的笑容停了下来。 苏琳记性很好,别人对她的好,她记得,别人对她的不好,她记得更牢。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第一次见到陈宴,两个人一起从办公室走出来的时候,她和陈宴聊天,那时的陈宴说了一句话,“有很多事情比高考重要多了”。 苏琳隐隐约约地知道,陈宴并不是个像看上一样那么好相处的人。 起码,她表现出来的友善、亲切、有趣,只是她想表现出来而已。 真实的陈宴是什么样子的?苏琳看不透。 所以苏琳也有些烦躁。 她讨厌这种人。 从前,这个班里也有个这样的人。 苏琳厌极恨极了这样的人。 讨厌到咬牙切齿,恨意都覆随在骨锥之上。以至于夜里都辗转反侧,失眠到天亮。 ——高三有四个班,为什么偏偏转到了2班? ——嘻嘻,这种人能再一次从我眼前消失就好了。 **** 几个女生正跟陈宴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地聊着。 那个嗓门很大的女生,笑声也很奔放,笑得人仰马 13. Chapter 12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他睡眼朦胧,语气有点不耐烦。 一双缱绻多情的桃花眼睡得水润,上眼皮泛着点红,像桃花落下来吻在了他的眼角。 日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身上,校服拉链把他的灵魂全部拘束在这副漂亮的皮囊之中,看上去好像在发光一样。 他声音不大,言辞之间也没有任何戾气,但女生们听到他这么说,仿佛接到了什么圣旨一样,都放低了声音,开始变得矜持起来。 好像生怕会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一样。 刚才那个搬着椅子坐过来的男生,听过他的话后,立刻搬着自己的椅子原样坐了回去。 甚至把书拿出来,胡乱地翻了两下,想表演给旁人看看自己有多么热爱学习似的。 苏琳听见他的声音时,眼睛噌地一下就亮了:“许静生,第一节都下了!班主任的课你也不听,太不给面子了吧?” 她假装在斥责,声音却冒着甜蜜。 “噢。”许静生的声音,像冬天融化后的雪水,似乎隔着距离都能感觉到冰凉。 他冷淡地说:“教室里不是喧哗吵闹的地方。” 可教室里也不是睡觉的地方啊? 陈宴心想。 但没人敢这么说。 他跟这些同龄人总是有着些许不同。他们看上去像一张单薄的白纸,连棱角都透着单薄和苍白,一眼便能看到底。 而他总叫人捉摸不透。 他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低头趴在桌子上,又继续睡觉了。 春天的空气总是容易让人躁动。围在陈宴桌前的女生,彼此之间都流露着一种古怪的甜蜜气氛,连轻声说话时看向彼此的眼神,都仿佛能渗出蜜来。 陈宴无语地想,许静生这后劲儿也太大了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少年趴在桌子上,能瞧见他柔软的发丝和瓷白的脖颈,阳光照在他露出的那截冷白手腕上,晶莹剔透的,仿佛能透过那柔软的皮肤刺穿青紫色的血管。 妈的怎么会有人好看成这样。 陈宴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蹦了一下,咚咚作响,清晰地从胸腔里传递给她,让她忙不迭地收回了视线,却还是没忍住,低声暗骂自己一句:陈宴,你活了十好几年了,什么人没见过,犯得上要来这个穷乡僻壤扮花痴? 陈宴在心底狠狠地唾弃了自己,以示反省。 **** 等到上课铃声打响,吴桐磨磨蹭蹭地回到了教室。她的眼睛还是那样低垂着,头发也矮矮地扎着,看上去是个生怕别人会注意到自己的模样。 陈宴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她慢慢地往这边移动,那姿态,仿佛教室里摆放的不是桌椅,而是地雷一样。都堪称得上是蹑手蹑脚了。 有两个男生从走廊里追逐打闹着走进来,前面的那个男生不长眼,一脚迈过来,正巧撞上吴桐的后肩膀。 她瘦瘦小小的,被那个高大的男生撞得朝前一斜,差点摔倒。 那个男生反倒是先嚷起来,一脸不爽地说:“你走路不长眼啊!不知道避开别人吗!靠!回家又要洗衣服了,恶心!” 教室里,学生们几乎都坐好了,看到这出闹剧,有些人发出一阵阵恶质的笑声。 吴桐身子一僵,愣在了原地,单眼皮下一双眼睛只知道盯着自己的脚尖,怯怯地说:“对不起,我下次会注意的……” 她道了歉,男生还不满足,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后头的男生突然推了他一把,喊了一声:“老陈来了,快回座位,不然又得抽我俩上黑板做题去了!” 二人快速回到座位上坐好了,吴桐低着眼,慢慢地移动过来,坐下,拿出课本。仿佛一个雕塑。 数学老师是陈宴那天来报到时遇见的瘦高男人,他进了教室也不说话,拾起一枚粉笔,就开始快速地在黑板上写题目。 讲台下的学生们个个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前排的学生手中的笔飞快地动着,后排的学生已经开始抓耳挠腮,摆出求神拜佛的姿势,嘴里碎碎念着:“千万别让我上去丢人啊!” 陈宴没课本,往吴桐那边一靠,轻声询问:“我不知道今天讲哪个知识点,可以让我看一下你的课本吗?” 吴桐好像没料到陈宴会跟她说话,愣了一下,才点头:“嗯。” 然后,她快速地把课本推到了陈宴眼前。 一整节课,吴桐都低着头,也没有和陈宴说话。今天的题目有些难,吴桐不怎么会做,中性笔的笔尖在本子上划出重重的痕迹,最后她放弃似地掀过了这一页,开始抄写第二个题的题目。 数学老师已经写完了最后一个题目,视线正看向讲台下的学生。 陈宴注意到,身旁的吴桐把自己缩得更小了一些,头低到了不能再低的弧度,看上去很想在桌子上刨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一样。 数学老师的视线扫到了陈宴这里,他说:“陈宴,第一道题你上来做一下。” 之前的学校已经讲过这个知识点了,陈宴上去,粉笔刷刷地写完了答案。 数学老师很满意:“陈宴这个题,满分十分。解题步骤也很详细,大家做一下参考。” 下课的时候,数学老师甚至也没忘了提一句:“陈宴同学之前的高中排名很好,她成绩也不多,大家如果对于今天这堂课的内容还有不懂的地方,晚自习时可以去办公室找我,要是不想去办公室,下课后可以找陈宴同学讨论一下。” 对于数学老师显而易见的欣赏,陈宴无奈地抓了抓头发。 许静生睡得很熟。 数学老师对于后排的学生,几乎呈“放养”状态,即放任他们在自己的课堂上做任何事情,无论是看漫画,看小说,还是补下一节课的作业,还是睡觉……只要他们不在课堂上捣乱,他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 这次连课间都没有上一个课间时那么吵闹。 所有人都像约定俗成的一样。 许静生睡了一上午。 等到下午陈宴来学校上课,看见许静生还趴在桌子上睡觉。 陈宴想,他真的有起来吃午饭吗? 下午太阳照过来,教室也变得热起来,陈宴的上下眼皮也磕在了一起,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起来,她使劲地掐了自己一下,瞬间就清醒。 等到下了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时,许静生终于睡醒了。 教室里人不多,很多人已经结伴去吃晚饭了,陈宴买了一个手抓饼回来,多加了一个火腿。 这次老板的摊前围满了学生, 14. Chapter 13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从理发店出来的那个朦胧雨夜,那个红车、红裙、红指甲的女人吻着他,笑得娇艳。 这个世上,就是有这种人,长着一张如许静生这样的脸,却净干些不要脸的事。 此刻的陈宴,脑海中莫名想起她的话,顿下醒悟,只觉无比赞同。 偏偏人心都是偏着长的,上天也总是更偏爱漂亮的人。 没得治。 陈宴懒得去想,抬起眼,瞧见叽叽喳喳的女生们身后,探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他长得矮矮胖胖的,一双下垂眼,看上去总是有些垂头丧气。 他一会儿走到这一边,一会儿又搓着手走到另一边。 陈宴记得,他是2班的班长。 班长在女生们身后,探头探脑,想挤进来,又有点不敢,最后他泄气似的往后退了一步,站定了,在包围圈外面喊了两声陈宴。 陈宴听见了,问:“有事?” 班长圆乎乎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红,额角汗津津的:“班主任让我通知你去一楼领书。” 这栋教学楼较矮,一共四层,高三四个班和老师的办公室都在四楼,高一高二在二三层,一层是美术教室和音乐教室,还有几间作了后勤处和杂货间。 另一栋教学楼楼层高一些,不过年久失修,只开放了一层用作会议室。 陈宴从一楼后勤处领了书,往上走。 书不多,却也不少,陈宴抱在怀里,略显吃力。 晚自习前,有一个小时的自由休息时间,每一层的走廊里都很热闹,学生们聚在一起追逐打闹,操场上有人在跑步,篮球场上的喝彩声也能清晰地传到这里来。 春天天黑得慢,走廊里此刻是一片灰白的暗色。 脚下的地砖湿滑平整,天边一道暗红色的狭长阴影,裹挟着云彩的边缘,透出火烧云般的景色。 陈宴走到了最后一级台阶上,上面就是四楼教室。 手臂抱得酸疼。 这个时候陈宴想起林翮和来,要是林翮和这个跟屁虫在,肯定一马当先地跑去帮她抬书搬书,再一路给她送到班级门口,从不用她插手这些烦琐小事。 她从前只觉他令人厌烦,而此时此刻,她竟突然开始有点想他。 人可太几把贱了。 该珍惜的时候不珍惜,错过了又开始假模假样地反悔莫及。 不像她。 陈宴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长长地吐了口气,臂弯里的书本马上就要滑出去散落一地,她忙抬起右膝垫了垫。 正要迈上去,走廊的另一边,一个瘦高的影子一晃而过。 窗户外面长满了深绿的爬山虎,灰暗的阳光打下来,影子晃晃悠悠地穿透玻璃,在他的校服外套上沉下一片斑驳的碎影。 陈宴抬起眼,看了一眼,觉得许静生从走廊另一头走出来的前一秒,都好像还应该在漫画书里安稳老实地上演着偶像剧般的狗血浪漫剧情。 他身上带着一股慵懒的劲儿,就跟今天的觉还没睡醒一样。 他走得不紧不慢,但腿长。 身后有个女生正慌慌张张地追赶着他的步子。 陈宴的视线斜斜地看过去,这个女生有一双干净的大眼睛,像森林里迷路的小兔子,眼底清澈而无辜。一头海藻般的长发,在胸前打着卷,看上去服帖乖巧。 陈宴想,巧了,都是熟人。 樊菲在许静生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的,眼看着许静生再往前走几步,就到2班的教室门口了,她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喊了一声:“许静生!” 闻言,少年站定了,只飘出懒洋洋的一句:“还有事?” “其实……赵子飞一开始要追我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鬼迷心窍的,就答应他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樊菲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小小声地在向他解释着,“后来,我觉得这样不好,就向他提了分手,他当时就有点气急败坏的,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什么,他就去找你的麻烦去了……” 许静生的身影好像融入了走廊里这方灰白的暗色之中,他的眉眼处沉着一份安静、清冷和漫不经心。 他开了口,声音如旧,冷而淡:“你已经说过一遍了,不需要再解释一遍。” 樊菲似是没听出他言辞中的冷淡,朝前追了两步,站定了,定定地看着许静生的背影,额角处都是薄汗:“……你还没听我说,对不起……” 樊菲的语气可怜巴巴的,听得陈宴都几乎要动容。 偏偏许静生转过了头,桃花眼微翘,他眼中带点捉弄的坏,眉目间却俱是漫不经心的冷淡。 他说:“对不起有用吗?” 许静生在说这话的时候,纤长的睫毛虚阖,在眼睑敛下一小片阴影。 明明是无理取闹的口气,却说得理不直气也壮。 陈宴想,要怪就怪他那双眼生得太好,当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时,太容易给别人全世界只剩下了两个人的错觉。 听见许静生的话,樊菲脸一红,眼泪接着就要落下来。 许静生说:“真想赔礼道歉,就给我钱吧。 樊菲一愣,眼泪立刻就憋了回去,睁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惊讶地张圆了嘴巴,不解地从嘴巴里蹦出一个字:“啊?” 微风吹过,走廊里爬山虎的影子摇摇晃晃,时隐时现,陈宴突然觉得烦躁。 陈宴对自己说,你别忘记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他既然可以和陌生女人拥吻在街巷,那他现在这副表现,也算是情理之中,算不得是意外。 樊菲的声音静了一会儿后,又怯怯地传来:“那……我给你多少,你才能原谅我呢?” …… 他轻轻地笑了,云淡风轻地说:“开个玩笑,别当真。” 樊菲怔怔地看着他,眼珠像浸润在溪水中的玛瑙,缠绵悱恻,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追问他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许静生摆了摆手,当作自己的回答。 樊菲的耳根噌地一下就红了,她转过身,蹦蹦跳跳地跑回了三班的教室。 陈宴站在那里,抱着怀中的书,手臂已经酸疼到麻木,但她一声不吭,沉默着抱着书,走上台阶,朝走廊的另一头教室走去。 她又闻到了尸体的味道,带着一股雪融化后的味道。 眼前的走廊一瞬间扭曲成泥潭,无数的黑泥从里头扑腾出来,像有人在里头挣扎一样,那些溅出的黑泥张牙舞爪地攀上陈宴的小腿,要将她拽到地狱里头去。 陈宴眨了眨眼,那些东西又都消失不见了。 她走得越来越快,都几乎要跑起来了。 许静生走在前面,还是那么个漫不经心的步子,跟老大爷出门散步一样,走得懒洋洋 15. Chapter 14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三月的夜风微凉,吹散了白天略微闷热的湿气,昏黄的路灯打下来,像给周围的景物笼上了一层薄纱,看不分明。 一群人说说笑笑地走到校门口。 路边有个推着冰激凌桶叫卖的,三轮车上一个简单的白色保温桶,打开盖子,有四个口味的冰激凌,白色的是香草,粉色的是草莓,绿色的是薄荷,紫色的是香芋。 薄荷的已经见底,马上就要挖空了。 正赶上放学后的人潮,第二十二中门口拥挤喧哗,这里的夜晚风也干净,漆黑夜幕上挂满星星。 苏琳站在三轮车旁,问:“你们吃什么口味的?自己挑吧。” “那我不客气啦!我要两个草莓球!” “我要一个香草加一个香芋的!” “那我就吃一个草莓和香草的吧?” …… 陈宴说:“我要薄荷的。” 话音刚落,女生们就咯咯地笑了,高个子的女生挽上陈宴的胳膊,亲亲热热地说道:“巧了!你和苏琳好有缘呀,她也爱吃薄荷的,而且只吃薄荷味的!” 老板拿工具在桶里掏了掏,掏出最后一个薄荷球,压在蛋筒上,看了看三轮车前的女生们,问:“这个味儿的只能做一个了?你们谁要的这个?” 陈宴抬眼去看苏琳,恰巧苏琳也正注视着她,二人视线相撞,苏琳先笑了,将垂落到眼前的头发捋到耳后,她说:“陈宴拿着吧。” 陈宴不客气地伸手接过,礼貌道谢:“谢谢。” 付完钱,苏琳看着在吃冰激凌的陈宴,突然一歪头,笑着说:“陈宴,你说我们这样,是不是就跟班主任课上讲的一样,你是羊角哀,我是你的左伯桃呀。” 陈宴一噎,在心里翻个白眼,面上还是带笑,学着苏琳的语气说:“你这人好夸张呀。” 刘艳萍今早在课上刚刚讲过一个故事,战国时期,有个叫左伯桃的人,还有一个叫羊角哀的人,二人相识,结伴去楚国见楚庄王,路途突遭大雪,因二人衣裳俱单薄,粮食俱短缺,因而左伯桃为了使羊角哀活命,将衣裳和粮食全部留给羊角哀一人,而自己则躲进树林中自杀了。 这段故事在后世常用来比如朋友之间的深厚友谊,过命,可为彼此牺牲,彼此成全。 刘艳萍在板书里总结,作文素材,常起点睛画龙之笔。 苏琳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一个薄荷味的冰激凌球被她唐突地拔高到以性命托付的友谊,陈宴只觉她有病。 苏琳问:“陈宴,许静生今天怎么会帮你搬书呀?” 陈宴垂眼啃着冰激凌,假装很诚恳地回答道:“走廊里碰见了,见我搬不动,他就主动提出要帮我,一片好意,我也不好拒绝。” 苏琳说:“陈宴,你觉得书重,可以让我们去帮你搬呀?我们都会帮你的,对不对?” “对呀,喊我们一声我们就过去啦!你太见外了!” 女生们附和。 夜风吹起了苏琳的头发,她看着陈宴笑起来:“陈宴,你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是我的朋友,薄荷味的冰激凌,我可以随时随地,都让给你。我有的其他东西,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送给你,让给你,但是……你也不能总是惦记朋友的东西,对不对?” 陈宴没有说话。 苏琳笑得甜美,嘴角边的小梨涡映在陈宴眼中,却变得格外刺人。 陈宴抬眼,认真地看了苏琳一眼。 她在心中骂了一句,我觉得你说的都是狗屁。 但她看着苏琳,也学着苏琳的样子笑起来,乖巧道:“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陈宴话音刚落,马路上突然传来一阵马达轰鸣的声响,跟她初来云县的那天晚上听到的一模一样,那马达声充斥着疯狂和恶意,让陈宴感觉有些烦躁。 一辆眼熟的火红CBR500R风驰电掣一般,到了校门口才一个紧急刹车,轮胎在地上擦出一道暗痕。 那动静让放学的人潮都忍不住将视线拐了过去,来人毫不在意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落落大方地摘了头盔,看姿态,像是在等人。 苏琳扭头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地说道:“那不是周城吗?他今天又没来上课吧?” 陈宴不认识这人,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确定班里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但她又亲眼目睹他和许静生厮混在一起,因而对这人的身份略有好奇。于是陈宴问:“周城是谁?” 苏琳说:“1班的一个混球!许静生就是被他带的,也老逃课,唉,真不想让许静生跟他混在一块……” 陈宴看了那边的周城一眼,收回视线。 另一边。 周城抱着头盔,正等许静生出来。 一会儿,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走了出来,稀松平常的校服,桃花眼虚阖,右耳上的黑色耳钉似拢住了沉沉夜色,泛着清冷的光。 他的步伐带着几分懒散。 从他的身影出现的那一秒,门口聚集的几个女生就开始频频回头瞄他。 周城看了一眼,认出那是2班的几个女生。 周城无语地想,这些女的和许静生同班,天天上课见下课也见,怎么她们天天看也看不腻啊。 其中那个叫苏琳的,几乎是蹦到许静生身边,笑得甜美,声音腻歪地说:“许静生,我请你吃冰激凌呀!” 苏琳和许静生都是2班,她家里有钱,在云县这个地方更是数得上的。 她因着自己家境好,人也长得甜美,平日里在学校里有那么点呼风唤雨的意思,但一见到许静生,她就变成了果酱甜甜圈,外头那层伪装的酥皮被揭开后,表层是甜腻的,里头的那层果酱也是甜得出蜜。 周城见过不少这样的,什么女的到了许静生面前,都被他那张脸降服成这种花痴模样。 听到苏琳喊他,许静生步子都没带停一下,淡淡地拒绝道:“不用。” 周城看乐了,等人走过来了,先给了他肩膀一拳:“阿静,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这个人了,你吧,总是这么个态度,先前有职高的女生为你争风吃醋,都打起来了,你还是这么淡淡的,有人为你跳楼了,你也这么淡淡的,有女的痛哭流涕要为你离婚,你还是这么淡淡的,你不蛋疼啊?” 许静生给了他一脚:“滚你的蛋。” 周城笑着躲过,又凑过去:“听大海说你把车卖了?没事吧?” 周城新交的女朋友不念书了,去“夜色”当服务员,负责端茶倒水,从“夜色”里听来不少风言风语。 许静生那辆银白的KawasakiZ650是一个来通形写生的单身女画家送的,报价不到八万,他骑了还不足半月,卖了还得对半打个折。 “夜色”里最近传言,女画家知道自己送出的礼物被变卖,大发雷霆,要找人收拾他。 许静生顿了顿,才道:“没事,最近缺钱 16. Chapter 15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回到学生公寓,三楼的声控灯照常没亮。 隔音不好,二层某间公寓里的陪读家长,正怒气冲冲地大声责骂自己的孩子。 孩子的啜泣声在整个楼道里回荡,像楼梯间潮湿的霉味一样,挥之不去。 让陈宴格外烦躁。 陈宴摸出钥匙,打开305的门,走进去。 她从桌子上找出药瓶,拧开,倒出,然后仰头将药片吞了下去。 吃完药,陈宴觉得那股烦躁感好像没有了,又好像还在。 她倒在床上,准备给手机充电。 开机后,屏幕上一连冒出好几条消息。 陈宴点开。 发消息的人,头像是个女生的背影,肩膀上有只蝴蝶的图案,昵称是法兰绒Linda。 陈宴想起,这人就是早上要添加她为好友的陌生人。 法兰绒Linda:陈宴? 法兰绒Linda:你是陈宴吧? 法兰绒Linda:别装死,回话。 法兰绒Linda:贱|人!抢别人男朋友有意思是吧? 最后一条是9:42分发过来的。 陈宴不知这位法兰绒Linda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这人非要上来就是一通莫名其妙的输出。 陈宴回复:不认识,互删吧。 法兰绒Linda:林翮和你敢说不认识? 陈宴顿了顿,回复:有事? 法兰绒Linda:装什么装?昨天晚上不是你在KTV里给他发的消息吗?发了多少条你自己不知道啊! 陈宴:? 法兰绒Linda:林翮和被你这个贱|人搞得茶饭不思,后半夜说好了去“风暴眼”,为了回你这个贱|人的消息守着手机压根没离地方。你挺有成就感的是吧? “风暴眼”是绿地广场略有名气的音乐餐厅,预约制,在有钱又爱玩的年轻人中人气火爆,轻易排不上号。 陈宴想起,林翮和似乎提过这么一件事,为了给他的新女友过生日,他预约了三天才预约上。 陈宴: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挺有成就感的。 法兰绒Linda:你这一手绿茶一手白莲的,林翮和可玩不过你。 陈宴:你说啥? 法兰绒Linda:都是女的,我可把你看得透透的。 陈宴:有屁快放好不好。 法兰绒Linda:自己被狗咬了也要找别人男朋友抱怨吗?你想靠这点伎俩博得怜悯?同情?还是就是单纯扯个谎,好顺理成章地撩骚? 陈宴:我没被狗咬。 法兰绒Linda:你自己是没有男朋友吗?哦呀,就算没有,你自己没爹没妈?不会找你爹妈抱怨?林翮和倒了八辈子霉了碰上你这种缠人的前女友,滚吧,不然我可真找人收拾你了。 陈宴:谁跟你说我是他前女友? 法兰绒Linda:阮东说的! 陈宴发了个表情过去:哈?他没给你说林翮和追我追了八百年了,我吊着他连个头都没点过? 对面立刻被激怒,可能是嫌打字太慢,立刻发了一段56s的语音过来。 法兰绒Linda:陈宴你就是个婊|子!你等着,我一会儿就把聊天记录全截图转给林翮和看,让他看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婊|子,你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吧! 陈宴:前女友小姐,你加油啊。 法兰绒Linda:前女友是你,你嘲讽谁呢? 陈宴:你呗。 还有后半句话她没有发出去。 林翮和最讨厌别人碰他手机了,你完了。 陈宴把人拉进了黑名单,想给林翮和说点什么,点开那个狗的头像看了半天,又关上了手机。 晚上陈宴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在下雪,地上的雪已经开始融化,湿漉漉的。 一个女生背对着陈宴,正抱膝蹲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水洼。 她的头顶上挂着一轮火红的太阳,她整个人也湿漉漉的,好像刚从积雪里钻出来的一样。 太阳炙烤着她,她的身上却仅留一股寒气。 陈宴知道她是谁,她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地梦到过她。 陈宴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半晌。 之后陈宴开了口:“我们说点话吧。” 女生的声音空灵而朦胧,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一样,她说:“我们曾经无话不谈,我们是怎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陈宴说:“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女生说:“好呀,我从来没对你说过谎。” 陈宴说:“你跳下去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女生也沉默了。片刻后,她轻轻地说:“现在说这些还有意义吗?” 陈宴说:“我什么也没能做到,起码现在让我为你做点什么。” 女生说:“还有什么意义呢?” 陈宴静了静,不敢再动,怕动一下眼泪就会掉下来:“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闻言,女生转过了身,对着陈宴笑了笑,她说:“一般梦做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最后,她头顶火红的太阳,倏地就开始变黄、变焦、变黑。 这让陈宴想起做手抓饼时用的那块面皮,迅速地被花生油煎熟、面皮的边缘逐渐焦化,微微卷曲,发出难闻的苦味,最后成为谁也无法下咽的失败品。 那顶太阳在最后,融化成了陈宴的梦里司空见惯的黑泥。 黑泥从女生的头顶兜头浇了下去,将女生的头发卷绕吞噬了进去,之后是额头、眉毛、眼睛、下巴、脖子、肩膀…… 最后将她整个人都吞噬了。 女生没有再发出声音,她变成了陈宴经常会看见的黏稠溃烂的黑泥,无声地呼啸着,将陈宴拖住、拽住、缠绕住,将她死死地拉下去,再往下拉。 女生在梦里只留下了最后一句话:“骗子。你已经开始忘记我了。” **** 隔天最后一节是体育课。 二十二中这个学校虽然升学率和名声都不好,但校内纪律管得严,主课老师从不爱占体育课。 陈宴昨夜梦做得太长,没睡好,眯了好几节课,也没老师管。 体育课是1班和2班一起上,做完操就解散了,学生们自由活动。 几个1班和2班的男生正搭伙一起打篮球,周围有不打球的男生和两个班的女生围着看,热火朝天的。 许静生打了一局,下场休息,在喝水。 女生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周城也下了场,凑到许静生旁边,两个人喝着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陈宴无聊地坐在跑道边上,看着这些在操场上追逐打闹的同龄人,想起普罗提诺的一句话。 人类处于神与禽兽之间,时而倾向一类,时而倾向另一类;有些人日益神圣,有些人变成 17. Chapter 16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今日春光明媚,头顶的天空一碧如洗,操场的尽头仿佛与天连接在一起。 墙壁前是锈迹斑斑的栏杆,爬满了爬山虎,那几个职高的男生翻进来时,衣服上和手上或多或少都蹭了些锈迹。 像可乐挥洒后晒干的痕迹。 他们一脸不耐烦地拍了拍衣服。 二十二中只有周一强制性规定穿校服,跟职高的封闭式管理不同。 职高校服的款式是黑蓝相间的,二十二中没人穿这种衣服。 那几个翻进来的男生,此刻站在操场上就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职高的男生跟在最后头,右手提着一听果汁,臂弯里抱着一个篮球。 职高没有篮球场,他们想偷翻进来过过球瘾。 然而今日特别不凑巧,二十二中1班和2班联合上体育课,这两个班都是男多女少,男生们现在乌泱泱一片,把篮球场围了个严实。 他们人少,也挺识时务,知道不能硬碰硬让人家学生把自家篮球场让出来。 现在再翻回去上课,他们也不大乐意。 领头的男生无聊地扫了一眼操场,看到某一点时,他突然侧身问身边的小弟:“哎,那女的谁啊?长得还不赖啊。” 小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这位小弟是个近视眼,眯起眼来也没看清,疑惑不解地说:“不会是樊菲吧?那可是飞哥女朋友,朋友妻不可欺啊!” 职高老大是赵子飞,全校的混事都归他管。他放学后插队买煎饼果子时,后头一个软糯的女声说:“同学,插队是不好的行为,请你自觉去后面排队,好吗?” 他回头,就瞧见了睁着双大眼睛的樊菲,正有点害怕又有点苦恼地看着他。 赵子飞在煎饼果子摊对樊菲一见钟情。事后死缠烂打,追了好久才追到樊菲点头答允。 之后,全职高都知道他们老大追到了二十二中的校花。 领头的男生跟赵子飞不对付,在职高里没法子地被赵子飞事事都压一头。 这会儿他眼都看直了,乐滋滋地想,要是我追到一个比樊菲还漂亮的,赵子飞那狗|娘|养的不就又被老子压一头了?爽! 职高封闭化管理,日常生活管得比二十二中还严,职高里男女比例是15:1,一个班里能有两三个女生,那都是谢天谢地了。 操场边的台阶上坐着几个女生在聊天。 职高这群荷尔蒙正旺的男生们,一瞧见女孩子,那眼就不想再动了,什么龌龊心思都翻了上来。 小弟们跟着大哥的目光看过去。 那里头有个女生,有一头很黑的长发,像黑尾鸥的覆羽,衣领下露着一截白瓷似的脖颈,一阵风吹过来,透出线条流畅漂亮的肩胛骨,皮下仿若蜷缩着蝴蝶的翅膀。 领头的朝着身后的小弟们一抬眼,自信道:“看着,给你们找个嫂子啊!” **** 操场的另一边,陈宴一行人在职高的男生们翻越墙栏进来时,就注意到了他们。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正聊着。 “那不是职高的吗?他们干嘛?” “哎哎,怎么上课时间还能进别人学校操场啊?我看我们去报告给老师算了!” “真烦人!在操场上还逛起来了?要脸不要脸啊!” “就是,还一直朝我们这边瞧,太恶心了!” “樊菲她对象就是职高的吧?” “她可真是瞎了眼了,赵子飞可配不上她。” 二十二中虽然也不怎么样,升学率不行,名声也不行,处在中学鄙视链的下游。 但跟职高摆在一起,就成了鄙视链的上游。 苏琳听了,低头一笑,嘴边浮现出甜美的小梨涡:“赵子飞混不吝的,樊菲也就那样吧,还挺般配的。” 陈宴没什么心思听她们聊天,有点无聊地抬起了眼。 刚才还站在操场那头的职高男生们,这会儿跟得到了什么指令一样,都朝着操场这头走了过来。 那外八字,一摇一晃的嚣张走姿,跟陈宴小时候看过的《鸭子侦探》一样。 不过动画片里的鸭子还是要比这些人可爱一些。 领头的男生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脸横肉,挽着校服袖子,露出一截花臂。 这在二十二中里是明确违反校规的行为之一,要写检讨、请家长,再犯第三回就得退学。 陈宴粗略地扫了一眼他的脸,没记住什么特征,只觉得跟锅包肉有几分相似。 锅包肉走到了陈宴她们跟前,停在台阶下面,搓着手,直勾勾地看着她。 “美女,你几班的啊?” 陈宴看了他一眼,移开视线,没打算搭理他。 几个女生皱着眉看着这几个男生。 也许是脸上嫌弃的表情过于明显了些,锅包肉身后的一个小弟不满地嚷嚷着:“装什么装呢!聋子啊!我们大哥问话呢,听不见啊?” 锅包肉摆了摆手:“别瞎嚷嚷,怎么跟你们嫂子说话呢!” 几个女生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苏琳回头看了一眼陈宴,又把头扭了回去,声音里仿佛尽是关切地说道:“陈宴,你也挺能勾人的,也就你才能吸引到这种人吧,有点羡慕你啊。” 锅包肉听不出苏琳话里的意思,还以为是在夸他。 从小弟手里拽过一听果汁,锅包肉对着陈宴摇了摇,脸上和肚子上的肉也摇了摇。 他信心满满地说:“美女,操场热吧?我给你开罐果汁喝啊!……但在我这里,果汁不能白喝的哈,你当我女朋友吧,你要是答应我,以后我命都能给你!” 空气凝滞了一秒。 下一秒,女生们爆发出了热烈的笑声,却起哄道:“陈宴,人家命都要给你了,你答应吧!” “好热啊,我想喝果汁哎!” “他都这么说了啊,你要是不答应是不是有点太不给面子啦?” …… 她们嘻嘻哈哈的,男生们听了,也嘻嘻哈哈的。 好像不是坐在操场台阶上,而是坐在戏台子上,灯红酒绿的搭在一起,乱唱一气。 陈宴只觉得烦躁。 锅包肉觉得气氛很好,得寸进尺:“美女,留个联系方式呗?” 闻言,陈宴终于抬起眼皮,看他一眼。 嘴巴一张一合,吐露出无情的俩字:“不给。” 锅包肉没料到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驳他的面子,脸色变了几变,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也不知是气着了还是害羞了。 身后的小弟们梗着个脖子嚷道:“别给脸不要脸啊!” 锅包肉挥手制止了……个鬼,他挥手从身后的小弟手中夺过一瓶开封的果汁,跟自己手中的这罐一起,冲着陈宴,狠狠地丢了过去。 铁皮的罐子砸在台阶上,橙黄色的液体飞溅。 陈宴没躲,硬生生挨下了。 酸涩的果汁顺着陈宴的发丝流淌下来,和飞溅在她衣 18. Chapter 17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锅包肉没跟许静生交过手,今天是第一次打照面。 他喘着粗气,任凭鼻血潺潺地在脸上流。 眼前站出来的这个人,白白净净的,乍看上去柔弱无骨的模样,风大点好像就能直接刮跑了。 锅包肉瞪着眼,细看了两眼,这两眼跟乍一看也没区别,只是看得仔细了,他发现这小子模样长得是真的好,就算被风刮跑了,也铁定有小女生跟在后头追着跑。 妈的,是他这辈子最想揍的小白脸。 等着,老子这就把你揍个满脸开花! 锅包肉摩拳擦掌地朝前走,他体积大,步子迈得也重,满脸横肉中间露出一双眯缝着的眼,尽是凶光。 他这架势刚摆出来,就被身后的小弟拖住了。 小弟拦着他胳膊,不敢目视前方,眼珠子一个劲儿地乱窜,结结巴巴道:“大哥……许、许静生……” 云县不大,二十二中和职高靠得近,两个学校的男生血气方刚的,经常为了些莫名的小事发生摩擦。 许静生这名字,职高人如雷贯耳。 职高里最能打的才是老大。 锅包肉虽然跟所谓的老大不对付,但他打不过,也只得认。 职高老大赵子飞,为了一点儿女私情,在手抓饼摊前偷袭了许静生一拳,之后被许静生揍得满地找牙,在医院躺了三天四夜了,还没养好伤回来上课。 在职高人的传言里,二十二中的许静生,头大,脖子粗,两只眼跟铜铃一样,双手大似沙包,腰粗壮如熊,背宽厚如虎,是一个猛如成年人的彪形大汉。 许静生? 锅包肉看了看战战兢兢的小弟,又抬头扫视了一圈操场,表情还是很茫然,他问:“哪儿呢?” 周城在一旁目睹全程,已是哈哈大笑。 许静生懒懒地掀了掀眼皮:“我就是。” 一句话轻飘飘地说出来,锅包肉骤然变了脸色,他脑海里的彪形大汉形象已然烟消云散,但眼前站着的这个懒洋洋的人,不知为何却叫他觉得更加骇人。 锅包肉默不作声,把校服袖子飞快地捋了下来,遮挡住自己那吓唬人的大花臂,他装模作样地用袖口擦着自己脸上的鼻血,惴惴不安地想,赵子飞那么能打的都被人揍成这么个熊样了,轮到他了,得被揍成什么样啊? 锅包肉书读得少,却很懂得识时务者为俊杰。 今天这场茬,不管是找了还是没找,他百分之一百的都得在小弟们面前丢面。 他立刻选择了一种更体面的丢脸方式——带着小弟们骂骂咧咧地翻|墙走了。 周城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地迈着外八字逃走,就跟横得不可一世似的。 风吹过,收拾好了结尾。 墙上的爬山虎是不开花的,墙根底下也只有几片垃圾被吹得飘了起来。 周城抱臂不屑道:“狠话谁不会放啊?” 他晃了晃脖子:“空有一张嘴的花架子,真他娘的无聊!” 说完,周城转头,想对着许静生贫两句。 一转头他傻了眼。 刚才还站他身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静悄悄地走到操场边上去了。 2班的几个女生都在那里。 周城两只眼盯过去,新奇劲儿上来了,他想,奇了怪了,没想到有生之年,他竟然也能看见许静生见|色|忘友的一面了? **** 陈宴憋着一肚子没处撒的火气,眼睁睁地看着锅包肉翻|墙而逃,她却无能为力。 发梢上溅上的果汁,沿着她的额头和下巴滚落,滚进衣服里。 酸涩味道蒸发在她的鼻息之间,像过期很久的水果腐烂的味道。 黏腻,恶心。 陈宴想吐。 耳边听到一个懒洋洋的脚步声,越走越近,走到她面前,脚步声停了。 一片阴影覆盖过来,像水墨泼在了身上。 陈宴低着头,没动。 眼前悉悉索索地响了一阵,一包未开封的纸巾,被人递到她眼前。 那只手冷白,骨节分明,皮肤下仿佛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 阳光打下来,操场周边的树影斑驳地印在他的衣服上,有种绮丽的好看。 陈宴抬头,果汁的酸涩刺激着她的泪腺,让她忍不住流泪。 泪眼模糊之中,她看见了许静生的脸。 这场景让陈宴想起刚到云县的那晚,她因长途跋涉和饥肠辘辘而胃痛难耐,又倒霉地遭遇了“寻仇”的许静生一伙人,她被人抢了手机,还被踹倒在马路上,站起身时没忍住地吐了起来。 那时候的许静生也是这样,他缄默,冷淡,却静静地给她递过一包纸来。 彼时的陈宴对他一无所知,她以为他会有着最漂亮的皮相和最柔软的心肠。 尽管现在她已经知道他不是。 许静生把纸巾往前递了递。 陈宴一抬手,直接给他挡掉。 她脾气上来了,不想要。 许静生没多大的反应,他一如既往地还是那个不大爱搭理人的懒样,人世间在他眼中都是同等的分量,他毫不在乎,所以不偏不倚。 许静生垂下眼。 陈宴额头上的碎发和果汁黏在一起,贴在她的皮肤上,而她眯着眼,只有一脸的不耐烦。 她的头发一直都那么黑,像黑尾鸥的覆羽,黑得有些瘆人。 她的头发也一直都那么长,好像能一直垂到他的脸上。 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一片诡谲的沉默之中,站在一旁的苏琳,突然弯下腰使劲地拍了拍自己的裤腿。 她边拍边委屈地抱怨道:“陈宴你怎么招惹到这种人了啊!害得我的鞋都被果汁弄脏了!” 这话说得高明。 仿佛这场闹剧的源头是陈宴。 刚才果汁扔过来的时候,女生们飞快地躲到了一边,苏琳躲在最后面。 这会儿见许静生和陈宴之间微妙的沉默,她又拨开女生们站了过来。 “陈宴你快擦擦吧,一会儿干了很难洗的,估计我的鞋下午也不能穿了……” 苏琳还在斟酌着要说些什么,她语气里带点抱怨,带点关切,也不知真假有几分。 但脸上的表情骗不了人。 苏琳焦虑起来了。 陈宴抬眼,截住了她的话。她喊:“许静生。” 许静生低头,看她。 二人对上眼神。 他睫毛纤长,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眼神略带疑惑,像个刚从窝里睡醒的小动物。 陈宴说:“哪里有水?带我去洗洗。” 空气凝滞了一秒。 “真爱使唤人啊。”许静生轻飘飘地来了这么一句,却没有要拒绝的意思。 下一秒,他伸手扶起了陈宴。 他的声音冷而淡,听不出什么情绪:“走吧,你看着点路。” 苏琳浑身一僵。 **** 操场后边就是水管,只是水管在另一堵墙背后,年久失修,水龙头上爬满了锈迹,也不知能不能用。 一道墙,将二人与操场隔开。 陈宴泪津津地,扶住许静生的手臂,一步一步地艰难往前迈步。 果汁痧得她眼疼,都看不清路了。 眼前的台阶一个能瞧成俩,一条平坦小路也尽是些模糊的坑坑洼洼。 许静生的手惊人的凉,表皮像覆盖着一层冰渣,要不是还在喘气,陈宴几乎以为他已经死了。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 陈宴良心未泯,问他:“我是不是走得太慢了? 19. Chapter 18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操场红砖墙下,日光贴住陈宴的肩膀,潮湿的水珠顺着她的发梢滚落进衣领中,融入棉质衣料中又散开,洇出一片水渍。 她毫不在意。 水龙头开到了最大,水声稀里哗啦的。 陈宴趴在池子边,正在洗脸。 连脖子上都有甜腻的液体,冲一遍水,鼻息之间依旧是果汁的味道,冲淡了,没那么难闻,尚且可以忍受。 陈宴撩起一捧水,从额头淋下去。 湿透的衣领贴在皮肤上,能瞧见深凹的锁骨,肩胛骨线条流畅漂亮,仿佛能刺破皮肤戳出来。 许静生垂眼,默不作声地看着。 日头之下,他突然觉得眼前的陈宴,很像一把骨头,通体都是棱角和锋芒,但因柔软的肉|体|和白皙的皮肤包裹着,所以旁人一眼看过去,总会被迷惑,误认为她像外表一样柔软和温和。 其实她不是。 陈宴洗完了脸,察觉到身后的视线,仰头,拢了一下额前的碎发。 她眼底浮着碎光,毫不客气地冲着许静生一伸手:“纸巾。” 许静生递过去。 陈宴接过,擦干净了脸上和脖颈上的水珠。 许静生也没再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像在看陈宴,又好像没有。 余光里,陈宴看见他低头,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 陈宴以为他要抽烟,结果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糖。 透明的包装纸,里头裹着圆滚滚的一粒。薄荷味的糖果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像小时候玩过的弹珠一样,既不是白色,也不是绿色,而是靛青色。 陈宴看见了,想起那个雨雾蔼蔼的夜晚。 她说:“上次事后你也扔给我这么一个。” 那边,许静生的身形明显顿了一下:“别乱说话。” 陈宴笑了:“我什么也没说,是你思想有点不健康。” 许静生不说话,他在轻轻嚼着薄荷糖。 陈宴对着他伸了伸手:“给我一个,我也想吃。” 许静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扔给她。 陈宴拿起包装纸,在手里看了看。跟上次那块一样,品牌叫“喜帖街”,小牌子,云县当地产的,也算是挺古老的牌子,走自产自销的路子,基本上只在云县贩卖,现在市面上轻易见不着了。 这名字原本是红港岛湾仔区的印刷品制作及门市集中地,尤以印刷喜帖著名。幸好现在海的另一边还没人告侵权,能让制糖厂侥幸沿用至今。 陈宴撕开包装,将薄荷糖含进嘴里,那味道又甜又涩,沁人心脾。 她看向面前的许静生。许静生站在日光之下,一张漂亮至极的脸上尽是清冷和漫不经心的表情,他的皮肤很凉,像冰一样,连眼神都是无情无欲。 好像这人世间与他无任何干系。 陈宴嘴角勾起一个笑,她盯着许静生看了几秒,往台子下走了两步。 许静生说:“马上放学了,直接回教室吧?” 陈宴没答话,她的身体忽然凑近,略一仰头,嘴唇几乎要碰上他的。 她的头发还没干,湿漉漉地垂在肩膀上,也垂落到许静生的皮肤上,有些难耐的痒意。 似有若无。 许静生看清了陈宴的眼睛,她的眼睛像她的长发一样,黑得瘆人。 像结了冰的湖面,表面上静谧无澜,底下却涌动着暗潮。 陈宴的手指带着些微凉的湿意,贴近后却能感受到皮肤下的温热与柔软。 她的手轻轻地覆上许静生的脸,气息像春天的风一样拂过了他的嘴唇。 许静生微怔,当陈宴的嘴唇压下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她要吻他。 然而,下一秒,陈宴停住了。 她看着许静生的眼睛,吐了吐舌头,薄荷糖融化成一个小小的颗粒,挂在她的湿漉漉的舌尖上。 她说:“哇,有点辣了,你是怎么把它吃完的?” 说完,她收回所有的动作,退后了一步,嘴角流露出笑意。 许静生想,她刚才绝对是故意的。 许静生没动,日头之下,只余一片沉寂。 陈宴的发梢还是湿漉漉的,水珠正在安静地从她的肩头滴落。 一滴,两滴,三滴……连成一串,让许静生想起被她撞破的,那个潮湿而缠绵的雨夜。 许静生问:“上次为什么怕我?” 没料到他会突然提问,陈宴表情一愣,很快泰然自若地答:“你也拍了我,我们扯平了。” 听到这么理直气壮的回答,许静生怔了一下,他不得不强调:“是你先拍的我。” 陈宴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和女朋友在公共场所接吻?” “……不是女朋友。” “哦,懂了,是炮友。” “炮友是什么?” 许静生的表情,浮现出一抹呆滞,转瞬即逝。 “类似一夜情?”陈宴想了想,不知该从何说起,斟酌着,“但是,要更复杂一点,更长久一点的,比朋友关系多了一些什么,大概是那种,为了满足生理需求,而发生肉|体关系的床伴?” 见许静生的脸上还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表情,她问:“不是吗?” “不是。” “难道你们打的是素炮?” “……你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词。” 陈宴不再追问,放弃似的摊了摊手,撩起自己的一捋头发,未干的水珠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干得也太慢了。她想,一会儿不会感冒吧? 那边的许静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陈宴,你以前来过云县吗?” 陈宴抬眼,看向他。 许静生的皮肤很白很细,像上好的瓷釉,通体冰凉,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探究,好像有什么故事在他的身体中发出回响。 陈宴撒了个信手拈来的谎:“没有,从来没来过。” 许静生静了几秒,没再说话。 他问这个干吗?陈宴略有好奇,问:“怎么了?” 闻言,许静生的睫毛颤抖了一下,他没有看陈宴,而是看向操场的边缘。 他用一种很怀念的口气,轻轻地说:“你长得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 陈宴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猜测道:“前女友?” “不是。”他否认。 “青梅竹马?” “没有。”还是否认。 “前妻?” “……我上个月才满18。” 陈宴突然恼火,她不想猜了,单刀直入地问:“你什么意思?想让我做替身白月光,也得先问我会不会点头答应。” 许静生愣了一下,抬眼,一双桃花眼里尽是动人心魄的旖旎。他像小孩一样,睁着眼睛问:“那你会答应吗?” 陈宴瞪他一眼,干净利索地从嘴里吐出四个字:“滚你妈的!” “……别老是骂人。”许静生的关注点偏到马里亚纳大海沟,他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没有被激怒,“我惹了你,你却骂我妈,是不是不太好?” 陈宴看了他一眼:“那我艹你的!” “……低俗。” “……”陈宴无语,心想,爱咋咋地吧。 **** 天空中突然有一块厚重的云彩飘了过来,遮蔽了日光,整个操场都被笼罩在阴影之下。 陈宴这会儿心情不好,觉得自己整个人也被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陈宴不想再说话了。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没有理会身后的许静生。 走到墙外,另一侧有个男生,正靠着墙站着,一言不发,像个雕塑。 陈宴走过去的时候,他正把手上的烟点燃。 余光里瞥了一眼,陈宴认出来, 20. Chapter 19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头发没干果然会感冒。 晚自习的时候,陈宴写作业写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沉得抬不起来,鼻子也不通气,下了第一节自习,就跑去请假。 她敲门进去的时候,刘艳萍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 陈宴说明请假理由后,她用那只批改作业的笔,迅速地把假条给陈宴打好了。 刘艳萍说:“买点感冒吃,多喝水,多睡觉。” 陈宴在她收回笔的时候看了一眼。 刘艳萍现在正在批改的作业本,本子封面上写着龙飞凤舞的“刘晓茵”三个字。 刘艳萍对女儿寄予厚望,即使她不带3班,也要亲自批改刘晓茵的作业。 至于其他的学生,分不了她太多的精力,而她带的学生,也喜欢这种不怎么管事的老师。师生关系尚且融洽。 陈宴拿着假条回到了学生公寓。 楼下的树旁,老太太还是穿着一件花衬褂,坐在一个马扎上,石砌的台子下放着两个塑料盆,一个盆里接满了水,老太太正在另一个盆里洗衣服。 见到陈宴,老太太纳闷地问她:“怎么了?逃课了?” 陈宴说:“感冒了,回来睡一觉。” “你等着啊……”老太太一听,扔下洗了一半的衣服,也没来及擦手,进自己屋里找药去了,找了一会儿,她捏着一瓶白色的感冒药和一包感冒冲剂走出来,塞到陈宴手里,”快上去吧,别在下头站着了,你按照说明书把药吃了,然后裹上被子睡一觉,可别耽误了学习。” 陈宴头脑昏昏沉沉地感谢她:“谢谢奶奶。” 老太太说:“说了几回了都,叫阿姨!” 陈宴说:“谢谢阿姨。” “行了,快上去吃药吧!”老太太摆了摆手,又坐回马扎上继续洗衣服。 陈宴爬上楼,打开305的门,一进去就倒在床上,不想动了。 眯了一会儿,手机铃声响起。 来电显示“林翮和”。 陈宴接通,倦倦地开口:“怎么了?你没去上课?” 林爸打算送林翮和出国留学,这个时间他应该在英文辅导班,班导是个新加坡华裔,管得很严。 林翮和的声音闷闷地从话筒里传来:“不想上了,没意思,以后随便吧。” 陈宴一下子从床上坐起:“你在跟谁置气呢?就算要读预科也得拿个5.5分以上吧?” 林翮和没回答,而是问:“你妈最近给你打电话了吗?” 陈宴说:“没有,怎么了?” 林翮和说:“其实她最近也不好过,我看她好像一整天都不怎么高兴,钢琴课也没怎么去,还辞退了一个新来的保姆阿姨,就因为那个阿姨给我爸递汤的时候手抖了一下,把一个勺子颠出来摔碎了,她就当场大发脾气……我还没见过她这个样呢。” 陈宴冷冷地说:“……那她可真是够爱你爸的。” 林翮和说:“我觉得可能是你妹妹的事刺激到了她……” 陈宴笑了:“怎么可能,她跟你们才更像一家人。” 手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林翮和哑着嗓子问:“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了。” 陈宴随口撒了个谎:“高考完再说吧,现在我没心思想别的。” 手机那头的林翮和激动起来,声调骤然提高:“你他妈的别说谎了,你要真是为了高考,你能跑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以为我不会查吗?这学校烂到在当地都有名!” 陈宴一声不吭地听着。 林翮和的啜泣声从手机那头传过来,他哽咽着说:“陈宴,你为什么老是骗我?” 陈宴不为所动,一字一句地反问他:“你跟新女友分手了?所以,现在,过来找我兴师问罪了?” 林翮和哭着在话筒里吼:“我们俩的事你别扯别人!” 陈宴冷笑一声,问他:“你和她睡了吗?” 林翮和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陈宴说:“你要是觉得不痛快,就回家乖乖睡一觉,或者去找你的好哥们,去找你的新女友,彻夜狂欢去吧,把这些不痛快都发泄出来,明天好好上课。我今天头疼,不想再多说话了。” 林翮和怒极反笑,他咬牙切齿地说:“陈宴,你他妈明明就知道我对你……” 陈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俩在一个户口本上,说这些话没意义,也不合适。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爸的那顿打?” 话筒那头的林翮和哈哈大笑起来,像听到陈宴说了一个笑话一样。 笑到最后,他说:“陈宴,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看起来很像菩萨?” 陈宴听到这么个形容词有些无语:“我追的春季新番今晚要播第一集,别耽误我看直播。” 林翮和的声音跟带着冰渣子一样,他说:“陈宴,你总是给人希望,你看似铁石心肠,实际上永远做不到最后一步。你把别人推到地狱的边缘就松开手,你在岸上看着,别人总误以为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你还不如一下子就把人推入地狱中,好歹能彻底死心。” 他说完,自己先挂了电话。 陈宴吃了感冒药,躺在床上,打开新番APP。 春季新番第一集讲了什么,她一点也没看进去。 睡着的时候,她又做了梦。 梦里的那个女生,低垂着眼,看着陈宴,在陈宴想说话的那个瞬间,她变成了黏稠肮脏的黑泥,从陈宴的嘴巴里灌了进去。 陈宴感觉到窒息,但她知道自己挣脱不了。 她张开双臂,让那些黑泥将她卷了进去。 **** 陈宴这个感冒断断续续的,一直拖到周五才算好利索。 自那天之后,陈宴在学校里,没再和许静生有任何的交集。 他们似两条平行的线,始终找不到相交的那一点。 偶尔在走廊碰见,吵闹的学生之间,两人漠然地对上眼神,然后,擦肩而过。 就像马路上随处可见的一个陌生人。 有时陈宴经过时,会觉得许静生似乎在看自己,又好像没有,他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陈宴刚转学来时,被划分到苏琳的小圈子里,那天之后,苏琳一群人也不怎么来围着陈宴叽叽喳喳了。 最明显的一件事,就是课间活动去小卖部买零食时,以前苏琳她们总会带着陈宴的一份回来,现在她被排除在这个小圈子之外,她们一行人买了零食回来后,会在教室里一边火热地聊天,一边当着陈宴的面,迅速地瓜分完那些零食。 同桌吴桐时常会担忧地看着陈宴,细细的眉毛皱得死死的,但陈宴倒觉得乐得自在。 周五下午,老师们要去级部里开会,又到了全校大扫除的时刻。 陈宴他们小组负责教室外的走廊、窗户,还有四楼的男女厕。 组里一共两个男生,一个是班长,一个是许静生。 班长找了一圈人,擦着脑门上的汗,问:“许静生呢?” 许静生睡了一下午,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眼下也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班长叹了口气:“算了,我自己去打扫男生厕所吧。陈宴你们先把垃圾扔下去,空出一个垃圾桶来,不然一会儿乱起来,走廊里的垃圾都不知道要放哪里了。” 陈宴说:“我一个人去倒垃圾就行。” 她走下楼去,垃圾箱在操场的东南角。 倒完垃圾往回走的时候,从左边的开水房里,悉悉索索地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这里平常除了后勤和老师,基本没怎么有人来,学生来接水的也是少之又少。 开水房顶上一个棚子,有一个大铁门。 门虚虚地关着,缝隙之间,能看见两个模糊的身影。 陈宴走过去,不经意地扫了一眼。 门缝之间,有个熟悉的白色衬衣一闪而过。 陈宴想装作没瞧见,走过去了,又倒回来。 她没忍住,靠近了门缝。 开水房里,穿着白衬衣的许静生,正在和一个女生接吻。 女生个子高挑,腰很细,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侧脸露出一边细细的柳叶眉,眼角狭长。 陈宴认出了女生是谁。 是之前才在操场上见过的林雅星——1班的学霸。 开水房的空气都被他们搅动得火星四溅,热气蒸腾。 片刻后,许静生推开了女生,向 21. Chapter 20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日光照进窗户里,被墙壁遮挡的阴影,投递在走廊的花岗石地面,像捉摸不测的沼泽,能吞噬一切,淹没一切。 陈宴握着一把湿透的纸巾,从吴桐身边走过,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热闹依旧,如同狂欢节前夜。 几个人在教室后排嬉戏打闹,把粉笔当子弹,瞄准同伴的衣服就砸过去,同伴立刻抓起垃圾桶里的垃圾扔回去,给予他一个狠狠的回礼。 前排几个爱学习的学生,打扫完值日,正坐在座位上复习功课,低着头,对教室里的喧闹充耳不闻。 还有几个人围坐在苏琳座位旁,她们正在做班主任布置的手抄报,用彩纸叠了蝴蝶结,正在想法设法、小心翼翼地将它黏在纸上。 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日。 看见陈宴走进去,苏琳几个人抬起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倒是还算亲切的表情。 苏琳勾着嘴角,露出脸颊旁的小梨涡,看上去甜美可爱:“陈宴,你倒垃圾倒了好久呀?” 陈宴对上她的眼神,静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苏琳捕捉到,微微眯起了眼。 陈宴扬了扬手中的湿纸巾,状似无奈地说:“没办法,垃圾太多了。” 她走到后排,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里。 有几道目光扫射到她身上,像要把她盯穿了一样。 陈宴假装不知,走回座位。 吴桐的书包被扔在陈宴的桌子上,其中的教科书、作业本、中性笔、橡皮、圆规、卫生巾……全部都被磕倒在刚擦过的水泥地上,底层几乎都被浸湿。 桌面被各种颜色的粉笔乱涂一通,没用完的粉笔被随意地丢弃在桌子上,甚至有人用涂改液从中间画了一条粗粗的白线,将陈宴的这一面与吴桐的一面隔开。 涂改液发出刺鼻的气味,像加油站漏油后的气味,下一秒就能在空气里爆炸。 一个涂改液没来得及收回去,正从桌子上滚下来,落到地上。 陈宴蹲下,拾起,认出是谁的。 她递给后座:“还你。” 后座的女生脸上有些尴尬,一把拿过去,干笑两声:“哈,哈,谢谢你啊。” 擦窗户的人还在擦窗户,扫地的人还在扫地,拖地的人还在拖地,嬉笑打闹的人还在嬉笑打闹,在座位上抓紧时间复习功课的人也依旧低着头。 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习以为常。 陈宴沉默地坐下,她喉咙很渴,感觉像有炭火在灼烧一样。 她看了一眼吴桐的空座,又用余光轻轻地将教室里巡视一圈。 陈宴的水杯是玻璃的,她从桌洞里拿出,拧开,仰头,喝了两口。 不想再喝,她沉默着,用力地将水杯砸向了地面。 “嘭”地一声响,水杯落在地上,摔成四分五裂的好几块。 玻璃渣子溅起,教室里不自觉地静了几秒。 后座的女生吓了一跳,尖叫了一声,反应过来迅速捂住了嘴,静了几秒钟,她小心翼翼地,用笔帽点了点陈宴的后背。 陈宴回头。 后座不敢看她的脸,面带愧色,小小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画到你那边的……” 陈宴抿紧嘴唇,沉默,并不答话。 后座以为自己惹到了她,跑到后排,拿过扫帚,把陈宴摔碎的玻璃渣子全部都打扫干净。 在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陈宴的目光黏在了桌面上,眼珠一动也不动。 恶鬼从不会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 其实人也一样,甚至更苍白、更凶悍、更怵目惊心。 **** 晚自习,吴桐请了假。 明天是周末,教室里,大半的人都没心情写作业。 陈宴趴在桌子上睡觉,杯子没了,渴得厉害,手心脚心都发烫。 一个课间,有个脚步声慢悠悠地走过来,他也没说话,只是放了瓶没开封的纯净水在陈宴的桌角。 之后,他停留了一会儿,见陈宴没有抬起脸的打算,又慢悠悠地走了回去。 陈宴在桌子上趴了很长时间,一直趴到最后一节课才起来。 她撕下一张作业纸,叠了个简易的信封。 又撕了一张纸,在纸上刷刷地写下些什么。 然后,郑重地将它塞入了信封里。 做完这些后,她又趴在了桌上,仿佛在熟睡。 直到3、2、1——叮,放学铃声打响。 教室里乱哄哄的,大家今天都不太着急回家,走廊里能听到压抑了好几天的学生在兴奋地高声阔论。 陈宴收拾好书包,背起,看见许静生已经走到了门口。 陈宴深吸了一口气,她喊:“许静生。” 许静生听见了她的声音,略带疑惑地回过了头。 即使是在教室简陋的灯光下,他的那双桃花眼也透着惊心动魄的漂亮。 教室里的吵闹声,骤然安静。 陈宴身体里的血好像烧起来了一样,经络脉搏都迸发出火花。 她捏紧那封信,飞快地走到了门边。 许静生说:“怎么了?” 陈宴没答话,她将那封信狠狠地塞进许静生怀里后,拔腿就跑。 教室门外,来找许静生的周城,一走进教室,就被陈宴撞了个满怀。 差点摔个狗啃泥。 陈宴看也不看他,停也不停,扔下一句“抱歉”后,眨眼间就消失在了楼梯口。 周城扶着门,不解地骂了一句:“我靠,这女的什么意思?赶着投胎呢!” 他们二人边说着话,边走下楼梯。 靠近了,周城瞧见许静生手上的信,见怪不怪地说:“又来?给我,我给你扔了,反正你也不看,浪费资源!” 他像往常一样伸手去接。 下一刻,许静生拂开了他的手,将信掖回书包里。 周城惊奇地瞪大了眼:“什么情况?” 许静生说:“什么浪费资源的,用你家的纸了?“ 周城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他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头疼地拍了一下脑袋,心想我不是要提前老年痴呆了吧? 两个人走出二十二中。 今天夜里风有点大,刮得两个人头发都乱了。 周城从兜里摸出烟,点了两回都没点着,他还不死心。 走了一段路,等到终于点燃了烟,他才终于想起要说什么。 “晚上给大海过生日,华子烧烤,我包了二层,你几点去?还是咱俩现在一块过去?” 许静生静了静,风把他的衣服吹得鼓起来,像一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被包裹在金丝绒的帷布之中。 “今晚不行,我有事。” 周城一愣。 “什么事比兄弟生日还重要?” 许静生没答。 周城走了两步后, 22. Chapter 21 《惊蛰》全本免费阅读 这会儿风刮得更大,头顶一叠厚重的云,聚集又分散,摇摇欲坠。 月亮倒是四平八稳地挂在天边,温柔得不言不语。 许静生跟着云和月亮走,风把他的头发吹成个鸟窝,乱糟糟的,他也不在意。 走到“夜色”那条街,他拐了个弯儿,绕进一条小巷。 小巷的一侧正在拆除违规建筑,起重机上上下下地运作,一路上沙石尘土齐飞扬,有些呛。 另一侧多是些私营的小吃摊,最外头搭着塑料顶棚,门口摆着油迹斑斑的矮桌和马扎。 晚归的中年人们,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吃着一盘花生米,配着喝一碗葱花小面。 许静生走过去。 葱花混在调料的香气之中,人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 一派祥和热闹。 路面还没修整过,凹凸不平,裸露的地上尽是石子。 坑坑洼洼地积了不少水。 起重机的红色吊灯和店铺门头花花绿绿的小灯打在路上,呈现出一片波光粼粼的红。 跟撒了满地的血一样。 许静生走到这条小巷的尽头,又绕进了一条人烟稀疏的小道,走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他今夜的目的地。 这是一排靠山而建的小区,属于云县老城区。 年代久远,几乎都搬空了。 万家灯火,没有几盏还亮着。 仅剩一家小型超市还灯火通明。 许静生走进去。 里头人没人,货架空空,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停在一个货架旁看了看。 货架上摆放着各种厨房用具,他在刀具那一排站了很久。 最终转身离去。 另一个货架上,左排和右排的商品包装相似,封面花里胡哨,尽是些洋文和拼音,没有什么可供分辨的东西。 他从左排拿了一个,又从右排拿了一个。 负责收款的阿姨,窝在架子后面吃泡面,狼吞虎咽,头也来不及抬。 他屈指,敲了敲架子:“袋装的沐浴露是哪个?” 阿姨端着泡面,站起来。 凑近看了看他手里拿的东西,又看了看他背的书包。 “这个是袋装的沐浴露,1块8。”阿姨红着脸指指左边。 许静生把左边的搁在架子上,递了右边的过去:“结账,谢谢。” **** 走出超市,他轻车熟路拐进小区里,走到小区的最后一排。 这个小区铺了路,路旁种着二球悬铃木和广玉兰。 最后一排是独门独院的别墅。 只是上个年代建成的,风格略显老旧,装饰却尽是华美。 四四方方的一排,没半点人气儿。 只有倒数第二排的一处亮着灯。 许静生站在院门外。 过去的记忆在这一刻突然浮上来,令他汗毛尽数竖起。 他抬起胳膊,伸出手。 在碰到密码锁的前一刻,他看见自己的手指缝里尽是雪渣子和血。 他的手不自觉地开始发抖,过了几秒才平复下来。 等收拾好心情后,他面无表情地在大门上输入了密码,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不是第一次来。 客厅正中央摆放着一架佩卓夫三角钢琴。 主人从不爱弹琴,上头扔满了换洗的丝巾和帽子。 屋顶上是旧式水晶吊灯,很久没人打扫,落满了灰尘,此刻开着灯也见不着往日的璀璨。 通往二楼的楼梯处,悬挂着一张米罗的仿品《红太阳吞噬蜘蛛》。 因常年无人居住,屋角有些渗水,墙的缝隙里,积尘已发黑。 沙发前的地毯上,堆着七八个收拾好的行李箱。 许静生关上门,把书包扔到沙发上。 那上面原本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衣服、书籍、唱片,经此一动,有几张唱片滑落出来。 许静生弯腰去捡。 抬起头时,眼前的楼梯上悄无声息地走下来一个女人。 女人的面容有些憔悴,近日里一连串的糟心事,让此刻的她顶着两个过于明显的黑眼圈。 但她依旧有着风情不减当年的美丽。 她刚洗完澡,及腰长的头发全湿了,这边一绺,那边一绺,紧实地贴在脖颈上,极细的蕾丝肩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肩膀上。 女人看见许静生,毫不意外。 她说:“阿静,好久不见了。” 她年轻时烟抽得凶,伤了嗓子,说话带着一股嘶哑的声线。 许静生低头看着地毯的边缘,淡漠道:“也没有很久。” 女人笑了笑,笑声也是嘶哑的,她说:“怎么?怪我没来给你过生?” 她人虽在缅甸,送来的KawasakiZ650却也足够大手笔。 许静生说:“礼物我收到了。” 女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湿透的头发滑落到肩膀上,她看着许静生,假装生气地说道:“小王八羔子,拿到手就给我卖了。夜色里都知是我送的,你这样下我的脸,你自己说,我该不该好好收拾你?” 许静生说:“不是拿到手就卖了,骑了快半个月才卖。” 他的声音冷而淡,也许是吃多了薄荷糖的缘故,质感也像薄荷一样。 女人单手抱臂,举着茶碟半晌无语。 过了一会儿,她喝了一口茶,才继续又说:“三十三岁那年,我眼角才开始长第一道皱纹,那个时候我想,没结婚就是好,阿雅和小爽长得那么美,一朝结婚生子,即使用尽各种手段,努力挽留,三十岁前眼角也带着鱼尾纹了,我们聚会聊天,她们二人常说小时候就羡慕我,如今更是羡慕极了我。” 无人回应。房里静悄悄的,只闻见窗外风声悉悉沥沥。 女人叹了口气:“我必须得去结婚了,缅甸的公司出了点问题,我自己处理不了。我费尽了心思才搭上燕京蒋家,他们家族那个坐轮椅的老二,能让我输得不至于那么难看。” 房里还是静悄悄的。 女人早就习惯,只是有些哀怨地说道:“老爸要是还在,我就能彻底贯彻我的人生信条,活到老,玩到老去。也不至于到了这个年纪了,又要匆匆去嫁人了。” 许静生觉得有些闷,他站起来,走到楼梯下,打开拐角处的衣柜里,从最底层找到了一次性拖鞋和换洗的毛巾。 他抱在怀里,头也不回地走进浴室:“我去洗澡了。” 背后,茶瓷清脆地碰撞一声,女人哑着嗓子骂他:“不通人气的小王八羔子。” **** 二楼卧室里,冷气开得很足。 门窗都开着,暧昧旖旎的气味在夜风中逐渐消散。 阳台的门也开着,和卧室相通,女人裹着一件羊绒毯,盘腿坐在阳台上抽烟。 她的衣服被撕碎在楼梯上,不能穿了。 许静生的衬衣挂在楼梯栏杆上,裤子在卧室门口。 女人呼出一口白色烟雾,眨眼间就消失在风里。 她已餍足,此刻的身体却带着一丝疲倦。 回头,视线慢慢地移进卧室里,最终落到床上。 许静生上了一周的课了,这会儿还在睡。 他体温本就偏低,皮肤常年像覆盖着一层冰雪,触手就得凉意。 那被子柔软且厚实,他就用它把自己卷起来,缩在里头一动不动。 天鹅绒下只露出柔软的发丝。 右耳的黑色耳钉,似拢住了沉沉夜色。 女人抽着烟,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场景。 当时正值天寒地冻的时节,那个小小的孩子,缩在李瘸子拖上来的麻袋里,柔软的黑发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