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男狐狸精了》 1. 雨霖铃(一)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三娘,又要上山去啊?这天儿阴沉沉的,眼看着要落雨了,别忘了带伞。”住在隔壁院落的林婶正在街边与邻里闲谈,余光瞧见推门而出的崔迎之,不由好心提醒。 崔迎之下意识应了一声,抬头瞧了瞧天色。 阴云压境,遮天翳日,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风雨欲至。 这样的天色竟也没能阻挡邻里们八卦闲谈的热情。 崔迎之收回目光,在折回屋内取伞和取消今日的出行计划之间犹豫片刻,选择了无视这破天。 她背着竹筐,穿过邻里家相互追逐嬉闹的孩童们,沿着一贯的路线,直奔城外荒山。 - 崔迎之从前是个杀手。 三年前她金盆洗手,孤身来了下洛城并在此隐居。此地位于江南,河道便利,行商络绎,物价自然也高昂。好在她干这倒霉行当许多年,积蓄足以支撑她放纵余生。 一个外来的独身年轻女人或多或少都会引起邻里瞩目,未免引人生疑,她开了一间香烛铺,又对外宣称自己是个寡妇。寻常人往往觉得晦气,少有人来打扰。 这实在再合她意不过。 三年来,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起,按心情决定当日是否开业,早晚膳食都有跑腿送到楼门前,家中也定时请人打扫,平日自然更是无需出门。 这样悠闲惬意又颓废的退隐生活一直持续至今。 只每月十五时,她会去一趟城外荒山。 旁人只以为她对那亡夫用情至深,痴心不悔,故而常常上山祭奠。 今日不巧,上山的路走到一半,积酿多时的雨意终于落定。细雨如烟,迎风扑面,不多时便晕湿了她的额发。 清凌凌的雨丝飘到面上,凝聚成珠滑落至颈间。崔迎之抬袖抹了把脸,不见急色,满目从容。 她自满是黄纸香烛的竹筐中掏出了一个供果,边安抚自己已然有些生饥的脾胃,边踩着已被雨水侵袭略有些泥泞的山道,步履不停。 山林间薄雾渐起,细雨迷蒙。 待崔迎之抵达山腰时,雨势已有扩大之态。正值秋末,周遭一派荒凉凋敝之景,行过杂草荒林,旷野间唯有一石碑于枯叶败草间矗立。 与以往不同的是,放眼望去,萧瑟秋景尽歇,满目皆赤红。 行迹狼狈的陌生青年人倚碑闭目,无声亦无息,恍如融入风雨。 崔迎之的视线不受控地落在了他的腰腹位置。 粘稠鲜血顺着腹部那狰狞可怖的伤口蜿蜒流淌至地面,又经由雨水的冲刷,汇成一滩浅浅的血泊。 顺着伤口向上望去,崔迎之撞进了一双警觉的眼。明明是多情的桃花眼,却似被风雪浸没,平白生出几分刺骨的寒。 这无疑是副极尽明艳的容貌,苍白面色也难掩瑰丽,如吸魂夺魄的山鬼志怪。天地必定得不吝笔墨,极尽风流,豪情泼墨,才堪造就这副浓墨重彩之作。 狐狸精。 这是崔迎之的第一印象。 此情此景宛如话本传奇中狐狸精勾引埋伏过路人的把戏。 寻照惯例,下一刻他便会骤然暴起,化作庞然兽型将她吃拆入腹。 崔迎之蓦然回神。 相较于此般妄念,更实在的是 ——这样身份未知,身受重伤似乎被人追杀,长相过分危险的人物,可想而知是个大麻烦。 按照她一贯的行为准则,她应当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得越远越好。 可寒凉彻骨的雨夜,重伤潦倒的陌生人,以及这块碑,都让她不合时宜地被拽回纷扰过往。 四目相对,无声的权衡与较量触之即发。 屈慈并未出声,同样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女郎。她背着个大竹筐,看上去与寻常女郎无甚差别,指节处却有常年握刀留下的薄茧——这绝不是屠猎牲畜留下的。 风雨如磐,她站在雨幕里,瘦削的身影已被淋得湿透,如霭霭流云,轻飘飘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流散。可她似乎浑然无觉,不遮也不挡,任凭雨水侵扰。 屈慈没有做多余的尝试,此刻他犹如笼中困兽,虚弱得任人宰割。 视野渐暗,重影层叠,他微眯着眼,强撑着意识,直望崔迎之。 也不知这个人究竟会是来杀他的,还是来救他的。 隆隆惊雷乍响,转瞬电光忽至,映得两人满面皆惨白,更似荒山野鬼。 砰然雷声强行召回了崔迎之远去的思绪,她回神似的重又对上屈慈迷离的目光,久久凝视。 踟蹰间,天边又是接连几声闷响,仿若山峦崩摧,似要震碎穹苍,隐隐催促着崔迎之落定决心。 各异情绪错杂交织着涌上心头,又尽数席卷而去,崔迎之终于妥协般徐徐叹息,似悲似叹,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怜悯。 她不疾不徐向石碑走近,又在五步外站定,缓缓蹲下身,收敛起多余情绪,只对着屈慈温和地笑:“这位郎君,我观你命不长久。不若考虑一下我铺中的收尸业务,价格优惠,童叟无欺。” 全然是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半分敌意不显,话语中却莫名带刺。 屈慈正欲开口,强撑的意识不期如萍散去,霎时间坠入了一片无垠的黑。 失去意识前,他想:这个人既不是来杀他的,也不是来救他的。 她是来作壁上观的。 - 屈慈从昏迷中转醒。 他的伤口已然被人妥当处理过,对方包扎手法娴熟,经验老道。伤处仍传来阵阵细长绵密的刺痛,幸而在他的忍受范围内。 起身四望,他正躺在一张凌乱的床榻上,光秃秃一张木板子,连草席都无。床上地上都胡乱堆积着各种箱箧和杂物,将他四面围绕。整个屋子杂乱无章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甚至在地上看到一个炒菜用的锅铲。 他不由尝试回忆自己昏迷前到底经历了什么。 不久前,他侥幸摆脱追杀,想就近寻个村落落脚处理伤势。可于陌路穿行,又无舆图指引,他只得沿着河道摸索,寻寻觅觅始终不见前路,伤势被拖得愈发严重。 终于在一座荒山的山腰处,他彻底力竭,失足跌落在地。 那地方荒凉得只剩一块墓碑。 他对着碑道了句歉,勉强挪到碑旁倚碑坐下,身上的血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墓碑。 不多时,风声雨声,疾驰而至。 他箕坐在原地,感受着手脚渐趋冰凉,心境却是从未有过的旷达开豁。甚至还有心情调侃:“若是我今日死在这里,你我也算有个伴。” 墓碑不会说话,自然不会有人回应他。 死亡一步步逼近。 意识昏沉间,他见到了一个女郎。 那个女郎问他要不要花钱雇她给自己收尸。 …… 门外走动声打断了屈慈的思绪。 崔迎之推门而入。环顾四周,紧闭的窗牖大开,窗外雨意未消,秋风飒飒,卷入少许沁人的凉意。拥挤的屋内一切如旧,唯独床榻上少了个人。 她似有所觉地偏头看向角落某处,陌生身影陡然自遮蔽后闪现迫近。崔迎之不堪其力,一连后退数步,被逼至墙角。 地面杂物中不乏锅碗瓢盆等器具,两人移行间,都被踢得叮当作响,余音久久未歇。 崔迎之被禁锢在逼仄一隅之内,后背抵着坚硬墙面,双腕被箍住高举至头顶,咽喉也被锁住。 对方几缕泼墨般的发丝垂落,摩挲着擦过她的面颊,冰凉的温度传递。 两人紧贴着,近可呼吸相闻。 如果以旁观者视角看,且被掐脖子的人不是她的话,崔迎之会觉得这个姿势有点暧昧不明,特别是当主角之一还是个长得惊天动地的狐狸精的时候。 狐狸精的身量比她高了一个脑袋,这么近的距离,两人一个垂首,一个仰头,才能正面对上目光。 这一回屈慈先一步打破了寂静,声音凄清,携着罹患所致的低哑。 “女郎,我身上 2. 雨霖铃(二)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屈慈再次转醒。 这不是方才那间房。当下这间相对整齐有序不少——至少第一眼瞧上去并不杂乱。 不出意料,他这一回手脚皆被绳索缚住,安置在了房间角落,连躺在杂乱床榻上的待遇都没有了。 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窗外新月高悬,树影婆娑,叶尖被渡上一层粼粼银纱,室内烛火幽微,映得满室昏黄。 后脑勺传来一阵阵钝痛感。腹部的伤口也跟着隐隐作痛,方才崔迎之那一拳似乎让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再度撕裂。相较之下,唇上的痛意反倒无足轻重,险些被忽视。 比疼痛更鲜明的是饥饿。他已一日未进食。 “醒了?” 崔迎之瘫在一旁的榻上,无所事事地翻着一本讲述落魄书生和大户小姐恩怨情仇的俗套话本,刚瞧到书生背弃海誓山盟即将尚公主的桥段,正逢屈慈转醒,她便合起书册,随手堆到几案上。 “既然醒了,就谈谈还钱的事儿吧。” 还钱? 他什么时候欠的钱? 屈慈不由生出一片茫然,险些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是否出了差错时,就听崔迎之接着道: “你这样的伤势不方便去医馆,这一身伤废了我不少好药。看在我心善的份上,你只出个药材钱就行。不过你身上没有过所,把你带进城也是一笔开销。打个折扣,三千两吧。” 说到此处,她还真情实感似的感慨了一句,“郎君,这个年头像我这么以德报怨的好人可不多了。” 三千两? 谁家好人开口就是敲诈三千两? 屈慈沉默。 劫道的土匪都不见得这般狮子大开口。 只是依他现在的境况,似乎也没什么资格谈条件。 “交了赎金就能走?” 崔迎之一本正经地纠正:“首先,这不是赎金,是你欠我的药材钱和贿赂守卫的入城银。其次,是的没错,交了钱就能走。” “若是我没钱呢。” 他被人追杀至此地,行路艰险,身外之财丢了大半,此时囊中空空,一下子还真掏不出这赎身银。 “若是没钱……” 崔迎之若有所思地将一只手搭在几案上,衣袂滑落露出凝脂般的一截皓腕,一道狭长的伤疤横隔于其上,刺目晃眼。 思量半晌,她继续道:“我不喜欢干杂事,家中定期会请人来清扫,每日的膳食也是请了跑腿从醉仙居定时送来。楼下是我的铺面,刚好缺个看账的。如果你能同时负责洒扫,当厨子,顺便管铺子的话,大概二十年就能还清了。” 这就差没让屈慈签卖身契了。 屈慈听罢有些木然:“这样,你去买条狗拴外边,白天它看家护院,晚上我还能替它的班,多拿一份工钱。” 崔迎之似乎有些心动:“也不是不行。” 你还当真了? 他瞥了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妥协道:“我留下来还不成吗。” 这身伤刚好也该找个落脚的地方养养。 更何况,眼前这个女郎身法鬼祟。若是想强行离开,以他现在的伤势,还真不一定能走得顺利。 两权相害取其轻。左右委曲求全惯了,留下来当苦工并不是什么不可忍耐的事情。 “现在能给我松绑了吗。” 经过方才那遭,崔迎之有些警觉,“先说好,这可是你自愿留下来的。官府就在两条街外,现在反悔联系人替你交赎……还钱还来得及。” 被缚住手脚的屈慈配合地点头:“是,是我自愿的。” 事已至此,他难不成还有回头路吗。 崔迎之得了肯定,这才将屈慈身上的死结用利器割开。 终于重获自由,他直起身,抚平衣褶,对着崔迎之不死心地追问:“非要这三千两不可吗?” "是。" “那除了杂活之外呢?” “比如?” 屈慈挑眉,语调暧昧: “肉偿。” 崔迎之闻言,指尖擦过刀刃,促狭轻笑了两声,上下打量他:“郎君,你伤成这个样子,我多吃亏啊。” - 崔迎之初至下洛城时,买下了一栋二层的小楼安居。小楼临街而立,街对面便是贯穿整个下洛城的母亲河洛水,澄江如练,渟膏湛碧。每日午间醒来,沿街的贩声水声萦于耳际,喧嚣却并不吵闹。她一推开窗,尘世烟火迎风扑面,驱散满室寥落,心也随风落定。 小楼底层是她的香烛铺,起居坐卧则皆是在二层。 除开崔迎之平日睡的那间屋子,其余两间内室都堆积满各类杂物。东西繁杂,短时间难以全部整理归置。无处可歇的屈慈当夜将信将疑吃了崔迎之递的胡饼垫肚子,又勉强在铺中的躺椅上凑合了一晚,第二日一早便尽职尽责地动身开始收拾。 整理屋子第一步,扔掉没有用的东西。 然而事情进展并不如何顺遂。 屈慈挤进屋内,随手打开了堆在门边的木箱,一瞧,里头尽是些诸如瓷瓶木雕之类占位置的摆件。他取出一个,问蹲在一旁的崔迎之:“这些东西还要吗?” 崔迎之倚在柜边,半睁着眼,睡眼惺忪。闻声,她迟缓地点了点头:“这是我师傅的,得留着。” 屈慈只得将东西放回,又指了指角落里那几盆快枯死的盆栽:“这几株快死了,要不扔了?” “不行,这也是我师傅的。就算死了盆也得留着。” 一连又询问几轮,皆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屈慈心平气和地扫视四周,最后把昨日崔迎之砸他的铁锅拎了起来,“那这也是你师傅的?” “这倒不是。”崔迎之迟疑了一下,“你要扔掉它吗?” “它难道不应该摆回后厨?” “嗯……我觉得可能不太行。” …… 屈慈明白崔迎之所谓的“不太行”是什么意思了。 后厨内,本应出现的锅碗瓢盆一盖没有,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满目的箱匣,与楼上两间内室的情况相差无几。一进门,两人连落脚的地界也无。 屈慈终于忍不住质疑:“究竟哪来那么多东西?都是你师傅的?” “这是我的的书。”崔迎之暗觑他一眼,回避了屈慈的目光,明显底气不足。 “书?” 他推开箱门,取出摆在最上方的一本,一看封面六个大字《江湖风月宝鉴》。又往下翻了几本,观其名,尽是些讲恩怨情仇恨海情天的狗血话本。 屈慈:…… 他就说她看上去也不像是会看什么正经玩意儿的人。 “这屋子里的不会全都是吧?” 崔迎之避重就轻,强打精神,义正辞严道:“人有点儿爱好,多正常!” 这副理直气壮的姿态短暂地震到了屈慈。 他一时无言,看着已经漫上灶台的箱箧,有些头大。 “你平日里是完全不开灶吗?” 强撑的气势转瞬即散,崔迎之耷拉着眉眼,一副随时随地要昏睡过去的模样,慵慵道:“我都说过了,每日有跑腿定时从醉仙居送膳食到楼前,我不需要下厨。” “后厨得清出来。” “可是没地儿放了,能挪到哪里去?” “要不扔了?” 崔迎之眼睛都没睁开,一口否决:“不行。这是我家。” “下厨的人是我。” 崔迎之被可耻地威胁到了。 只能勉强点头暂时退让。两人商议着将东西搬去楼上。 毕竟是她的东西,起初崔迎之还意思意思帮忙搬了几箱,没多久,睡眠不足的崔迎之彻底放弃,决定当个冷漠无情压榨长工的黑心东家。 按照往常的习惯,她平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偏偏今日天未破晓,彼时晨露未消,屈慈就对着她的房门一直敲一直敲,敲了一刻钟还不死心。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拿被子捂住脑袋都还是被吵得睡不着,只能爬起来。 无需多想,崔迎之笃定屈慈是在报复她。 所以下床前她从枕下取了短刀。且暗下决心,但凡屈慈多说一句不顺她意的话,她就给屈慈捅一刀。 总之可能是她那看上去能一口气杀十个人的脸色委实惊到了屈慈。 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几句,最后可算是暂时遏制了崔迎之的杀意。 昨夜屈膝无处下榻,便已然跟她提过要收拾屋子的事儿。楼中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这又是 3. 雨霖铃(三)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昨日下了一整夜的雨,至黎明破晓才堪堪止住。积雨成河,打湿了行人衣角鞋袜。 雨后街道仍带着湿意。一点残阳于云间若隐若现,间或投落少许刺目烁光。 屈慈终究是没有选择冒风险逃逸,只是因着不熟悉路况,回到小楼时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刚走至楼门前,就瞧见住在隔壁的林婶携着个方木盒正欲叩门。 两人正面碰上。 林婶一见屈慈这张陌生的面孔,不由怔愣,上下打量,又见他手中拎着的果蔬,迟疑道:“你是……” “我暂时住在这里。” “住在这里?” 屈慈见她似有些误解,正欲开口。 林婶却完全没给屈慈解释的机会,直接将手中的方木盒塞给屈慈,语速极快,摆出一副热情的姿态,“我是住在隔壁的,叫我林婶就好。今日自家做了糕点,我就顺道来给三娘送些。既然碰上了,你就顺便带进去吧。改日有机会和三娘一道来我们家里坐坐昂。” 屈慈刚想应声,林婶继续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完全让人找不着插话的机会。 他再习惯应付人不过,遂抱着木盒,一边礼节性地点头应和,一边神游天外。 “欸,三娘搬来那么久,平日都闷在屋子里不怎么出门。我劝她多出门走走,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过日子吧。” 她大概只是懒得出门吧。 “只每月十五出门去一趟山上,这样哪能有什么机会认识新人呢?” 每月十五都会去山上?那看来真是偶然撞见的。 “我一直劝她再找个知心的,总不能一直一个人过日子吧。但她痴心得很,一直惦记着前面一个。不过现在好了,这么俊俏的后生……” 前面一个…… 等等。 什么前面一个? 屈慈越听越不对劲。 林婶敏锐注意到屈慈神情微变,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说话的音量都小了几分:“你……你不会不知道三娘是个寡妇吧?” 他现在知道了。 …… 小楼内。 崔迎之凭栏远眺,目光空茫。她如往常一般孤零零站在这儿,尘世烟火喧嚣,一栏之隔,便是两方天地。 尽管屈慈迟迟未归,她也并不过多在意。 捡回屈慈不过是她一厢情愿,一时兴起,更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意外。 崔迎之自认不算个糊涂人。 她很清楚,不能对这样路边随手捡的陌生人投以太大的期望。 所以就算屈慈一去不返,就算等到黄昏落日,她也顶多只会小小地遗憾一下日后见不到那张赏心悦目的脸。随后去隔壁的食肆用晚膳。 一切如旧。 反正她早已习惯了孤身一人。 凭栏吹风吹了半晌,困意上涌,方打算去小憩一会儿,屈慈恰巧推门而入,顺便带回了林婶送的糕点。 甫一进门,崔迎之便见他神色凝重,显而易见的不太对劲。 明明出门时还好好的。 崔迎之勉强按耐住询问的念头。 就这么看着屈慈从起锅烧油到饭菜上桌都始终摆着这副脸色,明晃晃地勾引她开口。 她终于忍无可忍:“你在外头撞见抛弃过你的旧情人了?脸色那么难看?” 屈慈瞥了她一眼,沉默夹菜。 他的旧情人是没撞见,倒是隔空听闻她魂牵梦萦的好情郎了。 从林婶那儿听说的消息让他有了不太好的揣测。 已知她有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亡夫,且对亡夫情根深种,每个月都要上山祭拜。 其次,她在她亡夫的墓碑旁遇见了他。 最后,虽然她狮子大开口索银三千两,但是比起图财,留人的意图居多。 所以,他不会是被当成她亡夫的替身了吧? 以目前崔迎之表现出来的荒谬程度,屈慈觉得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 见屈慈不回答,崔迎之将目光落到桌案上。 本不是什么讲究人家,自然不兴分餐。她抬起木筷,眼疾手快,摁住了碟子里那方险些被屈慈夹起来的落苏块。屈慈神色不变,果断松筷,作势转换目标。崔迎之紧跟其后。 幼稚的餐桌大战连续了几个回合,始终僵持不下。 最后以屈慈缴械投降告终。 屈慈将筷子架在碗上,无奈道:“还吃不吃了。” 崔迎之装腔作势地夹了块肉塞到嘴里,嚼了两口后囫囵咽下,“吃啊。这不是在吃嘛。你怎么不吃啊?” 屈慈:我看上去是不想吃的样子吗? 被搅得不得安宁的屈慈就这么看着崔迎之大快朵颐,看了会儿,故意道:“你就不怕我下毒了?” “啊,那我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吗?” 这显然没能吓唬到崔迎之。 屈慈看着她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由想: 一点戒心都没有。 怪不得敢随便捡陌生人回来。 他现在觉得自己被当成替身的可能性小了那么一点。 思及此,连阴雨心绪都渐渐转晴。 他把菜碟挪近崔迎之。 “吃吧。有毒我先死。” 崔迎之看他,只觉莫名其妙。 怎么心情又变好了? 有毛病。 …… 肴核既尽,屈慈负责收拾残局,崔迎之也不帮忙,只在一边看着,趁此旧事重提:“所以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屈慈袖口撩起,露出肌肉紧实的小臂,正洗着碗筷。几颗水珠顺着掌心沿小臂一路向下滑落至衣袖间,勾人一窥衣下风采。 他仍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垂着睫羽,认真将盘面擦干,状似不经意道:“我方才听林婶说,你还有个亡夫呢?” 崔迎之一时没能理解这跟自己的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坦然点头:“是啊,怎么了。” “我和你的亡夫长得很像吗?” 崔迎之怔了怔,神色更为莫名。 这要我怎么回答? 我哪儿知道我那个不存在的亡夫长什么样? 她双手环胸倚着门板,迟疑片刻,态度暧昧不明:“嗯……也不怎么像吧。” 这在屈慈眼里相当于变相承认。 屈慈悬着的心一下子跌倒了谷底。 坏了,他真成替身了。 - 崔迎之发现屈慈自此之后变得愈发奇怪。做什么都避着她,一天见不了两面,正面碰上她就绕道走,连吃饭都不上桌,活像是个透明人。 又过两天,情况愈演愈烈。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屈慈误会了什么。 但是新的问题出现了。 屈慈根本不相信她那苍白的解释。 不管是再三强调“你跟我亡夫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还是自暴自弃用激将法嘲讽他“别想太多你还不配当我亡夫的替身” ——都没有任何效果。 屈慈总是耐心地听完她的话,然后继续对她退避三舍。 这令崔迎之有点苦恼。 平心而论,屈慈的本职工作做得十分到位。 每日一早出门采买新鲜果蔬,从市集回来就开始准备午膳。下午则在铺子门口挂上营业的招牌,有客人就负责接客,没客人就去扫后院。待晚间铺子打烊后,再清扫一遍屋内。如此一整日的工作便算作完成了。 崔迎之这两日发现自家小楼焕然一新,连地板都被擦得锃光瓦亮,犄角旮旯里也一尘不染,功臣是谁自然无需言明。 可压榨只是顺带的。 这并非她捡人回来的本意。 当然,再退一步来说,崔迎之也不是很想失去这么好用的工具人。 所以尽管他们二人并没有每日见面的必要,崔迎之还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终于在屈慈又一次回避她之前找到机会,从角落里遽然窜出,张臂拦住他的退路。 屈慈退无可退,因这突如其来的一遭还险些摔了手里刚擦净的瓷瓶。 他小心地将瓷瓶托住,被迫直面她: “怎么了。” “你能不能别躲着我了。” 崔迎之一改攻势,直言不讳。 “我没躲着你。” 整整两天,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们碰面的次数还没崔迎之坐在窗边望见隔壁林婶路过的次数多。 这还叫没躲? 崔迎之抿唇,语气幽怨地控诉他:“那你为什么这两天遇见我就绕道走?” 屈慈沉默几息,举起瓷瓶示意:“我太忙了,整日从早干到晚。要不你多雇点人呢?” 他其实不太能理解崔迎之为什么不去牙行买个婆子或是雇个长工。依照崔迎之铺面的账册来看,能连续赤字三年还照常开业,可见她也并不缺银子。 “我不喜欢让陌生人进我的家门。”崔迎之语气僵硬。 屈慈提醒她:“我们俩拢共也才认识几天。” 连对方的真实名姓都不知道。 于崔迎之而言,他当然属于陌生人的行列。 不过—— “你是我捡回来的。” 崔迎之顿了顿,低声补充了一句:“我也是被我师傅捡回来的。” 合着这捡人的毛病还是一脉相承的。 这回答显然牛头不对马嘴,屈慈不解其意,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随口接道:“那你师傅呢?” “她已经过世了。” 这就有点儿聊不下去了。 屈慈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静默几息,正欲道歉。 崔迎之先他一步岔开了话题:“其实我根本就没什么亡夫。山上那块碑自然也不是他的。我只是一个人住着不太方便所以乱诌了一个人出来。” “你就信我一回成吗?” 抬眼,泛着湿意的眸子直视他,似湖波荡漾,乞求之色仅浮于表面。 花言巧语,巧言令色。又是一番新说辞。 屈慈一言不发,垂眸凝视她。 他们俩其实在某些方面很相像。 不论是虚假的名字。 还是同样口蜜腹剑,虚与委蛇。 真心与假意交织成一团看不清虚实的迷雾。 就算在刀光剑影里浸染多年,屈慈有时候也难以分辨崔迎之话语中的真假。 恰如此时此刻。 他该信吗? 信这样一个满口胡言,身份成谜,意图不详,刚认识没几天的陌生女郎? 良久,屈慈敛眉。 生平第一次自觉荒唐,仿若在引颈受戮。嘴下却道: “好吧。我信。” 就暂时信这一回好了。 见对方终于妥协,崔迎之面上异色转瞬荡涤 4. 雨霖铃(四)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阴云笼罩数日的下洛城终于放晴,云消雨散,斜阳越过窗棂洒落在崔迎之平和的眉眼上,为她更添一丝生气。 崔迎之没有给屈慈追问的机会。她故作轻松姿态,眉目间一片淡然,“你现在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你的名字呢?” 她站在光中,周身布散烈烈朝辉,像破碎又重铸的断刃,毫不在意自己的裂纹被他人窥觑,刺穿了满室阴翳,也刺入人的心尖。 明明背着光,屈慈仍被斜阳刺目似的偏过头,移开眼,言不由衷:“我真的叫张三郎。” “……” 室内短暂的凝滞与沉闷皆被一扫而空。 崔迎之捂着胸口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夸张做派:“家中长辈以前可真的都唤我三娘。” “我对你付出了整整一半的信任,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ˉ 崔迎之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屈慈的真名。 那时在荒山上将人捡回来之前,她已对屈慈的身份有过心理预期。 再结合屈慈身上那些致命的新旧伤痕和收缴来的利器判断,若他从前不是走镖的镖师,那么大概率是江湖杀手之流。 若是如此,不愿意透露真名便再寻常不过。 江湖中人,有意图声名远播威震四方之辈,自然也有历经风雨后隐姓埋名偏安一隅之人。崔迎之属于后者。 泱泱江湖最不缺的便是出类拔萃的新鲜血液。三年过去,再惊艳传奇的往事也随风消失在口口相传中,犹如昙花一现。 时至今日,曾在江湖搅弄风云引无数人竞相围猎的崔迎之,在绝大多数人的口中,也不过是被以沈三秋的徒弟代称。 这是崔迎之有意为之的结果。 是以,崔迎之能理解屈慈的隐瞒。 对于一生都未必有缘再见一面的陌生人而言,名姓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他们二人如今同住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日日相对。甚至崔迎之连自己素来捂得严实的真名都透露出来了,屈慈仍是咬死不松口。 这就令崔迎之不太舒服了。 崔迎之开始当小尾巴,软磨硬泡,意图在精神上折磨屈慈,逼迫他速速招供。 屈慈扫地,她坐在一旁嗑瓜子。屈慈盘账,她就巴拉算盘珠子捣乱。要不是饭也得入她口,屈慈下厨,她都想偷摸多放两勺盐。 只是不论她作何举动,屈慈兀自岿然不动,一言不发,也不见恼意,情绪稳定得能和庙里头的秃头和尚一争高下。 僵持了三四日,两方仍旧谁也没有退一步的意思。小楼内的氛围肉眼可见的焦灼起来。 崔迎之的心态成功由“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几日”,转变为了“看谁能耗过谁”。 终于,米缸见底,屈慈打算出门,她照旧紧跟到门前。 楼外林婶路过,不知详情,瞧见还暗道一句年轻人感情真好。 屈慈无奈止步,转身望向崔迎之,神情宽和,语调也柔。 “天色不大好,一会儿可能落雨,你要同我一起上街吗?” 听话风,可算是小小退了半步。 凝滞数日难以搅动的氛围似乎终于缓漫流动起来。 ——崔迎之素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两人隔着一道门,一人在光亮里,一人在昏暗中。 站在门内的崔迎之迟疑片刻,在互相伤害和放过彼此之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前者,她迈过门槛,也迈过阴翳,铿锵有力道: “走。” - 屈慈发现崔迎之大概真的很不喜欢出门。 具体表现在一路行来崔迎之全程只管跟着刚入城没几日的屈慈,屈慈但凡故意落后了两步,崔迎之便也慢下步子有意等着他先走。 完全就是一副压根不知道哪里有粮铺的模样。 好不容易走到最近的一家粮铺,崔迎之又被店里小二忽悠得晕头转向。 “夫人,这可是从京城那边特地运回来的精米!有美容养颜之效,京里头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都吃这个。咱东家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这么点儿的。” “哇。这么神。” “可不嘛!夫人面善,小的私下便做回主,旁人买要三百文一斗,只收您二百五十文如何?这已是最低的价格了。” “嗯……”似乎是在犹豫。 店小二趁热打铁:“新米前几日才到,今日就不剩多少了。夫人您看……” “买!” 崔迎之大手一挥,掷地有声。 买什么买!三百文一斗,这米是金子做的还是银子做的? 执掌荷包大权的屈慈冷眼看着他们俩唱双簧唱得宾主尽欢。 也不知道从前这人到底是怎么一个人过日子的。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眼看着店小二要带人去结账了,他冷声开口。 “不买。” 短短两个字让原本精神振奋的两个人皆萎靡下来。 深谙商家套路颇具生活经验的屈慈完全无视了店小二天花乱坠花里胡哨的推销说辞,并让崔迎之出去老实呆着,彻底杜绝店小二再去游说崔迎之的可能。 待买完米粮,屈慈从粮铺出来,就见崔迎之双手环胸,斜靠着门框望着街对面,神色不善。 他没见过崔迎之这副模样。 这几日相处下来,他觉得崔迎之是个很少把敌意或是厌恶之类的情绪表现出来的人。 就算再不高兴,也只会心平气和地埋怨几句,随后轻轻揭过。先前崔迎之跟他动手的时候似乎动了些火气,但顶多只是神色冷淡些,没什么别的情绪,远没有今日这般异常。 “怎么了。” 难不成因为不让买米才这么不高兴? 这冤大头是非当不可吗。 崔迎之蹙着眉:“刚才感觉有人在盯着我。” 无数次死里逃生的人,五感总是格外敏锐。那样打量审视物件的目光,都不知道多少年没感受过了。 再经历,竟还有些许恍然。 她自从金盆洗手过后,前尘往事一刀断尽,江湖风云充耳不闻,只与寥寥几个旧友保持着联系。这三年她过得格外安稳。仇人也好,友人也罢,几乎都没怎么出现在她平静无波的生活里。 可是现在这份平静似乎小小开裂了一角。 她仿佛随时要被拽回三年前那段恩怨情仇中。 这是她绝对不愿见到的事情。 屈慈顺着崔迎之的视线望去,并没有瞧见什么可疑的人物。 “罢了。”崔迎之松开拧紧的眉头,“可能是我多心了。” 三年过去,江湖上记得她的人都不知能剩下几个。她走时关系断得干脆,知晓她当下所在的故交也不过一掌之数。这般情况下,除非巧合到在街上面对面撞上重逢,不然她不觉得能有谁能再找着她。 退一步来说,就算真是冲着她来的。 尽管来就是。 反正打扰她过安稳日子的人都得死。 - 小巷转角处的阴影里,行迹鬼祟的几人躲在无人处,面面相觑。 “不是说就屈慈一个,怎么多了个女的?” “估计是养在外面的女人呗。” “那女的刚刚是不是发现我们了。” “巧合吧。” “上头要活口,明天早上等他出去,你们先去抓那个女的。” “万一他丢下女的自己跑了怎么办。” “出来买个米都得带着人,狗男女能这么容易被拆散?” 一行人确定了行动的时间地点,又分别混入人群分散开来。 - 崔迎之与屈慈回去的路走了一半,凝聚的雨意轰然坠落,摔出万道银丝。 宽阔街道上,随身携带雨具的行人不慌不忙地撑开伞,其余则或惶惶抬袖避雨加紧脚步奔走,溅起万千银点,或就近避于临近檐下,抬首望天 5. 雨霖铃(五)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天边无声电光闪烁,洒落一地银白。 崔迎之一路沉默,反倒叫屈慈不太适应。 既然已被戳穿,自然没有继续绕路的必要。他们又走了小半刻钟,终于回了小楼。 崔迎之将伞置在门前,拖着淅淅沥沥滴着水珠的衣摆就往楼上走,淌湿了一大片地。屈慈叮嘱她换身衣服,她也全然不应。 直至用膳的时辰,屈慈叩门来叫她下楼,却始终不见她应声。 只得告了声罪后推门而入,扫视一圈,便见崔迎之此时已然换了身干净衣裳,蹲在角落那盆绿萝前,用屈慈能够听到的音量对着绿萝说:“我今天不想跟小心眼的人说话。” 很显然是因为绕路的事儿在闹脾气。 屈慈弯了下嘴角,刚抵到喉头的言语被压下,哂笑道:“崔迎之,你几岁了。” 屈慈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她真名。 短短三个字如玉珠在舌尖滚上一遭,相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像低喃着有情人的名讳似的,犹如一叶轻舟在心头徐徐摇曳而过,碧波荡漾,泛起圈圈涟漪。 她暗骂一声狐狸精。仍旧维持着这么个姿势,继续板着脸对绿萝说:“走了一天路,好累,不想下楼。要是能在楼上吃饭就好了。” 屈慈盯着那缩在角落里小小一团水青色的背影定定看了会儿,无可奈何似的点头:“行。” “今天炒了盘竹笋,炖了只鹅,还煲了鲫鱼豆腐汤,你一会儿找个不小心眼的人给你端上来吧。” 全是崔迎之喜欢的菜色。 崔迎之克制住了回头的冲动,听见屈慈离开,门被合上,才郁闷地起身。 可恶。 勾引我。 作为一个有原则的人,怎么能因为这么点儿小恩小惠就上套。 崔迎之空荡荡的脾胃显然没有这份志气,非常不合时宜地开始叫唤。 就“是否要下楼”这一问题踌躇时,门外原本远去的脚步声蓦然再度靠近。崔迎之如临大敌,神经紧绷地蹲回了绿萝前,微微偏头,用余光警惕地观察房门的位置。 他没有叩门,只是在门前稍作停留,又离开。 等脚步声再度远去,崔迎之确认人已离开后,她鬼鬼祟祟地推开门,就见门前地面多了副碗筷,几个碗盛得满满当当,甚至还有一盘切好的香梨。 崔迎之决定等到明日就原谅屈慈。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只是天意似恶劣的顽童,总喜欢故意弄人,她翌日并没能等到一个恰当的时机。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洒落时,崔迎之被没来由地惊醒。半梦半醒间,楼下似乎传来悉悉索索的异常响动。 她倦怠地半睁开眼,掀开帷幕,透过半开的格窗间隙瞧了眼外头的天色。 这个点屈慈应当去早市了才对,小楼里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青天白日的,总不会遭贼了吧。 崔迎之思绪迟缓地揣测着各种可能。睁眼躺在榻上半晌,这才勉强清醒了几分,起身随意披了件挂在床头的外衫,拢了拢衣衫,决定下楼一觑。 一楼的摆件和桌椅都被毫无规律地挪动过——都是些屈慈绝对不会放任忽视的地方。 毋庸置疑,楼里进了生人。 穿过堂屋,走至转角,凌烈的罡风气势汹汹地从背后袭来,崔迎之故作巧合地躲开,回身,入眼便见灰布蒙面的高壮男子。 现在的世道乱到打家劫舍都得挑白天闹市了吗? 而且大白天的打扮成这副模样,出门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歹徒吗? 崔迎之暗自腹诽了两句,面上不见惶惶之色,直直打量对方:“你们是劫财的?” “还是……” 崔迎之侧身又躲开了背后另一人的偷袭,接上话头:“冲着我来的?” 第一眼见到的高壮男子冷笑一声,“你猜啊。”另一人则毫不多言,趁此间隙不管不顾冲着崔迎之袭来。崔迎之接了几招,摆出一副身处下风的势态,只与两人拉扯僵持。 那两人每每眼看要将其制住,崔迎之却似滑手的泥鳅总能寻到生路。 一回两回就罢了,几轮下来,彻底将蒙面的两人打出了火气。 动作俨然更为狠厉起来。 崔迎之一边游刃有余地回避着,一边还抽空分神思考了一下自己过往的仇人名单。 结果筛了半天筛出一大串人来,压根没法锁定来者。 小楼身处闹市,处理尸首会很麻烦,强硬逼供并不是个好办法。 他们似乎也没有下死手的意思。 既然如此…… 又是一道掌风袭来,崔迎之顺势倒地,毫不意外地被摁住手脚。 高壮的蒙面人低骂了一句,赶忙用绳索缚住崔迎之。 一边捆还一边挑衅:“你猜你那个情郎会不会来救你?” 崔迎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啊?什么情郎?” 合着不是冲着她来的? “装什么?你跟屈慈整日甜甜蜜蜜形影不离,这会儿开始装不认识了?” 崔迎之眨了眨眼,故作茫然:“啊?屈慈是谁?” …… 屈慈正在回小楼的路上。今日买了些河虾,他打算回去处理一下炒盘虾仁——崔迎之并不喜欢吃需要去壳的东西,她总是嫌麻烦。 账本还余了几页没对完,院子里的杂草也得找个时间除干净,这个点崔迎之应当还没起,只能等午后再处理不然肯定会被她嫌吵。 屈慈一边走一边盘算着今日的差事,忽地察觉了什么似的,侧身灵巧避开直往他身上撞的过路人。那人见势不妙,脱手往屈慈身侧扔了个什么东西,随后马不停蹄地混进了人流里。 那是一根木簪。 屈慈有印象,是崔迎之的。 崔迎之平日不喜欢带什么首饰,头发整日只用一根木簪松松垮垮地固定住,摇摇欲坠,仿佛稍不经意就会散落。屈慈有时觉得看不过眼,心底总是忍不住升起想要帮她重新扎一遍的念头。 这根木簪能够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必然是以此为饵将他引去,其目的不外乎是要留下他的性命。 可惜那伙人应是不曾料到,崔迎之对他而言只是个认识了没几日的陌生人。 陌生人的性命和自己的安危比起来,孰轻孰重对于绝大多人来说是没有衡量的余地的。 屈慈垂首,神情不明,握着木簪的手攥紧,力道大得仿佛下一瞬就要将它折断。 更遑论以他的伤势,跟上去不过是自投罗网,自寻死路。 崔迎之的性命本也同他没有什么干系。 他现在最应当做的是趁此时机脱身,寻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落脚,继续养伤。 混入人群的杀手见屈慈并未如期跟上他,反而站在原地打量那根木簪,不由心急起来。 怎么回事? 不是说这两人如胶似漆强拆不散,这会儿不会连对方的簪子都没认出来吧? …… 崔迎之被挟持着出了城。 那两人并不相信她那番真情实感的茫然回问,坚信她就是屈慈的姘头。 她被像当个破麻袋一样被人扛着,一路颠簸,膈得她忍不住干呕,偏偏她醒后没吃什么东西,想吐又吐不出,更为难受。 起初她还试图记住来路,但渐渐的,胃部的不适让她彻底断绝了这个念头。周遭很快从人声鼎沸的街道变为了不辨方向的枯林。 也不知过了多久,蒙面人终于将她放下,随意丢在枯树边,与另外几人汇合。 这几人并不如何拿她当回事,只当她学过些粗浅的武艺,上不得台面。 崔迎之抬眼数了数,算上来绑她的两个,一共有九人。 应当在能力范围之内。 崔迎之一边默默观察着这几人,一边静待时机。 这伙人甚至连她的身都没搜过。看上去完全像是毫无经验的新手。 秋风瑟瑟,卷起片片残叶。昨夜潇潇雨歇,土地仍是一片泥泞湿润,崔迎之坐在枯树边感受着寒气自小腿蔓延向上,几次想要起身。 一行人在原地驻留了许久,最该出现的屈慈却始终不见踪影,终于有性子急的人不耐开口:“都多久了,人到底来不来了?” “这才多久,再等等呗。” “他不会丢下这个女人自己当缩头乌龟跑了吧?” “真跑了怎么办?” “我们现在回城说不定还能堵到他。” 几人意见各异,就是否要回城开始叽叽喳喳地开始争论起来,其中有个刀疤脸,粗声粗气,是回城堵人派的提议者。 “那这女的怎么办?”正争执着,有人突然在他耳后低声问。 那人下意识答道:“杀了呗。” 说完他就察觉到了不对。 他们这伙人里什么时候有女人了? 下一瞬,温热的鲜血飞溅,他后知后觉地捂住喷血的脖颈,双目睁得极大,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仰面倒了下去,死前仍是一副震惊的神情。 不 6. 浣溪沙(一)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侧,低喃的语调引人遐思。 屈慈神色不变,既没问崔迎之缘由,也没有承认自己的身份。只是隔着崔迎之单薄的肩,平静望着她身后落叶飘零,满目萧瑟,语调也平淡:“追杀我的人,都是屈家派的。” 这意思就是屈家跟他有仇了。 崔迎之闻言,退了半步,抬首,与屈慈目光相接,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利刃:“空口白牙的,我怎么相信你?” 屈慈站得从容,没有一点儿要命丧黄泉的紧迫感,似乎笃定崔迎之不会对他下手似的,反问道:“你是不是很久没关心江湖事了?” “嗯?” “但凡你最近随便找个茶馆打听一圈,都不会没听说我的名字。” “……” 合着你还是个有名的大人物呢? 崔迎之蹙眉。 她是三年前隐退的,那个时候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她或多或少都听说过。她可以肯定那时并没有屈慈这么一号人物。所以屈慈只可能是在这三年里才声名大噪的。 刚巧她这三年完全游离于江湖之外,该听说的不该听说的具是一概不知。 不过既然是屈家的人,按屈慈的岁数推测,难不成是屈家那个老东西养在外头最近才认回来的私生子? 亲儿子怎么会被屈家的人追杀?后宅阴私?说起来那老东西好像确实还有另外一个儿子来着。 思量间,她被屈慈打断思绪。 “你跟屈家有仇?” 这话问得直接,崔迎之沉默着,垂下睫羽作思索状。 暖阳斜斜洒落一地,映出空中纷扬尘屑。 她垂眼,平静陈述,仿若局外人:“我师傅的死,算起来跟屈家都脱不了干系。” 屈家是早些年突然在江湖中崛起的势力,门下豢养了不知多少死士杀手,不止干杀人越货的勾当,平素也与各路江湖人合作,当买卖双方的中间人。经年累月下来,树恩深厚,惹人忌惮。 以屈家这样的性质,与人结仇再寻常不过。 光屈慈翻阅过的,在屈家内部追杀名单上的人数就不知凡几。时过境迁,他现在想来也是被人翻阅的名单上的一员。 他又问:“你要除掉屈家吗?” 崔迎之摇头。 在最彷徨无助连愤怒都无力的年岁,她有过这样痴狂的想法。只叹光阴无情,她与普通人无甚差别,岁月将她的棱角磨平,打磨圆滑。亲朋故交一个个接连离她而去,到如今她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最该死的人都已经被她杀了。 对付整个屈家,一是没有必要,二是仅凭她一人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永不停歇的仇恨与杀戮已将她拖得疲惫不堪,浑浑噩噩。她实在厌倦。 只有放下,她才能回归真正的安宁。 这当然不代表原谅。 可是人活一辈子,总不可能诸事皆顺,永远心想事成。更遑论崔迎之自认是个倒霉鬼,生活给予她坎坷,给予她磨砺,逼得她学会妥协,学会低头,而后每一刻平稳安宁的时光都成了她乖顺屈从的恩赐。 她混混沌沌,庸庸碌碌地在下洛城过了三年弥足珍贵的安稳日子。 她闭上眼,捂住耳,对万事万物不闻不问,龟缩于小楼中,就天真地以为自己真的已经放下了。 或许是连天公都见不得她继续这般自欺欺人,时限一至,便强迫她睁开眼,支起耳,将屈慈送来了她身边。 她得承认,当她隐约揣测到屈慈的身份时,退却,惊诧,恨意,各异情绪交织着一并涌上心头,如隆隆战鼓并起,战火蓄势待发,直至烽烟尽散都没有生出一丝一毫放下过往的释然与平静。 营造的假象被轻易戳破。 短短一瞬,她真的对屈慈起了杀心。 “你不想除掉屈家,却想杀我?”屈慈感受着颈侧冰凉的刀刃,不解。 “整个屈家,我没办法除掉。形单影只还受了伤的倒霉蛋,我还是能解决的。”崔迎之闷闷道,似乎有些松动,却仍是不肯将刀放下。 这意思是专挑软柿子下手了? 屈慈蓦然笑了起来,他亲昵地抬袖擦了擦崔迎之面颊上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懒懒散散道:“没关系。我大概比你还盼着屈家早点儿死。” “屈家活不长久了。不过要是现在杀了我你能高兴点儿,请便。” 他总是喜欢说这样叫人误会的话。 仿佛她在他心底分量有多重似的。 他对其他人说话也是这个调调吗? 崔迎之分神,回忆起昨日去粮铺买米的路上,有两个结伴出游的年轻女郎估摸着是没瞧见她,满面春风,大胆拦住了屈慈假意问路。 那时屈慈的态度好像不是这样的。 他把跟在他身后的崔迎之拉倒身前,对着那两个女郎说:“我也不太清楚,我跟我夫人刚搬来不久。” 最后那两个女郎不出意外地面露惭色,悻悻离开。 半晌,崔迎之徐徐叹息,终是神色复杂地收刀入鞘。 第无数次向命运低头。 她就不该随便捡人回去的。 - “所以你就继续让他留下了?” 宾客如云的茶楼内,相较三教九流都能随意落足的大厅,二层雅座分外清幽。丝竹管弦声阵阵,绕梁三日不绝,请的皆是城中手艺顶好的乐师。 黄花梨木屏风将三面围起,两道身影影影绰绰地交叠。屏风背后,面容清俊的青衣男子将手中杯盏放下,觉得对方完全在胡闹。 崔迎之没骨头似的瘫在席垫上,一手支着下颚,一手拿着半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回:“他说他跟屈家有仇。” “他说什么你都信?你连他到底是什么身份都不清楚。”常允冷笑。 “那我这不是来找你打听了嘛。” 常允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百事通,或者换一种更为简洁明了的说法,他是个情报贩子。 崔迎之早年还在江湖行走时与他无意间结识,勉强算是相熟。她那香烛铺能开起来,也是托常允帮了不少忙。 同住一城只是偶然。两人虽相隔不远,可崔迎之本不是个擅长人情往来的人,又不喜出门,所以三年来也没碰过几回面,更别提主动来茶楼找他。说来这还是头一遭。 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屈慈。 常允无意与崔迎之争口舌之快,浅酌了一口清茶,慢慢悠悠道:“屈家这些年四处搜罗年幼失孤的孤儿培养死士,你应该晓得。屈慈就是其中一 7. 浣溪沙(二)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崔迎之从茶楼回来的时候,屈慈难得闲下来一会儿,正在铺面里间的躺椅上瘫着,手里翻着崔迎之随手扔在案上的无聊话本。 老旧的门扇“吱嘎”一声被轻轻推开,屈慈抬首,就见崔迎之蹑手蹑脚地从门后探出头,刚好直直对上了屈慈迎过来的目光。 她旋即端上了神秘莫测的表情,背着手朝他一步步走来。 不需过多揣测,屈慈想他这来之不易的闲适时光怕是要夭折了。 果不其然—— “屈慈,有个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屈慈将话本合上,仍放松地瘫在原地,十分配合道:“坏消息。” “不行,你得先听好消息。” 屈慈没脾气:“行。好消息。” 崔迎之这才满意,语出惊人:“好消息是,恭喜你,你要当爹了。” “?” 猝不及防被人通知自己喜当爹,或许有人会大喜,或许有人会大怒。 可在心底清楚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自己亲生的情况下,不外乎只有唯一的走向。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 屈慈怔住了。 恍惚间,他此刻唯一的念头竟然是:大的这个够难伺候了,又来一个小的,不可能忙活的过来,要不还是再商量商量雇个人吧。 没等屈慈再多反应,崔迎之将背着的手伸出,轻描淡写地将人纷杂的思绪拽回正轨:“坏消息是,孩子你得自己孵。” 被握在掌心的是一枚灰绿色的蛋,布满了褐色灰色的细斑,还沾了些尘土,瞧不出是什么品类。 然而不管是什么品类,屈慈看着这颗蛋一时都有些无措。 让他做个煎蛋还行,让他孵蛋这不是纯粹折腾人。 这也没比养孩子轻松到哪儿去啊? 罢了,崔迎之惯会折腾他,他已经习惯了。 “你出一趟门就是为了这个?” 今日崔迎之睡醒用完膳破天荒地出了趟门,也没提去处。 他原本还觉得她出门走走挺好的,省得继续留在小楼折腾他。现在他不这么觉得了,他宁愿崔迎之整日呆在小楼里。 最起码小楼里能折腾的地方肯定没有外头多。 崔迎之把蛋递给他,解释:“回来的时候路过花鸟市场,在路边捡到的。” “就这么喜欢往家里捡东西?” 屈慈深吸一口气,把话本重新翻开,俨然一副绝不可能就范的模样。 他的态度实在太过明确。 崔迎之意识到她必须得使点儿小手段了。 她抿唇,垂眼作失望状,声音有些哽咽,“我师傅就是在路边把我捡回来的。我想我师傅了。” 说罢,又假模假样地抹着毫无泪意的眼偷觑他,继续夹着嗓子嘤嘤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孵的……看来是没有缘分了。” “……” 强人所难。 见屈慈不为所动,崔迎之掩面絮絮叨叨不休: “我幼时家里养了一条黑犬叫豆冰,从六岁开始陪我,但是它最后被人活活打死了。” “我的父母亲辈,兄弟姐妹在少时全都被贼人杀了。” “养大我的师傅也在几年前离世了。” “我又只剩下一个人了。” “想养个宠物陪着我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 当然不过分。 过分的是这宠物得他来养着供着,她只负责被陪着。 屈慈分辨不出来这些话语中有几分真假,只是这般细数过往,崔迎之年少时走过的充斥着离别与坎坷的路仿佛被劈开了一角,让他得以窥探一二。 他想说点儿什么劝她打消这个想法。 比如这蛋或许根本孵不出来到头来只有空欢喜,又或是万一孵出来很快就死了叫人平白难过一场。 推辞的借口有很多。他张了张口却始终没能说出声。 到底不忍。 僵持良久,屈慈徐徐叹息,终于将蛋接了过去:“先说好,不一定能成。孵不出来别找我麻烦。” 这话一出,崔迎之立即止声,放下了手,面上阴雨如潮水般退去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她笑着,点漆般的眸子好似纳了一寸星汉入内,熠熠生辉。 “那就拜托你啦。” 温软的语调,似迎风飘荡的软绸,荡进人的心间。 崔迎之凑上去虚虚抱了屈慈一下,郑重地拍了拍屈慈的肩,好似送他上战场似的。 短暂的拥抱转瞬即分。 她没心没肺地直接抽身离开,去楼上小憩了。 徒留下屈慈一人杵在原地不动。 不知过去多久,怀中的温度早已随风消逝,却又好似久久未散。 屈慈垂首凝视着这颗不知品类还长得花里胡哨的蛋。 他突然觉得再多几颗蛋也不是不行。 - 屈慈从来没养过任何宠物,更别提孵蛋。 没有丝毫经验的他为了这颗蛋,只得在城中四处打听养宠好手和兽医,换着法子递帖上门。 在经由不懈努力以及多方证实之后,终于确认了这大概率是枚乌鸦蛋。 乌鸦象征着祥瑞,喜群栖,少有人特意豢养,也不知怎么就会在路边被崔迎之捡到了这么一枚。 他将蛋置在小盒中,用枯草麦秆垫着,放在了小楼二层仅剩的那间杂物房里。 杂物间被特地清出了一角,架了张几案,小盒就摆在上头。 正值秋日,气候干冷,不利于幼鸟孵化。为了保证温度,在这还未彻底冷下去的时节里屋内早早便烧起了炭火,角落处还摆了几面盆的清水。 不管屈慈怎么折腾,当甩手掌柜的崔迎之完全无条件地信任着屈慈。 毕竟她又不会孵蛋。 只是崔迎之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这份信任理所当然没能持续太长时间。 十多日过去,这蛋仍是一点儿动静没有。 崔迎之的态度终于有些松动。她顶着熏人的热浪,撩起袖子蹲在案前,捏起蛋轻晃了两下。 “这蛋会不会根本孵不出鸟。就像有些鸡蛋根本孵不出鸡一样。” 正在给面盆加水的屈慈头也不抬:“它原本能不能孵出来我不知道,但是你若是把它的蛋清和蛋黄摇匀了,那是肯定孵不出来了。” 这两日崔迎之总是时不时来戳一戳,晃一晃。屈慈觉得他要是这蛋,他肯定被崔迎之烦得死活不肯破壳。 崔迎之撇了撇嘴,把蛋放回了小盒里,还贴心地巴拉盒中的枯草给蛋裹了一圈。 她又静静观察了一会儿乌鸦蛋,双手拖着下颚,喃喃:“也不知道还得等多久。” 争点气呀崽。 屈慈回她:“正常情况下,还得等个十来日吧。” 好久。 崔迎之闻言,先是沮丧,蓦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头,捂住大半张脸,闷闷道:“屈慈,我绝对不能再吃十来日蛋了。” 最近这段日子,崔迎之一如既往地享受着岁月静好。殊不知屈慈正在替她负重前行,为了这蛋忙得脚不沾地眼都没空闭。 某人大约是为了发泄被发配来孵蛋的怨气,硬是要给她添点堵,于是连续做了整整小半个月的煎蛋,炒蛋,蛋花汤,一副什么时候蛋破壳了才罢 8. 浣溪沙(三)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经由午间插曲,崔迎之终于在晚膳时摆脱了鸡蛋的魔爪。 餐桌上唯余碗筷相碰的细微动静。 一旁的屈慈意识到了午间的玩笑对崔迎之而言有些过分。 因为崔迎之现在一别常态,只顾着埋头用膳,连一片余光都不肯分给他。 正欲开口打破这份别扭,楼前叩门声响起。 屈慈只得起身去开门。 来者是来送浣洗衣物的王婶。 按崔迎之得作风,要她去干浣衣凉晒这样的麻烦事儿显然不太可能,故而她长期雇了王婶。 王婶每五日会来一趟取换衣物。 这浣衣晾晒的差事儿本该一块儿丢给屈慈的。只是贴身衣物到底不方便,再加之王婶过得不太容易,一个人得拉扯三个孩子,若没了崔迎之这个大顾客,会少很大一部分收入。 所以最后她拍板决定,让屈慈把自己的衣物也拜托给王婶。 ——因为王婶按件计钱。 今日刚好是第五日。 王婶将装满衣物地竹筐递给屈慈,竹筐份量很重,大得能装下两个总角小童,更衬得那双手枯瘦。 “三娘那件青色外衫破了口子,我给她拿针线补了补,应当已然瞧不出来了。” 屈慈接过竹筐,道了谢,请王婶稍等,自己转身回了屋内去取脏衣物以及银钱。 回到门前时,崔迎之已然同王婶在楼前聊上了。他将置在案上的荷包解开,倒出里头的铜钱握在掌心。 王婶那单薄的肩重又背上了半人高的竹筐,她接过结算的铜钱,粗略数了一遍,讶异道:“小屈,这钱是不是算多了。” 算多了? 屈慈下意识将视线移向崔迎之。 这钱他昨日才数清了放进荷包里头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不可能算错。 毕竟是崔迎之的钱,王婶再如何举步维艰,生活不易,他也不可能慷他人之慨。更何况这世上日子过得不容易的人实在太多了,袖手旁观久了,人也变得麻木,难以被撼动。 他就压根没起过旁的心思。 会动这荷包的人俨然只有崔迎之。 崔迎之果不其然开口道:“他那几件衣服洗起来多麻烦。您就拿着吧。” “可是……” “二丫不是病了?去仁济堂抓点儿药。小孩子身体差,不像大人经得住熬。” 王婶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再说出什么推拒的话来,只是深深弯下腰,对着崔迎之一遍又一遍道谢。 合上门,崔迎之面色稍霁,她注意到屈慈频频打量她的目光,回望他:“怎么了?日行一善很奇怪吗?” 看样子原本的别扭也消了不少。 屈慈摇头,坐回案前,“我只是觉得好心人在这行是活不长久的。” 以崔迎之那以一挑九的杀人手法,屈慈就算是想装瞎也难,崔迎之过往干的什么行当简直就是摆在了明面上。 崔迎之本也没想继续隐瞒。 “我算不得什么好心人。”崔迎之垂眼,漫不经心地戳了戳碗中的米。“我愿意施舍善心,全然是因为那对我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若是有朝一日我流落街头兜里只能掏出十文钱,必然是一分也不肯分给旁人的。” 顿了顿,她继续说:“可是我师傅不一样,若是换成她在这样的境况下遇见了王婶,必然会把十文钱全掏出来,甚至倒贴药钱去给二丫问诊。” 她静默几息,似悲似叹道:“你说得对,这行当的好心人是活不长久的。所以我师傅死了。” 窗外已是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余晖斜斜透窗洒落一方,印出细碎的花窗剪影。 室内光线暗淡,昏黄残照给崔迎之的眉眼渡上一层薄纱,晕得分外柔和。 她嘴上虽不饶人,眼中却没有一丝埋怨。 显然并非是不赞同她师傅的行事。 屈慈想也只有她师傅这样的人,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崔迎之。 平和的表面下包裹着重重尖刺,但一旦穿透尖刺的阻挡,会发现尽头仍是一片柔软。 崔迎之似乎没了胃口,将筷子放下,转移话题。 “对了,王婶来之前,你想说什么?” 屈慈回想了一下:“我今日出门的时候,有人跟着我。” “你真的不考虑换个住处?我继续留在下洛,屈家就会源源不断地派人来。你也没得安宁。” 崔迎之毫不犹豫:“我不会离开下洛的。这里是我师傅的故乡。” “那你的故乡呢。” 她的故乡? 她的故乡,是连少时的梦中都鲜少会出现的地方。 家破人亡后,沈三秋将她捡了回去。她跟着沈三秋四海为家,走过戈壁,穿过荒原,见识各地的风景,经年以后,故乡的样子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不清。 若非屈慈提及,或许下次再回忆起故乡的样子,便是在死前的走马灯了。 崔迎之语调平平,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一般:“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 因为那里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她并不想继续这愁人的话题,稍加思索,纳闷道:“上回负责引路的那个杀手,你没有处理掉?” 屈慈一开始的说法是引路的人没了,崔迎之便顺理成章认为那人已经被处理干净。消息传递需要时间,他们若全军覆没于此,接头的人反应再快,第二批人赶来的时间也对不上。 太快了一点。 大概率是有人逃回去传了消息。 屈慈没有否认:“让他给屈家带了点话。” 既然位置已然暴露,第二批杀手早晚都会再来,所以崔迎之并不在意屈慈放走了这一个。 可是。 “屈慈,你果然一点都不担心我的安危。”崔迎之剜他一眼,幽幽道:“你让人直接走了,然后自己磨磨唧唧绕了几圈才找到我的位置。万一就因为慢了这么一步,我又刚好打不过他们死在那儿了……” 思及此,崔迎之啧啧摇头,痛心疾首:“好歹毒的心肠。” 屈慈但笑不语。 那日他其实早早就跟着引路杀手赶到,也是同引路杀手一道亲眼见证了那九具躯体如何接二连三地倒下。 他站在远处,看着手起刀落情绪没有一丝起伏的崔迎之,几乎不能将她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 随性,豁达,任意。 以及崔迎之透明底色中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 相当矛盾的个体。 这才是平日里的崔迎之。 而眼前人却仿佛被举着屠刀的冷漠幽魂占据了身躯。 他并没有为崔迎之的异样所骇。 只是忍不住去想: 崔迎之这样的人,这样的身手,可以是行侠仗义的游侠,也可以是遍行四方的镖师,有无数光明坦途。可是为什么,她似乎最后却落到了杀人卖命见不得天光的行当里,沾染一身血腥呢。 屈慈没为自己辩解,只是道:“他们知道你一口气把其余人全杀干净了。如今迟迟不动手,应当是忌惮你。” 崔迎之瞥了屈慈一眼,没再多问什么,揣测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快到十五了,我得去山上。他们可能会趁着这个时机找你麻烦。” “你一个人可以吗?” 屈慈沉默了片刻。 “如果我说我的伤还没好全的话。” 崔迎之扬起一个笑来。 “那我也会照旧上山的。” 丝毫不出所料的回答。 屈慈无奈,“成,我尽量不让你回来之后看到我横尸楼前。” - 转眼便是十五。 出门前,崔迎之靠在楼门前,又一次发问:“真的不要我留着?” 屈慈把准备好的装满黄纸供果的竹筐递给她,“没必要。早点回来,晚上吃条子肉。” 崔迎之悻悻接过竹筐,出了门。 独自守家的屈慈则继续今日繁杂的家务。 室内扫完一圈,他拿着扫帚来到后院。 就见一柄纸伞被撑开静静斜在角落。 坏了。 前些日子落雨,他趁着日头好就把伞晒在了院子里,还没收。 他抬首望天,天色如同晕了墨,阴云压境。 这会儿据崔迎之离开约莫不到两刻钟,屈慈估摸了一下脚程,合上伞,打算追过去。 崔迎之就不是个会回头的人,既然出了门,就算冒雨也会去山上, 9. 浣溪沙(四)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心跳如鼓。 屈慈先一步挪开视线,没做回答,只道:“还剩下一个。不要让她近身。” 剩下的人是毒乌头。 她步法玄虚,又善用毒,正面对上讨不到巧。 就这么说话的片刻功夫。 隐在暗处的毒乌头蓦然疾步,锁住退路,直冲着崔迎之袭来。 糟糕! 崔迎之这下明白屈慈那句不要让她近身是什么意思了。 有这身法用什么毒啊! 毒不死对方就跑路是吧! 她擅长的素来是以劲化力的打法,应付这种身法诡谲的,实在有心无力。 情势危急,眼看着崔迎之要中招,屈慈一手拉过崔迎之的臂弯,一手搂住她的肩将她圈住,错身与她交换了位置。 那记毒掌也顺理成章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闷哼一声,喘息声加重。 真要命。 他今天已经挨了两掌了。 事不过三,若是再受一掌,他估摸着也得给自己提前立个碑了。 崔迎之的脸被迫撞上了屈慈的胸口,鼻梁骨被磕得生疼,眼尾不受控地泛红。 这么被人圈着,手都没处放。 心鼓乍响,鼓声隆隆,在未知的节点仿若与另一颗心同频共振。 抬眼望去,眼前人额间冷汗涔涔,他低垂着眼,唇角溢着暗红的血迹,如雪中红梅,为银装素裹的天地点上惊魂夺魄的一笔。 破碎,诡谲,瑰丽,仿佛下一瞬就要如春雪消,如流云散。 “吃了我两记毒掌!你就等死吧!” 嘶哑的女声强行夺去了崔迎之的注意。 一击不成,眼看再无良机,毒乌头杵在原地,神状癫狂,俨然已是强弩之末。 若非撤退不得,她方才也不会选择搏命。 很可惜,生机将尽,穷途已至。 崔迎之从屈慈怀中抽身,左手握着断剑,冷冷打量这个妆容夸张,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阴沉女人。 她从前听说过毒乌头,世人传她阴毒、怪异、叫人毛骨悚然,却到底没亲眼见过。 今日一瞧,传闻还是保守了。 这如死人一般的苍白肤色,如墨的深色口脂,高挑的眼角,以及几乎要飞入鬓角的眉尾,看上去简直能一口气吃掉八个小孩。 出门都不用她自报家门,明眼人一看这副打扮都会自发的退避三舍。 崔迎之突然觉得日后若是得去什么人挤人的地方,她也整一身这样的行头,一定效果拔群,谁也不敢跟她抢路。 场面就此定格,双方无声对峙。 毒乌头微屈着身,捂着被屈慈捅了一刀正在流血的腹部。她或许是才瞧见崔迎之手中的那柄断剑,显而易见地怔了片刻,旋即伸出涂满深色蔻丹的手指向崔迎之,声嘶力竭:“你!你跟沈三秋是什么关系!” 崔迎之并没有回答她,只是提剑一步步走近。 毒乌头恍若不知危险般不躲不避,又或是失血过多以至于两眼发黑头晕目眩。 她直直盯着那断剑,有些失神地喃喃: “沈三秋……沈三秋……” “我知道了!你是崔……” 没等她说完,崔迎之已然沉默着逼近,一剑封喉,不给她任何喘息之机。 干暗杀行当,跟人多废话是很容易丢命的。 崔迎之冷淡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尸体,轻啧一声:“我师傅人缘真好,怎么个个都认识我师傅。” 毒乌头认出这柄剑虽叫她诧异,但也算情理之中。 自第一回被认出时她就知晓,这柄断剑既能招致殷殷故旧,自然也会招来不善来者。 不过崔迎之并不在乎。 没时间再作他想,崔迎之回头看向屈慈:“你中了她一掌……”毒乌头名声在外,传闻里中其毒掌者必死,屈慈现在应当性命垂危才是。 本应已经死了两轮的屈慈抹了抹唇角的血迹,看上去完全与将死之人搭不上干系:“她的毒对我没用。” “我倒是不要紧,你的手没事儿吧。” 崔迎之的右手从刚才扛刀开始,颤到现在了。 屈慈一直以为崔迎之的惯用手是左手。因为不论是用笔还是动筷,崔迎之从不用右手。 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崔迎之垂眼,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也握住了那道狭长的疤痕。 方才情急,下意识用不太方便的右手了。 “养几天就好了。” 见崔迎之不欲多言,屈慈识趣地换了话头: “啊,对了。这下是不是该轮到你谢谢我救你一命了。” 这是将崔迎之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崔迎之原本还有些担心,闻言,算是彻底相信屈慈确实没什么大事了。 她没有回应屈慈,只是扶起倒下的箱柜,四处翻找了一圈,最后用着平静的口吻对他道: “把衣服脱了。” - 屈慈这刀挨得不算重,没伤及骨头,只是划破了皮肉,相比先前把人捡回来时腹部的那道伤口轻了不知多少。 最起码崔迎之当初都觉得屈慈可能挺不过来准备把人埋了。 事实证明,屈慈命还挺大的。 能坐的椅凳全部不幸战损,两人只能各拿了一个蒲团盘腿坐在地上。 屈慈上半身的衣物被全数褪去,松垮的腰带勉强挂在腰间。 换了身干燥衣物的崔迎之拿着药瓶,入眼就是屈慈新旧伤痕交叠的精瘦后背。 像一块破碎的布满裂纹的玉。 崔迎之先前给屈慈包扎腰腹伤口时,就已然注意到他身上数量不正常的旧伤。 不曾想背上的伤痕一道叠一道,更是非比寻常的多。 有些是已然好全了只留下浅粉的疤痕,有些似是未能好全又开裂留下了斑驳的痕迹。以及还有那道刺眼的正在淌血的新刀口,仿佛正在叫嚣着要在这惨不忍睹的背上争得一席之地。 崔迎之都不敢想屈慈以前过得是什么日子。 这样的伤口,就算是对于他们这个行当的人来说,也已然不是寻常数目了。 她用干净的绢布与清水将伤口处理干净,待出血量渐小,将药粉洒在伤口上,用指尖将伤口药粉抹匀。 是屈家以前虐待他了? 还是任务出的太频繁长年累月下来才会变成这样的? 结合屈慈赛 10. 浣溪沙(五)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想要挖个能埋下五人的坑,绝非一下午就能成事。 天色渐暗,没出多少力但是还是累到了的崔迎之把铁锹扔在一旁,宣告罢工。 她说:“现在天冷,尸首多放几天也没关系,不着急埋。” “所以——” “你说得对,所以我们应该先收拾屋子。”屈慈也放下铁铲。 小楼上下两层全都没能逃脱毒手,各式物件被打砸了不少,若是不收拾出来,今夜他们都无处下榻。 “不。所以我们应该先吃饭。” 崔迎之戚戚然抬头望天,“就是这个点等菜下锅我可能会被饿死。” “……” 暂时将尸首堆在后院里头,拿破布和箩筐挡着,待过几日等坑挖完了再做处理。 待两人从临近的食肆用完膳回来,准备着手收拾小楼。 环顾四周,今日是铁定没法完事,只能先从二层用以起居的房间开始。 轮到整理杂物间时,崔迎之拿起装鸟蛋的小盒,一如往常般想确认一下鸟蛋的状态。 她的目光于灰绿蛋壳表面逡巡片刻,倏尔瞧见了什么,瞳孔为之一震,马不停蹄地转头:“屈慈,这蛋好像裂了。不会是白日里头磕到哪儿了吧?” 屈慈赶忙放下手头的东西,快步走来,接过小盒。 蛋壳上有一道龟裂的痕迹,短且浅。 他捏起蛋打量了一会儿又把它放回了盒中,笃定道: “应该是要破壳了。” 算算时间也的确差不多了。 幸而不是被磕碰到。 崔迎之顿时安心不少。 正说着,那裂纹又不明显地延长了一小段。 这下也顾不得收拾屋子了。 崔迎之屏吸凝神,把小盒放回了案上,半点儿不讲究地席地盘腿坐下,安静地围观新生命的诞生。 壳破得有些艰难,历时许久。先是一道浅浅的裂纹,裂纹又渐渐汇聚成了一个小圈口,圈口处一小片蛋壳掉落,随后围绕着此处,缺口不断扩大。 终于,幼鸟啄破了滋养与庇护它的外壳,闭着眼,降临新的世界。 崔迎之经历过数不清的离别与死亡,却头一回见证新生。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屈慈分享这一刻的喜悦。抬眼,却撞进那双沉静的眸中。 屈慈没有看鸟,也没看向别处,只是直直望着她,眼底或许是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柔和。 好似一池秋水碧波,浮光跃金,荡涤出新的华彩。 忽略心头异动,崔迎之从这潭迷魂池里回神,弯着眉眼,将小盒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屈慈。我们有鸟了。” 或许是顺着崔迎之的话,又或是崔迎之的笑面实在晃眼,屈慈垂下细长的眼睫,看着那眼睛都没能睁开,皮下透明得几乎能看见青色脏器,长得完全跟任何褒义词沾不上边的幼鸟,道:“嗯,挺可爱的。” 不知是在说人还是说鸟。 崔迎之依旧处在幼鸟破壳的兴奋中,兴致勃勃道:“你孵的蛋,给它取个名字?” 名字? 自降生之初,直至进屈家之前,他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现在竟然轮到他给这个新生的生命取名了。 命运真是不可思议。 屈慈扫过角落处还未尚有余烬的炭盆。 “孵它烧了好多炭,叫煤球算了。” 好不走心的名字。 崔迎之安慰自己屈慈最起码没取个煤炭什么的。 她叹了口气,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煤球浑圆的肚子,跟它打招呼似的,“好吧。煤球,欢迎加入这个随时都会散伙的家。” 煤球细弱地叫了两声,似在回应。 …… 鸟类长得很快,几乎是一日一个样。破壳后过了一日,刚出生时粉色的煤球全身上下变得黢黑。 第三日,煤球的体重比刚出生的时候翻了两番。 第五日,煤球睁开了眼。 待到第十一日的时候,煤球的羽毛已然长出大半,终于勉强算是变成了只漂亮的小黑鸟。它依旧没能离开窝,不会走路。但这不妨碍褪去滤镜的崔迎之态度大变,再也不嫌弃它长得磕碜。 初次养鸟正处兴头上的崔迎之非常想跟人炫耀自家的漂亮小鸟,偏偏她扫视四周,生平头一回对自己萧条得可怜的人际关系产生怨怼。 屈慈听崔迎之对着煤球愁眉苦脸自言自语了整整两日。 终于生怕崔迎之又要折腾点什么似的,把隔壁林婶家九岁的小琳琅给带了回来。 这一招简直出奇制胜。 屈慈发现崔迎之这样不着调的性子面对小孩竟然意外的有耐心。 再加之小琳琅是个非常好的听众,情绪价值给得十分到位,崔迎之讲什么都会认真鼓掌配合,又是真心喜欢煤球。两人简直一拍即合。 她平素上半日来,午间用了饭再回去。林婶家里少张嘴吃饭,自然也不会再多说什么。 又一日午间,把小琳琅安全送回家后,两人没有立即回小楼,而是沿街朝着东市走。 楼里受损的家具能修的已经被屈慈修好了,实在不能修的只能扔了重新打。今日是约好了要去木匠铺取凳子。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路过一家成衣铺时,崔迎之突然拽住屈慈的衣袖,迫使他一块儿停下。 她指着店面,突发奇想:“屈慈,快过冬了,我想定几件冬衣。” 崔迎之平素不怎么打理自己,现在穿的衣裙都还是三年前的款式。以她从前衣物的破损频率,主打一个破了就扔,不够再买。后来退隐了,衣物的损耗大大减少,自然就更不会每个季度特意去定新衣。 今日之所以突然提及,是因为她想起来屈慈好像没有冬衣穿。 屈慈连现在换洗的那几套衣物都是在下洛现买的。眼看就要过冬了,屈慈还得给她干活呢,可不能给冻死了。 时辰还早,那俩凳子不急着去取。崔迎之发话,屈慈自然也不会拒绝她。 走进铺面,只有二三散客。 刚巧得空的掌柜迎上来,不着痕迹地将两人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容减淡,却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 “二位要看成衣还是布料?” 崔迎之四处张望一番,只道:“随便看看。” 一整日没谈成几单的掌柜面上的笑彻底没挂住,他暗戳戳翻了个白眼,冷脸转身。 崔迎之只顾着看展台上的各式成衣和布料,没注意到掌柜的态度变化,更不关心他的来去。负责当陪客的屈慈扫了那掌柜一眼,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问崔迎之:“怎么突然想来定衣服?” 崔迎之试着展台布料的手感,“看到就想起来了。好久没做衣服了,再出门一趟好麻烦,而且你不是也没冬衣穿?” 边说着,边掀起布料一角,“这块料子怎么样?可以做件袄子。” 屈慈思考片刻,瞥了眼掌柜的背影,故意道:“那是得多定几件,你可以多穿几个冬天。挑贵点的料子吧,那边几匹还行。” 店内空旷,这段对话轻易便随风钻入掌柜耳中。他没走多远,重又端上迎客时热情的笑容,折了回来,“郎君眼光真是老到,这几匹料子都是苏绣,大部分好货都供到京中去了,剩下这么几匹也是小店好不容抢到手的。配夫人的姿容,那是正正好。” 屈慈没搭理掌柜,继续问崔迎之:“你觉得怎么样。” 还没等崔迎之作出回应,他又自顾自说:“不喜欢吗?行。那我们去其他店看看吧。” 崔迎之:? 说罢,不顾掌柜挽留,他拉着崔迎之径直离开。 全程毫无参与感的崔迎之:不是,我还一句话没说呢! …… 两人走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回头望不见那间铺子了。 屈慈面上没什么情绪。 但没什么情绪便已然意味着他心情不虞了。 崔迎之一边观察他,一边被拉着手腕快步走了一段。隔着衣料,屈慈还是轻易将她的手腕整个握住。 叫 11. 浣溪沙(六)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待去另外一家铺子定了冬衣,又取了凳子,在两人回小楼路上,崔迎之从街边买了袋板栗。 有板栗吃,崔迎之便彻底放弃了帮忙抬凳子的念头。 屈慈只得一人抬着两凳子,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崔迎之则抱着还在冒热气的板栗,一路走一路剥。 待吃了小半袋子,她可能是终于想起了自己身后还跟着个人,遂将一颗剥好的板栗肉递到屈慈嘴边。 屈慈没张嘴,向崔迎之投以警惕的目光。 上一回,崔迎之莫名其妙给他塞了瓣橘子,结果那橘子酸到发苦。 上上回,崔迎之莫名其妙给他塞了块糖糕,结果那糖糕齁得他灌了三碗水。 …… 来了许久,除了最开始垫肚子的那块胡饼,崔迎之愣是没给他塞过什么好东西。 罪行简直罄竹难书。 崔迎之举了半晌没能把板栗送出去,作势要收回手,不满道: “犒劳你一下,不要算了。” 看上去并非戏弄。 罢了,最后相信她一次。 屈慈这么想着,又因腾不开手,只得低头叼回了崔迎之手中的那块板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间,指腹好像被舌尖擦过,泛起一阵酥麻的痒意。 崔迎之状若无事地收回手,从袋子里又取出一个板栗,继续剥。 屈慈把板栗肉囫囵咽下,口中泛起些微的甜——崔迎之这回竟然没坑害他。 他原本还等着下一颗板栗被递到嘴边,结果便见崔迎之把接下来剥好的板栗都塞回了自己嘴里,没再分给他的意思。 看了好一会儿,屈慈没忍住问她:“就给我这么点儿甜头?” 闻言,崔迎之当即把剩了小半袋的板栗放在屈慈抬着的两个凳子其一的凳面上,大方道:“都是你的了。” 她正好觉得板栗吃多了有些口干。 屈慈看了看那袋板栗,又将目光挪到她身上,幽幽喊她的名字:“崔迎之。我想吃板栗。” 崔迎之头也不回:“回去吃。” “我想现在吃。剥好的。” 崔迎之眯着眼,蹙着眉,回过头埋怨:“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屈慈理直气壮:“是谁葱姜蒜一概不碰,每次炒完菜都要我全捡出来。是谁带壳的虾蟹每回都要我剥好了才吃。水果也是,全都得切成小块儿送到手边。” 所以到底是谁难伺候。 最初屈慈当然不可能主动会做这些事情的。 可崔迎之实在是个麻烦的人。 谁先看不过去,谁就只能当这个冤大头。 崔迎之小声反驳:“又不是我强迫你的。” 话虽是这么说,却还是把那袋板栗拿了回去,重又开始了她剥板栗的漫漫长路。 剩下的半袋子板栗很快被耗空,两人穿过这条小巷,眼看就要到小楼。 刚走至街头,遥遥便望见林婶搅弄着手中的帕子,在小楼门前来回踱步。 “林婶,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林婶一见到崔迎之,便忙不迭地上前,略带希冀地急急发问:“三娘,你瞧见琳琅没有啊。” 崔迎之偏头茫然地与屈慈对视一眼,朝林婶摇头:“下午我们把小琳琅送回去之后就没有再见过她了,当时还好好的。小琳琅不见了?” “小丫头片子,说了她几句就闹脾气,一转头功夫就找不到人了。到现在快一个时辰了,问了邻里都说没见着她,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万一被拐子拐走……”林婶越说越急,捂着心口,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崔迎之赶忙扶住她:“您别着急,邻里这么多人看着呢,生人很难下手,小孩子一个人也走不远的。” 再多的宽慰都只是徒劳。 当务之急是先把人找到。 林婶失魂落魄地同两人道别,继续去寻人了。 两人进门。 崔迎之有些担心小琳琅当真出什么事儿,跟屈慈商量着去周边帮忙找人。 屈慈却说:“什么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姿态。 不过到底没有拒绝崔迎之的提议。 他不疾不徐地将凳子放下,没急着出门找人,而是打开了后院的门。 白日晾了被子在外头,晚上可能落雨,得快些收回来。人丢了这么久,左右也不差这点儿时间。 好巧不巧,一开门,就见一个雪色团子颤颤巍巍蹲在门前。 垂首,屈慈和红着眼蹲在门前的小琳琅四目相对片刻,旋即毫不犹豫地回头,喊:“崔迎之。” …… 既然找到了人,自然不能放着不管。 崔迎之将冻得发抖的小琳琅领进门,找了块儿能坐人的地方安置。屈慈则给两人备好薄毯热茶,紧接着去隔壁给林婶报信了。 小琳琅之所以会出现在后院,是因为她和家中闹了矛盾,头脑一热就想来投奔和她关系亲近的崔迎之。 后院有一面院墙与隔壁林婶家是共用的。 这墙本也不高,崔迎之不用踮脚,伸手就能摸到墙檐。再加之墙边还摆着箩筐垫脚,林婶家后院又有个老旧长梯。 于小孩而言,翻过来虽有些危险,但也不算困难。 只是今日不巧,他们刚好不在小楼,出门前还把后院的门锁了,以至于小琳琅既进不去小楼也回不了家。 秋月萧瑟,气候转冷,晚间更是寒凉。若不是崔迎之和屈慈赶回来,小琳琅还不知要在外头吹多久的冷风。 耐心听完小琳琅语序混乱逻辑不通的絮叨,崔迎终于弄清了这场闹剧的根源不过是寻常口角。 她用锦帕给小琳琅擦了擦眼泪,试图跟她讲道理:“你娘那边我一会儿去帮你说说。她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她应该跟你道歉。你自己偷跑出来害得你娘担心,也该跟你娘道歉对不对?” “我娘才不会跟我道歉。我也不要。”小琳琅抽噎着,有些犟。 世上绝大多数父母亲长都是不愿意对子女小辈低头的,因为抹不开脸面,也放不下姿态。 崔迎之记忆中虽没有亲身经历过,但也知道这才是普罗大众的常态。 ——沈三秋那样会抱着她抱头痛哭的才是个例。 她沉吟半刻,摸了摸小琳琅细软的发髻,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这样的情况若换作沈三秋定是手到擒来。可惜她从来都是被哄着惯着的那个,总归没能从沈三秋身上学会点儿安慰人的法子。 崔迎之叹了口气,两手托着下颚,跟着小琳琅一块儿愁眉苦脸,“那怎么办。三娘姐姐总不能把你娘打一顿逼她给你道歉吧?” 刚知会完林婶,才从隔壁回来便听到崔迎之这番言论的屈慈脚步一顿,随后若无其事地将备好的糕点端上桌案。 暗自思忖:崔迎之好像一点儿都不会带孩子,可别把人孩子带歪了。 小琳琅似乎误解了这话,吓得直打嗝,原本将停的泪意又见扩大之势:“别……别打我娘。” 崔迎之轻拍了两下小琳琅的后背:“我不是要打你娘。只是做错了事总得有个说法是不是?你不要你娘给你道歉啦?” 小琳琅摇头,仍是抽噎:“是我先……先惹娘生气的。我该道歉。不要打我娘。” 峰回路转,小琳琅态度转变 12. 浣溪沙(七)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屈慈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应该保持缄默。 他应该耐心地,安静地当个纯粹的聆听者,在恰当的时机再说两句无关痛痒的安慰。第二日则装作一切如常,仿若什么都没听到一样把这些事情掩埋深藏,再不主动提及。 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他再擅长不过。 只是或许是那份恼人的悲苦逃逸游走间无意钻入他的心尖,也堵住了他的心头。 屈慈既没有保持沉默,也并未趁虚而入说些什么虚情假意的场面话。 他就这么看着崔迎之颈边碎发,平静道: “崔迎之,日子还长着呢。你以后还会遇见很多人。” 你不会永远孑然一身,总会有新的人迈入你的生活。疗愈伤口或许会花费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人或许也永远比不上你师傅。 可光阴无情,再刻骨铭心的爱恨也终会随流水消减东逝。 所以,可以不要那么难过了吗? 崔迎之并不认同屈慈的说法。 她想说她不会再遇到更多人了,也不想遇见更多人了。 她身边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更想说屈慈只是一个纯粹的意外,说不准还是下一个要遭殃的倒霉蛋。 这样的意外出现一次就够了。再多她只会觉得厌倦。 未言的话语在喉间翻涌,张口却又觉得矫情。 小楼距隔壁没两步路,转眼就到了门前。 “屈慈。” 崔迎之停下步子,终究还是没忍住开了口。她嘴上虽喊着人的名字,目光却并未落在他身上,反而仰头注视着这栋平平无奇隐于闹市的小楼。 檐下形单影只的风铃被夜风推搡,晃动着震出声声脆响,空灵,也空寂。 屈慈站在她身旁,颇有耐心地“嗯”了一声,垂首凝望她,等着她的后话。 “我每月上山,是因为我知道,我死之后无人再会去祭奠。或许哪一日,一场战乱,一次意外,那块碑就会被损毁。又或者,我的尸首可能根本没机会在那埋下。不过没关系,我已然提前立了衣冠冢,死后也算有个落脚地长眠。” “爱我的,恨我的,我爱的,我恨的,全都死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没力气去遇见更多人了。”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喑哑,恍然间又仿佛带着些哭腔: “屈慈。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扫去碑上的落叶吗。” 明明好端端站在眼前,屈慈却觉得崔迎之仿若身处无人绝处,茕茕孑立,被骇人的孤寂笼罩。意外撞入这片死寂之地的他被她紧紧攥住,被迫一道感受着这漫入咽喉的绝望与涩意。 他仿佛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屈慈没有第一时间正面回答。 崔迎之也没指望他能回答。 她再清楚不过,屈慈与她人生中的其余过客无甚差别,他们早晚有一别两宽不复再见的那日。 她留不住屈慈的。 只是。 只是她现在只想听到肯定的回复。 哪怕是骗她的也好。 屈慈打开门锁,推门,空荡荡的屋内一片昏暗。 他没有进去,只是无奈地转身,抬袖用指腹抹去崔迎之眼角摇摇欲坠下一秒就要滚落的泪珠,低声道:“如果我能死在你后头的话。” “我每天上山去给你烧黄纸带贡品。” 他叹息一声,低声下气: “别哭了。” 双臂张开。 “要不要抱一下。” - 崔迎之已经有两天没回小楼了。 那日晚上站在小楼门前,跟屈慈说了些有的没的,平复下来后,难堪与悔意才后知后觉地从一众乱七八糟的情绪里头钻出来。她翻来覆去一晚上,险些想去自己在城外的坟头冷静冷静,最后站在窗前吹了半宿冷风,还是没能做好第二日直面屈慈的心理准备。 所以隔日天未破晓,她留了字条,以办事为名头出了门,一直拖到现在没回去。 太丢脸了。 太狼狈了。 她真是昏了头。 不过不想面对屈慈是真,有事要办也是真。 崔迎之虽然没能从常允这儿打探到关于屈慈更多的消息,但是毕竟欠了份人情在。她在外奔波了两日,一回来就直奔茶楼,将作为交换的东西送去。 一枚令牌自从袖中取出,递到常允身前:“人已经处理掉了,这应该是他们用来确认身份的。” 常允将令牌收起,道了声谢,“说来这人……”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临时又歇了念头,“罢了,待我确认过后再同你说罢。” 崔迎之最讨厌把话说一半的,吊得人心烦。 情报贩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她并不是很了解,若是追问,常允想是也不会再说。 她只好让自己不把这事儿放心上。 对接完公事,两人就着茶水糕点,又闲话了几句。 “已经是第二次了吧。还不放人走,看上人家了?” 第二次,指的是被屈慈牵连遇刺。 下洛就这么大点地方,消息来去迅速。可小楼遭人袭击的事儿除了她和屈慈本不该有第三个人知道。 这都能传到常允耳朵里。 真吓人。 崔迎之没有承认,却也没否认,振振有词:“我现在每天只要负责按时上桌吃饭,无聊就去逗鸟,以及看心情出门遛弯,多么惬意的退隐生活,换成你你不喜欢吗?” “……” 常允显然没相信她的这番说辞。 她也没想着说服常允,垂眼捏起一块糕点,漫不经心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不,我觉得你已经被他迷得晕头转向五迷三道鬼迷日眼了。” 崔迎之闻言轻笑了一声,似是嘲笑常允多虑。她把糕点吞下,起身,拍去手中碎屑。而后瞥了常允一眼,眉目间尽是漠然。 “我们俩认识那么久了。你看我什么时候为了别人要死要活过。” - 从茶楼出来,崔迎之有意没有直接回小楼,反而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路。 方才说得洒脱。 她实际上不太想回去面对屈慈。 过去了整整两日,屈慈指腹的余温似乎仍残留于面上,裹挟着些微乞求的语调仍徘徊于耳侧,回想时烧得人发烫。 烦。 上一回屈慈误会她搞替身的事儿还没隔多久,这下风水轮流转,换成崔迎之躲着屈慈了。 崔迎之跟幽魂似的在离小楼两条街外的葫芦巷走过第三圈的时候,天公约莫不耐她这般窘况持续——她不幸在街上撞见了林婶。 林婶提着竹篮,似是刚从市集回来,见到崔迎之还觉得惊奇:“三娘,你回来啦?我昨日买菜碰见小屈,他说你出门办事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还以为你要走个十天半月呢。” 其实我原本还真想着去客栈开间房住段时间的。 屈慈显然很了解她是个什么脾气。崔迎之只好默默打消了这个念头。 既然碰到了林婶,这客栈肯定是住不成了。 屈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彻底打入了邻里婶婶们的姐妹团,凭着那张得天独厚的脸轻而易举地笼络到了邻里们的好感。现在街坊里头一旦有什么新鲜事,崔迎之永远能在第一时间从屈慈那儿打听到详细经过。 说不准等不到她回小楼,屈慈就先从邻里那儿听说她已经回来了。 崔迎之蔫了下来:“没多大事,解决了就回来了。” 林婶不觉有异,一如既往的热切,还想继续与崔迎之唠几句。 “哒哒”马蹄声疾驰而至,惊散一片行人。两人也被慌乱的人流波及,没能说成。 崔迎之眼疾手快地拉住林婶的小臂,避免林婶被四散的人群撞倒。 来者是一群年轻人,宝马香车,随侍如云,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领头的青年穿红挂绿,金银珠玉不要钱一样往身上挂,衣着浮夸得像只花里胡哨的大公鸡,游手好闲的气质简直把“二世祖”这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似乎是有行人躲闪不及,马匹受惊,撞倒街边小贩的货架,马鸣声如雷,骚乱持续。 “长没长眼睛!不知道让开吗!” 那青年人冲着倒地的小贩大喝,态度嚣张得不行。 崔迎之离那被撞到的货架不远,险些就要成了被波及的倒霉蛋。她是第一次遇见这阵仗,一边随手帮忙将那倒地的货架扶起,一边小声问林婶,“他们是?” “领头的那个是陈小郎君,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浑人。陈员外前阵子没了,就更无法无天了。这些日子闹了不少事儿了。”林婶似乎有些忌惮,拉着崔迎之往后退了几步,隐到人流聚集处。 “官府不管?” “能跟他玩到一块儿的,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指不定他们哪个伯叔就在官府里头坐着呢,哪里敢管。就算闹到衙门那儿,只要不是死了人,难道还有银两摆平不了的事儿?” 崔迎之偏过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那陈小郎君。 眼下青黑,面颊苍白消瘦,整个人病恹恹的,看上去简直虚得不行。除了骄奢 13. 浣溪沙(八)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进门的并不是崔迎之预计中的陈小郎君,反而是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郎。 她看着年岁不长,却是一身湖蓝色长衫,簪着妇人发髻,翡翠珠玉满头,衣着老气横秋,仿若自十数年前的仕女图中走出。 一进门,妙龄女郎便不顾侍女们的阻拦,冲到崔迎之面前,捏着帕子指着她,哭得花容失色,好似崔迎之杀了她爹娘:“你就是陈郎新带进门的狐狸精?” 崔迎之听见侍女们喊她夫人。 应当是那陈小郎君的发妻。 崔迎之觉得稀奇。 观这陈小郎君的作风,强抢民女入府之类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次了,身边人早该习惯了才对。若是回回抢人进府这夫人都得这么来上一遭,累也要累死了。 陈夫人好似并不觉得累人,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家郎君都是被人勾引的,指着崔迎之鼻子开始一边哭诉一边斥骂。 莫名其妙挨了骂的崔迎之十分放松地在寻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吃糕点一边拿陈夫人痛心疾首的斥骂当背景音。气得陈夫人更是怒从心头起,一副冲上来想给她两个巴掌的架势,要不是侍女们在一旁拦着,恐怕场面更是混乱。 终于,陈夫人似是骂累了,让侍女给她倒茶。 骂累了?骂累了可就轮到她说话了哦。 崔迎之拍去掌间碎屑。 她持着一贯的心平气和,还带着点儿吃饱喝足的安逸,开始胡编乱造故意拿话刺陈夫人:“夫人,我是被强行掳来的。” “我成过亲了。我家郎君能文能武,会缝衣会下厨还会养鸟,长得比寻芳阁的头牌还漂亮,下雨天会跑八条街来给我送伞,每天早上卯时去邹记排队给我买烧饼。最关键的是,我说东他不敢往西,指哪打哪儿,守身如玉,避其他女郎如蛇蝎,对我死心塌地。比陈小郎君好了不知多少。” “我能图陈小郎君什么呢?图他整日寻花问柳,四处滥情,身板还没我结实?” 陈夫人愣了一下,似乎是噎住了。 她很快回神,气急败坏道:“不外乎是惦记着陈家的富贵。” 说罢,她给身旁侍女递了个眼色。 侍女了然,识趣领命,对着其余人吩咐:“你们都退下去。” 厢房内一时之间只剩下了崔迎之与陈夫人两人。 崔迎之摸不清陈夫人到底是什么路数。若是要对她动手,或是要她知难而退,难道不应当让侍女们给她点颜色看看,不管是针扎还是鞭打,总不能由陈夫人亲自动手。 事情的走向开始偏离预期。 陈夫人放任她胡思乱想,自己走到窗前,打开朝南的窗子,看上去与方才胡搅蛮缠的模样判若两人。眉眼间的娇憨痴傻尽收,唯余一片漠然。 “沿着这条道向东走,穿过蒲园,有一道小门没人看着,你可以从那里走。这边我会处理,他不会再多纠缠。” 语调冷静,沉稳。 简直像是鬼上身了。 崔迎之不动。 一是因为好奇陈夫人突如其来的转变,二是因为刚刚暗处似乎来了人,不知是谁派的。 陈夫人瞥她一眼,“愣着做什么?反悔了?” 崔迎之歪着头:“冒昧问一下,夫人您今日来此的目的是?” “陈府的女人够多了,不想留的早点送走最好,省得整日寻死觅活惹得我不安生。”陈夫人把弄着自己的蔻丹,神色莫名地瞥了她一眼,“你方才那不动如山的架势,我还以为你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了。” 但凡早点儿开口,她也不会唱那么久戏。 “您把我放了,陈小郎君不会对您有意见吗。” “他哪里敢对我有什么意见。” “那您为什么要特地演这一出呀?” 陈夫人看着也不是在府里没地位的样子啊? 陈夫人讥笑了一声,摸过自己的珍珠耳珰,手腕上的金镯银链折射出耀眼的光,“若不是陈家实在富贵,谁乐意整日演这要死要活的恶心戏码。” 好吧,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陈家的事儿瞧上去有点儿复杂,她一个外人不适合多掺和。 刚好,暗处的人不知为何已经离开。 既有陈夫人兜底,崔迎之也懒得再管后续,打算直接回小楼去。 她拒绝了陈夫人提出的银两补偿,又向她道了谢,翻过窗,朝着陈夫人指的方向一路朝南走。 只是陈府占地太广,她又不熟悉路径,途径几个岔道,她只管凭感觉选着走,也不知是否是走错了路,始终没能瞧见出府的曙光。 偏偏就算想问路也不成,绕了许久,她不知为何一路连个下人都没遇上。 又走了一段,无意误入某处园林中,湖边尽是早调的蒲柳,落叶萧萧,一派凋敝之景,应当就是陈夫人口中的蒲园。 总算是走对地方了。 崔迎之隐匿身形,穿林而过。 路过湖边时,便听前方水榭打斗声不休,似有桌椅翻腾,瓷盘四裂。 待她走近,那争执声才将将休止。 秋风吹起水榭四周用以挡风的素白帷幔,透过帷幔的间隙,崔迎之看见了翻倒的几案,洒落一地的果酒。 以及。 遍地哀嚎的躯体间唯有一人长身玉立。 她就说人怎么都不见了,原来都在这儿躺着呢。 又走近几步,帷幔内的模糊面孔都明晰起来。 扫视四周,其余人都躺着,只有那人和崔迎之一样站着,好似也只有他们俩是对等的。 面色惨白的陈小郎君被踩着脑袋像只扑棱蛾子在地上扑腾,不时叫嚣几句。最后似是终于忍不住般,只顾着痛苦□□。 崔迎之停下步子,就站在水榭外,静静看着屈慈笑眯眯一只脚踩在人家的脸上。明明是笑着的,眼神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这位郎君,我观你面相,死后怕不是无人收尸,你一定不想被拖去城外乱葬岗曝尸荒野吧。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铺子的收尸业务,现在下单,给您折价八成哦。” 活像是摧魂夺命的荒山野鬼。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屈慈给她的感觉一直都是温和好脾气的。 时间久了,她险些忘了,屈慈出身屈家。 屈家是个龙潭虎穴,能活着走出来的不可能是只会吃草的羔羊。 更何况在传言中,屈慈把屈家的当家人,也就是他的义父屈重亲手杀死了。 他绝不是什么温良之辈。 崔迎之并没有掩盖自己的脚步,屈慈闻声偏头望来,视线触及崔迎之的那一刹,眼中阴冷如数褪去,不见踪迹。 他可算放过脚下那人,快步走到崔迎之面前:“没事?” 崔迎之也随之从纷乱思绪中回神,摇头。 就两人说话的这么片刻功夫,陈夫人或许是终于收到了消息,恰巧带着人迟迟赶到。 眼前这乱作一团的场景着实吓了她一大跳。她很快反应过来,扫了眼崔迎之和屈慈,给他们二人递了个眼色。随后惊呼一声,慌慌张张地提裙奔向陈小郎君,眼泪说掉就掉:“郎君!郎君你没事吧!”活真像个真心实意的痴情人。 “来人!来人把他们两个都给我关起来!”陈小郎君见来了人,气焰高涨,声量也大了起来。 陈府的大半护卫已然躺倒在地,来的人并不算多。先前那么多人都没能拦住屈慈,剩下的人再拼命也不过都是 14. 点绛唇(一)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暮色苍茫,云霞翻涌,洛水被残阳映出一片绚丽的红。 街面来往人流纷杂,四处都是收摊闭户准备归家的商贩与过路行者。 他们二人站在街边不动,实在惹眼。 不知过去多久,终究还是屈慈先退了一步,低了头。 他无可奈何似的叹息,软下语调,直直望着崔迎之。 “我没有要跟你吵架。” “我是在求你对自己多上点心。” 哪有这么求人的。 崔迎之与他对视半晌,敛了情绪,面上再看不出什么异色。她甩了甩袖,理好袖口,一言不发,转身就朝着小楼走。 屈慈以为她真生气了,赶忙跟上去,同崔迎之并肩走着,始终与她保持一个步调。 他平日里并不算是多话的人,往常与崔迎之在一块儿,也总是崔迎之主动说的更多些,他只管负责应和。只是眼下若是不说点儿什么挽救一下这段看似岌岌可危的关系显然是不行了。 “你要是不愿意,下一回我就不管这闲事儿了成吗?你别生气。” 崔迎之等了等,没能听见下文。 别生气?别生气就没啦? 平常不是挺会说的?这个时候就不会宽慰人了? 呵,没用的东西。 正腹诽着,就听屈慈继续道: “这样,要不我去把邹记的厨子绑回来,吃点儿喜欢的心里是不是就能舒坦点儿了?” 崔迎之:你有毛病吧。 虽说明显是有心之言,可不管如何,这话确实起到了效果。崔迎之猛地顿住,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没生气。” 这哪里是没生气的样子? 屈慈还想说点儿什么努力挽回一下,就听崔迎之接着道: “你说的其实没错。” 她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平和的眉眼满是疲惫之色,叹息一声:“可是我每天光是哄自己好好活着就已经很累了。” 心跳仿佛有一瞬间停摆。 屈慈突然有些后悔。 他不该冲动之下撕破这鲜血淋漓的伪装,那是保护崔迎之的蛋壳。 他想崔迎之或许是正确的,稀里糊涂过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多余的事情计较与否都无足轻重。 崔迎之本身才是最重要的。 他真心实意地道歉:“对不起。” 负面的杂乱心绪早被屈慈那番话打断,消化殆尽,崔迎之情绪持续回升,已然恢复平静。她听出屈慈话语中的颓败,侧目望他。 明明该不高兴的是她,怎么屈慈还一副蔫蔫的鬼样子。 她实际上并不是真的责怪屈慈。 她知道自己这日子过得着实不像话。其实以前也不是这样的。 拉了拉屈慈衣袖,崔迎之又叹一声,而后一如往常般心平气和道:“我真的不生气了。” 生活并非永远一成不变,原本不见天光的日子已经有所转圜,最起码她如今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哪怕这只是暂时的。 “你要是愿意管闲事。那你就管呗。” 她又拦不住屈慈。 屈慈打量着崔迎之神情,见她并非口是心非,不由松了口气,转而端上凝重的神色:“你的手……我有认识的郎中,过阵子应当能联络上。” 他知道崔迎之右手的旧伤,但崔迎之不说,他也从不主动提及。不曾想竟会严重到这个程度。 他该早一点注意到的。 崔迎之摇头,拉着屈慈继续往前走:“我瞧过很多大夫,都说没办法,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右手动不了筷,左手还能用。挥不了刀,也可以用左手从头练起。只要我还活着,这些都是大不了的事情。”明明是困兽犹斗的境地,她却全然没有郁郁之色,轻描淡写道:“废我手的那个人,最后就是被我用左手杀掉的。” 说得轻巧,可惯用手被废会给生活带来多大的不便,用左手从头开始练刀,期间又经历了多少艰辛不易。全然没有被提及。 屈慈定定望着她的侧脸。 好像不是涉及她师傅的事情,崔迎之永远能淡然地迎风逆浪而行。 - 暮霭沉沉,残月伴着洛水随波起伏,一叶孤舟拂过,更显凄清。 这个点再回去开火实在太晚,崔迎之决定拉着屈慈下馆子。 下洛城中并没有宵禁,只是此时不少食肆酒楼都打了烊,一连走了几家都碰壁。 屈慈起初不以为然,还想着回去下碗挂面垫肚。偏偏崔迎之并不死心,待她拉着人直奔城东方向时,屈慈终于生出了几分不妙。不妙感在踏入人声不息灯火辉煌的烟柳巷时攀升至了顶峰。 没等屈慈作出反应,二人便被不知哪间花楼前迎客的妙龄女郎们推搡着进了门。 崔迎之似乎很是熟悉这里,上楼时还与几个楼内的女郎们寒暄了两句。待行至厢房,点完菜,闲人皆散,只余下他们二人,屈慈终于没忍住:“你好像很熟悉这儿?” 崔迎之浑然不觉地点头;“我师傅跟这儿的老鸨是旧识。” 她还年幼时,沈三秋带着她在下洛住过一阵子。 那时沈三秋偶尔也会带她来花楼用膳听曲,与芸姨闲话家常。闲人的议论与另类的眼光总是如影随形,沈三秋并不在乎,小迎之则不然。 间或会有人因为此事饱含恶意的质问小迎之: 你阿娘总是去花楼,她是不是那儿的花娘? 你娘收多少银两一夜? 你以后是不是也要当花娘? …… 年幼的小迎之尚且不会遮掩戾气,也隐匿不好情绪,总是当场一拳把发问的人打倒在地。次数多了,她也不可避免地埋怨沈三秋为什么要把她带到这样的地方来。 沈三秋并不会因她的不解而不耐,更不会责骂她惹是生非。 她仿佛总是有着耗不尽的耐心与无尽的怜悯。 像庙宇中高坐佛台的菩萨。 她会对自愿随她学拳脚功夫的花楼娘子们倾囊相授,会主动埋葬冬日路边偶遇的冻死骨,会力所能及为所有需要帮助的人们提供一臂之力。 她教会她什么是身如浮萍命不由己,什么是人心惟危人世沧桑。 什么是残忍,什么又是慈悲。 更多的时候,沈三秋来此处蹭了茶水糕点,便会充当一日花楼的打手,而她则在簇拥之下被迫试各种新式的精巧发髻。一待沈三秋收了工,领着她和她那花里胡哨的发髻走到街上,往往会收获邻里们成片的毫不吝啬的善意夸赞。到那时沈三秋就会姿态谦逊,语意骄傲地回:“我们家三娘长得漂亮,扎什么发髻都好看。”仿佛她折腾这么一日,便只是为了等说出这句话的那么一刻。 往事如过眼云烟,在有心人眼里却永不消散。 因着沈三秋的干系,以及幼时情分,崔迎之刚回下洛那会儿,受了芸姨不少照顾,小楼那间香铺也是多亏芸姨帮忙才开起来的。 不然她连开铺子要走多少手续需要什么文书都不知道。 过往追忆尽散,崔迎之回过神,误解了屈慈这副几番欲言又止的作态,不由向他投以怀疑的目光。 “你不会没来过花楼吧?” 花楼与茶馆同属三教九流汇集之地,总是聚集了许多江湖散客。她过往见过的同行们办完差事要么去酒楼买醉,要么就是来花楼消磨春光,又或是二者兼具。 干着这见不得人的行当,谁也说不准哪一日便会仇家上门,人头落地。 于他们这类人而言,及时行乐才是寻常。 崔迎之也不是例外。 从前杀完人,情绪平复不下来,她也总喜欢找地方消磨精力,虽说不至于在花楼喝得酩酊大醉夜宿香闺,但偶尔也会去听曲谈心——毕竟她形单影只身边没有友人可以倾诉,而花楼的娘子们又总是贴心可人。 屈慈闻言嗤笑:“我这张脸,逛花楼,到底是谁占谁便宜?” 他自然不是没来过花楼,只是每每去都是为了给屈晋收拾烂摊子。 屈晋身为屈家独子,却硬是被养成了个难当大任的酒囊饭袋,整日在外厮混,屈 15. 点绛唇(二)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屈慈试着拯救自己的衣袖,扯到第二下的时候崔迎之就轻易地松了手,放过了它,没有强求的意思。 他垂眼对上崔迎之迷蒙的目光,低声问:“崔迎之,你现在是清醒的吗?” 崔迎之蹙着眉,一字一句地重申:“我说了,我没醉。” 他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眉眼间透出几分笑来,待见迟迟等不到答案已然准备翻脸反悔的崔迎之生出恼意,这才慢悠悠道:“行,那你听清楚了——” “这是另外的价钱。” “所以能抵债吗?” 崔迎之:? 没等崔迎之做出回应,屈慈弯腰,臂弯穿过崔迎之的膝下,将她抱起,朝着与床榻截然相反的方向走去,最后一脚踹开了厢房的木门。 “你最好先去泡个冷水澡冷静冷静再回答我。” - 花楼内人员杂乱,三教九流汇聚,底层的大堂内,最显眼的莫不过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一老一少。 老者目如铜铃,声如洪钟,鹤发童颜,手持卦幡,似是个阴阳生。少年人则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五官标致,清俊之中尚存稚气。他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听着老者吹胡子瞪眼地念叨他,同时还得想方设法避开过路女郎们揩油的手。 “年纪轻轻,不思读书学艺,整日往花楼跑成什么样子?” “我又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我倒宁愿你是来寻花问柳的!小兔崽子还动我药材!你才学会多少?药是能乱给人吃的吗?把人治死了怎么办?” “我有在好好学!而且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你好好学个屁!伤寒杂病论背会了多少?黄帝内经又读过几遍?看看人家阿慈,多叫人省心,从不会自找麻烦,平常碰到个女郎恨不得避着走!除非为了屈家那个小王八,不然我都没见过他来花楼!” 走在前边的少年人陡然顿住,逼得身后的老者也随之停下步子。 “怎么?你还不想走了?” 少年人回头,满腹话语梗在喉间,他神色惶惶,踟蹰着抬起手指向前方:“老东西,你看前面那个是不是……” “是什么是……阿慈!?” 两人一时驻在原地,就见许久不见的屈慈怀中抱着个女郎在人群中穿行而过。那女郎双手勾着他的肩颈,头埋在他的颈窝处看不见真容。整个人都窝在屈慈怀中,姿势暧昧得不行。 屈慈一路都在很那女郎说话,神情柔和,以两人的视角来看,颇有点儿软玉在怀春风得意的派头。 殊不知两人已然小声吵了一路。 “你放我下来。” “不是腿软走不动路?” “你就不能自己去找人烧水吗?” “你一个人待着我不放心。” 正车轱辘话来回吵着,屈慈偏头直晃晃迎上了老少二人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原本平稳的脚步不由一顿,转瞬便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朝他们的方向行去。 前脚还振振有词的老者上下打量走到眼前的屈慈,眉头拧出几道沟壑,手中的卦幡也连着手一块儿颤,最后似是抱着希冀般硬是从喉间挤出一句:“你……你跟屈慈什么关系?” 屈慈没工夫陪他演真假屈慈的无聊戏码,直截了当道:“清心散带了没。” - 厢房。 送走了前来赔罪的罪魁祸首芸娘,房内剩余的老幼病残四人一时静默无言。 才恢复不久的崔迎之这才有工夫打量其余人,从左手边开始,忽略一旁的屈慈,粗粗扫视过坐在正对面的少年,待目光落在老者身上时,她微蹙起眉,目光凝住不动。 谁也没有开口,氛围也跟着凝滞起来。 半晌,她蓦然拍桌而起,堂而皇之地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静谧,吓得其余三人具是一惊,纷纷抬头望她。 只见她面无表情地指着老者,用笃定的语气朝屈慈告状:“他骗过我银子。” 老者听罢下意识否认,紧随其后同样拍桌而起,正欲反驳,岂料崔迎之完全没给他狡辩的机会,劈头盖脸倒豆子似的开始详述他的罪行,叫他根本插不上话。 “我那块碑的风水方位就是他看的,说好了是个万里挑一的风水宝地,结果三年下来被水淹了四回,被泥石埋了六回,本来四周还有花木点缀,你猜怎么着?刚下土没多久地龙翻身,树全倒了,周边更是直接寸草不生。到今天为止我换了三块新碑,所有石碑加起来统共修补了整整十二次。” “就这,他收了我整整五百两。” 崔迎之在“五百两”这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谴责之意昭然若揭。 屈慈被震住了,回过头去看被指着的老者。 老者…… 老者回避了他的目光,把卦幡掩到身后,默默地坐下了。 明显心虚。 “你什么时候改行当江湖骗子了?” 老者原本其实并没有认出崔迎之,直到崔迎之提及那块碑和那五百两银子。这样的冤大头属实难遇,他想不记得都难。 他嗫嚅着回道:“这怎么不算万里挑一呢。” 坐在对面的少年人顿时也不淡定地跳了起来,咋咋呼呼道:“好啊!老东西,骗了这姐姐整整五百两!你还说你没钱?” 老者回头瞪他:“平日吃穿用度不要开销的?药材不要钱啊?想要什么药材去山上一低头就能采到?你有这本事干嘛还跟我?” 眼看两人还要继续吵个没完,屈慈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老少二人。 少年虽敢回怼明显关系更为亲近的老者,却意外地很听屈慈的话,当即收了声,闭了嘴,安分地在一旁当个小花瓶。 大花瓶屈慈则作为双方唯一的共同人脉,终于有机会互相介绍双方。 他指了指少年,“这位是子珩。” 又指向老者,“这是他师傅,邹济,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郎中。” 紧接着又向二者报上了崔迎之那用以对外的假名。 崔迎之重又坐下,漫不经心地抬眼问他,“哪个zou字?” 屈慈答:“邹记烧饼的邹。”说罢又非常了解崔迎之似的特地补了一句,“但是他跟邹记烧饼没有任何关系。” 不出屈慈意外,听到前半句时,崔迎之明显还有几分兴趣,待后半句话落,她移开眼,掌心支着下颚,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模样,半点儿兴致也无。 屈慈没有就此放弃:“你别看他虽然人不行,但是医术其实还可以。只是看看也没什么,万一能治好还赚了,你那五百两也不能白花是不是。” 邹济闻言气得又要起身,硬是被子珩给摁下了。 子珩道:“ 16. 点绛唇(三)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崔迎之步履不停,没有回头,也没给个明确回复,只是问道:“你的伤好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屈慈瞧不见她面上的神色,也分辨不出崔迎之话语中的情绪,他犹豫片刻,反问道:“伤好了就可以?” 崔迎之忽的顿步,终于肯回头望他,月辉映得那双眸子澄澈,她依旧没有直接回答他:“你知道买下洛最有名的头牌小倌一晚要花多少吗?五千两。” “所以你是要跟我谈嫖资?” “不,我是想说,你去挂个牌,挣钱的速度比在我这儿使劲快。” 崔迎之又回过头去,继续朝前走,漫不经心的玩笑话语中又带着几分郑重,叫人难以区分真意:“是你先拒绝我的,过时不候,屈慈。” “而且别以为我没看见。我问你的时候,你明显慌了一下。” 既然如此,干嘛还要来招惹她。 她真的一点儿也搞不明白屈慈。 屈慈并未对崔迎之的拒绝感到意外,依旧用着散漫的语调,意味深长:“因为你也没有想清楚,崔迎之。如果我真的顺着你,你很快就会后悔,然后第二天让我收拾东西滚蛋。” 相处愈久,他便越清楚,崔迎之于他对他的态度更多超越了男女之外,复杂情绪交相错杂,像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线球,依附于他这个载体之上。 仿佛是透过他不断寻找过往的影子。 可是影子是永远攥不住的。 屈慈确实很了解她,崔迎之试着推演了一下这种可能,发现事情的走向大概率会朝着屈慈所说的发展。她方叹息一声,就听屈慈接着说: “不管你当初把我救回去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善心也好,当替代品也罢,你得清楚,我始终不是任何其他什么人。这两个月陪着你的人,也只是我。” 心中的敏感之处仿佛被人用指尖轻戳了两下,跃动频率加快,崔迎之攥紧袖口,垂首闷闷道:“我清楚。” 她在屈慈身上寄托了太多不该有的情感,就连屈慈留下,也是她强求的。这于屈慈而言实际并不公平。 若是没有因为一念之差把屈慈捡回来,若是没有强留下屈慈早早让他离开,若是她从未遇见过屈慈。 这一切会不一样吗? 会不一样的吧。 她不会看着煤球一天天长大,也不会与小琳琅有什么过多牵扯,情绪不对劲的时候更不会有人陪她说话。 她还会和从前一样,一个人住在整个下洛最繁华热闹的地方过避世的日子,与外界唯一交流的渠道只有隔壁林婶。 若是重新回到那样的日子,她还能够忍耐吗? 忍耐日复一日望不到尽头的孤寂。 崔迎之又停下了。 她这一次没有回头,只是低沉着叫他,“屈慈。” 她想说些什么,踟蹰半刻,却又未能说出口。 整条街道皆被黑夜笼罩,酣然入梦,静谧无声,一点灯火也无。不合时宜的马蹄声却将其打破。目之所及之处,街道尽头的一点黑影随愈来愈清晰的马蹄声渐近。 来者青衣黑马,长簪挽发,眉目清俊,端得一副明月松竹的好仪态。 是常允。 他远远瞧见崔迎之二人,疾驰至不远处,便及时勒住缰绳,翻身下马,牵着绳悠悠走来。 下洛城并不算大,崔迎之在此三年,出门时也偶遇过常允几次,这并不是多不寻常的事。但这深更半夜的,还是头一回。 “这么晚出来,有什么急事儿吗?”崔迎之看着走到面前的常允,没往自己身上想。 常允浅笑着,完全忽略了一旁的屈慈:“原本是有些着急的,我听说你遇到点儿麻烦。不过现在看来,是不需要我帮忙了。” 这消息传得可有够快的。 崔迎之腹诽。 “不过刚好,那块令牌,我查到了点儿东西要说与你听。”常允这才将将注意到屈慈似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他身上,似是要请他离开。 崔迎之却道:“你直接说就行。” 常允顿了一息,撞上屈慈那略带笑意的平静目光,转瞬便恍若没事人一般挪开视线,吐出一个名字: “沈三秋。” 崔迎之猛地抬眼。 “那块令牌是以沈三秋的名头派发的。你应该知道的,做这一行最首要的一点是绝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线人对接,也绝不会用令牌这种容易暴露身份的东西。按照往常,要查这块令牌,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可是对方几乎是把线索呈到了明面上。”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饵。 崔迎之一定会咬上的饵。 “还有另外一事,我原本想确认后再同你说的,但是现在来看已然没什么必要。北边来信,发现了一个人的行动痕迹,很不巧,这位也是你的熟人。” “崔义。” 阔别已久的名字再度重现,将崔迎之带往无尽的深渊。 崔迎之的呼吸都几乎要停滞。 “在哪里。”她闭了闭眼又睁开,握紧拳,力道大得险些要把掌心掐出血,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他们要引我去哪里?” “曲城。” 那是崔迎之的故乡。 崔迎之彻底卸力,松开紧握的双拳,“我知道了。” “崔迎之,虽然可能没什么用,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去。” 崔迎之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迈步朝黑夜深处走去,只与常允挥手作别。一直站在她身后沉默的屈慈紧随她的脚步,也踏进那无垠的夜色中。常允则重又翻身上马,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驰去,很快便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 幽暗长街空旷寂静,薄雾渐起,月色也在云隙间若隐若现。离小楼还有一段路,崔迎之的情绪显而易见地相较先前更为低沉起来。 屈慈望着她那阴沉沉的背影,想了想,出声道:“你刚刚叫住我,是想说什么?” 崔迎之恹恹地回:“没什么,现在不想说了。” “行,那可就轮到我说了。” 屈慈立即换上了哀怨的语调: “崔迎之,我都这么任劳任怨了,你在外头竟然还有别的狗。” 17. 点绛唇(四)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我大概知道这背后的推手是谁,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阔别多年,他会在这个时候向我发难。”崔迎之低着头,有些纳闷地轻踢路边的石砾。 细碎的石砾翻滚飞跃至小楼门前。 漫漫长街总算迎来了尽头。 “又是你从前的哪位寻常友人?”屈慈上前,打开门锁。 “也不算是。” 言谈间,门锁已开,木门向两侧开合,朝小楼内望去,残月余晖透过窗牖斑斑点点地洒落在窗边几寸,再里些的位置唯有一片幽暗。 就在这无声的幽暗之中,任何一点异样都显得格外突兀——二楼似乎有人在说话。 两人不约而同交换了一个眼神,止住话头,握紧贴身携带的利刃,先后迈过门槛,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声音是从杂物间传来的,离得越近,便越清晰。 走至楼梯口,崔迎之终于听清那声音在说些什么。 “屈哥哥。屈哥哥。” 嘶哑,吐字不清,还分辨不出男女。 杂物间的房门并未完全合上,崔迎之听得分明,她下意识地望向屈慈,就见屈慈面上由不解到释然,松懈下来推门而入。 崔迎之见状,也一道跟了进去。 昏暗的屋内并没有其余人,罪魁祸首正扑腾着翅膀,浑圆的身子被卡在杂物的罅隙里飞不出来,只能时不时鸣叫几句,又间或夹杂着模糊不清的人语。 崔迎之总算放下戒备,无语地把煤球解救了出来,好笑道:“我还以为只有鹦哥才会讲话。”小琳琅之前试图教煤球说话的时候,她还抱着看乐子的心态,想着小孩子心性不过多久就会放弃,也没阻拦,结果竟然还真教会了。 终于获救的煤球站在崔迎之抬起的小臂上,挪了两步,回头用鸟喙去整理自己略显凌乱的羽毛,暂且安静下来。 屈慈解释:“少部分品类的鸦鸟确实可以,一般都是有人专门饲养的,倒也少见。” 崔迎之将挂着煤球的小臂伸向屈慈,煤球很识趣地张开翅膀扑腾到屈慈的肩头,待站定还又冲着屈慈模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真如认人一般。 屈慈本人没什么感觉,崔迎之却听着有些别扭,她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来,学着煤球道:“屈哥哥。” “晚上记得让你的好妹妹闭嘴。我怕我做噩梦。” …… 一语成谶。 不知是因为先前常允带来的那个并不算好的消息,还是因为煤球说话着实惊到了她。崔迎之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甚至难得梦魇梦到了那久违的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旧宅。 冲天的血色与火光,哀嚎声不绝于耳,前一日还与她言笑晏晏的仆从们一个接一个面色痛苦狰狞地倒下,四处都是面目全非的尸首。 兄长,姊姊,接连将她从刀光剑影下推开,把生的希望拱手让与她,二人的身影也相继倒于血泊中。 她一路跑一路跑,跑到母亲的居所,瞧见了同样倒地的母亲,以及蒙面的贼人。 贼人手握还挂落着鲜血的利刃,毫不迟疑地一步步朝她走来。她却浑然不觉,腿脚似乎皆被定住,迈不动一步,只能怔怔地看着往日里永远仪态端方,言笑从容的母亲生死不明地倒在地上,鬓发散乱,狼狈不堪。 她那个时候不过十二三岁的年岁,家境殷实,父母和美,兄妹和睦,整日想的无非是明日该带哪串珠花,哪家食肆的又出了新式的糕点。做过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在夏日的夜晚带着病弱的堂弟偷偷翻出院墙去二里外的湖边摘莲子,采莲花。 可是生活不会永远安定,意外的到来也永远不会有什么预兆。 贼人的利刃更不会因为她是个孩童而缓上半刻。 刀光即将垂落之际,母亲拼劲余力起身扑向了贼人。贼人行动被限,不出意外地暂时放弃了原本的目标,刀尖的方向转变,狠狠扎入母亲瘦弱的身躯。 一刀又一刀。 是刀刃插入血肉的声音。 母亲始终没松手。 大脑一片空白。 迷蒙间,她听见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喊:“跑!快跑!不要回头!” 温热的泪水无意识地滴落,心脏几乎要停滞,她转身,朝着门外跑去。 不知跑了多远,不知跑到了何处。 她又听见有人在喊—— “迎之姐!迎之姐——” …… 崔迎之被惊醒了。 冷汗满头。 喘息许久,悸动的心绪才渐渐平稳下来。 再闭眼又睡不着,只得起身。 她下床披了件外衫,出门,沿着回廊走到屈慈门前,抬手想叩门,犹豫片刻又放下手。 屋内灯烛已熄,人估计是睡了。 崔迎之干脆在门前席地盘腿坐下,双手环胸,思考这个点儿自己能做点儿什么。 想了一圈,也没能想到什么打发时间的事来。楼里大小事儿屈慈早已打点妥当,连原本屋顶缺的半块瓦前阵子都已经给补好了。她现在也不是很想看话本,彻底没了事干。 正思索间,门扇开合,打断了崔迎之的思绪。崔迎之抬首,就见屈慈散着长发,随意披了件玄色金纹的外衫,站在门前低头望她。明明是素净的衣着,硬是被他穿出一副妖异的气质来。 两相对望。 屈慈没开口。 深更半夜坐在人家房门前,她得给个合理的解释。 崔迎之抬着头,眨了眨眼,神色如常地张口道:“我被饿醒了。我想吃挂面。” 屈慈打量着状似没有异样的崔迎之,没多问什么,伸手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提醒她: “离用晚膳才过了不到两个时辰。” 崔迎之面不改色:“我还年轻,正在长身体,饿得快。” “……” 屈慈:你早过了长身体的年纪了吧? 屈慈认命地下楼去后厨煮面了。 崔迎之则搬了个小矮凳坐在一旁等着汤面出锅。她双手托着腮,看着灶台下木柴燃烧,火光摇曳,重又寻回先前的话头来。 “我先前跟你说的大概率是背后推手的人,是我堂弟崔路,也就是我叔父的儿子。” “我杀了他爹,他来找我寻仇,本是寻常。只是过了这许多年,偏偏至今才发作,总该有个什么缘由。” 屈慈看着锅里的面,应声:“兴许是才打探到你在此地的消息呢?” 崔迎之摇头:“若是换作旁人还有可能。可若是他,大抵不是这个原因。” “我杀了他爹以后,他不知怎的做起了买卖消息的生意,在江湖上也闯出些名头来。若是要杀我,我师傅过世的那段时间,我疲于奔命,追杀的人前扑后继,行踪一览无余,他有无数机会动手。更何况许多年过去,依照他的能力,必定日渐势大,若是想找我的位置不会费那么长的时间。” 她叹息,“崔路是我这一辈家中最聪明的孩子了,乡里闻名,只是慧极必伤,他自幼身体不好,也不怎么喜欢说话。我从前便总是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热腾腾的挂面很快出锅,屈慈取了筷,把碗端上桌推到她面前:“既然当初没有斩草除根,那你早该想到有这一日的。” 崔迎之接过木筷,夹起一筷冒着热气的面轻吹,“害我家人的主谋是他爹,他并非同谋,不管事先他是否知情,于我而言,仇怨在我杀死他爹的那一刻便已然结清,再多填一条人命也于事无补,死掉的人是不会回来的。只是过往好歹还有些情分,多少有些愧疚,因为我寻的时机有些偏差,杀崔义那会儿刚好被他撞见了,当着孩子的面杀他爹总归不大好。不过我那时也想清楚了,我不会因为未曾发生的事情为了提前扫除后患而把他杀掉,也不介意后头的麻烦,若他因为我杀他爹的 18. 点绛唇(五)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屈慈并不习惯三更半夜用宵夜,他平素卯时就起,亥时入睡,一日三餐定时定点,连在屈家当牛做马的时候都没变过,从不半夜加餐。 但最终这大半碗面还是进了他的胃里。 始作俑者则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刷完碗,与他道一声晚安,便心满意足地上楼去了。 转眼便又只剩下他一人,屈慈瞧了眼外头灰蒙蒙的天,眼看不多久就要破晓。 今夜算是没得睡了。 …… 昨日折腾一整个白日,半夜又是梦魇又是吃面,崔迎之第二日不出意外地比平日醒得还晚些,睁眼时已近未时三刻。 她看到窗外那已然偏西的旭日惊觉不妙,披了件衣物就着急忙慌得推门而出,连衣带都系得松散。 木屐的底与木制的楼阶相撞,撞出“哒哒哒”的脆响。 崔迎之走到一半,低头就望见堂内坐在躺椅上的屈慈怀里抱着本账册,正阖目浅眠。 泼墨般的长发垂落,几乎要触及地面。 画皮艳骨。 乱人心曲。 崔迎之微怔片刻,垂眼,将木屐脱下,只余足衣,踩着台阶无声下楼。 她悄无声息在堂中游走一圈,找到钱袋系在腰间,又顺手将她以往瘫在楼下时常盖的薄毯拾起,轻手轻脚地走到屈慈跟前,弯腰给他盖上。 这个距离,垂眼,连细长睫羽投落的阴影都清晰可见。下一瞬,睫羽轻颤,如振翅的蝶翼,倏然展开,叫崔迎之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幽深的眼。 心跳骤然漏了两拍,她恍若无事地直起身,垂首望着他,低声问:“我吵醒你啦?” 屈慈似乎还未完全从睡梦中醒神,他不言不语地盘腿坐起,薄毯顺势滑落,又被他抬袖捞回膝上。 捞回薄毯,他仍没有说话,重又抬手,伸向崔迎之那松垮的衣带。 崔迎之不躲不避。 衣带被轻易解开,又被牢牢系紧。 半晌,屈慈收回手,才终于开口:“没有。” 声音带着刚睡醒时的喑哑。 “你要出门?” 连荷包都带上了。 崔迎之点头:“去马市租马,顺带买一些路上的干粮,明早就走。” 昨夜听到消息,今日做准备,明早就出发,这么着急。 屈慈彻底清醒过来,偏头扫了眼天色:“你再晚一点儿起来,马市都歇业了。” 所以她才火急火燎的啊! 崔迎之没表情地瞥他一眼,转身,从架上取下一双长靴穿上。 屈慈也从躺椅上起身,作势跟着崔迎之一道出门。 马市离小楼并不远,走一刻钟便能到。交易过程也顺利,签完契书交了押金和租金便能直接牵马走。 只是屈慈自出马市起神情便有些异样,与这顺遂的租马过程并不相合。 集市人来人往,他牵着缰绳,开口问身旁的崔迎之:“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去吗?” 今日崔迎之只租了一匹马,明显是要一个人去曲城的意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除了去见常允那两回,这些日子崔迎之没有独自出过门,他理所当然以为崔迎之会让他一道跟去。 “不会去多久的。”崔迎之安抚他,“总有人得留下来看家,你要是也走了,我们煤球怎么办。” “总不能把你和煤球一块儿带着?我是去处理麻烦,又不是回娘家,拖家带口像什么话。万一到时候你俩被挟持了,我还得想想先救谁。” 况且这本是她自己的事儿,她不太希望牵扯到别人。屈慈自己身上的糟心事儿可够多了。 屈慈并不买账:“我去过曲城,离这儿十万八千里。” 曲城在中原地带,水路无法直达,自下洛出发,便是骑快马一路急行,一来一回少说也得半月有余。 这还没算中途在曲城停留的时间。 怎么看都与“不会去多久”搭不上干系。 “你就不怕我趁你不在跑了,煤球被饿死在家里。”屈慈幽幽道。 崔迎之睨他一眼:“你要么带着煤球一块儿跑,要么你就等我从曲城回来追杀你吧。” 把孩子丢给她算什么事儿,她像是有能力照顾孩子的人吗? 此路不通,屈慈只得换了个路子,叹息一声道:“万一你出事儿了回不来怎么办,让我在小楼等你下半辈子吗?” 这也是有概率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在曲城等着崔迎之的是什么。 崔迎之思量片刻,正色道:“最迟两月。若是两个月后我还没回来。”她停下步子,直视屈慈,“你随时可以走。” 随时可以走。 屈慈脚步一顿。 “那三千两?” “一笔勾销。” 没了三千两负债压身无疑是件喜事。但眼下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那我是不是还得盼着你别回来了。” 屈慈攥紧缰绳,面上仍挂着浅笑,笑意并不及眼底,话语中也充斥着意味不明的嘲弄。 崔迎之吃不准他这又是发哪门子疯。 好端端的,给她摆什么脸色?她都大度地把整整三千两债务一笔勾销了啊! 她果断采取怀柔政策:“伤筋动骨一百天,你的伤还得再养养,不然我会担心的。” “这样,不管我回不回得来,两个月之后你随时都可以走,这总行了吧?” 谁知这话一出,屈慈本就不善的脸色愈发难看。 崔迎之深吸一口气,腹诽: 这么难哄的吗? 到底要怎么样啊! 这曲城是非要跟去不可吗! 崔迎之放弃了,她朝着屈慈看似和气地笑了笑,转瞬冷下脸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 甩脸色谁不会啊! 一路无言。 待买完出行所需,天色渐晚,两人仍是谁也没有再开口。 气氛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走至主街,人声不息,灯火照亮了半边天,似是比往日还要热闹些。 路边贩声细碎,沿街卖花的女童拎着竹篮小跑到屈慈跟前,“郎君郎君,给姐姐买支花吧!”她有意压低了声量,偷觑了崔迎之一眼,对屈慈悄声道:“送了花女郎就不会生气啦。” 第三人的到来将两人间的僵持打破,凝重的氛围也被冲散。 屈慈蹲下身,用着正常的崔迎之能够听见的音量,做派却似在跟卖花女童说悄悄话:“郎君身无分文,钱袋子在女郎那儿,要不你问问她愿不愿意买支花给我?” 崔迎之猛地回头。 就见卖花女童犹豫片 19. 点绛唇(六) 《捡到男狐狸精了》全本免费阅读 昏暗与寂静之中,小琳琅背抵着墙角,蜷缩在角落里,无处再后退。 眼前这双长靴的主人仿佛下一瞬就要弯下腰来检查柜下的空隙。 “屈哥哥。” 就在这危急关头,寂静黑暗中突兀地传来一道奇怪的声线。 长靴被那道声音吸引,走至别处。 黑暗处传来翅膀翻飞和一连几声撞击声,煤球凄厉地嚎了几嗓子,没了动静。 “大人,是只鸟。” “楼上翻过了,没找到东西。” “等他们回来。上头吩咐了抓活口。” “是。” 很快,贼人们再度四散开来寻找暗处准备埋伏。 侥幸逃过一劫的小琳琅瘫软地坐在冰凉地面上,仍是不敢大声喘息。 残阳落幕,圆月西升,小楼外人声沸沸,小楼内却静谧如死地。 缓了半刻,小琳琅双手撑住地面,蹲起身,给自己鼓劲。 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要出去找三娘姐姐和屈哥哥。 后门连通后院,现在家中也有贼人回去一定会被抓。 若要从前门走,依她如今的位置,就必须横穿整个大堂。 黑暗之中,视野受阻,谁也看不清楚。 小琳琅凭借身量的优势,借助各式掩体,半蹲着朝大门挪去。 一步。两步。三步。 大门近在眼前。 幸运如影随形,却又转瞬即逝。 “原来是个小鬼。” 失重感突如其来,领口被勒住,小琳琅双脚悬空被人拎起后衣领。 她下意识地放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闭嘴!” 约莫是生怕引起楼外人的注意,那人伸手欲捂住小琳琅的口鼻。谁料小琳琅挣扎得厉害,那人一时不慎,被小琳琅一口咬住那手。她面目狰狞着,几乎要硬生生咬下一整块血肉来。 那人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松开拎着后领的手,将小琳琅掼到地上。 这一下右肩触地,把小琳琅摔得眼冒金星。此刻摆脱钳制,她趁此时机,忙不迭地从地上爬起,顾不得右臂的剧痛,慌乱中撞开大门,两步并作一步,挤入大街上蜂拥的人群。 小楼本就地处繁华地带,今日又是节庆,街头巷陌更是人如潮涌,摩肩接踵。 贼人们浑身黑衣,头上裹着黑巾,于街面穿行实在过于惹眼,理所当然地只于楼门止步,眼睁睁看着小琳琅的身影消失于人潮中。 …… 小琳琅于人流中穿梭着,裙摆勾勒出风的影子。 贼人追击的阴影将她笼罩,她睁着通红的眼不管不顾地向前跑。 大滴大滴的泪珠在风中流散。 通身蔓延的寒意在撞进一个温软怀抱的刹那戛然而止。 “小琳琅?出什么事儿了?” 是三娘姐姐。 冰凉的四肢开始回温。 小琳琅再也压抑不住心底奔涌的苦涩与恐惧,痛哭出声:“三娘姐姐!别回去!有坏人!” “坏人还把我阿爹阿娘都抓走了!” 崔迎之听罢,思绪都空白一瞬,手中花灯的提杆“咔”的一声断成两截。 她仔细打量身前的小琳琅,满头满面皆是尘土,膝盖手臂处的衣物磨损,脑袋上也被磕得红肿,狼狈不堪。 已经是三批人了。 她惨白着一张脸,看向屈慈,木然道:“人绝对不能出事。” 小琳琅的爹娘若是出事。 她不会放过屈慈。 屈慈将缰绳递给崔迎之,接过那盏花灯:“我会处理好,你们先去医馆。” 不论人是否出事,眼前小琳琅的伤势都急需处理。 崔迎之抱起小琳琅,翻身上马,面上带着骇人的平静,看不出掩在平静表面下的真实情绪。她一句话也不再多说,直奔医馆而去。 …… 今日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医馆内坐馆的大夫缺了两位,忙不太过来。 好在小琳琅的伤并不危及性命。额上肿的包,摔倒磨破的膝盖和手肘,脱臼的右臂,这些都是养一阵子就能好的。只是落在心中的伤口,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痊愈。 待伤口包扎完,大夫将药递给崔迎之,又交代了几句用药时的注意事项,便离开去接待下一个病患。 崔迎之自方才开始,全程便冷着一张脸,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仿佛失了声,丢了魂。只在大夫交代时,才肯出声多问几句。 小琳琅坐在小矮凳上,抬起头,看向崔迎之,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受伤要喝苦汤药的人是她,但是三娘姐姐却看上去比她还难过。 她想了想,开口安慰崔迎之:“大夫刚刚说了小琳琅的伤很快就会好的,三娘姐姐你别不高兴啦。” 崔迎之愣愣地低下头,积蓄的泪水终于冲破残破的藩篱倾泻而出,泪珠如雨涌落。她捂住脸,埋着头,蹲在小琳琅身前,几乎要抑制不住哭腔。 “对不起。” 她早该想到会将其他人牵扯进来的。 如果小琳琅的爹娘真的遭遇不测,小琳琅以后该怎么办? 她有能力照顾小琳琅吗? 小琳琅以后……会变成她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吗? 排山倒海的愧意与悔恨几乎要将她压垮。 “坏人才应该道歉。”小琳琅从矮凳上站起,抬手摸了摸崔迎之发间的花,“三娘姐姐别哭啦,花都要蔫了。” 是。 此事绝非她一人而起。 崔迎之抽噎着,闭了闭眼,抹去多余的泪。 半晌,她勉强平复好杂乱的心绪,作势要抱起小琳琅。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小琳琅往旁边迈了一小步,牵起崔迎之的手,温热的掌心将温度传递。 “三娘姐姐已经很累了,小琳琅能自己走的。” - 崔迎之估算的时间很准,回到小楼时,屈慈的确已将人处理干净。 堂中看得出来已经被好好打扫过一番。只是桌案上的刀痕,墙角缺少的瓷瓶,以及被一刀劈成两截的高几无一不在提醒崔迎之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她的目光最终落于墙角矮凳上。那是前段时日她跟屈慈去木匠铺新打的,此刻已然断了两条腿,就这么一高一低地斜斜倚在墙边,像丧了半条命。 眼眸偏转,她转而又望向安然躺在软垫上安静的煤球。 “只是撞晕了,一会儿会醒。” 屈慈顺着她的视线也望向煤球,轻声解释:“人没有事,我同他们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