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夺玉》 1、第一章 楔子: 暮秋傍晚,阴沉许久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南市小西门,一个穿着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疾步穿过绵绵细雨,在一方小小的廊檐下站定。他低头看了眼腕表,又抬起头看了看黑黢黢的天色,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一抹焦急的表情。 他应该是在等人。 约莫半刻钟后,大概是衣着单薄,耐不了这秋雨的寒凉,他开始捂着双臂,不自觉地原地轻轻跺脚。 就在这时,一个撑着伞的黑衣男人朝他走过去。 年轻男子先是双眼一亮,继而在看清来人的模样时,又蹙起眉头,露出显而易见的失落,可见这人并非是他在等的人。 “二公子,”黑衣男人走过来,将伞举在他头上,客客气气道,“龙少爷半路被他父亲拦下,你今日怕是等不到他了。小孟说最近变天,担心你着凉,让我带二公子您回去。” 沈玉桐自嘲般笑了笑:“有劳你们费心了。” 他跟着撑伞的黑衣人,走到不远处的一辆小汽车旁,对方体贴地替他打开后车座的门,让他坐上去。 汽车穿过黑沉沉的雨幕,进入法租界,马路两旁的梧桐树,在暗灯中轻轻摇摆着。 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致,沈玉桐才知道自己被带回的,不是沈家花园,而是富民路那栋小楼,孟连生的私人寓所。 当然,最近也有流言说,这是孟老板专为沈二公子安排的小公馆。 车子在弄堂里一栋洋房门口停下,常安下车替沈玉桐打开车门,又推开洋楼虚掩的大门,领着人进屋。 客厅里的水晶灯亮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正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地饮。 常安走过去恭敬道:“小孟,我送二公子回来了。” 孟连生放下茶杯,点点头温声道:“有劳了,你回去早点休息吧。” “嗯,你和二公子早点休息。” 常安离开,偌大的洋房里,便只剩下两个人。 沈玉桐站在两米之遥的地方,眉头微微蹙起,神色复杂地望着沙发上的孟连生。 他应该是刚回来不久,衣服还没换下。但在外忙碌一整日,无论是身上的毛呢西装,还是那头短发,都依旧清爽整齐一丝不苟。 这个人生了一副周正俊朗的好皮囊,对外表也颇为讲究,看起来早已是标准的上海滩摩登青年,很难想得出,几年前的他,不过是个刚从乡下来上海谋生的穷酸少年。 孟连生对上他的目光,弯唇轻笑了笑,起身走到他跟前,握住他冰凉的手,道:“这几日变天,怎么出门穿这么少?” “小孟……”沈玉桐哑声开口,“你非要这样吗?我现在连小龙都不能见了?” 孟连生轻轻摸索着他的手,柔声道:“我是正好听说龙少爷偷偷从松江回上海,被龙叔知道后让人半路拦了回去。知道你和他约了见面,怕你白等,才叫人去接你回来。这两天降温厉害,万一你受风着凉,我看着也心疼。” 他说这话时,认真地凝望着望着对方,乌黑的眸子清澈得仿佛稚童,透出一种自然而然的纯良与无辜,仿佛当真是一片好心受了冤枉。 沈玉桐别开目光,不再看他。过去这几年,他就是被这张皮囊这双眼睛所欺骗所迷惑,才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说:“小孟,你觉得我们这样有意思吗?” 孟连生轻笑了笑道;“我知道我让二公子失望了,但我自认也不算是十恶不赦的混蛋,对二公子更是一片真心实意。我做这一切,无非是保护二公子,保护你们沈家百年基业。” 沈玉桐不欲与他多说,只闭上眼睛,意兴阑珊地摇摇头。 孟连生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又伸手摸摸他微湿的短发,道:“二公子淋了雨,我去给你放热水,你赶紧好好泡个澡,免得着凉。” 他拉着对方往浴室走,走了几步,又转头似是不经意道:“对了二公子,我看你还是别跟龙少爷见面了,但凡他说的话有半句管用,也不至于被龙叔禁足在松江。”说着讥诮一笑,“他若不是龙震飞的儿子,就他那点本事,早已经死了三百回。” 沈玉桐淡声道:“没错,小龙是比不得孟老板你十分之一的本事。但他对我这个朋友至少是一片诚心,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骗过我。” 孟连生依旧笑得春风和煦:“一个草包的诚心不要也罢。二公子放心,我对你的心绝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坚定。” 沈玉桐听着他的话,只觉好笑,却又实在笑不出来。 他抬起眼帘,望着对方那双极具欺骗性的眼睛,想将他看得透彻,终究是无功而返。 他与任何人,无论善恶,都不尽相同。 因为他是未经正常教化的畜生,开了灵智,披了人皮,学了人的言行举止,来到尘世,迷惑了所有人。 ====我是正文开始的分割线==== 孟连生出生在皖南一个小镇。 据说他娘生他那天,家门口来了个化缘的老和尚。因为媳妇刚平安产下个大胖小子,他爹正是欢天喜地时,便爽快赠了这和尚一壶茶水两碗饭,还顺手添了一把铜板。 老和尚投桃报李,主动为这家新生儿算了个命,说其乃乱世豪杰之命,日后注定辉煌显达。 孟家子嗣不兴,孟父本就是单传,成婚十载,先前膝下只得一个儿子,如今好不容易再添一丁,听了这番话,愈发喜不自胜,不等老和尚说完,又拿了块银元塞进对方手中。 老和尚望着手中银元,悠悠低叹一声,双手合十道了句“阿弥陀佛”,转身飘然离去。 孟父不知离去的老和尚其实还有一句话没说完——然此子命带羊刃,沾杀戮,克至亲,虽能善终,却也断子绝孙。 那时正值满清末年,国势衰微,山河飘摇,但这座遥远的皖南小镇尚未被波及,孟家夫妇常年做行脚商,家中还有一座油坊,在十里八村算得上小富之家,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爹娘常年奔波在外,孟连生从小便是个放养的野孩子。山上捕兽,水里摸鱼,跑得比兔快,爬得比猴高,野得超群绝伦。 及至九岁那年,孟家夫妇行商回家,眼见小儿子人话不会几句,兽鸣鸟叫倒是惟妙惟肖,还徒手打了一只野猪回家,吓得二人赶紧将他送去了镇上私塾。 私塾的先生是个年近半百的老秀才,也是小镇最有学问的人。他毕生志向是考上功名,入朝为官,然而没等到成为举人老爷,先等来了朝廷废除科举。据说听到消息那日,老秀才闷在家中哭了一天一夜。 再后来,连大清也没了,依旧留着长辫子的老秀才成了遗老。 学堂里的小孩儿不爱读书,经常干的一桩调皮事,便是偷偷摸摸去扯老秀才瓜皮帽下的辫子尾巴。 孟连生在这群调皮孩子里倒成了异类,他碰了书拿了笔,得了乐趣,自动收敛了直逼凶禽猛兽的野性。而他在山野的天分,放在学堂照旧适用,什么东西一学就会,连秀才先生温良恭俭让的言行举止都叫他学了个十成。 野孩子摇身一变就成了儒雅内敛的读书郎。 又过了两年,乱世的坏运气,终于降临皖南这座安逸的小镇。 先是附近两支大兵打仗,蝗虫过境一般,卷走了镇上百姓大批钱粮。老秀才代表乡亲们去跟其中一个旅长理论,被个丘八当场一枪打死。大兵走后,附近又闹气了匪乱,孟连生爹娘和大哥出门去做行脚商讨生活,还没走出几十里地,便遇到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一家三口被推下急湍,尸骨无存。 家中从此只剩下年迈的祖父和十四岁的孟连生,以及一条大黄狗相依为命。 然而坏年景远远还未结束,此后两年,淮河以南又发起大旱,河水干涸,鸟兽绝迹,山上长不出新芽,田地里也再看不到黄灿灿的油菜花。 镇上的人们陆陆续续去远方讨生活,渐渐没了年轻人的身影。 勉勉强强长到十七岁,因为总是缺油少肉吃不饱,原本眉清目秀的孟连生,长成了个细脖子支棱大脑袋的黄皮寡瘦少年郎。又因为缺少玩伴,变得沉默木讷。 而就在这一年夏天,祖父也生了重病,卧床不起。 郎中来瞧病,也不开药,只拍拍连生的肩膀告诉他,祖父已是灯枯油尽,与其浪费药材让他受苦,不如给他吃顿好的,做个饱死鬼上路。 山上已无鸟兽,河中也无鱼虾,孟连生不知如何让祖父吃顿好的,最后只得将目光落在了院子里骨瘦如柴的老黄狗身上。 那晚是个晴朗天,银白的圆月明晃晃挂在空中,冰冷无情地照耀着世间疾苦。少年和陪伴他十几年的老狗,在院子依偎了一夜。 及至月光褪去,晨曦洒落,孟连生拿来菜刀,将老黄狗放血宰杀,炖了一大锅。 神志不清的祖父,已经几日未能进食,但是却啃了一大碗肉,喝下了两碗汤,然后打了个满足的饱嗝,闭上眼睛嘴角含笑,躺在枕头上,再没能醒过来。 下午,孟连生喊来表叔,两人一起吃光了剩下的肉和汤,用一卷破草席将祖父裹上,埋在了后山的坟地。 表叔是个好表叔,年轻时做过镖师,后来镖局没落,他腿脚又受了点伤,便回了乡下。他没娶妻生子,孤家寡人过着日子,孟连生爹娘大哥过世后,家中一老一少多亏他照料。 如今老的不在,表叔丢开铲子,望着刚刚磕过头脑门还沾着泥土的少的,叹息一声,道:“连生,树挪死人挪活,如今你爷没了,你跟叔去上海讨生活,大码头机会多,只要勤快,总不会饿肚子。” 孟连生肚子里还装着老黄狗的肉和汤,他已经很久没尝过饱腹的滋味,才发觉原来吃饱饭是如此快活,这快活甚至减淡了祖父过世的悲伤。 他望着新鲜的坟包,木然地点头:“嗯。” 翌日,孟连生变卖了家里仅有的值钱家什,凑到一点盘缠,与表叔一起踏上去往上海的路。 这一年是民国第七年。 日后名震上海滩的孟连生,离开了皖南的故乡。 4、第四章 这四年在英吉利,沈玉桐确实日日想家,想父亲和兄姐,然而回到家中,面对沈家上下的热情,也委实有点吃不消。 光是吃饭时,几个姐姐只恨不得像小时候一样,喂到他嘴里,就让他难以招架。毕竟他已经是个大学毕业二十一岁的青年,不再是需要被抱在怀中的稚儿。 为了给他接风,沈行知还专门请了沪上名角儿,来家中唱堂会。整座沈家花园,热闹得堪比过大年。 沈玉桐原本就舟车劳顿,被一家老小的热情轰炸了一天,到了暮色降临时,只觉精疲力尽,等戏班子登场,自己偷溜回了房间休息。 房间是提前收拾好的,床被还散发着阳光的清香。 虽然满身疲惫,但躺在床上,却没什么睡意,他听着外面的热闹,心情说不出的舒畅愉悦。 片刻后,有人来敲门。 “进来!”他没锁门,懒洋洋开口。 进屋的是他大嫂的贴身女佣桃枝,当初走的时候,桃枝还是个十四五岁的黄毛丫头,如今已然是大姑娘。 大姑娘酡红着脸道:“二公子,大少奶奶怕你晚上没吃饱,让我给你送点银耳汤过来。” “放桌上吧!”沈玉桐失笑。 他哪可能没吃饱,晚上吃饭,在一大家子的投喂下,只差涨破肚皮,这会儿还撑着呢。 桃枝嗯了一声,偷偷掀起眼皮子朝床上半躺的人瞧了眼,只见他家二公子,穿一身湖蓝色真丝睡袍,敞开的衣领子,露出一片白,暖黄灯光下的一张慵懒的脸,也是白净无瑕,真真是戏本子里出来的玉面郎君。 别说,欧罗巴还真是挺养人,二公子当年出去时,虽然也是漂亮人儿,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哪比得上如今这般风采卓然。 大姑娘这样想着,双颊就更红了,支支吾吾道:“那二公子你可别忘了吃。” “好的。”沈玉桐对于小丫鬟的小鹿乱撞浑然不觉,只温和应声,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等等。” “嗯?” 沈玉桐从床头柜上拿起一只精美的盒子,起身走到桃枝跟前:“这是我从英国带回的香水,你拿去和其他姑娘一起分了。” 桃枝欣喜地接过来道:“谢谢二公子。” 沈玉桐笑:“小玩意儿罢了,希望你们姑娘家喜欢。” 桃枝忙不迭点头:“喜欢喜欢,肯定喜欢。” 姑娘们到底是不是真喜欢这些洋人的玩意儿,不得而知,但显而易见的是,今晚收到香水的沈家一众小女佣们,一颗芳心难免要为出洋归来的二公子多跳几下。 * 在沈家花园戏台上大戏开锣时,码头上劳累一天的脚夫们,也陆续收工,去把头那里结算今日的工钱。 因为上午从贵公子手中得了一银元,孟连生接下来一整天的心情都很好。 他背着擦鞋箱,找到表叔时,对方正佝偻着身子,与两个把头争执着什么。 原来是表叔今天干的活能得五角小洋,但是把头却扣了他两角,只给他三角。 那把头是两兄弟,姓陈,码头上的人唤他们陈大陈二,具体名字不得而知。 这两兄弟操着沪郊口音,在码头做了好几年,据说从前也是脚夫,如今做上把头,揽下了所有商家的活,脚夫接活只能从两兄弟手中,在码头上很有点势力。 原本脚夫们干的是计件苦力活,扛多少货得多少钱。但这两兄弟黑心黑肝,时常就会从脚夫的血汗钱中扣下一角两角。 表叔四十多岁的人,身体也算不得好。今日见着货多,为了多赚些钱,咬牙干到快天黑,原本就已微微弯曲的脊背,一天下来更是被压弯了几分。哪晓得竟然被把头扣去快一半,当即和陈大陈二争论起来。 然而陈家兄弟根本懒得理会,只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要是嫌钱少,明日就不用来干了。” 表叔上前攥住陈大的手臂面红耳赤道:“可我今天明明扛了五角钱的货,怎么只给三角?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人?” 陈二不耐烦地将他推开,恶声恶气道:“我就欺负人了,你能怎样?” 陈家两兄弟能从苦力做到把头,除了脑子活,也是因为身手不错,两人不到三十,生着一副彪悍的五短身材,双眉一竖时,很有那么点凶神恶煞的劲儿。 旁边几个原本想为表叔打抱不平的脚夫,见此情形,立马攥着手中几角辛苦钱,默默离开。 孟连生眉头蹙了蹙,走上前将倒地的表叔扶起来,抬头看向气焰嚣张的陈家兄弟。 他年纪小,又生了一双乌沉沉的无辜鹿眼,这样的眼神实在是没有任何威慑力。陈二抬手嫌恶地挥挥驱赶:“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孟连生没说话,表叔自知这钱讨不回来,只能认栽般叹了口气,拍拍他单薄的肩膀:“算了,走吧!”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看了看陈家兄弟,终于还是扶着表叔转身离开了。 叔侄二人走开数百米,表叔才又摇头晃脑叹道:“想当年你叔我走镖时,跟土匪都干过仗的,哪晓得如今还要为了几角钱在两个毛头小子手下受气。” 他也曾是怀一身抱负的好男儿,可惜遇上坏世道,当年的意气风发,早成过眼云烟,到了这个年纪,只能图个吃饱穿暖。 一旁的孟连生道:“没事的叔,今日我遇到一个出手阔绰的公子擦鞋,给了我一个大洋。我们去吃肉臊子面。” 表叔闻言很为他高兴,展眉笑道:“是吗?那再加一碗猪下水。” 孟连生点头:“没问题。” 叔侄俩常吃的一家面摊,就在码头附近。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男人是个忠厚老实的汉子,左手不知出过什么事故,只剩半截,终日藏在空荡荡的袖管里,女人泼辣麻利,还有一把响亮的嗓子,让这个简陋的小面摊,显出几分红火。 平日里来吃面的都是码头上的贩夫走卒,普通的酸菜面不过两个铜元,满满一海碗,足够填饱一个成年汉子的肚子,加一铜元,便能得半勺子肉臊子,是孟连生这一个多月来最爱的美食。 这会儿已过了饭点,三张油乎乎的旧木桌,空了两桌。孟连生扶着表叔在一张桌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元,要了两碗猪臊子面,外加一大碗猪下水。 对于面摊来说,这是份大生意,老板娘笑呵呵应了一声,抓起两把面条放入煤炉上的大铁锅中。 孟连生将今天挣的钱,掏出来放在桌上清点,二十几个铜元里夹着一枚锃亮的银元,看着十分醒目。他掂在手中感受了片刻那冰凉的温度,脑中不由得浮现白日那位贵公子的模样。 “连生——”表叔见他怔望着钱发呆的模样,将他唤回神,“附近扒手多,赶紧将钱收好。” 孟连生点头,把钱收起来,放进衣服里的暗袋中。 旁边桌上几个码头工人吃完离开,老板还未过来收碗,两个候在一旁多时的小乞儿,快速窜过来,拿起那几只吃光的碗,将里面剩下的残汤倒入一个破盆中。 无奈几个工人吃得都挺干净,两个小乞儿收获寥寥。 孟连生默默看了看两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待老板娘将面送上桌,他招来两人,将自己那碗面倒入孩子手中残了一个口子的瓷盆中。 两个小乞儿大喜过望,用力对他鞠了个躬,抱着丰收的破盆,朝夜色中跑去。 孟连生又拿出三个铜元又重新叫了一份面。 表叔笑看着他,暗灯下的少年,表情一如既往的疏淡,看不出太多情绪,但天生的一副纯良模样,让人相信他必然是个好心肠的孩子。 连生也确实是,表叔心中暗想。但他才十七岁,人生还那么漫长,在这个乱世里,老实心善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连生,如今能吃饱饭了,可以想想将来的前程,你想做点什么?” 孟连生微微一愣,抿唇认真想了想,可惜并未想出自己该有个什么前程,于是摇摇头:“我觉得擦鞋就挺好的,多攒点钱,等老家年景好了,就回乡下。” 表叔笑道:“你叔我这个年纪是没什么奔头,你还年轻,机会多得是,人往高处走,既然来了这上海滩,不闯出点名堂就回老家,你甘心?” 孟连生来上海只是为了吃饱肚子,如今每天吃饱饭还能余下一点钱,已经远超他预期,他很满意,所以想不出有什么不甘心。 只是当脑子里冒出码头上那些光鲜亮丽的摩登男女,好像又隐隐知道是为何。 他嚅嗫下嘴唇,想说点什么,最终只不置可否地摇摇头。 热腾腾的肉臊子面和腥膻的猪下水入腹,一整日的劳累,便在这滋味中一扫而空。叔侄两人闷头吃过大半,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砰砰声。 孟连生抬头循声看去,只见远处一片乌沉沉的黑夜,被漫天华彩的烟火点亮,在空中绽放出一朵朵绚烂的花。 表叔也抬头,对着壮观的场景感慨:“这是租界哪个大户人家在办喜事吧,这一场烟火只怕能抵寻常百姓几年生活了。” 孟连生怔怔然望着远处绽放的盛大烟火,只觉得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忽然变得瑰丽旖旎,如梦如幻。 他好像忽然有点懂了表叔说的不甘心是什么。 与此同时,沈家花园里,沈玉桐正靠在房间阳台,欣赏着这场为他接风洗尘燃放的烟火。 楼下沈家人喜悦的面孔,在烟花明暗交织的光影中若隐若现,几个小辈叽叽喳喳穿梭在庭院里追逐打闹,一派的繁荣和睦,仿佛外界的风雨与这块美好的小天地从来无关。 仿佛这些年,在报上读过的山河飘摇,都是假象。 6、第六章 江南的冬天,又湿又冷,工棚四面透风,晚上睡觉要挤在一块才能稍稍暖和些。孟连生的邻铺是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名唤肖大成,也来自徽州,跟着同乡一起来的上海,只是同乡没做几日便离开,留下他一个人在码头谋生。 肖大成爱说,孟连生愿意听,又年岁相仿,几个月下来,两人已很熟悉。 现下天气变冷,肖大成便连人带被子挪过来,同孟连生和表叔凑成一床。 肖大大成不仅跟孟连生差不多大,身体也同他一样瘦,个头却要矮上几分。他不如孟连生有力气,做脚夫做得十分辛苦。冬月初时,因为包袱太重,他不慎崴伤了脚,只能停工两日,暂且在工棚里休养。 孤身在外没人照料,孟连生便每日提早从码头上收工,带饭回工棚与大成一起吃。 肖大成虽然力气一般,但是个会过日子的小伙子,不知从哪里捡了个红泥小炉,又买了几块木炭,这种日子,在小炉子里烧上两块碳,煨上一个小汤锅,将菜煮进去,放些醋和酱油,能吃得人从肚子暖遍全身。 这日傍晚,距离脚夫们下工还早,工棚里空空荡荡,两个少年正围着小炉吃晚饭,陈家兄弟从门外气势汹汹走进来。 肖大成胆子只得芝麻大,看到这两人顿时有点哆嗦,手上一抖,夹着的一筷菜落回小锅子。他下意识瞧了眼孟连生,只见对方依旧神色如常地吃着菜,像是对于两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浑然不觉。 两个不速之客粗鲁地将一个一个地铺掀开,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终于翻到两人跟前,陈大瞧了瞧地上的小泥炉,朝肖大成伸手一指:“把你床铺掀开!” 肖大成怯生生看他一眼,挪过去将自己脏兮兮的旧棉被掀开,里面除了几件皱巴巴的破衣裳,别无他物。 陈二弯身嫌恶地将衣服拎起来抖了抖,什么都没抖出来,便将衣服粗鲁地丢到一边,又一脚踢开旁边孟连生的被子,没脱鞋的脚大喇喇踩上床,一把将枕头翻开。 正在夹菜的孟连生,眉头微微皱了皱,继续将筷子上的菜送入口中。 一无所获的陈二下来,瞧了眼两个正在吃菜的少年。肖大成对上他的目光,结结巴巴问:“二哥,是丢了什么东西吗?” 陈二没理会他,继续往前搜,一无所获之后,又踅身回到两人跟前,觑眼看着两人道:“我大哥丢了一条金链子,你们这屋里手脚不干净的人太多,回头要是看到是谁拿的,赶紧告诉二哥,回头有好活儿派给你。” 肖大成连连点头:“嗯。” 两人正要离开,陈二忽然瞥到肖大成脖子上的一根红线,弯身伸手一拉,一块玉观音从胸口里被拉出来。 肖大成吓了一大跳,想要握住,但还是晚了一步,那玉观音已经被陈二一把扯下攥在手中,他摩挲了下,笑道:“这玩意儿不错啊!”说罢,掏出几个铜元,往惊慌失措的少年身上一丢,“卖给二哥了!” “不……不不行。”肖大成惊慌失措地起身,“这是我妈留给我的遗物。” “嫌钱少?”陈二又拿出两角小洋丢给他,“现在够了吧?” “二……二哥,真不行。这是我妈的遗物,我不能卖。”肖大成简直要被吓哭了,却又不敢上前去夺。 就在陈二将玉观音要丢入自己口袋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这小小的物件夺走——正是一直盘腿坐在小泥炉前吃菜的孟连生。 码头上的工人就这么多,孟连生虽然只做过一个月脚夫,但陈家两兄弟也认得他,晓得他如今在码头擦鞋。 一直只当他是个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孩子,这会儿到手的玉观音被他抢走,陈二不免错愕了下。 孟连生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是温和纯良的模样。 陈二嗤回过神来,笑一声:“胆儿挺大啊!” 肖大成吓得瑟瑟发抖,抓住孟连生的手臂轻唤了声“连生”,只是也不知道唤对方有什么用,他想保住母亲留给自己的这枚玉观音,可也知道孟连生与他一样弱小无力,不想让他因为自己受伤害。 孟连生没有回应陈二的话,只弯下身,将对方丢在地上的钱捡起来,伸手递过去,一字一句道:“这是他妈留给他的,不能卖。” “小兔崽子他娘还挺爱管闲事!”陈二没接钱,抬脚直接踹向他。 他这一脚用了十分力,孟连生没站稳,跌坐在地上。 陈二上来试图将他手中的玉观音抢过来,却不料这少年看着清瘦,力气竟然不小,那只攥紧的手如何都掰不开。 气急败坏之下,陈二又狠狠踹了他几脚。孟连生吃痛地闷哼了两声,但攥着玉观音的手依旧没松开。 一旁的肖大成见状,也不敢上前拉架,直接吓得哭嚎起来。 也不知是因为这嚎声,还是见遇到了头犟驴,在陈二打算继续踹人时,站在一旁的陈大低声轻喝道:“行了,人家不愿卖就别勉强,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陈二听了兄长的话,不情不愿地收了手,站起身啐了一口:“今天放你一马。” 肖大成赶紧连滚带爬挪过来:“谢谢大哥二哥。” 陈二冷哼一声,与兄长拂袖而去。 孟连生坐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将手中完好无损的玉观音递给肖大成,挪到小泥炉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筷子继续吃菜。 肖大成看看手中的玉坠,又看向已经吃上的孟连生,走过来期期艾艾问:“连生,你有没有受伤?” 孟连生掀起眼皮,用他那双黑沉沉的鹿眼看了看他,摇头淡声道:“没事,吃饭吧。” 肖大成在他对面盘腿坐好,哽咽道:“连生,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妈留给我的东西,就要被人抢走了。” 孟连生语气依旧平淡:“没事。” 肖大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落:“我好没用,连我妈的东西都差点守不住。姓陈的两兄弟真不是东西,专欺负我们穷苦人。” 孟连生沉默地听他抱怨,良久之后,才又云淡风轻地开口:“那两个人也没什么了不起。” “可不是么?”肖大成深以为然地点头,“上海滩多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跟那些人比起来,他们连只蚂蚁都不如。” 只是说完这话,又沮丧地垂下头,如果陈家兄弟连蚂蚁都不如,还要在兄弟二人手下讨饭吃的自己,又能算什么? 他一时愤慨不甘,一时又自怨自艾,总之心情是乱成一团,吃到口中的菜,早没了滋味。 然而对面的孟连生,却始终的一脸平静,连胃口都没受一丝一毫影响。 原本他们是一样的人,应该有一样的烦恼。 可显然,孟连生并没有他这样的烦恼。 * 沈玉桐已经开始家中工厂上班,沈家产业颇多,但主业仍旧是盐。盐自古以来,是跟白银一样的硬通货,时代变幻,无论其他行当如何变幻更迭,只要能做上盐的买卖,永远就不怕赚不上钱。 虽然从庚子年开始,每每遇到割地赔款,都要盐税里抵扣,导致盐税一年比一年高,盐商日子比起早年,要艰难许多,但盐业依旧是最赚钱的行当之一。 沈家在奉贤有盐场,沈玉桐每礼拜过去一两天。 这日刚从盐场返回沈家花园,便听到管家容伯大声道:“二公子,你终于回来了,龙少爷已经等你半天了。” “小龙来了?”沈玉桐面露惊喜,快步往里走。 容伯道:“可不是么?说是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今早回的上海,衣服都没换。” 沈玉桐走进洋楼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着灰蓝色戎装的男人,双腿大喇喇敞着,颇有几分丘八之风。 见他进来,对方双眼登时睁大,从沙发跳起,三步并作两步两步上前迎上来,一双大手用力攥住他的肩膀:“小凤,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沈玉桐也笑:“小龙,几年不见,你变化挺大的嘛!” 小龙大名叫龙嘉林,是沈玉桐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兼同窗。 也是当年为沈玉桐偷玫瑰花摔断腿的那位仁兄。当然,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过是谣言,沈玉桐自认与龙嘉林的友谊,比天山雪水还纯洁。 龙嘉林变化确实大,当年的他生得瘦弱,功课又差,加上龙家还未得势,在学校里是个没人喜欢的小可怜虫,只有沈玉桐同他一起玩,一直到毕业分开,他都依旧是瘦弱单薄的少年。 而如今的龙嘉林,身材笔挺人高马大,身上的戎装,更让他显得英姿勃发,堪称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大丘八。 原来当初龙嘉林腿好了后,就被他爹强行丢去了讲武堂,两年之后去去了他爹的军营,四年淬炼下来,被扒了不止一层皮,硬生生改头换面。 一别四年,变化的当然也不止龙嘉林。沈玉桐亦是从翩翩小少年长成一个玉树临风的青年,龙嘉林激动地上下打量他,也不知想到什么,仿佛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小凤,你也变了许多。” 小凤是龙嘉林的专属称呼。凤凰栖梧,儿时粉雕玉琢的沈玉桐是沈家的一只凤凰,因而有个小凤凰的小名。只是随着年纪长大,这浮夸的小名便渐渐退出历史舞台。龙嘉林因为被人唤做小龙,觉得龙凤天生是一起的,就像他与沈玉桐的关系,于是“小凤”的称呼便被他坚持唤了下来。 沈玉桐听了他的话,不以为意道:“人长大了总会有变化的。”说罢拉着他回沙发落座,“来,我们坐着慢慢聊。” 沈玉桐出洋那几年时,与龙嘉林通过几封书信,回来这两个月,又天天看报纸,对于龙家的近况大致了解。 四年前龙嘉林他爹龙震飞还只是个旅长,如今却已是权倾一方的镇守史。龙嘉林是龙震飞独子,在军营里挂了参谋一职,未来必然是要接班的。 沈玉桐从前有点无法想象,小龙那样的人如何带兵打仗,不过此刻见到龙嘉林,便打消了疑惑。 人总是会长大的。 小龙已经变成了大龙。 龙嘉林原本自认已经是个坦坦荡荡的男子汉,但现下坐在沈玉桐身旁,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见,想看他又有点不敢看,导致一双眼睛做贼似的躲躲闪闪,不知如何安放。 倒是沈玉桐觉察他的异常,笑着在他宽阔的肩膀拍了一巴掌:“作何呢?不认识我了吗?” 龙嘉林再次摸摸头,脸上露出一抹与他气质相违和的赧色:“就是没想到转眼四年就过去了,有些不敢相信。” 沈玉桐感叹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对了,你这次回上海能待几日?我们约上从前的同学,好好玩几场。” 龙嘉林笑道:“我跟我爹请了半个月的假,加上来回路程,至少也能在上海待个十来天。” 旧友相见,打开话匣子,便有叙不完的旧,叙完之后,又热络地计划接下来几日的行程 8、第八章 孟连生选的南郊这片乱葬岗,是白日跟人打听过的,没人管,且埋着许多客死异乡的尸骨亡魂。 他一路拖着表叔摸黑走过来,来到这片山头时,早已到了下半夜。 今晚月色不错,银白月辉,洒在黑漆漆的山头,为他照亮了脚下的路,也让他隐隐约约看清了这片乱葬岗的景况。 大大小小的坟包,凌乱地布满山坡,在低吟般的幽幽夜风下,显得格外荒芜凄凉,仿佛随时都会跳出一个吃人的孤魂野鬼。 但孟连生并不觉得恐惧,相反还有些安心。 这乱葬岗下埋着不知多少客死异乡的亡魂,至少表叔葬在这里,不会太孤单。 江南雨水多,山坡泥土松软,他寻了根木棍,加上自己一双手,刨出一个土坑并不算艰难。挖好坑,他将表叔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入坑中,又仔仔细细埋好。再找来一块石头,拿出小刀刻下一行字当做碑文,想着日后若是有了钱,可以寻来这里将表叔迁回老家。 干完这一切,天空已露出一丝鱼肚白。将近十个钟头的徒步跋涉,加上挖坑填土,终于耗尽了孟连生最后一丝力气。 他靠在表叔新鲜的坟包旁,想要小憩片刻,但夜寒露重,一旦停下来,只着薄棉袄子的身体,实在冷得厉害,他只能半睁着眼睛,望着天空的月亮,等待晨光降临。 黎明前的天空和大地,是一种混沌不清的灰沉。 就像是他这些年过的日子。 他记得幼时的日子也是有过色彩的,比如上山上葱郁的草木,田地里的油菜花,私塾里的课桌。 只是后来,亲人一个一个全部离自己而去,只留下饥饿和孤独。及至今日,他亲手送走了最后一个与他相依为命的人,以后就彻底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并没觉得多悲伤,只是空洞麻木,还有些茫然孤独。 而在这茫然中,又似乎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在告诉他,日后不能再这样活。 第一缕朝阳洒在身上时,孟连生从混混沌沌的思绪中清醒过来,跪在地上给表叔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片乱葬岗。 * 龙嘉林清晨要启程回豫北。 昨晚即使多喝了几杯酒,沈玉桐也早早起床,为好友送行。 两人出门时,龙嘉林的车子和几个马弁已经等候在驿馆门口。 龙参谋换上了灰蓝色戎装,腰间别着一把枪,高大挺拔威风凛凛,是个英姿飒爽的模样。 几个马弁上来,毕恭毕敬唤了一声:“少爷。” 龙嘉林很有些倨傲地点点头,睥睨着几人,挥挥手:“嗯,你们稍等,我说两句话就上车。” 他显然很有点威信,因为这几个马弁退下的姿势,简直称得上唯唯诺诺。 沈玉桐想,小龙昨晚说得没错,他确实跟小时候不一样了。 龙嘉林对手下是一脸冷酷,如寒冬冰霜,但转而看向沈玉桐时,又是一派春回大地的热情温和,他两只大手抬起来,握住对方的肩膀,朗声笑道:“小凤,我爸爸肯定能会上海做官的,到时候我就能长久待在上海,你要等着我。” 沈玉桐笑着点头:“那我就祝龙叔平步青云。你自己在外也要当心。” 龙嘉林一拍胸口:“放心,我知道保护自己,等我爸爸做了淞沪警察署署长,以后你们沈家在上海,就由我罩着。” 沈玉桐摇摇头,道:“好,我等着你” 龙嘉林扬眉一笑,拍拍胸口:“放心,我命硬得很,肯定不会有事。” 他走到小汽车旁,又转身对立在路牙的沈玉桐挥挥手:“小凤,我有空也会回来看你,你保重。” 沈玉桐抬手回应:“一路顺风,保重。” 目送车子绝尘而去,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沉下来,变成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自从大总统死后,北洋和各路地方军阀四分五裂,谁都想上位,谁也不服谁,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戏码上演了一回又一回。 混战之下,最受苦的总归是平头百姓,他们这些商家当然也不会不好过,实业发展严重受阻碍。上海租界区尚且安宁,但也越来越多势力涌进来,商家一方便要应付洋人,一方面还得上供这些军阀,不然很难得到安宁。 如今上海在江苏辖下,龙震飞是浙江一派,他想回上海掌管淞沪警察署,那必然是江浙两方又得发生摩擦。 他摇头叹气,虽然担忧,但打仗一事,也不受他控制,幸而他们沈家身处租界,即使是最坏的情况发生,要明哲保身也不算难,无非是破点财而已。 他抛开这股杞人忧天,唤来汽车夫去取来,准备回城。 这辆黑色雪佛兰小汽车,是沈老爷子前阵子专门为他添置的,车子很舒适,只是从松江入上海城的这段官道,路况实在不算好,时常就会出现一段坑坑洼洼乱石遍布的土路。 这会儿时日尚早,路上鲜少人马,汽车夫便将车子开得很慢,哪知没行多久,路过一个水坑,车身狠狠颠簸了下,轮子陷入了水坑,动不了了。 汽车夫重新打火启动了好几次,都未能成功,只得对后排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还得麻烦你上前踩油门,我下去推车。” “行!”沈玉桐点头,幸而他是会开车的。 汽车夫从驾驶座下来,他坐上前握住方向盘。然而这泥坑吸力实在不容小觑,汽车夫使出吃奶的劲儿,后车轮始终卡在泥水中出不来。 中年车夫狠狠深呼吸了两口气,擦了把额头的汗,转头四顾。冬日清晨郊外,连只鸟雀都看不到,只怕半天都等不来一辆路过的车马。 正是心急如焚时,汽车夫双眼忽然一亮,原来是后方隐约出现一道身影,正在往他们这个方向走。 他忙跑到车旁,朝驾驶座的沈玉桐道:“二公子,您别急,有人过来了,你在车内稍等片刻,我叫他来帮忙一起推一把。” 沈玉桐原本就没急,就算车子启动不了,等稍晚一点,总会有路过的车马,搭个便车进城不是难事。 他点点头:“你去吧。” 汽车夫三步并作两步两步,沿着土路朝后方跑去,跑到那不紧不慢的行人跟前,见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面上更是一喜,一脸见到救星的热切模样:“小兄弟,能否搭把手帮我推一下车子。” 这位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准备返回城内的孟连生。 昨晚那一番折腾,眼睛都没真正阖一下,此时的孟连生委实累得厉害,双脚几乎是机械地在行走,以至于反应都变得迟钝,一时只看到面前这男人的嘴巴翕张,却没听进去半个字。 大清早在荒无人烟的郊野,凭空出现个这么个人,其实是有些古怪的,又见这少年形容惫倦,表情有些痴痴愣愣,汽车夫不由有些发憷。但此时急需人帮忙,他也不愿多想,见对方似乎没听明白,又回身指了指前面微微倾斜的汽车,道:“我们车子陷在泥坑里,小兄弟你能帮我推一把吗?” 孟连生一双疲劳的黑眸,慢悠悠随着他的手朝前看去,看到他所指的黑色小汽车,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然后点点头:“嗯。” 汽车夫舒了口气,领着人往前走,身后的少年动作慢慢吞吞,堪称龟速,但求人帮忙,也不好催促,他只能减慢速度等着他。 幸而这段路只有不到百米,再如何缓慢,也不过是片刻的功夫。 汽车夫让孟连生站在车尾,自己朝前方喊了一声:“二公子,可以发动了。” 驾驶室的沈玉桐“嗯”了一声。 虽然这孤身一人出现在郊野的少年,看着古怪,但力气是真不小,有了他的帮忙,车轮子在泥坑里打了几下转,很快脱身。 沈玉桐将车子开上前几米熄火,打开车门下车准备亲自感谢帮忙推车的路人,哪晓得双脚刚落地站稳,抬头往后面一看,就蓦地一愣。 距离上回钱夹一事,才过去半个多月,他虽然没将那事太放在心上,但帮他追回钱夹的好心人模样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此刻在郊外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又惊又喜。 “是你?”沈玉桐笑着大步走过来。 正在对孟连生道谢的汽车夫,听到自家公子这句话,诧异道:“二公子,你认识这位小兄弟?” 沈玉桐笑着点头:“认得认得,这位小兄弟先前也帮过我一次大忙。”他走到孟连生跟前站定,问,“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钱夹被扒,你帮我追回的。” 早在沈玉桐出声时,孟连生就已经转头看向他。他因为疲倦而变得迟钝的思维,也终于渐渐活过来一点。 只是表情依旧木讷,点点头:“嗯,记得。” 沈玉桐笑:“可真是太巧了,今天你又帮了我一回。” 孟连生淡淡笑了笑,没说话。 沈玉桐又问:“你是要回城吗?”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那正好,你坐我的车。” 孟连生看了眼前方那辆小汽车,犹疑地嚅嗫了下唇:“不……不用了。” 沈玉桐笑着拉了拉他的手臂:“回城还远着呢,不知几时才能坐到车,赶紧上来吧。” 汽车夫也在一旁附和:“是啊,既然小兄弟跟我们公子相识,又帮了我们大忙,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载你一程。” 孟连生目光落在沈玉桐那只还未从自己手臂上收回的手,颀长白皙,是养尊处优贵公子才有的手。而自己身上的衣裳,在经过昨晚的折腾,沾了不知多少泥土,甚至被他握着的那处,都有几个明显的泥点子,与那只干净白皙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由得生出一股自惭形秽,恨不得打个地洞遁逃。 然而沈玉桐没再给他犹豫的机会,与汽车夫合力拉着他上了车。 两人坐在后排座,孟连生只觉得如坐针毡,害怕自己的脏衣裳,将这干净的车座椅弄脏,更怕自己弄脏了一旁身着月白色熟罗长衫的贵公子。 于是他紧紧贴在旁边的车门,与沈玉桐生生隔出了一个人的距离。 他的脑子此时已经彻底清醒,哪怕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变故,但到底还年纪小,第一次坐小汽车,不免觉得新奇,虽然局促拘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却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四周。在汽车夫发动车子时,他又好奇地去看前方驾驶室的方向盘。 沈玉桐见他这有点孩子气的反应,心下了然,也不点破,只随口问:“你怎么大清早一个人在这里?” 孟连生将自己好奇的目光收回,回道:“我昨天来这边做点事,今早回去。” 沈玉桐点点头:“这边车马少,很难搭到车。” 孟连生嗯了一声,昨晚拉着表叔,是不得不走路,今早返程,原本是想搭个过路马车,走了半天,好不容易路过一辆,然而那车夫对他的招手熟视无睹,甚至还用力挥动马鞭,加快速速。 他原本已经打好主意早走回去,没想到会有机会坐上汽车。 他想这位公子真是自己的贵人。 10、第十章 与肖大成吃完一顿牛肉后,对方去码头上工,孟连生则回到自己床铺上,将肩上的围巾解下来,小心翼翼叠好放在枕头下,然后躺在床上闷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当真是睡了个昏天黑地,睡到翌日早上才醒过来。 然后像往常一样,他背着鞋箱和马扎去码头继续去做擦鞋匠。 肖大成原本还有些担心他,但几日下来,发觉他吃好睡好,仿佛表叔的死对他并未有什么影响,才将为对方悬着的一颗心放下来。 只是放下心的同时,又隐约觉得有哪里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就这样平静地过了几日,孟连生像往常一样收了摊,吃过一碗面,回到工棚。 他坐在床铺上,习惯性伸手去摸枕头下,然而手刚刚探进去,心中便是一个咯噔,赶紧将枕头掀开。 里面除了几份书报,哪里还有围巾的踪影。 他只觉一阵心慌,手忙脚乱又在床铺上寻了一遍,确定沈玉桐给自己的那条围巾不在了。 他怔怔然坐在床铺边,睁大一双黑眸,脑子飞快转动,想要转出点所以然,然而一时间并无头绪。 “连生……”肖大成一回来,见他一副面无血色的鬼样子杵在床边,差点吓一大跳。 孟连生被他这声呼唤唤回神,蓦地起身,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有没有看到我放在枕头下的围巾?” 肖大成被他攥得生疼,龇牙咧嘴地倒吸气,一头雾水地反问:“你围巾不见了?” 孟连生手上更用力,脸上闪过一丝戾气:“有没有看到?” “疼疼疼!”肖大成终于是受不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孟连生,只觉得心惊胆战,想要挣开却完全动不了。须臾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眼一亮,“对了陈二!我刚回来时,看到他脖子上围了一条围巾,跟你那条很像,不会是他拿了你的吧?” 孟连生寒着脸问:“他人在哪里?” 肖大成摇摇头:“我遇到他时,他拿着烟枪,好像是要躲在哪里去抽大烟。你也晓得他哥不喜欢他抽大烟……” 孟连生不等他说完,已经放开他的手,疾步往外走去。 “哎……连生……”肖大成唤。 孟连生置若罔闻,很快消失在门外的暮色四合中。 * 陈二最近染上了吃鸦片的嗜好,偏偏他哥对阿芙蓉癖十分不以为然,为了躲避陈大,每回瘾头上来,他便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抽个痛快。 眼下这小院子,是他这几日才发现的。房子已经坍塌,院子里荒草丛生,应该是废弃多年,长久的没有人造访过。 夜幕之下,很有几分荒凉的鬼魅。 陈二自认一身阳刚之气,鬼怪见了也得乖乖俯首称臣,因而并不害怕一个人待在这僻静荒院。 月上中天,他坐在院中的枯井边,点上一块烟膏,吞云吐雾,只觉得爽快地要上天。 在将上未上时,忽然一道身影走了进来。 陈二掀起眼皮瞧了眼月影下的来人,见不是自己大大哥,便松了口气,不耐烦地挥挥手:“走走走,别打扰我快活。”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对他的驱赶置若罔闻,一步一步走到他跟前站定,伸手往他肩上那条围巾一指,道:“这是我的围巾。” 陈二正是通体爽快时,慢吞吞昂头看向面前的人,倒是认出这是码头上那小擦鞋匠。 先前只当这是个身材瘦小的孩子,但现下不知是不是坐着的关系,这家伙竟然看着还挺高。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发黄的烂牙,伸手拈了拈围巾,道:“你说这是你的围巾,有什么证据?” 孟连生一字一句道:“这就是我的。” 陈二噗嗤笑出声:“这可是好东西,你一个擦鞋匠用得起?若真是你的,那也是从人家那里偷来的。” 孟连生低头看着面前的人,张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嫌恶的表情。 他不再与他多说,直接上手攥住围巾,准备抢过来。 这可惹恼了正在爽快的陈二,他啐了一口,抬腿便朝孟连生出踹去。孟连生一心想抢回围巾,没有躲开,生生吃下这一脚,往后趔趄了一步。 然而就在陈二横眉倒竖,再要补上一脚时,孟连生忽然扑上来,攥住对方的衣领,顺手用围巾将他的脖颈紧紧缠住。 鸦片烟让陈二通体爽快,也让他变得软绵无力,他想要挣脱,却发觉自己的力气,与这个少年比起来,是那样微不足道。 轻而易举就被孟连生从井边拖下来,肩膀和脑袋靠在井口,身子往下倒在泥土地上。对方又欺身上来骑在身上。 然后只觉头皮一紧。 是孟连生攥住了他的头发,下一刻,他原本飘飘欲仙的脑袋,狠狠磕在了身后坚硬的井沿上。 砰!砰!砰! 一下,两下,三下—— 鸦片烟带来的爽快,彻底被疼痛取代。 陈二终于害怕起来,一开始他能口齿不清地求饶,但很快就只剩闷哼和呻\\吟。 也不知过了多久,孟连生终于停下手。 月光下,黑漆漆的血迹从井沿上一直蔓延到旁边的杂草中。 他将落在一旁的围巾捡起来,居高临下看向地上的人。 陈二像是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已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双眼睛勉强还能睁开一条线,这让他看清楚月光下那张如同鬼魅一般冰冷的脸。 他原以为自己不怕鬼,可现在才晓得,只是因为从前没遇上恶鬼。 他用仅有的一点意识低声哀求:“饶……饶了我……” 孟连生漠然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畜生,他没有再打他,因为知道这个人已经活不了。 看着地上的人渐渐没了气息,他弯身将对方拎起来,像拎一头牲口一样,塞进后面的井口,毫无犹豫地丢了进去。 噗通一声之后,便再无声响。 他站在枯井边,弯腰低头朝井下看去。井很深,黑洞洞得仿佛深不见底。 过了片刻,他转过身,拿起手中围巾抖了抖,慢条斯理戴回自己脖颈,还学码头上出洋归来的公子哥一样,仔细绑了个花样。 冰冷的夜风低低吹着,因为有了围巾,便不再觉得寒冷。 孟连生没有马上离开,他坐在井沿边没被血迹沾染的一处,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渐渐钻入乌云。 想来很快就有一场大雨落下,冲刷掉这里所有的痕迹。 约莫过了半个钟,有脚步声在外面响起,还未见人先闻其声:“老二,你是不是又躲在这里吃鸦片?” 是陈大走了进来。 他走进这个废弃院落,在昏沉的月色中,看清里面那道身影不是自家兄弟,皱了皱眉,冷声问:“看到老二没有?” 孟连生慢悠悠站起身,点头。 原本要转身的陈大问见状,停下脚步,问:“他去了哪里?” 孟连生指了指身后的枯井:“在下面。” 陈大往前走了几步,这会儿也认出了这个小擦鞋匠,先是莫名其妙,继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也许是兄弟之间的心灵感应,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疾步走过来,趴在井口朝下看去。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朝下方高声呼喊:“老二!老二!” 然而除了自己的回声,没有任何回应。 他转过脸,对向身旁的少年,正要问个究竟,忽然瞳孔一缩,惊恐地睁大眼睛。 因为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块砖石。 虽然意识到危险,却已经反应不过来。孟连生的动作太快了,他还未站起身,那块转头便迎面落在他的脑门。 陈大只觉得一阵钝痛,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失去意识那一刻,陈大知道自己是要死了,却不知为何会死在这个擦鞋匠手中。 也许这不是擦鞋匠,而是送人去黄泉路的索命无常。 孟连生面无表情看着趴在井上的男人,用手中砖头又在人头上狠狠砸了两下,将个圆脑袋彻底砸开了花,才收回手。 然后将人拎起来,从井口丢下,送他与井下的弟弟团聚。 他做这些时,内心很平静,丝毫都没觉得恐惧,好像杀两个人,跟杀一条狗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也是有区别的。 亲手宰掉家中大黄狗,他难过了整整一晚。 但是杀了这两人,他只觉得有种神清气爽的痛快。 “叔,我给你报仇了。”他在心中默默道。 天空的月亮彻底被乌云掩盖,一颗雨点落下来,然后是两颗,三颗…… 孟连生慢慢往院子外走去,一面走一面伸出手掌,饶有兴致地感受冬日雨滴的冰凉,雨水洗掉了刚刚溅在脸上的几滴血点,那张脸又恢复了惯常的干净无邪。 他嘴角弯起一丝弧度,看起来依旧是本分纯良的少年。 11、第十一 章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错章了,重新发了这章。这场大雨连下了两天两夜。 陈家兄弟是把头,两人的忽然失踪对于整个码头来说不是小事,商家要派活,脚夫要上工,都得通过二人之手。 这座邮轮码头属于公租界,陈家兄弟身旁几个手下,两天没寻到人,便去告了巡捕房。 其实在陈家兄弟失踪第二日,码头已经了好几版传言,有说是得罪大人物被暗中抓走杀死了,还有说是欠了赌债趁夜跑路了,总归都跟他们平时行事嚣张脱不了干系。 巡捕房的人来工棚调查时,是晚上八点多,因为连着两日没人派活,工人们难得无所事事,好些人正凑在床铺上,抽烟的抽烟,赌钱的赌钱,整个棚子里乌烟瘴气。 打头的巡捕是个华人,国字脸上留着两撇八字胡,身后跟的几个手下,除了身旁两个华人,其他几个个子矮小,有着黑黢黢的面颊,戴藤壳帽,大概是越南人。 “巡捕房查案,都排队站好!”国字脸巡捕拿出枪高声喊道。 贩夫走卒们对这些穿制服带枪的巡捕,天然的带着畏惧,这一声高喝,屋子里两波玩牌的人,立马丢下扑克牌,齐刷刷站起来凑成两排。 肖大成那点胆子,在看到国字脸手中的枪时,差点吓得两腿筛糠,拉起躺在床铺看报纸的孟连生,鹌鹑一样站在队伍后面。 国字脸倒是会享受,见人站好,吩咐手下搬来一张凳子,优哉游哉坐下翘起二郎腿,然后让工人们按着顺序,两个一组上前问话。 问的都是相同的问题。 最后一次看到陈家兄弟实在何时何地? 与何人在一起? 知不知道两人最近与谁有过结? 然而一圈问下来,答案大同小异,也看不出谁有嫌疑。 国字脸渐渐露出不耐烦,不知是不是也有吃鸦片的嗜好,开始搓鼻子打呵欠。 终于轮到后排的孟连生和肖大成。 国字脸掀起眼皮子看了眼两人,见是两个老实巴交的孩子,连目光都懒得在两人脸上停留,只挥挥手让手下例行公事赶紧问话。 “你俩最后一次见到陈大陈二,是在何时何地?” 肖大成怯生生看了眼孟连生,哆哆嗦嗦道:“前日傍晚下工的时候,在码头那边。” 孟连生淡声附和:“我也是。” “他们跟谁在一起?” 肖大成:“陈大在给工人结工钱,陈二拿着烟枪不知要去哪里。” 孟连生依旧道:“我也是。” 肖大成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分明是说了谎,但对方神色无常,倒像只是机械地敷衍。 还没来及想孟连生为何说谎,巡捕又继续问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两人最近跟谁有矛盾?” 肖大成小声道:“不太清楚。” 孟连生也摇头。 国字脸见这俩一看就是没什么用的老实孩子,问他们话纯属浪费时间,,不耐烦打了个哈欠,挥手让两人退下。 之后,巡捕们又走过场一样问完剩下的几人,便呼啦啦地走了。 工棚里的男人们又各自凑成几堆,打牌的打牌,闲聊的闲聊。 闲聊的内容,自然是好奇陈大陈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肖大成竖起耳朵,凑到人堆后听了会儿,但听来听去,也无外乎之前种种猜测,只得悻悻诺会自己床铺。 他左右看了看,爬到靠坐在枕头借着油灯看报纸的孟连生身旁,小声问:“连生,你那天去问陈二要围巾,是在哪里遇到他的?” 孟连生头也不抬地回道:“就在码头附近。” 肖大成:“你问他要了围巾,看到他去了哪里?” 孟连生摇头:“不知道。” 肖大成嚅嗫了下唇,又试探问:“你那天晚上出去好久,是去做什么了?” 孟连生掀起眼皮目光平静地看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我去吃了碗面,后来见下雨,等雨小一点才回来。” 肖大成点点头:“是哦,那天傍晚下来好大的雨,你回来浑身都打湿了。” 他仿佛是一颗提着的心放下来,凑到对方身旁,与他靠在一起,小声道:“有人说陈大陈二是被人杀死丢进海里喂鱼了。” “是吗?” 肖大成小声嘟囔:“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算是恶人有恶报。” 孟连生任由他靠着,目光落在报纸上的小字,无波无澜地“嗯”了一声。 * 巡捕房在码头四周搜寻了几日,连陈家兄弟的一根毛都没找到,也就放弃了。 陈大陈二在这块码头算是人物,但放眼整个十里洋场,那也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无名之辈。码头没了他们,并不会停止运转。乱了几日,很快就有人趁机补上两人的位置,成为新的把头。 新把头照旧会欺负弱小,照旧会克扣脚夫们的血汗钱,与陈家兄弟并无区别。 当然,这一切与孟连生无甚关系,他在码头做着他的擦鞋匠,每日赚上微薄的一两角钱,过着吃不好但也饿不着的平静日子。 及至又过了小半月,这日上午,有远洋邮轮要出港,即将远行的旅客陆们陆续续入港登船,送行的亲朋好友,聚集在码头依依不舍道别。 周围几个擦鞋匠,每每瞅准目标,便争相恐后涌上去揽客,只有孟连生一如既往地坐在自己的小马扎上,等待客人自己上门。 而他喜欢观察人的习惯,让他很快注意到,在离他十几米处,站着一个身穿黑呢大衣,脚踩黑皮鞋的男人。 这人生得颇高,身形也算得上魁梧,在人群中,十分显眼。然而所有揽客的擦鞋匠们,都好像对这么个庞大的目标视而不见,没有一个上前去招揽他这个客人。 孟连生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这人,三十多岁的模样,除了高大的身材,还长了一张冷硬的方脸,嘴上留着浓须,眼尾横着一道陈年刀疤,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凶神恶煞。 他双手插兜,口中叼着一根雪茄烟,身后跟着个穿黑色短打的随从。 孟连生在码头这几个月,因为日日观察来来往往的人,基本上已经能从穿衣打扮和行为举止,判断出对方的身份。 学生、商人、贵公子,还有上海滩开埠后冒出来的流氓大亨。 他很快反应过来,擦鞋匠们不是对这个男人视而不见,而是不敢随便接近这样的人。 他默默看了片刻,正要将目光收回,忽然瞥见不远处站着两个神色鬼祟的青年,两人手放在腰间,目光则是如炬地盯着那男人。 孟连生抿抿唇,犹疑了下,站起身,走到男人跟前,低声道:“先生,您的鞋有点脏了,要擦鞋吗?” 柏清河刚刚与出洋的友人道别,正要抽根雪茄烟再离开,冷不丁走上来一个擦鞋匠。他下意识低头瞥了眼自己脚背,那上面还真有一丝污渍。 “行。”他扬扬眉头,随孟连生走到他的擦鞋摊前,大马金刀往马扎上一坐,将一只大脚放在鞋箱上。 坐在他对面的孟连生,拿起鞋刷和鞋油,低头轻车熟路地干活,只是一双眼睛,却没放在面前的皮鞋上,而是不动声色注意着刚刚那两个男人。 他的心罕见得跳得有些快。 眼下正是隆冬时节,他惯常地只穿一身薄棉袄子,并不能抵御凛冽的寒风,但额头却在这寒意中,隐隐有细汗涌出来。 一只鞋子刚擦完,还未来得及打蜡,那两个男人忽然疾步走过来,行至柏清河身后时,各自从腰间闪电般拔出一把锃亮锋利的大砍刀,朝前面那黑色脑袋砍去。 因为变故发生得太快,莫说是背对着两个杀手的柏清河,就是等候在他旁边身手过人的随从常安,也没能立马反应过来,只惊愕地睁大眼睛,本能地伸手去拦,可那两人明显有备而来,分工明确地一人去挡他,一人继续上前去砍柏清河。 眼见另一把砍刀就要落在柏清河头上,将那颗脑袋当场切成两半。电光火石之间,身前低着头的小擦鞋匠,蓦地起身将他抱住,用力往旁边地上一滚。 砍刀堪堪从柏清河头侧擦过,只砍中了那只伸出来抱住柏清河的手臂。 杀人的刀,自然是锋利无比,这一刀划破了孟连生的棉袄袖子,直达骨肉,涌出的鲜血顷刻便将他灰色的棉袄衣袖染成暗红。 眼见一刀失手,杀手自是要迅速冲上来补刀。 而这时的常安已经完全反应过来,在砍刀扬起时,一脚将那人手上的刀踢落,另一个准备扑上去的杀手,亦是被他眼明手快踹飞丈余远。 两个杀手显然是明白与柏清河这位保镖的身手差距,一旦偷袭失败,也就再无机会,两人倒在地上相视一眼,飞快爬起身分开两路逃走。 常安欲追上去,被柏清河叫住:“别追了!这位小兄弟受了伤,先送他去医院。” 他说罢,将孟连生扶起来坐好。 少年因为疼痛,脸颊冒出许多汗,捂着受伤手臂的指间鲜血直涌,可见伤势着实不轻。 柏清河望着他手臂上汹涌的鲜血,心有余悸地舒了口气,想着刚刚若不是这个小擦鞋匠反应快,及时推开自己,此刻冒血的只怕就是自己脖子上这颗脑袋。 真真是千钧一发。 也是他命大。 “小兄弟,你怎么样?”他问。 孟连生垂着眸子摇头。 柏清河见这孩子似乎是吓到,便尽量柔和地安抚道:“你别怕,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孟连生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点头,是一副惊惧无助的模样。 这是孟连生第二次坐上小汽车。 手臂上的剧痛渐渐变得麻木,他原本就不怕疼,只是到底年纪不大,头回遇到这种情形,多少有些无所适从,还有着怕被人看穿的忐忑,于是去医院这短短一段路,他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柏清河只当他一个孩子是被吓坏了,亦不好多问什么。 到了医院,孟连生很快被两个白大褂的医护带去处理伤口。 他伤得确实不算轻,一道长刀口,三寸有余,血肉翻飞,伤口深到已隐约可见血淋淋的骨头。但不幸中的万幸是,大概是那层薄棉袄的缓冲,骨头只伤到一点,并不会留下残疾。 柏清河听到医生这样说,方才深深舒了口气。 他在病床旁坐下,看向处理好伤口后,半躺在病床上休息的少年。 大概是失血过多,少年面色苍白,连唇上都没了血色,一双黑眸睁得老大,仿佛还在惊惶之中。 柏清河尽力做出一个和颜悦色的模样,柔声道:“小兄弟你放心,医生说你没有大碍,只是失血过多,得在医院输两天液。你家人在哪里,我让人去通知他们。” 孟连生垂下眸子,小声回道:“我没有家人。” 柏清河听出他是外乡口音,了然地点点头,道:“没关系,这两日我会让人照顾你。” 孟连生道:“谢谢先生。” 柏清河笑:“说谢谢的应该是我,如果今日不是小兄弟你替我挡下这一刀,只怕我已经在码头丧命。小兄弟的救命之恩,我柏某人一定会好好报答。” 孟连生怯生生看了他一眼,嚅嗫了下唇,没有说话。 他眸子漆黑,睫毛浓长,因为脸色苍白,不仅仅是看起来无辜纯良,简直称得上楚楚可怜。 柏清河自认在上海滩摸爬滚打十几年,早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但此刻看到这孩子,也忍不住生出一丝久违的恻隐怜爱之心,他想了想道:“小兄弟,你多大了,是哪里人?” 孟连生如实道:“虚岁十八,徽州人。” 柏清河点头,又问:“一个人来的上海?” 孟连生道:“原本是跟表叔一起来的,他前些日子得了风寒过世了。” 柏清河心中又是一阵触动,道:“所以你现在一个人在码头擦鞋讨生活?” 孟连生沉默点头。 柏清河望着他,心下对这孩子的情况大致了然,不由得想到当年刚来上海时,一无所有的自己。 他暗暗叹息一声,没再多问。 12、第十二章 在决定救下柏清河的那一刻,孟连生其实已经大致猜到对方的身份,却并不知其是上海滩如今风头最盛的大亨之一。 柏清河的立新码头,把控着上海将近一半的内河水运。这些年借着水运的便利,又已发展成上海滩的大土商,把控着公租界和华界烟土提运的大半江山。 自大英帝国从前清开始往华夏倾销鸦片到现在,烟土这门缺德生意已是最赚钱的行当之一。钱多的行当,往往也是兵戎相见的地方,要在这行当站稳脚跟,谁不是踩着尸骨爬上来的狠角色? 柏清河便是其中翘楚。 孟连生在医院住了两日,柏清河为他专程请了一个护工照料,又让家中女佣每日做好大补餐送来医院。 柏清河是个大忙人,但这两日,依旧会亲自来探望他,出院手续亦是他亲自办的。 从这两日的交谈中,他得知孟连生是因为家中发大旱,今年夏天才跟着表叔来上海谋生。 这孩子似乎命不大好,早失怙恃,原本相依为命的表叔,也在前些日子染上风寒过世。 孩子性格老实,不善言辞,多是问一句答一句,但颇有教养,举止也不粗鲁,若是换身好衣裳,大概跟学堂里的学生没什么区别,总之与码头上那些粗俗不堪的贩夫走卒截然不同。 短短两日下来,柏清河对他印象很是不错。 出院时,他自是要亲自送他回去。 两人坐在汽车后排坐,待车子驶出医院门口,他拿出一张支票,递给身旁的少年,道:“小孟,我已经跟医院说好,回头你直接来换药就行,费用都从我账上走。你救我一命,是我柏清河的大恩人。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直接来柏公馆找我,这张支票你先拿着用,要是不够花了,再来问我要。” 孟连生低头看到那支票上两百块的数额,顿时惊慌地摆手,支支吾吾道:“不……不……柏先生这太多了,我不能要的。” 他的拒绝完全不像是在客气,甚至还有些惶恐不安,柏清河也不好勉强。他混迹上海滩近二十载,坐到现在这个位置,除了手段,也离不开一个狠字,见的都是人心险恶,已不记得多久未曾遇到过这种老实纯善的孩子。 这让他再次想起十几年前刚来上海的自己,那时他也正是十六七岁,在一家小纱厂做学徒,每日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拿到的薪水堪堪能养活自己,还得遭受工头的欺压,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却依旧恪守本分,就跟眼前这个孩子一样。 他叹息一声,收回支票,想了想,又问:“那你往后有什么打算?” 孟连生垂眸沉默片刻,摇头:“走一步算一步,原本就是因为在老家吃上不饭,才来上海讨生活,如今在码头擦鞋,至少能吃饱饭。” 柏清河皱眉道:“男子汉总不能一直给人擦鞋。” 孟连生沉默片刻,低声道:“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更好的事。” 柏清河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孩子虽然穿着简陋,但生得其实很标致,话不多却并非愚钝,只是性格内敛,仔细一瞧,实则还有股处变不惊的从容,反应也很机敏,不然当时也不会及时救下自己。 他想了想,问:“你好像有点身手?” 孟连生回道:“我表叔是镖师,幼时跟他学过一点拳法。” 柏清河若有所思地点头:“会识字吗?” 孟连生道:“上过几年私塾,可以看书读报。” 柏清河沉吟片刻,道:“这样吧,你救我一命,就是我们的缘分。我也算是有几分薄业,你若是愿意,先去我公馆做个听差,至于日后能做什么,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孟连生睫毛微微跳动了下,抬头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向他,这回他没拒绝,只诚惶诚恐道:“谢谢柏先生。” 柏清河弯唇轻笑,轻拍拍他的肩膀:“小孟,上海滩最不缺就是机会,你还年轻,只要肯干,总有出人头地之时。” 孟连生依旧是那句话:“谢谢柏先生。” 柏清河确定这孩子是真不善言辞。 车子行驶到工棚外,柏清河让孟连生去取家当,自己并未跟进去,只待在车内等他。 因为刚刚傍晚,工棚里只有零星几个工人。 见他进来,这零星几人神色古怪地凑在一起耳语,间或指指点点,显然谈论的对象是他。 他低着头,熟视无睹地朝自己床铺走去。 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一床被子和几件旧衣裳,还有几份让他了解当下上海滩的书报。被子又旧又破,许久未曾洗过,散发着不大好闻的味道,他并不准备带去柏公馆,只掀开枕头,将那条卡其色开司米围巾拿出来,小心翼翼折好装进包裹中。 “连生,你回来了?” 正收拾着,肖大成气喘吁吁跑进来。 孟连生淡淡看他一眼,点头。 肖大成兴奋道:“你出事那日,我正在搬货,听到消息,马上跑去你那边看,没看到你人只看到一地血,可吓死我了。听说你是为了救立新码头的柏老板?是不是真的?” 孟连生点头:“嗯。” 肖大成上下打量他,因为穿着棉袄,并未看到伤处,问:“你这两日是住在医院吗?哪里受伤了?” 孟连生指了指自己左手臂:“这里。” 肖大成担忧道:“严不严重?” 孟连生摇头:“不碍事。” 肖大成松了口气,又问:“对了,柏老板有没有给你酬谢?” “有的,”孟连生淡淡点头,“不过我没拿。” 肖大成一听,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跺跺脚,叽叽咕咕道:“你怎么这么老实?你可是为了救他受了伤的,他那样的大人物,随便拔根毛答谢你,都能够你滋润好几年。你怎么能不要呢?”顿了下又道,“不是我说你,既然你不是为了钱,你一个擦鞋匠,替那种大人物逞什么英雄?” 孟连生淡笑着没说话。 肖大成说到这里,想到什么似的,道:“对了,你的擦鞋箱和马扎我帮你拿了回来,幸好那日我去得及时,不然这些东西估计都被人顺走了。” “谢谢你大成。” 肖大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谢什么?我们是好兄弟嘛!你不知道,现在那两个新把头比陈大陈二还不如,我原本就没什么力气,干不了这活儿,这两日仔细想了想,打算也去买一套擦鞋工具,日后跟你一起去码头做擦鞋匠。” 孟连生抬头看向他,道:“不用买了,我这套东西送给你。” “咦?”肖大成睁大眼睛:“那你呢?” 孟连生淡声道:“我要去柏公馆做听差,以后不擦鞋了。” 肖大成蓦地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问:“你……你要走了,以后不在码头了,也不住这里了?” “嗯。”孟连生神色平静地点头。 肖大成一时讪讪,半晌才又道:“那……挺好的。” 他望着孟连生,知道对方是有了好去处好前程,他原本该为对方高兴的,但想到自己在这里唯一的伙伴要离开,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便只觉得悲从中来。 他从前总以为孟连生跟自己是一样的人,无依无靠,亦没什么本事,相互作伴彼此依靠,日子才能稍微好过一点。 但现在,他才知孟连生与自己并不相同。 若那日换成自己,定然是不敢去替别人挡刀,当然也就不会有机会进入柏公馆。 孟连生站起身道:“柏先生还在等我,我走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 肖大成点头,眼眶微微泛红。 孟连生没再看他,拎着包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只是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过来,看的却并非站在原处伤春悲秋的肖大成,而是自己那小小的床铺。 回想这四个多月的日子,算不上好,也称不上多坏。 只是让他明白,这不是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除了吃饱肚子,他还能做更多的事。 * 柏公馆位于公租界的虹口,主宅乃是一座三层的红墙洋房。 下了车,孟连生默默跟着柏清河走进大门。 宽敞的大厅,是西洋风的装潢,黑白相错的地砖光滑可鉴,一套真皮沙发横在屋子中央,上方是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 孟连生微微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虽然好奇,却没敢多看。 一个眉慈目善的老翁迎上来:“先生,你回来了?” 柏清河点点头,道:“钟叔,这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孟,日后他就在家里做事了,你带他下去好好安排。” “这就是小孟啊,我们先生这回可真是多亏了你。”钟叔上下打量一番孟连生,又对柏清河笑道,先生,我这就去安排。” 柏清河混迹十里洋场近二十年,学了一套新式做派,加之年纪不大,家中佣人都喊他先生而不是老爷。 他拍拍孟连生的肩膀:“小孟,这是管家钟叔,以后有什么需要你就跟他说。” 孟连生道:“谢谢柏先生,那就麻烦钟叔了。” 就在这时,上方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爸爸。”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楼梯咚咚跑下来,直接跑到柏清河跟前,一头扑进他腰间。 柏清河顺势将人抱起来,在他脑袋顶揉了把,柔声道:“这两日爸爸太忙,没空陪子骏,子骏是不是想爸爸了?” 他怀中的小男孩点点头,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看了眼孟连生,像是怕生一样,又赶紧将脸埋在柏清河肩头。 要说小,这孩子其实也并不算太小,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至少已经不是该被父母抱在怀中的年纪。 但柏清河像抱稚儿一样抱着他,抱得十分的自然。抱了好一会儿,才将人放下,笑着对犹站在原地的孟连生道:“小孟,这是犬子子骏。子骏,这是小孟哥哥,以后就是我们家的人了。” 柏子骏躲在父亲身后,露出一只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又小心翼翼往孟连生瞧。 柏清河揉揉儿子的头,无可奈何般笑了笑:“子骏胆子小,从小就怕见生人,小孟你别见怪。” 柏家父子长得几乎没半点相似,柏清河是粗犷锋利的长相,柏子骏却生得粉面桃腮,十分惹人怜爱,许是长得更像母亲。 一旁的钟叔附和道:“我们少爷除了胆子小点,什么都好,可聪明了。” 孟连生弯起嘴角,露出做擦鞋匠时惯有的浅笑,朝柏清河身后的男孩看去。 柏子骏试探着将脑袋伸出来,小声道:“是你救了我爸爸吗?” 孟连生还未回答,柏清河已经替他答道:“没错,就是小孟哥哥救了爸爸。” 柏子骏抿抿唇,像是鼓足勇气一样,终于从父亲身后走出来,郑重其事道:“谢谢小孟哥哥。” 孟连生笑着朝他点点头。 柏清河对于儿子的举动,仿佛很有些惊讶,愣了下才轻笑出声,伸手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看来小孟真和我们家挺投缘的,子骏可从来不会和刚见面的人说话。” 钟叔道:“可不是么!” 孟连生看着害羞的小孩儿,依旧只是笑。 钟叔道:“先生,您陪少爷,我带小孟下去了。” 柏清河点头:“去吧。” 孟连生拎着自己简易的包裹,跟上钟叔,穿过大厅,从一盏琉璃门出去。 入目的是洋房后花园,约莫有两亩地,沿着围墙墙根是一圈冬青树,花圃里则开着鹅黄腊梅和红色山茶花,即使是冬日,也绿意盎然,花团锦簇。 钟叔一面领着孟连生往左侧配楼走,一面絮絮叨叨道:“小孟,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听外面怎么说我们先生,我们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公馆里的佣人大都做了好多年,个个舍不得走……” 孟连生一边听一边谦逊地点头,并不插话。 及至来到配楼二层,他已经从老管家口中,将偌大的柏公馆,了解了个六七分。 这座公馆里,佣人听差厨子护院汽车夫加起来二十多个,柏太太几年前因病过世,柏清河并未续弦纳妾,公馆里的主子只有柏家父子二人。 钟叔打开二楼内侧的一扇房门,道:“小孟,以后你就住这间房,我给你拿套床被过来,再让人送点吃的,今日就早点休息,明天我再带你熟悉熟悉。” 孟连生跟着他走进屋,礼貌地鞠了个躬道:“谢谢钟叔。” 上了年纪的人,对谦虚有礼的孩子很容易有好感,钟叔摆摆手笑道:“客气什么!” 柏公馆的吃食自然是相当不错,孟连生好好吃了顿饱饭,又洗了个痛快的热水澡,光溜溜地躺在舒适干净的新床被中,单手枕在脑后,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自己这个新住处。 不算大,但很干净,床柜书桌一应俱全,屋子里非常暖和,一点不似冬天,他知道这温暖是来自墙角的一块热水汀。 天花板上挂着一只电灯,开关就在床边。 老家乡下和码头边的工棚都没有电灯,他见过的电灯,只有夜晚昏黄的租界街灯。 他到底只得十七岁,还有着孩子心性,平生第一次住上电灯的房间,一时难免玩心四起,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按了下开关。 原本明亮的屋子顿时陷入黑暗。 他咔嚓再摁了一下,屋内复又明亮。 咔嚓,咔嚓…… 在灯光明灭之间,孟连生的嘴角不由自主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 民国七年冬,码头擦鞋匠孟连生,成了柏公馆听差小孟。 13、第十三章 清晨,沈家花园。 沈玉桐在奉贤盐场忙了一个多礼拜,昨晚才回家,一早便被外头的鸟叫声吵醒。 他推开窗往后园一看,却见是他爹沈行知正在逗树下鸟笼子里的蓝靛颏。 自从老爷子当了甩手掌柜后,就跟北京城里那些遗老遗少们一样,爱上了养鸟逗鸟这一嗜好。 这只蓝靛颏,是老爷子新宠,巴掌大一只,叫声却极为响亮,幸而清脆婉转,并不惹人烦,反倒是像美妙的乐曲。 沈玉桐笑了笑,披上一件狐毛大氅,下楼来到沈行知跟前。 “爸爸,早!” 沈行知瞧了眼儿子,笑问:“精盐研制得怎么样了?” 沈玉桐道:“很顺利,下个月机器到位,应该就能试生产。” “好好好。”沈行知闻言喜笑颜开,连连应了几声,“我们沈家几代靠盐吃饭,若是能在制盐上有所突破,打破洋人对精盐的垄断,让老百姓都吃上精盐,也吃得起精盐,也算是一桩利国利民之事,对得起列祖列宗。玉桐,爸爸没白送你出洋。” 沈玉桐笑道:“我也要多谢爸爸送我出洋。” 沈行知又瞧了眼幼子,越看越觉得一表人才,与有荣焉的同时,又不免想起当年算命先生的话。 据他所知,幼子在英吉利这些年,除了第一年玩心比较重,偶尔和女孩子约约会跳跳舞之外,之后便一心学业,从未有过任何风花雪夜之事。 回国这几个月,他这个当爹的更是惊觉,儿子不仅性格成熟稳重许多,似乎对聚会玩乐丝毫不再感兴趣,从前的朋友上门邀他去跳舞打球也一概婉拒,长三书寓更是一步没踏进过,连戏园子都鲜少去,仿佛是一门心思扎进了精盐厂的建设。 这自然是好事,不用担心他惹出什么麻烦的风流韵事。但想到儿子年过弱冠,已经到了婚配年纪,总不能因为那虚无缥缈的桃花劫,就因噎废食,当真是连□□都不让他碰。 老爷子轻咳一声,摸着泛白的胡须道:“玉桐,你翻过年就二十二周岁,是该考虑成家立业的事了。我们是新式家庭,不搞父母之命那一套,你的太太你自己选,选好之后让我们过目就行。” 沈玉桐听了父亲的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爸爸不用担心,你还怕我找不到心仪的对象么?只是我现在心思都在建精盐厂上边,其他的事还是暂且靠一边。我也还年轻,不急的。” 沈行知原本也就是忽然想到这事,随口一提,并不打算做那讨人嫌的老父亲,当然更不担心自己这么一表人才的儿子找不到对象,听他打算暂时一心做事业,倒也欣慰,点点头道:“行,反正你自己的事你自己安排,爸爸只是提醒你一声。” 沈玉桐笑着点头。 父子俩正聊着,沈玉桉也起床下楼,他手中拿着一份泛着油墨味的新报纸,走过来道:“父亲玉桐,你们聊什么呢?” 沈玉桐道:“说精盐的事。” 沈玉桉点头笑道:“父亲,我已经看了玉桐提炼的精盐,跟洋人的品质一样,现在就是等机器回来,改良之后试生产。只要产量能上去,我们沈家的盐,就能改变现在百姓吃土盐粗盐的习惯。” 沈行知拿起一根小草,逗弄着鸟笼的蓝靛颏,摇摇头道:“做精盐这事任重道远,生产出来只是第一步。等生产出来,就是动传统盐商的饭碗,到时候估计还要打一场硬仗。” 沈玉桉一门心思与弟弟做精盐,只想打破洋人垄断,倒是没多想这一茬。 盐业是被官方管得最严的一门行当,无论是谁上位,手中必定抓紧盐税这一块,官盐与私盐,销路基本有固定路线。若他们沈家从粗盐土盐转型到精盐,只要价钱相差无几,经销商和百姓必然首选他们沈家的精盐,从而改变现有的销路局面。 届时传统盐商利益受冲击,他们沈家恐怕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正皱眉沉吟,只听沈玉桐道:“所以我们开办精盐厂,首先要得到政府支持。” 沈玉桉点点头:“没错,我回头就跑一趟北京。” 沈行知补充一句:“还有盐运。若是待盐生产出来,运不出去才是最大麻烦。” 沈玉桉嗯了一声,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拿起手中报纸道:“前两日柏清河去码头送人,不是差点被人暗杀了么?听说是一个小擦鞋匠救了他。我今天看报纸上写,说背后主使可能是李永年。” 沈行知逗着鸟笼中叽叽喳喳的小玩意儿,仿佛是并不意外,淡声道:“柏清河本来是李永年义子,自立门户后,这几年势头已经快要超过对方,码头生意倒也罢了,最重要是,公租界和华界的烟土提运,柏清河占了一半。李永年哪能坐得住,一山不容二虎,这两人迟早要分出个胜负。” 沈玉桐听过柏清河的名号,但毕竟这几年不在上海,对上海滩的形势并不了解,只能一言不发听着父兄说这事。 沈玉桉蹙起眉头:“他们怎么斗我不关心,但我们盐船出货,都得靠他们的码头,可千万别影响我们的盐运。” 沈行知不甚在意地摇摇头:“当今贩土才是最赚钱的行当,他们两人斗,只会影响土商,跟我们关系不大,我们不要站队就行。”说着叹了口气,又郑重其事道,“鸦片不是好东西,贩土是断子绝孙的行当。你们兄弟俩可万万不能沾染这玩意儿。” 沈玉桉义正言辞道:“爸爸你放心,我最痛恨吃鸦片的人,绝不会沾上一丝一毫。” 沈行知点头,又斜眼看向小儿子,似是要等他也表个态。 沈玉桐好笑道:“爸爸,我在英吉利学了化学,自然很清楚鸦片烟沾不得,你就不用担心我了。” 沈行知失笑,他当然是不担心儿子染上阿芙蓉癖的。 毕竟儿子的劫是桃花劫。 * 沈家花园这厢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上海滩另一座大宅里,也开始了新的一天。 孟连生来柏公馆的第一晚,睡了个好觉,早上起来,又与管家佣人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他那日救柏清河时,只确定他是个大人物,并不晓得他的身份,在医院住了两日,看到报纸,才晓得他就是上海滩鼎鼎有名的大亨柏清河。 柏清河并非一般商人,草莽出生,码头发家,烟土助他登上巅峰。虽然不是青红帮人,走得也是帮会路线,杀人放火都是常事。 乱世之中,原本就是如此,有人脱下官服落草为寇,也有匪寇穿上戎装摇身一变成大兵。 当年孟连生老家两支大兵打仗,其中一支就是土匪出身。 总而言之,柏清河在上海滩,称得上凶名远扬。 但柏公馆下人们的日子,显然过得很不错,女佣们个个唇红齿白,护院听差也身强力壮,早餐有粥有菜还有大肉包子,不限分量吃到管饱。 孟连生在柏公馆的第一顿早餐,吃了个大饱,然后跟着钟叔去住宅客厅去同柏清河问安。 柏清河也已用完早餐,正坐在沙发喝咖啡看报纸。他旁边坐着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西装革履,抹着发油的分头,打理得锃亮,长得不算英俊,但很有几分派头。 这人正是柏清河心腹,立新二当家孙志东。 他正在同柏清河谈码头遇刺那事:“大哥,查清楚了,这回动手的人就是李永年。你看我们是不是……” 柏清河眼睛盯着右手中的报纸,左手拿起咖啡呷了一口,头也不抬道:“李永年的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擅作主张。” 男人讪讪点头:“明白。” 柏清河觉察有人过来,放下咖啡杯,转头看向孟连生,朝他勾唇轻笑了笑。 孟连生毕恭毕敬道:“先生,早上好!” 柏清河点点头:“小孟,不用这样拘谨,柏公馆没那么多规矩。”又上下打量他一眼,又关心问,“刚来还适应吗?” 孟连生道:“嗯,挺好的。” 柏清河拍拍旁边男人的肩膀,道:“志东,这就是救我的那个孩子。” 孙志东抬头,眼睛轻飘飘扫了眼孟连生,是个不大上心的眼神,嘴角一勾,戏谑道:“原来就是你啊,小兄弟运气不错嘛,救了我大哥受一点小伤,换日后吃香喝辣,很划算。” 孟连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讪讪的表情。 柏清河觑一眼孙志东,皱眉冷声道:“少说些浑话,小孟是我救命恩人。”又对孟连生说,“小孟,这是跟我一起打拼的好兄弟,也是立新的经理,你叫他东哥就行。” “东哥。”孟连生恭恭敬敬唤了一声。 孙志东不甚在意地摆摆手,显然是没把这个看着老实巴交的毛头小子放在心上。 柏清河道:“行了志东,你去办你该办的事,李永年的事你不用管。” 孙志东扬眉一笑,道:“好嘞大哥,对了,怎么没看到子骏?每回我来都躲起来。” 柏清河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子骏怕生。” “我也不是生人啊!” 柏清河挥挥手:“谁让你不讨小孩子喜欢。” 孙志东不以为意地笑了声,叼上一根烟,双手插着口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钟叔走上前道:“先生,你看给小孟安排点什么活合适?” 柏清河看了眼孟连生的左手臂,因为穿着棉袄,其实看不出所以然,但他见过那手臂上的伤口有多深,这才三天,离痊愈显然还早着。 他又将目光落在孟连生的面孔,少年神色平静,依旧是内敛恭顺的模样。 这孩子如今已知道自己身份,却完全没有挟恩图报,分明是本本分分将自己当做柏公馆的下人。 柏清河心下感叹他这份忠厚老实,淡声道:“小孟手上还有伤,不急着给他派活,带他熟悉一下公馆就行。” 钟叔笑呵呵道:“我也是这样想的,家里现在也不缺人手。” 说罢,便带着人下去了。 孟连生虽是听差,但身份到底有些特殊,公馆上下对他都十分热情友善——毕竟若是没有他,柏清河可能已经丧礼命,公馆里这些人大致是找不到更好的差事。 加之孟连生张了一张纯良无害的标志脸,不善言辞,性格内敛,谁见了都忍不住生出一点怜爱之心。 及至傍晚暮色四合时,他除了认识了公馆里二十几号人,什么都没做,还收到一堆投喂的吃食。 吃过一顿丰盛晚餐,因着见他已经熟悉,钟叔也不再管他,放他一个人去花园里休息。 江南连绵许久的阴雨天,今日终于放晴,晚霞铺了半边天,愈发显得柏公馆这园子葱葱郁郁。几个食过晚餐的白胖小女佣,因为无事可做,待在花园一角闲聊。 孟连生不好走近,自己待在一处花圃旁发呆。 只是这呆还没发多久,便觉察身后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转头一看,却见一只小脑袋蓦地缩回灌木丛。 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探出来,撞到他的目光,再次缩回去。 孟连生想了想,走到旁边一棵棕树旁,伸手扯下两根嫩棕榈叶,一分钟后,手上两只叶子便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蚂蚱。 他将蚂蚱朝那灌木方向扬了扬,那只小脑袋终于再次探出来,只是粉嫩的一张脸,依旧是怯生生的。 这胆小如鼠的小崽子,正是柏公馆的小少爷柏子骏。 孟连生扬起嘴角,对他微微一笑。 他的笑向来人畜无害,且颇有几分迷惑性,让人毫不怀疑他是个毫无危险的少年。 柏子骏显然是因为他这笑卸下心房,犹豫片刻后,仿佛壮了壮胆子,小家伙终于从灌木丛里试探着冒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好奇地望着他手中那只草编蚂蚱。 孟连生将蚂蚱送到他手中。 柏子骏睁大眼睛,露出几分惊喜,小声道:“给我的吗?” 孟连生点头。 柏子骏终于卸下心房般笑开,好奇地捧着蚂蚱左看右看,又问:“你还会做别的吗?” 孟连生点点头,又摘下几根嫩棕叶,在柏子骏好奇的目光中,变出了一只灵活的小蛇。 “哇!”柏子骏惊叹。 孟连生将小蛇送到他面前,柔声道:“你将手指伸进它的嘴巴。” 柏子骏歪头疑惑地将自己一根白白嫩嫩的食指塞入那小蛇口中,孟连生顺势轻轻一拉,那小蛇嘴巴骤然收紧。 他轻笑道:“咬住了!” 柏子骏吓了一跳,赶紧往后抽手,不料越抽反倒越紧。因为很快反应过来,也知道这不是真的小蛇,只觉有趣,忍不住咯咯直笑。 “小孟哥哥,真好玩儿。”小孩稚气道。 与此同时,正来花园寻人的管家钟叔,见到不远处这一大一小其乐融融的场景,不禁诧异地自言自语:“真是抬眼打西边出来了,少爷遇上小孟竟然一点不怕生了。” 14、第十四章 转眼已是岁末,这是沈玉桐回家的第一个新年,沈家十分重视,早早开始准备,从小年前夕上上下下就开始忙碌。 待到大年二十九,沈家来了一位客人,正是原本在豫北的龙嘉林。 龙家在上海是有一套大宅子里,就在法租界,离沈家花园算不上远。算是龙家的后花园,龙震飞得势时出去带兵,失势时就回来做寓公。 照理说,龙嘉林回上海过年合情合理,只是他没回自家,直接跑到沈家,宣称自家太清冷,要来跟沈家人一起过年。 沈行知和沈玉桉对这位龙家少爷不胜其烦多年,但沈家都是体面人,也做不出赶人的恶事,加上龙家今时不同往日,不仅不能赶,还得好生伺候才行。 于是这一年沈家年饭的桌上多了个外人,这外人还不止赖在沈家过除夕春节,一直混吃混喝到正月十五过了元宵,都没离开的打算。 沈玉桉见这货日日黏着自家幼弟,背后不知射了不知多少眼刀。幸而沈家房间实在是多,老爷子亲自发话“怎能让龙少爷跟玉桐挤一间屋”,才勉强打消龙嘉林想跟沈玉桐宿一间房的念头。 正月十五傍晚,沈家吃过元宵宴。 沈玉桐想着这些年在英吉利,虽然也有华人庆祝传统节日,但与国内盛况不可同日而语,光是一个城隍庙的灯会,就让他念过不知多少回。 今年终于回家过春节元宵,城隍庙自然是要去逛一逛的。 原本他是要带上侄子侄女一同去玩,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沈玉桉总关起房门说龙嘉林坏话,两个孩子不愿跟龙嘉林相处,最后沈玉桐只能和龙嘉林各自带一个小厮,坐上黄包车,直奔老城厢。 城隍庙一条街,灯火通明,锣鼓喧嚣,挤满了来看灯会的人,小吃摊子,变戏法的,各式各样的灯,鱼儿灯,蚌壳灯,龙灯,狮子灯,放眼望去,一片火树银花。 大人们无非是来看个热闹,只有小孩子是为了玩,对任何小玩意儿兴致勃勃。沈玉桐自认是大人,所以夹在人群里十分淡定。倒是龙嘉林,看到什么都好奇,一会儿买份吃食,吃两口又扔掉,一会儿买个好玩的玩意,拿上片刻不是扔掉,就是塞给随从。这副做派,倒是跟小时候如出一辙。 “哎小凤,这儿有拉洋片的,先前我只在北京城庙会见过,没想到咱们上海城隍庙也有,走走走,我们去看看。” 那拉洋片的民间艺人,已经开始表演,一个敲锣打鼓,一个说唱,唱得正是一段《大闹明月楼》,片箱子前几个观众正兴致勃勃趴在片箱子前的圆孔观看。 龙嘉林眼珠子转了转,见没了位置,眉头一扬,走上前,直接揪住一个年轻男子的后脖领子,将人从片箱子前拎开。 那人正看在兴头上,猛然间被人打断,当即昂头露出一个怒状,张开嘴巴要骂人。 今日是十五,天上有圆月,地上有明灯,堪称灯火如昼,隔着一米半米的距离,将人瞧出眉是眉眼是眼,不是问题。 沈玉桐没料龙嘉林竟当街干出这样霸道的行为,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眼见事已发生,正要上前解围时,发觉面前这一身长跑马褂,梳一头油亮亮小分头的青年,颇有几分眼熟。 而这男子原本的一张怒容,在对上旁边高大挺拔的龙嘉林后,先是露出一丝怔忡,继而又迅速便转为一个大大的笑,抱拳做了个揖,腆着一脸道:“哟原来是龙少爷,好久不见!你要看戏吗?我这就把位子让给你!” 说到这里,他又看到了龙嘉林身侧的沈玉桐,双眼一亮,也客客气气行了个礼道:“二公子,听说你从英吉利学成归来,我还想着何时去沈家花园登门拜访,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和龙少爷果然是焦不离孟的好兄弟。” 沈玉桐笑着抱拳回礼:“吴公子好久不见了。” 这位吴公子全名吴丰文,父辈是做酒楼生意的,家中很有几分阔绰。当年他们在同一所中学念书,吴丰文比他与龙嘉林年长一级,是他们的学长。这人是个典型的纨绔,精通各种吃喝玩乐,学业则是一塌糊涂,在学校里还纠集了几个与他同样的纨绔,专门欺负旁人。 鉴于沈玉桐是沈家二少,人缘又极佳,吴丰文之流倒是不敢欺负他,但他身旁的小可怜虫龙嘉林,则是没逃过这波纨绔恶少的毒手。 然而风水轮流转,从前欺负龙嘉林的恶少,眼下被龙嘉林强行霸占位子,一句怨言都不敢有,不仅没怨言,还卑躬屈膝地讨好着。而且看得出来很恐惧——不能不恐惧,谁叫当年他欺负过龙少爷,这两年每回龙嘉林回上海,他都恨不得躲起来,因为一旦撞上总免不了被削一顿。 悔不当初,谁能想到因为大清灭亡失势的龙家,还能在这个乱世里站起来。 关于龙嘉林这几年在上海做过什么,沈玉桐自是不知。他原本还想解围,但见此情形,自然打消了那点念头。 他对吴丰文没什么好感,什么因结什么果,现世报罢了。 龙嘉林大喇喇在吴丰文的位置坐好,又转身对沈玉桐招招手:“小凤,过来啊!” 说罢,就要推开旁边那正趴在片箱子看戏的男子。 这男子可是正正经经的陌生人,沈玉桐忙阻止他的动作:“我没什么兴趣,你自己看。” 龙嘉林倒也没强求,只瞥了眼犹腆着脸站在身旁的吴丰文,摆摆手道:“吴公子,麻烦你给我买一杯甘蔗汁来。” 吴丰文仿若受宠若惊一般,连连点头:“好好好,我这就去。” 沈玉桐暗自摇头,道:“小龙,你在这里看着,我随便转转,半个钟头后,我们在豫园门口会合。” 龙嘉林不情不愿地撇撇嘴,不大愿意与他分开,却又舍不得面前的拉洋片,只得点头道:“行吧。” 看着他一个大脑袋贴在那片箱子前,沈玉桐叹了口气,带着小厮长贵没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 “小孟哥哥,我还想吃一根画糖,要小马的。” 人群中,穿一身小马褂,头戴一顶瓜皮帽的柏子骏,一手提着一只兔儿灯,一手牵着旁边一身长袍的孟连生,昂起脑袋问。 他刚刚已经吃过一根凤凰画糖,为了凤凰能大一点,他还让糖画师傅给画了九根尾巴,美名其曰九尾凤凰。 一根九尾凤凰吃得一干二净,此刻嘴角还有亮晶晶的糖渍,但显然小家伙还没吃够。 他胆子小,很少出门,尤其是人多的地方,当然也鲜少吃这些街头小食,难免新奇。 在柏公馆已经两个月,孟连生很适应,即使伤好了,钟叔也没分给他什么事,整日就帮忙剪剪花枝,扫扫落叶。 他人老实又勤快,看到有人需要帮忙,就上去搭手,很得柏公馆里的人喜爱。 但要说最喜欢他的,当属柏家这位小少爷。 柏子骏因为三四岁时被人绑过一次,吓坏了胆子,平日里见到生人就躲起来,除了照顾他饮食起居的一个阿嬷,以及管家钟叔,对家中其他下人也都不亲近。 但是孟连生来了没几日,这孩子就成天主动黏着他,以前没有柏清河带着,他是断然不出门的,但如今却敢与孟连生一起。哪怕是今日城隍庙这样人来人往的灯会,一开始有些惶恐,走了一会儿就渐渐放松了,只是一直要拉着孟连生的手。 孟连生低头,在灯火下,看到他亮晶晶的红嘴唇,轻笑道:“你爸爸不是交代过,不能吃太多糖吗?我们再买点喝的好不好?” 柏子骏虽然对画糖仍旧念念不完,但还是听话地点点头:“好吧。” “咦?有猴戏。” 小孩子总是容易是三心二意,刚刚还对糖画念念不忘的柏子骏,在看到猴戏摊,立刻被吸引。。 孟连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见前方不远处,有人在耍猴戏,旁边围了不少人,一面观看一面喝彩。 他牵着柏子骏走过去。 因为人多,他让柏子骏把兔儿灯交给保镖,自己将小家伙抱起来,好让他看得清楚。 是两只一大一小的猴子,穿着前清官服,头戴纬帽,打扮滑稽,但看着十分聪明,在耍猴人的口令下,又是跳圈又是起舞,然后拿着一只碗,跑到观众旁边要钱。 孟连生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两枚铜元,丢进猴儿手中的碗里。 他是很喜欢猴儿的,幼时在老家的山上玩耍,曾经认识过两只猴子,也是一大一小,一度是他最好的玩伴,后来饥荒来了,那两只猴儿也不知去了何处。 两只大小猴儿表演了一会儿,大概是乏了,耍猴人的哨声已经没什么用,给吃食也没什么用。于是耍猴人拿出鞭子,狠狠抽向那懒怠的小猴。 猴子吃了痛,立马跳起来钻圈儿,滑稽的模样引得观众哄堂大笑。 而柏子骏却被耍猴人的动作吓得捂住眼睛,趴在孟连生耳边道:“小孟哥哥,我怕!” 孟连生忙将他的头抱住,压在自己肩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微微眯起。 小猴儿挨了打,端着小碗又来要钱,这回因为要得不够多,身上又挨了耍猴人的两鞭子。 被打得吱吱直叫的小猴儿,挪到孟连生跟前,顶着一双含泪的眼睛,可怜巴巴对他作揖,那滑稽可怜的模样,都得看客又是哄堂大笑。 就在耍猴人的鞭子要再次落下时,孟连生空出一只手一把将那鞭子截在半空,然后摸了摸小猴儿的脑袋,从腰间掏出一块银元,放入小猴儿手中的碗中。 这可是实打实的大钱。 耍猴人双眼一亮,两步上前,喜笑颜开将那枚银元从猴儿碗中拿起来,在手中颠了颠,低头对小猴儿道:“还不快给客官作个揖。” 那小猴儿连忙双手合十鞠躬。 这逗趣的模样,又是惹得人乐不可支。 孟连生却一点没笑,只低声对耍猴人道:“你别打了。” 拿了人一枚大洋,耍猴人自然是配合地点头,笑嘻嘻道:“不打了不打了。” 心中却只将这少年当做冤大头,哪有耍猴人不打猴的。 “还看吗?”孟连生低声问将脑袋埋在自己肩头的柏子骏。 小家伙试探着将脸抬起来,看了眼那两只猴子,见没再挨打,才彻底将头抬起来,然后摇摇脑袋:“不看了。” “那我们继续去看灯。”孟连生将人放下来,牵着他往前逛。 * “二公子,你要看猴戏吗?”阿福见自家少爷站在路边,朝对面那耍猴戏的地方看了许久,却又不上前,终于忍不住开口问。 沈玉桐摇摇头,将目光从孟连生一行人身上收回来,道:“万物有灵,猴戏靠的是欺负猴子,没意思。” 他刚刚盯着耍猴戏那边看,是因为认出了孟连生。 原本以为那孩子是贩夫走卒,但看今日那模样,应该是在哪户大户人家做事。他一开始是想上前打个招呼,但见他与那位小少爷身后跟着两个保镖模样的人,怕他不方便,想想还是作罢。 不过对于刚刚他做的事,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他弯了弯唇,领着阿福迈步,片刻后,优哉游哉来到豫园入口。 龙嘉林与两个随从已经先到了,吴丰文也在,正卑躬屈膝地站在龙嘉林跟前,也不知说到了什么,龙嘉林忽然抬手给了他一耳光。 “小龙!”沈玉桐眉头轻唤一声,走过去看了眼吴丰文发红的左脸颊,虽然觉得这人活该,但对龙嘉林这种暴行也实在不大喜欢,“干吗呢?” 龙嘉林咧嘴一笑,伸手揽住吴丰文的肩膀,笑呵呵道:“我和吴兄闹着玩呢!” 吴丰文也赶紧笑道:“对对对,闹着玩呢!龙少爷二公子,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龙嘉林将人松开,拍拍他的肩膀:“行了,有空我们再聚。” 吴丰文如蒙大赦一般,朝他与沈玉桐抱拳鞠躬,逃也一般走了。 龙嘉林见沈玉桐脸色不大好,扬起一张灿烂笑脸,颇有些无赖样地戳戳对方的肩膀,道:“小凤,你生气了?你不会以为我故意仗势欺人吧?” 沈玉桐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如果你仗势欺人欺的是吴丰文这样的人,我不会生气,那是他活该。我只希望你如今得了势有了本事,不要欺负不该欺负的人。” 龙嘉林似是松了口气,揽住的肩膀,笑嘻嘻道:“那是当然。当年吴丰文如何欺负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是有你护着我,我都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现在我也只是给点他颜色,并未当真要报复他,已经算是大人大量。” 沈玉桐斜乜他一眼,好笑道:“是,龙少爷大人大量。” * 豫园中有元宵灯会,比起外面的城隍庙,更是人流如织摩肩接踵。 柏子骏被绑架那年四岁不到,到如今六岁多,今晚是记事以来,第一次来到这么多人地方,豫园里有亭台楼阁,假山水榭,又处处挂着花灯,灯火如昼,对小孩子来说,实在是新奇有趣,即使是怕人,也要一次看个够玩个够。 只是他小小一个,挤在人群里,视线总被挡住不说,还让人挤了好几次。子骏是个胆小害羞的孩子,他想要孟连生抱着自己,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攥着对方的小手,越抓越近。 孟连生原本也还是个孩子,头回来这种地方,满眼都是新奇,但也没忽略身旁的小少爷,觉察攥着自己的小手已经开始冒汗,低头借着灯火看向柏子骏,见小家伙瓜皮帽下的白脸蛋,已经开始隐隐冒汗,看出他是紧张了,便非常善解人意地问:“少爷,你要我抱你吗?” 柏子骏犹豫片刻,点头小声道:“人太多了,我看不到。” 跟在两人身后的常安一听,道:“少爷,你坐在我肩膀上,我个子高,你看得更清楚。” 柏子骏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没拒绝,但小脸上明显露出不愿意。 提着一盏兔儿灯的常安面对自家少爷的无声拒绝,讪讪摸了摸鼻子。 孟连生轻笑了笑,蹲下身一把将愣在原地的柏子骏拉上自己肩头,待站直身体后,坐在他肩上的柏子骏,居高临下望着周遭黑压压的人群,以及美不胜收的风光,当即高兴地笑开,小手往前一指,大声道:“小孟哥哥,前面有灯谜,我们去猜灯谜。” “好嘞。” 随着人群流动,穿过听涛阁,来到积玉水廊,廊中两侧挂着两排红彤彤的花灯,照得两边碧水荡漾。 花灯上贴着灯谜,许多人正饶有兴致地猜。 孟连生幼时那位私塾先生,最爱猜谜,他得了对方真传,寻常灯谜难不住他,一连猜中几盏灯,更是惹得柏子骏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一直到一盏花灯下。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柏子骏听都听不懂,更别提猜,皱着眉头问:“小孟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孟连生盯着那谜面,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摇头:“这个……我也猜不出来。” 这时,一道声音插进来:“谜底是耍的猴儿。” 孟连生闻声,蓦地转头,只见灯光下一张如玉的面赫然出现在自己视线中。 他睁大眼睛,惊愕道:“沈……沈公子。” 沈玉桐笑道:“孟小兄弟,这么巧。” 柏子骏见有人来,也不知是怕孟连生不好意思,还是自己觉得骑在人肩膀上丢人,小身子扭了扭,示意孟连生将他放下来。 孟连生抱着他放在地上,对沈玉桐道:“这是我们主家小少爷。” 沈玉桐点点头,刚刚远远看,其实已经猜到。毕竟孟连生几次出现,并不像是富家少爷。 他笑道:“我刚刚远看就觉得像你,没想到真是。怎么样?猜灯谜还顺利?“” 孟连生有些羞涩地笑:“我也就是玩玩,刚刚这个没猜到,还要你给我解解呢。” 沈玉桐笑说:“这不是我猜出来的,是《石头记》里史湘云史大姑娘出过的一个谜。你看看这谜面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再想想耍的猴儿,是不是都是被人从山里捉来,在城市里供人戏玩。至于这名利犹虚……” 虽然孟连生没仔细读过《石头记》,但听到这里也恍然大悟,想起刚刚耍猴戏那儿的两只猴子,穿衣戴帽的模样,他睁大眼睛点点头:“我晓得了,是说这些猴儿穿上人衣裳扮做文官武将。也就是常说的沐猴而冠。” 沈玉桐点头,笑道:“没错。至于后世终难继……” 孟连生颇有些兴奋接话道:“因为耍猴戏的猴儿总被砍掉尾巴扮人。” 沈玉桐赞许地点点头,笑盈盈道:“小孟兄弟很聪明,若我原先没看过这谜语,应该是如何都猜不出来,但小兄弟一点就通。” 孟连生被他这一夸,有点羞涩地摸摸头:“是沈公子提示,我才想到的。” 沈玉桐道:“那我们继续猜。” “好啊。” 孟连生再次把柏子骏举上肩头。 小小身儿不大,千两黄金无价,爱搽满面胭脂,常在花前月下。” “印章。”两人异口同声。 “两只翅膀难飞翔,既作衣裳又作房,宁让大水掀下海,不叫太阳晒干房。” “蚌。”又是同时开口。 三番两次之后,沈玉桐也诧异自己和这少年的默契,忍不住歪头借着灯光,笑着看了人一眼,恰好孟连生也笑着朝他看过来。 于是这一眼,便成了两人的心照不宣。 与此同时,看灯的人与来越多,常平常安两个随从,被人挤得不知不觉与孟连生他们隔了好几个人的位置。 旁边有两人为了灯谜争吵起来,两人身旁都有亲友,几句之后,逐渐从二人口角,变成两拨人的推搡。 小小的廊中,密密麻麻挤了这么多人,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孟连生还沉浸在与沈玉桐一同猜谜的兴奋中,对身外发生的也一切,失去了惯常的敏觉,不知哪里冒出第一只爪子,将他推了一把,因为肩膀上还托着一个柏子骏,猝不及防之下,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反应过来时,人已抑制不住往后仰倒,往旁边的围栏外跌去。 踉跄之中,他只能仓皇地将柏子骏先放下来,自己却是无论如何都稳不住,眼见就要掉出去,身子忽然被一只手用力拉住,直接撞入一道身躯上。 沈玉桐刚刚也是被人挤到,还好他反应快,见孟连生要跌倒,赶紧将伸出手他往自己身前一拉。因为人太多,怕拉不住,干脆顺势先将人抱住,直到两人都站稳,才松开双手,笑着舒了口气,道:“好险。” 因为太拥挤,虽然松了手,两人依旧贴在一起。 孟连生抬眼望着面前这张近在迟尺的脸,只有两寸距离,因而连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灯火之下,这张面容光洁无暇,美得如画中人一样。 对方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心忽然乱跳如麻,耳根子也莫名热起来。 直到腰间衣裳被一只小手抓住,柏子骏瓮声瓮的生硬,在嘈杂中传来:“小孟哥哥,你没事吧?” 孟连生这才回过神,勉强抵着人群退开一步,揉了把小家伙戴着瓜皮帽的脑袋,低头道:“没事。”说罢,又抬起头,对面前的沈玉桐笑了笑,说,“多谢沈公子及时拉住我,不然我得被挤下去。” 沈玉桐笑着摇头:“这里人太多,带着小孩子不方便。” 孟连生点点头,又问柏子骏:“你还要猜灯谜吗?” 刚刚那一下柏子骏确实是被吓到了,虽然自己没事,但若不是因为要举着自己,小孟哥哥也不会被人推一把就差点要掉出去,他不敢再让对方举着,拉着对方的手道:“小孟哥哥,我看够了,我们回去吧。” 孟连生点头,又对沈玉桐道:“那沈公子,我们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沈玉桐笑着点头:“后会有期。” 他们这一行人刚转身,没入涌动的人群,龙嘉林便喘着大气粗手粗脚地挤过来,道:“小凤,你怎么走这么快?我这还才猜到三个灯谜,一转眼你就不见了。” 沈玉桐笑道:“谁让你猜得那么慢的?” 龙嘉林道:“别说,今年豫园里这灯谜还真是难得很,我统共才猜中几个。算了,”他伸手一把揽住沈玉桐的肩膀,笑嘻嘻道,“你猜我看就行,就当我也猜中了。” 沈玉桐好笑地摇摇头。 经过刚刚那一遭,他其实也没了太多猜谜的热情,但见龙嘉林兴致盎然,也不好搅了他的雅兴,便与他一道继续看灯。 孟连生穿过人群游廊,快要走出去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回头,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人头,往后看去。 只见沈玉桐身旁不知何时出现了个高个子青年,揽着他的肩膀,看起来十分亲密。 15、第十五章 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到十一点整。 坐在沙发上的柏清河,每每过不到两分钟,就要朝挂钟看一眼,光看挂钟还不够,还要将怀表掏出来仔细核对一下才行。 看完时间之后,又要朝大门口瞥一眼。 钟叔见状,走过来道:“先生,有常安和常平跟着,小孟也是做事仔细的人,你就别担心了,明日一早你不是还要去码头么?早点休息,我等着少爷他们回来就好了。” 柏清河摸了摸鼻子,他确实是在担心儿子。 原本儿子就不是个胆大的孩子,前年被仇家绑架,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彻底吓破了胆子,家中但凡有客人来,便会吓得躲起来。这两年也不敢出门,唯一出过几次门,都是自己亲自带着。 自打小孟来了家里以后,这孩子虽然话不多,但子骏却罕见地喜欢与他一起,胆大也大了不少,今晚更是主动提出来要小孟带他去灯会玩。 他这个当爹的不放心,一开始是打算跟着,但后来转念一想,他总会老去离开,孩子也终究要离开父亲的羽翼,于是银牙一咬,让子骏单独跟着孟连生出去,只安排了两个身手最好的保镖。 城隍庙灯会能闹到凌晨,这个时候其实还早得很,但墙上挂钟指到十点时,他就开始坐立难安,他知道钟叔说得有道理,但总归是不大放心,不等子骏他们回来,自己先睡是不可能睡的。 就在他准备点上一根雪茄烟缓和焦灼的情绪时,大门外响起了汽车马达声。 他微微一愣,听到大门开启的声音,不由自主舒了口气。 一旁的钟叔也是展颜一笑:“少爷回来了!” 柏清河轻咳一声,佯装淡定地将雪茄放回镶金盒子中,站起身拍拍衣摆,不紧不慢走向玄关。 “先生!”孟连生抱着睡着的柏子骏走进屋。 小孩在车上就已经睡着,下了车也没醒,趴在孟连生肩头睡得人是无知。 柏清河目光落在儿子恬然的小脸上,心中不由得感叹一声,儿子这两年就像一只胆小惊恐的猫,他已经不记得儿子除了在自己面前,何时这样放松过。 他伸手小心翼翼将柏子骏接过来,道:“有劳你了小孟。” 孟连生道:“应该的,少爷是玩累了。” 柏清河点头,轻笑:“你也应该累了,早点去休息吧。” “先生您也早点休息。” * 元宵之后,便正式入了春,过了春又是夏。 孟连生头年寒冬进的柏公馆,转眼便在安逸平静度过了两个时节,到了来年盛夏。 这日柏清河从外头回来,看到正在花园里陪儿子玩乐的孟连生,蓦地发觉,短短半年多,这孩子好像长高了一大截,穿着薄衣的身子,也不再是少年人的单薄。 从前面黄肌瘦的小擦鞋匠,长成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英俊青年。 他莫名有些骄傲——为自己的眼光。 “爸爸!”柏子骏觉察父亲的出现,猛得转身跑过来,一头扎进他怀中。 柏清河揉了揉儿子的小脑袋,看向朝自己走过来的孟连生,笑道:“小孟,明天晚上我要去给人做寿,你跟我一起。” 孟连生点头:“好的。” * 隔日傍晚,钟叔带着一件簇新的竹布长衫敲开了孟连生的门。 “小孟,你待会儿要跟先生去沈家做寿,可不能丢了我们柏公馆的脸面,这是先生让我给你准备的新衣裳,赶紧换上,我再让罗妈给你弄弄头发。” 他话音刚落,拿着剪刀和头油的罗妈,便摆动着胖身子钻进房门,笑呵呵道:“我保管把小孟收拾得俊俏俏。” 两个人围着孟连生一番捯饬,又是换衣衫,又是理头发,还将少年人下巴冒出的胡茬剃得干干净净。 半个小时后,镜子里的少年彻底变了个样,锃亮的小分头,清爽笔挺的竹布衫,怎么看都是一个俊朗的小青年。 罗妈笑道:“瞧瞧!这是谁家的俊小伙?” 孟连生看着镜子里的人,因为觉得有些陌生,又被旁边两人赞不绝口,脸上也忍不住有点发红。 等他出门下楼,路过公馆的大小女佣,瞧他这副焕然一新的模样,都忍不住打趣:“快来瞧!这小公子是谁啊?不会是小孟吧?哎呀,差点认不出来!” 他在柏公馆老实本分,比他年纪小的丫头也不会在他面前羞赧,个个是忍不住对他瞧了又瞧。 孟连生低着头一言不发,仿佛是被女佣们逗得害了羞。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在心中暗想,原来自己也是英俊的。 * 与柏清河坐车到了一栋花园洋房门外停下,孟连生才知道今日柏清河要做寿的沈家,是沈家花园的沈家。 今日是沈行知的七十大寿,沈家花园已经停了不少小汽车和黄包车。 柏清河下了车,挽起一点袖子,瞥一眼孟连生望着前方洋房,怔愣愣的模样,低声叮嘱:“小孟,你是我的随从,不用紧张,跟着我就行。” 孟连生回神:“明白,先生。” 柏清河平时出去应酬,多是带常安常平,这回第一次带自己,他知道自己不能给他丢脸。 他其实并不多紧张,只是有点好奇和兴奋。 他知道,沈玉桐就来自沈家花园。 原先对这座花园洋房,他只是偶尔路过。原本以为柏公馆已足够豪奢,但到了沈家花园才知天外有天,气派比柏公馆更上一层楼。 这些盐商世家,确实是富得流油。他看过报纸,知道沈家如今建了精盐厂,从传统盐商转为现代实业,影响颇大。 二人随着听差来到宴厅,在门口迎客的是沈家大公子沈玉桉。他上前与柏清河握手:“柏老板,好久不见!” “大公子好久不见!” 二人寒暄完毕,柏清河让孟连生将寿礼交给迎客的听差后,领着他直接到来主桌前。 主桌坐着是今晚的寿星公沈行知,以及他的几个儿女女婿。 左侧是幼子沈玉桐,右侧空出的一个位置,想必是留给门口迎客的长子。沈行知就这两个儿子,但在沈玉桐右侧还坐了一个大个子年轻男子,看着与沈家几个人都不挂相,也显然不是女婿。 孟连生见过他,就在元宵灯会上。 原来这人正是死皮赖脸要挨着沈玉桐坐在主桌的龙嘉林。 柏清河上前做了个揖,道:“沈老先生,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沈行知今日穿着一件深灰色马褂,笑着起身回礼道:“多谢柏老板。” 柏清河道:“沈老客气了。” 与此同时,桌上响起一道惊讶的声音:“孟连生?” 说话的正是沈玉桐,在看到了柏清河身后的孟连生后,他几乎是惊讶地站起来。 相较于他的讶异,孟连生则要平静许多,他只轻轻一笑,点头低声道:“沈公子!” 柏清河未曾见过沈玉桐,不过对于沈二公子大名有所耳闻,听说过沈家二公子面若潘安,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因而刚刚过来祝寿,扫到桌上的人,很轻易就猜到桌上模样最亮眼夺目那位年轻人便是了。 只是在沈玉桐与孟连生打招呼时,他还是不由得露出惊讶,回头看了眼自家这位小听差,开口道:“二公子与我家小孟相识?” 沈玉桐笑道:“我与小孟有过几面之缘,他帮过我,没想到他是柏公馆的人。” 柏清河笑着点头:“原来如此,那也算是我们柏公馆和沈家花园的缘分,今日是沈老先生的大日子,宾客多,我就不讨嫌站在这里叨扰了。” 沈行知指了指旁边桌子空出的位置,笑道:“那就请柏老板入座。” 沈玉桐从善如流,领着孟连生在一旁坐下。 沈行知这场寿宴,办得不算高调,只请了不到百人的宾客,但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按照习惯,各大人物的随从都在外面等候,进入宴厅的都是伉俪或父子兄弟,鲜少柏清河这样,将随从带进宴厅。 柏清河是草莽出生,没有豪门世家那么多讲究,也并不在意旁人眼光,他没向旁人介绍孟连生身份,只说是自己人,还让他上桌与自己坐在一起。 当然,也并没有人去在乎这个沉默内敛的少年到底什么身份。 沈老爷子是戏迷,今晚沈家为他做寿,专门请了庆春班来唱堂会。庆春班是北京来的戏班子,在上海一炮而红,班主佟如澜成了名角儿。 今日演得是《贵妃醉酒》,扮上戏装的男旦,身段柔美,唱腔婉转,一段唱下来,众人拍手称好。 沈家听差拿了一只盒子,来到沈行知所坐的主桌上,道:“老爷公子,这是今晚准备打赏给佟老板的礼物。” “好好好!”沈行知点头,抬手示意将盒子打开。 富贵人家打赏戏子,约莫都是金银珠宝,旁边几桌都好奇地看着沈家,想知道今日出手有多阔绰。 哪知,盒子刚打开,几声惊叫便蓦地响起。那听差见到盒子里的状况,也是吓得大叫一声,本能地将手中盒子丢开。 主桌上的沈家人和旁边挨着的两桌客人,都是吓得手忙脚乱离桌。 原来这盒子里竟不是什么珠宝,而是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一旦获得自由,大概是也是受到惊吓,飞快乱窜。 其中一条直直朝龙嘉林面上扑过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到。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毒蛇马上要咬上龙嘉林时,一只手猛然伸出来,掐住小东西的七寸。而桌上一条往下溜去的蛇,被另一只手抓住。 而这两只手出自同一人。 柏清河也是半晌才反应过来,看到孟连生手中一手一条毒蛇,急道:“小孟,你没事吧?” 孟连生摇头,道:“抓住了,不会咬人了。” 虽然宴厅仍旧嘈杂,但总算有惊无险。沈玉桉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朝众人道:“不知是家里哪个淘气的孩子跟大家开玩笑,没事了,大家不用怕。”又招来听差,心有余悸地指了指孟连生手中两条毒蛇,“快带这位小兄弟出去把蛇处理了。” 沈玉桐道:“我也去。” 沈玉桉点头,又不放心地嘱咐:“当心点。” 沈玉桐要去,龙嘉林自然要跟上。 一行人来到院子里。 因为那两条毒蛇尖头獠牙,活蹦乱跳,沈家的佣人并不太敢靠近,到了花园里,小心翼翼问抓着蛇的孟连生:“这要怎么弄?会不会咬到人?” 孟连生道:“拿个麻布袋子来。” 听差赶忙去找袋子,片刻后,拿了一个袋子过来。孟连生将蛇小心翼翼对准袋子口,那小蛇仿佛有了灵性一样,顺溜钻了进去。 沈玉桐暗暗称奇,道:“小孟,你怎么这么厉害?” 孟连生道:“乡下蛇多,从小就抓蛇,所以不怕的。” 一旁的龙嘉林,见麻布口子被封上,想到刚刚这小畜生,差点一口咬上他英俊的脸。若真是被咬上,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顿时怒从胆边生。一把从孟连生手中夺过口袋,丢在地上,抬起穿着皮靴的脚,狠狠朝袋子里的小玩意儿踩去。 “他妈的!敢咬老子,老子踩死你们!” 沈玉桐见他跟失心疯似的,皱眉道:“小龙,差不多得了。” 龙嘉林充耳不闻,依旧狠狠踩着,那麻布袋很快便被蛇血染湿,感觉里面已被踩成一团乱泥,龙少爷方才收回自己一双大脚,神清气爽地扬起嘴角:“好了。” 沈玉桐摇摇头:“小孟,今晚多亏了你,不然不知道出多大的事。” 龙嘉林似乎这才想起自己今晚的救命恩人,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道:“多谢兄弟!” 孟连生抬头,见沈玉桐笑盈盈望着自己,忙不迭摇头:“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16、第十六章 一行人回到宴厅,沈家的人大都不在,宾客也已散去,佣人正在收拾,只剩沈玉桉与柏清河两人在聊着。 “爸爸呢?他老人家没事吧?”沈玉桐走过去问。 沈玉桉蹙眉道:“老爷子受了惊吓,已经回房休息。”他目光落在弟弟旁边的孟连生身上,“我刚正和柏老板聊呢,多亏了他家这位小兄弟,不然今晚只怕是出大事。” 说着又瞅了眼龙嘉林,心道那蛇一放出来就朝这家伙扑去,想来蛇也晓得谁讨人嫌。不过也幸好被柏清河这手下给及时捉住,要是龙家这根独苗,真在沈家花园出点什么事,他们也委实负不起这个责任。 于是对孟连生愈发感激,客客气气道:“小兄弟于我们沈家有大恩,我沈玉桉一定要会好好酬谢。” 柏清河笑说:“今晚小孟是立了大功,我也是没想到他有这一手,刚刚那蛇冒出来,连我都吓了我一跳。”又对孟连生道,“小孟,既然大公子要酬谢你,还不快谢谢大公子。” 孟连生走上前一步抱拳作了个揖,道:“大公子客气了,刚刚不过举手之劳,不用放在心上,酬谢更是不敢当。” 柏清河见他虽然有几分木讷,但十分有礼貌,也不贪功,嘴角露出几分欣然和骄傲。 沈玉桉道:“要的要的,一定要的。” 孟连生便求救似的看向柏清河。 柏清河会意,笑道:“大公子,小孟是个实诚人,他说不要就不是跟你客气,你要真客气,反倒让他不知如何是好。你这份谢意,我帮他收下就好。” 沈玉桐也笑道:“大哥,小孟就是这样的人,我们要是太客气,反倒让他为难。” 沈玉桉听两人这样说,也不再强求,只又感激地看孟连生一眼,然后才把目光落在龙嘉林身上,假惺惺关心道:“对了,小龙没事吧?” 龙嘉林摆摆手:“大哥放心,我没事。” 沈玉桉心中哂笑,谁是你大哥? 正说着,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年轻男子款款走过来,对沈玉桉行了个礼:“大公子,那我们告辞了。” 这人约莫弱冠年纪,身材清瘦,面如傅粉,眉目含情,说话时带着一股自然的媚态,正是刚刚台上那位卸了妆的杨贵妃,如今上海滩当红的角儿佟如澜。 沈玉桉对他回了个礼,愧疚道:“今晚让佟老板受惊了,回头我会安排听差送上一份厚礼去庆春班赔罪。” 佟如澜弯唇一笑,道:“小孩子的恶作剧罢了,没事的。回头大公子二公子赏脸来看我们庆春班的戏,我就很高兴了。” 他说这话时,一双含了秋水般的眸子,轻飘飘朝沈玉桐瞥了一眼。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沈玉桉豪爽道,“我们沈家都是爱戏之人,家父都常以票友自居,日后定然回去多捧场。” 龙嘉林觑着眼睛看了看佟如澜,他是有点看不上这些比女人还魅的男旦的,见对方那双眼睛总往沈玉桐这边瞧,当即不屑地撇撇嘴,豪气地插话道:“大哥,到底哪个王八小犊子这么淘气,在沈伯父的寿宴放出两条蛇?我非揍他一顿不可!” 一说到这个,沈玉桉复又沉下脸色,目光落在一旁的几人身上,话到嘴边,又转口淡声道:“回去审问就知道了。” 其实说这事是家中孩子淘气所为,不过是对宾客的托词,明白的人都是心照不宣。柏清河自是看出沈大少爷不愿当着他这个外人说太多,便抱拳笑道:“大公子二公子龙少爷,那我们也告辞了。” “好的,柏老板慢走,等有空,我再去柏公馆感谢柏老板和小孟兄弟。” “不客气。” 沈玉桉正要招呼宴厅里善后的听差送客,沈玉桐先开口道:“我送几位出门。” 龙嘉林将沈玉桐往自己身旁一带,揽住他的肩膀,颇有几分主人家的架势:“我跟你一起。” 沈玉桉原本就被这今晚这一出闹得一肚子火,见龙嘉林对幼弟这副黏糊糊的模样,愈发满火大,也懒得再看。 庆春班五六个人加上柏清河孟连生,一行人也算是浩浩荡荡。 到了门口,正要分别时,佟如澜想起什么似,让一个丫头拿出几张戏票,道:“二公子龙少爷柏老板,我下个礼拜六,要在丹桂戏院登台,连演一个月,几位若是有空,可以赏脸来看。” 柏清河其实对看戏兴趣不大,但他做人也算是八面玲珑,笑着接过两张戏票,道:“佟老板的戏现在是一票难求,这是柏某的荣幸,求之不得。” 沈玉桐也笑着接过票:“佟老板太客气了,我一定去捧场。”又对柏清河笑道,“柏老板,小孟今晚帮了我们沈家大忙,回头我想请小孟专门吃个饭,还请柏老板行个方便。” 柏清河朗声笑道:“方便方便,小孟能交上二公子这样的朋友,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哪能不方便?”他拍拍孟连生的肩膀,“二公子不放心的话,这顿饭我替小孟先应下了。” 孟连生摸摸头,露出一个内敛羞涩的笑:“二公子太客气了。” 笑着道别后,柏清河领着孟连生上了小汽车。他靠坐在椅背上,将手中两张戏票交给身边的少年,戏谑道:“我不爱看戏,这两张戏票都给你,回头你自己约个姑娘去丹桂戏院,就当长长见识,也方便日后出来做事。” 孟连生被他臊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不用了。” 柏清河大手拍在他肩膀:“小孟,跟外人可以客气,跟我就不不需要了。” 孟连生这回没再拒绝,接过戏票道:“谢谢先生。” 柏清河笑说:“今晚你立了大功,也算是替我在沈家那里挣了一个人情。” 孟连生小心翼翼将戏票收进胸襟内的口袋,借着车内灯光,看了眼身旁的男人,试探问道“先生,沈家是得罪是什么人了吗?” 柏清河轻笑了笑,道:“可不是么?沈家去年建了精盐厂,到现在月产量已经上千吨,价格比粗盐土盐贵不了多少,长江这一带大片的经销商,都争抢着做沈家生意。你想想,他们这是动了多少传统盐商的饭碗?” 孟连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是进了柏公馆才晓得还有盐巴原来可以那么白那么细。 这半年来,他虽然鲜少出门,但每日都会看报纸,对沈氏精盐厂的各路消息不算陌生,经常看到报上说沈家让精盐走进千家万户,改变华夏人们吃盐的习惯,从此不再是吃土民族。 他想着这是好事,现在听柏清河说起,才晓得原来这盐业一行,竟然还有这么多门门道道。 柏清河见他一脸沉思的模样,笑道:“盐商的事我们不用管,他们这些养尊处优几百年的老爷公子斗也斗不起来什么风浪,也就放个毒蛇小打小闹,我们看个热闹就好。” 孟连生点头。 “不过……”柏清河话锋一转,好奇问道,“我没想到你竟然与沈二公子相识,你们怎么认识的?” 孟连生如实道:“去年一次,我在路上撞见二公子被扒手偷钱包,帮他抢了回来,之后我表叔过世,我去南郊将人下葬,回城时遇到二公子的车陷在泥坑里,帮他推出来后,搭了他的便车。” 柏清河笑:“那倒是有点缘分。” 孟连生抿抿唇没说话。 柏清河又道:“我先前没见过沈二公子,只听说沈氏精盐就是他办起来的,看来他不是寻常只知吃喝玩乐的阔少。你要在上海滩出人头地,多结交这些阔少公子是好事。对了,你晓得他身旁那个龙少爷身份吗?” 孟连生嘴唇嚅嗫了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摇头道:“不晓得。” 柏清河笑:“我就知道,你整日待在柏公馆,对外面局势估计是一抹黑。这个龙少爷爹是龙震飞,盘踞在苏皖一带的镇守使,坐拥十几万大军。这些军阀养兵没有不靠烟土的,上海又是烟土集散地,谁都想吞这块肥肉,只要龙家那一系得胜,龙震飞就有可能入驻上海,淞沪护军使就得换人。” 孟连生一脸受教地点头。 柏清河见他谦逊而诚恳,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很多事情慢慢学就好。明日开始,你不用再在柏公馆做听差了。” 孟连生睁大眼睛看向他。 柏清河被他这有些傻气的模样逗笑:“怎么?怕我赶你走?你马上十八了吧?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我现在还瞧不出来,不过就临危不乱这一样,已经十分难得,再让你在家里做听差混日子,实在浪费人才,我会让志东带着你去立新做事。” 孟连生眨了眨眼睛,片刻,才反应过来似的,赶紧道:“谢谢先生!” 柏清河摆摆手:“能做什么事还得看你自己本事,不过上海滩向来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不管出身如何,人人都有机会。” 17、第十七章 沈玉桐送完一行人,将龙嘉林赶回房休息,自己去了沈行知房间。 沈老爷子原本就有喘疾,今晚被寿宴上那两条毒蛇一吓,当即犯了病,吃了药丸躺在床上好半晌,才顺过气儿来。 沈玉桐进屋时,老爷子正半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同大儿子说话,一旁的老姨娘拿着一柄团扇在轻轻给他扇着。 “爸爸,你怎么样?” 沈行知掀起眼皮子瞧了眼有忧心忡忡的小儿子,摇摇头:“老毛病罢了。”只是刚说完,就重重喘了两口气。 沈玉桐忙上前伸手拍着他的背帮他顺气,终于又才将这口气顺过来。 老爷子摆摆手,慢声慢气道,“如今我们沈家精盐厂才刚刚办起来,就遇到这些事,等产量提高,只怕会有更多麻烦等着,你们兄弟俩日后行事务必要当心,尤其是玉桐,年纪轻资历浅,生意场上许多门门道道都不懂,更是得谨慎才行。” 沈玉桐点头回到:“我明白的爸爸,您别操心这么多,好好保养身体才是正事。” 他望着靠在枕头上的父亲,满头银发早已见不到一丝青色,布满褶皱的面颊也是灰白色。 今日是他七十大寿,自己的父亲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老人了。 沈行知倒是对自己身体不甚在意,又继续说:“对了,今晚多亏了柏清河带来的那孩子,既然你认得人家,那可得好好感谢他。若不是这孩子,只怕今晚会出大事。” 沈玉桉也心有余悸地附和;“没错,我刚刚看这小伙子好像性子挺腼腆,他是柏公馆的下人,我们沈家要是大张旗鼓地去弄个什么感谢,怕是吓到人家。既然玉桐你认识他,那这事儿你去办,我们沈家不能欠人人情。” 沈玉桐点头:“嗯,我知道,是该好好谢谢小孟。” 父子三人又闲话几句,兄弟俩安抚老爷子休息,各自回了房。 时日已经不早,然而经过晚上这场闹剧,沈玉桐迟迟未有睡意。一会儿想起那两条毒蛇,一会儿又想到孟连生。 他想自己和这个人,定然是有几分奇妙的缘分。虽然统共才见过四回,但其中三回都是对方出手对自己相助。 常言事不过三,今晚这份大恩情加上前两回小恩,他委实已经欠下了孟连生的大人情。 人情是债,不能不还。 只是以他对孟连生的浅薄了解,直接给银钱,对方肯定不会接受。可除了银钱,还能用什么做谢礼? 沈玉桐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只能照之前和柏清河说的,先请孟连生吃顿饭,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只是这顿饭,并不如沈玉桐想象得顺利。 先是寿宴之后,父亲一连卧床三日,他一直守在家中当孝子。待沈行知恢复了七八分,能下楼去逗他那只蓝靛颏儿,他才得空去联系孟连生。 他给柏公馆打了三次电话,其中两次都是晚上九点之后,可别说定下吃饭时间,压根就没找到孟连生的人。 柏公馆管家听到他自报身份找孟连生,倒是颇为殷勤,一口一个小孟,说他最近去了立新做事,忙得很,每日早出晚归,连他都好几天没见过人,等见到人就帮忙转达。 然而之后两日,沈玉桐也没接到孟连生的回应,不知是柏家的管家忘了转达,还是依旧没见到人。 他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请人吃顿饭,竟然这么不容易。 而这厢的孟连生,忙不忙不好说,不过早出晚归,让柏公馆的人都见不到他身影,倒确有其事。 自从柏清河把他交给孙志东,对方确实谨遵大哥嘱托,天天将人带着。但孙志东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乡下小子,其实并不太看得上眼,认为这样老实木讷的家伙,实在是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自然也不够格在立新做事。 然而乡下小子走了狗屎运,阴差阳错成了自己大哥的救命恩人。干他们这行的,最看重的便是情义二字。看在大哥的面上,他必须得好好关照这小子,做不了立新的事不打紧,吃喝玩乐添上他一份就行。加之孟连生虽然沉默本分,但做事勤快,当个跟班,倒是非常好使。 孙志东惯会吃喝玩乐,他家中妻妾成群,个个貌美如花,却也留不住他回家的脚步,仍旧夜夜流连在烟花柳巷,上海滩的各大酒楼赌馆烟馆妓院,处处都有他潇洒的身影。 短短几日,也算是让跟着他的孟连生见了世面。 今晚孙志东带着几个手下,到会乐里兰香馆寻欢作乐。 兰香馆是幺二堂子,里面的倌人比不上长三书寓的才情,但伺候男人的本事,在会乐里找不出第二家。 孙志东平日爱穿西装擦头油,自认摩登又体面,但这改不了他街头小瘪三出身的事实,本质仍旧是个粗鄙流氓,因而对长三书寓知书达理的花国才女没兴趣,专爱幺二堂子里风骚香艳的妓子。他在兰香馆有个老相好,名唤红玉,今日请兄弟喝酒,便是红玉带着几个姐妹,在房里伺候。 热热闹闹的一顿大酒吃完,几个醉醺醺的手下各自带着姑娘回屋,只剩孟连生留在房中,帮着红玉将烂醉如泥的孙志东扶到榻上。 红玉是兰香馆的头牌,年龄只得十□□,却已在风尘里打滚五六载,一举一动都是风情。 她今日穿一身烟紫色镶金边宽袖褂子,挽一个低发髻,戴金镶玉的发簪,敷粉的脸颊白如玉脂,嘴唇又红得似雪里盛开的梅,周身隐隐飘着一股浓郁幽香,不知是头油还是脂粉。 安顿好了孙志东,她也盘腿坐上烟榻,伸出葱白一样的柔荑,点燃身前小几上景泰蓝烟灯,又从一只漆木描金烟盒里,取出烟膏,放在烟灯上烧成烟泡,放入一杆象牙烟枪中点上,递给懒洋洋躺在烟榻上的孙志东。 孙志东接过烟枪,闭眼抽了两口,仿佛是通体畅快地舒了口气,慢悠悠抬起眼皮子,瞧了眼站在一旁的孟连生,笑说:“小孟,这是好东西,要不要抽两口?” 孟连生连忙恭恭敬敬摆手:“谢谢东哥,我不吃。” 孙志东嗤笑一声:“乡下小子,不懂享受。”又朝对面的女人说道:“红玉,我这兄弟年纪小,不通人事,今晚安排个姑娘去教教他。” 红玉边给他烧烟,边抬起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瞧向孟连生,笑盈盈道:“好呀!我这就让妈妈给孟公子安排。” 孟连生涨红脸道:“不用了不用了!” 歪在烟榻的孙志东,见他这般惊慌失措的反应,笑得乐不可支,戏谑道:“小孟,大哥让我关照你,我带你来兰香馆见世面,你酒只喝半杯,既不抽烟也不叫姑娘,回头大哥问起来,还以为我待你不好呢。” 孟连生一字一句道:“东哥待我很好的。” 孙志东瞧他这木讷模样,越发觉得这乡下小子没出息,也懒得勉强,摆摆手道:“行了,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跟着木头桩子一样杵在这里,难不成还要等着看我跟红玉干事?” 红玉似娇似嗔啐了他一口。 孟连生知道孙志东是要宿在这里,便道:“那我就先走了。” 孙志东闭着眼睛点头:“嗯,明早来这里等我。” “好的,东哥。” 孙志东没再管他,闭着眼睛吞云吐雾,眼见就要上天去做神仙。 孟连生走到槅扇门后,正要打开门时,忽然又想到什么似的的,回头遥遥望了眼歪在烟榻的男人。 他知道鸦片烟不是好东西,能让人快活一时,但上了瘾后,身子和钱财便会被这玩意渐渐掏空。他在老家时就见过几个大烟鬼,个个面色灰白形容枯槁,仿佛是被吸了阳气的活死人。 这几日他跟着孙志东,原本见他进进出出都有兄弟们簇拥,出手也很是阔绰,在上海滩是个十分威风的大人物。但此刻见他吃着鸦片的模样,脸色也是一片青白,像失去灵魂的腐朽躯壳。 他想,原来上海滩的大人物也不过如此。 他走出槅扇门,来到外面的走廊,旁边几间房内传来暧昧的莺声燕语,对面一扇玻璃门内,隐约有男女在交颈缠绵。 空气中暗香浮动,是让男人迷醉的女儿香。 然而孟连生内心一片平静。 他走到楼梯口,往兰香馆大厅望去,下方有人正在吃局,锦衣浓妆的妓子们陪着老爷少爷划拳喝酒,一室的酒肉池林纸醉金迷。 他停下脚步,望着眼前喧杂浮华的场景。 这是男人们的销金窟温柔乡。 男人爱美人,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美丽的女子,就像是柏公馆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儿,他跟所有人一样,也愿意欣赏她们。 但他很清楚,自己从不爱这些女子,对她们既不能动情也不能动欲。 可男人不爱美丽的女子,还能爱谁? 在孟连生站在楼梯口陷入迷茫时,他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被两个听差的领着走进兰香馆大门。 他平静的心,蓦地微微一动。 18、第十八章 沈玉桐几乎是在刚走进兰香馆时,就看到了站在楼梯处的孟连生。 他茕茕孑立般立在那里,像是一个不小心闯入的迷路者,与厅堂觥筹交错的世界一分为二。 他忽然发觉,每次遇到孟连生,似乎总有些出其不意——清晨荒郊,父亲寿宴,而现在更是眼睁睁见他一个人站在妓馆的楼梯中央。 纯良朴实的少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神秘诡异起来。 在沈玉桐怔愣间,孟连生已经下楼,径自走到他跟前,客气地与他打招呼:“二公子。” 这温和礼貌的声音,将沈玉桐拉回现实。而对方刚刚给他的神秘诡异感,像是错觉一样,瞬间消失。 面前的人他还是穿着上回父亲寿宴那件白罗长衫,表情也依旧敦厚纯良。他略显惊讶般地笑问:“小孟,你怎么这里?” 孟连生回道:“孙老板带我们来这里喝酒。” 沈玉桐想了下,才想起他说的孙老板,应该是立新的二老板孙志东。 他并不不认得这人,只是对方在上海滩名声实在不小,沈家盐运又离不开立新码头,所以对孙志东的名字倒是不陌生。他笑着点点头,虽然觉得孟连生看起来更这里格格不入,但如果他现在是跟着孙志东做事,出入三教九流之地也不足为奇,那人可是出了名的浪荡子。 “原来小孟也会喝花酒。” 他本是随口一句玩笑,但孟连生显然怕被他误会,急急忙忙道:“我只是来喝酒吃饭,他们还在玩,我正要回去。” 沈玉桐虽然只是开玩笑,但见他这样急着解释,心中倒是松了口气,显然这孩子也并不认同狎妓一事。 他现下还有要紧事,无法同他多说,正要与他说声道别然后上楼,忽然想起约他吃饭的事,忙道:“先前不是说要请你吃顿饭的么,这两天打了电话去柏公馆,你人都不在,今晚恰好遇到,你看何时有空?我们定好时间。” 孟连生看出他有急事,道:“我随时都可以的,同老板说一声就行。” 沈玉桐笑:“好,那就明日傍晚如何?” “没问题的。” “嗯,明日见,我还有点事,就不多说了。”沈玉桐与他错身而过,走了一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问,“对了,你现在是要回柏公馆?一个人?” 孟连生点头。 “那你稍等片刻,我把小龙叫下来,你坐我的车回去。” “不用了……” 沈玉桐拍拍他的肩膀:“小孟,你不要总跟我这么客气。稍等片刻,我马上就来。” 不等对方回应,他已经径自迈步,跟着个领路的龟公小跑上楼。 孟连生站在原地,一错不错地望着他那道玉树临风的背影,嘴角不由自主涌上一丝弧度,直到对方消失在楼梯的暗影中,才念念不舍般收回目光。 沈玉桐被龟公急匆匆引到龙嘉林房间时,屋内早已是一片狼藉,处处都是碎裂的碗碟和茶盏,而龙少爷此时正拿着一根马鞭,狠狠抽打着一个半趴在地的姑娘。 这姑娘名唤翠玉,在兰香馆也算是个当红倌人,原本生得花容月貌,但此刻鬓乱钗横,一张被泪水糊乱妆容的脸,在乱发下若隐若现,身上的水粉褂子凌乱散开,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雪白胸脯。 她匍匐在地,手忙脚乱地想躲开龙嘉林的鞭子,但无论爬到哪里,那鞭子始终能准确地落在她身上,换来声声痛苦可怜的哭叫。 堂子里遇到这样那样的客人,并不稀奇,只要给得起钱,别玩得太过火,老鸨都会让倌人们忍下来。烟花女子名如草芥,龙嘉林这样的身份,他想怎么待倌人,别说是倌人自己,就是老鸨也不敢说什么。 可看着酒后完全时候的龙少爷,怕是要闹出人命,老鸨只能叫来他的马弁阻拦。 然而马弁不仅没挡住,还吃了自家少爷好几鞭子,无奈之下,马弁灵机一动,跑去给沈玉桐打了个电话求救。 沈玉桐匆匆赶来,看到就是这场景。 眼见地上那姑娘疼得连爬的力气都没有,他赶紧上前,一把夺过龙嘉林的鞭子,喝道:“小龙,你发什么疯?” 龙嘉林见自己的武器被夺,一张脸染着酒色的张狂面孔,马上露出暴戾之色,扬起沙钵大的拳头就要挥向这不速之客。 幸而身旁的马弁反应及时,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大声喊道:“少爷,是二公子……” 龙嘉林听到二公子这三个字,拳头滞在半空,掀起醉醺醺的眼皮瞧向跟前沉着脸的沈玉桐,仿佛是一时没太确定,又眨眨眼睛再次看过去。这回终于是认出了人,他推开箍住自己的马弁,张开双臂朝沈玉桐扑去,拖着长长的声音道:“小……凤……是你啊!” 沈玉桐稍稍退开一步,让他扑了个空。 龙家里趔趄着跪倒在地上,但也没罢休,两只展开的手臂,干脆顺势抱住前面人的腿耍赖。 他那么大个个子,此刻像条大犬一样靠在自己腿上,实在是丢人现眼得狠。沈玉桐叹了口气,朝两个急得满头大汗的马弁说道:“还不快扶你们少爷去车上。” 两个马弁因为刚刚吃了自己少爷好几鞭子,此刻心有余悸,踌躇着上前的动作,乌龟见了都嫌慢。 这不怪他们,实在是这位大少爷发起酒疯来,有如脱缰野狗,逮谁咬谁,他们也是怕得厉害。 也不知是龙嘉林酒疯已经发过,还是因为沈玉桐来了的缘故。这回两个马弁碰到他时,他竟然没有半点反抗。 两人心头一松,赶紧将人扶起来,小心翼翼往外走去。 沈玉桐掏出一张银元票,递给那犹蜷坐在地上抽泣的倌人,柔声道:“姑娘,我这兄弟做了混账事,实在是对不住,你赶紧找个大夫来瞧瞧身上的伤。” 这女子被龙嘉林抽了半个钟头,浑身没一处好的,疼得直抽冷气,自觉是已经掉了半条命。但此刻接过沈玉桐递来的银元票,看到那上面动人的数额,只觉得那半条命就捡了回来,连连止了哭泣鞠躬道谢。 沈玉桐低低叹息一声,转头跟上被扶出去的龙嘉林。 他望着龙嘉林东倒西歪的背影,想到他刚刚的举止,忧心忡忡蹙起眉头。 人总会长大,小龙自然早不是从前的小龙,但他不明白小时候杀鸡都怕的小龙,现在为何只是喝了两杯猫尿,就连手无缚鸡之力的风尘女子也要欺负。 龙嘉林是个魁梧的大个子,这会儿醉成烂泥,身子一直往下坠,两个可怜的马弁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勉强将他扶得住。 眼见到了楼梯口,沈玉桐怕两人镇不住这孽畜,到时三人一块滚下去摔出个好歹,忙上前帮忙一起扶着。 “你们少爷经常这样吗?”他问。 “二公子是说少爷喝酒的事吗?” “我是问喝酒后随便打人?” “少爷……是有这么点毛病。”马弁低声回答,但又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赶紧补充一句,“但也不是总是,就是偶尔发酒疯会这样。” 沈玉桐没说话,只偏头看了眼双颊酡红的男人,摇头幽幽叹息一声。 龙嘉林虽然眼睛未睁开,但仿佛能感觉到他似的,口里含混不清地唤了两声“小凤”,身体配合了许多。 三个大男人,终于将个醉鬼安然无恙地扶到一楼,不仅是两个出力最多的马弁,就是做辅助工作的沈玉桐都出了一头汗。 孟连生还站在远处等着,见几人下来,走上前打招呼:“二公子。” 沈玉桐点点头,瞧了眼嘴里呓语着他名字的龙嘉林,对他这副醉鬼模样,实在是有些心烦,没好气在他脸上拍了两巴掌。 因为这两巴掌很用了点力,啪啪的声音简直像是在扇耳光,吓得两个马弁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二……二公子。” 龙嘉林被这一扇,终于是稍稍清醒了一点,睁开眼睛,口齿不清道:“谁……谁打我?” 沈玉桐沉声道:“小龙,你赶紧给我醒醒!” 龙嘉林双目迷离地看着他,咧嘴露出一个大笑:“原来是小凤啊,你打我不要紧,我让你打。”说着,还死皮赖脸一般将自己的脑袋往前凑了凑。 沈玉桐见他这模样,估计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也不再勉强,让马弁继续将他扶出去。 孟连生低声问:“二公子,需要我帮忙吗?” 沈玉桐摇头:“不用了,车子就停在外头。” 孟连生嗯了一声,默默跟上他。 两个马弁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龙嘉林塞进了沈家小汽车后座,沈玉桐跟着坐进去,又让孟连生进来。 后座坐着三个大男人,着实是拥挤了点,孟连生自觉地默默贴在门边,将空间给旁边两人让出来。 沈玉桐见状,好笑地摇摇头,自己往身旁醉鬼靠了靠。 龙嘉林满身酒味,车厢内那点空气,很快被他污染,实在不大好闻。沈玉桐想自己邀请孟连生坐车,却又让他闻酒臭味,心中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道:“小孟,车里味儿有点重,你稍稍忍忍,这边离柏公馆不远,很快就到。” 孟连生曾在码头工棚里,被汗味酒味脚臭味熏陶了四个月,现下车内这点味道,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提,他摇摇头道:“开着窗没事的,二公子要不要坐窗边?” 沈玉桐心领他的好意,笑道:“我不打紧,还得看着这醉鬼。” 汽车夫见后排人坐好,点火发动车子。 哪知车身刚颤了颤,原本醉得一塌糊涂的龙嘉林,忽然坐直身体,瓮声瓮气嘟囔道:“小凤,我难受——” 沈玉桐一见他这模样便知不好,许是要吐,赶紧推开他那边的车门,连踹带拽将人弄下车,刚把人拖到路边枫树旁,龙嘉林便气吞山河般哇的一声,吐了个热火朝天。 沈玉桐眼泪都差点被熏出来,捏着鼻子从车内取了水过来递给他。 龙嘉林吐了这一顿,终于是清醒了六七分,及至几口清水下肚,又醒了两分,除了身体发虚之外,脑袋已经差不多清明,自然也想起今晚自己恃酒行凶干过何事。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恶事,酒后暴力的发泄,让他充满快感。只是被沈玉桐瞧了去,便不是好事。 他一时心虚忐忑,干脆耍赖一般继续装醉,靠在对方肩膀随他回到车上,又哼哼唧唧说难受,让汽车夫不要马上开车。 沈玉桐怕他再吐出来,只能陪他在车内坐着,又将车门打开吹着夜风让他醒酒。 因为一时半刻走不了,只得对犹坐在车内的孟连生倍感歉意道:“小孟,不好意思,我没料到小龙醉成这样,我让汽车夫帮你叫个黄包车。” 孟连生道:“不打紧,我也不急着回去。” 沈玉桐还要说点什么,龙嘉林忽然用力抱住他,在他肩膀蹭了蹭,撒娇一般道:“小凤,我好难受。” 沈玉桐忙拍他的背:“谁让你喝这么多的?” 龙嘉林哼哼唧唧道:“我错了小凤,我就是想着明早又要同你分开去军营,心中难受,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你打我吧。” “我打你作何?” “我不听话,该打。” 孟连生默默看着两个拥抱在一起的男人,放在车窗边的手指,微微蜷了蜷,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看向前方路边。 那里暗灯之下,站着一个女人,许是身体不大好,脊背微微有些佝偻,身上的褂子也旧得很,简直要与那暗影融为一团。 两个贩夫走卒模样的男人,走上前与她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价钱没谈拢,男人狠狠将她推了一把,将人推倒在地后,还不罢休,又踹了几脚,然后骂骂咧咧扬长而去。 女人没说什么,缓缓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整了下微乱的发髻,继续立在路边等候客人。 此时夜已渐深,大概是很难再等到了。 孟连生默默打开车门,下车径自走过去,走到那女人跟前,从怀中里掏出一枚银元递给她。 锃亮的大洋,在暗灯闪闪发光,女人双眼一亮,接过钱,正要拉住孟连生的手,往身后的黑巷里带,然而那递钱的手,已经迅速收回,让她拉了个空。 女人抬头一看,晦暗的眼神蓦地一怔,因为眼前的男人实在是太年轻,也生得太周正,穿得也干净体面,绝不是会在路边找暗娼的那类。 孟连生平静道:“天太晚了,你回家休息吧。” 女人怔怔然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眼眶一湿,用力鞠了个躬,跌跌撞撞走了。 孟连生回到车内,原本抱在一团的两个男人已经分开。 全程看着他动作的沈玉桐,蹙眉低声问:“你认识她?” 孟连生摇摇头,淡声说:“我看她好可怜,也许等一晚上都等不来生意,就给她一块钱让她早点回家。”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而真诚。 在花花世界里,这样的真诚实属难觅,沈玉桐不由得有些被触动。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却被靠在车窗吹风的龙嘉林轻笑一声打断:“戏子无义□□无情,一个暗娼有什么可怜的?” 孟连生道:“也许是家人生了重病,也许是有孩子等着她养活。要不是生活过不下去,谁也不愿意做这种事。” 龙嘉林隔着沈玉桐,歪头看向他,嗤嗤地笑:“那个……你是上回柏清河那个手下吧?柏清河还有你这样傻的手下?” 沈玉桐蹙了蹙眉,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冷声道:“小龙,你没事了吧?没事了就让张叔开车。”又转头对孟连生说,“小孟,我们先送你回去。” “谢谢二公子。”孟连生点头,他说这话时目光好奇落在沈玉桐手中那块怀表上,一直到对方将表收入怀中,才移开。 19、第十九章 将人送到柏公馆,沈玉桐没忘记隔天吃饭的事,问孟连生想吃什么,对方思忖片刻,说想吃番菜。 沈玉桐笑着点点头:“行,明天下午五点,我来接你。” 虽然约定的时间是五点,但到了翌日,孟连生跟着孙志东吃过午饭,便告了假。 他先是坐上电车去了一趟百货商场,为自己选了一身棕色西服套装,衣裳价值五个大洋,他在柏公馆的月钱是十元,因为吃住不用花钱,几个月下来,他已经攒了一笔不小的存款。 时值夏日,虽然并未干什么重活,半日下来,也出了不少汗。 回到柏公馆,他去水房洗了一个耗时漫长的凉水澡,拿香胰子在身体上打了足足两遍,头发也用钟叔给他的进口香波搓出两回泡沫,仔细将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彻底焕然一新,才顶着一身水汽回到自己房间。 等到头发被窗口的风,吹得半干后,他不紧不慢将新买的衣服拿出来,先是西裤,接着是白衬衣、马甲、一根条纹领带,最后是西服外套。 这是他第一次穿西装,但穿得很顺利,包括胸前那根领带,也打得十分标准。他有个好记性,在店里试穿时,店员帮他打领带,他将动作默记在心。 穿好衣服,他又拿来梳子和头油,将前几日才理过的头发,梳成一个整齐的小分头。 漫长的饥饿和孤独期,让孟连生从未在意过自己这张皮囊。进入柏公馆后,有了丰盛的食物,短短半年,他身子窜高了一大截,肩膀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单薄。 他彻底长成了一个大人。 钟叔和王妈总夸他生得俊,公馆里好几个小女佣,见着他也开始脸红,他才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也是好看的。 此时,望着镜子里那个浓眉黑眸英俊挺拔的青年。孟连生弯了弯唇,镜中的俊朗男子便也对他轻轻一笑。 他试探着抬手摸了摸头发,镜子里的人也与他做出同样的动作。 孟连生弯唇笑开,对着镜子里的人点点头,在心中道:嗯,这是自己。 四点三刻,他从配楼二层下来,穿过花园时,遇到两个小女佣,小姑娘见他穿着西装,俊得仿若画报里走出来的摩登青年,红着脸道:“小孟,穿这么漂亮,是去约会呢?” 孟连生摇头,一本正经道:“是和朋友约了吃饭。” 小女佣不依不挠地打趣:“女朋友吗?” 孟连生仍旧摇头:“不是呢。” 他个高腿长,说话间已经走过花园,绕过主楼,来到了柏公馆的大门口。 “小孟,要出门?”孟连生在柏公馆人缘极好,门房林伯热情地替他开门。 “嗯。”孟连生点头,客客气气道,“谢谢林伯。” 不怪他人缘好,实在是他这样模样周正,本分又礼貌的孩子,很难让人生出恶感。 今日是个艳阳天,但这会儿的日头已经变得温和,红彤彤的一轮,正往西边挪去,身后远远跟着几朵雪白的云。 西装革履的孟连生,挺直身板站在路边,沐浴在夏日夕阳之下。 或许是有风拂过,他并不觉得热,反倒是有种神清气爽的欢喜,以至于嘴角不由自主弯起一个弧度——当然,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其实看着有点傻。 坐在小汽车内的沈玉桐,隔着老远,就看到了柏公馆门口这傻愣愣的青年。 这种恰到好处的傻,让他看起来如岩上青松,仿佛任何世间的恶和腐朽,都不会跟这个纯良的年轻人有任何关系。 沈玉桐挑起眉头自顾地轻笑了声。 汽车在大门口停稳,他刚刚下车,孟连生便走上来打招呼:“二公子!” 他声音有点高,藏着孩子般的兴奋。 沈玉桐上下打量他一番,笑说:“你怎么站在外面等着?我还说到了让门房叫你呢。” 这是他第一次见孟连生穿西装——实际上,他之前也才见过他五回,头两回是穿粗布短袄,元宵那次是灰扑扑的长袍马褂,父亲寿宴上和兰香馆则是清雅的竹布衫。但好像无论是什么样的装扮,穿在他身上,都十分得理所当然。包括此时一身笔挺西装,仿佛他天生就是该穿西装的,毕竟他实在是一个生得很不错的青年。 孟连生道:“我怕让二公子久等。” 沈玉桐笑:“我请你吃饭,等一等也是应该的。” 孟连生想了想,又说:“反正我也没事做。” 沈玉桐笑着地耸耸肩,拉开车门:“行,上车吧。” 沈玉桐并没有像孟连生一样,为这顿饭特意捯饬一番。他是漂亮矜贵的豪门公子,向来体面优雅,穿着最寻常的衣裳,也能光彩照人。 他并没问孟连生为什么想吃番菜,开埠几十年,上海滩的年轻男女,热衷追求洋玩意儿,孟连生也是年轻人。 沈玉桐对夷场的番菜馆熟悉得很,即是要请客,自然要选最好的餐厅。餐厅就在法租界霞飞路,距离柏公馆并不远,半个多钟头的距离。 待汽车夫停好车,沈玉桐领着孟连生走进路边洋房的餐厅。门里们口站着高鼻深目的门童,穿白马甲系黑领结,恭恭敬敬替两人开门。 沈玉桐客气点头,用英文道谢。 孟连生也对人微微颔首。 餐厅装潢典雅,灯光流泻,唱片机里放着舒缓的西洋音乐,卡座里的客人,低低说着话,气氛清静怡人 位置是一早预定好的,二楼临窗的雅座。 侍应生领着两人入座,沈玉桐脱下的西装外套交给对方,孟连生亦是将衣服脱下来,还绅士地用英文道了一句谢谢。 待两人坐定,点餐的侍应生过来交给二人各自一份菜单。 孟连生拿着菜单,这家番菜馆是法国人开办的,菜单一水的英文和法文,他认真地翻阅了会儿,又看向对面的男人。 沈玉桐瞧了他一眼,笑说:“你想吃什么自己点,不用客气的。”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随意翻了下手中菜单,很快阖上,抬头朝拿着笔和本子的侍应生,用英文点了一份七分熟的牛排与蘑菇浓汤,外加一份小点心。 待他点完,侍应生又面带微笑看向孟连生,孟连生抿抿唇,将菜单交给对方,用英文点了与沈玉桐一模一样的餐。 他英文意外得流利,沈玉桐不由得怔了下,不过旋即一想,他是柏公馆的人,会英文也不足为奇。 沈玉桐这样想着,伸手将身前白色餐巾打开,铺在膝盖。孟连生也慢条斯理地将白色餐巾铺在腿上。 “你要喝点葡萄酒吗?”沈玉桐问。 孟连生:“都可以。” 沈玉桐点头:“行,那我让侍应生开一瓶红葡萄酒。” 他打了个响指,叫过侍应生点了一瓶店中上好的红葡萄酒。 红色的酒落入晶莹的玻璃杯中,葡萄酒的香味飘散开来。沈玉桐举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醒酒,然后微微伸向孟连生:“小孟,我先敬你一杯,谢谢你在我父亲寿宴上的及时出手,帮我们沈家化解了一场危机。” 孟连生也跟他一样,轻轻晃了晃杯子,两只玻璃杯在桌子上方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低低的一声脆响。他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二公子不用客气。” 沈玉桐笑:“是小孟你太客气了,换做别人,只怕早就挟恩图报。” 孟连生羞涩地笑了笑,轻轻抿了口手中的红葡萄酒酒,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口中蔓延。 他只在柏公馆见柏清河晚上偶尔会坐在沙发独自喝一杯,原来是这种味道,倒是比表叔经常喝的白酒,要能入口许多。 两人的餐很快上来。 待沈玉桐切下一块牛排送入口中,孟连生才不紧不慢拿起刀叉。 “今天的牛排还不错吧?”沈玉桐随口问。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又笑说:“现在上海滩的年轻人,吃番菜已经成了时髦。不过我还是觉得咱们中餐最好吃,淮扬菜粤菜鲁菜川湘菜,日日换着花样吃,也能吃上一年半载。不像西洋菜吃来吃去就这几样。” 孟连生轻轻笑了笑,低声说:“我没来过番菜馆,想着二公子请客,就来看看是什么样的。” 沈玉桐微微一愣,抬头有些愕然地看向对面穿着马甲梳着分头的青年,怎么看怎么是上海滩的摩登青年,加之刚刚从进门到现在,他行为举止自然而言,该有的西餐礼仪一样不少,甚至还能用英文点菜,他都差点忘了,就在去岁冬日,他还是个穿着褴褛棉袄的穷酸小伙子。 他笑道:“我看你刚刚用英文点餐很熟练,以为你经常来。” 孟连生脸上浮上一丝赧色,小声道:“我怕自己出洋相给你丢脸,刚刚就跟着你点了,其实我就会几个英文单词。” 沈玉桐怔了下,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从进门开始,就在模仿自己。因为学得太自然,以至于完全看不出他是第一次来吃番菜。 他一面觉得孟连生的郑重其事很有几分可爱,一面又实在是点不可置信,笑问:“你当真只会几个英文单词?” 刚刚点餐虽然用得是很简单的词语,但加起来也算是长句,如果对方是鹦鹉学舌,却如此完整流利地复述出来,这学习能力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 孟连生点头:“柏家有请先生给小少爷教洋文,我在一旁听了几次。” 沈玉桐心中了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先前我在南郊遇到你时,你还没进柏公馆吧?” 孟连生点头:“那时我刚来上海没多久,还在码头做事,年底才去的柏公馆。” 果不其然,沈玉桐又随口问:“那你是怎么进柏公馆的?” 他不了解柏清河,但进他们沈家花园尚且不易,何况是柏清河那种刀尖舔血树敌无数的大亨,只怕对挑选下人更加严苛谨慎。据说柏家小少爷从前被人绑架过一回,想来不会随便往公馆放人。 孟连生去年才来上海滩,年底就进柏公馆,而且在父亲寿宴上,柏清河还带着他,让他与自己同坐,显然是对他很信任。 孟连生说:“我偶然帮了一回柏先生,他见我一个人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就让我去柏公馆做听差。”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柏先生人很好的,跟外面传的不一样。” 沈玉桐望着他那双纯净的黑眸,大概明白了他为何能短短时间得到柏清河信任——一个性子本分纯良的孩子,总是更容易让人放心。 自己只见过他几回,便已经认定他的可靠,更何况是天天见着他的柏清河。 他想了想,笑道:“那你觉得今天的番菜如何?” “挺好的,我很喜欢。”孟连生点头,又默默看了眼四周,一双如墨的眼睛微微眨了下,因为眼睫浓长,更衬得眼神干净。 这让沈玉桐想起从前去爬山,无意间看到的林中小鹿。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孟连生选择来番菜馆吃这顿饭,并非只是因为想尝鲜,而是这些日子他跟着孙志东吃了不少中式酒楼,味道虽好,却过于喧嚣热闹。恰好一回路过一间番菜馆,他隔着玻璃窗好奇看进去,见里面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穿着体面光鲜,喝着酒吃着菜,低声细语,仿佛雅座里就是两个人的世界。 他那时就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和沈玉桐吃上这样一顿饭。 就他们两个人。 20、第二十章 沈玉桐过往结交的朋友,大都是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孟连生与那些人截然不同。他浑然天成的单纯朴实,对沈玉桐来说,实在是新奇得很。 见对方似乎很喜欢喝葡萄酒,高脚杯里的小半杯,一会儿就被喝光。他拿起酒瓶,微微倾身,又给那只空酒杯里倒了小半杯。 抬头间,见孟连生垂眸认真盯着酒杯,便忍不住逗他:“虽然这葡萄酒喝着不像酒,但后劲儿还是挺大的。你小心喝醉了,我把你卖掉。” 孟连生掀起眼帘,因为沈玉桐还倾着身,两人便只隔着半尺多的距离,对面那张那张脸微微含笑的脸,在灯光流泻中,直直撞入他的眸子。 俊美无俦的沈二公子生了一双桃花眼,看人时略带一点笑意,便如含情脉脉,勾人一般。少时他意气风华,不懂收敛,即使本性并不轻浮浪荡,也惹出了不少风流债,平白无故得了风流之名。出洋几年,人长大了性子也稳重许多,懂得了与人该保持怎样的距离。 然而孟连生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单纯的少年人,在他面前可以毫不设防地放松,自然不需在意细枝末节。 因而当对方脸颊微微泛红地接过酒杯时,他只道这孩子是被自己开玩笑的话,弄得害羞。 他勾唇笑了笑,坐正身子,又随口问道:“对了小孟,你多大了?” 孟连生回道:“十九。” “周岁?” 孟连生:“虚岁,周岁马上十八。” 沈玉桐轻笑,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想了想,又问:“你说你一个人在上海讨生活?你家人都还在乡下?” 孟连生抿抿唇,垂下眼帘,低声回道:“我家里已经没亲人了,原本有个表叔,是与他一起来的上海,去年他染了风寒,也不在了。幸好遇到柏先生收留我。” 沈玉桐微微一怔,原本随口问的一句,没想到竟然是在揭人伤疤。 他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想到去年在荒郊遇到他那次,若是早知道他是这样的经历,当时让他进沈家也是不错的。 他想了想,柔声道:“你看我们也挺有缘分的,以后就是朋友了。小孟你有什么事,记得要来找二公子。” 孟连生抬头,用力点头。 沈玉桐见他神色似乎并未难过,稍稍安心,笑道:“上海滩好玩的地方多,你要是想去哪里玩,又不熟悉,二公子以后带你。” “谢谢二公子。” 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聊着,一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 眼见外面天色暗下来,沈玉桐正要招来侍应生结账,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盒子,放在孟连生跟前。 孟连生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你帮了我这么多回,我父亲和兄长都说要酬谢你,我知道你不要钱,但无论如何,我也得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就挑了一份礼物,你看喜不喜欢?” 孟连生好奇地将盒子打开,看到里面一块崭新的铜怀表。他眸光微微一跳,又像是烫手一样,将表放回去,慌张般推到沈玉桐跟前;“二公子,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沈玉桐笑:“比起你帮我们的忙,一块怀表当真微不足道,你若是不收下,才叫我过意不去。当然,我也不是一码换一码,而是觉得与你有缘,交了你这个朋友很开心,算是朋友之间的一个小礼物。” 孟连生抿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盒子拿回去。 他低头捧着盒子,睁大一双黑眸,看着那块精美的怀表,像是小孩一样开心地弯起嘴角,显然是为收到这个礼物而欢喜。 “要不要戴上?”沈玉桐笑着开口问,送出去的礼物得到喜欢,他心中也觉愉快。 孟连生点头,将怀表从盒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往腰间的纽扣挂。 沈玉桐见他半天没弄好,干脆起身走到他跟前:“我帮你弄。” 孟连生红着脸抬头看他,将怀表放在他手中。 沈玉桐半蹲下身子,将怀表链一头扣在他马甲第三颗纽扣处,然后将怀表放入入马甲口袋。于是在马甲口袋和纽扣处,便多了一根金色的链条,让孟连生这身装扮更显得摩登贵气几分。 他的头就在孟连生胸口下方,两人只得半尺不到的距离。 孟连生又闻到了那回在码头闻到的那股香味,他如今已经知道这是古龙水的味道,孙志东就经常喷这西洋玩意儿。但相同的味道,从孙志东身上散发出来,便只觉得刺鼻难闻,而在沈玉桐身上,却清雅好闻得让人迷醉。 以至于他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玉桐将怀表给他戴好,退后一点距离,歪头欣赏了一下,颇为满意地点头:“不错。” 孟连生从迷醉中回神,低头摸着口袋里的怀表:“谢谢二公子。” 沈玉桐笑:“小孟,我们已经是朋友,你不用总这样跟我客气。” 于是孟连生抿抿嘴朝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从番菜馆出来,已是暮色四合,天空最后一点余晖也隐没。沈玉桐领着孟连生坐上车,先将人送回了柏公馆。 车子抵达目的地,沈玉桐随着孟连生一起下车,然后绕过车尾,对他伸出手:“小孟,下回再见。” 孟连生在乡下跟着私塾先生学了一套拱手作揖的老派礼节,此刻见对方的手,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赶紧伸出手回应。 他掌腹中的陈年老茧,即使在柏公馆养了半年多,也仍旧很明显,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粗糙。 沈玉桐心中不免又暗暗对这个少年多了几分怜惜。 而对孟连生来说,掌间那种肌肤相碰的感觉,让他心头忍不住微微发颤。被自己握着的这只手白皙光洁,也远比他的柔软,让他一握就几乎舍不得松开。 但他是有理智的人,无论心中如何起波澜,面上依旧温和恭谦,弯唇微微笑了笑,道:“二公子,再见。” 沈玉桐收回手,目送他走进柏公馆大门,才回到车上,吩咐司机开车。 “小孟哥哥!” 刚走进屋,柏子骏便冲过来一把抱住孟连生。最近他去了立新上班,每日早出晚归,小家伙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人。 孟连生摸摸小孩的脑袋道:“子骏。”又看向沙发上的柏清河,“柏先生。” ” 柏清河笑着随口问:“听说你跟二公子去吃饭了?” “嗯。”孟连生点头应道。 柏清河放下手中报纸,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孩子确实是一表人才,只可怜出身不好,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打紧的事,自己不也是从一穷二白过来的,如今的上海滩,只有有本事,就不怕没机会出人头地。 他笑说:“年轻人是该多交点朋友,沈二公子风评不错,你与他交朋友对你肯定有好处。” “嗯,我明白的。”孟连生点头,“先生要是没其他事,我就下去了。” 柏清河点点头,有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跟志东一起做事怎么样?” 孟连生道:“东哥很照顾我。” 柏清河看了他一眼,没再问什么:“行,那你休息去吧。” “先生也早点休息。”孟连生恭恭敬敬道,又摸摸柏子骏的脑袋,“子骏也早点睡,明早小孟哥哥陪你打球。” 柏子骏用力点头:“好。” 孟连生离开了客厅,在回配楼的房间前,先去了一趟厨房,在里面找到两个馒头。 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块牛排哪能吃饱,两个大馒头下肚,才心满意足地回房。 回到自己这间小房间里,他先将西装脱下挂在衣架子上,又小心翼翼从马甲上把怀表解下来,放在枕头。然后穿着亵衣亵裤躺上床,将怀表拿在手中,举在上方翻来覆去地看,仿佛要将这怀表每一处细节都记在心里。 光是看还不够,又拿手指轻轻抚摸,一会儿贴在脸上,一会儿放在胸口。满脑子都是今晚的沈玉桐,想到他对自己笑,他替自己系好怀表,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欢喜和激动,这情绪太浓烈,浓烈到血液仿佛都要跟着沸腾起来,不宣泄出来简直要爆炸。 孟连生抱着怀表,在床上用力滚来滚去,还是不行,只能起来打了一套拳,使了半个钟头的力气,又去洗了个凉水澡,身体里的那团火才勉强消减下去。 再次躺上床,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却还是舍不得将怀表与自己分开,于是放在枕侧,关上灯,听着指指针咔哒咔哒在黑暗中响着,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既香甜又躁动。 梦中的身体又起了一团火,烧得他浑身难耐,后来这火倒是灭了下去,只是靠得不是用力气,而是另一种方法。 一种他从未体会过,却沉迷不愿醒来的方法。 隔日早上,孟连生醒来,先是茫然地看了会儿白色的天花板,然后坐起身,低头朝自己米色的亵裤看去。 那隆起的布料上面,有一抹还未完全干涸的濡湿痕迹。 21、第二十一章 庆春班原本是北京八大胡同一支戏班子,然而北方京戏竞争太激烈,称得上角儿的不胜枚举。庆春班一直不温不火,老班主过世后,佟如澜这个新班主,便带着庆春班南下谋出路。 事实证明,他这个决定十分明智,南下半载,他成功在上海滩唱成了一等一的红角儿,这回登上丹桂戏院,可谓是一票难求。 沈老爷子寿宴那日,佟如澜赠了沈玉桐两张戏票。沈家一家子都爱看戏,沈老爷子和大公子沈玉桉甚至能称得上票友,从前总在家里搭台子演上两段擅长的《苏三起解》和《铡美案》。 但如今老爷子年事已高,身子骨大不如前,请戏班子来家里唱堂会尚可,去戏园子一听几个钟头,那身子委实受不住。 凑巧佟如澜开演那日,沈玉桉和太太有事,最终沈家派去捧佟老板场的任务,就落在了沈玉桐身上。 沈玉桐爱也看戏,只是他十七岁出洋,在国外这几年,看得多的是文明戏,莎士比亚和王尔德,鲜少接触京戏,如今正好能一饱耳福。 戏票是位于最前排,周围坐得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今佟老板名声大噪,想捧他的人能排上几里长队。有钱的公子老爷坐在前面,无非是想近距离一睹佟老板的风采。 今晚佟如澜演得是《桃花扇》,柔美的身段和婉转的唱腔,将秦淮名妓的绝代风华,演得活灵活现,仿佛戏文里的李香君就该是台上这模样。 台下自然是一片的鼓掌叫好。 但若说叫得最起劲最大声,还是与沈玉桐隔了一桌的一个大少爷。 这大少爷名叫李思危,上海滩大亨李永年的侄子。李少爷最近捧佟如澜简直捧出了魔怔,从旧戏台一路捧到丹桂戏院。 有戏迷捧当然是好事,只是这李大少爷实则并不懂戏,连叫好这门学问都没摸清,常常叫得不是地方,那时不时突兀响起的一声好字,不仅影响其他观众看戏,还三番五次差点打乱台上的节奏。 偏偏他自己浑然不觉,拔高着嗓门一路叫到了结束。 旁人知道他身份,自然也不敢提醒。 在他的“捧场”下,佟如澜唱得是心惊肉跳,勉强是有惊无险完美地演完了这一场。 谢幕后回到后台休息室,佟老板脸都是青的,幸好有彩妆遮掩,旁人看不出来。 他正对着镜子卸妆,班子里的小丫鬟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佟老板,这是李少爷送来的打赏。” 佟如澜冷淡了瞥了一眼,上面除了两根小黄鱼,还有几样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珠宝首饰。唱戏是谋生,是为名为利,当然离不得观众的喜爱和捧场。 但他看着这些东西,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想要的捧,是尊重是知音,而不是李思危这种不懂戏,还别有所图的上海滩流氓。 他摆摆手,让丫鬟将东西拿下去,继续对着镜子卸妆,卸完脸上油彩,又拿下头套露出短发,换上一身简单的长衫。 戏台子上玲珑有致的美人,成了纤瘦文雅的男儿。 就在这时,休息室的门被人从外大喇喇推开,原来是李思危不请而入,他朗声笑道:“恭喜佟老板丹桂戏院首演成功,李某已经订了位置。今晚一定要请佟老板去喝一杯酒。” 李思危先前就邀请过佟如澜几次,但除了两回多人局,但凡是单独邀约,对方全都用借口婉拒。 这回佟如澜自然也不打算答应,他站起身笑着对人拱了拱手,道:“李少爷,实在不好意思,我今晚已经跟人约好了。” 李思危显然知道他这是托词,也不打算像从前那样佯装君子不纠缠,歪头笑道:“是吗?不知道佟老板是与哪位约好了,看看是否能算我一个?” 佟如澜脸色微僵,他没料到今晚李思危死皮赖脸程度更上一层楼,随口编的借口,一下不知如何圆过去。 见他这般脸色,李思危露出一个了然又得意的笑容。 只是这笑还没,却被一道声音打断:“李少爷,真是不赶巧,今晚是我约了佟老板。” 李思危闻声转头,看向来人。 上海滩说小当然不小,但说大其实也就这么点大,至少豪门富贾能轻易数得出来,公子圈里的公子哥也就这么多,沈玉桐因为一副好皮囊,曾被人称为上海滩公子之首,出洋四年,这个位置也没人能顶上来。 李思危也是公子哥,仗着李永年这个好叔叔,做尽欺男霸女之事的公子哥。他爱美人,男女都爱,沈玉桐就是标准的美人,然而他能玩倌人捧戏子,却碰不了沈玉桐这样的豪门贵公子。 李思危见过沈玉桐次数不多,上回已经是半年前一场酒会上的远远一瞥。 但每次见到沈家这位二公子,都不得感叹老天爷真是偏心得很,怎么就有人能长成这模样。此刻往佟如澜身旁一站,立马让佟老板的风华减淡了几分。 佟如澜水一般的阴柔之美,沈玉桐则是矜贵优雅的美,天生的贵气,天生的清傲。与他沈家二公子的身份一样,这美也是可远观不可亵玩。 李家发家不过三十来年,李思危少时,也算不得多富贵。他嚣张的气焰,在世家公子沈玉桐面前,几乎是马上泄了下去,甚至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唯唯诺诺的讨好,拱手弯唇一笑:“原来是二公子,好说好说。” 沈玉桐回了个礼,道:“李少爷,对不住了。” 李思危摆摆手,故做爽朗状:“小事情,本来就该先来后到,那我就不打扰二公子和佟老板的雅兴了,有空再约。” 佟如澜恭恭敬敬送走李思危一行,低头对沈玉桐道:“多谢二公子替我解围。” 沈玉桐不以为意地笑说:“我也见不惯他这种蛮横。”又招招手,让阿福送上一个花篮,“这是家父和家兄让我给佟老板送上的花篮,务必亲自送到,恭喜佟老板演出顺利。” 佟如澜道:“沈老爷和大公子太客气了,还请二公子替我谢谢他们。” “一定。” 佟如澜收了花篮,又说:“不知二公子有没有空?我想请二公子喝一杯。” 沈玉桐不好拂人好意,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佟如澜请客,自然是他挑地方,地方倒也不远,黄包车半刻中就到。藏在一处弄堂里,窗外爬山虎正绿,淡淡花香袭人。 推开门而入,是一间清幽的私家菜馆,名曰围炉小馆。 小馆没有大厅,只得三间小小雅间,不能宴客,但是是私人聚会的好去处。佟如澜应是早有预定,庆祝自己在丹桂戏院开演。 老板也是厨子,五六十岁的模样,显然与佟如澜很相熟,两人一进来,微微发福的老板便亲自迎上来:“佟老板,您来了?今晚还顺利吧?” 佟如澜点头:“托林伯的福,一切顺利。” 林伯道:“那就好那就好,你与朋友坐着,我这就去准备你爱吃的菜。” 待人离开,沈玉桐好奇地打量这雅致的小房间,笑说:“我倒是不知道上海滩还有这处小馆。” 佟如澜道:“林伯来上海也没几年,二公子先前出洋,不晓得他这地方,倒也正常。” 原来这位林伯原先乃是前清某王府家厨,大清亡了后,王府坐吃山空,渐渐没落,他们这些下人只能另谋出路,他辗转流落到上海,开了这么一间小馆,凭着好手艺,在上海滩饕餮中有了一点薄名。 老板是徽州人,做得是徽州口味,腌鲜鳜鱼,蒸鸡,问政山笋,道道色香味俱全。 沈玉桐吃了几口,忽然想起孟连生。他来自徽州,这些菜应该是他喜欢的,下回请他吃饭可以来这里。 佟如澜见他心不在焉,似乎是在想事情,随口问道:“二公子在想什么?” 沈玉桐笑回:“想起一个朋友,他也是徽州人,应该很喜欢吃这家菜。” 佟如澜也笑,只是心中莫名有些怅然,二公子是天上的月,能叫他睹物思人的,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 沈玉桐还真不是睹物思人,只是看到徽州菜想到孟连生,也没多想,很快便和佟如澜说起了戏。他不是票友,不及父兄那样懂戏,但也算得上戏迷,说起来头头是道。 佟如澜对沈二公子早有所闻,但今日一起喝酒,才晓得他并不是传闻中那样风流,言谈举止毫不轻浮。相反,他尊重京戏,也尊重他这个戏子,是在认真听他讲戏。 佟如澜头回被人这样尊重,心中不免有些感动,想那些捧场的人,就说李思危,虽然送礼送钱,但实际上连西皮二黄,青衣花旦都分不清,无非是想狎弄个戏子罢了。 * 在两人对饮谈戏时,今晚花了大钱打赏,却一无所获的李思危,正在醉心楼的假山中,压着个小倌儿狠狠欺负。 这小倌儿生得柔美又冷清,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痣,与佟如澜有三分相似。 他捧了这么久的佟如澜,钱财砸进去不知几何,对方却连杯酒都没陪自己喝过,他自然是不甘心,憋了一肚子火气,只能先找个替代品泄泄。 他身下压着小倌儿,脑子里想着佟如澜的身段和面容,但无论如何都倒不了那一点。直到那小倌儿受不住地低泣着伸长脖子。 他借着外面薄光,瞥见那截脖颈上的白皙,脑子里忽然浮现沈玉桐那张俊美的脸,当即闷哼一声,在达到顶峰时,不由自主喊出一声:“二公子!” 发泄完毕,他将小倌儿丢在地上,看着那浑身颤抖的少年,只觉得索然无味。 他懒得管瘫软的小倌,一边整理衣裳一边从假山里面走出来,却瞥到旁边站了一道黑色身影。 这本就是花月场,他原本不在意自己寻刺激被偷听去,只是此刻心烦意乱,以为这人是醉心楼不长眼的听差,走上去就朝人踹上一脚。 不料对方却轻轻往后一退,让他那只大脚落了空。 他嗤了声,抬头仔细一看,却见这人穿着竹布长衫,应该不是听差,而是客人。于是笑了笑道:“这位公子听墙角听得可尽兴?” 孟连生淡声道:“我只是路过。” 他真不是故意听这种事。今晚本来计划去丹桂戏院去听戏,却临时被孙志东抓壮丁,陪他来醉心楼跟人吃酒,酒局正酣时,他受不了妓子们的脂粉味,便出来透口气,路过后院这座假山时,隐约听到里面的人唤了一声“二公子”,便不由自主停下来。 他不认识李思危,也并不知这人口中的“二公子”,与沈玉桐有没有关系,只是下意识觉得很不舒服。 “小孟!” 与此同时,孙志东挽着一个姑娘不知从来冒出来。 “东哥。”孟连生回道。 李思危回头一看,朗声笑道:“哟,原来是孙老板的人!我还以为这位小哥故意听我墙角呢。” 孙志东瞧了眼假山洞口那畏畏缩缩的小倌,笑道:“李少爷好兴致。”转而又道,“李老板可好?” 李思危道:“劳烦孙老板挂念,我叔叔好得很。听说柏老板最近不是太好,我替我叔叔向柏老板问个好。” 孙志东笑道:“哪里听来的传言,我大哥好得很。” 李思危笑:“那就好那就好。”又摆摆手,“孙老板慢慢玩,我先走了。” 转身时不忘随意扫了眼孟连生,然后拂袖而去。走了一段距离,假山那小倌小心翼翼跟上去,只是刚靠近,就被他一脚踹开:“滚远点!” 孙志东挑了下眉头,走到孟连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小孟,原来你不找姑娘,是有这个爱好。好说好说,回头东哥给你挑个漂亮的小倌,你随便玩。” 孟连生忙摆摆手:“东哥误会了,我没有这个爱好。” “当真没有?” “千真万确。” 顿了片刻,他又问:“对了东哥,刚刚那个李少爷,是李永年的侄子?顺和的经理?” “没错,就是这孙子,”孙志东点头,他刚刚跟几个老爷少爷喝酒,有两人刚从丹桂戏院过来,因而对那边戏台子后的小风波有所耳闻,“他最近在捧庆春班的佟如澜佟老板,今晚佟老板在丹桂戏院开演,听说这孙子想邀请人家喝酒,却被沈二公子捷足先登。沈二公子晓得伐?就是沈家花园的那位二少爷,上海滩有名的美男子。” 孟连生:“嗯,晓得。” 22、第二十二章 盐场事务繁冗,沈玉桐每个礼拜大半时间都待在奉贤,回到租界,常有聚会邀约,他也多半婉拒,宁愿去听戏放松。 佟如澜在丹桂戏院登台半个月,反响轰动,名声又上一层楼,成了上海滩数一数二的红角儿。他的戏确实好,无论是扮相唱腔还是身段,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沈玉桐出洋几年,鲜少听京戏,如今遇到佟如澜这样的角儿,算是彻底解了馋。 他是典型的大少爷做派,虽不像别有所图的老爷公子,各种金银珠宝拼命送,每次听戏打赏的钱也不少。 佟如澜感激他的欣赏,经常在下戏后,请他一起喝杯茶饮个小酒。 于是渐渐便有了沈二公子捧戏子的传闻。 人们对美男子的绯闻韵事总是很感兴趣的,美男子加上当红名角儿,那更是各路小报绝不会错过的素材。 清晨的沈家花园,新一天的报纸在送去沈行知房间前,被沈玉桉及时截留。 沈老爷子身子日渐衰弱,每天的报纸,沈玉桉都会先亲自检查一遍,再让佣人拿给父亲,以免让老人家不小心看到坏消息影响情绪。 得亏今日这报纸没落到老爷子手中,别说是年逾七十的老父亲,就是沈玉桉这个大哥看到“沈二公子捧戏子”这则用词浮夸的花边,都差点气得七窍生烟。 自己这幼弟出洋归来,人长大了稳重许多,连跟朋友出去聚会都很少,难得这一年多什么绯闻韵事都没闹过。哪知,现在这一闹,就闹个全城皆知的大事。 沈玉桐直接拿着报纸去了沈玉桐屋子。 沈二公子这会儿刚起床,正对着镜子穿衣。 沈玉桉看着自己这颀长俊美的弟弟,虽然与有荣焉,却又不免担心,他将报纸往他床上一丢,道:“玉桐,我以为你就是听听戏放松,什么时候捧起戏子来了?” 沈玉桐走到床边,扫了眼报纸上关于自己和佟如澜的那则花边,哭笑不得道:“大哥,报纸上这么乱写你也相信?我什么时候和佟老板秉烛夜谈彻夜不归了?还有什么相公不相公的,真难听。” 沈玉桉道:“你要真没和佟老板有点什么,人家怎么会乱写?” 沈玉桐不以为意地笑:“我就是偶尔看完戏与他一起喝杯茶饮个酒,正常交朋友罢了。” 世家子弟再如何爱戏,梨园行对他们来说也是下九流的行当,再红的角儿,也并不能让他们真正瞧得上,甚至在他们眼中,这些男旦们跟相公差不多。沈玉桉微微蹙眉,严肃道:“玉桐,我晓得你向来交游广阔,但跟戏子交往,还是要注意分寸。” 沈玉桐无奈地笑了笑:“大哥,京戏是艺术,佟老板是名伶,是艺术家,别老抱着你那老古板思想,对人家有偏见。我单纯欣赏佟老板的才华,绝没有其他想法。” 沈玉桉瞧了眼他那张昳丽绝伦的脸,轻笑:“你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我听说佟老板是个清高的人,许多公子老爷三顾茅庐请他吃饭,都请不动,你这时不时与他喝茶喝酒,也难怪被人误会。” 沈玉桐好笑道:“大哥,你就别瞎担心了,我真就交个朋友,一个大男人能吃亏不成?” 沈玉桉见他坦坦荡荡,想着毕竟弟弟已是大人,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不好过问太多,最后只得道:“反正你自己注意点。” “明白。”沈玉桐漫不经心回。 * 沈玉桐没将自己捧戏子的传闻当做一回事,但显然有人放在了心上。 这日,顺和老板李永年娶姨太太摆酒,作为义子的柏清河带上孟连生去赴宴。 李永年今年五十出头,娶的这位八姨太,出身青楼,芳龄十七,做他孙女绰绰有余。李老板大约是很喜爱这位小娇妾,虽然不是正经婚礼,但也摆了几十桌宴客。 还请了佟如澜唱堂会。 李宅是华界的一座中式大宅,仿照的是苏州狮子林,在偌大的上海,算是排得上前几位的豪奢气派。 园中有专门的戏台,吃过饭后,主人宾客便移步戏台前看戏。 孟连生还没去戏园子听过佟老板的戏,这些日子总看到报纸上写沈二公子捧他,今日便忍不住将注意力,全放在这位戏子身上。 及至对方唱完,戏台上换成杂耍班子,他还默默关注着人动向。 然后便见着李思危不知与佟如澜说了句什么,两人一道离开。 “先生,我去解个手。”孟连生眉头微微蹙了下,转头低声对饶有兴致看杂耍的柏清河道。 “嗯,快去快回。” 孟连生离席,默默跟上前方两人。 李宅着实是大得厉害,拐了几条小径,几道游廊,又穿过几扇月门,戏台子那边的喧嚣,便渐渐听不见,只剩大宅里独有的清静。 佟如澜这会儿也觉察不对劲,停下脚步问:“李少爷,怎么还没到?” 刚刚他唱完,正要去卸妆,李思危过来同他道,李永年有一副收藏多时的字画要赠给他,因为字画珍贵,怕粗手粗脚的丫鬟小厮弄坏了,让他亲自去拿。 佟如澜是好风雅之人,闲暇也有收藏字画的爱好,今日李宅宾客上百,又是光天化日之下,他自然没多想,便跟着李思危来了。 直到此时见周遭一个人影也没有,才知道是被这李大少爷骗了。 果不其然,李思危咧嘴一笑,朝旁边一个月洞门指了指:“佟老板,字画就在这个小院里,你跟我进去取。” 佟如澜道:“李少爷去拿,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李思危却笑着直接上手将他往里拉:“都已经走到这里,佟老板就跟我进去吧。” 佟如澜大惊失色,挣扎着喊道:“李少爷,你要作何?你快放开!” 李思危不仅没放,还干脆一把将他抱起。 佟如澜是男旦,身形比寻常男子要清瘦许多,一把水蛇腰堪称盈盈一握。李思危抱他跟抱着姑娘差不多,不过片刻,便成功将人拖进了小院屋内,那叫喊的声音也被隔绝在房门里。 在被狠狠丢上床榻的那一刻,佟如澜只觉头晕眼花,手忙脚乱要爬起来,又被李思危压下。 李思危身形颇为高大健壮,一屁股坐在佟如澜腰间,只差将那一截柳腰坐断,哪里还能挣扎。 佟如澜吓得快要哭出来,大喊着求饶:“李少爷,你放我过吧,我不是做这种事的人。” 李思危冷笑道:“一个戏子在我面前端什么架子?不就是高级相公么?沈二公子干得你,我就干不得?”说着又俯下身子,凑近他低声问,“你跟我说,二公子在床上是怎么样的?” 佟如澜涨红脸道:“李少爷,你羞辱我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侮辱沈二公子?他不是你这种人,我与他清清白白。” 李思危在他臀上掐了一把,笑道:“清不清白,我得试过才相信。” 想到沈玉桐与这具身体曾纠缠在一起,他就血脉喷张,激动得厉害。 与此同时,外面的孟连生听到里头动静,思忖片刻,迅速折身,看到一个抱着不知什么东西正往前院去的听差,赶紧上前将人拦住,道:“李老板李大少爷有急事,麻烦你帮忙去叫一下。” 听差不认识他,只当是顺和的人,一头雾水地问:“少爷在哪里?” 孟连生往小院方向一指:“应该在那边。” 听差了然点头,低声咕哝:“这日子,少爷不会躲着抽大烟去了吧?” 他怕耽误李永年的急事,慌忙朝小院跑,刚跑进月亮门,便听得里面不寻常的动静,他以为李思危又拉了府中小厮胡闹,也管不得其他,直接敲门叫道:“少爷,老爷有急事找你!” 李思危刚成功扒了佟如澜身上的戏服,正要提枪上阵,听外头这么一叫,愣了下,又骂了句脏话,到底还是翻身下床,边提裤子边气急败坏往外走:“行了,知道了。” 他打开门,见听差伸长个脖子好奇往里瞧,一巴掌拍在他脑门:“看什么看,赶紧走!” 听差什么都没瞧见,悻悻缩回脑袋。 待到两人离去,小院恢复宁静,孟连生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门边低声道:“佟老板,没事了,你赶紧去前院人多的地方。” 话音刚落,穿好衣服的佟如澜已经走出来。虽然衣着完整,但妆容凌乱不堪,不用猜也知道刚刚发生了何事。 他知道是这人救了自己,原以为对方是李家的听差,抬头看向他道:“谢谢小兄弟。” 孟连生道:“佟老板不用客气,我是您的戏迷。” 佟如澜凄然一笑,正要再次道谢,目光落在面前这张年轻俊朗的脸,忽然愣了下,片刻后,才迟疑开口:“小兄弟,我看着你似乎有点面熟。” 孟连生笑说:“上回在沈家花园,我见过佟老板。” 佟如澜然大悟般轻呼一声:“你是那个帮忙抓住两条毒蛇的小兄弟,柏老板的人?” 孟连生点点头:“没错,是我。” 佟如澜有些不可思议道:“你刚刚……” 孟连生道:“我出来找茅厕解手,无意中撞见李少爷把你拽进这院子,想起他的一些风评,知道事情不好,就赶紧拉了个听差,说李老板找他。” 佟如澜了然地点点头,艰涩开口:“我也没想到李少爷胆子这么大,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都不知道……” 孟连生道:“举手之劳而已,佟老板不用挂在心上。再说我是你的戏迷,怎可能眼睁睁看你出事。” 佟如澜舒了口气,又问:“说起来,我在丹桂戏院开演了半个多月,好像没见到过你。” 孟连生摸摸头,面露赧色:“那日你赠给柏先生的戏票,原本他是送了我的,但凑巧赶上我手上有差事,没能去得了,后来再想去,佟老板的戏票一票难求,我一直没买上。” 佟如澜心下了然,他如今最低等的票,也被炒到几块大洋一张,还供不应求。这孩子不过是柏清河手下的一个听差,要买到票确实不是件易事。 他笑了笑道:“小兄弟你今日救我一回,我也没别的答谢,以后你的戏票,就有我包了。” 孟连生道:“这怎么好意思?” 佟如澜轻笑:“该说不好意思的是我。你住在哪里?我回头差人把戏票送去府上。” 孟连生道;“我就住在柏公馆,公馆里的人都叫我小孟。” 佟如澜点头:“好的小孟,欢迎你来听我的戏。” 前面戏台子上的表演已接近尾声,佟如澜与他的人会合,被李家丫鬟带去卸妆更衣。孟连生悄无声息地回到柏清河身旁的位子,老老实实做回一个小跟班。 至于李思危,被听差带来,才晓得李永年根本没急事找他,心下明白是被人算计。气冲冲将刚刚那倒霉的听差拉到一旁去责问。 “谁让你来叫我的?” 听差支支吾吾:“一个小兄弟,十八九岁的样子,长得很标致,应该是顺和的人。” 今日顺和的兄弟来了一二十个,长得标致的也不只一两个,李思危又叫他说得具体点。 听差露出一副绞尽脑汁的表情,试图回想起孟连生模样。刚刚那一瞥实在短暂,他只确定那年轻人生得十分标志,也因为这种过分的标志,反倒是没了什么特色,因而叫他仔细描述出长相,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李思危见这人愣头愣脑,知道是问不出个所以然了,只能愤愤然作罢,想到到嘴的肥肉就这么飞走,一时只觉心如刀绞。 23、第二十三章 从李宅回到柏公馆的当晚,孟连生就收到了佟如澜的戏票。佟如澜做事很熨帖,知道对方是下人,为了不给他添麻烦,用信封装好,让人投放在柏公馆的信箱。 这些日子,孙志东见孟连生实在是块不可雕的朽木,晚上去寻欢作乐,也就懒得带他。 于是孟连生的夜晚,又空了出来。 佟如澜每个礼拜演三场,孟连生也就一个礼拜三晚泡在丹桂戏院。 他当然不是佟如澜的戏迷,实际上他压根不懂戏。 老家乡下看不到正经京戏,只有上不得台面的草台班子,穿着艳俗的廉价戏服,化着滑稽的妆容,唱得多是不堪入耳的下流词。 如今认真听了佟如澜几场戏,渐渐听出一点名堂,也懂得了达官贵人爱捧戏子无不道理,就那面容身段唱腔,确实是让人见了念念不忘,回味无穷。 及至第二个礼拜,他终于遇到了沈玉桐。 沈二公子坐在最前面的贵宾座,那是三人座的小方桌,摆着茶水果盘,总共只得两排,往后便是一排排的普通座。 距离上回见面已经快一个月,孟连生越过几排人望着对方。 他眼神是很不错的,即使灯光昏黄暗淡,他也将沈玉桐看得一清二楚。 兴许是最近总是艳阳高照,在盐场待得太多,对方仿佛是晒黑了一些,但丝毫不损他的俊美。 有了沈玉桐,这几日戏台上,让孟连生颇感兴趣的杨贵妃崔莺莺柳如是,忽然就变成了浮云,全都不重要了。 而今晚台上的李香君唱了多久,他就看了沈玉桐多久。 * 佟如澜登台的每个晚上,丹桂戏院都座无虚席。坐在前排的沈玉桐没看到后面的孟连生,等台上谢幕之后,他与几个相识的公子老爷寒暄道别,照旧去戏院休息室与佟如澜打招呼。 只是刚刚走休息室大门,便见佟如澜身旁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小孟!”他惊愕道。 孟连生转头,朝他轻轻一笑:“二公子,好久不见。” 沈玉桐笑着走到他跟前,上下打量他一番,其实也才一个月未见,他总觉得这孩子又长大了不少。 “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被打看得面露赧色,摸摸鼻子还未回答,卸了半面妆的佟如澜笑着替他道:“小孟先前帮了我一个大忙,他说喜欢我的戏,我就请他来看戏。这个礼拜他都有过来,可惜二公子你先前没在,今天才叫你们遇上。” 沈玉桐没好奇孟连生帮了人什么忙,只是听了这样的话很开心,兴奋地拍怕他的肩膀:“真是个好小子。”又想起什么似的,对佟如澜道,“佟老板,这几日我都在租界,后天你的戏我也要来的,麻烦你到时帮忙去围炉小馆定个位子,等下戏了,我请小孟和你去吃夜宵。对了,你方便的吧?” 佟如澜点头:“我也正想请小孟去林伯那里呢,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既然二公子说后天,那就后天。” 沈玉桐笑着点头,这才发觉忘了问孟连生的意见,赶紧道:“对了小孟,你后天晚上有空吗?” 孟连生点头:“有的。” 也不知为何,沈玉桐今晚在这里偶遇孟连生,莫名的高兴,简直高兴得有些得意忘形,完全忘了与人相处的分寸。 得到对方的答复,他挑眉一笑,桃花眼中波光流转,又凑到孟连生跟前,故作神秘兮兮,道:“小孟,后天晚上的夜宵,保管合你的口味。” 孟连生一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眼前这张俊美的脸,微微一笑:“那我先谢谢二公子。” 沈玉桐干脆勾住他的肩膀:笑说:“跟我这么客气作何?” 孟连生也笑。 目光落在肩上那只白皙的手上。 心说,二公子果然比戏台上的美人更勾人。 * 跟着孙志东在酒楼吃过晚饭,孟连生掏出腰间铜怀表看了眼,见时间已过了六点,便起身道:“东哥,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因为他关系户的身份,孙志东是不怎么管他的,这些天他晚上不跟着自己去快活,只当他是没享受的命,但今日他却一摆手:“别回去,今晚带你去见见世面。” 孟连生道:“东哥,你们去玩就好,不用管我。” 孙志东弯唇一笑:“我们今晚是去干正事,可不是去玩。” 孟连生愣了下,犹疑道:“东哥,其实……我今晚是有点事。” 孙志东不以为意地嗤了声:“你能有什么事?不就是去看戏么?小孟,不是东哥说你,你兜里才几个大洋,就敢学阔少爷捧戏子?别说是佟如澜那种红角儿,就是草台班子里的戏子,也不是你捧得起的。你要是真好这口,回头东哥帮你去会乐里找几个会唱戏的小倌儿给你玩。” 桌上还有孙志东其他几个手下,闻言哄堂大笑。 孟连生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东哥,我没这个爱好。” 他越是局促,孙志东越是促狭:“小孟,现在是民国了,上海滩里好这口的多得是,不是什么稀奇事,不用不好意思。”说罢又一摆手,“但再好这口,也不用天天见,今晚空出来,跟东哥去见世面。” 孟连生还想说点什么,但孙志东显然是不欲再听。他嚅嗫了下唇,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吞进去,又默默看了眼怀表上的时间,眉头纠结地蹙起。 孙志东平日最爱招摇过市,出行都是坐他那辆雪佛兰小汽车,但今晚他却坐上了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 充当马夫的是孙志东左膀杜赞,车内坐着的三人,除了孙志东和孟连生,还有孙志东的右臂陈勇。 现下已入秋,昼短夜长,不到七点,天色便彻底暗下来。出了灯红酒绿的租界,黑沉沉的沿路上,几乎已经见不到行人。 孙志东今晚的心情显然十分不错,一路上哼着吴语小调,若不是他手中一直把玩一把勃朗宁手\\枪,孟连生还以为他是跟从前一样,要去哪里找乐子。 马车渐渐驶过闸北,钻进浓墨一样的北郊夜色中,想来前方不会凭空出现任何烟花柳巷。只是孟连生问了,孙志东也不说,神秘兮兮仿佛是专门卖关子一样。 “吁”的一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赶车的杜赞忽然将马停下来,在外面道:“东哥,就等在这里吧!” “嗯。”孙志东点头,掀开帘子,“你们俩去准备。” 孟连生跟着下车,环顾了眼四周黛色山林,不见人烟,只有一条漆黑土路在月色下蜿蜒往前。 杜赞和陈勇将马车赶到旁边林中拴好,又拿了斧头砍掉两棵树,横在马路中央。孙志东点了一根外国香烟,叼在口中,拍拍孟连生的肩膀:“小孟,去寻两块大石头放在路中央。” “东哥,这到底是要……” 孙志东笑:“让你干活就干活,问这么多做什么?待会儿自然明白。” 杜赞放好树木,拍拍手走过来,道:“王燕兴的车估计很快就会到了。” 孙志东点头:“这姓王的胆子可真够肥,竟然能敢在我孙志东眼皮底下,偷偷摸摸贩土几百斤,上回让他赚了一大笔,今晚让他瞧瞧我的厉害。” 孟连生默默听着,在附近摸到一块大石头,放在土路中央。到了这时,孙志东不同他说,他也知道今晚这几人是要作何。 跟了孙志东将近两个月,虽然没干过正事,但对孙志东和立新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上海滩的烟土提货与分销,由几家大土商垄断,除了青帮垄断的法租界之外,柏清河的立新和李永年的永和在公租界和华界占了大半江山。 除却这几家大土商外,余下的小土商,想要运货进上海贩卖,都得经过他们之手。但因为佣金高昂,导致不少小土商暗中贩卖私土。 所谓富贵险中求,私土因违禁,若是被人抢走,土商也是报官无门,只能认栽。因而私土入沪,很容易就被人盯上,除了上海滩几大帮派会干这些劫掠之事,几家大土商,也吞过不少私土,尤其是立新与顺和,原本就是帮会出身,抢夺私土几乎是日常操作,流血事件自然也是家常便饭。 原本贩卖烟土就是断子绝孙的行当,黑吃黑的抢私土更是缺了大德。自打儿子被人绑过一回后,柏清河就不再干这事。但如今烟土昂贵,出点力气就能白得一箱两箱烟土,实在是一桩诱人买卖,因而孙志东仍旧时不时背着大哥,亲力亲为干上一票,即是图财也为刺激。 孟连生猜到孙志东今晚是来当土匪的,心中倒是波澜不惊。在他看来,既是黑吃黑,那就没有是与非,他并不关心被抢之人的命运,也不关心孙志东干一票能赚上多少钱。 现在的他只在意,这场劫掠何时结束,他是否还能赶上今晚沈玉桐请那顿夜宵? 他漠然地将石头放好,掏出铜怀表,接着月色看了眼时间,默默回到路边。 “来了。”杜赞趴在地上听了下动静,站起来道。 “大戏开罗。”孙志东朗声大笑,又对孟连生道,“小孟,你在旁边瞧着。” 孟连生点头:“嗯。” 他刚走到一旁,便听黑色寂静的夜晚,被一阵蹬蹬蹬的马蹄声打划破。又过了不到半分钟,一驾马车从前方穿过夜色疾驰而来。。 不出意料的,马车因为速度太快,对路上骤然横着的树木和大石,避之不及。拉车的马儿前蹄一绊,连马带车翻滚在地。 除了马的嘶鸣,还有两道落地的痛呼,是驾车的马车夫与坐车的王燕兴。 孙志东手上一招呼,领着杜赞和陈勇跑上前。 不料,那原本倒地的马匹,不知如何挣多了缰辔,从地上腾跃而起。 马儿高且壮,是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孙志东跑在最前头,眼见那马要发疯,他立马举枪射击,不想还是迟了一步,在他扣动扳机前,那粗壮的马蹄子,已经一脚伸上来,将他连人带枪踹飞两米远。 孙志东疼得大骂:“哎哟!老子日你娘!” 而紧随上来的杜赞和陈勇身手极好,但手中没枪,只各自拿了一把刀,在发疯的壮马前,根本没无济于事。 眼见着三人竟然要在这畜生蹄子下吃大亏时,却见一道黑影冲上前,矫捷地翻身上马,拽住挂在马脖子上的那根辔绳。 疯马难驯,被生人骑上,嘶鸣着扬起两只前蹄,几乎是要竖直前身,试图将人甩下来。然而无论他怎么扬蹄打转,马背上的人都稳如泰山。这烈马显然也是识时务的,挣扎须臾,见不是人对手,渐渐老实下来。 孟连生驯服了发疯的马,跳下马背,将这只大牲口,拉到一旁绑在树干。孙志东扶着自己摔疼的腰,走到他身旁,怕拍他肩膀笑道:“不错啊小孟,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 那头的杜赞和陈勇,已经从翻倒的车厢拉出两只大木箱子。 杜赞将一只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两条烟膏,高声道:“东哥,整整两箱,得有一百多斤,都是顶级货。” 他话音落,原本倒在地上□□的男人,手忙脚乱爬到孙志东跪着道:“孙老板,你给小的留条活路吧,我欠了李老板赌债,全副身家都投进这趟生意,你要抢走了,我还不上钱,就没法活了。” 孙志东刚刚被疯马踹了一蹄子,身上还疼得厉害,心中恼火得狠,闻言冷嗤一声:“王老板,上海滩什么规矩你不是不懂?前头已经让你贩了几百斤私土,你不见好就收,反倒是变本加厉。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眼红你手里的货?这批烟土,我不吞,后面也还有人等着。” 王燕兴抹着一脸的鼻涕眼泪道:“孙老板,你好人有好报,留给我一箱就好,往后有什么事要我办,我义不容辞。” 孙志东拿手中的勃朗宁,在他头顶拍了两下:“王老板说笑了,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别说一箱,我一块都不会给你留。”说罢吩咐那边的杜赞和陈勇,“装车走人!” 他刚收回枪转身,月色下王燕兴那张瘦脸,忽然露出狰狞之色,目眦欲裂地怒吼一声:“孙志东,你他娘的不给我留活路,我也不让你活。” 说话间,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锃亮的匕首,朝孙志东直直扑过来。 长年的吸食鸦片,让孙志东早已是徒有其表,外表看着还生龙活虎,内里早不堪一击,不管早年他是如何用一双铁拳打天下,现在都已经是个反应迟钝的大烟鬼,何况刚刚吃了疯马一蹄子。 他脑子其实还算反应迅速,立马意识到危险降临,但身体却无法及时作出反应。 就在那把匕首险些要碰到他时,电光火石之间,一只脚及时伸过来,将那刀踹落在地。 是孟连生。 王燕兴趴在地上手忙脚乱去抢刀,那刀却被对方踩在脚下。 这让王燕兴红了眼发了疯,不管不顾地就要一口咬上孟连生的腿,只听砰的一声枪响,划破黑色的夜空,拽着孟连生腿的人,力气猛然一卸,抽搐着软软倒地。 “他妈的!敢偷袭老子!” 孙志东提着枪骂骂咧咧上前,一脚将瘫倒在地的王燕兴踹开,又咬牙切齿补上两枪,若不是因为这□□弹药有限,他只怕恨不得将人打成筛子。 孟连生垂眸瞧着地上没了动静的人,忽然想到从前去打猎,被射中的猎物,也是这样抽搐片刻,很快就断了气。 原来人一旦成了猎物,便与畜生没有任何区别,都是如此不堪一击。 他不以为意地扯了下嘴角。 倒在不远处的马车夫见状,吓得连滚带爬想要逃,被杜赞抓住,一刀抹了脖子结束了性命。 原本孙志东只是抢土,并没打算要人命,但显然要人命这事,对他们来说也不值一提。他恼火的只是刚刚差点让王燕兴偷袭成功。 吩咐了杜赞和陈勇处理尸体,孙志东走到孟连生跟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小孟,今晚表现不错,东哥会好好奖赏你的。” 孟连生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摆,轻轻嗯了一声。 孙志东以为这老实巴交的乡下小子是见到杀人被吓到,便做出语重心长的模样安抚道:“小孟,上海滩是弱肉强食的地方,对别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看你反应挺快的,好好跟着东哥,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但想要出人头地,就不能是软心肠。” 孟连生并没太仔细听他的话,只认真盯着衣摆上被溅上的几滴暗色血迹,眉头在夜色中,拧成一个纠结的八字。 因为今晚计划要与沈玉桐一起听戏吃夜宵,所以这身蓝色竹布衫,今早换上时专门熨烫过,一天下来,他一直小心翼翼不让衣裳沾染污渍,没想到一不小心竟然染上这么几块血迹。 也不知能不能洗得干净? 他又摸出怀表看了眼,已过了九点,于是抬头蓦地打断孙志东的絮絮叨叨:“东哥,我们赶紧回去吧。” 孙志东点头:“行,第一次见杀人,害怕很正常,你好好回去休息,记住我的话就行。” 孟连生道:“我记住了。” “记住就好。”孙志东一面与他往马车走,一面道,“对了,今晚的事不要同大哥说。” “明白。” “明天我让人带你去熟悉一下码头事务。” 孟连生微微一愣,点头:“谢谢东哥。” 第77章、完结章 第77章、完结章 正文结局下 孟连生双目奕奕望着他,仿佛是有些手足无措地摸了摸头道:“二公子赶路累了吧,要不然先去家里喝点茶歇一歇,下午我再带你出来转。” 沈玉桐点头:“行。” 他是坐自家小汽车,一路颠簸两三天来的徽州。从徽州城到这个小镇,则是雇了一辆马车,又一早赶了四个钟头的路。虽然他不用出力,也颇有些风尘仆仆。 牵着黄狗的柏子骏,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孟连生与他在小路并排而行。 他总忍不住去往对方左腿瞧,对方一直努力控制着走路姿势,但左脚的问题还是显而易见。 “腿还没好吗?”沈玉桐问。 孟连生道:“没事了,就是没以前那么灵活。” 沈玉桐没好气道:“自讨的。” 孟连生点头,老实道:“是我应得的。” 沈玉桐到底还是不忍心,片刻之后,又放缓声音问:“不疼了吧?” 孟连生笑着摇头:“不疼了。” 油菜田离孟家不远,不过十来分钟的距离。 孟家是典型的徽式建筑,黑瓦白墙,倒是比沈玉桐预想得要好许多,他记得孟连生说过,幼时家境不错,遭遇战乱和荒年,才不得不去上海谋生。 他跟着人进屋,柏子骏不用吩咐,已经端来两杯热茶:“二公子,喝茶,这是小孟哥哥自己炒的新茶,你们尝尝。” 沈玉桐接过茶喝了口,苦中带甘,味道确实不错。 他掀起眼帘,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孟连生,对方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己,丝毫没掩饰眷念。 见自己看过来,他拿出腰间的铜怀表,瞧了眼时间,道:“十一点多了,二公子,你和程达大哥歇会儿,我去做午饭。” 沈玉桐点头。 柏子骏道:“小孟哥哥,今天中午吃什么菜?我去园子里摘。” 孟连生道:“去摘点豌豆和小白菜,再去后山挖点春笋,我去鱼塘捞条鱼。” “好嘞。” 一大一小出门,沈玉桐则坐在堂屋中,默默打量着这宅子。 无论是屋内还是院子,都打理得很干净整洁,院中还种着花,几只鸡在院中大摇大摆扑腾,处处都透着生活气息。 看样子,这一大一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没过多久,孟连生和柏子骏便前后脚回来,一人拎着条大青鱼,一人提着一竹篮菜,去了灶房生火做饭。 沈玉桐茶也喝过了,歇也歇够了,便起身去灶房看情况。只见柏子骏在灶孔前,吭哧吭哧塞柴烧火,孟连生则站在灶前炒菜。 两人动作都很麻利,配合得也十分默契。 孟连生见他进来,忙道:“二公子,这里烟大,你别待在这里,等饭熟了我叫你。” 沈玉桐道:“没事,我就看看。” 他看了看孟连生,又看向柏子骏。 这个孩子是真被养得不错,至少看起来很开朗快乐,如此看来,孟连生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个恶人。 这顿午饭很丰盛,孟连生炖了一锅鱼,还炒了四个小菜,饶是吃过不少珍海味的沈二公子,也吃得很痛快。 他知道孟连生能干,却不知在过日子这件事上,也这般能干。 不过他确实放在那里,都能活得很好。 既然沈玉桐说自己是来看油菜花的,吃过午饭,孟连生便领着他去了油菜花田。 他是一股子劲儿的热情,但沈玉桐总瞟到他那只微跛的左腿,转了没多久,便道:“我有点累了,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好,”孟连生从善如流,领着他在一颗大槐树下坐下。 仲春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照得人很舒适,不远处是随风轻舞的油菜花,这不禁让沈玉桐想到那年在自流井和西康。 那时,谁能想到,这个看着如此纯良的少年,原来是一只心狠手辣的恶狼。 谁又能想到,两人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孟连生见他半晌不说话,神色还有几分伤感,试探着开口:“二公子,你还生我的气吗?” 沈玉桐转头对上他那双漆黑干净的眸子,过了半晌,才淡声回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孟连生抿抿唇。 沈玉桐又说:“无论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孟连生点头:“我会好好的。”说罢,小声问,“二公子,你要来这边玩几天?” 沈玉桐道:“明天就回去。” 孟连生眸光微动,定定望着他,似是期待从他口中再听点什么,但对方却阖上眼睛,不再说话。 一直到晚上上了床,沈玉桐对孟连生回上海的事,只字不提,仿佛他真的只是来看油菜花,顺便看一眼他过得怎样。 沈玉桐睡的是客房,被褥是下午刚晒过的,还散发着阳光的清新。孟连生在桌上点了一炉熏香,却不出去,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望着双目阖着的男人,轻声道:“二公子,我们说说话吧。” 沈玉桐掀起眼皮,挪动身子,将床的让出去一半,淡声道:“上来吧!” 孟连生心中一喜,若不是及时克制,嘴角已经要翘上来。 他轻手轻脚爬上床,在对方身旁躺下。 原本是小心翼翼隔着一点距离,见对方没有排斥,便又慢慢挪进去,直到与人靠在一起。 “二公子!”他低低唤了声。 “嗯。”沈玉桐应。 孟连生试探着慢慢伸手抱住他,见他没拒绝,又将脸靠在他的颈窝。 沈玉桐任由他这样依偎着自己。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孟连生终于哑声开口:“二公子,你能不能多留两天?” 沈玉桐默了片刻,低声道:“盐厂事多,这一来一回就已经一个礼拜。” 孟连生没再说什么,只依旧将脸埋在他肩头。 沈玉桐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忽然觉察颈窝处似乎多了一点凉凉的湿意。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果然摸到一手水迹。他微微愣了下,默默叹息一声。 心中那仅存的一点坚硬,终于还是悉数崩塌。 他伸手轻轻抱住他结实的肩膀,问道:“你打算一辈子待在乡下种地吗?” 孟连生闷声回道:“种地也挺好的。” 沈玉桐又问:“子骏也不上学了?” 孟连生道:“等他大点就把他送回上海。” “然后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过了片刻,孟连生才低声说:“二公子让我回我就回。” 沈玉桐沉默许久,这回是重重叹息出声,仿佛认命一般,道:“那就回去吧,只是要老实一点,别再闹事了。” 趴在他颈窝的孟连生,无声地弯起嘴角,低声道:“我都听二公子的。” * 翌日上午,吃过早餐,沈玉桐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孟连生和柏子骏收拾行李。 “哎呀小孟哥哥,我们真的今天就要回上海吗?我真不想回。” “要不然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不行,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那就赶紧收拾。” “那我们的鸡怎么办?” “王伯他们待会会拿走。” “还有几只正下蛋呢,多可惜。” “要不然你挑两只带上。” “好,我还要多给大黄准备点吃的,免得他路上饿着。” “嗯,你自己看着办。” 沈玉桐望着忙进忙出的两人,无声地笑了笑,抬头间却无意之中瞥到墙上的挂历。 虽然隔着几米距离,但还是看得上面被人用比写了数字。 他正欲看得清楚一些,孟连生忽然走过去,似是随手将挂历拿下,丢在一旁的杂物中。 沈玉桐原本带笑的表情,慢慢沉下来。 及至几人出门,上了马车时,他这张俊美的脸已经堪称冷若冰霜。 柏子骏贪玩,抱着大黄坐在前边看程达赶车。车厢内便只有沈玉桐和孟连生两人。 孟连生忐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对方闭眼靠坐着,嘴角微微下垂,是个不大高兴的模样。 他知道是因为那张写着倒计时的挂历。 二公子不傻,想来是猜到了什么。 他屏声静气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及至马车上了大路,油菜花的清香,随风潜入车内,他看到沈玉桐紧绷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才默默将几个箱子拉到身下,自己挪到对面挨着对方坐下,然后小心翼翼握住对方放在膝头的手。 靠着车厢的沈玉桐,羽睫微微跳动了下,仍旧未睁开眼睛,也没挣开被握住的手。 其实还是有不甘心的。 因为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明白他还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孟连生,永远不可能是看起来这般纯良。 但自己又能怎样? 除非是真的不再爱他。 可不爱他这件事,实在是比怨他恨他不甘心要艰难千倍万倍,他似乎也只能认了命。 大不了他要再当闹事的泼猴,他就做他的紧箍咒,仔细看牢他,看一辈子。 反正一辈子很快过的。 思及此,沈玉桐怅然般低叹一声,终于还是翻过手掌,将对方的那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回握住。 孟连生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动静,转头看向他,见他还闭着眼睛,但神色分明已经缓和,便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学他一样,阖上眼睛靠在车厢,嘴角无声地弯起一个如愿以偿的弧度。 马蹄踏踏。 车外,黄花染尽山野,正是一年春意盎然。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番外随缘,更新不定了。可以点,但不一定写哈哈哈哈 准备去搞新文,尝试搞个轻松简单的。 60-76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小凤!小凤!” 沈玉桐正趴在床上让阿福上药,便听龙嘉林叫魂一样的声音传来。他想翻身,却因为牵动背上的伤,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活了二十多年,父母兄长从没动他一根手指头,哪怕在四川那次,也没吃到皮肉苦,哪知这回竟然被个警察一枪托差点砸成半身不遂。 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才发觉左肩肿起老高一块,吓坏了一屋子人,勒令他伤好之前老老实实在家休养,不仅奉贤不许去,也不许他晚上再去找朋友喝酒。 他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家里,没办法见孟连生了。 不过自己这样子去见人,只会叫他担心,确实不适合见面。 龙嘉林应该是打电话给家里,听到了消息,所以急吼吼跑过来看他。 龙少爷没有敲门的习惯,推开房门就往里面冲,冲到床边,恰好瞥到沈玉桐肩上红肿的伤处,急道:“小凤,你怎么样?” “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什么没事?再重点骨头都该碎了。”阿福埋怨,他是故意说给龙嘉林听,因为警察是龙家的人,龙家的人打伤了自家二公子,这笔账当然得算在龙家头上。 何况前天南市罢工,警察开枪打死了六个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抓走了好几个。阿福在沈家没吃过苦,也没参加游行,但也觉得自己是工人一份子,听到这消息,将龙家父子骂了不知几百遍。 此刻龙嘉林上门,虽然面上不敢说什么,阴阳怪气也得埋怨两句。 不过,龙嘉林并没听出来他的阴阳怪气,一心只在沈玉桐的伤上,他一屁股坐在床边,挥手将擦完药的阿福赶走。 等屋子里只剩两人后,他龇牙咧嘴恶狠狠道:“你放心,我肯定把对你动手的人找出来,让他给你磕头谢罪。” 沈玉桐无奈苦笑,他受这伤怪不上对他动手的人,因为那些警察说白了也只是听命行事的提线木偶,要真怪还真只能怪龙嘉林他爹。 那些开枪的警察,其实也并不比死在枪下的工人更金贵,也许换个场景,死的就是他们。 思及此,他摇摇头道:“别人也不知我是谁,还以为我是罢工工人呢。对了,事闹这么大,你们怎么处理?” 警察对工人开枪,打死了六人,这事引起了全上海的公愤。加上上海滩各方势力本就复杂,各路人马都立马拿这事做文章,几所大学也在发传单游行。对刚入沪的浙派和发令的龙震飞,只怕是要面临很大的危机。 龙嘉林有些烦躁:“我爸爸已经登报道歉,说这是手下擅作主张,开除了好几个人。被抓的工人也都放了。” 沈玉桐闻言点点头。 龙嘉林又愤愤道:“这次罢工,就是南市工人俱乐部那几个头头煽动的,他们哪里是为了工人利益,根本就是利用工人跟老板们作对,故意勒索,这回竟然想在我们头上撒野。如今已经被打死一个,还有两个逃得不知踪影。我爸爸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玉桐不知他这番歪道理是谁讲给他听的,不过不同立场有不同认知也正常,他把工人代表当成街匪路霸倒也不奇怪。 思忖片刻,他试探问:“龙叔不是都为开枪道歉了吗?你们现在抓人,只怕会引起民愤吧?” 龙嘉林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我跟你说小凤,在上海滩做事,不是什么时候都要用警署身份的。这种事当然交给别人办就好。” 沈玉桐却是皱起了眉头,警署办事代表的是官方,自上而下都看得到,还能有个监督,若是暗中行事,那会更麻烦。 只见龙嘉林往他跟前一凑,神神秘秘道:“小凤,你知道我爸爸如今将这些不方面自己露面的事,都交给谁办吗?” 沈玉桐望着他得意的神色,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没有回答,只眯起眼睛等待他的答案。 龙嘉林显然也没打算要他真猜,顿了下,便又继续道:“小孟。” 虽然已有预料,沈玉桐还是蓦地一怔。 龙嘉林见他这错愕的模样,得意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晓得小孟不会告诉你。我爸也交代我不要跟人说,不过我想着你也不是别人,而且小孟是我们朋友,所以我就悄悄告诉你。” 沈玉桐望着他笑盈盈的脸,压下心头的震惊,蹙眉问:“他都为龙叔做了什么?” 龙嘉林不甚在意地摊摊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都是我爸爸不方便出面的事,就晓得这次工人俱乐部的名单,是他查出来的,我爸爸现在很信任他。”说着他又笑嘻嘻道,“以前我都没看出小孟这么有本事,记得第一回见他,还是在沈伯伯生日宴上吧?他帮忙抓了毒蛇,那时他就是柏清河的小跟班,话都不说的,土包子一样。这才多久啊,都成我爸爸座上宾了。” 沈玉桐不动声色听着,待他说完这一通,故作不经意地问:“我听说王存志王老板是江苏胡司令的人,他被人暗杀,不会是小孟替你爸爸做的吧?” “我爸爸没跟我说过,”龙嘉林歪头道,“不过江苏那边还没放弃上海,王存志又跟胡司令关系紧密,我爸爸先前想拉拢他,但对方一直打太极,弄得我爸爸很不高兴。你要这样说,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沈玉桐的手:“小凤,我知道我爸爸来了上海,做的很多事情,你们看不惯,但我爸爸的身份和立场,他不能不这么做。你放心,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一定会护着你,护着沈家。” 沈玉桐勉强一笑,浙江夺下上海后,还真是弄得人心惶惶,光是提税这一项,就让才刚刚发展起来的华界工商业苦不堪言,沈家尚能承受,但谁知道往后会怎样。 然而父是父子是子,龙震飞做了什么,也不能怪在龙嘉林头上。只是对方这这口口声声的护着,毫无意义,整个华界商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工商业遭受浩劫,沈家也逃不过。 “小龙,”他叹了口气,“你这份心我替我父兄谢谢你,只是现在说这些没用,你自己好好跟着父亲做事,早日掌权才是正事。” 这话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早已看出来,龙嘉林跟龙震飞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更天真而已,若他有朝一日坐上高位,只怕比他爹更专\\制残暴。 龙嘉林点头,拍拍胸口道:“我明白的,我最近都有好好做事,今晚还要去闸北,也是听到你受伤才抽出空赶来看看。那你好好养伤,我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嗯,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龙嘉林屁颠屁颠地走了,分明还处在父亲得势的喜悦中,对上海受到的影响,浑然不觉。 当然,这并不奇怪,若是上位者能体会人间疾苦,那这世上早没有战乱纷争。 他看了眼时间,已过八点,想了想起身下床,刚换上衣服,便有人敲门。 “进来!” 沈玉桉顶着一张严肃的脸进屋,蹙眉问:“你要出去?” “嗯,去找朋友说点事。”沈玉桐抬头,问,“大哥,有事吗?” 沈玉桉道:“没什么,就是小龙……”他微微一顿,“龙家来了上海后,做了些什么,你也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来家里,我们没法关门拒客,但你跟他必须得保持距离了。” 沈玉桐愣了下,又点头:“我知道的。我和小龙原本就已经不是一路人,话都说不到一块,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早没有来往。”他微微一顿,又说,“但是小龙本性不坏,大哥你也不用把他当成要妖魔鬼怪。” 沈玉桉嗤了声:“他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是他不学他爹作恶,我们沈家养着他也没事。” 沈玉桐失笑。 沈玉桉稍稍正色,想到什么似的又说:“比起小龙,你那个朋友小孟,你自己多留心点。我收到消息,他最近跟龙震飞走得很近。这个人……”他沉吟片刻,“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但只怕没那么简单,虽然他对我们有恩……” 沈玉桐心头忽然生出一点烦躁,打断他:“大哥,小孟的事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就好。现在上海滩局势复杂,我们沈家能明哲保身就是万幸。””沈玉桉叹了口气,忽然又正色道,“不是,你伤还没好,这么晚出去作何?现在外面不安生,你不许出去!。” 沈玉桐笑说:“皮外伤而已,我又不是小孩子,能有什么事?” 说着,他已经往外走。 沈玉桉在后头叫道:“让程达跟着你。” 沈玉桐摆摆手,飞速下楼。 他没用家里的汽车,自己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叫人拉去富民路。 上海滩的夜生活很热闹,一路灯火通明。 弄堂里这会儿也正热闹着,有人在拉胡琴唱戏,有人在听留声机,还有麻将和孩子的啼哭,都是人间烟火。 孟连生亮着灯的小楼,安安静静地伫立在这片烟火之中。 沈玉桐正要往前走,那小楼的灯忽然灭了,咯吱一声,孟连生的身影从大门里出来。 他走到门口的汽车旁,拿了钥匙要开车门,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将钥匙抽出来,转身往弄堂外走去。 沈玉桐在他转身前,已经隐没在路边一辆汽车后,待他越过这辆汽车,才又慢慢挪出来,悄无声息跟上。 弄堂外对面的街道,停着一排黄包车,孟连生穿过街道,坐上其中一辆,朝夜色霓虹中驶去。 “公子,去哪里?”沈玉桐随后也叫了一辆车,人力车夫客客气气将毛巾往脖颈一搭,客客气气问。 沈玉桐道:“跟上前面那辆,别太近了。” 车夫了然地诶了一声,拉起车子,朝快要消失的前车追去。 两辆车一直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在十里洋场的繁华夜景里,看不出任何不同寻常,坐在前方的孟连生,自然也不会后脑勺长眼睛,留意到远远跟着自己的沈玉桐。 车子转过两个街道,灯火辉煌的大世界映入眼帘。 孟连生的车子在大世界门口停下。 沈玉桐见状,让叫车夫将车停在街对面。 这会儿大世界正是热闹时,门口人来人往,多是晚上来消遣的摩登男女。孟连生站在大世界门外,昂头望着五光十色的灯牌,仿佛是很感兴趣的模样。 沈玉桐隔街遥遥望着他,想起之前两人聊天,说过有时间要一起来大世界看文明戏和杂耍,只是过了这么久,竟然一次没实现。 他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孟连生站了一会儿,有小货郎来兜售香烟零食,他随意拿了两样,递给小孩钱,摆摆手示意不用找零。 须臾,又有一个小乞儿举着破盆儿凑到他跟前,他也掏出两枚铜元放进去。 小乞儿多是群体出动,见同伴顺利讨到钱,便认定这人是个冤大头,一窝蜂举着盆儿围上来。 孟连生既没躲开也没嫌恶,而是掏出一把铜元,每个盆里都放上一枚,最后还将刚刚买的零食,分给了这些孩子。 收获满满的小乞儿们,排队朝他鞠躬感谢,笑笑闹闹走了。 怎么看怎么都还是沈玉桐认识的那个孟连生。 孟连生始终没有进去,等小乞儿散去,又在原地望着灯牌站了会儿,才慢慢转身离开。 他这回没再叫黄包车,而是沿街步行。 沈玉桐隔着一段距离跟上他,走了片刻,发觉他是要去附近的立新码头。 这会儿的货运码头还很繁忙,到处都是扛着包袱码头工人。每路过一个人,孟连生都会主动打招呼,他几乎记得每一个工人的名字。 一路走进一间仓库。 “小孟,你来了!”杜赞领着两个人迎上来,又往身后一个被绑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指了指,“人抓到了。” 孟连生点点头,沉默不言地走过去。 地上那人见状,连滚带爬往他脚边凑:“孟老板,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回,下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很缺钱?” 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家里老母生了重病,每个月得几块大洋药钱续命,还有四个孩子要养活,老婆身子也不好,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怎么可能去偷烟土。” 孟连生若有所思点点头,抬头问杜赞:“他说的是真的吗?” 杜赞:“……差不多吧,” 孟连生:“回头给他家里送两百大洋。” 地上的男人仿佛是看到救星一样睁大眼睛,他在立新码头干了几年活,大家都对小孟赞不绝口,看来自己是逃过一劫了。 杜赞皱眉道,“小孟,这家伙偷了几公斤烟土,要是我们就这样算了,岂不是坏了规矩,其他人有样学样,我们仓库还不得被蛀空?” 孟连生抬头:“谁说算了?” 刚松一口气的男人,闻言大惊,趴在地上哭喊着求饶:“孟老板饶命!” 孟连生退开一步,淡声道:“放心吧,几斤烟土要不了你的命。”又对杜赞吩咐,“卸了他的手。” 杜赞点头,朝身后小弟挥挥手。 此时仓库半掩的门外,沈玉桐正隐没在夜色中,默默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因为周围空无一人,安静得只剩夜风虫鸣,男人被砍断手时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是直直刺入他的耳膜。 他闭眼深呼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片刻,又才缓缓将眼睛睁开。 先是看到地上抽搐着的男人,和一滩渐渐淌开的鲜血。继而又将目光移上去,落在灯光下孟连生的脸上。 对方正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的男人,面容既不暴戾也不残忍,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看得并不是一个被他下令砍断手的人。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才叫沈玉桐五味杂陈。 “谁!谁在哪里?” 他不愿再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人在他身后大叫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人钳住,因为左肩有伤,被人这样大力一攥,疼得他轻呼出声。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咚咚跑出来。 “二……二公子!”杜赞见到门口的人,大惊失色,反应过来,赶紧挥挥手斥道,“干吗呢?快松手!没见是沈二公子。” 攥住沈玉桐的小喽啰哪里知道什么沈二公子,但见杜赞这样语气,立马松开了手。沈玉桐皱眉揉了揉左肩,一抬头,孟连生也已经出来。 “二公子,你怎么来了?”相较于杜赞的惊讶,他倒还算平静。 沈玉桐收回肩上的手,无奈地笑了笑:“路过这边,想着你可能在码头,就过来看看。”说着,又试探般道,“有没有打扰你们做事?” “没有没有,这里有点乱,我带二公子去办公室喝口茶压压惊。”孟连生说完,吩咐杜赞处理,自己拉着沈玉桐离开。 两人走到办公室,孟连生将电灯打开,让沈玉桐在沙发坐下,拿出一只大瓷缸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这只杯子沈玉桐之前用过,不算陌生。他捧着杯子喝了口水,大概是茶水清凉,两口下肚,原本杂乱的情绪,倒真镇静了不少。 孟连生在他面前蹲下,昂头用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他。 “是不是吓到二公子了?”他低声问。 要说吓倒不至于,毕竟前天才看到警察当街对工人开枪,况且先前在奉贤,孟连生还亲□□杀了两个入室歹徒。 只是他隐约意识到,好像有些东西跟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小孟,我不知道你们立新有什么规矩,但现在是民国了,偷了东西该交给警察,而不是随便动用私刑。” 孟连生轻笑了笑:“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些规矩都是柏先生当初立下的,下面的人与其说是听从于我,不如说是听从规矩,我要是带头坏了规矩,立新就该乱了。我是想带立新改革,变成跟你们沈氏一样的民族企业,但得一步一步来,现在确实还没这个条件。” 沈玉桐叹了口气:“但有些事真做不得,你明白吗小孟。” 孟连生在他身旁坐下,身子贴着他道:“我明白的二公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中有数。” “你真的有数吗?”沈玉桐看着他皱眉问,“听说你现在在为龙震飞办事?” 孟连生微微一愣,继而又坦诚道:“他是警察署长,吩咐我办事,我没办法拒绝。” “所以你把工人俱乐部的名单交给龙震飞,还要帮他去抓那两个工人领袖?” 孟连生道:“如果不抓到那两人,这场风波就平息不了,工人继续罢工游行,南市许多工厂都得受影响。” 明明就是一番歪理,但沈玉桐竟然觉得也不算没道理。 孟连生继续道:“二公子,我也反感龙震飞的做法,但现在时局这么不稳,我得保证立新不倒在我手中,我不能成为第二个李永年,让柏先生的心血倒在我手里。” 不得不说他平时话不多,但讲起道理来,又无法让人反驳。 因为背景不同立场不同,沈玉桐确实不能站在沈家二少的身份,去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可以养他,给他钱离开立新做自己的事业,但他是个独立的人,或许也有着自己的理想抱负。 一时间,他心绪烦乱,蹙眉忧心忡忡道:“小孟,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我知道二公子是为我好,”孟连生确实展眉一笑,伸手亲昵的揽住沈玉桐肩膀,“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左肩的伤处被碰到,沈玉桐疼得死了一口冷气。 孟连生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怎么了?” 沈玉桐轻轻摸了摸肩膀:“受了点伤。” 孟连生忙拉开衣领,凑上去看了眼,见到那一大片青紫,惊道:“这么严重,怎么伤的?” 沈玉桐摆摆手,不甚在意:“前天路过工人游行,警察镇压的时候,把我给误伤了。” 孟连生闻言,蹙起眉头:“你怎么没跟我说?”说罢急忙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药来。” 沈玉桐见他这样担心自己,心中不免一软,也暂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失笑道:“已经上过药了,皮外伤,你别紧张。” 孟连生复又坐回远处,望着他郑重其事道:“现在外面乱得很,你最近别一个人出门。要去我那里的话,先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沈玉桐笑:“你去接我?被我大哥他们看到怎么办?” 孟连生道:“我把车停在拐弯处,或者我安排人力车夫在你家门外。” 沈玉桐好笑地摇摇头:“最近我也忙得很,恐怕不能经常去找你。” 孟连生小声嘟囔:“你从前也没经常来找我。” 沈玉桐想着,自己这个爱人做得是不大合格,永远都是孟连生等着自己去“临幸”。 又想,自认很爱孟连生,但如果小孟不再是初识的小孟,变得与上海滩那些心狠手辣的大亨一样,他还会像这样爱他吗? 他没有答案。 甚至也不愿太多想,怕想多了,就不得不想出一个答案。 他深呼吸了口气,朝对方笑了笑,吻了上的唇,低喃道:“我待会儿还要回家。”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 作者有话要说: 二公子:心慌慌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小孟的烦恼 杜赞敲门之后,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孟连生和沈玉桐才从屋内走出来。 两人衣着整齐,面色无常,加之光线暗淡,沈玉桐白皙脸颊上残留的一点潮红,并不明显。 杜赞没做多想,道:“小孟,都处理好了。” “行,你们去休息吧,我送二公子回去。” “好嘞,二公子慢走。” 沈玉桐颔首点点头。 目送两人身影没入码头的夜色中,杜赞收回视线,见身边小弟还呆呆望着,没好气地在人脑勺扇了一巴掌:“看什么呢?” 小弟睁大眼睛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沈二公子啊!我原先总听人说二公子是上海滩第一美男子,果然是名不虚传。” 杜赞:“那当然。” 小弟鬼鬼祟祟凑到他跟前道:“孟老板和二公子到底什么关系?我怎么感觉……” “当然是朋友。”杜赞踹他一脚,“脑子里想什么呢?” 小弟咧嘴嘿嘿一笑:“我这不是见二公子长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么?” “以为小孟跟你一样荤素不忌?”杜赞朝那两道已经快要看清的身影瞧了眼,本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一阵夜风吹散。 当初在西康,他虽然没和沈玉桐有过什么多的交情,但也知道他与孟连生同吃同住三个月。原本是以为朋友落难出手相助,但被小弟这样一提醒,忽然觉得是有点不对劲。 孟连生确实洁身自好,身边从来没一个女人。 但一个男人不好女色,那好什么? 杜赞对断袖这事儿不甚了解,但无论是唱花旦的男戏子,还是窑子里的小倌儿,这些当兔儿爷的,哪个不是跟娘们儿似的。沈玉桐虽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怎么看都不像兔子。 他一面觉得是自己多想,一面又觉得如果是真的,那孟连生是真有本事。 有本事的孟连生将沈玉桐送到一辆黄包车旁。原本他是要开车送对方回去的,但沈玉桐说坐黄包车就好,他也没再要求,只亲自将人送过来。 那黄包车夫显然是对他不陌生,将手中毛巾往肩上一搭,站起身道:“小孟老板,这是要用车?” 孟连生点点头,拿出一枚大洋递给他:“送我朋友到沈家花园。” “好嘞。”车夫接过钱朗声应道。 沈玉桐上了车,对站在路边的男人摆摆手:“你早点休息。” “你也是。”孟连生望着他笑了笑,又嘱咐车夫,“我朋友身上有伤,你车子拉得稳当些。路上当心。” 车夫道:“小孟老板你就放心吧,我肯定给你把人安全舒服地送到。” “那就多谢了。” “哎呀,小孟老板总是这么客气。” 车夫摇了摇铃铛,拉起车子吆喝着跑起来。 坐在车上的沈玉桐回过头,孟连生还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己。他想,自己确实是不了解孟连生,因为他想不出一个如此和善的人,刚刚在仓库残忍地砍断了一个人的手。 他一直知道人性复杂,但没想到最复杂的是看起来最简单的孟连生。 回到沈家花园,时日还尚早,他洗了澡回房,还未有睡意,端着女佣送来的牛奶,来到窗边,见程达正在花园里练拳,便让女佣将人叫上来。 程达顶着一头汗进屋,问:“二公子,你找我有事?” 沈玉桐道:“你帮我找个人去盯着小孟。” 程达蹙眉不解问:“盯着小孟?你跟小孟发生什么矛盾了?” 沈玉桐摆摆手:“你别管这些,总之找个人去盯着他,每天做什么事报告给我。一定要找个机敏的,他身边人多。”顿了顿又说,“而且他人聪明,千万别叫他发现了。” 程达见他神色严肃,不禁急道:“二公子,你跟小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过结?他是立新老板,跟一般商人不一样,你要跟他结了什么怨,可千万别自己担着,得跟大公子说。” 沈玉桐失笑:“我跟他是朋友,能结什么怨?就是听说他最近跟龙震飞走得近,有点担心,就想着找人盯着他,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免得他担心。” 程达点头:“行,我这就去办。” 沈玉桐躺上床,仍旧未有睡意,脑子里都是孟连生的脸。他不是没见过从落魄到风光的人,龙嘉林就是其中之一,龙家得势,让他从一个胆小懦弱的少年,变成如今张扬跋扈的大少爷。 而孟连生从衣衫褴褛的的穷小子到如今上海滩大亨,除了稍稍成熟一点,好像身份的改变并未让他这个人发生任何变化,依旧他初相识时恭谦温和内敛纯良的模样。 他往常只觉得难得,现在才反应过来,这种没有变化分明很不对劲,换做他自己,若是从一文不名到富贵泼天,也绝不可能保持初心,更不可能在温和善良的同时,又对杀人无动于衷。 因为这不符合人性。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要么孟连生其实早已变了,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伪装;要么从一开始,他就没这么简单,不过是披着一张羊皮的恶狼罢了。 但无论是哪种,他都不知要如何面对。 * 孟连生是一个很少有烦恼的人,但最近颇有几分烦恼。一来是龙震飞得寸进尺,让他觉得很有点烦,但又没办法像对付从前那些人一样一杀了之,只能继续在他面前充当一条恪守职责的良犬。二来是他与沈玉桐已经好些天没见过面,他知道对方一直在租界,可就是不来找自己,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他不觉得是因为那晚沈玉桐看到自己砍人手,二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就像上回他杀了两个入室歹徒,对方在惊讶过后也并未说什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按着规矩惩治手下,就不愿搭理自己。 至于其他……他做事一向谨慎,全上海滩都只知道他捐米捐钱改革立新,从来没人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沈玉桐自然也无从得知。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将沈玉桐不找自己这事儿,归结于浙江一系入驻上海后的一番操作,让华商叫苦不迭。最近华人商会动作颇多,会长林广湘已经公开发言反对提税,说是对民族工商业的致命打击,为广大工人叫苦,到处召集工人演讲,私底下更是现在派人找那两个躲起来的工人代表。 这几乎是明摆着对龙震飞宣战了。 他是纱厂大王,人在租界,有洋人庇护,工厂遍布南北各地,龙震飞一时半会儿不敢动他。 沈玉桉是商会副会长,林广湘做的事,背后不可能没他的贡献。沈玉桐因此分\\身乏术也理所当然。 孟连生认为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也就对沈玉桐不来找自己释然了几分。与此同时,又在龙震飞头上记了一笔。 原本一个月见两三回的频率,已经让他越来越不满足,如今半个月都见不上一回,不能不让人烦恼。 他闭眼靠坐在小楼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摸着腰间的怀表,耳朵里传来弄堂里隐隐约约的笑语声。 对面住着的是一个银行经理,有一个十分貌美的太太和一双可爱的儿女。每日男人出门,女人都会在门口送他。晚上下班回家,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哄睡小孩后,夫妻二人常常拥坐在露台看星星聊天。 他不只一次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和沈玉桐也过上这样的生活。没有孩子不打紧,可以养一只狗,猫也行,最好一猫一狗。 白天他们去工作,晚上回家一起吃饭,然后逗猫遛狗,在书房里一起看书听留声机,还能跳跳舞,他刚学会了交际舞,还没来得及和二公子跳,最后抱在一起睡觉,当然,在睡觉前,还能做那件让彼此都愉快的事。 他越想越觉得美,以至于敲门声响了半天才回神。 “小孟,人找到了!”常安推开门低声道,“已经带去闸北的仓库里关着。” 孟连生点头:“行,你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他踅身去屋内,拨通了警署的电话,龙震飞果然还在办公室,听到他的声音,在那头爽朗笑道:“小孟,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想必是有了好消息。” 孟连生说:“人已经找到了,是我送去警署,还是您叫人来提?” 龙震飞道:“不用了,现在林广湘盯着我们警署,正等着用这两人在税上继续做文章,你直接处理掉。” 孟连生蹙眉:“可是……” 龙震飞打断他,戏谑道:“怎么?孟大闻人这是不愿杀人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多这两条命,对孟大闻人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吧?”他微微顿了下,语气稍稍严肃,“总之,这两个人不能再出现。” 孟连生道:“我明白了。” 龙震飞笑:“我就知道小孟不会让我失望。” 挂上电话,孟连生拿了件呢风衣套上,又戴上一定毡帽,跟常安坐上汽车,踏着夜色朝闸北开去。 杀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今晚他正为二公子不见自己而烦恼,又联想到两人那些美好画面,满心满脑都是自己的爱人,忽然叫自己去杀人,确实影响心情。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来了灵感,开一个BG幻言女主爽文《炮灰女配真面目竟是……》,年末了好好放松一把,看BG的可以去瞅一眼,不看BG的略过。 第63章、第六十三章 小孟在闸北杀了两个人 这两个工人代表,一个叫王东南,一个叫李光明,说是工人代表,其实没那么简单,王东南个是教书先生,专门为工人俱乐部写传单,李光明是哥老会成员,十几岁就混迹帮会。真正的工人代表,在游行中被乱枪打死了六个,这两人怕龙震飞找他们算账,生生躲了半个多月,才让孟连生找到。 贪生怕死让两人走了一着臭棋,当时被抓的罢工工人,因为舆论压力,隔日就被释放。而且这些人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直接就能算在警署和龙震飞头上。 但这两人逃了躲了,也就被大众和舆论遗忘了,死在外面,自然也跟龙震飞无关。 他们如今唯一的价值,就是被林广湘找到利用。 可惜,孟连生先人一步。 “孟老板!”被绑着的两人,见人进来,慌忙大叫,“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是做什么?” 孟连生将毡帽拿下来递给身旁的常安,沉默不言地打量着两人。 他虽然不觉得杀人是大事,但自认杀是个讲原则的人,从不滥杀无辜,死在他手中的人,必然是该死之人。 他查过这两人,一个嫖女人,一个吃大烟,除此之外,没查出两人做过其他大奸大恶之事,应该算不上什么坏人。 直到看得两人快要发毛,他才不紧不慢开口:“游行那日,死了六个人。” 王东南眼睛一红,咬牙切齿道:“龙震飞倒行逆施,迟早要自食恶果。” 李光明愤然附和:“没错!绝不能让这种人在上海为所欲为。” 孟连生微微勾了下嘴角,继续说:“在其他人流血丧命的时候,你们却逃走了,还一直躲着不出现。” 这两人摸不准他是要做什么,心虚地对望一眼。过了片刻,王东南试探道:“孟老板,我不知道你绑我们来是作何,但你自己也是码头工人出身,知道工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李司令和龙震飞在上海胡搞,弄得民不聊生。大家都说你是大闻人,希望你能认清形势,跟我们站在一起。” 孟连生笑了笑,没回应他的话,而是话锋一转:“王先生有家眷吗?” 王东南摇摇头:“我上无老下无小,光杆司令一条,没什么好怕的。” “你呢?”孟连生又转向李光明。 “我原本有个哥哥,游行时被乱枪打死了。”说到这里,男人眼光泛红,“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孟连生点点头:“对哦,你的兄长便是那牺牲的六人之一。” “孟老板,”王东南道,“听说你在为龙震飞做事,你是明白人,千万不要助纣为虐!” 孟连生弯了弯唇:“我确实是在为龙震飞做事,今日抓你们来,也确实是受龙震飞之命。” 猜测变为现实,让两人面色大惊,王东南急急道:“孟老板!你是码头工人最信任的人,怎么能站在他们对面?” 相对于他的慌张无措,孟连生始终淡定如常不急不缓,他轻笑着开口:“原本龙震飞是让我找到你们,马上交给他。但如你们所说,我也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两张支票,又示意常安将人松绑,“这样吧,这边的事你们就不要再管了,你们拿着这些钱,马上离开上海,李司令和龙震飞倒台前都不要回来。” 两人疑惑着接过他手中的支票,看到那上面的数字,俱是双眼一亮。 李光明连连点头道:“放心孟老板,我们马上就走,只要上海没回到江苏手中,我们就绝不回来。”见王东南还有些犹豫,赶紧用手肘戳了戳他。 王东南深呼吸一口气,将支票放入口袋,拱手道:“多谢孟老板慷慨相助,我们这就走,绝不给孟老板添麻烦。” 孟连生望着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人,在见到支票后,顿时什么都不在乎,连哥哥的死都被抛在一边,心下鄙薄一笑。 若他还是工人,也必然不愿让这种人做他的代表。 他笑着点点头,微微侧身,伸手道:“行,那二位有请,好走不送。” 两人朝他拱了拱手,几乎是带着欢喜地疾步往外走去。 只是刚刚走到门口,正要打开门栓时,站在原地的孟连生,对常安常平使了个眼色,两人拿出手\\枪,对着那两道身影,砰砰连开几枪。 两人在倒下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转头,看向十几米之遥的男人,他们想问为什么,但显然已经没有机会。 孟连生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死不瞑目的两人,摇摇头道:“我给了你们机会,可惜你们没把握。” 只要这两人拒绝他的支票,坚持要留在上海为工人战斗,他们的命今晚就保住了。 可惜…… 他鄙薄地勾了勾嘴角,人性的卑劣自私可真是叫他失望,他杀了这种人,也算是替工人们做了件好事。 “把人装麻袋,拉去沉江。当心点,别让人发现。” “明白。” 他跨过地上已经停止呼吸的两人,像是跨过两只蝼蚁,打开门走出去,深呼吸口气夜晚寒冷的空气。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是个适合思念的日子,他抑制不住地思念起沈玉桐。 原本他已经摘到月,可如今那月亮似乎又离他远了点。 他站在院中伸出手,对着天空的圆月,做了个抓握的手势,然后拢了拢风衣衣领,朝不远处的小汽车走去。 仓库里的人还在忙着毁尸灭迹,过了片刻,两只麻袋被抬上一辆板车,咯吱咯吱朝附近的码头推去。 等到汽车远去,车轱辘的咯吱声也消失在夜色中。 一个黑影从院中杂草种慢慢钻出来,然后像是被吓坏一般,惊慌失措地离开。 凌晨时分,沈玉桐正半梦半醒间,房门被人推开。程达小心翼翼走进来,站在床边弯身推了推床上的人。 “二公子!”他低声道。 沈玉桐迷迷糊糊睁眼,见是程达,忙起身拧开台灯,问道:“怎么了?” 程达拧着一双浓眉,简直要拧眉成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嚅嗫着低声开口:“刚刚收到消息,小孟在闸北杀了两个人。” 沈玉桐的心噗通一声狠狠砸落,嘴唇翕张了半晌,才发出声音:“杀了什么人?” 程达道:“好像是两个工人代表。” 程达不清楚这两个工人代表身份,但沈玉桐却一清二楚,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龙震飞在找到的那两人。这两人在工人俱乐部的分量很重,林广湘为了反抗李司令和龙震飞的强压政策,也在寻找这两人。 到底还是让孟连生先找到。 他原本以为孟连生只是帮龙震飞抓人,没想他竟然直接给人当了刽子手。 “看清楚了吗?”他深呼吸一口气问。 程达点头:“一清二楚,在闸北第一个废弃仓库,杀了之后便拉去沉江了。”顿了顿,又说,“据说听起来像是在替龙震飞杀人,小孟他怎么……” 沈玉桐摆摆手:“我知道了。” “我原本以为小孟跟立新原来那些人不一样,”程达小声嘀咕,“虽然他曾经救过你,但这种人日后还是不要结交为好,实在是太危险。” 沈玉桐脑子乱成一团,已经不大听到进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只恨不得马上冲去孟连生跟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问了又能如何? 做了便是做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孟连生跟上海滩那些杀人放火的流氓大亨没什么区别。他今日能杀这两个无辜的人,往常只怕也杀过其他人,未来当然也会继续杀人。 他对程达摆摆手:“你出去吧。”顿了下,又说,“这事不要跟大哥说。” “嗯,明白的,那二公子好好休息。还要继续跟着小孟吗?” 沈玉桐摇头:“不用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今日我那兄弟被吓得不轻,幸好没被发现,不然只怕也是沉江的命。” 沈玉桐伸手灭了灯,躺回枕头,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待程达轻手轻脚出门,他原本以为自己今晚注定要彻夜难眠,但奇怪的是,原本混乱的脑子,竟然渐渐平静下来,那口梗在心头许久的情绪,也慢慢散去,仿佛是尘埃落定一般,他莫名变得轻松起来,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你造不造你要被二公子甩了? 小孟搓手:那只能强夺了。 后面可能会虐一虐小孟,但会留他一条狗命,让他跟二公子HE。 第64章、第六十四章 分手 “来,小孟快尝尝我新收的碧螺春味道如何?” 因为替龙震飞了了一桩大事,孟连生被邀请去了龙公馆喝茶,这是少有人能得到的待遇,也是龙震飞笼络人心的手段——在家中关起门谈事,总是更容易将关系拉近。 孟连生从善如流端起茶杯,轻轻呷了口,点头道:“清淡淡雅,口味醇厚,好茶!” 龙震飞道:“难得遇到懂茶的人,小孟果然与我投缘。” 孟连生笑说:“我哪里懂茶,署长大人谬赞了。” 龙震飞摆摆手,道:“在家里就不用叫我署长了,你比小龙还小几岁,叫我龙叔便好。” 孟连生道:“那小孟恭敬不如从命,龙叔。” 龙震飞对他这副恭谦的做派很是满意,笑着点点头,瞎了两口茶道:“小孟你也知道,最近林广湘公然跟我作对,弄得全国都在讨伐我们浙派,连租界洋人也对李司令和我很不满。你说我该怎么扳回这个局势?” 孟连生沉默片刻,道:“我确实有一些拙见,但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那龙叔,我就直说了。”孟连生放下茶杯,“自古以来,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龙叔这局面,主要是来自民意不满,而民意不满的根源,又是因为你们一来就加税,工厂主不愿吃亏,自然就将这负担加在工人身上。工人罢工,龙叔你镇压打死人,舆论就彻底乱了套。”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龙震飞道,“但小孟你有所不知道,李司令确实是缺钱,我作为他的心腹,得替他把事办好。江苏又仍旧对上海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攻,我们得尽快弄到钱才行。” “钱当然得要,问题是应该怎么要?” 龙震飞拧眉沉吟片刻:“你说说你的想法。” 孟连生道:“你涨的税,一年下来,还比不上林广湘这种大资本家半年的利润。” 龙震飞感叹道:“我们要有纱厂大王的产业,也不用盯着税了。” “龙叔你当然可以有。” 龙震飞抬头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孟连生道:“原本资本家和工人是对立的,平民百姓向来仇富,但因为你们骤然加税,让林广湘有了借口联合工人一起将矛头对准你们。” 龙震飞:“继续说。” 孟连生道:“依我的想法,不如恢复从前的税收,甚至可以对小工厂主减免税收,先把广大的工人群体争取过来,争取民意和舆论的支持。再把目光放在林广湘这些大资本家身上,按着百姓仇富的心理,就算你明抢,老百姓也只会看热闹。” 龙震飞皱眉沉吟片刻,忽然朗声笑开:“好!小孟你这哪是拙见,简直高明得很,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弄得全城老百姓都骂我,我这就去报告李司令。不过明抢肯定是不能明抢的,林广湘是个老顽固,身后又有不少势力支撑,我要以军政府的名义强行入股林家,他绝对不会答应。” 孟连生笑:“林广湘是不好弄,但他几个儿子关系很差,一直在明争暗斗,若不是有老爷子压着,几个儿子早斗得你死我活。” 龙震飞了然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拿起茶杯,笑道:“来来来喝茶,我果然没看错小孟,小龙若能是有你一半本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虎父无犬子,我哪敢与龙少爷相提并论?” 龙震飞嗤了声,摆摆手道:“他别给我扯后腿就行。”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分明是带着宠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两人正喝着茶,穿着一声制服的龙嘉林,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先是叫了声爸爸,见到沙发上的人,咦了一声:“小孟也在?” 龙震飞招招手:“你回来正好,我晚上还得去警署有点事,你招待小孟一起吃晚餐。” 孟连生道:“既然龙叔有事,就不用管我,我先告辞了。” 龙嘉林因为知道孟连生在为父亲做事,又总听父亲夸赞他,便自觉将对方划为自己人,赶紧拉着他的手;“难得碰到,当然要一起吃顿饭,你帮过小凤那么多次,早就要请你吃饭的,今日正好。”说着又道,“我去打电话给小凤,看他有没有空?” 原本已经站起身要告辞的孟连生,停下动作。 龙震飞摆摆手:“行,你们年轻人一块多聚聚是好事。” “没错,”龙嘉林走到电话机旁边,拨了个号码,那头沈家的佣人接听后,他忙问,“我是小龙,小凤在家吗?” 那头不知回了什么,他转头朝孟连生点点头,示意沈玉桐在家。 孟连生望着他,不动声色地坐下。 那头大概是沈玉桐已经接听,只听龙嘉林问:“小凤,你有空吗?我请小孟去杏花楼吃饭,你一起来怎么样?” 孟连生竖起耳朵想听对面的话,但什么都听不清。 待龙嘉林挂上电话,他难得有点失态地问:“二公子怎么说?” 龙嘉林点点头道:“他有空,等我换身衣服,咱们就出门。” * 孟连生和龙嘉林先到的酒楼。 春分已至,上海滩的夜生活又热闹起来,刚过七点,华灯初上,灯红酒绿的繁华徐徐展开。 孟连生望向窗外热闹的夜景,心中莫名有点紧张。就像去年沈玉桐刚回上海,他带对方回自己的小楼,面上虽然淡定,心中实则丝毫没底,因为害怕会错了意,害怕对方会拒绝自己。 他确定最近自己和沈玉桐之间是出了点问题,却又不清楚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因而对这次时隔半个多月的见面,既期待又忐忑。 咯吱一声,包厢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小二领着沈玉桐进屋。龙嘉林忙迎上去,热情如火地将人拉过来。 孟连生站起身,黑眸望向他,两人对视一眼。 龙嘉林拉开椅子:“小凤,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沈玉桐坐下,笑说:“你不是前几天才来家里看过我么?” 龙嘉林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你伤好了没?” “已经好了。” 龙嘉林的殷勤,让孟连生彻底成了个局外人,他讪讪地坐回椅子,默默给沈玉桐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跟前,低声道:“二公子,喝茶。” 沈玉桐客气地道了声谢,在接过茶杯时,两人手指相碰,他不着痕迹地退开。 龙嘉林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浑然不觉,大喇喇道:“总算逮着机会让我请你们两个吃顿饭,今晚你俩都得陪我喝上两杯。” 沈玉桐道:“行。” 孟连生看了他一眼,刚刚在给他递茶时,很清楚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疏离。 从前在外人,尤其是龙嘉林面前,两人也会装作不亲近,但那是一种刻意的心照不宣,甚至可以说成是独属于两人的小情趣。 但今日沈玉桐对自己的冷淡,很明显不是假装。这些天不好的预感变成现实,偏偏他又还不清楚原因,不免暗自着急起来。 他做事向来胸有成竹,这种无法掌控的情况,让他十分不好受。换做其他事,他还可以不在乎,但事关沈玉桐,他不能不在意。 也不管桌上还有龙嘉林,孟连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沈玉桐,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或是得到点回应。 幸而龙嘉林心思粗,虽然觉察他一直看着沈玉桐,却并未多想,只戏谑道:“小孟,你怎么一直盯着二公子看?莫非是今日才发觉我们二公子长得好看?” 孟连生见沈玉桐垂着眼帘,并不回应他的眼神,只得暂时收回目光,道:“龙少爷说笑了。”然后夹了一筷子沈玉桐爱吃的白斩鸡,送入他碗中,“我是瞧二公子吃得很少。” 沈玉桐原本就没什么胃口,此刻看着落在碗中多出来的那块鸡肉,愈发食不知味。 他今日应下龙嘉林这顿饭,自然是冲着孟连生来的。这半个月来,他是既想见他又怕见他,他想说服自己,也许这回被杀的两个人,也跟之前的入室歹徒一样,罪有应得。 相识几年,孟连生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 然而信任的高墙一旦裂开一角,就会如摧枯拉朽一般崩塌。 此刻再见到孟连生,脸依旧是那张脸,眼睛也依旧是那样的眼睛,仿佛这世上所有罪恶都不可能与他有关。 他很清楚对方不是在假装,因为他杀人时剁人手时,也是这般模样。 沈玉桐觉得,若他当真有两幅面孔,自己反倒不用纠结,不过是认栽被蒙骗罢了。 可显然并非如此,孟连生的残忍狠辣是真实的,但纯良慈悲应该也并不假。只是从前自己光看到后者,便以为这是他的全部,如今看到他另一面,才知道自己对他的了解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他已经不想知道太多,一次杀人作恶,和十次百次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哥说得对,孟连生能坐到这个位置,绝非常人,这种人最好远离。先前他太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对这话不以为然,现在只觉自己可笑。 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得远离了。 但只要想到这点,沈玉桐心中便隐隐作痛。他多爱这个人,活了二十五年,也就真正爱过这么一个人。 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他干脆借着与龙嘉林拼酒,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他生得白,几杯酒下肚,面颊便被染了红。 “二公子,别喝了,你已经醉了。”当他再次为自己斟满酒,端起青瓷杯准备一饮而尽时,手腕被孟连生轻轻握住。 沈玉桐掀起薄薄的眼帘,终于朝这个人看过来。 四目相对,孟连生那双黑眸定定望着他,显然是在期待他对自己说点什么。 沈玉桐确实是开了口,他勾唇讥讽般一笑,淡声道:“你松开!” “二公子……” “我叫你松开!”沈玉桐忽然拔高声音。 孟连生望着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开。 沈玉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蓦地站起身,狠狠将杯子摔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巨响,不仅是孟连生,就是已经半醉的龙嘉林也吓得清醒了几分:“小……小凤……” 沈玉桐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是一副罕见的张狂模样。 孟连生在他摔下杯子时,也站起了身,一错不错地定定望着他。 沈玉桐摔过一个杯子,心中只觉得痛快几分,便干脆又抓起手边的酒瓶子,也狠狠朝地上砸去。 龙嘉林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一般,跳起来将自己手中的酒杯用力掼在地上,大声笑道:“小凤,我陪你!” 于是两个人,你摔一个碗,我砸一个碟,小小的包间里,顿时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孟连生稍稍退后两步,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两人发疯,确切地说,他看的依旧是沈玉桐。 相识这几年,沈玉桐从来克己复礼有教养的世家公子。 这是他第一见他这般失态。 他知道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事必然与自己有关。 因为屋子里动静太大,小二慌慌忙推开门来看情况:“龙少爷,怎……怎么了?” 沈玉桐一脚踢开剩下凳子,头也不回喝道:“滚!” “滚!”龙嘉林鹦鹉学舌附和他,手中碟子直接朝门口砸去,吓得小二赶紧缩回脑袋,幸而他动作快,避开了与碟子亲密接触这一劫。 一桌子碗筷杯盘珍馐美食,全被摔在地上,最后连桌子也被龙嘉林几脚踹得稀烂,屋子里跟打过仗似的,一片狼藉。 沈玉桐发泄了这一通,站在污秽不堪的地上,忽然大笑起来。 龙嘉林见他笑,也笑得人仰马翻——他是纯粹觉得好玩。 只有站在墙边的孟连生,依旧沉默着。 沈玉桐始终没看他,对龙嘉林招招手道:“小龙,我们走!” “走走走!”龙嘉林跨过地上残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倒是不忘挥挥手招呼一旁的孟连生,“小孟,走啊!” 孟连生望着肮脏凌乱的地面,低低应了一声,待两人开门出去,才慢慢跟上。 掌柜和小二正诚惶诚恐地等在门口,因为知道里面人的身份,谁也不敢进来阻拦,此刻门一打开,看到一室的混乱,掌柜的当即叫苦不迭,却还要硬着头皮道:“龙少爷二公子,您慢走!” 龙嘉林大手一挥。 倒是沈玉桐虽然一脸醉态,脚步踉跄,但仿佛离一塌糊涂还差了一点,没忘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元票,递给掌柜:“赔你们的!” 掌柜一看银元票上的数额,原本一张如丧考妣的脸,顿时如释重负,堆着一脸笑道:“多谢二公子。” 沈玉桐歪歪扭扭走到楼梯口,余光扫到后方,却见孟连生还停在包房门口,低声与掌柜小二不知在说什么。 大约是在替自己和龙嘉林赔不是。 他讥诮般勾了勾嘴角,真不怪他从前没长眼,实在是这人太具欺骗性。 孟连生下楼时,两个醉酒的人,已经被汽车夫各自扶上汽车,他原本想上前说两句话,但瞧见坐在后车座的沈玉桐,靠在椅背双眼紧闭,最终还是作罢。只站在几米之遥处,默默地看着那辆黑色的小汽车绝尘而去。 盐商惯来会吃会喝,沈玉桐从小在父兄的熏陶下,其实有个很不错的酒量,刚刚不过是借酒装疯罢了。经过那一通发泄,这半个月来的苦闷难受,终于缓和少许,人也只剩一点微醺。 他揉了揉额角的,在车子上路后,想起什么似,转头透过挡风玻璃往后看去。 犹站在原地的孟连,被笼罩在街边霓虹之中。身边人来人往,将他颀长的身影,显出几分茕茕孑立。 沈玉桐想起离开西康那日,他也是这样眷恋地目送自己离开。 只是那日,其实是他们关系的开始。 而今天,却是结束。 他收回目光,转身不再看他。 回到沈家花园,管家见二公子身上都是酒味,赶忙让佣人煮了醒酒汤端上来。喝了汤洗过澡,沈玉桐便如卸力一般倒在自己的大床上。 “二公子,有电话!”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有女佣来敲房门。 沈玉桐睁开眼睛:“谁啊?” 女佣回道:“小孟公子,问你酒醒了没有?” 沈玉桐复又将眼睛闭上:“就说我还没醒。” “明白。” 听着外面的脚步走远,沈玉桐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身体裹紧,这回是真的睡了过去。 * 凌晨两点,沈家花园寂静得只剩屋外的虫鸣。 今晚是满月的日子,银辉从窗子洒进来,落在床上无知无觉的男子脸上。一道不知何时立在床边的身影,盯着床上那张俊美的面容,凝望了许久,慢慢半跪在地,伸出手缓缓覆上去。 在指腹触到那温热的肌肤时,孟连生的呼吸几乎是立即急促起来。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碰过这具身体,原本只是单纯的想念,但傍晚沈玉桐见对自己的态度,让他心头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而这不安在此刻见到人时,又化为了犯瘾一般的欲念。 这欲念如魔障一般,在他心中身体中疯狂叫嚣着,催促他去狠狠将面前这人占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打消持续了一晚上的不安。 他不仅是这样想,也确实是这样做了。 他俯下身,吻上了沈玉桐的唇。 沈玉桐原本以为自己是做了梦,在梦里与孟连生纠缠不休。 现实中的孟连生太危险,他不得不远离,但梦里放纵一下总没关系。 他甚至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对方脖颈。 只是这梦实在是太真实,他终于在对方将手伸入自己腹下时,骤然惊醒过来。 一睁眼便看到上方黑漆漆的身影,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下意识将人用力甩开。 孟连生沉迷在刚刚的旖旎中,一时不妨,从床下被甩下,倒在地上。幸而房内铺着厚地毯,并没发生多大响动。 沈玉桐手忙脚乱打开台灯,不出意外的,地上的人,果然是孟连生。但仍旧让他惊愕不已,喘着气问:“你怎么进来的?” 孟连生从地上爬起来,指了指窗户。 沈玉桐揉了揉额头,用力深呼吸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才问:“大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孟连生道:“二公子,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沈玉桐闭了闭眼睛,道:“原本明日我是要给你送一封信去的,但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当面同你说吧。” 孟连生皱眉问:“说什么?” 沈玉桐避开他的目光,淡声道:“小孟,你以后别找我了,我们就到这里吧。” 孟连生不解道:“二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沈玉桐哂笑了笑,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真听不懂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与你的关系就此结束。” 孟连生上前一步,在床边半跪下,抬头望向他:“为什么?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吗?二公子你说出来,我肯定改。” 沈玉桐摇摇头,叹了口气:“不,你没做错,错得是我,是我从前没认清你这个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孟连生蹙眉凝着他,半晌之后才又开口道:“二公子是不是不想我帮龙震飞做事?” 沈玉桐不置可否。 孟连生道:“二公子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沈玉桐冷笑:“你的该做就是将那两个工人代表沉江?” 孟连生微微一怔,他做事向来谨慎,龙震飞也不会将这事告诉龙嘉林,实在想不出沈玉桐是如何得知。 但也只是怔了下,并没有慌张,因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歪头不解地问:“二公子就是因为这件事要与我分开?” 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觉得这理由十分的不可思议。 沈玉桐简直要被气笑了,果然是从前没能了解他:“你觉得这是小事?” 孟连生道:“那两个人是我替龙震飞杀的。但他们若真是站在工人这边,我肯定不会动手。我给过他们机会,拿出一笔钱让他们做选择,远走高飞或留下继续战斗?他们自己选了拿钱离开。你看,都是些利用穷苦大众,沽名钓誉的人罢了,我杀他们没错。那些死在游行中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沈玉桐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忽然想起,从前跟他一起看书时,对方似乎就有一套逻辑自恰的歪理,现在这套歪理被他用在了杀人放火上。 他原本还想反驳,但发觉没什么意义,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孟连生握住他的手:“二公子,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所以从不与你聊这些,以后也不会让你看到。” 沈玉桐抽出自己的手,满脸沉痛地看向他:“小孟,你太可怕了!” 孟连生认真替自己辩解:“二公子,我不可怕的,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 沈玉桐摇摇头:“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孟连生望着他,沉默片刻,又道:“二公子,我真的不可怕。” 沈玉桐闭上眼睛:“你走!” 孟连生终究还是走了,爬窗而进,翻窗而出,没有人知道这深夜中,沈家花园里曾钻进来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我加快更新了。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大公子受伤 三日后,报上刊登消息,为支持鼓励民族工商业发展,华企税收恢复从前,二十人以下的小企业,税收减半。 这么一个的利好消息放出来,当即引起各界热烈反响,工人组织也取消了接下来的活动,欢天喜地回到厂房里,卖力干活。 浙江拿下上海这一年来积攒的负面口碑,也顺利掰回大半。 沈玉桐在房内读完报纸,听到花园里父亲似乎在叫什么,赶紧放下报纸下楼。 “爸爸,怎么了?”他走到沈老爷子身旁关切地问。 沈老爷子没理会他,只是焦急地左看右看,又上前扒开灌木。 “爸爸,你在找什么?” 沈老爷子头也不回道:“我的小蓝呢?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沈玉桐微微一怔。 小蓝是父亲那只宠爱的蓝靛颏,上个星期已经死了。 “爸爸……”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沈行知终于从草木中抬起身,转头看向他,道:“咦?小凤凰,你怎么还没去上学?可千万别迟到了。” 沈玉桐错愕地看着满头银发的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行知又催促道:“小凤凰,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上学啊。” 沈玉桐喉间酸涩,点点头:“嗯,爸爸我这就去。”又对旁边的周姨娘道,“周姨,你扶爸爸上楼去休息。” 也已见老的周姨娘,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他,神色哀伤地点点头。 沈玉桐目送着周姨娘扶着父亲上楼,闭上眼睛,重重叹息一声。 这些日子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时不时就忘事犯糊涂,连人也不大认得清楚。因为他并无大病,所以只当是人老了。 他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风雨欲来。 就在这时,沈玉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见他神色黯然,问道:“怎么了?玉桐。” 沈玉桐深呼吸一口气,喉间仍有些酸涩,哑声开口:“爸爸他……” 沈玉桉已年近半百,在这事上比依旧风华正茂的弟弟,要看得开许多。但还是长长叹息一声:“生老病死人之常态,父亲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听大夫说,他这是老年痴呆,就算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精神状况只会越来越糟。”说罢,顿了顿,“人都会老也都会死,大哥我也是一年老过一年,你两个侄子还不顶事,以后沈家得靠你撑着。” “大哥……”沈玉桐受不住这煽情,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 沈玉桉倒是朗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何这样多愁善感?” “我是刚刚看到爸爸以为我还是十几岁,叫我小凤凰,心里一时有些难受。” 其实也不只是沈行知,还有这些天因为孟连生而积攒的难受,一桩接一桩,难免一时伤感。 沈玉桉笑了笑:“行了,我得出门去商会开会。” 沈玉桐问:“有什么急事吗?” 沈玉桐摇头:“倒也没有,只是上面忽然宣布减税,总觉得事有蹊跷,大家就约好去讨论一下。 “好,你去忙。” * 傍晚,孟连生正要从办公室离开,杜赞急匆匆跑进来。 “小孟,出大事了。” “什么事?” “林广湘死了,下午去南市那边,车子翻下河,人当场就没了。 孟连生听了这消息,并不觉意外,心想十有八|九是龙震飞动的手笔,他原本还以为对方会让自己做这件事,没想到这么迫不及待,这才刚刚宣布减税,就动了林广湘,想来是急于在李司令跟前立功。 不过没让他动手是好事,毕竟他还没太找出林广湘的坏处,也就是贪心一点,对子女管教不严,管出了几个恨不得弑兄杀弟的好儿子。 因而他弯唇一笑:“是吗?那他几个儿子可得热闹了。” 哪知杜赞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喘蓝封着气道:“不是……我听说,沈大公子也在车内。” “什么?”孟连生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 杜赞知道他与二公子关系不一般,所以听到这消息,感觉兹事体大,马上来告诉他,此刻见他表情,就知道这事果然不小。 “小孟,你别急,据说沈大公子已经送去医院,应该是没有性命危险。” 这声“别急”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只见孟连生低下头,露出罕见的焦躁模样,在原地来回踱步。 他与沈玉桉其实没任何交情,但他是沈玉桐的亲哥哥,原本二公子就在生自己的气,兄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受得了? 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吩咐道:“杜赞哥,你亲自去医院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杜赞点头:“嗯,我这就去。小孟你也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沈大公子为人仁厚,不会有事的。” * 与此同时,广济医院里,刚刚做完手术的沈玉桉,被推进了病房。 今天在商会开完会,林广湘邀请他一起去南市巡视工厂状况,他原本自己有车的,但林广湘非得热情地邀请他共乘一车,说是可以多说会儿话。 哪晓得,车子行至南市,忽然失控,翻进河水中。虽然那河水很浅,只淹了半截车厢,但从十几米的路上滚落下来,那也绝对是阎王来索命的架势。 一车三人,死了两个,唯独他福大命大,保住了一条老命。只是浑身多处骨折,接下来需要很长时间,与病床相依相伴。 因为打了麻药,一时半会没醒过来。 沈玉桐望着床上的人,一面庆幸兄长没有性命之虞,一面又不禁悲从中来。他活了二十多年,堪称顺风顺水,就连每次陪大嫂去庙里烧香,都总能抽到上上签。 人人都说他沈二公子的命好,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可人生哪有真的一帆风顺,不过是暗涌礁石还未来得显露罢了。 这些日子来,孟连生给他的打击,状况越来越糟的父亲,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原本还想着,无论发生何事,至少还有大哥这个坚实后盾,不想大哥也忽然遭此横祸。 因而这股悲便来得格外强烈,甚至有点想哭的冲动。无奈病房里的大嫂已经在不停抹眼泪,他不好再添油加火,自己现在是沈家的主心骨,还得担负起沈家男人的责任,深呼吸口气,低声安抚道:“大嫂,您别太伤心,大哥今日捡回条命,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夫也说了,大哥他没性命之忧,好好养着就行。待他醒了,看你这个样子,反倒让他难受。” 大嫂碧云听他这话,赶紧停止抽泣,擦了把眼泪道:“玉桐,你说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车子竟然翻进河里。” 沈玉桐道:“意外的事,谁也说不准。” 碧云低低叹息一声:“若只是意外还好……” 沈玉桐微微蹙起眉头 是啊,若只是意外还好。 就怕不是意外。 * 孟连生挂上杜赞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是什么大事,他略微沉吟片刻,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去淞沪警察署,他没有提前预约,因为知道龙正飞这样的工作狂,一定是在办公室。 果不其然,通报之后,秘书很快下来引他上去。 龙正飞已经在会客室坐好,还砌上了一壶热腾腾的好茶。看到他进来,扬眉一笑:“小孟,真是稀客啊!” 孟连生客气地拱拱手:“没提前预约,贸然上门,打扰龙叔了。” 龙震飞摆摆手,笑道:“我们俩有什么好客气的来,快坐!” 孟连生从善如流坐下。 龙正飞挥手让秘书退下,亲手沏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又笑着不仅不慢开口:“让我猜猜小梦是为什么事来上门的?” 孟连生说:“嗯。我也不与龙大人拐弯抹角,林广湘的事是你做的吧?” 龙震飞挑挑眉头,笑道:“不错,是我做的,原本这事我是要交给你的。但是,林广湘这人太狡猾,我还是自己动手更放心。 孟连生点头:“龙叔确实好手段,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连沈大公子也一起动了。” 龙震飞不以为意道:“沈大公子的事纯属意外,我也没料到他会忽然上了林广湘的车。还好他的命挺大,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 孟连生微微一怔:“龙大人的意思是?” 龙震飞笑:“小孟你跟我在这里装什么糊涂呢?这方法可是你跟我提出来的,说提税得罪广大工人,不如朝大资本家直接开刀。如今上海滩除了林广湘的纱厂,最赚钱的当属沈家的精盐厂。下一个当然就是沈家,如今沈家管事的是沈大公子,他现在起码得卧床几个月,靠沈二公子一个人打理上下,我看是不大行,正好让我们趁虚而入。” 孟连生蹙眉头问:“龙叔的意思是要动沈家?” 龙震飞道:“盐业自古以来本就是官办,现在让这些盐商们发了大财,我们现在需要钱,同沈家合营合情合理,我这也不是明劫对不对?” 孟连生嚅嗫了下唇,道:“可这是沈家呀? 龙震飞笑:“沈家怎么了?” 孟连生沉吟片刻,道:“我以为龙叔与沈家关系不似旁人,毕竟龙少爷和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 龙震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小孩子家家的事算什么?” 两人正说着,会客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撞开。龙嘉林涨红脸闯进来,大吼道:“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秘书诚惶诚恐的跟上来,擦着汗,唯唯诺诺道:“署长,少爷非要进来,我没拦住。” 龙震飞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秘书如蒙大赦一般退出去,小心翼翼将门带好。 龙嘉林愤怒着一张脸,在父亲和孟连生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大声道:“爸爸,你知不知道?大哥差点死了。你们两个狼狈为奸,想干什么事我管不着,但是你们不能动沈家,大哥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玩。” 龙震飞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大哥?什么大哥?小龙,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龙不姓沈。” 龙嘉林道:“小凤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 龙震飞脸色一沉,手中的杯子往茶几用力一放,斥道:“小龙,我看你在沈家住了几天,连你亲爹都不想认了!” 他虽然宠儿子,但做父亲的威信还是有的。龙嘉林吓得微微一震,放低声音:“爸爸……” 龙震飞也稍稍缓了语气:“今天的事是意外,我没想动沈玉桉。 龙嘉林道:“我刚刚都听到了,你是没想动大哥,但是你想要沈家的盐厂。” 龙震飞道:“不是我要沈家的盐厂,是你爸爸身在这个职位,得替上面的人办事。我办事不利,我在上海滩的这位置就保不住,又得去穷乡僻壤窝着,你也做不了龙少爷懂吗?” 龙嘉林撅起嘴,撒娇耍赖一般道:“我不管,上海他那么多豪门富贾,你随便动哪一个我都没意见,但是你不能动沈家。” 龙震飞脸色又是一垮,不想和这个傻儿子纠缠,挥挥手道:“行了,多大人,半点不懂事,我说正事,你什么事回家再说。” 龙嘉林跺跺脚,摔门而去,屋内只剩下两人。 龙震飞摇摇头,叹息一声:“让小孟看笑话了,我家小龙确实是不懂事。” 孟连生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淡声开口:“龙叔,我觉得龙少爷说得也没错,上海滩那么多富贾,何必一定要动沈家?不仅是龙少爷与二公子关系匪浅,坦白说,我与二公子也是朋友,你这样的话我很难做。” 龙震飞看着他笑了笑:“沈二公子上海滩第一美男子,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这个傻儿子把他当个宝也就算了,你这也是舍不得让二公子伤心么?”说着意味深长一笑,“美人误事啊!” “龙叔误会了,我和二公子只是朋友。我只是想着,你要动沈家,龙少爷空不怕很不好做。” 龙震飞摆摆手:“小孩子家的事,不用放在心上。做大事就不能拘小节。” “嗯。”孟连生点头,“龙叔说得对。” 两人还在警署狼狈为奸,一口气跑出去的龙嘉林,已经驱车一路来到仁济医院。 他找到沈玉桉的病房,只是到了门口又不敢进去,因为知道沈玉安是被自己父爸爸所伤,觉得自己没有脸去见人。 站在门口踌躇半天,直到有一个小护士,要进去换药,见他站在门口搓手跺脚,一脸焦灼,便关切地问:“先生,你是来看望病人吗?” 龙嘉林稀里糊涂点点头,又在小护士的带领下,稀里糊涂跟着人一起进了病房。 沈玉桐看到来人,问:“小龙,你来了?” 龙嘉林对上他疲惫的目光,心虚地垂下眸子点头:“嗯,听说大哥出了事,我来看看。”又将目光移向病床上的沈玉桉。 沈玉桉麻药已经过了,人已经醒来一会儿,虚弱地睁着一双眼睛。 看到对方瞄向自己时,龙嘉林简直像是被蛰到一样,赶紧挪开目光,扭着身子上前,低声关切道:“大哥,你没事吧?” 沈玉桉伤成这样子,本就心情不佳,看到这么个傻大个,更是没什么好眼色:“放心吧,死不了。” 听到他这话,龙嘉林更加愧疚难安,当即双眼泛红,哽咽道:“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沈玉桉本来也觉得自己是大难不死,虽然浑身没一处好的,但大夫也说了自己没大事,此刻见到龙嘉林这模样,既是莫名其妙,又是烦躁,虚弱道:“不是小龙,我这还好好的,你这哭什么?嚎丧?”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和这位常年在沈家打秋风的少爷,何时感情如此深厚?受了个伤,对方还要哭一场。 龙嘉林抹抹眼睛:“我知道,我就是听到你受伤了,很担心。” 沈玉桉见他是真的为自己担心,心中多少有些欣慰。点点头,闭上眼睛:“嗯。我没什么事想休息了。玉桐,有你大嫂在这里就好,你和小龙回去吧。” 沈玉桐点点头:“嗯,那大哥你好好休息。”又对大嫂碧云道,“大嫂,你好好照顾大哥,别太担心。大哥很快会好起来的。” 碧云道:“你放心吧,大哥这里有我,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父亲现在这样子不用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沈玉桐:“嗯,我明白。” 碧云又说:“你大哥现在身体这样,家里和盐厂的事就靠你了。” “我明白,你们不用担心。” 一番道别后,沈玉桐与龙嘉林一道出了病房门。到了门外,龙嘉林像是依依不舍似的,还在伸长脑袋回头往病房里瞧,别说是沈玉桉,就是沈玉彤也心生好奇,小龙何时与大哥的感情这么深厚了。?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放心吧,大哥没事儿,就是骨折了好几处,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在床上躺一段日子,接下来几个月走路可能会不方便 。” “嗯!”龙嘉林点点头,对上他的眼睛时,又闪躲似的将眼睛移开。 沈玉桐刚刚一心在大哥身上,没太注意龙嘉林的反应,这会儿出了病房门只剩两人,看到他这奇怪的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与龙嘉林相识近二十年,实在是对他再了解不过。对方不是个藏得住心思的人,或者说龙嘉林压根就是一个没什么心思的人,他动动脚趾头,自己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此刻表情如此奇怪,必然是有什么事? “小龙,你怎么了?”他问。 龙嘉林用力摇头,欲盖弥彰道:“没事!没事!” 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沈玉桐皱起眉头:“小龙,你一定是有事瞒着我,到底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了吗?” 龙嘉林支吾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沈玉桐干脆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底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跟我大哥有关?” “小凤……我……”龙家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是一咬牙,双眼泛红道,“小凤,我们去车上,我都告诉你。” 沈玉桉也知道这走廊里人来人往,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便点点头跟他一起去了车内。 上了车子,龙嘉林红着眼睛,望着一脸正色的沈玉桐,嘴唇嚅嗫了半晌,忽然大吼一声:“小凤,我对不起!” 沈玉桐原本是在等着他说正事,不料他突然嚎这么一句,吓得他浑身一震,赶忙道:“,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龙嘉林吸了吸鼻子,要哭不哭的样子,结结巴巴开口:“小凤,大哥受伤是我爸爸害的。” 沈玉桐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龙嘉林道:“我说大哥受伤是因为我爸爸,我爸爸本来是要杀林广湘,没想到大哥上了他的车,爸爸他不是故意的。” 沈玉桐怒极反笑,但又实在是笑不出来,因为大哥现在还躺在病房里,一句不是故意,难道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深呼一口气,压下心头愤怒:“你爸爸为什么要杀林广湘?” 龙嘉林道:“我听他们说,是因为想要林家纱厂的股份,但是林广湘不答应,所以就将他杀了。但大哥确实是个意外。” 他原本是想把他爹打算动沈家盐厂的事也一并告诉对方,但犹豫了下,还是暂且隐瞒下来,因为想着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爸爸是很疼他的,若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 他是绝不会让爸爸去再伤害沈家的。 沈玉桐却是机敏地听到他说的是“他们”这两个字:“他们是谁?” 龙嘉林道:“小孟啊,我就是听到爸爸和小孟说话才知道的。这回降税就是小孟给我爸爸的提议,说争取广大工人的舆论,直接朝大资本家开刀更划算。我爸爸因为这个还在司令那里立了大功呢。” 沈玉桐心头一震,仿佛被人用力砸了一下脑袋,只觉得一阵茫然,口中喃喃念道:小孟……小孟……” 龙嘉林接着道:“我知道小孟一直在为我爸爸做事,没想到这些主意都是他出的,我还当他是一个老实人呢,没想到这么多心思。” 沈玉桐摇摇头,白着脸道:“算了,我知道了,我自己回去,你走吧。” 龙嘉林愁眉苦脸道:“小凤,我真的对不住你,我替我爸爸对你道歉,对大哥道歉。” 沈玉桐叹息一声:“父是父子是子,这怪不得你,你跑来跟我说,就说明你还当我是兄弟。” 龙嘉林义正言辞地拍拍胸口:“小凤,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爸爸再伤害你们沈家,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沈玉桐望着信誓旦旦的好友,他当然相信龙嘉林说这话是出于真心。但如果沈家也是龙震飞的目标,他这个纨绔少爷又能做什么? 他让龙嘉林下了车,自己启动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自嘲地笑出声来。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才要遇到一个孟连生。 回到沈家花园,已是暮色沉沉,正按了喇叭,叫门房来开门,余光却瞥到门边站着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不知站了多久,地上落着好几个烟蒂。 他真是不了解孟连生,连他抽烟这件事都不知道,。 孟连生将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径直走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二公子,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沈玉桐将车门打开,冷然地看着他:“我不觉得和一个差点害死我大哥的人,有什么话说?小孟,你就是个刽子手。” 孟连生仍旧面色如常,只淡声道:”看来龙少爷全都告诉你了。” 沈玉桐道::“是,小龙都告诉我了,如果他不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跟我说。” 孟连生道:“大公子的事不是我做的。” 沈玉桐道:“这次或许不是你亲自动手,但如果是龙震飞让你做,难道你不会做?” 孟连生皱眉:“我怎么会伤害大公子?” 沈玉桐道:“我不会再相信你,与你也没有什么话说,孟老板请自便吧,不要挡在门口,狗才会挡门,你要想挡门应该去龙家挡。” 孟连生对他的讽刺完全的不以为意,也并不觉得被骂做狗是件多么难忍受之事。相反,如果二公子骂他能好受点,他倒是希望对方尽情的骂。 他说:“那龙少爷有没有告诉你?龙正飞动完龙家,下一个就是你们沈家,大公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说也得在床上躺上几个月。他要动你们沈家,你要怎么办?” 沈玉桐怒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我不会跟他们屈服。” 孟连生道:“二公子,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人不讲道理跟规矩,你也看到了龙震飞是什么样的作风,林广湘这样的大富商,想暗杀就暗杀。大哥现在在医院管不了事,沈老爷子又已经年迈,整个沈家盐厂的事都得你管,你和他们硬抗,吃亏的只是自己。” “所以呢?”沈玉彤讥诮一笑,“孟老板是要当说客,让我妥协?把沈家盐厂的股份拱手相让?” 孟连生道:“我可以帮你二公子。” “帮我?”沈玉桐冷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龙震飞现在这些操作,不都是你在背后出的好主意?我不知道在你手中死了多少人,但我知道,孟连生,你就是个畜生!” 说罢,他冷着脸关上车窗,在门房打开大铁门时,将车子悠悠然开了进去,留下孟连生一个人站在原地。 孟连生看着那车尾和缓缓关上的大门。 畜生? 他琢磨着沈玉桐对他的这句评价,没觉得难过,只是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对方骂得不无道理。 自己可能真是个畜生,但畜生又怎样?他也并不觉得畜生比人就低一等,他少时在山里认识的猴儿,比他这些年见过的许多人,可要讨人喜欢许多。 他不在乎沈玉桐骂他,二公子可以骂他打他,但是不能不理他,更不能一直这样不见他。 继而又想到,龙嘉林倒是对二公子一片忠心,为了二公子转头连亲爹都能出卖。 他黑沉沉的眼珠子转了转,有点心烦地转身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十来万字,每天这么肥的话,一个多星期就能完结了,感觉看到了曙光。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我太想二公子了 骂了孟连生,看似是出了口恶气,但沈玉桐并不觉得好受。林广湘被杀,大哥还躺在医院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着孟连生的大功劳。 而他现在甚至都没太多心思去愤怒,因为沈家就是下一个目标。如今大哥重伤,父亲又老糊涂,沈家上下得靠他一个人支撑着,若是应对不好,只怕就是下一个林广湘。 虽然对孟连生失望透顶,也失去所有信任,但他还是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性命,也不会让龙震飞伤害自己。 但自己光能保住一条命又有何用?他要得是沈家盐厂不被那些人祸害。 你看再如何富贵?在乱世里也跟蝼蚁没多大区别。 他悲哀地闭上眼睛。 可要如何才能保住沈家盐厂?莫非是真要去求孟连生。他摇摇头,不,绝对不行。 这厢的孟连生回到富民路的小楼,因为沈玉桐许久没来,这栋小楼显得格外的清静。 他自己烧了一壶水,泡上一杯茶上,来到二楼卧房,打开留声机放一段西洋音乐。 然后坐在窗后看,向对面亮着灯光的小楼。 那位银行家先生大致是应酬完回家,太太给他煮了一杯牛奶,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低低说着话,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太太轻轻一笑,男人将对方搂入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孟连生将窗帘拉紧,遮挡住了对面的风光,自己一个人躺上偌大的一间大床,睁大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也不知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那是沈玉彤睡过的位置,现在没有一丝温度。 他想起沈玉桐留宿在这里那些夜晚,他们那么的要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也好像永远不会分开? 为什么二公子说不要自己就不要自己了呢?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杀了几个人?那些人明明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死与不死又与二公子有什么关系? 难道那些陌生人的生命比他们的感情还重要? 孟连生从小聪慧过人,很少有他想不通的问题,但这一回,好像真的遇上了难题。 * 林广湘头七都还没过,几个儿子就为争产大打出手,因为龙震飞的介入才算平息下。最终由林二公子成功继承林产业,其他几个儿子出局。 与此同时一家名叫东风贸易的公司,成为林家纱厂的股东,占股三成。 外人或许不知,但熟悉内情的人却很清楚,这家贸易公司背后老板是龙震飞和他上面那位李司令。 林家纱厂的事一了,也就意味着下一个轮到沈家盐厂。 实际上在出事三天后,龙震飞去过一次医院探望沈玉桉。一如既往的是个笑面虎的模样,说了很多安抚的话,沈玉桉对他做了什么一无所知,而在兄长面前,沈玉桐也没透露过半点信息,怕影响大哥养身体。 那天,及至送龙震飞出病房门,他才冷着脸开门见山道:“龙叔,多亏我大哥福大命大,不然龙叔的这份大礼还真是受不起。” 龙震飞笑盈盈道:“看来小龙什么都告诉你了,他是真把你当成亲兄弟。” 沈玉桐道:“你们这是倒行逆施,迟早玩火自焚!” 龙震飞笑:“我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没办法,还望二公子理解。” 沈玉桐默了片刻,沉着脸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我们沈家盐厂?” 龙震飞笑着摇摇头:“二公子严重了,盐自古以来本就是官办,我们拿一点股份就当公司合营,应该不过分吧?” 沈玉彤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龙震飞拍拍他肩膀,笑道:“二公子还年轻,年轻气盛很正常,不过你总得为你们沈家想想。如今大公子重伤在床,老爷子又已经不管事,沈家可全指望你一个人了。二公子可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他语气慈爱,仿佛像个敦敦教诲的长辈。但沈玉桐却听得出这话中的玄机,分明是在威胁他。 伺候,沈玉桐都带着保镖,也鲜少再出租界,沈氏精盐厂早已上正轨,几位经理都是在沈家做了很多年的亲信,让他很放心。 只是大哥还在医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他这个当弟弟的,总还是要三天两头去一趟医院。只要出门,哪怕是租界,也并不安全。 这日,刚下过大雨,从医院回沈家花园的路上,全都是泥泞,车子开到一半,忽然碰的一声熄了火。 汽车夫道:“二公子,我下去看看。” 后座的沈玉桐点头:“嗯。” 哪知车夫刚打开门下车,车子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好像被炮火炸了一下,猛的燃起来。 程达脸色一震,赶紧护着沈玉桐就下车,这一下下车,又是一声炸响。 程达将沈玉桐用力一推,自己也倒在地上,一时间那黑色的车子噼里啪啦,在雨中燃起来。 沈玉桐脑子嗡嗡一片,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如惊弓之鸟一样,手忙脚乱往路边爬。还没爬到路边,又是一阵爆炸,只是这回,有人挡在自己身上,然后整个人被扶起:“二公子,你别怕,快跟我上车。” 是孟连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沈玉桐被震得耳朵眼睛都模模糊糊,浑身都是雨水,稀里糊涂跟着他钻进了一辆车子。 车子启动时,他在惊惶中回头看了眼,只见自家那辆小汽车已经被一片火海环绕,汽车夫和程达也不知受了多少伤,浑身狼狈地坐在路边。 孟连生抱住沈玉桐:“二公子,没事了,你别怕。” 沈玉桐其实也不是怕,只是发生得太突然,让他震惊又茫然,整个人都处在一股失真的状态中。 直到车子渐渐开远,他才从这种恍惚中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身旁忧心忡忡的孟连生,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说:“我担心龙震飞对你不利,这些日子一直跟着你。” 沈玉桐自嘲一笑:“你和他不是沆瀣一气吗?何必在这里假惺惺,不如直接把我杀了,吞掉我们沈家盐厂,你也好立个大功。” 孟连生说:“不管二公子怎么看我,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二公子,就绝对不会伤害你。” 沈玉桐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鲜红的血迹浸染了靛青色袍子,应是刚刚救自己的时候受了伤。 他忽然想起那时在西康,为了救自己,他单亲匹马将那些人引开,也是中了一箭。 他知道他阴毒狠辣,完全不是看起来那样纯良,但他也不可能完全忽视对方曾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为了自己,他差点连命都不要。 沈玉桐将目光从他肩头挪开,痛苦地闭上眼睛。 孟连生见他这般模样,低声道:“二公子,你先去我家里换身衣服,等我弄清楚今天的事,再送你回去。” 沈玉桐没有说话,他便当时默认。 及至车子在富民路小楼前停下,沈玉桐才又睁开眼睛,刚刚在地上滚了一遭,浑身都是泥水,整个人也是木蹬蹬的,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孟连生牵着进了对方的小楼。 孟连生在浴缸里放了热水,又给他找来毛巾和换洗的衣裳。 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沈玉桐_倒并不觉得陌生,实际上这里的一切他都不陌生,在过去的一年多,他曾来这里住过不知多少次。 身体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人也渐渐清醒。他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裳,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候在门口的孟连生,冷淡道:“我得回去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 孟连生道:“我刚刚已经打电话去沈家花园报平安,你先在我这里冷静一下,压压惊。” 他将端着的一杯热牛奶递到他手中。 沈玉桐略作犹豫,还是将牛奶接过来。 孟连生又拿了一块干毛巾去帮他擦头,这一回他将头稍稍扭开,实在是不想与他太亲密,怕自己一时心软,再次失去判断力。 孟连生也没强求,只说:“你坐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玉桐沉默不言地在沙发坐下,勉强喝了半杯牛奶,才又开口开口:“孟老板,现在龙震飞是要杀了我吗?” 孟连生说:“他现在应该只是给你一点警告” 沈玉桐又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孟连生道:“跟林家纱厂一样,三成股份。” 沈玉桐哂笑:“真是贪得无厌。” 孟连生道:“现在世道乱,各路人马都在搂钱,上海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能待多久还说不定,当然是能多弄到多少钱算多少。” 沈玉桐道:“那如果我们不愿意呢?难不成他还能把我们一家杀光硬抢?” 孟连生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杀人硬抢是下下策,但他们要动你们沈家盐厂,比林家更很容易,光是盐运这一桩就能堵了你们所有的路。” 沈玉桐微微一愣,继而失笑出声:“没错,有你孟老板帮忙,龙震飞要动我们沈家的盐运,确实易如反掌。” 孟连生蹙眉道:“富不与官斗,我知道二公子对我失望,但你也清楚立新是如何发家的,若是我不跟他合作,我们一群兄弟都能被他投进大牢。 沈玉桐笑:“孟老板和你那些兄弟们做的事,别说是投进大牢,就是绞刑也足够好多次了吧。” 孟连生沉默片刻,道:”如果二公子真的要我死,等这些事情过去后,我在二公子面前自刎谢罪。” 沈玉桐心头一震,见他半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只觉得这人简直疯得厉害,干脆别过头不去看他,黑下脸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不是法官,审判不了你。” 孟连生又道:“如果我死了二公子会为我伤心吗?” 沈玉桐的心忽然有点慌,虽然怨他恨他,觉得他作恶多端助纣为虐,却还是听不得他说死字。不由得想到李永柏清河这些人的结局,他不是正在步他们的后尘么? “你死与不死与我何干?不用在我面前危言耸听。” 孟连生继续道:“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我死了,二公子能在我坟前上两柱香。,” 沈玉桐怒了:”你要真死了,我看都不会朝你坟的方向看一眼,所以你最好不要死。”顿了下,又补充一句,“祸害遗千年,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死。” 孟连生嘴角一弯,忽然伸手将他用力抱住:“嗯,我不会死的,我要陪着二公子,保护二公子。” 沈玉桐不妨他会忽然动手,气急败坏要推开他:“你干什么啊?快放开!” 然而孟连生不为所动,仍旧紧紧地抱住他,还将脸凑在他脖梗处,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两口气,像是阿芙蓉癖发作一样。 他的力气是真大,沈玉桐的挣扎对他来说跟闹着玩没两样。 “二公子,你别不理我,我很难受。” 沈玉桐涨红脸怒斥:“你放开!” 孟连山不仅没放,还张开唇去轻咬他的脖颈和耳畔,抱着他的手也开始不老实。 眼见他喷在自己耳畔的呼吸渐渐浓重,是一个发\\情的架势,沈玉桐心头大震,在对方要将自己裤子扯下之前,空出一只手,狠狠一掌扇在他脸颊上。 孟连生被打了这一下,终于停下动作,念念不舍地将人松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写满了委屈,仿佛是个受伤的孩子。 沈玉桐并不看他,因为不想被他这模样再次蒙骗,他整了整衣裳,厉色道:“孟老板,怎么你现在连强迫的事都想做了?,” 孟连生说:“我太想二公子了。” 沈玉桐不愧是世家公子,这会儿还能保持君子之风,他淡声道:“我家里人应该快要来接我了,就不在这里叨扰孟老板了。” 孟连生说:“二公子,之前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沈玉桐问:“什么话?” 孟连生道:“我可以帮助二公子,可以保护你们沈家盐厂。” 沈玉桐到底还是没被风怒冲昏理智,他看了眼对方,道:“怎么保护?孟老板先说来听听。” 孟连生说:“只要二公子愿意与我和合作,我自有我自己的办法,届时二公子自然知道,总之不会伤害二公子,不会害了沈家盐厂。”顿了下,又道,“还是那句话,大公子在医院,沈老爷子身体不好,脑子也糊涂,沈家上下都指望着二公子,我知道二公子清高,不想向那些人低头。我也不要二公子低头。”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沈玉桐讥诮一笑。 孟连生也露出一个笑意:“你不相信我,难道还要指望龙少爷?” 沈玉桐神色一冷:“至少小龙从不会骗我。” “嗯,”孟连生点点头,毫不掩饰神色中的鄙薄,“龙少也对二公子的情谊,确实没什么说的,只可惜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帮不了你。” 外面有汽车的声音响起,沈玉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小孟是不是有点像animal了 第67章、第六十七章 龙少爷与二公子的友谊真是叫我羡慕 翌日清晨,孟连生到龙公馆的时候,龙家正热闹着,龙震飞连个小老婆都没有,家里就父子两个主人,这份热闹自然是父子俩制造出来的。 父子二人,一个坐在沙发,一人站在旁边。 坐着的龙震飞掀起眼皮子,看向站着龇牙咧嘴的儿子,道:“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昨日二公子车子着火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龙嘉林张牙舞爪大叫道:“这不是你的惯用伎俩吗?大哥现在还躺在医院呢。 龙震飞是有些不耐烦了,沉下脸道:“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我是要动沈家,但我只是要他们沈家的钱,从来没想过要他们的命。” 老子一动怒,儿子气焰便小了下去,跺着脚瓮声瓮气道:“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做的?” 龙震飞道:“沈家精盐厂动了那么多传统盐商的利益,怀恨在心,想要给沈家颜色瞧的淮扬盐商多的是。再说了,车子着火怎么就不能是意外?非得是人害的?” 龙嘉林撅起嘴巴:“就算小凤昨天出事不是你,你也不能动沈家,上海滩那么多有钱人,你们非得问沈家要钱?” 龙震飞斜睨了自己这不成器的傻儿子一眼,不以为然地冷横一声 龙嘉林一见他爹这态度,又手舞足蹈跳起来:“爸爸,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我小时候在沈家吃了多少顿饭。你常年在外不管我,把我一个人丢在上海,要不是小凤。我早被人欺负死了。现在你得了志,不仅不报恩,还要恩将仇报。大哥如今在医院躺着,沈伯伯又老糊涂了,家里就小凤一个人撑着,你这是要把小凤往绝路上逼。” 龙震飞道:“我怎么就把沈家往绝路逼了?盐业从古至今就是官办,沈家精盐厂一年利润上千万,入股三成,一年也就要他三百万大洋,少赚这几百万,他们沈家垮不了。再说,这钱也不是我要,是上面需要。” “你就是为了你的乌纱帽!” 龙震飞冷笑:“我要没有这顶乌纱帽,你能过上现在这种日子?能天天在上海滩横着走。你就是个没本事的,都得靠你爹我。” 龙嘉林正要继续撒泼。见孟连生进来,赶紧窜上去,抓住他的手道:“小孟,二公子也是你朋友,你帮我一起劝劝爸爸,让他别动沈家。” 孟连生不紧不慢道:“龙少爷你别急,龙叔有分寸的,他不会伤害二公子。” 龙震飞点头,沉着脸道:“是啊,我做事肯定有分寸。倒是小龙你这么大的人,还不知孰轻孰重。”他略微一顿,又说,“沈家固然对你不错,但你是不是把二公子看得太重了?你也是时候成亲了。哪有跟个男人这样的?我看人家说二公子红颜祸水没说错。” 龙嘉林胀红脸道:“爸爸,你说我就说我,作何要折辱小凤,我与小凤的友情清白坦荡,我才不是那喜欢玩相公的,二公子也不是兔子。” 龙震飞面色沉沉道:“不是最好。行了,这么大人了别在这儿跟我闹,在我发火之前,你该去哪里去哪里。” 他只有龙嘉林这么一个儿子,又因为少时没太尽当爹的责任,对这个儿子颇感愧疚,几乎是当眼珠子宠的,因而宠成了如今这副长不大的德性。但他的宠也是有底线的,并不是一味的纵容,就如早年让他去讲武堂学习,龙嘉林好几次写信说要离开,自己坚决不允许,对方也只能老老实实待上几年。 在儿子面前,龙震飞这个当爹的也很有威信,一旦他真的动怒,龙嘉林立马就怂了。现下,见父亲分明是已经耐心用尽,龙嘉林自然不敢再争辩什么,龇牙咧嘴一脸悲愤地走了。 龙震飞见儿子怒气冲冲出了门,面色沉沉摇摇头:“唉,让小孟你看笑话了,我这儿子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我这乌纱帽少戴几年也没什么事儿。” 孟连生笑说:“龙少爷就是孩子心性,而且他对二公子好,说明他重情重义。” 龙震飞道:“小孩子?他比你还大几岁呢,若只是重情重义倒罢了,就怕……,”说到这里,他摆摆手,“算了,不说小孩子这些事,我们聊正事。” 孟连生从善如流,在他旁边坐下来。 龙震飞蹙眉道:“林家如今搞定,这个月的分红已经到账,嗯,几位上面几位大人都很满意,现在便是沈家了。先前我去医院看大公子,对二公子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其实也只是吓吓他。沈家不是林家,可以从内部离间利用。唯一好的是,沈玉桉在医院,老爷子又不管事,只有一个二十多岁二公子在管事,我看沈二公子也是个犟脾气,不是那种怕事的,威胁只怕是没什么用况且,我也不想动他们,毕竟都是根基深厚的世家,怕万一反噬。”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孟连生:“如果他不愿意让出股份的话,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然就先断掉盐运,逼逼他。” 孟连生道:“我仔细想了想,龙叔你在上海得罪多了人,也是为上面几位大人树敌。沈家在北京这些地方都有背景,根深叶茂。对他们这样的,威逼不如怀柔。而且再用东风贸易公司的名义,目标太明显。 龙震飞道:“这个无所谓,到时候再换一间公司就好。” 孟连生略微沉吟片刻,道:“龙叔,我与二公子确实有几分交情,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把这事交给我去办,反正你们只要看到钱,干脆就以我的身份入股,每个月给你把账呈上来,交三成的分红,这样也省去你和上面那位被人做文章,说你们强抢。” 龙震飞笑盈盈望着他,半响不说话 孟连生抿抿唇,又要再开口,这回被龙震飞朗声笑着打断,伸手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小孟啊小孟,你可真是我的好帮手。我不信你还能信谁,行,这事你去做,我坐等收账就好。 说罢又道:“有了林家纱厂和沈氏盐厂的各三成分红,这上海滩我是没白来,其他的世家可以日后再说,一口气也不能吃一个大胖子,我这乌纱帽也稳了。” 孟连生道:“祝龙叔早日再高升。:” 龙震飞拿起茶杯,朝他做了个敬茶的动作,笑道:“好说好说。” 孟连生垂眸看着茶杯里那晶莹翠绿的茶叶,片刻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开口:“对了龙叔,虽然我有信心说服二公子,但龙少爷这边可能会比较麻烦。依我看,不如先让他去松江呆一阵子,等这边稳妥了,再让他回来。” 龙震飞点点头:”你说的是,他在上海也没干什么正事,不如去松江让他锻炼锻炼,免得给我添乱。” 孟连生弯唇一笑:“嗯。” 龙振飞长长得舒一口气:“回来上海这一年多,多亏了有小孟相助,才一路顺利。”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孟连生谦逊道。 两人有聊了一会儿,孟连生跟人道别,慢悠悠出了龙公馆。 哪知,车子才上路开了一小截,便被另一辆汽车明目张胆别下。 是龙嘉林。 开车的常安低声道:“小孟! 孟连生摆摆手:“我下去一下。” 龙嘉林气势汹汹从车子走下来,看到孟连生下车,一把枪抵在他脑门儿:“怎么?你为了巴结我爸爸,现在连二公子和沈家都要动?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看你还怎么给我爸爸出馊主意。” 被枪指着的孟连生,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无害,他笑了笑,恭恭敬敬道::“龙少爷,您太高看我了,我也就是替你爸爸办事而已。我这样的身份,你爸爸开口,我能拒绝吗?我要得罪了你爸爸,现在恐怕已经在大牢待着。” 龙嘉林道:“你帮我爸爸做什么我不管,但你要是想害沈家?我第一个崩了你。还有昨晚小凤出事,是不是你做的?” 孟连生一脸无奈:“龙少爷,二公子虽然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但在我的心中,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害他?” 这话龙嘉林爱听:“我自然是小凤最好的朋友。”继而又眉头一拧,“我问你呢,你是不是要帮我爸爸问沈家要钱。” 孟连生道:“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也不是我点头和摇头就能决定的。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帮二公子和沈家。” 龙嘉林皱着眉头:“那你想到办法了吗?” 孟连生点头:“暂时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就不知道二公子那边会不会答应?”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不是我不跟龙少爷说,只是这个办法还没成型,说了也是白说,总归龙少爷等着我,肯定不会为难二公子的。” 龙嘉林得了保证,收了枪,觑着眼睛看他,冷哼一声:“我姑且相信你一回,但若是让我知道你要害小凤,我一定一枪崩了你。” 孟连生失笑:”龙少爷与二公子的友谊真是叫我羡慕。” 龙嘉林得意道:“那是当然,我与小凤的感情岂是你能想象的。” 孟连生勾了勾嘴角,面上温文尔雅地笑着,心中却不禁对面前这大个子少爷生出浓浓的鄙薄。再好的感情又如何?还不是什么都为二公子做不了。 他是一直有些瞧不上龙嘉林的,这么个愚蠢无能的人占据了沈玉桐那么多人生,但因为瞧不上,所以他也并不嫉妒,只是偶尔觉得碍眼。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该退场的总会退场。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好烦,想毁灭世界。 第68章、第六十八章 我没想到你会威胁我 沈玉桐是两天后接到龙嘉林电话的,刚从佣人手中拿过听筒,便听到龙嘉林在那头喳喳哇哇大叫:“ 小凤,我被我爸爸骗到松江,现在让人看着我,哪里都不能去。不过你放心,我会找到办法回上海的,你不要怕,我绝对不会让我爸爸伤害你的。” 沈玉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看样子龙震飞是真要动他们沈家了。 但就如孟连生说的,他难道能将希望寄托在小龙身上吗?他从来就没这样想过。 沉默片刻,他淡声道:“小龙,你不要急,照顾好自己就行。我自有打算。” 龙嘉林道:“我说真的 ,我肯定会帮你的。不过我爸爸真是太狡猾了,竟然把我骗到松江软禁起来。” 沈玉桐道:“小龙,你有这份心我就满意了,这些事原本也不是你能帮得上的。” 那头的龙嘉林沉默片刻,闷声闷气道:“小凤,我对不起你。” 沈玉桐道:“这不怪你,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 龙嘉林又咕哝了几句,沈玉桐没心思和他多聊,敷衍两句,便道别挂上电话。 他放下电话机,卸力般靠在沙发上。 小龙对自己还是好的,虽然没本事,但在这个时候还有这样一片真心,他已经很欣慰。 他正坐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周姨娘在大叫:“老爷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快去厕所。” 沈玉桐忙睁开眼睛起身,循着声音来到后院,只见周姨娘正扶着父亲往走廊走,刚走进,便隐约闻到父亲身上传来的一股恶臭。 沈玉桐皱眉问:“怎么了?周姨。” 周姨娘愁眉苦脸道:“老爷拉裤子上了。” 沈玉桐父亲身下一看,果然长袍上都已沾了湿濡的痕迹。 他赶紧扶上父亲。 沈老爷子显然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还笑着问:“小凤凰,你是不是逃学了?” 周姨娘道:“二公子,你别管,当心脏了你的手。”又赶紧唤来两个听差过来。 沈玉桐松开手,望着周姨娘和听差将父亲浮上楼,一时间只觉得茫然。 曾经叱咤风云的父亲,不过七十出头,就已经这样。 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大厦将倾? 沈家就要在他手中倒下了吗? 其实也不奇怪,这几十年来,多少人起高楼,宴宾客,又有多少楼塌了。如果沈家真的倒下,大概也只是这大时代的冰山一角罢了。 然而一家上下还有这么多人,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沈家溃散。 思忖片刻,他走回电话旁边,拨通了孟连生办公室的电话。 孟连生温和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二公子,你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 沈玉桐深呼一口气:“小孟,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孟连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好,就在我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家番菜馆,如何?” 沈玉桐:“你说了算。” 这一两年与孟连生在一起,大多时间都待在他那个小楼,在外面吃饭都很少,来这家西餐厅更是屈指可数,上一回,已经是一年之前。 此刻坐在包厢里,望着对面的孟连生,沈玉桐忽然想起久远的第一次。 那时的孟连生还是个孩子,第一次来番菜馆,怕露丑,一举一动都是模仿自己,他是个天才,如果不是他说,自己都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只被他那双干净的眼睛触动,想的全是如何去善待他关照他, 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然而现在他早不是在柏公馆做听差的穷苦孩子,连西餐厅的洋人侍应生,也认识他,进门的时候会恭恭敬敬叫一声米斯特孟。哪里需要自己的关照。 或者,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人。是自己太傻,没能早早看透他。 包厢的桌上点着烛光,留声机中放着舒缓悠扬的西洋音乐。 沈玉桐嚅嗫了下唇开口:“小孟。” 孟连生对他轻轻一笑。“二公子,我们先吃东西,其他的事慢慢聊。” 牛排葡萄酒上来,沈玉桐并无胃口,但见孟连生拿起刀叉慢条斯理的开吃,便也敷衍地吃上两口,但很快就放下刀叉,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不得不说孟连生确实有个好的心理素质,被他这样看着,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偶尔抬起头笑着温柔问一句:“二公子怎么不吃?” 对方不回答,也不强求,又继续低头进食,他向来不浪费食物,直到盘中变干净杯中的酒也见了底,他才不紧不慢放下刀叉。 沈玉桐:“孟老板,现在可以谈我们的事了吧。” 孟连生倒是没拐弯抹角:“我说了只要二公子愿意与我合作,我就能保证沈家盐厂不受影响。” 沈玉彤问:“怎么合作?” 孟连生说:“龙震飞和他扇面的人,要的是你们沈家盐厂的股份,说白了就是要钱。但如果他的股公司来入股,直接插手盐厂的事,就会变得很麻烦。” 沈玉桐当然担心的就是这个,如只是单纯的要钱,无非是花钱买平安,虽然不甘心,但咬咬牙也就算了。可如果被这些人入股,插手盐厂事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林家纱厂就是先例,据他所知,纱厂已经安插了不少龙震飞他们的人。 沈玉桐:“所以呢?” 孟连生:“只要二公子愿意,我会说服龙震飞,让我代替他才来参股你们沈家盐厂。” 沈玉桐闻言,简直是被气笑了:“我还刚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呢,原来是孟老板自己想插一脚。” 孟连生道:“二公子误会了,我对沈家盐厂没兴趣,也不会插手任何事务,甚至也不会真正要你的分红,只需要二公子配合我,在龙震飞面前做个样子而已。”他顿了顿,又说,“二公子也看到了,他们这样疯狂捞钱,说明他们很清楚,上海这块宝地,他们占不了多久。所以才竭泽而渔,短时间内能捞多少捞多少,总之在上海局势再次变天之前,我会保证你们沈家安然无恙。” 沈玉桐沉吟片刻,问:“你不要分红,怎么去给人交代?林家纱厂可是按月上交分红的。” 孟连生道:“借口替他们管钱也好,或者是其他办法也好,我自有办法,公子不用替我担心。” 沈玉桐不知该信不信他,但不信他又如何?难不成真的以卵击石? 他沉默片刻,又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孟连生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好笑,他也确实轻笑出声:“二公子这话问的很奇怪,我与二公子的关系,当然要帮你。” 沈玉桐原本是想反驳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但旋即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一时脸色大变。 对啊,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孟连生伸出手握住他,:“二公子,这些天我很想你。” 沈玉桐这时不知是该恨他趁人之危,还是鄙视自己的无能,一时只觉悲从中来。 孟连生则在他的怔忡间,起身走到他身旁,微微屈身,将他抱住,吻了吻他的唇,低声道:“二公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沈玉桐浑身僵硬,心说,现在伤害我的的不正是你吗? 他闭了闭眼睛:“小孟,我没想到你会威胁我。” 孟连生睁大一双干净的黑眸,是一副无比诚恳的表情:“二公子,我是想帮你。” 沈玉彤又说:“小孟,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还是我眼瞎,一早就看错了?把禽兽当成了人。” 孟连生完全不在意对方骂他,甚至还有点莫名地开心,他笑了笑说:“二公子是慧眼识珠。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来没变过,也从来没有故意要骗你,只是知道你不喜欢一些事,就不让你看到而已,你看到的自然也是真实的我。” 沈玉桐摇摇头:“不,你就是在骗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一面行善帮人,一面又那样随意地去杀人? 孟连生不甚在意道:“这个世界,人本就是草芥,我的父母兄长先生表叔还有柏先生,不也都是随随便便死了。我不过是杀了几个人,还全是该死之人,这难道就是十恶不赦了吗?况且我捐给育婴堂和学校的钱,救的人远远被杀的人多。” 沈玉桐对他的歪理邪说无言以对。 孟连生看着他一脸悲痛的神色,抿抿道:“既然二公子觉得我隐瞒你这些事不对,那我就让你知道我所有的事,以后对二公子什么都不隐瞒,毕竟我们是要长久在一起的,确实要开诚布公。” * 黑色的夜幕下,身旁是残垣断壁,远处是码头。 沈玉桐望着身边陌生的景致,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孟连生笑道:”二公子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我是想告诉你,我过去几年,到底做了哪些你不知道的事。” 沈玉桐皱了皱眉,跟上他,穿过一道残破的门,进入一处废弃的宅院,院中荒草丛生,一股萧瑟和诡异。 但不知怎的,大概是因为孟连生在前面,他也没觉得害怕。 毕竟魑魅魍魉比起身前这家伙,谁更可怕还说不定呢? 两人的皮鞋踩在草丛,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孟连山走到前面。用手往一口枯井一指:“二公子,这井里面埋着两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来到第一章的情节,当然也就意味着要收尾了。 二公子哭唧唧。 第69章、第六十九章 以后我们就不分彼此了 沈玉桐心头一震,但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倒也没太大反应,只下意识问。:“你杀的?” 孟连生点头:“嗯,他们是两兄弟,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杀的两个人。” 他转过头,在月色下平静地看向沈玉桐,娓娓道:“我刚和表叔来上海,是在码头做脚夫,这两个人是当时的把头,常常苛扣脚夫的工钱。大部分工人为了讨口饭吃,不得不忍下来。有一次表叔被扣钱气不过,跟他们起了冲突。那时已入了冬,他们将表叔推下水中,当晚回到工棚里,表叔就着了凉,几天后人就没了。还记得那次在南郊遇到我吗?我说去办事,其实就是去那边的乱葬岗安葬表叔。原本我也没有想报仇,因为觉得人的命本来就是这么贱。但那天你送了我一条围巾,回去没两天被陈二,就是这两兄弟里的弟弟偷拿走。我在这里找到他时,他就将围巾戴在脖子上,我叫他还给我,他不答应,还踹我一脚,我就将它打死丢丢入了这口枯井里。他兄长找过来,我想着反正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就顺带将他兄长也一起杀了丢进去。” 他略微顿了下,问:“你说他们不该死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为平淡,既没有内疚也没有后悔,甚至也没觉得重访杀人地,有什么可怕。 这世间若真有鬼,他大概也是不怕的。 想来当年在这里杀人,也是这般平静。 原来他确实不是来了上海滩迷失了双眼,而是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生了一双干净单纯的眼睛,也有一颗天生残酷冷漠的心。 沈玉彤默了片刻,淡声问:“后来呢?” 孟连生道。:“后来我在码头擦鞋时救了柏先生,被他带进了柏公馆。” 沈玉桐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听到的,关于柏清河的消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听说柏清河在码头被人暗杀,是一个小擦鞋匠,救他的那个擦鞋匠就是你,对吗?”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你救他就是为了进柏公馆?” 孟连生不置可否,轻笑了笑,话锋一转:“二公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沈玉桐皱眉:“当然,你帮我追回钱夹。” 孟连生摇头:“不是那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码头,你出洋回来的那天。你还记得你在码头擦了鞋吗?” 沈玉桐面露惊愕,他自然已经不记得当时给自己擦鞋的擦鞋匠,但隐约还有点印象,应该是一个看起来很本分老实的孩子,原来那就是孟连生。 他想了想,又问:“你进柏公馆后,到底杀了多少人?” 孟连生道:“我又不是杀人恶魔,进白公馆也不是当杀手,跟着孙志东时,除了被他们带着抢过几次烟土,没做过任何恶事。二公子,我跟孙志东那些人不一样的。” 沈玉桐简直有点想笑了,他确实跟孙志东他们不一样,孙志东的作恶是明目张胆的,他的作恶却一直在蒙骗所有人,包括自己。 孟连生看了看他,淡声道:“我第二次杀人是李思危。” “李思危?”沈玉桐惊讶。 孟连生:“确切的说,不是我动手,是他自己作死。当时我看到李思危为难你,正好查到被盗军火的下落,就给他传了个假消息,说南市那边野码头有人私贩烟土,他跑去抢,哪想到是盗走军火的匪徒,就被打死了。”说着他有些鄙薄地轻笑了一下,“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找回被盗的军火。倒是给他赚了个好名声。” 沈玉桐自然还记得那件事,他原本只觉得李思危死得突然,颇有些唏嘘。他是做梦都想不到,竟然是孟连生一手所为。 他想到那时的孟连生,分明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原来已经有这般计谋和手段。 他只觉得脊背发凉。 孟连生继续道:“再之后就是去西康了。” 提到西康,沈玉桐就有些不太有底气了,因为在那边,对方确确实实冒死救过自己。 他淡声道。:“西康的事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杀过人,你那是不得已。” “嗯。”孟连生摇摇头,“有一桩事儿你不知道,除却杀了一些偷袭的蛮族。孙志东也是我杀的。” 沈玉桐瞪大眼睛,虽然他不喜欢孙志东,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震惊:“他是你大哥,对你也不错,为什么?” 孟连生说:“还记得我肩上中箭吧?就是孙志东拉着我去做他的人盾。我可以为二公子为柏先生挡刀挡枪,但孙志东那样的人,还够不上格。我看不上他,也不想总是受制于他,迟早是要杀掉他的,干脆就趁那次机会把他杀了。” 沈玉桐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他其实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 虽然在这一桩一桩的事里,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好像个个都是罪有应得。 但无论是谁的生命,都不应该由他这样轻易剥夺。 或者说,一个人能用私刑一次又一次去结束别人的生命,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残忍和狠毒。 而且还能这样平静地叙述出来。 他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冷血的畜生。 他借着月色,认真看向孟连生。他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纯良温和,像是从未经过世间的污染。 他以前总觉得他这双黑眸很干净,但是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的错觉,这就是一双畜生的眼睛。 只有畜生,无论再如何凶残,眼睛永远都是这样纯净。 他不想听,但孟连生显然是打算继续讲:“再后来回了上海,不到一年柏先生就生了重病过世,但其实他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害他的人就是柏三爷父子和李永年。” 沈玉桐想起去年那一桩桩震惊上海的无头公案,李永年的死,我三爷一家的失踪,最后都不了了之。他轻笑一声:“他们都是你杀的?” 孟连生点头:“柏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为他报仇,难道不应该吗?而且,柏先生将立新交给我,我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杀我,我只能先下手为强。这些人都该死。” 沈玉桐道:“那两个被你杀掉的工人也该死!?” 孟连生道:“我说过,我不杀他们,龙震飞也会要他们的命。而且给了他们机会的,是他们自己贪生怕死没把握住。这种人怎么能代表工人,太令人失望了。” 沈玉桐已经完全不想反驳他,因为他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甚至也不觉得杀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起杀人,跟说杀鸡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没办法和他讲道理。 想了想,他淡声道:“你以后还要杀谁?” 孟连山说:“我今日把所做的事情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二公子知道,以后你不想我杀人,那我就不杀人,我都听你的。” 沈玉桐嗤笑:“我何德何能?能让你这个杀人听我的?” 孟连生:“二公子不用妄自菲薄,我们还那么长的时间子,你大可以慢慢验证。” 而此刻的沈玉桐只觉得浑身发凉,一时片刻都不想与这个禽兽待在一起。 孟连生却没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上前一步靠近他,牵起他的手:“二公子,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以后我们就不分彼此了。” 沈玉桐摇摇头无言以对,只觉悲从中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忘了设定时间了,明天休息一天,我修一下后面的节奏。 二公子:好想一棒槌锤死这货。 第70章、第七十章 老了,就是没用了。 沈玉桐不知道孟连生和龙震飞是怎么商定的,但龙震飞确实没再来找他。 沈氏盐厂在这场动荡中,总算逃过一劫,工厂里的机器依旧日夜轰鸣,码头的盐船也每日有条不紊得发往全国各地。 沈玉桐怨孟连生,却也明白,沈家盐厂能安然无恙,是对方的功劳。 只是,如今他与孟连生的关系,实在是难以启齿。 他无法再将对方当□□人,可仍旧要做着爱人做的事,因为这是孟连生帮沈家的条件。 往常,他与孟连生何时见面,都是自己主导,对方只乖乖等着自。而现在,对方再不是那个老老实实等自己“临幸”的小孟,他开始频繁地要求见面。 “二公子,我发现一家很好吃的菜馆,今晚我来接你一起吃饭如何?” “今晚佟老板要演新戏,他肯定想要我们去捧场。” “大世界要放新电影,我买了票,想请二公子一起去看。” 每一次都好像是客气礼貌的邀请,被沈玉桐借口没空拒绝也不强求,只是会不罢休地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沈玉桐无可奈何。 他知道孟连生是爱自己的,但一个禽兽的爱,他是真的不敢要。 两三个月下来,两人常常同进同出,外边的人不知道,但孟连生身边那些人,只怕是早猜到两人的关系。 今日,被龙震飞软禁在松江三个多月的小龙,打来电话,说要回来见自己。 他去了约定的地方,哪知人还没见到,就被孟连生的手下,带来了富民路这栋小楼。 原来自己竟是被监视起来了。 他原本还想和对方吵一架,但望着这张依旧极具迷惑性的面孔,连骂他都懒得骂了,因为知道对方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在是个没皮没脸的畜生,骂他毫无用处。 他轻轻将他推开:“小孟,我有点累了。” 孟连生顺势牵住他的手:“我陪你上楼休息。” 沈玉桐现在是有点抗拒和他做那种事的,因为总觉得自己好像真成了兔子。 好在,他躺上床后,孟连生没像往常那样缠山来,只是吻了吻他的唇,什么都没再做。 他索性闭着眼睛装睡,只是过了许久,忽然发觉这人没上床,也没任何动静,奇怪地睁开眼。却见孟连生趴在床边,撩开窗帘一角,透过一丝缝隙往外看。那动作,分明就是在头盔对面。 沈玉桐皱了皱眉头,坐起身问:“你在干吗呢?” 孟连生头也不回道:“我在看对面的那对夫妻。” 沈玉桐想当然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你看人家干什么?” 孟连生将窗帘放下,转过头看向他道:“他们很幸福,我很羡慕他们。” 沈玉桐不明所以。 孟连生又说:“我想和二公子也过上他们那样的日子。” 沈玉桐来过这里无数次,自然知道对面住得是什么人,一个三十多岁的银行经理,有一个漂亮温柔的太太,和一个可爱的小女儿,看起来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孟连生亲人早亡,大约是渴望家庭的。只是陪他过这种日子的人,必然不会是自己。 他有点想嘲弄他两句,但想想还是罢了,只冷冷道:“再羡慕也不能老偷窥别人,跟变态似的。” 孟连生点点头,走过来撩起被子躺下,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低声问:“二公子,如果上海安稳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沈玉桐心中哂笑,他真是擅长将自己放在弱者位置,明明是他要挟着自己,却好像自己是那负心汉。 他伸手关了灯,淡声道:“小孟,我们不可能一直走下去的。” 因为知道这种关系总有一天会结束,所以这些日子,他其实也在纵容。 孟连生在黑暗中沉默半晌,又问:“二公子,你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沈玉桐道:“小孟,我是不敢再爱你。” 孟连生没有再说话。 * 翌日早上,回到沈家花园。 沈玉桉在大嫂碧云的搀扶下,正在花园里复健。虽然已经出院一段时间,但毕竟已经不年轻,要恢复到行动自如,还不知要多久时间。 沈玉桐遥遥望着大哥,心中唯一感觉欣慰的是,至少沈家盐厂安然无恙,不然这个家真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玉桐,”沈玉桉转身时,见到弟弟,抬手朝他招了招。 沈玉桐走过去:“大哥,你怎么样了?” 沈玉桉道:“放心吧,大哥没事。”他朝太太摆摆手,“你不用管我了,我跟玉桐聊会儿。” 碧云道:“那你有事再叫我。” 沈玉桉点头。 沈玉桐扶着他,在一旁的石凳坐下,又差来女佣端来热茶。 沈玉桉瞧了弟弟一眼:“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沈玉桐轻笑:“只要大哥你早点好起来,我再辛苦点也没事。” 沈玉桉点点头,似是斟酌了片刻,又才道:“我最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关于你和小孟的。我想问你是真还是假?” 沈玉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继而有风轻云淡地弯了弯嘴角,点头道:“是真的。” 沈玉桉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旋即就恢复如常,其实他早就该猜到的,哪有正常朋友会是那样的,即使是对小龙,也分明不一样。何况这些年,自己这弟弟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怎么都不大正常。 原先被算命先生的谶言影响,认为弟弟身边没女人还安生。现在想来,只觉可笑,桃花劫又不单指女人。 换成男人,那才真是大劫。 因为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他对生死之外的事看淡了许多,因而看到弟弟亲口承认传言中的事,倒也淡定,只怅然般长叹一声,又道:“我还听说我们沈家盐厂这回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小孟帮忙。” 沈玉桐迟疑片刻,点头:“是。” 让大哥以为孟连生单纯帮忙,总好过知道自己是跟对方做了交易。 沈玉桉皱眉道:“我听说小孟一直在给龙震飞他们干脏活。大哥不是古板人,你要真喜欢谁,无论男女,我都会支持,只是小孟这样的人,怎可深交?” 沈玉桐道:“大哥,我明白的。等时局稳定下来,我会和他断掉。” 沈玉桉微微一愣:“当真?” “嗯,大哥说得对,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不是为自己,也得会沈家着想。” 沈玉桉又是叹了口气:“我收到消息,江苏那边还会打过来。但再这么折腾下去,工商业肯定是扛不住的。” 沈玉桐点头:“现在我正跟商会个元老商量,准备联络各界,包括外国公使,争取用舆论逼迫各方都退兵,还上海一个安宁。” 沈玉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这身体是不方便出面,你一个人代表沈家,只怕还得辛苦一阵子。” 沈玉桐笑:“那大哥你就赶紧好起来。” 沈玉桉也笑,伸出手:“行,你扶着我再走一圈。” * 仗是年后打起来的。 江苏蛰伏了两年,又再度挺进上海。军阀打仗到底不比洋人侵略,因为怕伤及太多无辜百姓,引来舆论炮轰,并不敢打得多狠,双方一直在外围胶着不下。 沈玉桐见此情形,赶紧建议商会几大元老,在各大报刊上发文讨伐战乱对上海民族工商业带来的阻碍。 又发动工人和学生游行抗议内乱。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因为战事胶着,龙震飞也不敢让警署出面镇压,只能眼睁睁看着舆情越演越烈,各国公使也纷纷出面。 “小孟啊!你对现在的形势有什么看法?” 将近两年下来,龙震飞对孟连生这把好刀的信任,是一日强过一日。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急得很,只能招来孟连生商量对策。 孟连生道:“依我看,龙叔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 “你的意思是李司令会败退?” 孟连生道:“现在这形势,已经不是谁败退的问题,是上海可能不会再有驻兵。” 龙震飞皱眉:“什么意思?” 孟连生道:“上海是咱们华夏之门户,民族工商业发展的前沿,这几年你们争这块宝地,对工商业打击很大,现在各路商人已经联合,全国舆论都在响应。所以李司令不管败不败,恐怕都得退。他一退,你这警察署长定然也是得下野。” 其实这局面龙震飞也已经看清楚,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才来上海不足两年,好日子还远远没过够,一旦下野,又得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带兵,他是再不想过那种日子了,也不想小龙跟着自己过那样的日子。 不过幸好,他一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回上海这两年,一直在尽力为自己捞钱留后路。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小孟你说得有道理,是该好好打算了。” 孟连生说:“不管龙叔有什么打算,只要还没离开上海,用得上小孟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震飞朗声大笑:“好,小孟这个小友,我没白交。” 孟连生微微一笑,看着对方眼角的皱纹,心道,龙震飞也老了。 老了,就是没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二公子和小孟就是第一章。 十天内正文完结。 第71章、第七十一章 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你那傻儿子 从警察署出来,汽车在路上行驶了一会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的孟连生,忽然感觉车子停下来,他睁开眼睛问:“常安,怎么了?” 常安道:“前面好像有人在游行,我们得绕路了。” 孟连生掀开白色的车窗帘子,往外瞥了眼,果然见到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将本就不宽阔的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我下车走走,你绕路吧,不用管我。”他交代常安,自己开门下了车。 走了几步,便有一队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挥舞着旗帜迎面而来。 神色激昂喊着口号。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停止内乱,还上海安宁!” “振兴中华,振兴民族工业!” 孟连生退到路牙子边,学生们经过时,会将手中传单和报纸发给两边路人。孟连生自然也接到一份塞来的报纸。 他低头看去,只见报纸头版,正是上海商界联合声明,呼吁停止战争,各军队退出上海。这些商界人士的名号,个个都如雷贯耳。沈玉桐的名字边夹在其中。 他等着这三个字看了许久,将报纸折起来放入大衣口袋,又默默看了会儿游行的学生,才继续往前走。 他并不太理解这些学生的激愤。以前二公子在他小楼过夜时,两人坐在床头聊天,偶尔会聊一聊时局。他常看书报,也听广播,自然知道现在的华夏在经历什么,却并不明白二公子为何每每说起家国飘摇都会动容。 上下千年,总有改朝换代,总有乱世,他只不过是这历史洪流中的一粒沙尘,他从来没想过要在这世道中有何作为,不过是吃饱穿暖,和二公子躺在床上聊天睡觉就足以。 自然也不在意当下时局要走向哪里?不过他知道,二公子大概很快要如愿了。也知道,只要江浙两派如二公子所愿退出上海,他就不会再来见自己。 他很快就不会再要他自己了。 他可以把人绑走,但二公子背后到底是富可敌国的沈家,他绑得了一日,绑不了一世。 想到时局平息之日,就是二公子离开自己之时,他就有点希望上海永远这样乱下去。 不过,他知道,这次很难如自己所愿了。 就在孟连生独自穿过息壤的街道时,刚从外面回来的沈玉桐,正风风火火走进自家洋楼的客厅。 他将头上软呢帽拿下来,递给一旁的女佣,朝坐在沙发上的沈玉桉兴奋道:“大哥,有好消息了!” 沈玉桉道:“是不是江浙两派和谈的事有眉目了?” 沈玉桐激动地点头:“两边已经答应坐下来和谈,让商会还有各国公使见证,不出意外会签停战协议。时间就定在后天。” 沈玉桉闻言,用力拍了把大腿:“好!太好了!玉桐,你这两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 沈玉桐长舒一口气:“是啊!总算等来了这一天。” * 两天后,多方齐聚公租界,关上大门谈了整整一天。 隔日,江浙双方在上海五大报纸上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停战,并承诺上海永不驻军,双方退守松江和昆山。 这意味着,江浙双方对上海长达几年的争夺战宣告落幕。 这一日,上海热闹非凡,大街小巷的鞭炮声锣鼓声,不绝于耳。 孟连生坐在富民路小楼里,听了一天热闹,及至夜幕降临时,他给沈家花园拨了个电话。 沈玉桐果然在家,接听时的语气,是他许久没听过的轻松愉悦,好像都已经没了对他的怨气。 “小孟!”他在电话里开口。 孟连生笑说:“恭喜二公子心愿达成。” 沈玉桐道:“同喜。” 孟连生道:“这么好的消息,二公子要不要出来一起庆祝一下?” 那头的沈玉桐愣了下,道:“不用了,我正在和家人一起庆祝。” “哦,”孟连生淡淡应了声,“行,那二公子保重。” 沈玉桐:“你也保重。” 两人心照不宣,但谁都知道这通风轻云淡的电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就此结束了。 沈玉桐挂了电话,怔了半晌,直到沈玉桉的呼唤传来:“玉桐,吃饭了!” “好嘞!” * 这厢挂了电话的孟连生,出门开上车子直奔龙公馆。 龙震飞正坐在沙发喝茶,大约是早有预料,他这个立马要下野大警察署长,看起来倒是淡定如常。 见孟连生进来,还展颜一笑:“哎呦,我这公馆已经好些天没有访客,别人都是人走茶凉,只有小孟你是雪中送炭。” 孟连生坐下,笑问:“龙叔。你有什么打算?是要留在上海还是回豫北?” 浙江已经退守松江,卸任淞沪警察署署长一职后,若是还想留在上海,大约只能谋个没什么用处的闲职。 龙震飞道:“这两年我得罪人颇多,留在上海跟靶子一样,虽然应付起来不是什么难事,但不想好耗费这个精力。” 孟连生道:“那就是继续去豫北带兵?” 龙震飞摇摇头:“我已经跟李司令请示,准备卸甲归田。” 孟连生微微一愣:“龙叔还年轻,这么早就卸甲归田?” 龙震飞笑说:“实不相瞒,我是看现在这局势不好说,各方都蠢蠢欲动,南方军马上要北伐,谁要走到最后说不定,但跟着李司令大约不是条好出路。所以我是打算去天津先做寓公,蛰伏两年,等局势稳定,再出山择木而栖。” 说着,拍拍他的肩膀:“这两年多亏有小孟你这个好帮手,我才攒够了钱,让我能安心地去做寓公,就算局势一直不稳定,我后半辈子也能高枕无忧了。” 他刚说完,龙嘉林的声音忽然从楼梯口传来:“爸爸,我不去天津,我就要留在上海。” 说罢,蹭蹭地跑下来。 龙震飞道:“说什么胡话呢,这两年,我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又得罪了多少人?你留在上海日子能好过吗?” 龙嘉林道道:“我有二公子,还有小孟。谁敢为难我?”说罢,朝孟连生看去,“是吧,小孟!” 孟连生但笑不语。 龙震飞道:“别犯傻了,你觉得二公子还会像从前那样对你吗?” 龙嘉林气哼哼道:“都怪你,当时非得动他们沈家。” “你懂什么!”龙震飞斥他一声,又说,“现在这世道,有钱才是正道,你爸爸我现在是失去势,但这两年的钱,已经够我们爷俩潇洒过日子,以后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也不用把脖子悬在刀尖上了。我们先去天津,你实在想回上海,等个一两年再看情况。” 见两父子要争论去向,孟连生起身道:“龙叔,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好好好!”龙震飞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又拉着儿子坐下,语重心长道,“小龙,你听爸爸说,现在这局势,谁爱打仗谁去打,咱们都不要管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们,不过我都已经安排好,明晚我们就带上我攒下的几箱金子和英镑离开。” 龙嘉林闻言,略微惊讶道:“几箱金子?” 龙震飞笑着点头。 龙嘉林终于没再闹,几箱金子和英镑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懂,乱世之中,只有这些东西不会因为战乱贬值。 “原来爸爸都已经打算好?” 龙震飞点头:“本来这个警察署长就没打算做久,你看这个司令那个督军,瞧着微风,谁知道哪天就变得一文不名。这世道,只有钱最有用,你看沈家不就是因为有钱,才这么多年安然无恙。我们现在有了钱,去天津是享福,不是逃难。” 龙嘉林道:“那我就先去天津待一阵子,再回上海。” 龙震飞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一声:“二公子就比我这个亲爹还重要,我看一去天津就给你娶了媳妇,免得你成日惦记个男人。” 龙嘉林大声反诘:“爸爸!我和二公子就是朋友!” “行行行,反正明晚我们就去天津。” * 龙震飞都还没正式下野,自然没人知道他会趁夜离开上海。 他准备了一艘船,带着几十个跟随多年的亲随,让龙嘉林候在船上,自己领着几个手下,去了闸北一处民宅取他藏好的钱财。 他自认行事隐蔽,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几个亲随刚刚抬着箱子走到院中时,原本静悄悄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一阵枪声。 月光下,抬着箱子的男人们,纷纷中枪倒地。 紧接着,几道黑影如同鬼魅一样,从屋檐上跳下来。 龙震飞大惊失色,正要从腰间拔出枪,后脑勺已经顶上来一只冰凉的枪管。 “你们是什么人?”他僵硬着身体不敢再动。 孟连生道:“龙叔,我说了有事儿尽管我帮忙,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找我帮忙?” “小孟!”龙震飞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他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虽然已经乱了阵脚,但还保持着一点理智。 他自然知道孟连生不是来帮忙的,于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小孟,你要干什么?想要我的钱吗?你孟老板,又不缺钱。” 孟连生:“谁也不会嫌钱多对不是?我帮了龙叔这么多忙,拿点好处,也不为过吧?” “当然当然!”龙震飞忙点头,“这里的钱,你拿去一半。” 孟连生说:“不,我要全部。” 龙震飞怒极反笑:“小孟,做人不用这么贪心,我就算下野了,我上面还是李司令,要弄死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孟连生道:“若你决定去豫北,我可能还会忌惮一下,但你都解甲归田,你觉得李司令还会管你吗?” 龙震飞:“小孟,你别忘了,我现在还是淞沪警察署长,随时能回去。” 孟连生轻笑一声:“可惜龙叔没机会了,因为我不仅要你的钱,还要你的这条命。” 龙震飞这回是真害怕了,哆哆嗦嗦问:“小孟,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待你不薄吧?虽然没给你钱,但有我撑腰,这两年你在上海滩才能横着走。” 孟连生却是话锋一转:“龙叔,你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带兵路过皖北吗?在那边抢钱抢粮,还杀了一个上门理论的教书先生。很不巧,那个先生就是我的先生。” 龙震飞不可置信道:“你要为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先生报仇?” 孟连生继续道:“这事自然不重要,不过因为你,让我和二公子离了心这件事却很重要。” 龙震飞冷笑:“你和沈二果然……” 孟连生不置可否,他凑到对方脸侧,一字一句道:“龙叔,你真的很讨厌,和你那傻儿子一样讨厌,我想杀你们很久了。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你那傻儿子。” 龙震飞还想说什么,但是下一刻,便听砰的一声,他的脑袋已经开了花,只剩一双瞪得如铜铃的眼睛,不甘不愿在黑暗中睁得老大。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收回枪,正要吩咐几个手下收拾,忽然听到院子外有窸窸窣窣的的脚步声。 常安立马反应过来,提枪去追。 半晌后,他气喘吁吁返回,道:“小孟,没看到人。” 孟连生道:“无妨,留两个人收拾这里,其他人跟我去码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傻龙能雄起吗? 第72章、第七十二章 我不会为难龙少爷,也不会再缠着二公子 “小孟,怎么不追了?龙少爷身边就十几个亲随,我们人多,将他们一网打尽不是问题。今晚放他们走了,只怕是放虎归山。” 回到富民路小楼,常安见孟连生一路沉默着没说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们今晚本是要杀掉龙震飞父子,但在闸北那宅子出了点纰漏,放走一条漏网之鱼。赶到码头的时,龙家船上的人已经撤退。 不过码头附近就这么大,闸北他们也很熟悉,要追到他们那一伙人,不是什么难事,却不知为何孟连生让兄弟们撤了。 孟连生在沙发坐下,沉默片刻,才淡声回应他的话:“龙震飞这些亲随都是行伍出身,跟他一路行军过来的,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训练有素,对龙家忠心耿耿,跟古代死士差不多。我们今晚能截下那几箱钱,顺利杀掉龙正飞,是因为偷袭。现下他们有所防备,直接交火,就算我们人多,也不见得会占便宜,只会让兄弟们牺牲,而且还会闹出大动静。” 常安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龙家那边已经知道我们杀了龙震飞,若是去找李司令搬救兵,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孟连生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这个不用担心,龙震飞一死,不会有人给他这个傻儿子卖人情,他也就那十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能用。” 常安:“即便如此,现在也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还是得想办法早点把他们除掉。” 孟连生一双俊眉微微蹙起,道:“其实刚刚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我到底要不要杀掉龙少爷?” 常安急道:“这有什么要考虑的?就算先前不打算杀,现在他知道你杀了他爹,我们也必须斩草除根了。” 孟连生抬头看向了他片刻,道:“你不懂。” 常安:“……”他确实不懂。 孟连生摆摆手:“行了,你回去休息吧,等我的安排就好。” 常安想了想,道:“依我看,你暂时也回柏公馆住着,那边人手多,安全。” 孟连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不用了,龙家人想来找我报仇,肯定也不敢大张旗鼓,安排两个兄弟在这里守着就行。” 常安知道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好再劝,只点点头便离开了。 屋内安静下来,孟连生想了想,起身上楼。 对面的小楼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应该是那位银行经理回来了,紧接着便是低低的欢声笑语。孟连生没再去拉窗帘偷窥,只坐在自己大床上,静静听了会儿。 等到渐渐安静,他从腰间掏出那把刚刚杀人的枪,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枪管,因为心里难得举棋不定,一双浓眉几乎蹙成一个川字,露出一副罕见的愁眉苦脸状。 他一向是瞧不上龙嘉林的,觉得那样的草包,完全不用放在眼里,自然对他是死是活也不感兴趣。但如今他杀了龙震飞抢了龙家的钱财,龙嘉林再不济事,留着也是祸患。 更重要是,没了父亲庇护的龙嘉林,二公子便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往后只怕是会赖定二公子。而以二公子的宽厚,想必也会因为他可怜,将他留在身边照顾一辈子。 那实在是碍眼得很。 所以龙嘉林原本是必须死。 只要手脚干净点,不让二公子知道是死在自己手中便好。 然而天不从人愿,今晚到底还是出了纰漏。眼下要再杀掉龙嘉林不是难事,难的是不让二公子知道是自己杀的。 但显然,已经不可能,只怕龙嘉林这会儿已经去了沈家花园求庇护。 这意味着,不能杀了。 孟连生有点烦躁地撇撇嘴,摸了摸胸前的盐晶观音,握着枪的手慢慢抬起,将枪管抵在太阳穴,嘴唇微启:“砰!” 然后自顾地轻笑了声。 * 孟连生猜得没错,龙嘉林确实是去了沈家花园。 沈玉桐大半夜被佣人叫醒,说是小龙来找他。他刚披着睡袍下楼,龙嘉林便朝他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嚎啕大哭道:“小凤,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 沈玉桐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龙嘉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爸爸死了,被小孟杀死了!” 沈玉桐心中一震,将他推开,看向泪流满面的青年,拉着人在沙发坐下,问道:“小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龙嘉林终于稍稍缓过来,抹了抹眼睛,抽噎道:“本来今晚我爸爸准备带我去天津,他放了一些钱在闸北一处民房,他带人去拿的时候,小孟抢走了钱,杀了他,还要来杀我,幸好我逃得快。”他顿了顿,忽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孟连生,给我爸爸报仇!” 沈玉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竟然也没觉得太意外。 以孟连生那不为人知的做事风格,不就是这样么?他一直就是个心狠手辣会反咬主人的恶狼,从来不是什么忠心走狗。 只是他没想到,龙震飞好歹也算个大人物,竟然当真就死在孟连生手中。 他默了片刻,又问:“你说小孟还要杀你?” 龙嘉林点头:“他既然杀了我爸爸,肯定要斩草除根。” 沈玉桐当然知道孟连生做得出来,他想了想道:“你别怕,暂时住在我这里,我不会让他动你的。” “谢谢你,小凤!”龙嘉林吸了下鼻子,“我没爸爸了,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沈玉桐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嗯,还有我呢!” 龙嘉林沉默片刻,忽然又愤然道:“我一定要替我爸爸报仇!我爸爸这么信任他,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沈玉桐抿抿唇:“小龙,没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小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心狠手辣,死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凡几。你能在他手下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但要找他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听我的话,别想着报仇了,我会跟他谈,让他放过你。” 他承认自己仍旧有一点私心,说这话以一方面是不想龙嘉林送死,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孟连生。不管他再如何狠毒,自己依旧还是不希望他出事。 他觉得自己是有一点点恶劣的,明明小龙刚没了爸爸,自己却还在替狠得流脓的孟连生着想。 果不其然,龙嘉林听到这话,立马痛苦地大声道:“可是他杀了我爸爸啊!” 沈玉桐暗暗深呼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但你得先为自己考虑。” 龙嘉林当然已经很清楚,孟连生不是等闲之辈,但杀父之仇怎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一枪崩了那狗东西。 而沈玉桐想得是,无论如何也得先将龙嘉林的报仇心思劝下来。 好在龙嘉林虽然报仇心切,但刚死了爹,整个人乱得很,一连几日在沈家以泪洗面,本就不灵光的脑袋,经过他这孟姜女式的哭法,越发混沌如麻,加之本性贪生怕死,自然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要如何报仇。 因为龙嘉林时时刻刻要陪伴左右,沈玉桐在家里整整陪了他五天,见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才寻着机会去见孟连生。 江浙双方和谈成功那日,他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孟连生私下见面,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自己就不得不主动登门。 他并没有提前打招呼,而是直接在傍晚来了富民路小楼。 孟连生正好在家,仿佛知道他要来一样。 “二公子,你来了!”他开门时,一脸的温和笑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沈玉桐看了他一眼,闭眼叹了口,沉默着跟他进屋。 孟连生说:“我新拿到了一批南美咖啡豆,刚刚煮了一壶咖啡,二公子看喜不喜欢?” 沈玉桐道:“小孟,我不是来喝咖啡的。” 孟连生道:“我知道,你是为龙少爷的事来的,他现在就住在沈家花园吧?” 他开门见山,沈玉桐也不与他兜弯子,直接道:“你放过小龙吧。” 孟连生看着他,笑着点头:“嗯,二公子要我放过我就放过,我都听二公子的。” 沈玉桐:“……”他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小孟,我是认真的。你杀龙震飞我没意见,那样的人本来就该死。但小龙跟你无冤无仇,你给他一条活路。我也会劝他放弃找你报仇。” 孟连生问:“二公子担心我被龙少爷杀死吗?” 沈玉桐道:“我虽然不认同你做的事,但我们毕竟相交一场,自然不想看到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孟连生弯唇一笑:“二公子这样说,我好高兴。” 沈玉桐摇头叹息:“小孟,收手吧,不管是小龙,还是其他事。” 孟连生点头:“好。”顿了片刻,又冷不丁问,“那我都收手了,二公子还要我吗?” 沈玉桐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一抹哀伤之色,哑声道:“小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敢要你了。” 孟连生道:“二公子想要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 沈玉桐摇摇头:“别自欺欺人,你永远只会是你孟连生。” 孟连生沉吟片刻,忽然朝他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龙少爷,也不会再缠着二公子。” 沈玉桐总觉得这话别有深意,可是当他抬头,仔细望着他那双黑沉沉的黑眸,除了一贯的干净纯良,看不出一点其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豪夺这么敷衍,因为这是绿江,没办法发挥。其实豪夺那段时间有几个月,小孟肯定半强迫过二公子很多次。 第73章、第七十三章 二公子的爱人 及至今时今日,沈玉桐早已经不敢说自己了解孟连生,但他说会放过龙嘉林,他莫名还是信了。只是总觉得对方有些古怪,却因看不透他,便也不知怪在哪里。只能回去继续看着龙嘉林。 龙嘉林是两天后消失的。 沈玉桉身体刚恢复,沈玉桐不敢让他多操劳,盐厂事务多是他打理,自是没办法一直在家陪着龙嘉林,便交代程达将人看着。 哪知他前脚刚去奉贤,程达就打来电话,说龙家的人来接龙少爷,他们不好拦着,只能让人走了。 于是,龙嘉林便一去没了踪迹。 这事,沈玉桐自然第一个通知了孟连生。 他虽然一直抱着私心,想说服龙嘉林不报仇。但也知道,换做谁,杀父之仇也不可能不报。 他不希望小龙出事,更不想看到孟连生死,只是打打杀杀的事,他是真不懂,也不想懂。 然而除了差程达找人去跟两人动向,他什么都做不了。 与此同时,傍晚回到富民路小楼的孟连生,对跟着自己常安道:“你把人都撤了吧!” 常安不解道:“龙少爷离开了沈家花园,肯定是要对你下手,这个时候怎么能把人撤了?要不然你还是回柏公馆吧,那边安全。” 孟连生摇头:“他想杀我就来杀,我倒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小孟!”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常安也急了,“龙少爷再没本事,你杀了他爹,他恐怕做梦也想杀了你。你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两颗子弹就能要你的命,这不是儿戏,你千万不要不当一回事。” 孟连生轻笑了笑:“事已至此,我和他总是要死一个的。” 常安大骇:“小孟——” 孟连生淡定地摆摆手:“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龙震飞的钱还在我手上,龙嘉林不会这么容易杀了我。照我说的办,把人都撤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子骏。如果……”他顿了顿,“我是说万一,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和常平好好照顾子骏。” 常安听到这里,已经是面如土色,自从跟着孟连生,对方的办事风格,自己一直看在眼中,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可现下竟然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对这事也没了把握。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孟连生态度坚决:“去吧!” 他只能默默退下。 弄堂里汽车马达声渐渐远去,小楼里只剩下孟连生一个人。他坐在沙发上,从腰间拿出自己那把左轮手\\枪,丢在一旁,然后懒洋洋往后一靠,枕着双手阖上眼睛。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夜色一点点变得深沉,及至对面小楼的欢声笑语渐渐消失,整个弄堂陷入沉睡的静谧中,孟连生依旧是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孟连生!”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一道怒吼骤然在屋中响起。 孟连生缓缓睁开眼睛,淡声道:“龙少爷,你来了!” 龙嘉林从腰间拔\\出枪,疾步走上前,用力抵在他额头:“我杀了你为我爸爸报仇!” 他身后一个亲随赶紧上前,低声道:“少爷,这里不对劲,当心有什么埋伏。” 孟连生道:“放心吧,没埋伏。” 那亲随又拉着龙嘉林的手说:“少爷,别冲动,钱还没拿到,先把人带走。” 龙嘉林望着眼前这人,眸中尽是嗜血恨意,不甘不愿地收回枪,但到底气不过,一拳头狠狠砸在对方脸上,吩咐道:“把他带走!” 他这拳头砂玻一般大,用尽全力一击,孟连生霎时鼻血涌出来。但他神色依旧平淡,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抬手随意擦了擦鼻下的血,便任由人绑着双手,拖着出门上了一辆小汽车。 上了车,龙嘉林便如发狂的猛兽,对着他又是一顿乱拳猛揍,歇斯底里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为什么!” 孟连生被他打得鼻血横飞,却还能轻笑得出来:“因为你爸爸该死啊!” 龙嘉林听了他这话,愈发怒火攻心,抓住他的头往椅背用力一撞。 碰的一声,连带行驶中的车子都狠狠颤了一下。 龙家的亲随,见自家少爷似是要发疯,赶紧道:“少爷,别把人弄死了,还得用他拿钱呢。” 龙嘉林这才气喘吁吁收了手。 孟连生气喘吁吁靠在椅背,脸上全是血,眼睛嘴巴都肿了起来,却始终没有呼痛,甚至还颇有些气定神闲。 龙嘉林被怒气烧了脑子,没觉异样,旁边的亲随看着他这样,心底却不禁有些发寒,总觉得这人有点邪门。 两个小时后。 车子抵达松江一处黑瓦白墙的宅院,龙嘉林怒气冲冲地指挥手下,将人绑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一个亲随拿来马鞭,拱手递上,道:“少爷,你要泄恨用这个!只别往致命的地方招呼,暂时别将人弄死,怎么打都行。” 龙嘉林让人拉了把椅子,握着鞭子,好整以暇坐定,又叫人拿了一瓶酒过来。 不得不说,龙家这些人确实是忠心耿耿,明知道龙震飞一死,龙家也就彻底倒了,却还是任由这不济事的少爷差遣。 龙嘉林拿过酒,猛得灌了两口,红着眼睛喘着气道:“孟连生,我爸爸那么看重你,我也把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 被绑在树上的孟连生,早已面目全非,他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我说了,因为你爸爸该死。” “我艹你妈的!”龙嘉林怒骂一声,扬起鞭子就朝他身上抽去。 马鞭凌空唰唰划过,噼里啪啦落在孟连生身上。 此时已经中春三月,他只着一身纺绸长衫,几鞭子下去,便是皮开肉绽,衣服很快被鲜血浸染。 他却依旧也没多大反应,若不是额头上冷汗淋漓,昭显着他确实在经历着疼痛,只怕是会让人怀疑他是否天生没痛感。 龙嘉林每一鞭子都用尽全力,十几鞭下来,自己也气喘吁吁。 凌虐的快感,让他变得兴奋,将丧父的难过减淡了几分。 他停下动作,喘着气道:“孟连生,这两天我会好好招待你,等我拿回我爸爸的钱,再一枪毙了你替我爸爸报仇。” 孟连生呼吸变得稍稍粗重,语气倒是依旧平静:“龙少爷,你觉得你们拿到钱后就杀了我,能拿着那些钱平安出上海吗?” 龙嘉林冷然一笑:“我可没想离开上海,放心,我已经跟青帮的老板谈好,他帮我拿回钱,我给他一半当做酬劳,届时你的人在送钱路上就会被劫道。只要确定钱到手,我就立马杀了你。” 孟连生点头:“你杀了我,不离开上海,不怕我的人找你报仇?” 龙嘉林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年你带着立新在上海做得太大,青帮早就看你不顺眼,等你一死,马上回去吞并立新。你那些手下自顾不暇,谁还有心思替你报仇?” 孟连生点点头,片刻后,又像是谈心般,云淡风轻问道:“我倒是小瞧了龙少爷。那龙少爷往后有什么打算?是要跟着二公子吗?” 龙嘉林道:“当然,小凤说会照顾我。我哪里都不去,就留在上海跟小凤在一起。” 他暗自想,幸好还有小凤,不然他都不知道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孟连生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忽然嗤嗤笑起来。 “你笑什么!”龙嘉林怒道。 孟连生道:“龙少爷,你可真是天真,你以为你杀了我,二公子还会理你?” 龙嘉林不以为意地嗤了声:“我知道你跟小凤是朋友,但你杀了我爸爸,我不过是替我爸爸报仇罢了,他不会怪我的。” 孟连生笑得更厉害,连带肩膀都颤抖起来,因为鼻青脸肿没个人样,于是这笑在夜色中,便显得十分诡异。 龙嘉林恼火地抽他一鞭子,喝道:“你到底笑什么?” 孟连生终于勉强止住笑容,小声道:“龙少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龙嘉林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就说!” 孟连生低声道:“我和二公子可不只是朋友这么简单。” 龙嘉林微微一愣,恶狠狠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孟连生望着他,笑着一字一句道:“我……是……二公子的爱人。” 龙嘉林睁大眼睛,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一样。 孟连生道:“没听懂吗?”他顿了顿又说,“就是一张床睡觉的那种,我在他心里,可比你重要多了。你杀了我,二公子不仅不会理你,还会怨你一辈子。” 龙嘉林大怒:“不可能!你胡说!” *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总会死一个。 第74章、第七十四章 孬——种—— “不可能!你胡说!” 吼完这句后,龙嘉林如发疯的野驴一样,跳起来就在孟连生身上招呼几鞭子。 孟连生虽然因为疼痛变得呼吸急促,但开口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常:“龙少爷是不相信,还是在自欺欺人?您不妨想想,二公子早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全上海滩想当沈家二少奶奶的千金小姐,能从浦西排到浦东,可你见过他对谁有过兴趣?龙少爷您自己没少眠花宿柳,但可曾见过二公子睡女人?” 龙嘉林目眦欲裂吼道:“闭嘴!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我杀了你,才编这个谎话。我不会相信的,等我拿了钱,我就立马杀了你给我爸爸报仇。” 孟连生笑了:“好啊,那你就等着二公子恨你一辈子!” 龙嘉林怒急攻心,抄起身后的椅子,狠狠朝他身上砸去。 哐当一声,在凳子四分五裂中,孟连生终于发出吃痛的闷哼,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龙嘉林还不罢休,又抬腿一脚踹上他的膝盖。他穿着坚硬的皮靴,用尽全力的一脚,生生将孟连生的左腿踹变了形。 孟连生知道自己的腿断了,不止是腿,肋骨应该也断掉了。浑身剧痛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就要死了。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因为他知道龙嘉林的暴怒,意味着对方相信了自己的话。 实际上,要确认他的话也很简单,只要拨个电话给二公子求证便知——毕竟他并未说谎。 屋内龙家亲随听到动静,齐刷刷走出来,看了眼惨不忍睹的孟连生,见自家少爷已然是疯掉的模样,忙不迭将人拉住,劝道:“少爷!您冷静点,明儿还得在电话里跟人确定活着才能拿钱,咱不能让他现在就死了。” 龙嘉林狠狠瞪了眼他被绑在树上的人,终于是气哼哼地回了房中。 两个亲随留下来继续将人看着。 被打成这样,显然已经只剩半条命,其实看不看都已经跑不掉。 孟连生的脑子已经开始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很困,从未有过的困,但身上的剧痛又让他睡不着。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唯有想着二公子,才觉得稍微好受点。 二公子见到自己这样子,会心疼吗? 肯定会的,那次在西康,自己不过肩头中一箭,对方都不眠不休照顾了自己两天两夜。 他相信,时至今日,二公子依然爱着自己——哪怕他已经不要自己。 他脑子里想着曾经与沈玉桐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欢喜,身上的痛苦仿佛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院中的孟连生难以入睡,房里的龙嘉林也无法安眠。 自从他爹死后,他就一直没怎么睡过,伤心难过是一回事,更多的是对未来何去何从的恐惧。原本还想着至少有沈玉桐可以依靠,等报了仇,有小凤有沈家,自己还能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活。 然而孟连生却告诉自己,他与小凤是爱人。杀了他,小凤便会恨自己一辈子。 他不想相信,可是脑子里浮现的种种过往,无不表明孟连生没有说谎。更无须说,这些日子,小凤一直在劝自己不要报仇。 他越想便越觉得可怕,强迫自己睡过去,然而半梦半醒间,做的梦全是儿时孤独无助被欺凌的画面。 只是这回,连沈玉桐都不再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反倒难过地控诉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爱人! 从噩梦中彻底惊醒,已是天空露出鱼肚白。 龙嘉林浑身冷汗,心中的恐惧像是无底洞一样,将他整个人狠狠往下拽。他天生懦弱,总要依赖别人才能过下去,而如今唯一能依赖的,便是沈玉桐。 只要想到往后沈玉桐怨恨他不理他,他就觉得比死了爹更可怕。 不! 龙嘉林在心底对自己说,一定是孟连生想活命,才想到这个借口骗他,他要立马杀了他替爸爸报仇,免得继续被他蛊惑。 思及此,他拿过床头的枪,衣服都没穿好,便蹭蹭跑到院中。 晨曦之下的孟连生,早已经没了个人样。血迹斑斑的脸,肿得比馒头还高。身体往前倾斜着,双腿歪歪扭扭,若不是被绑在树上,只怕早已经倒在地上。 他听到动静,慢悠悠睁开眼睛,朝面前的龙嘉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龙少爷……” 龙嘉林将枪抵在他额头:“你闭嘴!我一句话都不相信你。” “是……吗?那你就杀了我。” 龙嘉林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 因为被自己打成了个面目全非,这双黑沉沉的眸子,即使用力睁着,也只剩半拉缝隙。 但龙嘉林还是清楚地看到,这双眸子里竟然没有丝毫恐惧。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在讲武堂,被几个同学欺负,只是大冬天泡在冰水中,便觉得那痛苦难忍,最蓝封终只得哭泣求饶。 这个人被打成这样,此刻还被枪抵着头,却始终没露出半点害怕。 一个人面对痛苦和死亡,怎么可能一点不恐惧? 除非他根本不是人,而是没有情感的冷血野兽。 龙嘉林被吓到了,他大叫一声,扣动扳机。 碰! 一声枪响划破清晨的静谧。 “少爷!”旁边半梦半醒的亲随,蓦地惊醒,跳起来叫道。 停在孟连生耳侧的枪管还冒着烟,那颗射出的子弹,正牢牢嵌入不远处的墙壁中。 龙嘉林目眦欲裂地收回枪,恶狠狠道:“等拿到钱我立马杀了你。” 孟连生勾唇笑了——虽然这个动作在他面目全非的脸上,早看不出该有的样子。 他想,龙嘉林果然是个孬种。 但也由此可见,亲爹的仇,还不如二公子重要。 这一点,他倒是跟自己很相似。 * 龙家这群人吃过早饭后,便将孟连生拖进了一间屋中。 这屋中有一部电话,直接拨通了柏公馆。 常安那边清早便知道出了事,这会儿正心急如焚在家等待消息。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急道:“小孟——” 龙家一个亲随将电话听筒放在孟连生耳边,厉声道:“说话!” 孟连生气若游丝开口:“常安,我……没事!” 刚说完,电话便被亲随拿过去,道:“今天未时之前,将龙家那几箱东西拿来松江,交换你们孟老板的命。” 常安道:“只要你们别伤害小孟,多少钱我们都给。” “行,那就照我们说的做。”亲随报了个地址,但显然不是此刻所在的宅子。挂上电话后,又对狠狠盯着孟连生的龙嘉林道,“少爷,青帮的人不能全信,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得将这小子的命多留几个时辰。” 龙嘉林面色阴沉地点头:“知道。” 孟连生又被拉去了绑在树上。 太阳渐渐升上空中,龙嘉林拿着马鞭焦躁地院中踱来踱去,时而对着人抽上一鞭子,见人昏过去,便那冷水将他泼醒。 孟连生偶尔会因为受不住哼一声,但既没求饶,也没掉眼泪。 对方这明晃晃对比着自己懦弱胆小的反应,让龙嘉林觉得可怕极了,为什么他以前从未发觉? 因为害怕,便要继续折磨人,才能消减一点惧意。 * 下午两点,院外响起一道爽朗的声音:“龙少爷,你们的钱到了!” 龙嘉林面上一喜:“是黄老板来了!”黄老板正是跟他们合作的青帮老板。 龙嘉林正要让人去开门,他身旁的一个亲随,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趴在地上听了听,起身皱眉道:“黄老板,你带了多少人?” 院外的人回道:“这么多钱,自然要多带点人!” 亲随朝仓皇紧张的龙嘉林看了眼,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厉声喝道:“黄老板,你出尔反尔!” 外面的人叹息一声,道:“没办法,立新去警署报了案,署长亲自办这个案子,我们只能配合!” 就在这时,一道洪亮的嗓子响起:“龙少爷,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命令你们马上放了孟老板,缴枪不杀,否则当场击毙。” 龙家的丧家之犬们,知道大势已去,负隅顽抗不过是死路一条,那亲随低声道:“少爷,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龙嘉林是彻底慌了,也怒了。 他大步走到孟连生身旁,将他身上的绳索揭开,一手箍住他的脖子,一手用枪抵在他额头,歇斯底里大声吼道:“你们给我滚!不然我马上杀了孟连生!” “小龙!”随着一声呼唤,门被撞开,沈玉桐跌跌撞撞跑进来。 入眼之处便是被龙嘉林挟持的孟连生。 如果不是他对孟连生太熟悉,他根本认不出那面目全非,浑身血迹,一条腿软软拖在地上的人。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变成这样子,他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只觉脚下一软,沈玉桐双眼一黑,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摔倒。 “小龙……小龙……” 他话是对着龙嘉林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孟连生,却又因为对方模样太血腥惨烈,只能闭上眼睛。 这一闭,眼泪便哗哗流下来。 “小龙,你别杀他!”他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我求求你,别杀他!” 龙嘉林哪里见过沈玉桐这模样,心下便知孟连生没骗自己。 而这个认知,让他越发恐惧无措起来,连带着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父仇不报,枉为人子。 可若杀了孟连生,小凤便会恨自己一辈子。 他脑子一片混乱,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沈玉桐继续流着泪哀求道:“小龙,你放下枪跟我回沈家花园。你没爸爸了还有我,我会照顾保护你。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家人就是你家人,我有的你也一定有。如果你杀了他,你自己也要交代在这里,不值得的!” 龙嘉林也知道杀了孟连生,自己也得死。 他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本质就是个懦夫。他怕死,所以为父亲报仇都要犹豫。 他挣扎片刻,嚎啕着大声问:“那你以后是不是还要跟他在一起?” 沈玉桐用力摇头:“只要你放了他,我以后都不会见他,我们都不要再见他。” 龙嘉林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终于有所松动,他说:“那你发誓!” 沈玉桐道:“我发誓,我永远不见孟连生。” 龙嘉林犹豫片刻,终于松开孟连生脖子上的手,将人丢在地上,自己也软软坐倒在地,失声大哭起来。 沈玉桐见状,重重舒了口气,卸力一般跪倒在地。 常安常平见状,赶紧跑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孟连生小心翼翼扶起。 “小孟,你怎么样?” 孟连生勉强睁开眼睛,先是瞥到握枪趴在屋顶待命的警察,继而又迷迷糊糊看到跪在地上,正像个孩子一样无助般唤着“小凤”的龙嘉林。 在这一声声的呼唤下,他听到身后的沈玉桐正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用尽力气,稍稍坐直身子。 龙嘉林大约是觉察他的的动作,下意识朝他瞥过来。 孟连生对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鄙薄的神色,用口型无声道:“孬——种——” 龙嘉林蓦地睁大眼睛,举起枪大吼一声:“我杀了你!” “不要!” 伴随着沈玉桐一声惨叫,是砰砰几声枪响。 一声来自龙嘉林手中的枪,其余几声则是来自屋顶上埋伏的警察。 几乎同时中枪的孟连生和龙嘉林,双双倒地。 “小孟!” “少爷!” 院中乱作一团。 沈玉桐脑袋一片空白,软倒在地,手忙脚乱爬到孟连生身边,哑声唤道:“小孟——” 孟连生朝他弯起嘴角,似乎是想对他笑一笑,但因为面目全非,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笑容。 常安常平训练有素,已经开始原地施救。 沈玉桐被两人挤开,又听到身后龙嘉林急促的呼唤:“小凤——” 他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手脚并用挪到他身旁:“小……小龙,你撑住!” 龙嘉林笑着看向他,胸口仿佛是漏了风,急促地一字一句道:“小凤,我替我爸爸报仇了,我终于不是懦夫了!你……你让我靠靠,就像小时候那样!” 沈玉桐泪流满面地着将人抱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龙嘉林依偎在他肩膀,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他们总是形影不离,自己受了委屈,便要在他肩膀靠一靠。 如果这时,小凤再能喂自己一颗糖哄哄自己,就更好了。 想着,他弯起嘴角,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肩上的人,慢慢往下滑落,沈玉桐终于奔溃般失声痛哭,然后再次爬向地上的孟连生。 他看到常安从那片血肉模糊的胸口,拿下一块断成两截的盐晶观音。 * 作者有话要说: 要说疯,还是小孟疯~~ 本来是要虐小孟,让他好好被折磨几章,但懒得啰嗦,直接搞定~~ 以至于好像觉得在虐二公子。 对不起二公子啦~ 第75章、第七十五章 隐退 龙嘉林那颗子弹,恰好打中孟连生胸前的盐晶护身符,坚硬的盐晶减缓了子弹的冲击力,没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但他原本就被折磨得去了半条命,加上这颗子弹的威力,送到医院后,已经只吊着一口气。洋大夫动完手术,说的也是能不能活过来,得看运气。 沈玉桐一直守在病床边。 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恍若做梦一般,一场痛彻心扉的噩梦。 他始终不明白,明明小龙已经被自己说服,为什么会忽然开枪? 可知道原因,又有什么任何意义? 小龙已经死了,孟连生生死未卜。 这场纷争,只有伤痛,没有赢家。 “二公子,您回去休息一天吧,这里我们看着就行,小孟有什么动静,我会马上通知你。”常安朝病床边的沈玉桐道。 沈玉桐摇摇头:“没事,我等他醒了再走。” 常安嚅嗫了下唇,到底没再说什么。 孟连生已经昏迷了十来天,还是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兄弟们尚能轮班守着,沈二公子却是日夜留在病房。 这样一个锦绣堆长大的贵公子,这场变故下来,简直大变样,连带鬓角似乎都泛了点白霜。常安是杀人的刀,堪称冷血无情,但也能体会到几分沈玉桐的痛苦。 眼睁睁看着好友和爱的人中枪,他一个都没能救下来,那样的痛苦,换做其他人,只怕早就承受不住,他还能坚持守在医院,对于一个没受过挫吃过苦的公子哥来说,已经堪称奇迹。 常安默默望了眼病床上的孟连生,脸上的伤已经消退大半,只剩一点淤青,勉强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别人不知道,他当时是看得一清二楚。龙嘉林为何会忽然开枪?那是因为孟连生故意刺激他。 龙震飞死后,龙家只剩下十几个人,无非丧家之犬,以小孟的本事,要杀掉龙嘉林,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偏偏他和龙嘉林之间隔了个沈二公子,纵然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可龙嘉林必须死。 所以他选择借刀杀人。 为了借得合情合理,甚至不惜赌上将自己的性命。 他知道小孟对别人狠,没想到他对自己更狠。 但为什么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却没逃过一个情字? 常安连男女之情都不懂,更不懂孟连生和沈玉桐的男男之情。 他只是觉得生死未卜的小孟可怜,又觉得沈二公子更可怜。 * 孟连生是在五天后醒过来的,距离他中枪已经整整半个月。 安静的清晨,护士刚换了药,沈玉桐正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得旁边的常安激动大叫:“小孟!你醒了?” 他蓦地睁眼睛,朝病床上的人看去,果然见孟连生缓缓睁开了双眼。 约莫是躺了太久,他黑沉沉的眸子,看起来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盯着沈玉桐激动的面孔好半晌,才轻启唇畔,发出微弱的声音:“二……公子!” 沈玉桐用力点头,激动得双眼泛红,语无伦次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又叫常安,“快去叫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直到从医生口中听到“应该没大碍”之后,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沈玉桐提了这么久的一口气终于卸下来,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孟连生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也就意味着,这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身上多处骨折,孟连生虽然苏醒,但并不能动弹,还得卧床慢慢恢复。 沈玉桐在他醒来的第三天,亲手喂他喝完一碗肉粥,柔声道:“小孟,大夫说你没什么大碍,好好休养就行,我就不在医院陪你了。” 常安没听出他话中玄机,闻言忙不迭道:“对对对,二公子在医院守了十几天,是该回家好好休息几天,这里有我们,不用担心。” 孟连生却是定定望着他不说话。 沈玉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好好养伤,以后都要好好的,别再做危险的事了。” 孟连生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沈玉桐起身,朝常安道:“你们好好照顾小孟。” 常安道:“放心吧,二公子。” 沈玉桐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眼半靠在床头的青年。他脸色还略微有些苍白,在这虚弱病容下,一双黑眸,便更显得无辜纯良。 那眼中都是对他的眷恋。 沈玉桐不敢再看,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去。 待人离开许久,常安见孟连生还一直盯着门口,笑说:“小孟,你舍不得二公子啊?他在医院守了你大半个月,你也该让人回家好好休息了,人可是沈二公子。不过你放心,他这么关心你,估摸着明天一早就会来医院看你。” 孟连生闭上眼睛,慢慢滑下去躺在枕头上,淡声道:“二公子不回来了。” “啊?” 孟连生:“我说二公子不会来了。” 常安不解道:“不是……你这什么意思?” 孟连生缓缓道:“二公子守着我,是因为善良心软,不忍我死。但我活过来了,他就还是会继续怨我,我和他也就结束了。毕竟,他是看着龙嘉林死的,虽然不是死在我手中,但也是由我而起。”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过不了心里那关。” “那……你们?” 孟连生闭着眼睛摇摇头没说话,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了句“来日方长”。 * 孟连生料想得没错,沈玉桐没再去医院。 沈家其他人不知他与孟连生的关系,沈玉桉却再清楚不过。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是真为自己这可怜的弟弟捏了把汗。 原本他想着,只要孟连生能活过来,弟弟愿意跟个男人过日子,那就随他去吧。 可没想到,孟连生醒来后,弟弟却再不去医院,问他,他只说他与小孟的缘分到此为止。 沈玉桉知道弟弟是怕了,毕竟小龙就死在他怀中,他过不了心里那关。 这大概就是沈家二公子命中注定的那场桃花劫。 沈玉桐回家休息了两日,便一头扎进奉贤盐场。 午夜梦回之间,常常觉得发生的那一切,都只是自己做梦。 梦醒了,龙嘉林就会从豫北跑回来看自己,抱怨驻地日子太苦。孟连生也还是当初那个纯良无害的少年。 但清晨醒来,便知那不是梦。 他没再关注孟连生,只知道对方两个月后出了院,左腿留了疾。 再之后,看到报纸上写,立新退出烟土行业,老板孟连生捐出所有身家退隐。 八月入秋,常安来沈家花园,给沈玉桐送了一封信。这信自然是来自孟连生。 沈玉桐打开信笺。 潇洒俊逸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二公子如晤: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二公子展此信时,我已隐居故乡徽州。沪上匆匆六载,于我而言,是红尘游戏,名利犹虚,最终只留罪孽满身。唯与二公子一段情谊,让我不虚此行。二公子待我之情,此生无以为报,唯有遥祝二公子平安顺遂,沈氏盐业蒸蒸日上。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小孟敬上。 简单一张信笺,寥寥三言五语,是孟连生一路来的风格。 他从立新隐退,沈玉桐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竟是离开上海,回了故乡皖南。 这封信中说红尘游戏,名利犹虚,是那年元宵灯会,两人一起看的那个猴儿的灯谜。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有虚,后事终难继。 山中猴儿,到了尘世,穿官服戴官帽,不过是游戏一场,皆为虚妄。 他自己倒是会比喻,不过他哪里是耍戏的猴儿,他若真是猴,那也是不输齐天大圣的泼猴,齐天大圣是大闹天宫,他是大闹上海滩。 想到这里,沈玉桐原本是想笑的,也确实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又渐渐觉得眼眶酸涩。 他知道,孟连生选择隐退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刀尖舔血,钻营算计,总归这不是长久之计。自己也能彻底放下了一颗心。 只是,还是忍不住怅然若失。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大结局啦。 你们以为小孟大彻大悟改过自新吗? 不存在的。 第76章、第七十六章 正文结局上 沈玉桐是怨孟连生的,怨他骗了自己,怨他杀人放火,怨他弄出这么多事,害死那么多人,还间接害死小龙。 若孟连生继续在上海,做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孟老板。哪怕两人已经一刀两断,再不相见,却也免不了听到他的消息,这怨便不知何时才能彻底烟消云散。 如今孟连生捐出身家抛开事业,隐居故里,想来是因为他已经彻底醒悟。于是沈玉桐心中对他的怨,也就随着秋去冬来,不知不觉渐渐消散。 这一年,沈家过了个十分热闹的新年。 沈家花园里,美酒佳肴,富贵满堂,又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及至吃完团圆饭,喝了些酒的沈玉桐独自回了房内,他站在窗边,看院中的小辈们热热闹闹放烟火,不免又想到远在皖南的孟连生。 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他总是梦见他。 梦里的人,还是十七八岁时的少年模样,一双黑沉沉的清澈眸子,像是林间小鹿一样惹人怜爱。于是梦里的自己,总忍不住想要摸一摸他。 当心里的怨渐渐退去,便越来越多想起对方的好。 不知他一个人带着柏子骏,在乡下过得好不好,此刻的除夕又在做着什么? 不过,他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只要不是荒年,想来过得不会太糟。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沈玉桉的声音传来:“玉桐,睡了吗?” 沈玉桐应声:“还没呢!” 沈玉桉推门而入,笑着拿了个红包递给他:“压岁钱,待会儿放在枕头下。” 沈玉桐失笑:“我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压岁钱。” 沈玉桉道:“只要没成家,就永远是孩子。” 这随口的一句话,让兄弟俩都愣了下。 沈家二公子马上就要二十八岁,旁人这个年龄,膝下早是儿女成群,他却连婚事都没着落。 没着落的原因,沈玉桉这当兄长的自然再清楚不过。自己弟弟从外貌到才学,哪一样不是一等一?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 可他偏偏不爱女子。 若是没发生那些事,他这个兄长或许还会像个传统大家长一样,教育他娶妻生子是正道。但如今,只要弟弟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试探道:“玉桐,你也该找个伴了,不能总是一个人。如果你还是忘不掉小孟,就把他接回来吧。” 沈玉桐倒是不以为意,笑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还怕我孤单?人得往前看,我和小孟已经过去了。” 沈玉桉道:“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那一关,但你想想,小孟原本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乡下小子,来上海讨生活,为了人头地,不小心走上歪路,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他也不是十恶不赦,光是给育婴堂和学校捐钱,就不知帮了多少孩子。如今他捐出全副身家,退出立新回乡下,想来是因为彻底悔悟。” 沈玉桐摇摇头,叹息道:“大哥,我是真的怕了。” 沈玉桉道:“当初龙震飞他们打我们沈家盐厂的主意,也是多亏小孟。而且据我所知,是他用自己的钱当做盐厂的分红,上交给龙震飞,所以我们才一分钱没损失。这也是为何,他后来要抢龙震飞的钱。” 沈玉桐微微一怔,他还真不知这事。当时自己被怒火冲昏头脑,孟连生说有办法搞定龙震飞那边,他便也没多问。 原来他的办法,也不过是他自己掏钱。 沈玉桉继续说道:“小孟或许是做了不少恶事,但他对你的心不掺半点假,单是救你都不知多少回。我以前不支持你和他走得太近,是因为他是刀尖舔血的人,如今他只要改过自新,本本分分做人,大哥没半点意见。” 沈玉桐笑道:“大哥,大过年的,你非要说这些吗?” 沈玉桉见他不欲多说,忙摆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免得我多事,到头来害了你。” * 沈玉桐自认并没有因为兄长的话而动摇,只是这个新年之后,梦见孟连生的次数越来越多。 过完年后,盐厂又开始忙碌,这一忙就是忙到三月。 这日,沈玉桐在盐场巡视,听到两个盐工在用方言聊天,他停下脚步,好奇问:“你们是哪里人?” “回二公子,我是徽州人。” 沈玉桐点点头,又问:“徽州的油菜花这会儿开了吗?” 盐工笑道:“这会儿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这两年年景好了,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 沈玉桐笑了笑,像是回应对方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那肯定很漂亮。” 忙了这么久,他或许该给自己放个假,去看看油菜花。 * 与此同时,皖南小镇一间黑瓦白墙的宅院里,一个男孩正撅着屁股,半边身子扎进鸡窝,似是在摸着什么。 出来时,男孩手上多了几个鸡蛋,他兴奋地高声叫道:“小孟哥哥,今天有四个鸡蛋。” 这男孩正是柏子骏,十三岁的他,已经是个标准的少年,一脸的明朗朝气,早不是从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孩。 屋子里传来一道声音:“行,你仔细放好,别打破了。” 柏子骏小跑进去,看到孟连生正在墙上的挂历用笔画着数字,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小孟哥哥,你天天在挂历上记什么呢?” 孟连生道:“我在记我们还有多久回上海?” 柏子骏大惊:“我们还要回上海?” 孟连生点头:“当然。”他记完数字,转头看了眼已经晒黑了几分的少年,“男子汉大丈夫,你想一直待在乡下?” 柏子骏撇撇嘴:“我以为我们隐居了呢。”顿了下,又说,“我觉得乡下比上海好多了。” 孟连生笑:“你还得上学呢。” 柏子骏道:“我能自己学,不会的你教我。” 孟连生道:“行了,你去生火,我做菜,做你爱吃的香椿鸡蛋。” 柏子骏眉开眼笑:“好呢!” 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人吃过饭,孟连生陪柏子骏做了功课,两人又在院子里逗了会儿大黄狗——这狗是刚回来时,从别人家抱来的小狗崽,养了大半年,已经是一条油光水亮的大狗,也是柏子骏忠诚的玩伴,每天恨不得抱着睡觉才好。 各自回屋后,孟连生躺在床上,春天雨水多潮气重,他受过伤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疼。 这腿约莫是不能好彻底了,不过他也并不在乎。 他拿着那块从不离身的铜怀表,校好时间,握在手中,像是对待珍宝一般,轻轻抚摸着。 自去年八月回乡,到现在已经大半年。 及至今日,他仍旧不认为自己做了多少错事,但也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确实伤了二公子的心。 二公子心里的伤一天不平复,两人就一天不能重归于好。 而让二公子彻底平复的办法,就只有自己离开上海。 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这以退为进的办法能不能奏效,二公子会不会来找自己? 也许过不了多久,二公子把他忘了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他只能给彼此一年时间。 * 雨过天晴的仲春上午,山野间处处弥漫着芬芳,金灿灿的油菜花天中,农人正在劳作。 阡陌间,乍然出现一个身着熟罗白衫的青年,这青年长身玉立,还生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想来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他胸前挂一只相机,时不时就朝着周围的花田咔嚓两声。 田野中劳作的乡民觉得新鲜,无不好奇地驻足朝他看来。 这时,一个牵着黄狗的短褂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狗见了陌生人,便跳起来狂吠,幸而被少年拉住:“大黄,不要乱叫!” 程达见到冒出条狗,慌忙将沈玉桐挡在身后。 沈玉桐则是越过他的肩膀,朝几米之遥正训着黄狗的少年看去,只觉这孩子眼熟得很,却又一时不敢认。 他见柏子骏已经三年前在柏清河葬礼那会儿,这位柏少爷当时还是个瘦小胆怯的孩子,可眼前这少年朗,面色黝黑红润,身材健朗,哪里还是自己印象中的柏子骏? 他蹙眉望着人,一时没敢确定,倒是柏子骏抬头间认出他来,睁大眼睛惊讶地大叫一声:“二公子!” 叫完这一声,不等沈玉桐有回应,已经牵着黄狗转身,朝前方一片油菜田撒丫子跑去,边跑还边兴奋大叫:“小孟哥哥!二公子来啦!” 沈玉桐回过神来,好笑地摇摇头,看来孟连生将柏清河这儿子养得还不错。 正在田间劳作的孟连生听到柏子骏的呼唤,从油菜花中冒出一个头,遥遥看到阡陌中的那道身影,双眼一亮,赶紧跑出来。 沈玉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在孟连生来到小路上时,两人只隔了十几米距离。 孟连生一面朝他走来,一面激动地问道:“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沈玉桐倒是神色如常,目光先是落在他微微跛着的左腿,继而又看向他那张微微晒黑的面孔,云淡风轻地回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皖南的油菜花很美,这几日正好有空,便来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第77章、完结章 第77章、完结章 正文结局下 孟连生双目奕奕望着他,仿佛是有些手足无措地摸了摸头道:“二公子赶路累了吧,要不然先去家里喝点茶歇一歇,下午我再带你出来转。” 沈玉桐点头:“行。” 他是坐自家小汽车,一路颠簸两三天来的徽州。从徽州城到这个小镇,则是雇了一辆马车,又一早赶了四个钟头的路。虽然他不用出力,也颇有些风尘仆仆。 牵着黄狗的柏子骏,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孟连生与他在小路并排而行。 他总忍不住去往对方左腿瞧,对方一直努力控制着走路姿势,但左脚的问题还是显而易见。 “腿还没好吗?”沈玉桐问。 孟连生道:“没事了,就是没以前那么灵活。” 沈玉桐没好气道:“自讨的。” 孟连生点头,老实道:“是我应得的。” 沈玉桐到底还是不忍心,片刻之后,又放缓声音问:“不疼了吧?” 孟连生笑着摇头:“不疼了。” 油菜田离孟家不远,不过十来分钟的距离。 孟家是典型的徽式建筑,黑瓦白墙,倒是比沈玉桐预想得要好许多,他记得孟连生说过,幼时家境不错,遭遇战乱和荒年,才不得不去上海谋生。 他跟着人进屋,柏子骏不用吩咐,已经端来两杯热茶:“二公子,喝茶,这是小孟哥哥自己炒的新茶,你们尝尝。” 沈玉桐接过茶喝了口,苦中带甘,味道确实不错。 他掀起眼帘,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孟连生,对方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己,丝毫没掩饰眷念。 见自己看过来,他拿出腰间的铜怀表,瞧了眼时间,道:“十一点多了,二公子,你和程达大哥歇会儿,我去做午饭。” 沈玉桐点头。 柏子骏道:“小孟哥哥,今天中午吃什么菜?我去园子里摘。” 孟连生道:“去摘点豌豆和小白菜,再去后山挖点春笋,我去鱼塘捞条鱼。” “好嘞。” 一大一小出门,沈玉桐则坐在堂屋中,默默打量着这宅子。 无论是屋内还是院子,都打理得很干净整洁,院中还种着花,几只鸡在院中大摇大摆扑腾,处处都透着生活气息。 看样子,这一大一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没过多久,孟连生和柏子骏便前后脚回来,一人拎着条大青鱼,一人提着一竹篮菜,去了灶房生火做饭。 沈玉桐茶也喝过了,歇也歇够了,便起身去灶房看情况。只见柏子骏在灶孔前,吭哧吭哧塞柴烧火,孟连生则站在灶前炒菜。 两人动作都很麻利,配合得也十分默契。 孟连生见他进来,忙道:“二公子,这里烟大,你别待在这里,等饭熟了我叫你。” 沈玉桐道:“没事,我就看看。” 他看了看孟连生,又看向柏子骏。 这个孩子是真被养得不错,至少看起来很开朗快乐,如此看来,孟连生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个恶人。 这顿午饭很丰盛,孟连生炖了一锅鱼,还炒了四个小菜,饶是吃过不少珍海味的沈二公子,也吃得很痛快。 他知道孟连生能干,却不知在过日子这件事上,也这般能干。 不过他确实放在那里,都能活得很好。 既然沈玉桐说自己是来看油菜花的,吃过午饭,孟连生便领着他去了油菜花田。 他是一股子劲儿的热情,但沈玉桐总瞟到他那只微跛的左腿,转了没多久,便道:“我有点累了,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好,”孟连生从善如流,领着他在一颗大槐树下坐下。 仲春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照得人很舒适,不远处是随风轻舞的油菜花,这不禁让沈玉桐想到那年在自流井和西康。 那时,谁能想到,这个看着如此纯良的少年,原来是一只心狠手辣的恶狼。 谁又能想到,两人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孟连生见他半晌不说话,神色还有几分伤感,试探着开口:“二公子,你还生我的气吗?” 沈玉桐转头对上他那双漆黑干净的眸子,过了半晌,才淡声回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孟连生抿抿唇。 沈玉桐又说:“无论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孟连生点头:“我会好好的。”说罢,小声问,“二公子,你要来这边玩几天?” 沈玉桐道:“明天就回去。” 孟连生眸光微动,定定望着他,似是期待从他口中再听点什么,但对方却阖上眼睛,不再说话。 一直到晚上上了床,沈玉桐对孟连生回上海的事,只字不提,仿佛他真的只是来看油菜花,顺便看一眼他过得怎样。 沈玉桐睡的是客房,被褥是下午刚晒过的,还散发着阳光的清新。孟连生在桌上点了一炉熏香,却不出去,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望着双目阖着的男人,轻声道:“二公子,我们说说话吧。” 沈玉桐掀起眼皮,挪动身子,将床的让出去一半,淡声道:“上来吧!” 孟连生心中一喜,若不是及时克制,嘴角已经要翘上来。 他轻手轻脚爬上床,在对方身旁躺下。 原本是小心翼翼隔着一点距离,见对方没有排斥,便又慢慢挪进去,直到与人靠在一起。 “二公子!”他低低唤了声。 “嗯。”沈玉桐应。 孟连生试探着慢慢伸手抱住他,见他没拒绝,又将脸靠在他的颈窝。 沈玉桐任由他这样依偎着自己。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孟连生终于哑声开口:“二公子,你能不能多留两天?” 沈玉桐默了片刻,低声道:“盐厂事多,这一来一回就已经一个礼拜。” 孟连生没再说什么,只依旧将脸埋在他肩头。 沈玉桐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忽然觉察颈窝处似乎多了一点凉凉的湿意。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果然摸到一手水迹。他微微愣了下,默默叹息一声。 心中那仅存的一点坚硬,终于还是悉数崩塌。 他伸手轻轻抱住他结实的肩膀,问道:“你打算一辈子待在乡下种地吗?” 孟连生闷声回道:“种地也挺好的。” 沈玉桐又问:“子骏也不上学了?” 孟连生道:“等他大点就把他送回上海。” “然后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过了片刻,孟连生才低声说:“二公子让我回我就回。” 沈玉桐沉默许久,这回是重重叹息出声,仿佛认命一般,道:“那就回去吧,只是要老实一点,别再闹事了。” 趴在他颈窝的孟连生,无声地弯起嘴角,低声道:“我都听二公子的。” * 翌日上午,吃过早餐,沈玉桐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孟连生和柏子骏收拾行李。 “哎呀小孟哥哥,我们真的今天就要回上海吗?我真不想回。” “要不然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不行,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那就赶紧收拾。” “那我们的鸡怎么办?” “王伯他们待会会拿走。” “还有几只正下蛋呢,多可惜。” “要不然你挑两只带上。” “好,我还要多给大黄准备点吃的,免得他路上饿着。” “嗯,你自己看着办。” 沈玉桐望着忙进忙出的两人,无声地笑了笑,抬头间却无意之中瞥到墙上的挂历。 虽然隔着几米距离,但还是看得上面被人用比写了数字。 他正欲看得清楚一些,孟连生忽然走过去,似是随手将挂历拿下,丢在一旁的杂物中。 沈玉桐原本带笑的表情,慢慢沉下来。 及至几人出门,上了马车时,他这张俊美的脸已经堪称冷若冰霜。 柏子骏贪玩,抱着大黄坐在前边看程达赶车。车厢内便只有沈玉桐和孟连生两人。 孟连生忐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对方闭眼靠坐着,嘴角微微下垂,是个不大高兴的模样。 他知道是因为那张写着倒计时的挂历。 二公子不傻,想来是猜到了什么。 他屏声静气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及至马车上了大路,油菜花的清香,随风潜入车内,他看到沈玉桐紧绷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才默默将几个箱子拉到身下,自己挪到对面挨着对方坐下,然后小心翼翼握住对方放在膝头的手。 靠着车厢的沈玉桐,羽睫微微跳动了下,仍旧未睁开眼睛,也没挣开被握住的手。 其实还是有不甘心的。 因为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明白他还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孟连生,永远不可能是看起来这般纯良。 但自己又能怎样? 除非是真的不再爱他。 可不爱他这件事,实在是比怨他恨他不甘心要艰难千倍万倍,他似乎也只能认了命。 大不了他要再当闹事的泼猴,他就做他的紧箍咒,仔细看牢他,看一辈子。 反正一辈子很快过的。 思及此,沈玉桐怅然般低叹一声,终于还是翻过手掌,将对方的那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回握住。 孟连生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动静,转头看向他,见他还闭着眼睛,但神色分明已经缓和,便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学他一样,阖上眼睛靠在车厢,嘴角无声地弯起一个如愿以偿的弧度。 马蹄踏踏。 车外,黄花染尽山野,正是一年春意盎然。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番外随缘,更新不定了。可以点,但不一定写哈哈哈哈 准备去搞新文,尝试搞个轻松简单的。 60-76 第61章、第六十一章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小凤!小凤!” 沈玉桐正趴在床上让阿福上药,便听龙嘉林叫魂一样的声音传来。他想翻身,却因为牵动背上的伤,疼得倒吸了口冷气。 活了二十多年,父母兄长从没动他一根手指头,哪怕在四川那次,也没吃到皮肉苦,哪知这回竟然被个警察一枪托差点砸成半身不遂。 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回到家才发觉左肩肿起老高一块,吓坏了一屋子人,勒令他伤好之前老老实实在家休养,不仅奉贤不许去,也不许他晚上再去找朋友喝酒。 他只能老老实实躺在家里,没办法见孟连生了。 不过自己这样子去见人,只会叫他担心,确实不适合见面。 龙嘉林应该是打电话给家里,听到了消息,所以急吼吼跑过来看他。 龙少爷没有敲门的习惯,推开房门就往里面冲,冲到床边,恰好瞥到沈玉桐肩上红肿的伤处,急道:“小凤,你怎么样?” “我没事,皮外伤而已。” “什么没事?再重点骨头都该碎了。”阿福埋怨,他是故意说给龙嘉林听,因为警察是龙家的人,龙家的人打伤了自家二公子,这笔账当然得算在龙家头上。 何况前天南市罢工,警察开枪打死了六个人,伤者不计其数,还抓走了好几个。阿福在沈家没吃过苦,也没参加游行,但也觉得自己是工人一份子,听到这消息,将龙家父子骂了不知几百遍。 此刻龙嘉林上门,虽然面上不敢说什么,阴阳怪气也得埋怨两句。 不过,龙嘉林并没听出来他的阴阳怪气,一心只在沈玉桐的伤上,他一屁股坐在床边,挥手将擦完药的阿福赶走。 等屋子里只剩两人后,他龇牙咧嘴恶狠狠道:“你放心,我肯定把对你动手的人找出来,让他给你磕头谢罪。” 沈玉桐无奈苦笑,他受这伤怪不上对他动手的人,因为那些警察说白了也只是听命行事的提线木偶,要真怪还真只能怪龙嘉林他爹。 那些开枪的警察,其实也并不比死在枪下的工人更金贵,也许换个场景,死的就是他们。 思及此,他摇摇头道:“别人也不知我是谁,还以为我是罢工工人呢。对了,事闹这么大,你们怎么处理?” 警察对工人开枪,打死了六人,这事引起了全上海的公愤。加上上海滩各方势力本就复杂,各路人马都立马拿这事做文章,几所大学也在发传单游行。对刚入沪的浙派和发令的龙震飞,只怕是要面临很大的危机。 龙嘉林有些烦躁:“我爸爸已经登报道歉,说这是手下擅作主张,开除了好几个人。被抓的工人也都放了。” 沈玉桐闻言点点头。 龙嘉林又愤愤道:“这次罢工,就是南市工人俱乐部那几个头头煽动的,他们哪里是为了工人利益,根本就是利用工人跟老板们作对,故意勒索,这回竟然想在我们头上撒野。如今已经被打死一个,还有两个逃得不知踪影。我爸爸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沈玉桐不知他这番歪道理是谁讲给他听的,不过不同立场有不同认知也正常,他把工人代表当成街匪路霸倒也不奇怪。 思忖片刻,他试探问:“龙叔不是都为开枪道歉了吗?你们现在抓人,只怕会引起民愤吧?” 龙嘉林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我跟你说小凤,在上海滩做事,不是什么时候都要用警署身份的。这种事当然交给别人办就好。” 沈玉桐却是皱起了眉头,警署办事代表的是官方,自上而下都看得到,还能有个监督,若是暗中行事,那会更麻烦。 只见龙嘉林往他跟前一凑,神神秘秘道:“小凤,你知道我爸爸如今将这些不方面自己露面的事,都交给谁办吗?” 沈玉桐望着他得意的神色,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没有回答,只眯起眼睛等待他的答案。 龙嘉林显然也没打算要他真猜,顿了下,便又继续道:“小孟。” 虽然已有预料,沈玉桐还是蓦地一怔。 龙嘉林见他这错愕的模样,得意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就晓得小孟不会告诉你。我爸也交代我不要跟人说,不过我想着你也不是别人,而且小孟是我们朋友,所以我就悄悄告诉你。” 沈玉桐望着他笑盈盈的脸,压下心头的震惊,蹙眉问:“他都为龙叔做了什么?” 龙嘉林不甚在意地摊摊手:“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都是我爸爸不方便出面的事,就晓得这次工人俱乐部的名单,是他查出来的,我爸爸现在很信任他。”说着他又笑嘻嘻道,“以前我都没看出小孟这么有本事,记得第一回见他,还是在沈伯伯生日宴上吧?他帮忙抓了毒蛇,那时他就是柏清河的小跟班,话都不说的,土包子一样。这才多久啊,都成我爸爸座上宾了。” 沈玉桐不动声色听着,待他说完这一通,故作不经意地问:“我听说王存志王老板是江苏胡司令的人,他被人暗杀,不会是小孟替你爸爸做的吧?” “我爸爸没跟我说过,”龙嘉林歪头道,“不过江苏那边还没放弃上海,王存志又跟胡司令关系紧密,我爸爸先前想拉拢他,但对方一直打太极,弄得我爸爸很不高兴。你要这样说,也不是没可能。”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住沈玉桐的手:“小凤,我知道我爸爸来了上海,做的很多事情,你们看不惯,但我爸爸的身份和立场,他不能不这么做。你放心,不管我们做什么,我一定会护着你,护着沈家。” 沈玉桐勉强一笑,浙江夺下上海后,还真是弄得人心惶惶,光是提税这一项,就让才刚刚发展起来的华界工商业苦不堪言,沈家尚能承受,但谁知道往后会怎样。 然而父是父子是子,龙震飞做了什么,也不能怪在龙嘉林头上。只是对方这这口口声声的护着,毫无意义,整个华界商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工商业遭受浩劫,沈家也逃不过。 “小龙,”他叹了口气,“你这份心我替我父兄谢谢你,只是现在说这些没用,你自己好好跟着父亲做事,早日掌权才是正事。” 这话当然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早已看出来,龙嘉林跟龙震飞没什么区别,无非是更天真而已,若他有朝一日坐上高位,只怕比他爹更专\\制残暴。 龙嘉林点头,拍拍胸口道:“我明白的,我最近都有好好做事,今晚还要去闸北,也是听到你受伤才抽出空赶来看看。那你好好养伤,我走了,有空再来找你。” “嗯,你去忙你的,不用管我。” 龙嘉林屁颠屁颠地走了,分明还处在父亲得势的喜悦中,对上海受到的影响,浑然不觉。 当然,这并不奇怪,若是上位者能体会人间疾苦,那这世上早没有战乱纷争。 他看了眼时间,已过八点,想了想起身下床,刚换上衣服,便有人敲门。 “进来!” 沈玉桉顶着一张严肃的脸进屋,蹙眉问:“你要出去?” “嗯,去找朋友说点事。”沈玉桐抬头,问,“大哥,有事吗?” 沈玉桉道:“没什么,就是小龙……”他微微一顿,“龙家来了上海后,做了些什么,你也看得一清二楚。虽然他来家里,我们没法关门拒客,但你跟他必须得保持距离了。” 沈玉桐愣了下,又点头:“我知道的。我和小龙原本就已经不是一路人,话都说不到一块,要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早没有来往。”他微微一顿,又说,“但是小龙本性不坏,大哥你也不用把他当成要妖魔鬼怪。” 沈玉桉嗤了声:“他什么德性我还不清楚?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要是他不学他爹作恶,我们沈家养着他也没事。” 沈玉桐失笑。 沈玉桉稍稍正色,想到什么似的又说:“比起小龙,你那个朋友小孟,你自己多留心点。我收到消息,他最近跟龙震飞走得很近。这个人……”他沉吟片刻,“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但只怕没那么简单,虽然他对我们有恩……” 沈玉桐心头忽然生出一点烦躁,打断他:“大哥,小孟的事我心里有数。” “你有数就好。现在上海滩局势复杂,我们沈家能明哲保身就是万幸。””沈玉桉叹了口气,忽然又正色道,“不是,你伤还没好,这么晚出去作何?现在外面不安生,你不许出去!。” 沈玉桐笑说:“皮外伤而已,我又不是小孩子,能有什么事?” 说着,他已经往外走。 沈玉桉在后头叫道:“让程达跟着你。” 沈玉桐摆摆手,飞速下楼。 他没用家里的汽车,自己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直接叫人拉去富民路。 上海滩的夜生活很热闹,一路灯火通明。 弄堂里这会儿也正热闹着,有人在拉胡琴唱戏,有人在听留声机,还有麻将和孩子的啼哭,都是人间烟火。 孟连生亮着灯的小楼,安安静静地伫立在这片烟火之中。 沈玉桐正要往前走,那小楼的灯忽然灭了,咯吱一声,孟连生的身影从大门里出来。 他走到门口的汽车旁,拿了钥匙要开车门,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又将钥匙抽出来,转身往弄堂外走去。 沈玉桐在他转身前,已经隐没在路边一辆汽车后,待他越过这辆汽车,才又慢慢挪出来,悄无声息跟上。 弄堂外对面的街道,停着一排黄包车,孟连生穿过街道,坐上其中一辆,朝夜色霓虹中驶去。 “公子,去哪里?”沈玉桐随后也叫了一辆车,人力车夫客客气气将毛巾往脖颈一搭,客客气气问。 沈玉桐道:“跟上前面那辆,别太近了。” 车夫了然地诶了一声,拉起车子,朝快要消失的前车追去。 两辆车一直隔了几十米的距离,在十里洋场的繁华夜景里,看不出任何不同寻常,坐在前方的孟连生,自然也不会后脑勺长眼睛,留意到远远跟着自己的沈玉桐。 车子转过两个街道,灯火辉煌的大世界映入眼帘。 孟连生的车子在大世界门口停下。 沈玉桐见状,让叫车夫将车停在街对面。 这会儿大世界正是热闹时,门口人来人往,多是晚上来消遣的摩登男女。孟连生站在大世界门外,昂头望着五光十色的灯牌,仿佛是很感兴趣的模样。 沈玉桐隔街遥遥望着他,想起之前两人聊天,说过有时间要一起来大世界看文明戏和杂耍,只是过了这么久,竟然一次没实现。 他微微眯起眼睛,只见孟连生站了一会儿,有小货郎来兜售香烟零食,他随意拿了两样,递给小孩钱,摆摆手示意不用找零。 须臾,又有一个小乞儿举着破盆儿凑到他跟前,他也掏出两枚铜元放进去。 小乞儿多是群体出动,见同伴顺利讨到钱,便认定这人是个冤大头,一窝蜂举着盆儿围上来。 孟连生既没躲开也没嫌恶,而是掏出一把铜元,每个盆里都放上一枚,最后还将刚刚买的零食,分给了这些孩子。 收获满满的小乞儿们,排队朝他鞠躬感谢,笑笑闹闹走了。 怎么看怎么都还是沈玉桐认识的那个孟连生。 孟连生始终没有进去,等小乞儿散去,又在原地望着灯牌站了会儿,才慢慢转身离开。 他这回没再叫黄包车,而是沿街步行。 沈玉桐隔着一段距离跟上他,走了片刻,发觉他是要去附近的立新码头。 这会儿的货运码头还很繁忙,到处都是扛着包袱码头工人。每路过一个人,孟连生都会主动打招呼,他几乎记得每一个工人的名字。 一路走进一间仓库。 “小孟,你来了!”杜赞领着两个人迎上来,又往身后一个被绑着跪在地上的男人指了指,“人抓到了。” 孟连生点点头,沉默不言地走过去。 地上那人见状,连滚带爬往他脚边凑:“孟老板,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饶我这一回,下半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你很缺钱?” 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家里老母生了重病,每个月得几块大洋药钱续命,还有四个孩子要养活,老婆身子也不好,我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怎么可能去偷烟土。” 孟连生若有所思点点头,抬头问杜赞:“他说的是真的吗?” 杜赞:“……差不多吧,” 孟连生:“回头给他家里送两百大洋。” 地上的男人仿佛是看到救星一样睁大眼睛,他在立新码头干了几年活,大家都对小孟赞不绝口,看来自己是逃过一劫了。 杜赞皱眉道,“小孟,这家伙偷了几公斤烟土,要是我们就这样算了,岂不是坏了规矩,其他人有样学样,我们仓库还不得被蛀空?” 孟连生抬头:“谁说算了?” 刚松一口气的男人,闻言大惊,趴在地上哭喊着求饶:“孟老板饶命!” 孟连生退开一步,淡声道:“放心吧,几斤烟土要不了你的命。”又对杜赞吩咐,“卸了他的手。” 杜赞点头,朝身后小弟挥挥手。 此时仓库半掩的门外,沈玉桐正隐没在夜色中,默默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 因为周围空无一人,安静得只剩夜风虫鸣,男人被砍断手时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几乎是直直刺入他的耳膜。 他闭眼深呼吸了口气,让自己镇静片刻,又才缓缓将眼睛睁开。 先是看到地上抽搐着的男人,和一滩渐渐淌开的鲜血。继而又将目光移上去,落在灯光下孟连生的脸上。 对方正微微低头看着地上的男人,面容既不暴戾也不残忍,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仿佛看得并不是一个被他下令砍断手的人。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才叫沈玉桐五味杂陈。 “谁!谁在哪里?” 他不愿再看,正要转身离开,忽然有人在他身后大叫一声,还未反应过来,双手已经被人钳住,因为左肩有伤,被人这样大力一攥,疼得他轻呼出声。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咚咚跑出来。 “二……二公子!”杜赞见到门口的人,大惊失色,反应过来,赶紧挥挥手斥道,“干吗呢?快松手!没见是沈二公子。” 攥住沈玉桐的小喽啰哪里知道什么沈二公子,但见杜赞这样语气,立马松开了手。沈玉桐皱眉揉了揉左肩,一抬头,孟连生也已经出来。 “二公子,你怎么来了?”相较于杜赞的惊讶,他倒还算平静。 沈玉桐收回肩上的手,无奈地笑了笑:“路过这边,想着你可能在码头,就过来看看。”说着,又试探般道,“有没有打扰你们做事?” “没有没有,这里有点乱,我带二公子去办公室喝口茶压压惊。”孟连生说完,吩咐杜赞处理,自己拉着沈玉桐离开。 两人走到办公室,孟连生将电灯打开,让沈玉桐在沙发坐下,拿出一只大瓷缸给他倒了一杯凉茶。 这只杯子沈玉桐之前用过,不算陌生。他捧着杯子喝了口水,大概是茶水清凉,两口下肚,原本杂乱的情绪,倒真镇静了不少。 孟连生在他面前蹲下,昂头用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望着他。 “是不是吓到二公子了?”他低声问。 要说吓倒不至于,毕竟前天才看到警察当街对工人开枪,况且先前在奉贤,孟连生还亲□□杀了两个入室歹徒。 只是他隐约意识到,好像有些东西跟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小孟,我不知道你们立新有什么规矩,但现在是民国了,偷了东西该交给警察,而不是随便动用私刑。” 孟连生轻笑了笑:“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些规矩都是柏先生当初立下的,下面的人与其说是听从于我,不如说是听从规矩,我要是带头坏了规矩,立新就该乱了。我是想带立新改革,变成跟你们沈氏一样的民族企业,但得一步一步来,现在确实还没这个条件。” 沈玉桐叹了口气:“但有些事真做不得,你明白吗小孟。” 孟连生在他身旁坐下,身子贴着他道:“我明白的二公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中有数。” “你真的有数吗?”沈玉桐看着他皱眉问,“听说你现在在为龙震飞办事?” 孟连生微微一愣,继而又坦诚道:“他是警察署长,吩咐我办事,我没办法拒绝。” “所以你把工人俱乐部的名单交给龙震飞,还要帮他去抓那两个工人领袖?” 孟连生道:“如果不抓到那两人,这场风波就平息不了,工人继续罢工游行,南市许多工厂都得受影响。” 明明就是一番歪理,但沈玉桐竟然觉得也不算没道理。 孟连生继续道:“二公子,我也反感龙震飞的做法,但现在时局这么不稳,我得保证立新不倒在我手中,我不能成为第二个李永年,让柏先生的心血倒在我手里。” 不得不说他平时话不多,但讲起道理来,又无法让人反驳。 因为背景不同立场不同,沈玉桐确实不能站在沈家二少的身份,去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可以养他,给他钱离开立新做自己的事业,但他是个独立的人,或许也有着自己的理想抱负。 一时间,他心绪烦乱,蹙眉忧心忡忡道:“小孟,你这样让我很担心。” “我知道二公子是为我好,”孟连生确实展眉一笑,伸手亲昵的揽住沈玉桐肩膀,“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左肩的伤处被碰到,沈玉桐疼得死了一口冷气。 孟连生吓了一跳,赶紧收回手:“怎么了?” 沈玉桐轻轻摸了摸肩膀:“受了点伤。” 孟连生忙拉开衣领,凑上去看了眼,见到那一大片青紫,惊道:“这么严重,怎么伤的?” 沈玉桐摆摆手,不甚在意:“前天路过工人游行,警察镇压的时候,把我给误伤了。” 孟连生闻言,蹙起眉头:“你怎么没跟我说?”说罢急忙忙起身,“我去给你弄点药来。” 沈玉桐见他这样担心自己,心中不免一软,也暂时忘了自己此行目的,失笑道:“已经上过药了,皮外伤,你别紧张。” 孟连生复又坐回远处,望着他郑重其事道:“现在外面乱得很,你最近别一个人出门。要去我那里的话,先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 沈玉桐笑:“你去接我?被我大哥他们看到怎么办?” 孟连生道:“我把车停在拐弯处,或者我安排人力车夫在你家门外。” 沈玉桐好笑地摇摇头:“最近我也忙得很,恐怕不能经常去找你。” 孟连生小声嘟囔:“你从前也没经常来找我。” 沈玉桐想着,自己这个爱人做得是不大合格,永远都是孟连生等着自己去“临幸”。 又想,自认很爱孟连生,但如果小孟不再是初识的小孟,变得与上海滩那些心狠手辣的大亨一样,他还会像这样爱他吗? 他没有答案。 甚至也不愿太多想,怕想多了,就不得不想出一个答案。 他深呼吸了口气,朝对方笑了笑,吻了上的唇,低喃道:“我待会儿还要回家。” 心烦意乱不如及时行乐。 * 作者有话要说: 二公子:心慌慌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小孟的烦恼 杜赞敲门之后,在外面等了好一会儿,孟连生和沈玉桐才从屋内走出来。 两人衣着整齐,面色无常,加之光线暗淡,沈玉桐白皙脸颊上残留的一点潮红,并不明显。 杜赞没做多想,道:“小孟,都处理好了。” “行,你们去休息吧,我送二公子回去。” “好嘞,二公子慢走。” 沈玉桐颔首点点头。 目送两人身影没入码头的夜色中,杜赞收回视线,见身边小弟还呆呆望着,没好气地在人脑勺扇了一巴掌:“看什么呢?” 小弟睁大眼睛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沈二公子啊!我原先总听人说二公子是上海滩第一美男子,果然是名不虚传。” 杜赞:“那当然。” 小弟鬼鬼祟祟凑到他跟前道:“孟老板和二公子到底什么关系?我怎么感觉……” “当然是朋友。”杜赞踹他一脚,“脑子里想什么呢?” 小弟咧嘴嘿嘿一笑:“我这不是见二公子长得跟神仙下凡似的么?” “以为小孟跟你一样荤素不忌?”杜赞朝那两道已经快要看清的身影瞧了眼,本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一阵夜风吹散。 当初在西康,他虽然没和沈玉桐有过什么多的交情,但也知道他与孟连生同吃同住三个月。原本是以为朋友落难出手相助,但被小弟这样一提醒,忽然觉得是有点不对劲。 孟连生确实洁身自好,身边从来没一个女人。 但一个男人不好女色,那好什么? 杜赞对断袖这事儿不甚了解,但无论是唱花旦的男戏子,还是窑子里的小倌儿,这些当兔儿爷的,哪个不是跟娘们儿似的。沈玉桐虽然是一等一的美男子,但怎么看都不像兔子。 他一面觉得是自己多想,一面又觉得如果是真的,那孟连生是真有本事。 有本事的孟连生将沈玉桐送到一辆黄包车旁。原本他是要开车送对方回去的,但沈玉桐说坐黄包车就好,他也没再要求,只亲自将人送过来。 那黄包车夫显然是对他不陌生,将手中毛巾往肩上一搭,站起身道:“小孟老板,这是要用车?” 孟连生点点头,拿出一枚大洋递给他:“送我朋友到沈家花园。” “好嘞。”车夫接过钱朗声应道。 沈玉桐上了车,对站在路边的男人摆摆手:“你早点休息。” “你也是。”孟连生望着他笑了笑,又嘱咐车夫,“我朋友身上有伤,你车子拉得稳当些。路上当心。” 车夫道:“小孟老板你就放心吧,我肯定给你把人安全舒服地送到。” “那就多谢了。” “哎呀,小孟老板总是这么客气。” 车夫摇了摇铃铛,拉起车子吆喝着跑起来。 坐在车上的沈玉桐回过头,孟连生还站在原地目送着自己。他想,自己确实是不了解孟连生,因为他想不出一个如此和善的人,刚刚在仓库残忍地砍断了一个人的手。 他一直知道人性复杂,但没想到最复杂的是看起来最简单的孟连生。 回到沈家花园,时日还尚早,他洗了澡回房,还未有睡意,端着女佣送来的牛奶,来到窗边,见程达正在花园里练拳,便让女佣将人叫上来。 程达顶着一头汗进屋,问:“二公子,你找我有事?” 沈玉桐道:“你帮我找个人去盯着小孟。” 程达蹙眉不解问:“盯着小孟?你跟小孟发生什么矛盾了?” 沈玉桐摆摆手:“你别管这些,总之找个人去盯着他,每天做什么事报告给我。一定要找个机敏的,他身边人多。”顿了顿又说,“而且他人聪明,千万别叫他发现了。” 程达见他神色严肃,不禁急道:“二公子,你跟小孟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过结?他是立新老板,跟一般商人不一样,你要跟他结了什么怨,可千万别自己担着,得跟大公子说。” 沈玉桐失笑:“我跟他是朋友,能结什么怨?就是听说他最近跟龙震飞走得近,有点担心,就想着找人盯着他,看他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大哥说,免得他担心。” 程达点头:“行,我这就去办。” 沈玉桐躺上床,仍旧未有睡意,脑子里都是孟连生的脸。他不是没见过从落魄到风光的人,龙嘉林就是其中之一,龙家得势,让他从一个胆小懦弱的少年,变成如今张扬跋扈的大少爷。 而孟连生从衣衫褴褛的的穷小子到如今上海滩大亨,除了稍稍成熟一点,好像身份的改变并未让他这个人发生任何变化,依旧他初相识时恭谦温和内敛纯良的模样。 他往常只觉得难得,现在才反应过来,这种没有变化分明很不对劲,换做他自己,若是从一文不名到富贵泼天,也绝不可能保持初心,更不可能在温和善良的同时,又对杀人无动于衷。 因为这不符合人性。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要么孟连生其实早已变了,如今这副模样不过是伪装;要么从一开始,他就没这么简单,不过是披着一张羊皮的恶狼罢了。 但无论是哪种,他都不知要如何面对。 * 孟连生是一个很少有烦恼的人,但最近颇有几分烦恼。一来是龙震飞得寸进尺,让他觉得很有点烦,但又没办法像对付从前那些人一样一杀了之,只能继续在他面前充当一条恪守职责的良犬。二来是他与沈玉桐已经好些天没见过面,他知道对方一直在租界,可就是不来找自己,这其中一定出了什么问题。 他不觉得是因为那晚沈玉桐看到自己砍人手,二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就像上回他杀了两个入室歹徒,对方在惊讶过后也并未说什么,怎么可能因为自己按着规矩惩治手下,就不愿搭理自己。 至于其他……他做事一向谨慎,全上海滩都只知道他捐米捐钱改革立新,从来没人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沈玉桐自然也无从得知。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将沈玉桐不找自己这事儿,归结于浙江一系入驻上海后的一番操作,让华商叫苦不迭。最近华人商会动作颇多,会长林广湘已经公开发言反对提税,说是对民族工商业的致命打击,为广大工人叫苦,到处召集工人演讲,私底下更是现在派人找那两个躲起来的工人代表。 这几乎是明摆着对龙震飞宣战了。 他是纱厂大王,人在租界,有洋人庇护,工厂遍布南北各地,龙震飞一时半会儿不敢动他。 沈玉桉是商会副会长,林广湘做的事,背后不可能没他的贡献。沈玉桐因此分\\身乏术也理所当然。 孟连生认为自己分析得很有道理,也就对沈玉桐不来找自己释然了几分。与此同时,又在龙震飞头上记了一笔。 原本一个月见两三回的频率,已经让他越来越不满足,如今半个月都见不上一回,不能不让人烦恼。 他闭眼靠坐在小楼客厅的沙发上,手上摸着腰间的怀表,耳朵里传来弄堂里隐隐约约的笑语声。 对面住着的是一个银行经理,有一个十分貌美的太太和一双可爱的儿女。每日男人出门,女人都会在门口送他。晚上下班回家,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哄睡小孩后,夫妻二人常常拥坐在露台看星星聊天。 他不只一次想象过,有朝一日自己和沈玉桐也过上这样的生活。没有孩子不打紧,可以养一只狗,猫也行,最好一猫一狗。 白天他们去工作,晚上回家一起吃饭,然后逗猫遛狗,在书房里一起看书听留声机,还能跳跳舞,他刚学会了交际舞,还没来得及和二公子跳,最后抱在一起睡觉,当然,在睡觉前,还能做那件让彼此都愉快的事。 他越想越觉得美,以至于敲门声响了半天才回神。 “小孟,人找到了!”常安推开门低声道,“已经带去闸北的仓库里关着。” 孟连生点头:“行,你稍等,我去打个电话。” 他踅身去屋内,拨通了警署的电话,龙震飞果然还在办公室,听到他的声音,在那头爽朗笑道:“小孟,这个时候打电话给我,想必是有了好消息。” 孟连生说:“人已经找到了,是我送去警署,还是您叫人来提?” 龙震飞道:“不用了,现在林广湘盯着我们警署,正等着用这两人在税上继续做文章,你直接处理掉。” 孟连生蹙眉:“可是……” 龙震飞打断他,戏谑道:“怎么?孟大闻人这是不愿杀人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多这两条命,对孟大闻人来说,应该算不了什么吧?”他微微顿了下,语气稍稍严肃,“总之,这两个人不能再出现。” 孟连生道:“我明白了。” 龙震飞笑:“我就知道小孟不会让我失望。” 挂上电话,孟连生拿了件呢风衣套上,又戴上一定毡帽,跟常安坐上汽车,踏着夜色朝闸北开去。 杀人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今晚他正为二公子不见自己而烦恼,又联想到两人那些美好画面,满心满脑都是自己的爱人,忽然叫自己去杀人,确实影响心情。 *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来了灵感,开一个BG幻言女主爽文《炮灰女配真面目竟是……》,年末了好好放松一把,看BG的可以去瞅一眼,不看BG的略过。 第63章、第六十三章 小孟在闸北杀了两个人 这两个工人代表,一个叫王东南,一个叫李光明,说是工人代表,其实没那么简单,王东南个是教书先生,专门为工人俱乐部写传单,李光明是哥老会成员,十几岁就混迹帮会。真正的工人代表,在游行中被乱枪打死了六个,这两人怕龙震飞找他们算账,生生躲了半个多月,才让孟连生找到。 贪生怕死让两人走了一着臭棋,当时被抓的罢工工人,因为舆论压力,隔日就被释放。而且这些人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直接就能算在警署和龙震飞头上。 但这两人逃了躲了,也就被大众和舆论遗忘了,死在外面,自然也跟龙震飞无关。 他们如今唯一的价值,就是被林广湘找到利用。 可惜,孟连生先人一步。 “孟老板!”被绑着的两人,见人进来,慌忙大叫,“我们无冤无仇,你这是做什么?” 孟连生将毡帽拿下来递给身旁的常安,沉默不言地打量着两人。 他虽然不觉得杀人是大事,但自认杀是个讲原则的人,从不滥杀无辜,死在他手中的人,必然是该死之人。 他查过这两人,一个嫖女人,一个吃大烟,除此之外,没查出两人做过其他大奸大恶之事,应该算不上什么坏人。 直到看得两人快要发毛,他才不紧不慢开口:“游行那日,死了六个人。” 王东南眼睛一红,咬牙切齿道:“龙震飞倒行逆施,迟早要自食恶果。” 李光明愤然附和:“没错!绝不能让这种人在上海为所欲为。” 孟连生微微勾了下嘴角,继续说:“在其他人流血丧命的时候,你们却逃走了,还一直躲着不出现。” 这两人摸不准他是要做什么,心虚地对望一眼。过了片刻,王东南试探道:“孟老板,我不知道你绑我们来是作何,但你自己也是码头工人出身,知道工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如今李司令和龙震飞在上海胡搞,弄得民不聊生。大家都说你是大闻人,希望你能认清形势,跟我们站在一起。” 孟连生笑了笑,没回应他的话,而是话锋一转:“王先生有家眷吗?” 王东南摇摇头:“我上无老下无小,光杆司令一条,没什么好怕的。” “你呢?”孟连生又转向李光明。 “我原本有个哥哥,游行时被乱枪打死了。”说到这里,男人眼光泛红,“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孟连生点点头:“对哦,你的兄长便是那牺牲的六人之一。” “孟老板,”王东南道,“听说你在为龙震飞做事,你是明白人,千万不要助纣为虐!” 孟连生弯了弯唇:“我确实是在为龙震飞做事,今日抓你们来,也确实是受龙震飞之命。” 猜测变为现实,让两人面色大惊,王东南急急道:“孟老板!你是码头工人最信任的人,怎么能站在他们对面?” 相对于他的慌张无措,孟连生始终淡定如常不急不缓,他轻笑着开口:“原本龙震飞是让我找到你们,马上交给他。但如你们所说,我也看不惯他的所作所为。”他从大衣口袋掏出两张支票,又示意常安将人松绑,“这样吧,这边的事你们就不要再管了,你们拿着这些钱,马上离开上海,李司令和龙震飞倒台前都不要回来。” 两人疑惑着接过他手中的支票,看到那上面的数字,俱是双眼一亮。 李光明连连点头道:“放心孟老板,我们马上就走,只要上海没回到江苏手中,我们就绝不回来。”见王东南还有些犹豫,赶紧用手肘戳了戳他。 王东南深呼吸一口气,将支票放入口袋,拱手道:“多谢孟老板慷慨相助,我们这就走,绝不给孟老板添麻烦。” 孟连生望着刚刚还义愤填膺的人,在见到支票后,顿时什么都不在乎,连哥哥的死都被抛在一边,心下鄙薄一笑。 若他还是工人,也必然不愿让这种人做他的代表。 他笑着点点头,微微侧身,伸手道:“行,那二位有请,好走不送。” 两人朝他拱了拱手,几乎是带着欢喜地疾步往外走去。 只是刚刚走到门口,正要打开门栓时,站在原地的孟连生,对常安常平使了个眼色,两人拿出手\\枪,对着那两道身影,砰砰连开几枪。 两人在倒下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转头,看向十几米之遥的男人,他们想问为什么,但显然已经没有机会。 孟连生走过来,居高临下看着死不瞑目的两人,摇摇头道:“我给了你们机会,可惜你们没把握。” 只要这两人拒绝他的支票,坚持要留在上海为工人战斗,他们的命今晚就保住了。 可惜…… 他鄙薄地勾了勾嘴角,人性的卑劣自私可真是叫他失望,他杀了这种人,也算是替工人们做了件好事。 “把人装麻袋,拉去沉江。当心点,别让人发现。” “明白。” 他跨过地上已经停止呼吸的两人,像是跨过两只蝼蚁,打开门走出去,深呼吸口气夜晚寒冷的空气。 今晚的月亮很大很圆,是个适合思念的日子,他抑制不住地思念起沈玉桐。 原本他已经摘到月,可如今那月亮似乎又离他远了点。 他站在院中伸出手,对着天空的圆月,做了个抓握的手势,然后拢了拢风衣衣领,朝不远处的小汽车走去。 仓库里的人还在忙着毁尸灭迹,过了片刻,两只麻袋被抬上一辆板车,咯吱咯吱朝附近的码头推去。 等到汽车远去,车轱辘的咯吱声也消失在夜色中。 一个黑影从院中杂草种慢慢钻出来,然后像是被吓坏一般,惊慌失措地离开。 凌晨时分,沈玉桐正半梦半醒间,房门被人推开。程达小心翼翼走进来,站在床边弯身推了推床上的人。 “二公子!”他低声道。 沈玉桐迷迷糊糊睁眼,见是程达,忙起身拧开台灯,问道:“怎么了?” 程达拧着一双浓眉,简直要拧眉成苦大仇深的模样,他嚅嗫着低声开口:“刚刚收到消息,小孟在闸北杀了两个人。” 沈玉桐的心噗通一声狠狠砸落,嘴唇翕张了半晌,才发出声音:“杀了什么人?” 程达道:“好像是两个工人代表。” 程达不清楚这两个工人代表身份,但沈玉桐却一清二楚,他几乎可以肯定,就是龙震飞在找到的那两人。这两人在工人俱乐部的分量很重,林广湘为了反抗李司令和龙震飞的强压政策,也在寻找这两人。 到底还是让孟连生先找到。 他原本以为孟连生只是帮龙震飞抓人,没想他竟然直接给人当了刽子手。 “看清楚了吗?”他深呼吸一口气问。 程达点头:“一清二楚,在闸北第一个废弃仓库,杀了之后便拉去沉江了。”顿了顿,又说,“据说听起来像是在替龙震飞杀人,小孟他怎么……” 沈玉桐摆摆手:“我知道了。” “我原本以为小孟跟立新原来那些人不一样,”程达小声嘀咕,“虽然他曾经救过你,但这种人日后还是不要结交为好,实在是太危险。” 沈玉桐脑子乱成一团,已经不大听到进旁边的人在说什么,只恨不得马上冲去孟连生跟前,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可问了又能如何? 做了便是做了,事实已经摆在面前,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孟连生跟上海滩那些杀人放火的流氓大亨没什么区别。他今日能杀这两个无辜的人,往常只怕也杀过其他人,未来当然也会继续杀人。 他对程达摆摆手:“你出去吧。”顿了下,又说,“这事不要跟大哥说。” “嗯,明白的,那二公子好好休息。还要继续跟着小孟吗?” 沈玉桐摇头:“不用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今日我那兄弟被吓得不轻,幸好没被发现,不然只怕也是沉江的命。” 沈玉桐伸手灭了灯,躺回枕头,闭上眼睛没再说话。 待程达轻手轻脚出门,他原本以为自己今晚注定要彻夜难眠,但奇怪的是,原本混乱的脑子,竟然渐渐平静下来,那口梗在心头许久的情绪,也慢慢散去,仿佛是尘埃落定一般,他莫名变得轻松起来,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你造不造你要被二公子甩了? 小孟搓手:那只能强夺了。 后面可能会虐一虐小孟,但会留他一条狗命,让他跟二公子HE。 第64章、第六十四章 分手 “来,小孟快尝尝我新收的碧螺春味道如何?” 因为替龙震飞了了一桩大事,孟连生被邀请去了龙公馆喝茶,这是少有人能得到的待遇,也是龙震飞笼络人心的手段——在家中关起门谈事,总是更容易将关系拉近。 孟连生从善如流端起茶杯,轻轻呷了口,点头道:“清淡淡雅,口味醇厚,好茶!” 龙震飞道:“难得遇到懂茶的人,小孟果然与我投缘。” 孟连生笑说:“我哪里懂茶,署长大人谬赞了。” 龙震飞摆摆手,道:“在家里就不用叫我署长了,你比小龙还小几岁,叫我龙叔便好。” 孟连生道:“那小孟恭敬不如从命,龙叔。” 龙震飞对他这副恭谦的做派很是满意,笑着点点头,瞎了两口茶道:“小孟你也知道,最近林广湘公然跟我作对,弄得全国都在讨伐我们浙派,连租界洋人也对李司令和我很不满。你说我该怎么扳回这个局势?” 孟连生沉默片刻,道:“我确实有一些拙见,但不知该不该说。” “但说无妨。” “那龙叔,我就直说了。”孟连生放下茶杯,“自古以来,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龙叔这局面,主要是来自民意不满,而民意不满的根源,又是因为你们一来就加税,工厂主不愿吃亏,自然就将这负担加在工人身上。工人罢工,龙叔你镇压打死人,舆论就彻底乱了套。”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龙震飞道,“但小孟你有所不知道,李司令确实是缺钱,我作为他的心腹,得替他把事办好。江苏又仍旧对上海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反攻,我们得尽快弄到钱才行。” “钱当然得要,问题是应该怎么要?” 龙震飞拧眉沉吟片刻:“你说说你的想法。” 孟连生道:“你涨的税,一年下来,还比不上林广湘这种大资本家半年的利润。” 龙震飞感叹道:“我们要有纱厂大王的产业,也不用盯着税了。” “龙叔你当然可以有。” 龙震飞抬头盯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孟连生道:“原本资本家和工人是对立的,平民百姓向来仇富,但因为你们骤然加税,让林广湘有了借口联合工人一起将矛头对准你们。” 龙震飞:“继续说。” 孟连生道:“依我的想法,不如恢复从前的税收,甚至可以对小工厂主减免税收,先把广大的工人群体争取过来,争取民意和舆论的支持。再把目光放在林广湘这些大资本家身上,按着百姓仇富的心理,就算你明抢,老百姓也只会看热闹。” 龙震飞皱眉沉吟片刻,忽然朗声笑开:“好!小孟你这哪是拙见,简直高明得很,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弄得全城老百姓都骂我,我这就去报告李司令。不过明抢肯定是不能明抢的,林广湘是个老顽固,身后又有不少势力支撑,我要以军政府的名义强行入股林家,他绝对不会答应。” 孟连生笑:“林广湘是不好弄,但他几个儿子关系很差,一直在明争暗斗,若不是有老爷子压着,几个儿子早斗得你死我活。” 龙震飞了然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拿起茶杯,笑道:“来来来喝茶,我果然没看错小孟,小龙若能是有你一半本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虎父无犬子,我哪敢与龙少爷相提并论?” 龙震飞嗤了声,摆摆手道:“他别给我扯后腿就行。” 话虽如此,但语气里分明是带着宠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两人正喝着茶,穿着一声制服的龙嘉林,从外面风风火火进来,先是叫了声爸爸,见到沙发上的人,咦了一声:“小孟也在?” 龙震飞招招手:“你回来正好,我晚上还得去警署有点事,你招待小孟一起吃晚餐。” 孟连生道:“既然龙叔有事,就不用管我,我先告辞了。” 龙嘉林因为知道孟连生在为父亲做事,又总听父亲夸赞他,便自觉将对方划为自己人,赶紧拉着他的手;“难得碰到,当然要一起吃顿饭,你帮过小凤那么多次,早就要请你吃饭的,今日正好。”说着又道,“我去打电话给小凤,看他有没有空?” 原本已经站起身要告辞的孟连生,停下动作。 龙震飞摆摆手:“行,你们年轻人一块多聚聚是好事。” “没错,”龙嘉林走到电话机旁边,拨了个号码,那头沈家的佣人接听后,他忙问,“我是小龙,小凤在家吗?” 那头不知回了什么,他转头朝孟连生点点头,示意沈玉桐在家。 孟连生望着他,不动声色地坐下。 那头大概是沈玉桐已经接听,只听龙嘉林问:“小凤,你有空吗?我请小孟去杏花楼吃饭,你一起来怎么样?” 孟连生竖起耳朵想听对面的话,但什么都听不清。 待龙嘉林挂上电话,他难得有点失态地问:“二公子怎么说?” 龙嘉林点点头道:“他有空,等我换身衣服,咱们就出门。” * 孟连生和龙嘉林先到的酒楼。 春分已至,上海滩的夜生活又热闹起来,刚过七点,华灯初上,灯红酒绿的繁华徐徐展开。 孟连生望向窗外热闹的夜景,心中莫名有点紧张。就像去年沈玉桐刚回上海,他带对方回自己的小楼,面上虽然淡定,心中实则丝毫没底,因为害怕会错了意,害怕对方会拒绝自己。 他确定最近自己和沈玉桐之间是出了点问题,却又不清楚这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因而对这次时隔半个多月的见面,既期待又忐忑。 咯吱一声,包厢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小二领着沈玉桐进屋。龙嘉林忙迎上去,热情如火地将人拉过来。 孟连生站起身,黑眸望向他,两人对视一眼。 龙嘉林拉开椅子:“小凤,我可真是想死你了。” 沈玉桐坐下,笑说:“你不是前几天才来家里看过我么?” 龙嘉林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对了,”他想起什么似的,又问,“你伤好了没?” “已经好了。” 龙嘉林的殷勤,让孟连生彻底成了个局外人,他讪讪地坐回椅子,默默给沈玉桐倒了一杯茶水,递到他跟前,低声道:“二公子,喝茶。” 沈玉桐客气地道了声谢,在接过茶杯时,两人手指相碰,他不着痕迹地退开。 龙嘉林对两人之间的微妙浑然不觉,大喇喇道:“总算逮着机会让我请你们两个吃顿饭,今晚你俩都得陪我喝上两杯。” 沈玉桐道:“行。” 孟连生看了他一眼,刚刚在给他递茶时,很清楚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疏离。 从前在外人,尤其是龙嘉林面前,两人也会装作不亲近,但那是一种刻意的心照不宣,甚至可以说成是独属于两人的小情趣。 但今日沈玉桐对自己的冷淡,很明显不是假装。这些天不好的预感变成现实,偏偏他又还不清楚原因,不免暗自着急起来。 他做事向来胸有成竹,这种无法掌控的情况,让他十分不好受。换做其他事,他还可以不在乎,但事关沈玉桐,他不能不在意。 也不管桌上还有龙嘉林,孟连生不再掩饰自己的目光,直勾勾望着沈玉桐,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或是得到点回应。 幸而龙嘉林心思粗,虽然觉察他一直看着沈玉桐,却并未多想,只戏谑道:“小孟,你怎么一直盯着二公子看?莫非是今日才发觉我们二公子长得好看?” 孟连生见沈玉桐垂着眼帘,并不回应他的眼神,只得暂时收回目光,道:“龙少爷说笑了。”然后夹了一筷子沈玉桐爱吃的白斩鸡,送入他碗中,“我是瞧二公子吃得很少。” 沈玉桐原本就没什么胃口,此刻看着落在碗中多出来的那块鸡肉,愈发食不知味。 他今日应下龙嘉林这顿饭,自然是冲着孟连生来的。这半个月来,他是既想见他又怕见他,他想说服自己,也许这回被杀的两个人,也跟之前的入室歹徒一样,罪有应得。 相识几年,孟连生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 然而信任的高墙一旦裂开一角,就会如摧枯拉朽一般崩塌。 此刻再见到孟连生,脸依旧是那张脸,眼睛也依旧是那样的眼睛,仿佛这世上所有罪恶都不可能与他有关。 他很清楚对方不是在假装,因为他杀人时剁人手时,也是这般模样。 沈玉桐觉得,若他当真有两幅面孔,自己反倒不用纠结,不过是认栽被蒙骗罢了。 可显然并非如此,孟连生的残忍狠辣是真实的,但纯良慈悲应该也并不假。只是从前自己光看到后者,便以为这是他的全部,如今看到他另一面,才知道自己对他的了解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他已经不想知道太多,一次杀人作恶,和十次百次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大哥说得对,孟连生能坐到这个位置,绝非常人,这种人最好远离。先前他太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对这话不以为然,现在只觉自己可笑。 道不同不相为谋。 是得远离了。 但只要想到这点,沈玉桐心中便隐隐作痛。他多爱这个人,活了二十五年,也就真正爱过这么一个人。 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他干脆借着与龙嘉林拼酒,喝下一杯又一杯酒。 他生得白,几杯酒下肚,面颊便被染了红。 “二公子,别喝了,你已经醉了。”当他再次为自己斟满酒,端起青瓷杯准备一饮而尽时,手腕被孟连生轻轻握住。 沈玉桐掀起薄薄的眼帘,终于朝这个人看过来。 四目相对,孟连生那双黑眸定定望着他,显然是在期待他对自己说点什么。 沈玉桐确实是开了口,他勾唇讥讽般一笑,淡声道:“你松开!” “二公子……” “我叫你松开!”沈玉桐忽然拔高声音。 孟连生望着他,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手放开。 沈玉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蓦地站起身,狠狠将杯子摔在地上。 清脆的一声巨响,不仅是孟连生,就是已经半醉的龙嘉林也吓得清醒了几分:“小……小凤……” 沈玉桐双眼通红,目眦欲裂,是一副罕见的张狂模样。 孟连生在他摔下杯子时,也站起了身,一错不错地定定望着他。 沈玉桐摔过一个杯子,心中只觉得痛快几分,便干脆又抓起手边的酒瓶子,也狠狠朝地上砸去。 龙嘉林愣了下,忽然反应过来一般,跳起来将自己手中的酒杯用力掼在地上,大声笑道:“小凤,我陪你!” 于是两个人,你摔一个碗,我砸一个碟,小小的包间里,顿时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孟连生稍稍退后两步,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两人发疯,确切地说,他看的依旧是沈玉桐。 相识这几年,沈玉桐从来克己复礼有教养的世家公子。 这是他第一见他这般失态。 他知道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这事必然与自己有关。 因为屋子里动静太大,小二慌慌忙推开门来看情况:“龙少爷,怎……怎么了?” 沈玉桐一脚踢开剩下凳子,头也不回喝道:“滚!” “滚!”龙嘉林鹦鹉学舌附和他,手中碟子直接朝门口砸去,吓得小二赶紧缩回脑袋,幸而他动作快,避开了与碟子亲密接触这一劫。 一桌子碗筷杯盘珍馐美食,全被摔在地上,最后连桌子也被龙嘉林几脚踹得稀烂,屋子里跟打过仗似的,一片狼藉。 沈玉桐发泄了这一通,站在污秽不堪的地上,忽然大笑起来。 龙嘉林见他笑,也笑得人仰马翻——他是纯粹觉得好玩。 只有站在墙边的孟连生,依旧沉默着。 沈玉桐始终没看他,对龙嘉林招招手道:“小龙,我们走!” “走走走!”龙嘉林跨过地上残迹,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倒是不忘挥挥手招呼一旁的孟连生,“小孟,走啊!” 孟连生望着肮脏凌乱的地面,低低应了一声,待两人开门出去,才慢慢跟上。 掌柜和小二正诚惶诚恐地等在门口,因为知道里面人的身份,谁也不敢进来阻拦,此刻门一打开,看到一室的混乱,掌柜的当即叫苦不迭,却还要硬着头皮道:“龙少爷二公子,您慢走!” 龙嘉林大手一挥。 倒是沈玉桐虽然一脸醉态,脚步踉跄,但仿佛离一塌糊涂还差了一点,没忘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元票,递给掌柜:“赔你们的!” 掌柜一看银元票上的数额,原本一张如丧考妣的脸,顿时如释重负,堆着一脸笑道:“多谢二公子。” 沈玉桐歪歪扭扭走到楼梯口,余光扫到后方,却见孟连生还停在包房门口,低声与掌柜小二不知在说什么。 大约是在替自己和龙嘉林赔不是。 他讥诮般勾了勾嘴角,真不怪他从前没长眼,实在是这人太具欺骗性。 孟连生下楼时,两个醉酒的人,已经被汽车夫各自扶上汽车,他原本想上前说两句话,但瞧见坐在后车座的沈玉桐,靠在椅背双眼紧闭,最终还是作罢。只站在几米之遥处,默默地看着那辆黑色的小汽车绝尘而去。 盐商惯来会吃会喝,沈玉桐从小在父兄的熏陶下,其实有个很不错的酒量,刚刚不过是借酒装疯罢了。经过那一通发泄,这半个月来的苦闷难受,终于缓和少许,人也只剩一点微醺。 他揉了揉额角的,在车子上路后,想起什么似,转头透过挡风玻璃往后看去。 犹站在原地的孟连,被笼罩在街边霓虹之中。身边人来人往,将他颀长的身影,显出几分茕茕孑立。 沈玉桐想起离开西康那日,他也是这样眷恋地目送自己离开。 只是那日,其实是他们关系的开始。 而今天,却是结束。 他收回目光,转身不再看他。 回到沈家花园,管家见二公子身上都是酒味,赶忙让佣人煮了醒酒汤端上来。喝了汤洗过澡,沈玉桐便如卸力一般倒在自己的大床上。 “二公子,有电话!”迷迷糊糊也不知躺了多久,有女佣来敲房门。 沈玉桐睁开眼睛:“谁啊?” 女佣回道:“小孟公子,问你酒醒了没有?” 沈玉桐复又将眼睛闭上:“就说我还没醒。” “明白。” 听着外面的脚步走远,沈玉桐翻了个身,用被子将身体裹紧,这回是真的睡了过去。 * 凌晨两点,沈家花园寂静得只剩屋外的虫鸣。 今晚是满月的日子,银辉从窗子洒进来,落在床上无知无觉的男子脸上。一道不知何时立在床边的身影,盯着床上那张俊美的面容,凝望了许久,慢慢半跪在地,伸出手缓缓覆上去。 在指腹触到那温热的肌肤时,孟连生的呼吸几乎是立即急促起来。 他已经半个多月没碰过这具身体,原本只是单纯的想念,但傍晚沈玉桐见对自己的态度,让他心头不由得焦躁不安起来,而这不安在此刻见到人时,又化为了犯瘾一般的欲念。 这欲念如魔障一般,在他心中身体中疯狂叫嚣着,催促他去狠狠将面前这人占据,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打消持续了一晚上的不安。 他不仅是这样想,也确实是这样做了。 他俯下身,吻上了沈玉桐的唇。 沈玉桐原本以为自己是做了梦,在梦里与孟连生纠缠不休。 现实中的孟连生太危险,他不得不远离,但梦里放纵一下总没关系。 他甚至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对方脖颈。 只是这梦实在是太真实,他终于在对方将手伸入自己腹下时,骤然惊醒过来。 一睁眼便看到上方黑漆漆的身影,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下意识将人用力甩开。 孟连生沉迷在刚刚的旖旎中,一时不妨,从床下被甩下,倒在地上。幸而房内铺着厚地毯,并没发生多大响动。 沈玉桐手忙脚乱打开台灯,不出意外的,地上的人,果然是孟连生。但仍旧让他惊愕不已,喘着气问:“你怎么进来的?” 孟连生从地上爬起来,指了指窗户。 沈玉桐揉了揉额头,用力深呼吸两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又才问:“大半夜的,你要做什么?” 孟连生道:“二公子,你今天怎么了?为什么不理我?” 沈玉桐闭了闭眼睛,道:“原本明日我是要给你送一封信去的,但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当面同你说吧。” 孟连生皱眉问:“说什么?” 沈玉桐避开他的目光,淡声道:“小孟,你以后别找我了,我们就到这里吧。” 孟连生不解道:“二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沈玉桐哂笑了笑,抬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道:“真听不懂吗?我的意思是说,我与你的关系就此结束。” 孟连生上前一步,在床边半跪下,抬头望向他:“为什么?是我做了什么错事吗?二公子你说出来,我肯定改。” 沈玉桐摇摇头,叹了口气:“不,你没做错,错得是我,是我从前没认清你这个人。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孟连生蹙眉凝着他,半晌之后才又开口道:“二公子是不是不想我帮龙震飞做事?” 沈玉桐不置可否。 孟连生道:“二公子不用担心,我有分寸的,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沈玉桐冷笑:“你的该做就是将那两个工人代表沉江?” 孟连生微微一怔,他做事向来谨慎,龙震飞也不会将这事告诉龙嘉林,实在想不出沈玉桐是如何得知。 但也只是怔了下,并没有慌张,因为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他歪头不解地问:“二公子就是因为这件事要与我分开?” 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好像是觉得这理由十分的不可思议。 沈玉桐简直要被气笑了,果然是从前没能了解他:“你觉得这是小事?” 孟连生道:“那两个人是我替龙震飞杀的。但他们若真是站在工人这边,我肯定不会动手。我给过他们机会,拿出一笔钱让他们做选择,远走高飞或留下继续战斗?他们自己选了拿钱离开。你看,都是些利用穷苦大众,沽名钓誉的人罢了,我杀他们没错。那些死在游行中的人才是真正的英雄。” 沈玉桐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他忽然想起,从前跟他一起看书时,对方似乎就有一套逻辑自恰的歪理,现在这套歪理被他用在了杀人放火上。 他原本还想反驳,但发觉没什么意义,只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孟连生握住他的手:“二公子,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事,所以从不与你聊这些,以后也不会让你看到。” 沈玉桐抽出自己的手,满脸沉痛地看向他:“小孟,你太可怕了!” 孟连生认真替自己辩解:“二公子,我不可怕的,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一丝一毫。” 沈玉桐摇摇头:“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孟连生望着他,沉默片刻,又道:“二公子,我真的不可怕。” 沈玉桐闭上眼睛:“你走!” 孟连生终究还是走了,爬窗而进,翻窗而出,没有人知道这深夜中,沈家花园里曾钻进来一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我加快更新了。 第65章、第六十五章 大公子受伤 三日后,报上刊登消息,为支持鼓励民族工商业发展,华企税收恢复从前,二十人以下的小企业,税收减半。 这么一个的利好消息放出来,当即引起各界热烈反响,工人组织也取消了接下来的活动,欢天喜地回到厂房里,卖力干活。 浙江拿下上海这一年来积攒的负面口碑,也顺利掰回大半。 沈玉桐在房内读完报纸,听到花园里父亲似乎在叫什么,赶紧放下报纸下楼。 “爸爸,怎么了?”他走到沈老爷子身旁关切地问。 沈老爷子没理会他,只是焦急地左看右看,又上前扒开灌木。 “爸爸,你在找什么?” 沈老爷子头也不回道:“我的小蓝呢?刚刚还在这里的,怎么不见了?” 沈玉桐微微一怔。 小蓝是父亲那只宠爱的蓝靛颏,上个星期已经死了。 “爸爸……”他试探地唤了一声。 沈行知终于从草木中抬起身,转头看向他,道:“咦?小凤凰,你怎么还没去上学?可千万别迟到了。” 沈玉桐错愕地看着满头银发的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行知又催促道:“小凤凰,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上学啊。” 沈玉桐喉间酸涩,点点头:“嗯,爸爸我这就去。”又对旁边的周姨娘道,“周姨,你扶爸爸上楼去休息。” 也已见老的周姨娘,五味杂陈地看了看他,神色哀伤地点点头。 沈玉桐目送着周姨娘扶着父亲上楼,闭上眼睛,重重叹息一声。 这些日子父亲的精神状态一直不大好,时不时就忘事犯糊涂,连人也不大认得清楚。因为他并无大病,所以只当是人老了。 他没想到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他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风雨欲来。 就在这时,沈玉桉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见他神色黯然,问道:“怎么了?玉桐。” 沈玉桐深呼吸一口气,喉间仍有些酸涩,哑声开口:“爸爸他……” 沈玉桉已年近半百,在这事上比依旧风华正茂的弟弟,要看得开许多。但还是长长叹息一声:“生老病死人之常态,父亲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听大夫说,他这是老年痴呆,就算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精神状况只会越来越糟。”说罢,顿了顿,“人都会老也都会死,大哥我也是一年老过一年,你两个侄子还不顶事,以后沈家得靠你撑着。” “大哥……”沈玉桐受不住这煽情,声音不由得有些哽咽。 沈玉桉倒是朗声一笑,拍拍他的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作何这样多愁善感?” “我是刚刚看到爸爸以为我还是十几岁,叫我小凤凰,心里一时有些难受。” 其实也不只是沈行知,还有这些天因为孟连生而积攒的难受,一桩接一桩,难免一时伤感。 沈玉桉笑了笑:“行了,我得出门去商会开会。” 沈玉桐问:“有什么急事吗?” 沈玉桐摇头:“倒也没有,只是上面忽然宣布减税,总觉得事有蹊跷,大家就约好去讨论一下。 “好,你去忙。” * 傍晚,孟连生正要从办公室离开,杜赞急匆匆跑进来。 “小孟,出大事了。” “什么事?” “林广湘死了,下午去南市那边,车子翻下河,人当场就没了。 孟连生听了这消息,并不觉意外,心想十有八|九是龙震飞动的手笔,他原本还以为对方会让自己做这件事,没想到这么迫不及待,这才刚刚宣布减税,就动了林广湘,想来是急于在李司令跟前立功。 不过没让他动手是好事,毕竟他还没太找出林广湘的坏处,也就是贪心一点,对子女管教不严,管出了几个恨不得弑兄杀弟的好儿子。 因而他弯唇一笑:“是吗?那他几个儿子可得热闹了。” 哪知杜赞是一句话还没说完,喘蓝封着气道:“不是……我听说,沈大公子也在车内。” “什么?”孟连生脸上的笑容蓦地僵住。 杜赞知道他与二公子关系不一般,所以听到这消息,感觉兹事体大,马上来告诉他,此刻见他表情,就知道这事果然不小。 “小孟,你别急,据说沈大公子已经送去医院,应该是没有性命危险。” 这声“别急”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只见孟连生低下头,露出罕见的焦躁模样,在原地来回踱步。 他与沈玉桉其实没任何交情,但他是沈玉桐的亲哥哥,原本二公子就在生自己的气,兄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受得了? 好在,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吟片刻,吩咐道:“杜赞哥,你亲自去医院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杜赞点头:“嗯,我这就去。小孟你也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沈大公子为人仁厚,不会有事的。” * 与此同时,广济医院里,刚刚做完手术的沈玉桉,被推进了病房。 今天在商会开完会,林广湘邀请他一起去南市巡视工厂状况,他原本自己有车的,但林广湘非得热情地邀请他共乘一车,说是可以多说会儿话。 哪晓得,车子行至南市,忽然失控,翻进河水中。虽然那河水很浅,只淹了半截车厢,但从十几米的路上滚落下来,那也绝对是阎王来索命的架势。 一车三人,死了两个,唯独他福大命大,保住了一条老命。只是浑身多处骨折,接下来需要很长时间,与病床相依相伴。 因为打了麻药,一时半会没醒过来。 沈玉桐望着床上的人,一面庆幸兄长没有性命之虞,一面又不禁悲从中来。他活了二十多年,堪称顺风顺水,就连每次陪大嫂去庙里烧香,都总能抽到上上签。 人人都说他沈二公子的命好,时间长了,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可人生哪有真的一帆风顺,不过是暗涌礁石还未来得显露罢了。 这些日子来,孟连生给他的打击,状况越来越糟的父亲,已经让他心力交瘁,原本还想着,无论发生何事,至少还有大哥这个坚实后盾,不想大哥也忽然遭此横祸。 因而这股悲便来得格外强烈,甚至有点想哭的冲动。无奈病房里的大嫂已经在不停抹眼泪,他不好再添油加火,自己现在是沈家的主心骨,还得担负起沈家男人的责任,深呼吸口气,低声安抚道:“大嫂,您别太伤心,大哥今日捡回条命,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夫也说了,大哥他没性命之忧,好好养着就行。待他醒了,看你这个样子,反倒让他难受。” 大嫂碧云听他这话,赶紧停止抽泣,擦了把眼泪道:“玉桐,你说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好好的车子竟然翻进河里。” 沈玉桐道:“意外的事,谁也说不准。” 碧云低低叹息一声:“若只是意外还好……” 沈玉桐微微蹙起眉头 是啊,若只是意外还好。 就怕不是意外。 * 孟连生挂上杜赞从医院打来的电话,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是什么大事,他略微沉吟片刻,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这是他第一次去淞沪警察署,他没有提前预约,因为知道龙正飞这样的工作狂,一定是在办公室。 果不其然,通报之后,秘书很快下来引他上去。 龙正飞已经在会客室坐好,还砌上了一壶热腾腾的好茶。看到他进来,扬眉一笑:“小孟,真是稀客啊!” 孟连生客气地拱拱手:“没提前预约,贸然上门,打扰龙叔了。” 龙震飞摆摆手,笑道:“我们俩有什么好客气的来,快坐!” 孟连生从善如流坐下。 龙正飞挥手让秘书退下,亲手沏了一杯茶递到他手中,又笑着不仅不慢开口:“让我猜猜小梦是为什么事来上门的?” 孟连生说:“嗯。我也不与龙大人拐弯抹角,林广湘的事是你做的吧?” 龙震飞挑挑眉头,笑道:“不错,是我做的,原本这事我是要交给你的。但是,林广湘这人太狡猾,我还是自己动手更放心。 孟连生点头:“龙叔确实好手段,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连沈大公子也一起动了。” 龙震飞不以为意道:“沈大公子的事纯属意外,我也没料到他会忽然上了林广湘的车。还好他的命挺大,听说已经脱离危险。不过,也算是歪打正着。” 孟连生微微一怔:“龙大人的意思是?” 龙震飞笑:“小孟你跟我在这里装什么糊涂呢?这方法可是你跟我提出来的,说提税得罪广大工人,不如朝大资本家直接开刀。如今上海滩除了林广湘的纱厂,最赚钱的当属沈家的精盐厂。下一个当然就是沈家,如今沈家管事的是沈大公子,他现在起码得卧床几个月,靠沈二公子一个人打理上下,我看是不大行,正好让我们趁虚而入。” 孟连生蹙眉头问:“龙叔的意思是要动沈家?” 龙震飞道:“盐业自古以来本就是官办,现在让这些盐商们发了大财,我们现在需要钱,同沈家合营合情合理,我这也不是明劫对不对?” 孟连生嚅嗫了下唇,道:“可这是沈家呀? 龙震飞笑:“沈家怎么了?” 孟连生沉吟片刻,道:“我以为龙叔与沈家关系不似旁人,毕竟龙少爷和二公子从小一起长大。” 龙震飞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小孩子家家的事算什么?” 两人正说着,会客室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用力撞开。龙嘉林涨红脸闯进来,大吼道:“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一个秘书诚惶诚恐的跟上来,擦着汗,唯唯诺诺道:“署长,少爷非要进来,我没拦住。” 龙震飞摆摆手示意他出去,秘书如蒙大赦一般退出去,小心翼翼将门带好。 龙嘉林愤怒着一张脸,在父亲和孟连生之间来回看了几眼,大声道:“爸爸,你知不知道?大哥差点死了。你们两个狼狈为奸,想干什么事我管不着,但是你们不能动沈家,大哥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玩。” 龙震飞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大哥?什么大哥?小龙,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姓龙不姓沈。” 龙嘉林道:“小凤的大哥就是我的大哥。” 龙震飞脸色一沉,手中的杯子往茶几用力一放,斥道:“小龙,我看你在沈家住了几天,连你亲爹都不想认了!” 他虽然宠儿子,但做父亲的威信还是有的。龙嘉林吓得微微一震,放低声音:“爸爸……” 龙震飞也稍稍缓了语气:“今天的事是意外,我没想动沈玉桉。 龙嘉林道:“我刚刚都听到了,你是没想动大哥,但是你想要沈家的盐厂。” 龙震飞道:“不是我要沈家的盐厂,是你爸爸身在这个职位,得替上面的人办事。我办事不利,我在上海滩的这位置就保不住,又得去穷乡僻壤窝着,你也做不了龙少爷懂吗?” 龙嘉林撅起嘴,撒娇耍赖一般道:“我不管,上海他那么多豪门富贾,你随便动哪一个我都没意见,但是你不能动沈家。” 龙震飞脸色又是一垮,不想和这个傻儿子纠缠,挥挥手道:“行了,多大人,半点不懂事,我说正事,你什么事回家再说。” 龙嘉林跺跺脚,摔门而去,屋内只剩下两人。 龙震飞摇摇头,叹息一声:“让小孟看笑话了,我家小龙确实是不懂事。” 孟连生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淡声开口:“龙叔,我觉得龙少爷说得也没错,上海滩那么多富贾,何必一定要动沈家?不仅是龙少爷与二公子关系匪浅,坦白说,我与二公子也是朋友,你这样的话我很难做。” 龙震飞看着他笑了笑:“沈二公子上海滩第一美男子,果然是名不虚传。我这个傻儿子把他当个宝也就算了,你这也是舍不得让二公子伤心么?”说着意味深长一笑,“美人误事啊!” “龙叔误会了,我和二公子只是朋友。我只是想着,你要动沈家,龙少爷空不怕很不好做。” 龙震飞摆摆手:“小孩子家的事,不用放在心上。做大事就不能拘小节。” “嗯。”孟连生点头,“龙叔说得对。” 两人还在警署狼狈为奸,一口气跑出去的龙嘉林,已经驱车一路来到仁济医院。 他找到沈玉桉的病房,只是到了门口又不敢进去,因为知道沈玉安是被自己父爸爸所伤,觉得自己没有脸去见人。 站在门口踌躇半天,直到有一个小护士,要进去换药,见他站在门口搓手跺脚,一脸焦灼,便关切地问:“先生,你是来看望病人吗?” 龙嘉林稀里糊涂点点头,又在小护士的带领下,稀里糊涂跟着人一起进了病房。 沈玉桐看到来人,问:“小龙,你来了?” 龙嘉林对上他疲惫的目光,心虚地垂下眸子点头:“嗯,听说大哥出了事,我来看看。”又将目光移向病床上的沈玉桉。 沈玉桉麻药已经过了,人已经醒来一会儿,虚弱地睁着一双眼睛。 看到对方瞄向自己时,龙嘉林简直像是被蛰到一样,赶紧挪开目光,扭着身子上前,低声关切道:“大哥,你没事吧?” 沈玉桉伤成这样子,本就心情不佳,看到这么个傻大个,更是没什么好眼色:“放心吧,死不了。” 听到他这话,龙嘉林更加愧疚难安,当即双眼泛红,哽咽道:“大哥你一定要好好的。” 沈玉桉本来也觉得自己是大难不死,虽然浑身没一处好的,但大夫也说了自己没大事,此刻见到龙嘉林这模样,既是莫名其妙,又是烦躁,虚弱道:“不是小龙,我这还好好的,你这哭什么?嚎丧?” 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和这位常年在沈家打秋风的少爷,何时感情如此深厚?受了个伤,对方还要哭一场。 龙嘉林抹抹眼睛:“我知道,我就是听到你受伤了,很担心。” 沈玉桉见他是真的为自己担心,心中多少有些欣慰。点点头,闭上眼睛:“嗯。我没什么事想休息了。玉桐,有你大嫂在这里就好,你和小龙回去吧。” 沈玉桐点点头:“嗯,那大哥你好好休息。”又对大嫂碧云道,“大嫂,你好好照顾大哥,别太担心。大哥很快会好起来的。” 碧云道:“你放心吧,大哥这里有我,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父亲现在这样子不用告诉他,免得他担心。” 沈玉桐:“嗯,我明白。” 碧云又说:“你大哥现在身体这样,家里和盐厂的事就靠你了。” “我明白,你们不用担心。” 一番道别后,沈玉桐与龙嘉林一道出了病房门。到了门外,龙嘉林像是依依不舍似的,还在伸长脑袋回头往病房里瞧,别说是沈玉桉,就是沈玉彤也心生好奇,小龙何时与大哥的感情这么深厚了。? 他拍拍对方的肩膀:“放心吧,大哥没事儿,就是骨折了好几处,伤筋动骨一百天,得在床上躺一段日子,接下来几个月走路可能会不方便 。” “嗯!”龙嘉林点点头,对上他的眼睛时,又闪躲似的将眼睛移开。 沈玉桐刚刚一心在大哥身上,没太注意龙嘉林的反应,这会儿出了病房门只剩两人,看到他这奇怪的模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他与龙嘉林相识近二十年,实在是对他再了解不过。对方不是个藏得住心思的人,或者说龙嘉林压根就是一个没什么心思的人,他动动脚趾头,自己就能猜到他在想什么。此刻表情如此奇怪,必然是有什么事? “小龙,你怎么了?”他问。 龙嘉林用力摇头,欲盖弥彰道:“没事!没事!” 这简直就是不打自招。 沈玉桐皱起眉头:“小龙,你一定是有事瞒着我,到底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了吗?” 龙嘉林支吾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沈玉桐干脆抓住他的手臂问道:“你底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跟我大哥有关?” “小凤……我……”龙家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是一咬牙,双眼泛红道,“小凤,我们去车上,我都告诉你。” 沈玉桉也知道这走廊里人来人往,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便点点头跟他一起去了车内。 上了车子,龙嘉林红着眼睛,望着一脸正色的沈玉桐,嘴唇嚅嗫了半晌,忽然大吼一声:“小凤,我对不起!” 沈玉桐原本是在等着他说正事,不料他突然嚎这么一句,吓得他浑身一震,赶忙道:“,不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龙嘉林吸了吸鼻子,要哭不哭的样子,结结巴巴开口:“小凤,大哥受伤是我爸爸害的。” 沈玉桐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龙嘉林道:“我说大哥受伤是因为我爸爸,我爸爸本来是要杀林广湘,没想到大哥上了他的车,爸爸他不是故意的。” 沈玉桐怒极反笑,但又实在是笑不出来,因为大哥现在还躺在病房里,一句不是故意,难道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他深呼一口气,压下心头愤怒:“你爸爸为什么要杀林广湘?” 龙嘉林道:“我听他们说,是因为想要林家纱厂的股份,但是林广湘不答应,所以就将他杀了。但大哥确实是个意外。” 他原本是想把他爹打算动沈家盐厂的事也一并告诉对方,但犹豫了下,还是暂且隐瞒下来,因为想着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爸爸是很疼他的,若是他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不至于一点用都没有。 他是绝不会让爸爸去再伤害沈家的。 沈玉桐却是机敏地听到他说的是“他们”这两个字:“他们是谁?” 龙嘉林道:“小孟啊,我就是听到爸爸和小孟说话才知道的。这回降税就是小孟给我爸爸的提议,说争取广大工人的舆论,直接朝大资本家开刀更划算。我爸爸因为这个还在司令那里立了大功呢。” 沈玉桐心头一震,仿佛被人用力砸了一下脑袋,只觉得一阵茫然,口中喃喃念道:小孟……小孟……” 龙嘉林接着道:“我知道小孟一直在为我爸爸做事,没想到这些主意都是他出的,我还当他是一个老实人呢,没想到这么多心思。” 沈玉桐摇摇头,白着脸道:“算了,我知道了,我自己回去,你走吧。” 龙嘉林愁眉苦脸道:“小凤,我真的对不住你,我替我爸爸对你道歉,对大哥道歉。” 沈玉桐叹息一声:“父是父子是子,这怪不得你,你跑来跟我说,就说明你还当我是兄弟。” 龙嘉林义正言辞地拍拍胸口:“小凤,你放心,我绝不会让爸爸再伤害你们沈家,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 沈玉桐望着信誓旦旦的好友,他当然相信龙嘉林说这话是出于真心。但如果沈家也是龙震飞的目标,他这个纨绔少爷又能做什么? 他让龙嘉林下了车,自己启动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自嘲地笑出声来。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才要遇到一个孟连生。 回到沈家花园,已是暮色沉沉,正按了喇叭,叫门房来开门,余光却瞥到门边站着了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那人不知站了多久,地上落着好几个烟蒂。 他真是不了解孟连生,连他抽烟这件事都不知道,。 孟连生将手中的烟头丢在地上踩灭,径直走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二公子,我有些话要同你说!” 沈玉桐将车门打开,冷然地看着他:“我不觉得和一个差点害死我大哥的人,有什么话说?小孟,你就是个刽子手。” 孟连生仍旧面色如常,只淡声道:”看来龙少爷全都告诉你了。” 沈玉桐道::“是,小龙都告诉我了,如果他不告诉我,你永远都不会跟我说。” 孟连生道:“大公子的事不是我做的。” 沈玉桐道:“这次或许不是你亲自动手,但如果是龙震飞让你做,难道你不会做?” 孟连生皱眉:“我怎么会伤害大公子?” 沈玉桐道:“我不会再相信你,与你也没有什么话说,孟老板请自便吧,不要挡在门口,狗才会挡门,你要想挡门应该去龙家挡。” 孟连生对他的讽刺完全的不以为意,也并不觉得被骂做狗是件多么难忍受之事。相反,如果二公子骂他能好受点,他倒是希望对方尽情的骂。 他说:“那龙少爷有没有告诉你?龙正飞动完龙家,下一个就是你们沈家,大公子伤筋动骨一百天,怎么说也得在床上躺上几个月。他要动你们沈家,你要怎么办?” 沈玉桐怒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我不会跟他们屈服。” 孟连生道:“二公子,民不与官斗,他们这些人不讲道理跟规矩,你也看到了龙震飞是什么样的作风,林广湘这样的大富商,想暗杀就暗杀。大哥现在在医院管不了事,沈老爷子又已经年迈,整个沈家盐厂的事都得你管,你和他们硬抗,吃亏的只是自己。” “所以呢?”沈玉彤讥诮一笑,“孟老板是要当说客,让我妥协?把沈家盐厂的股份拱手相让?” 孟连生道:“我可以帮你二公子。” “帮我?”沈玉桐冷笑,“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龙震飞现在这些操作,不都是你在背后出的好主意?我不知道在你手中死了多少人,但我知道,孟连生,你就是个畜生!” 说罢,他冷着脸关上车窗,在门房打开大铁门时,将车子悠悠然开了进去,留下孟连生一个人站在原地。 孟连生看着那车尾和缓缓关上的大门。 畜生? 他琢磨着沈玉桐对他的这句评价,没觉得难过,只是认真地想了想,觉得对方骂得不无道理。 自己可能真是个畜生,但畜生又怎样?他也并不觉得畜生比人就低一等,他少时在山里认识的猴儿,比他这些年见过的许多人,可要讨人喜欢许多。 他不在乎沈玉桐骂他,二公子可以骂他打他,但是不能不理他,更不能一直这样不见他。 继而又想到,龙嘉林倒是对二公子一片忠心,为了二公子转头连亲爹都能出卖。 他黑沉沉的眼珠子转了转,有点心烦地转身离开。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十来万字,每天这么肥的话,一个多星期就能完结了,感觉看到了曙光。 第66章、第六十六章 我太想二公子了 骂了孟连生,看似是出了口恶气,但沈玉桐并不觉得好受。林广湘被杀,大哥还躺在医院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着孟连生的大功劳。 而他现在甚至都没太多心思去愤怒,因为沈家就是下一个目标。如今大哥重伤,父亲又老糊涂,沈家上下得靠他一个人支撑着,若是应对不好,只怕就是下一个林广湘。 虽然对孟连生失望透顶,也失去所有信任,但他还是相信对方不会伤害自己性命,也不会让龙震飞伤害自己。 但自己光能保住一条命又有何用?他要得是沈家盐厂不被那些人祸害。 你看再如何富贵?在乱世里也跟蝼蚁没多大区别。 他悲哀地闭上眼睛。 可要如何才能保住沈家盐厂?莫非是真要去求孟连生。他摇摇头,不,绝对不行。 这厢的孟连生回到富民路的小楼,因为沈玉桐许久没来,这栋小楼显得格外的清静。 他自己烧了一壶水,泡上一杯茶上,来到二楼卧房,打开留声机放一段西洋音乐。 然后坐在窗后看,向对面亮着灯光的小楼。 那位银行家先生大致是应酬完回家,太太给他煮了一杯牛奶,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低低说着话,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太太轻轻一笑,男人将对方搂入怀中,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孟连生将窗帘拉紧,遮挡住了对面的风光,自己一个人躺上偌大的一间大床,睁大一双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也不知想到什么,伸手摸了摸旁边的枕头,那是沈玉彤睡过的位置,现在没有一丝温度。 他想起沈玉桐留宿在这里那些夜晚,他们那么的要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彼此,也好像永远不会分开? 为什么二公子说不要自己就不要自己了呢? 难道就是因为自己杀了几个人?那些人明明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死与不死又与二公子有什么关系? 难道那些陌生人的生命比他们的感情还重要? 孟连生从小聪慧过人,很少有他想不通的问题,但这一回,好像真的遇上了难题。 * 林广湘头七都还没过,几个儿子就为争产大打出手,因为龙震飞的介入才算平息下。最终由林二公子成功继承林产业,其他几个儿子出局。 与此同时一家名叫东风贸易的公司,成为林家纱厂的股东,占股三成。 外人或许不知,但熟悉内情的人却很清楚,这家贸易公司背后老板是龙震飞和他上面那位李司令。 林家纱厂的事一了,也就意味着下一个轮到沈家盐厂。 实际上在出事三天后,龙震飞去过一次医院探望沈玉桉。一如既往的是个笑面虎的模样,说了很多安抚的话,沈玉桉对他做了什么一无所知,而在兄长面前,沈玉桐也没透露过半点信息,怕影响大哥养身体。 那天,及至送龙震飞出病房门,他才冷着脸开门见山道:“龙叔,多亏我大哥福大命大,不然龙叔的这份大礼还真是受不起。” 龙震飞笑盈盈道:“看来小龙什么都告诉你了,他是真把你当成亲兄弟。” 沈玉桐道:“你们这是倒行逆施,迟早玩火自焚!” 龙震飞笑:“我也不是为了一己私利,没办法,还望二公子理解。” 沈玉桐默了片刻,沉着脸道:“你们准备怎么对付我们沈家盐厂?” 龙震飞笑着摇摇头:“二公子严重了,盐自古以来本就是官办,我们拿一点股份就当公司合营,应该不过分吧?” 沈玉彤说“如果我不愿意呢?” 龙震飞拍拍他肩膀,笑道:“二公子还年轻,年轻气盛很正常,不过你总得为你们沈家想想。如今大公子重伤在床,老爷子又已经不管事,沈家可全指望你一个人了。二公子可千万不要行差踏错。” 他语气慈爱,仿佛像个敦敦教诲的长辈。但沈玉桐却听得出这话中的玄机,分明是在威胁他。 伺候,沈玉桐都带着保镖,也鲜少再出租界,沈氏精盐厂早已上正轨,几位经理都是在沈家做了很多年的亲信,让他很放心。 只是大哥还在医院,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他这个当弟弟的,总还是要三天两头去一趟医院。只要出门,哪怕是租界,也并不安全。 这日,刚下过大雨,从医院回沈家花园的路上,全都是泥泞,车子开到一半,忽然碰的一声熄了火。 汽车夫道:“二公子,我下去看看。” 后座的沈玉桐点头:“嗯。” 哪知车夫刚打开门下车,车子忽然又是砰的一声,好像被炮火炸了一下,猛的燃起来。 程达脸色一震,赶紧护着沈玉桐就下车,这一下下车,又是一声炸响。 程达将沈玉桐用力一推,自己也倒在地上,一时间那黑色的车子噼里啪啦,在雨中燃起来。 沈玉桐脑子嗡嗡一片,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如惊弓之鸟一样,手忙脚乱往路边爬。还没爬到路边,又是一阵爆炸,只是这回,有人挡在自己身上,然后整个人被扶起:“二公子,你别怕,快跟我上车。” 是孟连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沈玉桐被震得耳朵眼睛都模模糊糊,浑身都是雨水,稀里糊涂跟着他钻进了一辆车子。 车子启动时,他在惊惶中回头看了眼,只见自家那辆小汽车已经被一片火海环绕,汽车夫和程达也不知受了多少伤,浑身狼狈地坐在路边。 孟连生抱住沈玉桐:“二公子,没事了,你别怕。” 沈玉桐其实也不是怕,只是发生得太突然,让他震惊又茫然,整个人都处在一股失真的状态中。 直到车子渐渐开远,他才从这种恍惚中回过神来。转过头看向身旁忧心忡忡的孟连生,面无表情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孟连生说:“我担心龙震飞对你不利,这些日子一直跟着你。” 沈玉桐自嘲一笑:“你和他不是沆瀣一气吗?何必在这里假惺惺,不如直接把我杀了,吞掉我们沈家盐厂,你也好立个大功。” 孟连生说:“不管二公子怎么看我,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二公子,就绝对不会伤害你。” 沈玉桐目光落在他肩头,那里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有鲜红的血迹浸染了靛青色袍子,应是刚刚救自己的时候受了伤。 他忽然想起那时在西康,为了救自己,他单亲匹马将那些人引开,也是中了一箭。 他知道他阴毒狠辣,完全不是看起来那样纯良,但他也不可能完全忽视对方曾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为了自己,他差点连命都不要。 沈玉桐将目光从他肩头挪开,痛苦地闭上眼睛。 孟连生见他这般模样,低声道:“二公子,你先去我家里换身衣服,等我弄清楚今天的事,再送你回去。” 沈玉桐没有说话,他便当时默认。 及至车子在富民路小楼前停下,沈玉桐才又睁开眼睛,刚刚在地上滚了一遭,浑身都是泥水,整个人也是木蹬蹬的,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孟连生牵着进了对方的小楼。 孟连生在浴缸里放了热水,又给他找来毛巾和换洗的衣裳。 这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沈玉桐_倒并不觉得陌生,实际上这里的一切他都不陌生,在过去的一年多,他曾来这里住过不知多少次。 身体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人也渐渐清醒。他擦干净身体,换上衣裳,从浴室里走出来,看到候在门口的孟连生,冷淡道:“我得回去了,不然家里人会担心,”。 孟连生道:“我刚刚已经打电话去沈家花园报平安,你先在我这里冷静一下,压压惊。” 他将端着的一杯热牛奶递到他手中。 沈玉桐略作犹豫,还是将牛奶接过来。 孟连生又拿了一块干毛巾去帮他擦头,这一回他将头稍稍扭开,实在是不想与他太亲密,怕自己一时心软,再次失去判断力。 孟连生也没强求,只说:“你坐吧,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沈玉桐沉默不言地在沙发坐下,勉强喝了半杯牛奶,才又开口开口:“孟老板,现在龙震飞是要杀了我吗?” 孟连生说:“他现在应该只是给你一点警告” 沈玉桐又问:“他到底想要什么?” 孟连生道:“跟林家纱厂一样,三成股份。” 沈玉桐哂笑:“真是贪得无厌。” 孟连生道:“现在世道乱,各路人马都在搂钱,上海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他们能待多久还说不定,当然是能多弄到多少钱算多少。” 沈玉桐道:“那如果我们不愿意呢?难不成他还能把我们一家杀光硬抢?” 孟连生沉吟片刻,摇摇头道:“杀人硬抢是下下策,但他们要动你们沈家盐厂,比林家更很容易,光是盐运这一桩就能堵了你们所有的路。” 沈玉桐微微一愣,继而失笑出声:“没错,有你孟老板帮忙,龙震飞要动我们沈家的盐运,确实易如反掌。” 孟连生蹙眉道:“富不与官斗,我知道二公子对我失望,但你也清楚立新是如何发家的,若是我不跟他合作,我们一群兄弟都能被他投进大牢。 沈玉桐笑:“孟老板和你那些兄弟们做的事,别说是投进大牢,就是绞刑也足够好多次了吧。” 孟连生沉默片刻,道:”如果二公子真的要我死,等这些事情过去后,我在二公子面前自刎谢罪。” 沈玉桐心头一震,见他半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只觉得这人简直疯得厉害,干脆别过头不去看他,黑下脸道:“你不用在我面前说这些话,我不是法官,审判不了你。” 孟连生又道:“如果我死了二公子会为我伤心吗?” 沈玉桐的心忽然有点慌,虽然怨他恨他,觉得他作恶多端助纣为虐,却还是听不得他说死字。不由得想到李永柏清河这些人的结局,他不是正在步他们的后尘么? “你死与不死与我何干?不用在我面前危言耸听。” 孟连生继续道:“我没别的要求,只希望我死了,二公子能在我坟前上两柱香。,” 沈玉桐怒了:”你要真死了,我看都不会朝你坟的方向看一眼,所以你最好不要死。”顿了下,又补充一句,“祸害遗千年,你也不会那么容易死。” 孟连生嘴角一弯,忽然伸手将他用力抱住:“嗯,我不会死的,我要陪着二公子,保护二公子。” 沈玉桐不妨他会忽然动手,气急败坏要推开他:“你干什么啊?快放开!” 然而孟连生不为所动,仍旧紧紧地抱住他,还将脸凑在他脖梗处,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两口气,像是阿芙蓉癖发作一样。 他的力气是真大,沈玉桐的挣扎对他来说跟闹着玩没两样。 “二公子,你别不理我,我很难受。” 沈玉桐涨红脸怒斥:“你放开!” 孟连山不仅没放,还张开唇去轻咬他的脖颈和耳畔,抱着他的手也开始不老实。 眼见他喷在自己耳畔的呼吸渐渐浓重,是一个发\\情的架势,沈玉桐心头大震,在对方要将自己裤子扯下之前,空出一只手,狠狠一掌扇在他脸颊上。 孟连生被打了这一下,终于停下动作,念念不舍地将人松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写满了委屈,仿佛是个受伤的孩子。 沈玉桐并不看他,因为不想被他这模样再次蒙骗,他整了整衣裳,厉色道:“孟老板,怎么你现在连强迫的事都想做了?,” 孟连生说:“我太想二公子了。” 沈玉桐不愧是世家公子,这会儿还能保持君子之风,他淡声道:“我家里人应该快要来接我了,就不在这里叨扰孟老板了。” 孟连生说:“二公子,之前我说的话你好好考虑一下。” 沈玉桐问:“什么话?” 孟连生道:“我可以帮助二公子,可以保护你们沈家盐厂。” 沈玉桐到底还是没被风怒冲昏理智,他看了眼对方,道:“怎么保护?孟老板先说来听听。” 孟连生说:“只要二公子愿意与我和合作,我自有我自己的办法,届时二公子自然知道,总之不会伤害二公子,不会害了沈家盐厂。”顿了下,又道,“还是那句话,大公子在医院,沈老爷子身体不好,脑子也糊涂,沈家上下都指望着二公子,我知道二公子清高,不想向那些人低头。我也不要二公子低头。” “我又凭什么相信你?”沈玉桐讥诮一笑。 孟连生也露出一个笑意:“你不相信我,难道还要指望龙少爷?” 沈玉桐神色一冷:“至少小龙从不会骗我。” “嗯,”孟连生点点头,毫不掩饰神色中的鄙薄,“龙少也对二公子的情谊,确实没什么说的,只可惜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帮不了你。” 外面有汽车的声音响起,沈玉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的小孟是不是有点像animal了 第67章、第六十七章 龙少爷与二公子的友谊真是叫我羡慕 翌日清晨,孟连生到龙公馆的时候,龙家正热闹着,龙震飞连个小老婆都没有,家里就父子两个主人,这份热闹自然是父子俩制造出来的。 父子二人,一个坐在沙发,一人站在旁边。 坐着的龙震飞掀起眼皮子,看向站着龇牙咧嘴的儿子,道:“要我跟你说多少遍,昨日二公子车子着火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龙嘉林张牙舞爪大叫道:“这不是你的惯用伎俩吗?大哥现在还躺在医院呢。 龙震飞是有些不耐烦了,沉下脸道:“不是我做的,就不是我做,我是要动沈家,但我只是要他们沈家的钱,从来没想过要他们的命。” 老子一动怒,儿子气焰便小了下去,跺着脚瓮声瓮气道:“不是你做的还能是谁做的?” 龙震飞道:“沈家精盐厂动了那么多传统盐商的利益,怀恨在心,想要给沈家颜色瞧的淮扬盐商多的是。再说了,车子着火怎么就不能是意外?非得是人害的?” 龙嘉林撅起嘴巴:“就算小凤昨天出事不是你,你也不能动沈家,上海滩那么多有钱人,你们非得问沈家要钱?” 龙震飞斜睨了自己这不成器的傻儿子一眼,不以为然地冷横一声 龙嘉林一见他爹这态度,又手舞足蹈跳起来:“爸爸,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我小时候在沈家吃了多少顿饭。你常年在外不管我,把我一个人丢在上海,要不是小凤。我早被人欺负死了。现在你得了志,不仅不报恩,还要恩将仇报。大哥如今在医院躺着,沈伯伯又老糊涂了,家里就小凤一个人撑着,你这是要把小凤往绝路上逼。” 龙震飞道:“我怎么就把沈家往绝路逼了?盐业从古至今就是官办,沈家精盐厂一年利润上千万,入股三成,一年也就要他三百万大洋,少赚这几百万,他们沈家垮不了。再说,这钱也不是我要,是上面需要。” “你就是为了你的乌纱帽!” 龙震飞冷笑:“我要没有这顶乌纱帽,你能过上现在这种日子?能天天在上海滩横着走。你就是个没本事的,都得靠你爹我。” 龙嘉林正要继续撒泼。见孟连生进来,赶紧窜上去,抓住他的手道:“小孟,二公子也是你朋友,你帮我一起劝劝爸爸,让他别动沈家。” 孟连生不紧不慢道:“龙少爷你别急,龙叔有分寸的,他不会伤害二公子。” 龙震飞点头,沉着脸道:“是啊,我做事肯定有分寸。倒是小龙你这么大的人,还不知孰轻孰重。”他略微一顿,又说,“沈家固然对你不错,但你是不是把二公子看得太重了?你也是时候成亲了。哪有跟个男人这样的?我看人家说二公子红颜祸水没说错。” 龙嘉林胀红脸道:“爸爸,你说我就说我,作何要折辱小凤,我与小凤的友情清白坦荡,我才不是那喜欢玩相公的,二公子也不是兔子。” 龙震飞面色沉沉道:“不是最好。行了,这么大人了别在这儿跟我闹,在我发火之前,你该去哪里去哪里。” 他只有龙嘉林这么一个儿子,又因为少时没太尽当爹的责任,对这个儿子颇感愧疚,几乎是当眼珠子宠的,因而宠成了如今这副长不大的德性。但他的宠也是有底线的,并不是一味的纵容,就如早年让他去讲武堂学习,龙嘉林好几次写信说要离开,自己坚决不允许,对方也只能老老实实待上几年。 在儿子面前,龙震飞这个当爹的也很有威信,一旦他真的动怒,龙嘉林立马就怂了。现下,见父亲分明是已经耐心用尽,龙嘉林自然不敢再争辩什么,龇牙咧嘴一脸悲愤地走了。 龙震飞见儿子怒气冲冲出了门,面色沉沉摇摇头:“唉,让小孟你看笑话了,我这儿子要是有你一半能干,我这乌纱帽少戴几年也没什么事儿。” 孟连生笑说:“龙少爷就是孩子心性,而且他对二公子好,说明他重情重义。” 龙震飞道:“小孩子?他比你还大几岁呢,若只是重情重义倒罢了,就怕……,”说到这里,他摆摆手,“算了,不说小孩子这些事,我们聊正事。” 孟连生从善如流,在他旁边坐下来。 龙震飞蹙眉道:“林家如今搞定,这个月的分红已经到账,嗯,几位上面几位大人都很满意,现在便是沈家了。先前我去医院看大公子,对二公子说了几句不大中听的话,其实也只是吓吓他。沈家不是林家,可以从内部离间利用。唯一好的是,沈玉桉在医院,老爷子又不管事,只有一个二十多岁二公子在管事,我看沈二公子也是个犟脾气,不是那种怕事的,威胁只怕是没什么用况且,我也不想动他们,毕竟都是根基深厚的世家,怕万一反噬。”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孟连生:“如果他不愿意让出股份的话,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不然就先断掉盐运,逼逼他。” 孟连生道:“我仔细想了想,龙叔你在上海得罪多了人,也是为上面几位大人树敌。沈家在北京这些地方都有背景,根深叶茂。对他们这样的,威逼不如怀柔。而且再用东风贸易公司的名义,目标太明显。 龙震飞道:“这个无所谓,到时候再换一间公司就好。” 孟连生略微沉吟片刻,道:“龙叔,我与二公子确实有几分交情,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把这事交给我去办,反正你们只要看到钱,干脆就以我的身份入股,每个月给你把账呈上来,交三成的分红,这样也省去你和上面那位被人做文章,说你们强抢。” 龙震飞笑盈盈望着他,半响不说话 孟连生抿抿唇,又要再开口,这回被龙震飞朗声笑着打断,伸手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小孟啊小孟,你可真是我的好帮手。我不信你还能信谁,行,这事你去做,我坐等收账就好。 说罢又道:“有了林家纱厂和沈氏盐厂的各三成分红,这上海滩我是没白来,其他的世家可以日后再说,一口气也不能吃一个大胖子,我这乌纱帽也稳了。” 孟连生道:“祝龙叔早日再高升。:” 龙震飞拿起茶杯,朝他做了个敬茶的动作,笑道:“好说好说。” 孟连生垂眸看着茶杯里那晶莹翠绿的茶叶,片刻后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开口:“对了龙叔,虽然我有信心说服二公子,但龙少爷这边可能会比较麻烦。依我看,不如先让他去松江呆一阵子,等这边稳妥了,再让他回来。” 龙震飞点点头:”你说的是,他在上海也没干什么正事,不如去松江让他锻炼锻炼,免得给我添乱。” 孟连生弯唇一笑:“嗯。” 龙振飞长长得舒一口气:“回来上海这一年多,多亏了有小孟相助,才一路顺利。”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孟连生谦逊道。 两人有聊了一会儿,孟连生跟人道别,慢悠悠出了龙公馆。 哪知,车子才上路开了一小截,便被另一辆汽车明目张胆别下。 是龙嘉林。 开车的常安低声道:“小孟! 孟连生摆摆手:“我下去一下。” 龙嘉林气势汹汹从车子走下来,看到孟连生下车,一把枪抵在他脑门儿:“怎么?你为了巴结我爸爸,现在连二公子和沈家都要动?信不信我一枪毙了你,看你还怎么给我爸爸出馊主意。” 被枪指着的孟连生,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温和无害,他笑了笑,恭恭敬敬道::“龙少爷,您太高看我了,我也就是替你爸爸办事而已。我这样的身份,你爸爸开口,我能拒绝吗?我要得罪了你爸爸,现在恐怕已经在大牢待着。” 龙嘉林道:“你帮我爸爸做什么我不管,但你要是想害沈家?我第一个崩了你。还有昨晚小凤出事,是不是你做的?” 孟连生一脸无奈:“龙少爷,二公子虽然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但在我的心中,他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害他?” 这话龙嘉林爱听:“我自然是小凤最好的朋友。”继而又眉头一拧,“我问你呢,你是不是要帮我爸爸问沈家要钱。” 孟连生道:“这些不是我能做主的,也不是我点头和摇头就能决定的。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帮二公子和沈家。” 龙嘉林皱着眉头:“那你想到办法了吗?” 孟连生点头:“暂时是想到了一个办法,就不知道二公子那边会不会答应?” “什么办法?说来听听。” “不是我不跟龙少爷说,只是这个办法还没成型,说了也是白说,总归龙少爷等着我,肯定不会为难二公子的。” 龙嘉林得了保证,收了枪,觑着眼睛看他,冷哼一声:“我姑且相信你一回,但若是让我知道你要害小凤,我一定一枪崩了你。” 孟连生失笑:”龙少爷与二公子的友谊真是叫我羡慕。” 龙嘉林得意道:“那是当然,我与小凤的感情岂是你能想象的。” 孟连生勾了勾嘴角,面上温文尔雅地笑着,心中却不禁对面前这大个子少爷生出浓浓的鄙薄。再好的感情又如何?还不是什么都为二公子做不了。 他是一直有些瞧不上龙嘉林的,这么个愚蠢无能的人占据了沈玉桐那么多人生,但因为瞧不上,所以他也并不嫉妒,只是偶尔觉得碍眼。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该退场的总会退场。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好烦,想毁灭世界。 第68章、第六十八章 我没想到你会威胁我 沈玉桐是两天后接到龙嘉林电话的,刚从佣人手中拿过听筒,便听到龙嘉林在那头喳喳哇哇大叫:“ 小凤,我被我爸爸骗到松江,现在让人看着我,哪里都不能去。不过你放心,我会找到办法回上海的,你不要怕,我绝对不会让我爸爸伤害你的。” 沈玉桐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看样子龙震飞是真要动他们沈家了。 但就如孟连生说的,他难道能将希望寄托在小龙身上吗?他从来就没这样想过。 沉默片刻,他淡声道:“小龙,你不要急,照顾好自己就行。我自有打算。” 龙嘉林道:“我说真的 ,我肯定会帮你的。不过我爸爸真是太狡猾了,竟然把我骗到松江软禁起来。” 沈玉桐道:“小龙,你有这份心我就满意了,这些事原本也不是你能帮得上的。” 那头的龙嘉林沉默片刻,闷声闷气道:“小凤,我对不起你。” 沈玉桐道:“这不怪你,你爸爸是你爸爸,你是你。” 龙嘉林又咕哝了几句,沈玉桐没心思和他多聊,敷衍两句,便道别挂上电话。 他放下电话机,卸力般靠在沙发上。 小龙对自己还是好的,虽然没本事,但在这个时候还有这样一片真心,他已经很欣慰。 他正坐在沙发上,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到周姨娘在大叫:“老爷老爷,您这是干什么?快去厕所。” 沈玉桐忙睁开眼睛起身,循着声音来到后院,只见周姨娘正扶着父亲往走廊走,刚走进,便隐约闻到父亲身上传来的一股恶臭。 沈玉桐皱眉问:“怎么了?周姨。” 周姨娘愁眉苦脸道:“老爷拉裤子上了。” 沈玉桐父亲身下一看,果然长袍上都已沾了湿濡的痕迹。 他赶紧扶上父亲。 沈老爷子显然对自己的状况一无所知,还笑着问:“小凤凰,你是不是逃学了?” 周姨娘道:“二公子,你别管,当心脏了你的手。”又赶紧唤来两个听差过来。 沈玉桐松开手,望着周姨娘和听差将父亲浮上楼,一时间只觉得茫然。 曾经叱咤风云的父亲,不过七十出头,就已经这样。 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 大厦将倾? 沈家就要在他手中倒下了吗? 其实也不奇怪,这几十年来,多少人起高楼,宴宾客,又有多少楼塌了。如果沈家真的倒下,大概也只是这大时代的冰山一角罢了。 然而一家上下还有这么多人,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沈家溃散。 思忖片刻,他走回电话旁边,拨通了孟连生办公室的电话。 孟连生温和的声音从听筒传来:“二公子,你终于肯给我打电话了。” 沈玉桐深呼一口气:“小孟,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孟连生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好,就在我们第一次吃饭的那家番菜馆,如何?” 沈玉桐:“你说了算。” 这一两年与孟连生在一起,大多时间都待在他那个小楼,在外面吃饭都很少,来这家西餐厅更是屈指可数,上一回,已经是一年之前。 此刻坐在包厢里,望着对面的孟连生,沈玉桐忽然想起久远的第一次。 那时的孟连生还是个孩子,第一次来番菜馆,怕露丑,一举一动都是模仿自己,他是个天才,如果不是他说,自己都没看出哪里不对劲。只被他那双干净的眼睛触动,想的全是如何去善待他关照他, 如今想来真是恍若隔世。 然而现在他早不是在柏公馆做听差的穷苦孩子,连西餐厅的洋人侍应生,也认识他,进门的时候会恭恭敬敬叫一声米斯特孟。哪里需要自己的关照。 或者,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人。是自己太傻,没能早早看透他。 包厢的桌上点着烛光,留声机中放着舒缓悠扬的西洋音乐。 沈玉桐嚅嗫了下唇开口:“小孟。” 孟连生对他轻轻一笑。“二公子,我们先吃东西,其他的事慢慢聊。” 牛排葡萄酒上来,沈玉桐并无胃口,但见孟连生拿起刀叉慢条斯理的开吃,便也敷衍地吃上两口,但很快就放下刀叉,一言不发的望着他 不得不说孟连生确实有个好的心理素质,被他这样看着,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偶尔抬起头笑着温柔问一句:“二公子怎么不吃?” 对方不回答,也不强求,又继续低头进食,他向来不浪费食物,直到盘中变干净杯中的酒也见了底,他才不紧不慢放下刀叉。 沈玉桐:“孟老板,现在可以谈我们的事了吧。” 孟连生倒是没拐弯抹角:“我说了只要二公子愿意与我合作,我就能保证沈家盐厂不受影响。” 沈玉彤问:“怎么合作?” 孟连生说:“龙震飞和他扇面的人,要的是你们沈家盐厂的股份,说白了就是要钱。但如果他的股公司来入股,直接插手盐厂的事,就会变得很麻烦。” 沈玉桐当然担心的就是这个,如只是单纯的要钱,无非是花钱买平安,虽然不甘心,但咬咬牙也就算了。可如果被这些人入股,插手盐厂事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林家纱厂就是先例,据他所知,纱厂已经安插了不少龙震飞他们的人。 沈玉桐:“所以呢?” 孟连生:“只要二公子愿意,我会说服龙震飞,让我代替他才来参股你们沈家盐厂。” 沈玉桐闻言,简直是被气笑了:“我还刚说你有什么好办法呢,原来是孟老板自己想插一脚。” 孟连生道:“二公子误会了,我对沈家盐厂没兴趣,也不会插手任何事务,甚至也不会真正要你的分红,只需要二公子配合我,在龙震飞面前做个样子而已。”他顿了顿,又说,“二公子也看到了,他们这样疯狂捞钱,说明他们很清楚,上海这块宝地,他们占不了多久。所以才竭泽而渔,短时间内能捞多少捞多少,总之在上海局势再次变天之前,我会保证你们沈家安然无恙。” 沈玉桐沉吟片刻,问:“你不要分红,怎么去给人交代?林家纱厂可是按月上交分红的。” 孟连生道:“借口替他们管钱也好,或者是其他办法也好,我自有办法,公子不用替我担心。” 沈玉桐不知该信不信他,但不信他又如何?难不成真的以卵击石? 他沉默片刻,又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孟连生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好笑,他也确实轻笑出声:“二公子这话问的很奇怪,我与二公子的关系,当然要帮你。” 沈玉桐原本是想反驳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但旋即明白他这话背后的意思,一时脸色大变。 对啊,他为什么要帮自己?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么? 孟连生伸出手握住他,:“二公子,这些天我很想你。” 沈玉桐这时不知是该恨他趁人之危,还是鄙视自己的无能,一时只觉悲从中来。 孟连生则在他的怔忡间,起身走到他身旁,微微屈身,将他抱住,吻了吻他的唇,低声道:“二公子,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沈玉桐浑身僵硬,心说,现在伤害我的的不正是你吗? 他闭了闭眼睛:“小孟,我没想到你会威胁我。” 孟连生睁大一双干净的黑眸,是一副无比诚恳的表情:“二公子,我是想帮你。” 沈玉彤又说:“小孟,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还是我眼瞎,一早就看错了?把禽兽当成了人。” 孟连生完全不在意对方骂他,甚至还有点莫名地开心,他笑了笑说:“二公子是慧眼识珠。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从来没变过,也从来没有故意要骗你,只是知道你不喜欢一些事,就不让你看到而已,你看到的自然也是真实的我。” 沈玉桐摇摇头:“不,你就是在骗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一面行善帮人,一面又那样随意地去杀人? 孟连生不甚在意道:“这个世界,人本就是草芥,我的父母兄长先生表叔还有柏先生,不也都是随随便便死了。我不过是杀了几个人,还全是该死之人,这难道就是十恶不赦了吗?况且我捐给育婴堂和学校的钱,救的人远远被杀的人多。” 沈玉桐对他的歪理邪说无言以对。 孟连生看着他一脸悲痛的神色,抿抿道:“既然二公子觉得我隐瞒你这些事不对,那我就让你知道我所有的事,以后对二公子什么都不隐瞒,毕竟我们是要长久在一起的,确实要开诚布公。” * 黑色的夜幕下,身旁是残垣断壁,远处是码头。 沈玉桐望着身边陌生的景致,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孟连生笑道:”二公子不用担心。我不会害你,我是想告诉你,我过去几年,到底做了哪些你不知道的事。” 沈玉桐皱了皱眉,跟上他,穿过一道残破的门,进入一处废弃的宅院,院中荒草丛生,一股萧瑟和诡异。 但不知怎的,大概是因为孟连生在前面,他也没觉得害怕。 毕竟魑魅魍魉比起身前这家伙,谁更可怕还说不定呢? 两人的皮鞋踩在草丛,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孟连山走到前面。用手往一口枯井一指:“二公子,这井里面埋着两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来到第一章的情节,当然也就意味着要收尾了。 二公子哭唧唧。 第69章、第六十九章 以后我们就不分彼此了 沈玉桐心头一震,但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倒也没太大反应,只下意识问。:“你杀的?” 孟连生点头:“嗯,他们是两兄弟,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杀的两个人。” 他转过头,在月色下平静地看向沈玉桐,娓娓道:“我刚和表叔来上海,是在码头做脚夫,这两个人是当时的把头,常常苛扣脚夫的工钱。大部分工人为了讨口饭吃,不得不忍下来。有一次表叔被扣钱气不过,跟他们起了冲突。那时已入了冬,他们将表叔推下水中,当晚回到工棚里,表叔就着了凉,几天后人就没了。还记得那次在南郊遇到我吗?我说去办事,其实就是去那边的乱葬岗安葬表叔。原本我也没有想报仇,因为觉得人的命本来就是这么贱。但那天你送了我一条围巾,回去没两天被陈二,就是这两兄弟里的弟弟偷拿走。我在这里找到他时,他就将围巾戴在脖子上,我叫他还给我,他不答应,还踹我一脚,我就将它打死丢丢入了这口枯井里。他兄长找过来,我想着反正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就顺带将他兄长也一起杀了丢进去。” 他略微顿了下,问:“你说他们不该死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极为平淡,既没有内疚也没有后悔,甚至也没觉得重访杀人地,有什么可怕。 这世间若真有鬼,他大概也是不怕的。 想来当年在这里杀人,也是这般平静。 原来他确实不是来了上海滩迷失了双眼,而是本就是这样的人。 他生了一双干净单纯的眼睛,也有一颗天生残酷冷漠的心。 沈玉彤默了片刻,淡声问:“后来呢?” 孟连生道。:“后来我在码头擦鞋时救了柏先生,被他带进了柏公馆。” 沈玉桐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听到的,关于柏清河的消息,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听说柏清河在码头被人暗杀,是一个小擦鞋匠,救他的那个擦鞋匠就是你,对吗?”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你救他就是为了进柏公馆?” 孟连生不置可否,轻笑了笑,话锋一转:“二公子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沈玉桐皱眉:“当然,你帮我追回钱夹。” 孟连生摇头:“不是那次,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码头,你出洋回来的那天。你还记得你在码头擦了鞋吗?” 沈玉桐面露惊愕,他自然已经不记得当时给自己擦鞋的擦鞋匠,但隐约还有点印象,应该是一个看起来很本分老实的孩子,原来那就是孟连生。 他想了想,又问:“你进柏公馆后,到底杀了多少人?” 孟连生道:“我又不是杀人恶魔,进白公馆也不是当杀手,跟着孙志东时,除了被他们带着抢过几次烟土,没做过任何恶事。二公子,我跟孙志东那些人不一样的。” 沈玉桐简直有点想笑了,他确实跟孙志东他们不一样,孙志东的作恶是明目张胆的,他的作恶却一直在蒙骗所有人,包括自己。 孟连生看了看他,淡声道:“我第二次杀人是李思危。” “李思危?”沈玉桐惊讶。 孟连生:“确切的说,不是我动手,是他自己作死。当时我看到李思危为难你,正好查到被盗军火的下落,就给他传了个假消息,说南市那边野码头有人私贩烟土,他跑去抢,哪想到是盗走军火的匪徒,就被打死了。”说着他有些鄙薄地轻笑了一下,“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找回被盗的军火。倒是给他赚了个好名声。” 沈玉桐自然还记得那件事,他原本只觉得李思危死得突然,颇有些唏嘘。他是做梦都想不到,竟然是孟连生一手所为。 他想到那时的孟连生,分明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原来已经有这般计谋和手段。 他只觉得脊背发凉。 孟连生继续道:“再之后就是去西康了。” 提到西康,沈玉桐就有些不太有底气了,因为在那边,对方确确实实冒死救过自己。 他淡声道。:“西康的事就不用说了,我知道你杀过人,你那是不得已。” “嗯。”孟连生摇摇头,“有一桩事儿你不知道,除却杀了一些偷袭的蛮族。孙志东也是我杀的。” 沈玉桐瞪大眼睛,虽然他不喜欢孙志东,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震惊:“他是你大哥,对你也不错,为什么?” 孟连生说:“还记得我肩上中箭吧?就是孙志东拉着我去做他的人盾。我可以为二公子为柏先生挡刀挡枪,但孙志东那样的人,还够不上格。我看不上他,也不想总是受制于他,迟早是要杀掉他的,干脆就趁那次机会把他杀了。” 沈玉桐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他其实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 虽然在这一桩一桩的事里,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好像个个都是罪有应得。 但无论是谁的生命,都不应该由他这样轻易剥夺。 或者说,一个人能用私刑一次又一次去结束别人的生命,可想而知是多么的残忍和狠毒。 而且还能这样平静地叙述出来。 他觉得面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冷血的畜生。 他借着月色,认真看向孟连生。他的眼神还和从前一样纯良温和,像是从未经过世间的污染。 他以前总觉得他这双黑眸很干净,但是现在看来,完全是自己的错觉,这就是一双畜生的眼睛。 只有畜生,无论再如何凶残,眼睛永远都是这样纯净。 他不想听,但孟连生显然是打算继续讲:“再后来回了上海,不到一年柏先生就生了重病过世,但其实他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害他的人就是柏三爷父子和李永年。” 沈玉桐想起去年那一桩桩震惊上海的无头公案,李永年的死,我三爷一家的失踪,最后都不了了之。他轻笑一声:“他们都是你杀的?” 孟连生点头:“柏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为他报仇,难道不应该吗?而且,柏先生将立新交给我,我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杀我,我只能先下手为强。这些人都该死。” 沈玉桐道:“那两个被你杀掉的工人也该死!?” 孟连生道:“我说过,我不杀他们,龙震飞也会要他们的命。而且给了他们机会的,是他们自己贪生怕死没把握住。这种人怎么能代表工人,太令人失望了。” 沈玉桐已经完全不想反驳他,因为他完全没觉得自己有任何问题,甚至也不觉得杀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说起杀人,跟说杀鸡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他没办法和他讲道理。 想了想,他淡声道:“你以后还要杀谁?” 孟连山说:“我今日把所做的事情都告诉你,就是想让二公子知道,以后你不想我杀人,那我就不杀人,我都听你的。” 沈玉桐嗤笑:“我何德何能?能让你这个杀人听我的?” 孟连生:“二公子不用妄自菲薄,我们还那么长的时间子,你大可以慢慢验证。” 而此刻的沈玉桐只觉得浑身发凉,一时片刻都不想与这个禽兽待在一起。 孟连生却没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上前一步靠近他,牵起他的手:“二公子,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以后我们就不分彼此了。” 沈玉桐摇摇头无言以对,只觉悲从中来。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忘了设定时间了,明天休息一天,我修一下后面的节奏。 二公子:好想一棒槌锤死这货。 第70章、第七十章 老了,就是没用了。 沈玉桐不知道孟连生和龙震飞是怎么商定的,但龙震飞确实没再来找他。 沈氏盐厂在这场动荡中,总算逃过一劫,工厂里的机器依旧日夜轰鸣,码头的盐船也每日有条不紊得发往全国各地。 沈玉桐怨孟连生,却也明白,沈家盐厂能安然无恙,是对方的功劳。 只是,如今他与孟连生的关系,实在是难以启齿。 他无法再将对方当□□人,可仍旧要做着爱人做的事,因为这是孟连生帮沈家的条件。 往常,他与孟连生何时见面,都是自己主导,对方只乖乖等着自。而现在,对方再不是那个老老实实等自己“临幸”的小孟,他开始频繁地要求见面。 “二公子,我发现一家很好吃的菜馆,今晚我来接你一起吃饭如何?” “今晚佟老板要演新戏,他肯定想要我们去捧场。” “大世界要放新电影,我买了票,想请二公子一起去看。” 每一次都好像是客气礼貌的邀请,被沈玉桐借口没空拒绝也不强求,只是会不罢休地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沈玉桐无可奈何。 他知道孟连生是爱自己的,但一个禽兽的爱,他是真的不敢要。 两三个月下来,两人常常同进同出,外边的人不知道,但孟连生身边那些人,只怕是早猜到两人的关系。 今日,被龙震飞软禁在松江三个多月的小龙,打来电话,说要回来见自己。 他去了约定的地方,哪知人还没见到,就被孟连生的手下,带来了富民路这栋小楼。 原来自己竟是被监视起来了。 他原本还想和对方吵一架,但望着这张依旧极具迷惑性的面孔,连骂他都懒得骂了,因为知道对方虽然看起来人畜无害,实在是个没皮没脸的畜生,骂他毫无用处。 他轻轻将他推开:“小孟,我有点累了。” 孟连生顺势牵住他的手:“我陪你上楼休息。” 沈玉桐现在是有点抗拒和他做那种事的,因为总觉得自己好像真成了兔子。 好在,他躺上床后,孟连生没像往常那样缠山来,只是吻了吻他的唇,什么都没再做。 他索性闭着眼睛装睡,只是过了许久,忽然发觉这人没上床,也没任何动静,奇怪地睁开眼。却见孟连生趴在床边,撩开窗帘一角,透过一丝缝隙往外看。那动作,分明就是在头盔对面。 沈玉桐皱了皱眉头,坐起身问:“你在干吗呢?” 孟连生头也不回道:“我在看对面的那对夫妻。” 沈玉桐想当然以为他又要搞什么幺蛾子:“你看人家干什么?” 孟连生将窗帘放下,转过头看向他道:“他们很幸福,我很羡慕他们。” 沈玉桐不明所以。 孟连生又说:“我想和二公子也过上他们那样的日子。” 沈玉桐来过这里无数次,自然知道对面住得是什么人,一个三十多岁的银行经理,有一个漂亮温柔的太太,和一个可爱的小女儿,看起来是很幸福的一家人。 孟连生亲人早亡,大约是渴望家庭的。只是陪他过这种日子的人,必然不会是自己。 他有点想嘲弄他两句,但想想还是罢了,只冷冷道:“再羡慕也不能老偷窥别人,跟变态似的。” 孟连生点点头,走过来撩起被子躺下,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低声问:“二公子,如果上海安稳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 沈玉桐心中哂笑,他真是擅长将自己放在弱者位置,明明是他要挟着自己,却好像自己是那负心汉。 他伸手关了灯,淡声道:“小孟,我们不可能一直走下去的。” 因为知道这种关系总有一天会结束,所以这些日子,他其实也在纵容。 孟连生在黑暗中沉默半晌,又问:“二公子,你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沈玉桐道:“小孟,我是不敢再爱你。” 孟连生没有再说话。 * 翌日早上,回到沈家花园。 沈玉桉在大嫂碧云的搀扶下,正在花园里复健。虽然已经出院一段时间,但毕竟已经不年轻,要恢复到行动自如,还不知要多久时间。 沈玉桐遥遥望着大哥,心中唯一感觉欣慰的是,至少沈家盐厂安然无恙,不然这个家真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玉桐,”沈玉桉转身时,见到弟弟,抬手朝他招了招。 沈玉桐走过去:“大哥,你怎么样了?” 沈玉桉道:“放心吧,大哥没事。”他朝太太摆摆手,“你不用管我了,我跟玉桐聊会儿。” 碧云道:“那你有事再叫我。” 沈玉桉点头。 沈玉桐扶着他,在一旁的石凳坐下,又差来女佣端来热茶。 沈玉桉瞧了弟弟一眼:“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沈玉桐轻笑:“只要大哥你早点好起来,我再辛苦点也没事。” 沈玉桉点点头,似是斟酌了片刻,又才道:“我最近听到一点风言风语,关于你和小孟的。我想问你是真还是假?” 沈玉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继而有风轻云淡地弯了弯嘴角,点头道:“是真的。” 沈玉桉眼中闪过一丝惊愕,但旋即就恢复如常,其实他早就该猜到的,哪有正常朋友会是那样的,即使是对小龙,也分明不一样。何况这些年,自己这弟弟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怎么都不大正常。 原先被算命先生的谶言影响,认为弟弟身边没女人还安生。现在想来,只觉可笑,桃花劫又不单指女人。 换成男人,那才真是大劫。 因为刚刚才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他对生死之外的事看淡了许多,因而看到弟弟亲口承认传言中的事,倒也淡定,只怅然般长叹一声,又道:“我还听说我们沈家盐厂这回能逃过一劫,是因为小孟帮忙。” 沈玉桐迟疑片刻,点头:“是。” 让大哥以为孟连生单纯帮忙,总好过知道自己是跟对方做了交易。 沈玉桉皱眉道:“我听说小孟一直在给龙震飞他们干脏活。大哥不是古板人,你要真喜欢谁,无论男女,我都会支持,只是小孟这样的人,怎可深交?” 沈玉桐道:“大哥,我明白的。等时局稳定下来,我会和他断掉。” 沈玉桉微微一愣:“当真?” “嗯,大哥说得对,道不同不相为谋,就算不是为自己,也得会沈家着想。” 沈玉桉又是叹了口气:“我收到消息,江苏那边还会打过来。但再这么折腾下去,工商业肯定是扛不住的。” 沈玉桐点头:“现在我正跟商会个元老商量,准备联络各界,包括外国公使,争取用舆论逼迫各方都退兵,还上海一个安宁。” 沈玉桉叹了口气,道:“我现在这身体是不方便出面,你一个人代表沈家,只怕还得辛苦一阵子。” 沈玉桐笑:“那大哥你就赶紧好起来。” 沈玉桉也笑,伸出手:“行,你扶着我再走一圈。” * 仗是年后打起来的。 江苏蛰伏了两年,又再度挺进上海。军阀打仗到底不比洋人侵略,因为怕伤及太多无辜百姓,引来舆论炮轰,并不敢打得多狠,双方一直在外围胶着不下。 沈玉桐见此情形,赶紧建议商会几大元老,在各大报刊上发文讨伐战乱对上海民族工商业带来的阻碍。 又发动工人和学生游行抗议内乱。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因为战事胶着,龙震飞也不敢让警署出面镇压,只能眼睁睁看着舆情越演越烈,各国公使也纷纷出面。 “小孟啊!你对现在的形势有什么看法?” 将近两年下来,龙震飞对孟连生这把好刀的信任,是一日强过一日。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心里急得很,只能招来孟连生商量对策。 孟连生道:“依我看,龙叔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 “你的意思是李司令会败退?” 孟连生道:“现在这形势,已经不是谁败退的问题,是上海可能不会再有驻兵。” 龙震飞皱眉:“什么意思?” 孟连生道:“上海是咱们华夏之门户,民族工商业发展的前沿,这几年你们争这块宝地,对工商业打击很大,现在各路商人已经联合,全国舆论都在响应。所以李司令不管败不败,恐怕都得退。他一退,你这警察署长定然也是得下野。” 其实这局面龙震飞也已经看清楚,只是心有不甘,自己才来上海不足两年,好日子还远远没过够,一旦下野,又得被发配到穷乡僻壤带兵,他是再不想过那种日子了,也不想小龙跟着自己过那样的日子。 不过幸好,他一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回上海这两年,一直在尽力为自己捞钱留后路。 他沉吟片刻,点点头:“小孟你说得有道理,是该好好打算了。” 孟连生说:“不管龙叔有什么打算,只要还没离开上海,用得上小孟的地方,尽管开口。” 龙震飞朗声大笑:“好,小孟这个小友,我没白交。” 孟连生微微一笑,看着对方眼角的皱纹,心道,龙震飞也老了。 老了,就是没用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二公子和小孟就是第一章。 十天内正文完结。 第71章、第七十一章 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你那傻儿子 从警察署出来,汽车在路上行驶了一会儿,坐在后座闭目养神的孟连生,忽然感觉车子停下来,他睁开眼睛问:“常安,怎么了?” 常安道:“前面好像有人在游行,我们得绕路了。” 孟连生掀开白色的车窗帘子,往外瞥了眼,果然见到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将本就不宽阔的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我下车走走,你绕路吧,不用管我。”他交代常安,自己开门下了车。 走了几步,便有一队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挥舞着旗帜迎面而来。 神色激昂喊着口号。 “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停止内乱,还上海安宁!” “振兴中华,振兴民族工业!” 孟连生退到路牙子边,学生们经过时,会将手中传单和报纸发给两边路人。孟连生自然也接到一份塞来的报纸。 他低头看去,只见报纸头版,正是上海商界联合声明,呼吁停止战争,各军队退出上海。这些商界人士的名号,个个都如雷贯耳。沈玉桐的名字边夹在其中。 他等着这三个字看了许久,将报纸折起来放入大衣口袋,又默默看了会儿游行的学生,才继续往前走。 他并不太理解这些学生的激愤。以前二公子在他小楼过夜时,两人坐在床头聊天,偶尔会聊一聊时局。他常看书报,也听广播,自然知道现在的华夏在经历什么,却并不明白二公子为何每每说起家国飘摇都会动容。 上下千年,总有改朝换代,总有乱世,他只不过是这历史洪流中的一粒沙尘,他从来没想过要在这世道中有何作为,不过是吃饱穿暖,和二公子躺在床上聊天睡觉就足以。 自然也不在意当下时局要走向哪里?不过他知道,二公子大概很快要如愿了。也知道,只要江浙两派如二公子所愿退出上海,他就不会再来见自己。 他很快就不会再要他自己了。 他可以把人绑走,但二公子背后到底是富可敌国的沈家,他绑得了一日,绑不了一世。 想到时局平息之日,就是二公子离开自己之时,他就有点希望上海永远这样乱下去。 不过,他知道,这次很难如自己所愿了。 就在孟连生独自穿过息壤的街道时,刚从外面回来的沈玉桐,正风风火火走进自家洋楼的客厅。 他将头上软呢帽拿下来,递给一旁的女佣,朝坐在沙发上的沈玉桉兴奋道:“大哥,有好消息了!” 沈玉桉道:“是不是江浙两派和谈的事有眉目了?” 沈玉桐激动地点头:“两边已经答应坐下来和谈,让商会还有各国公使见证,不出意外会签停战协议。时间就定在后天。” 沈玉桉闻言,用力拍了把大腿:“好!太好了!玉桐,你这两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 沈玉桐长舒一口气:“是啊!总算等来了这一天。” * 两天后,多方齐聚公租界,关上大门谈了整整一天。 隔日,江浙双方在上海五大报纸上发表联合声明,宣布停战,并承诺上海永不驻军,双方退守松江和昆山。 这意味着,江浙双方对上海长达几年的争夺战宣告落幕。 这一日,上海热闹非凡,大街小巷的鞭炮声锣鼓声,不绝于耳。 孟连生坐在富民路小楼里,听了一天热闹,及至夜幕降临时,他给沈家花园拨了个电话。 沈玉桐果然在家,接听时的语气,是他许久没听过的轻松愉悦,好像都已经没了对他的怨气。 “小孟!”他在电话里开口。 孟连生笑说:“恭喜二公子心愿达成。” 沈玉桐道:“同喜。” 孟连生道:“这么好的消息,二公子要不要出来一起庆祝一下?” 那头的沈玉桐愣了下,道:“不用了,我正在和家人一起庆祝。” “哦,”孟连生淡淡应了声,“行,那二公子保重。” 沈玉桐:“你也保重。” 两人心照不宣,但谁都知道这通风轻云淡的电话,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就此结束了。 沈玉桐挂了电话,怔了半晌,直到沈玉桉的呼唤传来:“玉桐,吃饭了!” “好嘞!” * 这厢挂了电话的孟连生,出门开上车子直奔龙公馆。 龙震飞正坐在沙发喝茶,大约是早有预料,他这个立马要下野大警察署长,看起来倒是淡定如常。 见孟连生进来,还展颜一笑:“哎呦,我这公馆已经好些天没有访客,别人都是人走茶凉,只有小孟你是雪中送炭。” 孟连生坐下,笑问:“龙叔。你有什么打算?是要留在上海还是回豫北?” 浙江已经退守松江,卸任淞沪警察署署长一职后,若是还想留在上海,大约只能谋个没什么用处的闲职。 龙震飞道:“这两年我得罪人颇多,留在上海跟靶子一样,虽然应付起来不是什么难事,但不想好耗费这个精力。” 孟连生道:“那就是继续去豫北带兵?” 龙震飞摇摇头:“我已经跟李司令请示,准备卸甲归田。” 孟连生微微一愣:“龙叔还年轻,这么早就卸甲归田?” 龙震飞笑说:“实不相瞒,我是看现在这局势不好说,各方都蠢蠢欲动,南方军马上要北伐,谁要走到最后说不定,但跟着李司令大约不是条好出路。所以我是打算去天津先做寓公,蛰伏两年,等局势稳定,再出山择木而栖。” 说着,拍拍他的肩膀:“这两年多亏有小孟你这个好帮手,我才攒够了钱,让我能安心地去做寓公,就算局势一直不稳定,我后半辈子也能高枕无忧了。” 他刚说完,龙嘉林的声音忽然从楼梯口传来:“爸爸,我不去天津,我就要留在上海。” 说罢,蹭蹭地跑下来。 龙震飞道:“说什么胡话呢,这两年,我得罪了多少人,你自己又得罪了多少人?你留在上海日子能好过吗?” 龙嘉林道道:“我有二公子,还有小孟。谁敢为难我?”说罢,朝孟连生看去,“是吧,小孟!” 孟连生但笑不语。 龙震飞道:“别犯傻了,你觉得二公子还会像从前那样对你吗?” 龙嘉林气哼哼道:“都怪你,当时非得动他们沈家。” “你懂什么!”龙震飞斥他一声,又说,“现在这世道,有钱才是正道,你爸爸我现在是失去势,但这两年的钱,已经够我们爷俩潇洒过日子,以后再也不用颠沛流离,也不用把脖子悬在刀尖上了。我们先去天津,你实在想回上海,等个一两年再看情况。” 见两父子要争论去向,孟连生起身道:“龙叔,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好好好!”龙震飞笑着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又拉着儿子坐下,语重心长道,“小龙,你听爸爸说,现在这局势,谁爱打仗谁去打,咱们都不要管了。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我们,不过我都已经安排好,明晚我们就带上我攒下的几箱金子和英镑离开。” 龙嘉林闻言,略微惊讶道:“几箱金子?” 龙震飞笑着点头。 龙嘉林终于没再闹,几箱金子和英镑意味着什么,他不会不懂,乱世之中,只有这些东西不会因为战乱贬值。 “原来爸爸都已经打算好?” 龙震飞点头:“本来这个警察署长就没打算做久,你看这个司令那个督军,瞧着微风,谁知道哪天就变得一文不名。这世道,只有钱最有用,你看沈家不就是因为有钱,才这么多年安然无恙。我们现在有了钱,去天津是享福,不是逃难。” 龙嘉林道:“那我就先去天津待一阵子,再回上海。” 龙震飞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一声:“二公子就比我这个亲爹还重要,我看一去天津就给你娶了媳妇,免得你成日惦记个男人。” 龙嘉林大声反诘:“爸爸!我和二公子就是朋友!” “行行行,反正明晚我们就去天津。” * 龙震飞都还没正式下野,自然没人知道他会趁夜离开上海。 他准备了一艘船,带着几十个跟随多年的亲随,让龙嘉林候在船上,自己领着几个手下,去了闸北一处民宅取他藏好的钱财。 他自认行事隐蔽,万无一失。 然而就在几个亲随刚刚抬着箱子走到院中时,原本静悄悄的夜色中,忽然响起一阵枪声。 月光下,抬着箱子的男人们,纷纷中枪倒地。 紧接着,几道黑影如同鬼魅一样,从屋檐上跳下来。 龙震飞大惊失色,正要从腰间拔出枪,后脑勺已经顶上来一只冰凉的枪管。 “你们是什么人?”他僵硬着身体不敢再动。 孟连生道:“龙叔,我说了有事儿尽管我帮忙,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找我帮忙?” “小孟!”龙震飞不可置信地唤了一声。 他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虽然已经乱了阵脚,但还保持着一点理智。 他自然知道孟连生不是来帮忙的,于是尽量心平气和地问:“小孟,你要干什么?想要我的钱吗?你孟老板,又不缺钱。” 孟连生:“谁也不会嫌钱多对不是?我帮了龙叔这么多忙,拿点好处,也不为过吧?” “当然当然!”龙震飞忙点头,“这里的钱,你拿去一半。” 孟连生说:“不,我要全部。” 龙震飞怒极反笑:“小孟,做人不用这么贪心,我就算下野了,我上面还是李司令,要弄死你跟捏死只蚂蚁一样简单。” 孟连生道:“若你决定去豫北,我可能还会忌惮一下,但你都解甲归田,你觉得李司令还会管你吗?” 龙震飞:“小孟,你别忘了,我现在还是淞沪警察署长,随时能回去。” 孟连生轻笑一声:“可惜龙叔没机会了,因为我不仅要你的钱,还要你的这条命。” 龙震飞这回是真害怕了,哆哆嗦嗦问:“小孟,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待你不薄吧?虽然没给你钱,但有我撑腰,这两年你在上海滩才能横着走。” 孟连生却是话锋一转:“龙叔,你还记得十几年前你带兵路过皖北吗?在那边抢钱抢粮,还杀了一个上门理论的教书先生。很不巧,那个先生就是我的先生。” 龙震飞不可置信道:“你要为一个死了十几年的先生报仇?” 孟连生继续道:“这事自然不重要,不过因为你,让我和二公子离了心这件事却很重要。” 龙震飞冷笑:“你和沈二果然……” 孟连生不置可否,他凑到对方脸侧,一字一句道:“龙叔,你真的很讨厌,和你那傻儿子一样讨厌,我想杀你们很久了。我先杀了你,再去杀你那傻儿子。” 龙震飞还想说什么,但是下一刻,便听砰的一声,他的脑袋已经开了花,只剩一双瞪得如铜铃的眼睛,不甘不愿在黑暗中睁得老大。 孟连生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收回枪,正要吩咐几个手下收拾,忽然听到院子外有窸窸窣窣的的脚步声。 常安立马反应过来,提枪去追。 半晌后,他气喘吁吁返回,道:“小孟,没看到人。” 孟连生道:“无妨,留两个人收拾这里,其他人跟我去码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傻龙能雄起吗? 第72章、第七十二章 我不会为难龙少爷,也不会再缠着二公子 “小孟,怎么不追了?龙少爷身边就十几个亲随,我们人多,将他们一网打尽不是问题。今晚放他们走了,只怕是放虎归山。” 回到富民路小楼,常安见孟连生一路沉默着没说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们今晚本是要杀掉龙震飞父子,但在闸北那宅子出了点纰漏,放走一条漏网之鱼。赶到码头的时,龙家船上的人已经撤退。 不过码头附近就这么大,闸北他们也很熟悉,要追到他们那一伙人,不是什么难事,却不知为何孟连生让兄弟们撤了。 孟连生在沙发坐下,沉默片刻,才淡声回应他的话:“龙震飞这些亲随都是行伍出身,跟他一路行军过来的,虽然只有十几个人,但训练有素,对龙家忠心耿耿,跟古代死士差不多。我们今晚能截下那几箱钱,顺利杀掉龙正飞,是因为偷袭。现下他们有所防备,直接交火,就算我们人多,也不见得会占便宜,只会让兄弟们牺牲,而且还会闹出大动静。” 常安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龙家那边已经知道我们杀了龙震飞,若是去找李司令搬救兵,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孟连生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这个不用担心,龙震飞一死,不会有人给他这个傻儿子卖人情,他也就那十几个忠心耿耿的手下能用。” 常安:“即便如此,现在也是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还是得想办法早点把他们除掉。” 孟连生一双俊眉微微蹙起,道:“其实刚刚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想,我到底要不要杀掉龙少爷?” 常安急道:“这有什么要考虑的?就算先前不打算杀,现在他知道你杀了他爹,我们也必须斩草除根了。” 孟连生抬头看向了他片刻,道:“你不懂。” 常安:“……”他确实不懂。 孟连生摆摆手:“行了,你回去休息吧,等我的安排就好。” 常安想了想,道:“依我看,你暂时也回柏公馆住着,那边人手多,安全。” 孟连生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不用了,龙家人想来找我报仇,肯定也不敢大张旗鼓,安排两个兄弟在这里守着就行。” 常安知道他是个有主意的人,也不好再劝,只点点头便离开了。 屋内安静下来,孟连生想了想,起身上楼。 对面的小楼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应该是那位银行经理回来了,紧接着便是低低的欢声笑语。孟连生没再去拉窗帘偷窥,只坐在自己大床上,静静听了会儿。 等到渐渐安静,他从腰间掏出那把刚刚杀人的枪,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枪管,因为心里难得举棋不定,一双浓眉几乎蹙成一个川字,露出一副罕见的愁眉苦脸状。 他一向是瞧不上龙嘉林的,觉得那样的草包,完全不用放在眼里,自然对他是死是活也不感兴趣。但如今他杀了龙震飞抢了龙家的钱财,龙嘉林再不济事,留着也是祸患。 更重要是,没了父亲庇护的龙嘉林,二公子便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往后只怕是会赖定二公子。而以二公子的宽厚,想必也会因为他可怜,将他留在身边照顾一辈子。 那实在是碍眼得很。 所以龙嘉林原本是必须死。 只要手脚干净点,不让二公子知道是死在自己手中便好。 然而天不从人愿,今晚到底还是出了纰漏。眼下要再杀掉龙嘉林不是难事,难的是不让二公子知道是自己杀的。 但显然,已经不可能,只怕龙嘉林这会儿已经去了沈家花园求庇护。 这意味着,不能杀了。 孟连生有点烦躁地撇撇嘴,摸了摸胸前的盐晶观音,握着枪的手慢慢抬起,将枪管抵在太阳穴,嘴唇微启:“砰!” 然后自顾地轻笑了声。 * 孟连生猜得没错,龙嘉林确实是去了沈家花园。 沈玉桐大半夜被佣人叫醒,说是小龙来找他。他刚披着睡袍下楼,龙嘉林便朝他跑过来,一把将他抱住,嚎啕大哭道:“小凤,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 沈玉桐大惊失色:“你说什么?!” 龙嘉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我爸爸死了,被小孟杀死了!” 沈玉桐心中一震,将他推开,看向泪流满面的青年,拉着人在沙发坐下,问道:“小龙,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龙嘉林终于稍稍缓过来,抹了抹眼睛,抽噎道:“本来今晚我爸爸准备带我去天津,他放了一些钱在闸北一处民房,他带人去拿的时候,小孟抢走了钱,杀了他,还要来杀我,幸好我逃得快。”他顿了顿,忽然目露凶光,咬牙切齿道,“我要杀了孟连生,给我爸爸报仇!” 沈玉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竟然也没觉得太意外。 以孟连生那不为人知的做事风格,不就是这样么?他一直就是个心狠手辣会反咬主人的恶狼,从来不是什么忠心走狗。 只是他没想到,龙震飞好歹也算个大人物,竟然当真就死在孟连生手中。 他默了片刻,又问:“你说小孟还要杀你?” 龙嘉林点头:“他既然杀了我爸爸,肯定要斩草除根。” 沈玉桐当然知道孟连生做得出来,他想了想道:“你别怕,暂时住在我这里,我不会让他动你的。” “谢谢你,小凤!”龙嘉林吸了下鼻子,“我没爸爸了,以后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沈玉桐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嗯,还有我呢!” 龙嘉林沉默片刻,忽然又愤然道:“我一定要替我爸爸报仇!我爸爸这么信任他,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沈玉桐抿抿唇:“小龙,没什么比好好活着更重要。小孟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他心狠手辣,死在他手里的人不知凡几。你能在他手下保住一条命已经是万幸,但要找他报仇,无异于以卵击石。听我的话,别想着报仇了,我会跟他谈,让他放过你。” 他承认自己仍旧有一点私心,说这话以一方面是不想龙嘉林送死,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孟连生。不管他再如何狠毒,自己依旧还是不希望他出事。 他觉得自己是有一点点恶劣的,明明小龙刚没了爸爸,自己却还在替狠得流脓的孟连生着想。 果不其然,龙嘉林听到这话,立马痛苦地大声道:“可是他杀了我爸爸啊!” 沈玉桐暗暗深呼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但你得先为自己考虑。” 龙嘉林当然已经很清楚,孟连生不是等闲之辈,但杀父之仇怎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出去,一枪崩了那狗东西。 而沈玉桐想得是,无论如何也得先将龙嘉林的报仇心思劝下来。 好在龙嘉林虽然报仇心切,但刚死了爹,整个人乱得很,一连几日在沈家以泪洗面,本就不灵光的脑袋,经过他这孟姜女式的哭法,越发混沌如麻,加之本性贪生怕死,自然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要如何报仇。 因为龙嘉林时时刻刻要陪伴左右,沈玉桐在家里整整陪了他五天,见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才寻着机会去见孟连生。 江浙双方和谈成功那日,他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与孟连生私下见面,没想到这才过了几天,自己就不得不主动登门。 他并没有提前打招呼,而是直接在傍晚来了富民路小楼。 孟连生正好在家,仿佛知道他要来一样。 “二公子,你来了!”他开门时,一脸的温和笑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沈玉桐看了他一眼,闭眼叹了口,沉默着跟他进屋。 孟连生说:“我新拿到了一批南美咖啡豆,刚刚煮了一壶咖啡,二公子看喜不喜欢?” 沈玉桐道:“小孟,我不是来喝咖啡的。” 孟连生道:“我知道,你是为龙少爷的事来的,他现在就住在沈家花园吧?” 他开门见山,沈玉桐也不与他兜弯子,直接道:“你放过小龙吧。” 孟连生看着他,笑着点头:“嗯,二公子要我放过我就放过,我都听二公子的。” 沈玉桐:“……”他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小孟,我是认真的。你杀龙震飞我没意见,那样的人本来就该死。但小龙跟你无冤无仇,你给他一条活路。我也会劝他放弃找你报仇。” 孟连生问:“二公子担心我被龙少爷杀死吗?” 沈玉桐道:“我虽然不认同你做的事,但我们毕竟相交一场,自然不想看到你有什么三长两短。” 孟连生弯唇一笑:“二公子这样说,我好高兴。” 沈玉桐摇头叹息:“小孟,收手吧,不管是小龙,还是其他事。” 孟连生点头:“好。”顿了片刻,又冷不丁问,“那我都收手了,二公子还要我吗?” 沈玉桐闭了闭眼睛,脸上露出一抹哀伤之色,哑声道:“小孟,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不敢要你了。” 孟连生道:“二公子想要我做什么样的人,我就做什么样的人。” 沈玉桐摇摇头:“别自欺欺人,你永远只会是你孟连生。” 孟连生沉吟片刻,忽然朝他轻轻一笑,道:“我知道了,我不会为难龙少爷,也不会再缠着二公子。” 沈玉桐总觉得这话别有深意,可是当他抬头,仔细望着他那双黑沉沉的黑眸,除了一贯的干净纯良,看不出一点其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豪夺这么敷衍,因为这是绿江,没办法发挥。其实豪夺那段时间有几个月,小孟肯定半强迫过二公子很多次。 第73章、第七十三章 二公子的爱人 及至今时今日,沈玉桐早已经不敢说自己了解孟连生,但他说会放过龙嘉林,他莫名还是信了。只是总觉得对方有些古怪,却因看不透他,便也不知怪在哪里。只能回去继续看着龙嘉林。 龙嘉林是两天后消失的。 沈玉桉身体刚恢复,沈玉桐不敢让他多操劳,盐厂事务多是他打理,自是没办法一直在家陪着龙嘉林,便交代程达将人看着。 哪知他前脚刚去奉贤,程达就打来电话,说龙家的人来接龙少爷,他们不好拦着,只能让人走了。 于是,龙嘉林便一去没了踪迹。 这事,沈玉桐自然第一个通知了孟连生。 他虽然一直抱着私心,想说服龙嘉林不报仇。但也知道,换做谁,杀父之仇也不可能不报。 他不希望小龙出事,更不想看到孟连生死,只是打打杀杀的事,他是真不懂,也不想懂。 然而除了差程达找人去跟两人动向,他什么都做不了。 与此同时,傍晚回到富民路小楼的孟连生,对跟着自己常安道:“你把人都撤了吧!” 常安不解道:“龙少爷离开了沈家花园,肯定是要对你下手,这个时候怎么能把人撤了?要不然你还是回柏公馆吧,那边安全。” 孟连生摇头:“他想杀我就来杀,我倒是想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小孟!”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常安也急了,“龙少爷再没本事,你杀了他爹,他恐怕做梦也想杀了你。你再厉害,也是血肉之躯,两颗子弹就能要你的命,这不是儿戏,你千万不要不当一回事。” 孟连生轻笑了笑:“事已至此,我和他总是要死一个的。” 常安大骇:“小孟——” 孟连生淡定地摆摆手:“不用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龙震飞的钱还在我手上,龙嘉林不会这么容易杀了我。照我说的办,把人都撤了,你回去好好照顾子骏。如果……”他顿了顿,“我是说万一,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和常平好好照顾子骏。” 常安听到这里,已经是面如土色,自从跟着孟连生,对方的办事风格,自己一直看在眼中,他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绝不会做没把握的事。可现下竟然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对这事也没了把握。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孟连生态度坚决:“去吧!” 他只能默默退下。 弄堂里汽车马达声渐渐远去,小楼里只剩下孟连生一个人。他坐在沙发上,从腰间拿出自己那把左轮手\\枪,丢在一旁,然后懒洋洋往后一靠,枕着双手阖上眼睛。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走着。夜色一点点变得深沉,及至对面小楼的欢声笑语渐渐消失,整个弄堂陷入沉睡的静谧中,孟连生依旧是保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孟连生!”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一道怒吼骤然在屋中响起。 孟连生缓缓睁开眼睛,淡声道:“龙少爷,你来了!” 龙嘉林从腰间拔\\出枪,疾步走上前,用力抵在他额头:“我杀了你为我爸爸报仇!” 他身后一个亲随赶紧上前,低声道:“少爷,这里不对劲,当心有什么埋伏。” 孟连生道:“放心吧,没埋伏。” 那亲随又拉着龙嘉林的手说:“少爷,别冲动,钱还没拿到,先把人带走。” 龙嘉林望着眼前这人,眸中尽是嗜血恨意,不甘不愿地收回枪,但到底气不过,一拳头狠狠砸在对方脸上,吩咐道:“把他带走!” 他这拳头砂玻一般大,用尽全力一击,孟连生霎时鼻血涌出来。但他神色依旧平淡,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抬手随意擦了擦鼻下的血,便任由人绑着双手,拖着出门上了一辆小汽车。 上了车,龙嘉林便如发狂的猛兽,对着他又是一顿乱拳猛揍,歇斯底里吼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为什么!” 孟连生被他打得鼻血横飞,却还能轻笑得出来:“因为你爸爸该死啊!” 龙嘉林听了他这话,愈发怒火攻心,抓住他的头往椅背用力一撞。 碰的一声,连带行驶中的车子都狠狠颤了一下。 龙家的亲随,见自家少爷似是要发疯,赶紧道:“少爷,别把人弄死了,还得用他拿钱呢。” 龙嘉林这才气喘吁吁收了手。 孟连生气喘吁吁靠在椅背,脸上全是血,眼睛嘴巴都肿了起来,却始终没有呼痛,甚至还颇有些气定神闲。 龙嘉林被怒气烧了脑子,没觉异样,旁边的亲随看着他这样,心底却不禁有些发寒,总觉得这人有点邪门。 两个小时后。 车子抵达松江一处黑瓦白墙的宅院,龙嘉林怒气冲冲地指挥手下,将人绑在院中的老槐树下。一个亲随拿来马鞭,拱手递上,道:“少爷,你要泄恨用这个!只别往致命的地方招呼,暂时别将人弄死,怎么打都行。” 龙嘉林让人拉了把椅子,握着鞭子,好整以暇坐定,又叫人拿了一瓶酒过来。 不得不说,龙家这些人确实是忠心耿耿,明知道龙震飞一死,龙家也就彻底倒了,却还是任由这不济事的少爷差遣。 龙嘉林拿过酒,猛得灌了两口,红着眼睛喘着气道:“孟连生,我爸爸那么看重你,我也把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杀我爸爸!” 被绑在树上的孟连生,早已面目全非,他漫不经心地轻笑一声:“我说了,因为你爸爸该死。” “我艹你妈的!”龙嘉林怒骂一声,扬起鞭子就朝他身上抽去。 马鞭凌空唰唰划过,噼里啪啦落在孟连生身上。 此时已经中春三月,他只着一身纺绸长衫,几鞭子下去,便是皮开肉绽,衣服很快被鲜血浸染。 他却依旧也没多大反应,若不是额头上冷汗淋漓,昭显着他确实在经历着疼痛,只怕是会让人怀疑他是否天生没痛感。 龙嘉林每一鞭子都用尽全力,十几鞭下来,自己也气喘吁吁。 凌虐的快感,让他变得兴奋,将丧父的难过减淡了几分。 他停下动作,喘着气道:“孟连生,这两天我会好好招待你,等我拿回我爸爸的钱,再一枪毙了你替我爸爸报仇。” 孟连生呼吸变得稍稍粗重,语气倒是依旧平静:“龙少爷,你觉得你们拿到钱后就杀了我,能拿着那些钱平安出上海吗?” 龙嘉林冷然一笑:“我可没想离开上海,放心,我已经跟青帮的老板谈好,他帮我拿回钱,我给他一半当做酬劳,届时你的人在送钱路上就会被劫道。只要确定钱到手,我就立马杀了你。” 孟连生点头:“你杀了我,不离开上海,不怕我的人找你报仇?” 龙嘉林道:“你还不知道吧?这两年你带着立新在上海做得太大,青帮早就看你不顺眼,等你一死,马上回去吞并立新。你那些手下自顾不暇,谁还有心思替你报仇?” 孟连生点点头,片刻后,又像是谈心般,云淡风轻问道:“我倒是小瞧了龙少爷。那龙少爷往后有什么打算?是要跟着二公子吗?” 龙嘉林道:“当然,小凤说会照顾我。我哪里都不去,就留在上海跟小凤在一起。” 他暗自想,幸好还有小凤,不然他都不知道往后日子该怎么过。 孟连生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忽然嗤嗤笑起来。 “你笑什么!”龙嘉林怒道。 孟连生道:“龙少爷,你可真是天真,你以为你杀了我,二公子还会理你?” 龙嘉林不以为意地嗤了声:“我知道你跟小凤是朋友,但你杀了我爸爸,我不过是替我爸爸报仇罢了,他不会怪我的。” 孟连生笑得更厉害,连带肩膀都颤抖起来,因为鼻青脸肿没个人样,于是这笑在夜色中,便显得十分诡异。 龙嘉林恼火地抽他一鞭子,喝道:“你到底笑什么?” 孟连生终于勉强止住笑容,小声道:“龙少爷,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龙嘉林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就说!” 孟连生低声道:“我和二公子可不只是朋友这么简单。” 龙嘉林微微一愣,恶狠狠望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孟连生望着他,笑着一字一句道:“我……是……二公子的爱人。” 龙嘉林睁大眼睛,仿佛没听懂他的话一样。 孟连生道:“没听懂吗?”他顿了顿又说,“就是一张床睡觉的那种,我在他心里,可比你重要多了。你杀了我,二公子不仅不会理你,还会怨你一辈子。” 龙嘉林大怒:“不可能!你胡说!” * 作者有话要说: 两个人总会死一个。 第74章、第七十四章 孬——种—— “不可能!你胡说!” 吼完这句后,龙嘉林如发疯的野驴一样,跳起来就在孟连生身上招呼几鞭子。 孟连生虽然因为疼痛变得呼吸急促,但开口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常:“龙少爷是不相信,还是在自欺欺人?您不妨想想,二公子早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全上海滩想当沈家二少奶奶的千金小姐,能从浦西排到浦东,可你见过他对谁有过兴趣?龙少爷您自己没少眠花宿柳,但可曾见过二公子睡女人?” 龙嘉林目眦欲裂吼道:“闭嘴!闭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怕我杀了你,才编这个谎话。我不会相信的,等我拿了钱,我就立马杀了你给我爸爸报仇。” 孟连生笑了:“好啊,那你就等着二公子恨你一辈子!” 龙嘉林怒急攻心,抄起身后的椅子,狠狠朝他身上砸去。 哐当一声,在凳子四分五裂中,孟连生终于发出吃痛的闷哼,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龙嘉林还不罢休,又抬腿一脚踹上他的膝盖。他穿着坚硬的皮靴,用尽全力的一脚,生生将孟连生的左腿踹变了形。 孟连生知道自己的腿断了,不止是腿,肋骨应该也断掉了。浑身剧痛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就要死了。 但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还有些兴奋,因为他知道龙嘉林的暴怒,意味着对方相信了自己的话。 实际上,要确认他的话也很简单,只要拨个电话给二公子求证便知——毕竟他并未说谎。 屋内龙家亲随听到动静,齐刷刷走出来,看了眼惨不忍睹的孟连生,见自家少爷已然是疯掉的模样,忙不迭将人拉住,劝道:“少爷!您冷静点,明儿还得在电话里跟人确定活着才能拿钱,咱不能让他现在就死了。” 龙嘉林狠狠瞪了眼他被绑在树上的人,终于是气哼哼地回了房中。 两个亲随留下来继续将人看着。 被打成这样,显然已经只剩半条命,其实看不看都已经跑不掉。 孟连生的脑子已经开始昏昏沉沉,他觉得自己很困,从未有过的困,但身上的剧痛又让他睡不着。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唯有想着二公子,才觉得稍微好受点。 二公子见到自己这样子,会心疼吗? 肯定会的,那次在西康,自己不过肩头中一箭,对方都不眠不休照顾了自己两天两夜。 他相信,时至今日,二公子依然爱着自己——哪怕他已经不要自己。 他脑子里想着曾经与沈玉桐的点点滴滴,越想越觉欢喜,身上的痛苦仿佛都已经感觉不到了。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院中的孟连生难以入睡,房里的龙嘉林也无法安眠。 自从他爹死后,他就一直没怎么睡过,伤心难过是一回事,更多的是对未来何去何从的恐惧。原本还想着至少有沈玉桐可以依靠,等报了仇,有小凤有沈家,自己还能继续过着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活。 然而孟连生却告诉自己,他与小凤是爱人。杀了他,小凤便会恨自己一辈子。 他不想相信,可是脑子里浮现的种种过往,无不表明孟连生没有说谎。更无须说,这些日子,小凤一直在劝自己不要报仇。 他越想便越觉得可怕,强迫自己睡过去,然而半梦半醒间,做的梦全是儿时孤独无助被欺凌的画面。 只是这回,连沈玉桐都不再对他伸出援助之手,反倒难过地控诉他,为什么要杀了自己的爱人! 从噩梦中彻底惊醒,已是天空露出鱼肚白。 龙嘉林浑身冷汗,心中的恐惧像是无底洞一样,将他整个人狠狠往下拽。他天生懦弱,总要依赖别人才能过下去,而如今唯一能依赖的,便是沈玉桐。 只要想到往后沈玉桐怨恨他不理他,他就觉得比死了爹更可怕。 不! 龙嘉林在心底对自己说,一定是孟连生想活命,才想到这个借口骗他,他要立马杀了他替爸爸报仇,免得继续被他蛊惑。 思及此,他拿过床头的枪,衣服都没穿好,便蹭蹭跑到院中。 晨曦之下的孟连生,早已经没了个人样。血迹斑斑的脸,肿得比馒头还高。身体往前倾斜着,双腿歪歪扭扭,若不是被绑在树上,只怕早已经倒在地上。 他听到动静,慢悠悠睁开眼睛,朝面前的龙嘉林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道:“龙少爷……” 龙嘉林将枪抵在他额头:“你闭嘴!我一句话都不相信你。” “是……吗?那你就杀了我。” 龙嘉林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 因为被自己打成了个面目全非,这双黑沉沉的眸子,即使用力睁着,也只剩半拉缝隙。 但龙嘉林还是清楚地看到,这双眸子里竟然没有丝毫恐惧。 他想起多年前,自己在讲武堂,被几个同学欺负,只是大冬天泡在冰水中,便觉得那痛苦难忍,最蓝封终只得哭泣求饶。 这个人被打成这样,此刻还被枪抵着头,却始终没露出半点害怕。 一个人面对痛苦和死亡,怎么可能一点不恐惧? 除非他根本不是人,而是没有情感的冷血野兽。 龙嘉林被吓到了,他大叫一声,扣动扳机。 碰! 一声枪响划破清晨的静谧。 “少爷!”旁边半梦半醒的亲随,蓦地惊醒,跳起来叫道。 停在孟连生耳侧的枪管还冒着烟,那颗射出的子弹,正牢牢嵌入不远处的墙壁中。 龙嘉林目眦欲裂地收回枪,恶狠狠道:“等拿到钱我立马杀了你。” 孟连生勾唇笑了——虽然这个动作在他面目全非的脸上,早看不出该有的样子。 他想,龙嘉林果然是个孬种。 但也由此可见,亲爹的仇,还不如二公子重要。 这一点,他倒是跟自己很相似。 * 龙家这群人吃过早饭后,便将孟连生拖进了一间屋中。 这屋中有一部电话,直接拨通了柏公馆。 常安那边清早便知道出了事,这会儿正心急如焚在家等待消息。 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急道:“小孟——” 龙家一个亲随将电话听筒放在孟连生耳边,厉声道:“说话!” 孟连生气若游丝开口:“常安,我……没事!” 刚说完,电话便被亲随拿过去,道:“今天未时之前,将龙家那几箱东西拿来松江,交换你们孟老板的命。” 常安道:“只要你们别伤害小孟,多少钱我们都给。” “行,那就照我们说的做。”亲随报了个地址,但显然不是此刻所在的宅子。挂上电话后,又对狠狠盯着孟连生的龙嘉林道,“少爷,青帮的人不能全信,为了保险起见,我们还得将这小子的命多留几个时辰。” 龙嘉林面色阴沉地点头:“知道。” 孟连生又被拉去了绑在树上。 太阳渐渐升上空中,龙嘉林拿着马鞭焦躁地院中踱来踱去,时而对着人抽上一鞭子,见人昏过去,便那冷水将他泼醒。 孟连生偶尔会因为受不住哼一声,但既没求饶,也没掉眼泪。 对方这明晃晃对比着自己懦弱胆小的反应,让龙嘉林觉得可怕极了,为什么他以前从未发觉? 因为害怕,便要继续折磨人,才能消减一点惧意。 * 下午两点,院外响起一道爽朗的声音:“龙少爷,你们的钱到了!” 龙嘉林面上一喜:“是黄老板来了!”黄老板正是跟他们合作的青帮老板。 龙嘉林正要让人去开门,他身旁的一个亲随,却一脸严肃地摇摇头,趴在地上听了听,起身皱眉道:“黄老板,你带了多少人?” 院外的人回道:“这么多钱,自然要多带点人!” 亲随朝仓皇紧张的龙嘉林看了眼,闭眼深呼吸一口气,厉声喝道:“黄老板,你出尔反尔!” 外面的人叹息一声,道:“没办法,立新去警署报了案,署长亲自办这个案子,我们只能配合!” 就在这时,一道洪亮的嗓子响起:“龙少爷,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我命令你们马上放了孟老板,缴枪不杀,否则当场击毙。” 龙家的丧家之犬们,知道大势已去,负隅顽抗不过是死路一条,那亲随低声道:“少爷,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龙嘉林是彻底慌了,也怒了。 他大步走到孟连生身旁,将他身上的绳索揭开,一手箍住他的脖子,一手用枪抵在他额头,歇斯底里大声吼道:“你们给我滚!不然我马上杀了孟连生!” “小龙!”随着一声呼唤,门被撞开,沈玉桐跌跌撞撞跑进来。 入眼之处便是被龙嘉林挟持的孟连生。 如果不是他对孟连生太熟悉,他根本认不出那面目全非,浑身血迹,一条腿软软拖在地上的人。 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变成这样子,他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还活着。 只觉脚下一软,沈玉桐双眼一黑,好不容易才没让自己摔倒。 “小龙……小龙……” 他话是对着龙嘉林说的,眼睛却是看着孟连生,却又因为对方模样太血腥惨烈,只能闭上眼睛。 这一闭,眼泪便哗哗流下来。 “小龙,你别杀他!”他颤抖着声音哀求道,“我求求你,别杀他!” 龙嘉林哪里见过沈玉桐这模样,心下便知孟连生没骗自己。 而这个认知,让他越发恐惧无措起来,连带着握枪的手都在颤抖。 父仇不报,枉为人子。 可若杀了孟连生,小凤便会恨自己一辈子。 他脑子一片混乱,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沈玉桐继续流着泪哀求道:“小龙,你放下枪跟我回沈家花园。你没爸爸了还有我,我会照顾保护你。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的家人就是你家人,我有的你也一定有。如果你杀了他,你自己也要交代在这里,不值得的!” 龙嘉林也知道杀了孟连生,自己也得死。 他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本质就是个懦夫。他怕死,所以为父亲报仇都要犹豫。 他挣扎片刻,嚎啕着大声问:“那你以后是不是还要跟他在一起?” 沈玉桐用力摇头:“只要你放了他,我以后都不会见他,我们都不要再见他。” 龙嘉林泪眼模糊地望着他,终于有所松动,他说:“那你发誓!” 沈玉桐道:“我发誓,我永远不见孟连生。” 龙嘉林犹豫片刻,终于松开孟连生脖子上的手,将人丢在地上,自己也软软坐倒在地,失声大哭起来。 沈玉桐见状,重重舒了口气,卸力一般跪倒在地。 常安常平见状,赶紧跑上前,将倒在地上的孟连生小心翼翼扶起。 “小孟,你怎么样?” 孟连生勉强睁开眼睛,先是瞥到握枪趴在屋顶待命的警察,继而又迷迷糊糊看到跪在地上,正像个孩子一样无助般唤着“小凤”的龙嘉林。 在这一声声的呼唤下,他听到身后的沈玉桐正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用尽力气,稍稍坐直身子。 龙嘉林大约是觉察他的的动作,下意识朝他瞥过来。 孟连生对他勾起嘴角,露出一个鄙薄的神色,用口型无声道:“孬——种——” 龙嘉林蓦地睁大眼睛,举起枪大吼一声:“我杀了你!” “不要!” 伴随着沈玉桐一声惨叫,是砰砰几声枪响。 一声来自龙嘉林手中的枪,其余几声则是来自屋顶上埋伏的警察。 几乎同时中枪的孟连生和龙嘉林,双双倒地。 “小孟!” “少爷!” 院中乱作一团。 沈玉桐脑袋一片空白,软倒在地,手忙脚乱爬到孟连生身边,哑声唤道:“小孟——” 孟连生朝他弯起嘴角,似乎是想对他笑一笑,但因为面目全非,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个笑容。 常安常平训练有素,已经开始原地施救。 沈玉桐被两人挤开,又听到身后龙嘉林急促的呼唤:“小凤——” 他这才反应过来,忙不迭手脚并用挪到他身旁:“小……小龙,你撑住!” 龙嘉林笑着看向他,胸口仿佛是漏了风,急促地一字一句道:“小凤,我替我爸爸报仇了,我终于不是懦夫了!你……你让我靠靠,就像小时候那样!” 沈玉桐泪流满面地着将人抱起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龙嘉林依偎在他肩膀,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时候他们总是形影不离,自己受了委屈,便要在他肩膀靠一靠。 如果这时,小凤再能喂自己一颗糖哄哄自己,就更好了。 想着,他弯起嘴角,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感觉到肩上的人,慢慢往下滑落,沈玉桐终于奔溃般失声痛哭,然后再次爬向地上的孟连生。 他看到常安从那片血肉模糊的胸口,拿下一块断成两截的盐晶观音。 * 作者有话要说: 要说疯,还是小孟疯~~ 本来是要虐小孟,让他好好被折磨几章,但懒得啰嗦,直接搞定~~ 以至于好像觉得在虐二公子。 对不起二公子啦~ 第75章、第七十五章 隐退 龙嘉林那颗子弹,恰好打中孟连生胸前的盐晶护身符,坚硬的盐晶减缓了子弹的冲击力,没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但他原本就被折磨得去了半条命,加上这颗子弹的威力,送到医院后,已经只吊着一口气。洋大夫动完手术,说的也是能不能活过来,得看运气。 沈玉桐一直守在病床边。 回想那天发生的事,恍若做梦一般,一场痛彻心扉的噩梦。 他始终不明白,明明小龙已经被自己说服,为什么会忽然开枪? 可知道原因,又有什么任何意义? 小龙已经死了,孟连生生死未卜。 这场纷争,只有伤痛,没有赢家。 “二公子,您回去休息一天吧,这里我们看着就行,小孟有什么动静,我会马上通知你。”常安朝病床边的沈玉桐道。 沈玉桐摇摇头:“没事,我等他醒了再走。” 常安嚅嗫了下唇,到底没再说什么。 孟连生已经昏迷了十来天,还是没有任何转醒的迹象。兄弟们尚能轮班守着,沈二公子却是日夜留在病房。 这样一个锦绣堆长大的贵公子,这场变故下来,简直大变样,连带鬓角似乎都泛了点白霜。常安是杀人的刀,堪称冷血无情,但也能体会到几分沈玉桐的痛苦。 眼睁睁看着好友和爱的人中枪,他一个都没能救下来,那样的痛苦,换做其他人,只怕早就承受不住,他还能坚持守在医院,对于一个没受过挫吃过苦的公子哥来说,已经堪称奇迹。 常安默默望了眼病床上的孟连生,脸上的伤已经消退大半,只剩一点淤青,勉强恢复了原本的模样。 别人不知道,他当时是看得一清二楚。龙嘉林为何会忽然开枪?那是因为孟连生故意刺激他。 龙震飞死后,龙家只剩下十几个人,无非丧家之犬,以小孟的本事,要杀掉龙嘉林,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偏偏他和龙嘉林之间隔了个沈二公子,纵然有三头六臂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可龙嘉林必须死。 所以他选择借刀杀人。 为了借得合情合理,甚至不惜赌上将自己的性命。 他知道小孟对别人狠,没想到他对自己更狠。 但为什么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却没逃过一个情字? 常安连男女之情都不懂,更不懂孟连生和沈玉桐的男男之情。 他只是觉得生死未卜的小孟可怜,又觉得沈二公子更可怜。 * 孟连生是在五天后醒过来的,距离他中枪已经整整半个月。 安静的清晨,护士刚换了药,沈玉桐正半睡半醒间,忽然听得旁边的常安激动大叫:“小孟!你醒了?” 他蓦地睁眼睛,朝病床上的人看去,果然见孟连生缓缓睁开了双眼。 约莫是躺了太久,他黑沉沉的眸子,看起来有几分不知今夕何夕的茫然,盯着沈玉桐激动的面孔好半晌,才轻启唇畔,发出微弱的声音:“二……公子!” 沈玉桐用力点头,激动得双眼泛红,语无伦次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又叫常安,“快去叫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直到从医生口中听到“应该没大碍”之后,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沈玉桐提了这么久的一口气终于卸下来,只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是——孟连生活过来了。 活过来了,也就意味着,这一切都结束了。 因为身上多处骨折,孟连生虽然苏醒,但并不能动弹,还得卧床慢慢恢复。 沈玉桐在他醒来的第三天,亲手喂他喝完一碗肉粥,柔声道:“小孟,大夫说你没什么大碍,好好休养就行,我就不在医院陪你了。” 常安没听出他话中玄机,闻言忙不迭道:“对对对,二公子在医院守了十几天,是该回家好好休息几天,这里有我们,不用担心。” 孟连生却是定定望着他不说话。 沈玉桐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好好养伤,以后都要好好的,别再做危险的事了。” 孟连生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沈玉桐起身,朝常安道:“你们好好照顾小孟。” 常安道:“放心吧,二公子。” 沈玉桐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眼半靠在床头的青年。他脸色还略微有些苍白,在这虚弱病容下,一双黑眸,便更显得无辜纯良。 那眼中都是对他的眷恋。 沈玉桐不敢再看,转过身头也不回离去。 待人离开许久,常安见孟连生还一直盯着门口,笑说:“小孟,你舍不得二公子啊?他在医院守了你大半个月,你也该让人回家好好休息了,人可是沈二公子。不过你放心,他这么关心你,估摸着明天一早就会来医院看你。” 孟连生闭上眼睛,慢慢滑下去躺在枕头上,淡声道:“二公子不回来了。” “啊?” 孟连生:“我说二公子不会来了。” 常安不解道:“不是……你这什么意思?” 孟连生缓缓道:“二公子守着我,是因为善良心软,不忍我死。但我活过来了,他就还是会继续怨我,我和他也就结束了。毕竟,他是看着龙嘉林死的,虽然不是死在我手中,但也是由我而起。”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他过不了心里那关。” “那……你们?” 孟连生闭着眼睛摇摇头没说话,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了句“来日方长”。 * 孟连生料想得没错,沈玉桐没再去医院。 沈家其他人不知他与孟连生的关系,沈玉桉却再清楚不过。发生这么大的事,他是真为自己这可怜的弟弟捏了把汗。 原本他想着,只要孟连生能活过来,弟弟愿意跟个男人过日子,那就随他去吧。 可没想到,孟连生醒来后,弟弟却再不去医院,问他,他只说他与小孟的缘分到此为止。 沈玉桉知道弟弟是怕了,毕竟小龙就死在他怀中,他过不了心里那关。 这大概就是沈家二公子命中注定的那场桃花劫。 沈玉桐回家休息了两日,便一头扎进奉贤盐场。 午夜梦回之间,常常觉得发生的那一切,都只是自己做梦。 梦醒了,龙嘉林就会从豫北跑回来看自己,抱怨驻地日子太苦。孟连生也还是当初那个纯良无害的少年。 但清晨醒来,便知那不是梦。 他没再关注孟连生,只知道对方两个月后出了院,左腿留了疾。 再之后,看到报纸上写,立新退出烟土行业,老板孟连生捐出所有身家退隐。 八月入秋,常安来沈家花园,给沈玉桐送了一封信。这信自然是来自孟连生。 沈玉桐打开信笺。 潇洒俊逸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二公子如晤: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二公子展此信时,我已隐居故乡徽州。沪上匆匆六载,于我而言,是红尘游戏,名利犹虚,最终只留罪孽满身。唯与二公子一段情谊,让我不虚此行。二公子待我之情,此生无以为报,唯有遥祝二公子平安顺遂,沈氏盐业蒸蒸日上。 言不尽思,再祈珍重。 小孟敬上。 简单一张信笺,寥寥三言五语,是孟连生一路来的风格。 他从立新隐退,沈玉桐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他竟是离开上海,回了故乡皖南。 这封信中说红尘游戏,名利犹虚,是那年元宵灯会,两人一起看的那个猴儿的灯谜。 ——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有虚,后事终难继。 山中猴儿,到了尘世,穿官服戴官帽,不过是游戏一场,皆为虚妄。 他自己倒是会比喻,不过他哪里是耍戏的猴儿,他若真是猴,那也是不输齐天大圣的泼猴,齐天大圣是大闹天宫,他是大闹上海滩。 想到这里,沈玉桐原本是想笑的,也确实笑了,只是笑着笑着,又渐渐觉得眼眶酸涩。 他知道,孟连生选择隐退大概是最好的结局,刀尖舔血,钻营算计,总归这不是长久之计。自己也能彻底放下了一颗心。 只是,还是忍不住怅然若失。 *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大结局啦。 你们以为小孟大彻大悟改过自新吗? 不存在的。 第76章、第七十六章 正文结局上 沈玉桐是怨孟连生的,怨他骗了自己,怨他杀人放火,怨他弄出这么多事,害死那么多人,还间接害死小龙。 若孟连生继续在上海,做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孟老板。哪怕两人已经一刀两断,再不相见,却也免不了听到他的消息,这怨便不知何时才能彻底烟消云散。 如今孟连生捐出身家抛开事业,隐居故里,想来是因为他已经彻底醒悟。于是沈玉桐心中对他的怨,也就随着秋去冬来,不知不觉渐渐消散。 这一年,沈家过了个十分热闹的新年。 沈家花园里,美酒佳肴,富贵满堂,又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及至吃完团圆饭,喝了些酒的沈玉桐独自回了房内,他站在窗边,看院中的小辈们热热闹闹放烟火,不免又想到远在皖南的孟连生。 这些日子,不知怎的,他总是梦见他。 梦里的人,还是十七八岁时的少年模样,一双黑沉沉的清澈眸子,像是林间小鹿一样惹人怜爱。于是梦里的自己,总忍不住想要摸一摸他。 当心里的怨渐渐退去,便越来越多想起对方的好。 不知他一个人带着柏子骏,在乡下过得好不好,此刻的除夕又在做着什么? 不过,他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只要不是荒年,想来过得不会太糟。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敲响,沈玉桉的声音传来:“玉桐,睡了吗?” 沈玉桐应声:“还没呢!” 沈玉桉推门而入,笑着拿了个红包递给他:“压岁钱,待会儿放在枕头下。” 沈玉桐失笑:“我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压岁钱。” 沈玉桉道:“只要没成家,就永远是孩子。” 这随口的一句话,让兄弟俩都愣了下。 沈家二公子马上就要二十八岁,旁人这个年龄,膝下早是儿女成群,他却连婚事都没着落。 没着落的原因,沈玉桉这当兄长的自然再清楚不过。自己弟弟从外貌到才学,哪一样不是一等一?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 可他偏偏不爱女子。 若是没发生那些事,他这个兄长或许还会像个传统大家长一样,教育他娶妻生子是正道。但如今,只要弟弟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重要。 他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试探道:“玉桐,你也该找个伴了,不能总是一个人。如果你还是忘不掉小孟,就把他接回来吧。” 沈玉桐倒是不以为意,笑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还怕我孤单?人得往前看,我和小孟已经过去了。” 沈玉桉道:“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那一关,但你想想,小孟原本不过是个一穷二白的乡下小子,来上海讨生活,为了人头地,不小心走上歪路,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他也不是十恶不赦,光是给育婴堂和学校捐钱,就不知帮了多少孩子。如今他捐出全副身家,退出立新回乡下,想来是因为彻底悔悟。” 沈玉桐摇摇头,叹息道:“大哥,我是真的怕了。” 沈玉桉道:“当初龙震飞他们打我们沈家盐厂的主意,也是多亏小孟。而且据我所知,是他用自己的钱当做盐厂的分红,上交给龙震飞,所以我们才一分钱没损失。这也是为何,他后来要抢龙震飞的钱。” 沈玉桐微微一怔,他还真不知这事。当时自己被怒火冲昏头脑,孟连生说有办法搞定龙震飞那边,他便也没多问。 原来他的办法,也不过是他自己掏钱。 沈玉桉继续说道:“小孟或许是做了不少恶事,但他对你的心不掺半点假,单是救你都不知多少回。我以前不支持你和他走得太近,是因为他是刀尖舔血的人,如今他只要改过自新,本本分分做人,大哥没半点意见。” 沈玉桐笑道:“大哥,大过年的,你非要说这些吗?” 沈玉桉见他不欲多说,忙摆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免得我多事,到头来害了你。” * 沈玉桐自认并没有因为兄长的话而动摇,只是这个新年之后,梦见孟连生的次数越来越多。 过完年后,盐厂又开始忙碌,这一忙就是忙到三月。 这日,沈玉桐在盐场巡视,听到两个盐工在用方言聊天,他停下脚步,好奇问:“你们是哪里人?” “回二公子,我是徽州人。” 沈玉桐点点头,又问:“徽州的油菜花这会儿开了吗?” 盐工笑道:“这会儿正是油菜花开的时候,这两年年景好了,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 沈玉桐笑了笑,像是回应对方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那肯定很漂亮。” 忙了这么久,他或许该给自己放个假,去看看油菜花。 * 与此同时,皖南小镇一间黑瓦白墙的宅院里,一个男孩正撅着屁股,半边身子扎进鸡窝,似是在摸着什么。 出来时,男孩手上多了几个鸡蛋,他兴奋地高声叫道:“小孟哥哥,今天有四个鸡蛋。” 这男孩正是柏子骏,十三岁的他,已经是个标准的少年,一脸的明朗朝气,早不是从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孩。 屋子里传来一道声音:“行,你仔细放好,别打破了。” 柏子骏小跑进去,看到孟连生正在墙上的挂历用笔画着数字,终于忍不住好奇问:“小孟哥哥,你天天在挂历上记什么呢?” 孟连生道:“我在记我们还有多久回上海?” 柏子骏大惊:“我们还要回上海?” 孟连生点头:“当然。”他记完数字,转头看了眼已经晒黑了几分的少年,“男子汉大丈夫,你想一直待在乡下?” 柏子骏撇撇嘴:“我以为我们隐居了呢。”顿了下,又说,“我觉得乡下比上海好多了。” 孟连生笑:“你还得上学呢。” 柏子骏道:“我能自己学,不会的你教我。” 孟连生道:“行了,你去生火,我做菜,做你爱吃的香椿鸡蛋。” 柏子骏眉开眼笑:“好呢!” 乡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人吃过饭,孟连生陪柏子骏做了功课,两人又在院子里逗了会儿大黄狗——这狗是刚回来时,从别人家抱来的小狗崽,养了大半年,已经是一条油光水亮的大狗,也是柏子骏忠诚的玩伴,每天恨不得抱着睡觉才好。 各自回屋后,孟连生躺在床上,春天雨水多潮气重,他受过伤的左腿又开始隐隐作疼。 这腿约莫是不能好彻底了,不过他也并不在乎。 他拿着那块从不离身的铜怀表,校好时间,握在手中,像是对待珍宝一般,轻轻抚摸着。 自去年八月回乡,到现在已经大半年。 及至今日,他仍旧不认为自己做了多少错事,但也知道,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确实伤了二公子的心。 二公子心里的伤一天不平复,两人就一天不能重归于好。 而让二公子彻底平复的办法,就只有自己离开上海。 其实他也不确定,自己这以退为进的办法能不能奏效,二公子会不会来找自己? 也许过不了多久,二公子把他忘了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他只能给彼此一年时间。 * 雨过天晴的仲春上午,山野间处处弥漫着芬芳,金灿灿的油菜花天中,农人正在劳作。 阡陌间,乍然出现一个身着熟罗白衫的青年,这青年长身玉立,还生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想来是哪里来的贵公子。 他胸前挂一只相机,时不时就朝着周围的花田咔嚓两声。 田野中劳作的乡民觉得新鲜,无不好奇地驻足朝他看来。 这时,一个牵着黄狗的短褂少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那狗见了陌生人,便跳起来狂吠,幸而被少年拉住:“大黄,不要乱叫!” 程达见到冒出条狗,慌忙将沈玉桐挡在身后。 沈玉桐则是越过他的肩膀,朝几米之遥正训着黄狗的少年看去,只觉这孩子眼熟得很,却又一时不敢认。 他见柏子骏已经三年前在柏清河葬礼那会儿,这位柏少爷当时还是个瘦小胆怯的孩子,可眼前这少年朗,面色黝黑红润,身材健朗,哪里还是自己印象中的柏子骏? 他蹙眉望着人,一时没敢确定,倒是柏子骏抬头间认出他来,睁大眼睛惊讶地大叫一声:“二公子!” 叫完这一声,不等沈玉桐有回应,已经牵着黄狗转身,朝前方一片油菜田撒丫子跑去,边跑还边兴奋大叫:“小孟哥哥!二公子来啦!” 沈玉桐回过神来,好笑地摇摇头,看来孟连生将柏清河这儿子养得还不错。 正在田间劳作的孟连生听到柏子骏的呼唤,从油菜花中冒出一个头,遥遥看到阡陌中的那道身影,双眼一亮,赶紧跑出来。 沈玉桐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在孟连生来到小路上时,两人只隔了十几米距离。 孟连生一面朝他走来,一面激动地问道:“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沈玉桐倒是神色如常,目光先是落在他微微跛着的左腿,继而又看向他那张微微晒黑的面孔,云淡风轻地回道:“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皖南的油菜花很美,这几日正好有空,便来看看。” *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第77章、完结章 第77章、完结章 正文结局下 孟连生双目奕奕望着他,仿佛是有些手足无措地摸了摸头道:“二公子赶路累了吧,要不然先去家里喝点茶歇一歇,下午我再带你出来转。” 沈玉桐点头:“行。” 他是坐自家小汽车,一路颠簸两三天来的徽州。从徽州城到这个小镇,则是雇了一辆马车,又一早赶了四个钟头的路。虽然他不用出力,也颇有些风尘仆仆。 牵着黄狗的柏子骏,蹦蹦跳跳走在前面,孟连生与他在小路并排而行。 他总忍不住去往对方左腿瞧,对方一直努力控制着走路姿势,但左脚的问题还是显而易见。 “腿还没好吗?”沈玉桐问。 孟连生道:“没事了,就是没以前那么灵活。” 沈玉桐没好气道:“自讨的。” 孟连生点头,老实道:“是我应得的。” 沈玉桐到底还是不忍心,片刻之后,又放缓声音问:“不疼了吧?” 孟连生笑着摇头:“不疼了。” 油菜田离孟家不远,不过十来分钟的距离。 孟家是典型的徽式建筑,黑瓦白墙,倒是比沈玉桐预想得要好许多,他记得孟连生说过,幼时家境不错,遭遇战乱和荒年,才不得不去上海谋生。 他跟着人进屋,柏子骏不用吩咐,已经端来两杯热茶:“二公子,喝茶,这是小孟哥哥自己炒的新茶,你们尝尝。” 沈玉桐接过茶喝了口,苦中带甘,味道确实不错。 他掀起眼帘,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孟连生,对方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自己,丝毫没掩饰眷念。 见自己看过来,他拿出腰间的铜怀表,瞧了眼时间,道:“十一点多了,二公子,你和程达大哥歇会儿,我去做午饭。” 沈玉桐点头。 柏子骏道:“小孟哥哥,今天中午吃什么菜?我去园子里摘。” 孟连生道:“去摘点豌豆和小白菜,再去后山挖点春笋,我去鱼塘捞条鱼。” “好嘞。” 一大一小出门,沈玉桐则坐在堂屋中,默默打量着这宅子。 无论是屋内还是院子,都打理得很干净整洁,院中还种着花,几只鸡在院中大摇大摆扑腾,处处都透着生活气息。 看样子,这一大一小日子过得还不错。 没过多久,孟连生和柏子骏便前后脚回来,一人拎着条大青鱼,一人提着一竹篮菜,去了灶房生火做饭。 沈玉桐茶也喝过了,歇也歇够了,便起身去灶房看情况。只见柏子骏在灶孔前,吭哧吭哧塞柴烧火,孟连生则站在灶前炒菜。 两人动作都很麻利,配合得也十分默契。 孟连生见他进来,忙道:“二公子,这里烟大,你别待在这里,等饭熟了我叫你。” 沈玉桐道:“没事,我就看看。” 他看了看孟连生,又看向柏子骏。 这个孩子是真被养得不错,至少看起来很开朗快乐,如此看来,孟连生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一个恶人。 这顿午饭很丰盛,孟连生炖了一锅鱼,还炒了四个小菜,饶是吃过不少珍海味的沈二公子,也吃得很痛快。 他知道孟连生能干,却不知在过日子这件事上,也这般能干。 不过他确实放在那里,都能活得很好。 既然沈玉桐说自己是来看油菜花的,吃过午饭,孟连生便领着他去了油菜花田。 他是一股子劲儿的热情,但沈玉桐总瞟到他那只微跛的左腿,转了没多久,便道:“我有点累了,坐着休息一会儿吧!” “好,”孟连生从善如流,领着他在一颗大槐树下坐下。 仲春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照得人很舒适,不远处是随风轻舞的油菜花,这不禁让沈玉桐想到那年在自流井和西康。 那时,谁能想到,这个看着如此纯良的少年,原来是一只心狠手辣的恶狼。 谁又能想到,两人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 孟连生见他半晌不说话,神色还有几分伤感,试探着开口:“二公子,你还生我的气吗?” 沈玉桐转头对上他那双漆黑干净的眸子,过了半晌,才淡声回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孟连生抿抿唇。 沈玉桐又说:“无论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 孟连生点头:“我会好好的。”说罢,小声问,“二公子,你要来这边玩几天?” 沈玉桐道:“明天就回去。” 孟连生眸光微动,定定望着他,似是期待从他口中再听点什么,但对方却阖上眼睛,不再说话。 一直到晚上上了床,沈玉桐对孟连生回上海的事,只字不提,仿佛他真的只是来看油菜花,顺便看一眼他过得怎样。 沈玉桐睡的是客房,被褥是下午刚晒过的,还散发着阳光的清新。孟连生在桌上点了一炉熏香,却不出去,慢慢走到床边坐下,望着双目阖着的男人,轻声道:“二公子,我们说说话吧。” 沈玉桐掀起眼皮,挪动身子,将床的让出去一半,淡声道:“上来吧!” 孟连生心中一喜,若不是及时克制,嘴角已经要翘上来。 他轻手轻脚爬上床,在对方身旁躺下。 原本是小心翼翼隔着一点距离,见对方没有排斥,便又慢慢挪进去,直到与人靠在一起。 “二公子!”他低低唤了声。 “嗯。”沈玉桐应。 孟连生试探着慢慢伸手抱住他,见他没拒绝,又将脸靠在他的颈窝。 沈玉桐任由他这样依偎着自己。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孟连生终于哑声开口:“二公子,你能不能多留两天?” 沈玉桐默了片刻,低声道:“盐厂事多,这一来一回就已经一个礼拜。” 孟连生没再说什么,只依旧将脸埋在他肩头。 沈玉桐感受着对方温热的呼吸,忽然觉察颈窝处似乎多了一点凉凉的湿意。 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果然摸到一手水迹。他微微愣了下,默默叹息一声。 心中那仅存的一点坚硬,终于还是悉数崩塌。 他伸手轻轻抱住他结实的肩膀,问道:“你打算一辈子待在乡下种地吗?” 孟连生闷声回道:“种地也挺好的。” 沈玉桐又问:“子骏也不上学了?” 孟连生道:“等他大点就把他送回上海。” “然后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过了片刻,孟连生才低声说:“二公子让我回我就回。” 沈玉桐沉默许久,这回是重重叹息出声,仿佛认命一般,道:“那就回去吧,只是要老实一点,别再闹事了。” 趴在他颈窝的孟连生,无声地弯起嘴角,低声道:“我都听二公子的。” * 翌日上午,吃过早餐,沈玉桐站在门口,默默看着孟连生和柏子骏收拾行李。 “哎呀小孟哥哥,我们真的今天就要回上海吗?我真不想回。” “要不然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那不行,你在哪里我在哪里。” “那就赶紧收拾。” “那我们的鸡怎么办?” “王伯他们待会会拿走。” “还有几只正下蛋呢,多可惜。” “要不然你挑两只带上。” “好,我还要多给大黄准备点吃的,免得他路上饿着。” “嗯,你自己看着办。” 沈玉桐望着忙进忙出的两人,无声地笑了笑,抬头间却无意之中瞥到墙上的挂历。 虽然隔着几米距离,但还是看得上面被人用比写了数字。 他正欲看得清楚一些,孟连生忽然走过去,似是随手将挂历拿下,丢在一旁的杂物中。 沈玉桐原本带笑的表情,慢慢沉下来。 及至几人出门,上了马车时,他这张俊美的脸已经堪称冷若冰霜。 柏子骏贪玩,抱着大黄坐在前边看程达赶车。车厢内便只有沈玉桐和孟连生两人。 孟连生忐忑地看着对面的男人,对方闭眼靠坐着,嘴角微微下垂,是个不大高兴的模样。 他知道是因为那张写着倒计时的挂历。 二公子不傻,想来是猜到了什么。 他屏声静气地坐着,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及至马车上了大路,油菜花的清香,随风潜入车内,他看到沈玉桐紧绷的表情慢慢缓和下来,才默默将几个箱子拉到身下,自己挪到对面挨着对方坐下,然后小心翼翼握住对方放在膝头的手。 靠着车厢的沈玉桐,羽睫微微跳动了下,仍旧未睁开眼睛,也没挣开被握住的手。 其实还是有不甘心的。 因为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明白他还是那个心机深沉的孟连生,永远不可能是看起来这般纯良。 但自己又能怎样? 除非是真的不再爱他。 可不爱他这件事,实在是比怨他恨他不甘心要艰难千倍万倍,他似乎也只能认了命。 大不了他要再当闹事的泼猴,他就做他的紧箍咒,仔细看牢他,看一辈子。 反正一辈子很快过的。 思及此,沈玉桐怅然般低叹一声,终于还是翻过手掌,将对方的那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回握住。 孟连生感觉到手上传来的动静,转头看向他,见他还闭着眼睛,但神色分明已经缓和,便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学他一样,阖上眼睛靠在车厢,嘴角无声地弯起一个如愿以偿的弧度。 马蹄踏踏。 车外,黄花染尽山野,正是一年春意盎然。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啦~ 番外随缘,更新不定了。可以点,但不一定写哈哈哈哈 准备去搞新文,尝试搞个轻松简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