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珠》 1. 第 1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夜半时分。 疾风骤雨,豆大的雨点子敲得窗上的油纸哗啦作响。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人声。远处的孤峰隐在雨水和暮色之后,显出几分隐隐幢幢的凄苦之色。 风吹得门帘子乱摇,湿漉漉的雨腥气儿一下次冲淡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儿,明锦就在这一屋子久不见人的闷气之中轻轻地咳嗽。 她想,自己兴许是熬不过这个夜了。 明锦再一次打量自己如今栖身的小屋,物物古旧,漆雕磨损,寒酸简陋,便是连身下的小榻,一脚之下还垫着几片参差的书册。 七八年前,明锦还是镇南王膝下最受宠的郡主殿下,鲜花着锦,烈火烹油,金屋藏就美人笑,千金洒予意逍遥; 而后,噩耗如同山洪倾泻,父母接连崩逝,兄长青年早衰,王朝摇摇欲坠,家国山河破碎。世人皆称颂的姻缘,与她也终入惨淡之局。 明锦与谢长珏,是青梅竹马,是众人皆知的金玉良缘。 而今美玉依旧无暇,金石却已碾作尘土。 她抬眼看向不知何时立在自己青帷前的身影,长身玉立,清雅如昨,一如当年二人被陛下赐婚之始。 床榻边只点了一灯如豆,她在灯影后的层层黑暗之中,已然看不清他光晕下的面孔,只看清他手里端着的一碗药。 谢长珏发觉她的视线在那碗药上,动作有些瑟缩,掩饰般地旁边的桌案上一放,便要伸手撩起她的纱帐:“殿下……” 明锦没应声,只是伸手去够那碗药。 谢长珏却一下子又将那碗药夺回了手里,明锦这才抬头看他,竟瞧见他眼角的微红:“殿下,此非我所愿。” 闻言,明锦忍不住一笑。 她肖似出身云滇的镇南王妃,高鼻琼口,眼窝微深,如此一笑,眉目间尽是婉转风情:“谢大人,愿与不愿,我皆是要死的。这一碗药,不还是端到这儿来了?” 明锦又顿了一顿,似是思索,似是故意,片刻才笑道:“到如今,不应喊你大人,应当称为,太孙殿下了。” 谢长珏被这话刺得一震,看着她风华不减当年的模样,便是在病榻之上,也如明珠灼灼,禁不住有些恍惚。 等他回过神来,便撞进明锦那一双漆黑的眼瞳,似笑非笑地含着点儿嘲弄,却再无一丝感情,仿佛看着一件毫无干系的死物。 谢长珏握紧了手中的药碗,忽然问道:“六年夫妻,殿下对我,可曾有过一丝情意?” 像是听见什么笑话似的,明锦眉眼都弯了起来:“若我说有,太孙殿下便打算饶我一命吗。” 谢长珏双唇蠕蠕,不知想到了什么,眼角的红愈发浓重:“只要殿下愿意低头,说一声肯,我倾尽全力也会保住你的性命。” 明锦听他反反复复几句“殿下”,嗤笑一声:“这世间已无镇南王府,我担不起太孙殿下的一句尊称,太孙殿下不是比我更懂成王败寇的道理?” 谢长珏如玉的脸颊瞬间苍白如纸:“我……我不曾……” 明锦倦了。 她站起身来,谢长珏便忍不住退了一步。 她从层层叠叠的纱帐后走出来,赤足上系着的铃铛叮当作响,伴着她玩笑似的轻声细语:“殿下不如说说,新的太孙妃下月便要进门,殿下又该如何保住我的性命?” 谢长珏脸上不禁露出欣喜,在心中反复揣度了数日的念头一个接一个蹦出来:“我与她,本不过就是父母之命,并无情意。只要你肯,等她诞下长子,便抱到你的膝下来教养,待……待日久,我定会重新给殿下一个身份。” 他还未曾适应自己的身份,激动中仍下意识喊她的旧称。 明锦忍不住一声嗤笑:“好啊,横竖我再不能有子嗣了。” 谢长珏心中溢出狂喜,却撞入她毫无情意的双瞳,半晌才反应过来她不过是在嘲弄,双颊的喜色尽褪成了苍白:“子嗣……殿下,仍旧在记恨那件事。” 明锦不看他了,她垂眸看着谢长珏手中那碗药,想着成王败寇,时也命也,既已全是死局,该如何择个痛快些的法子,也不坠她明家威名。 却不想谢长珏的眼角竟滚出泪来:“那件事情,殿下心中必定恨极了我吧。” 他睁着眼,定定地看着明锦,甚至含着两分希冀,期盼着她能说些什么。 明锦挑了挑眉,神色依旧寡淡:“不曾。” 彼时情景,子嗣不过是负累,经他手端来的绝嗣汤,倒也解了她一桩心事,免得她自己动手。 谢长珏见她形容不似作伪,终于明白了过来,端着药的手都忍不住抖了起来:“殿下果真从未想过留下你我二人的孩儿。” “是否从赐婚旨意下的那一刻,殿下便后悔了?” “是我待殿下不好吗?” 他越想越急,泪几乎如同泉涌,在明锦始终如一的冷淡目光里,他只觉得心中一团乱麻,似有一双手紧紧扭住他的肺腑,将他所有将要出口的话都扼在喉中。 半晌,谢长珏才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忽然将那一碗毒汤猛得掼到地上,推着明锦欺身上前:“我知道你想死,殿下,你休想死,休想离开我。” 他伸手按在明锦的衣扣上,低头欲去吻她的唇,喃喃自语:“没有我的允准,殿下永远不许离开,现下才好。” 这就是谢长珏。 是啊,谢长珏从来都想做她的天,如今正好将她的羽翼折断了拘在笼子里。这屋中连一件锐器都找不到,连她的生死都可任他施舍一般,他自然觉得好。 明锦伸手挡住他的唇,迎上他翻涌起暗色的眼,忽然软了嗓音:“太孙殿下,既到如今,也可将我的金珠还给我了吧。” 世人所谓的金玉良缘,是因谢长珏自幼衔玉而生;而她少时多病,得一天师赐下一颗金珠,时常压在口中,这才止住她绵绵病气。 二人结亲后,因着这个缘由,被人传为天定的金玉良缘。后来大厦将倾,她身边所有的东西都被夺了去,包括这这一颗金珠。 “想要?” 她不答,仰着头看他,有些泫然欲泣的可怜可爱。 明锦鲜少在谢长珏面前露出如此女儿神态,他看得恍了神,情不自禁地将装着金珠的锦囊从腰间解下,交到她的手中:“……你的爱物,我从不离身。” 明锦取了金珠,捧在掌心,忽而冲着谢长珏微微一笑,如雪中百花齐绽。 谢长珏被那笑晃花了眼,却听她轻轻道:“谢长珏,你记住,我的命向来不在你手中,我也一样。” 谢长珏惊惧地想要阻止她,而明锦已然将那金珠衔入口狠狠咬破,一口吞下。 她宁愿吞金而死,也不愿做谢长珏的禁脔。 尖锐的破口划开喉管,直直地往下坠,好似将她的魂魄也拉扯着跌入深渊。只可惜她怕疼了一辈子,临了竟选了个这样疼的死法。 风一下子更大了,雨声和雷声炸成一片,冬日的阴冷浸透了明锦的四肢百骸,她渐渐听不见谢长珏喊人的惊叫,只觉得意识一片混沌。 而这混沌,忽然被另一声轻斥撞散。 “你们怎么伺候的,殿下贪顽不肯含珠,你们便由着她乱来?”一双温暖的手搭在她的额头,擦去了她满头的冷汗,随后便将她轻轻拥在臂弯之中,“殿下的金珠呢?” 这是……鸣翎姑姑的声音。 鸣翎姑姑是明锦身边的一等女官,从她呱呱坠地时便跟着她照料伺候,最是严厉。明锦少时总被她斥责,难免有些怵她,加之谢长珏不喜鸣翎的性子,母亲便将她留在了王府之中。 少时不识,不知身边人的金贵,后来才渐渐觉出鸣翎姑姑的可贵之处。王府倾颓之后,鸣翎姑姑数次上门来照料她,她担心连累其人,便托人将其远远送回了原籍。 难不成,自己吞金都没死成,反倒又叫鸣翎姑姑被谢长珏寻来拿捏? 明锦惊得一下子睁开了眼,果真见鸣翎将自己靠在她肩头,满目担忧地吩咐堂下的使女们去取金珠。 比起上一回见她的惆怅幽怨模样,眼前的姑姑显然鲜活生动得多,仿佛下一刻就要揪着她打手板。 2. 第 2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明锦是自幼带的胎里弱,少时险些没留住,后来得一高人指点,求了天师观观主清虚真人,拜在他座下做了记名弟子,常年在观中修养,这才保住了性命。 谢长珏也是有个什么由头,这般赖在观中,才与她有了接触,时常缠着她。 只是这位师尊等闲并不管俗事,怎么如今忽然要罚他们? 明锦不敢耽搁,立刻起来更衣,往三清殿去。 孰料才走出院门,身边就窜出个瘦削身影,欣喜地说道:“殿下,我与你同行。” 谢长珏唇红齿白,眉目风流,一身雪白的狐裘,看她的神情柔和缱绻,是个贵公子模样。他微微含着笑,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嗓音稍稍有些青涩沙哑:“殿下,可还疼?” 明锦瞥他一眼,目光很是冷然,退了一步。 鸣翎上前来,拦住了谢长珏再往前的步伐:“世子,殿下用了药,不便言语。” 谢长珏还要抬头去看明锦的身影,却见她已然转身,一个人往三清殿去了。 他张了张口,下意识想推开鸣翎追过去。 却不料面前冷光一刹,一柄晶亮如霜的长剑霎时横在他身前。谢长珏见那剑鞘上缠着的金丝如意锁,认出这是一把法器,终于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趔趄了下,险些跌倒:“少天师……” “真人有令。”那人的声音比方才还要冷些,似是一卷落满了月色的经卷。“烦请殿下先行,世子稍待与我同去。” 谢长珏不敢再造次,只得点头。 明锦走得有些远了,听到身后的动静,驻足回头看了一眼。 逆着光,依稀可辨那位少天师的身影。 他一身深色道袍,腰间悬着柄雪练似的法剑,身形如松竹般笔挺,即便是有些看不清容貌,周身气度也清冷矜贵的很,叫素有美男子之称的谢长珏都被衬得黯然失色。 遥遥相对,明锦与他对视一眼,只觉如清光照影,竟有几分熟悉。 去三清殿的路上,明锦不禁问起鸣翎:“天师观中有几位少天师?” 前世她在观中养病,鲜少出自己的院落,并不怎么识得观中诸人。 “只一位少天师。” 明锦思索片刻,点点头道:“有劳他今日拦着谢长珏,回头你去我库里,拿那件雷击木的印章料子出来,只说是答谢他今日来通传真人之意。” 鸣翎记下了,又有些好笑地说道:“往日奴婢同您说,少与祁王世子玩闹,殿下却总说王府与祁王府有渊源不好推拒,这回是吃过苦了,才舍得脱开他去?” 以明锦平素里的性子,多半要和她争辩两句,却没想明锦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叹道:“是吃过苦了。” 等明锦带着鸣翎到了三清殿,却不见清虚真人的身影,唯有殿前桌案两张,经卷已然翻开了,笔墨纸砚皆已齐全。 明锦随意择了一张桌案,坐下之后便开始安心抄经。 今日所抄经书乃是《天官章本》,很有些晦涩,所幸明锦前世在观中修养甚久,百无聊赖中已将藏经阁中所有经卷看过一遍,抄写起来倒也连贯。 前世她并不信这些,只觉得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事,但她能重活一世,本就玄之又玄,不由得生出许多敬意,认认真真抄写起来。 谢长珏跟着少天师过来的时候,只看见明锦的身影掩在殿中的青烟里,容颜娇美,雍容端丽,甚至有几分看痴了。 鸣翎一直在旁伺候,见状动了动身子,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加之那位少天师按了按自己掌中的法剑,是个威慑之意,谢长珏才压下心头悸动,有些心不在焉地坐下,抄起经卷。 少天师便站在他二人桌案中间,谢长珏回回想要抬头,便听见少天师法剑上细碎的金链声——他在动剑。 谢长珏心中忿忿,暗暗想他有什么可神气的,一柄未开刃的法剑,也值得他这样拿来吓唬人;一时间又想,持剑者风姿秀美,若是自己闲暇时,说不定也可习剑,郡主定会喜欢。 如此这般,他心不在焉地将剩下的抄完了,探头再往明锦那边一看,却见那里空空如也,桌案后并无一人。 他顿时有些急了,刚要跳起来去寻她,就被少天师的剑按住了肩:“真人有令,你在此处候着。” 他的嗓音清冷,似乎不沾一丝烟火气,可谢长珏听着,总觉得其中绵里藏针似的含着些讥诮。 这讥诮也如其人一般,高高在上的,目下无尘的很,只叫谢长珏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如同跳梁小丑。 谢长珏被他拦了三四回,心中有了些火,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真人因何缘故罚我,还望少天师告知。” 哪知那位少天师惜字如金的很,只是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真人罚我,我并无二话。可少天师与我有何旧怨,如此针对于我?”谢长珏忍了又忍,还是经不住高声道,“难不成是因为殿下?” 比起他的恼怒,少天师则如古井无波,连眉头都不曾动一下,看他的目光,像是看着天师观后山上蹿下跳的野猴子一般,只轻笑了一声。 三清殿前肃穆寂静,他这一笑格外清晰,似乎含着些嘲弄:“殿前不可高声语,世子在观中多日,竟没学会规矩。” 谢长珏面色一时极为难看,气急了一拂袖,也不管清虚真人的令了,转身就走。 他不知,明锦就在不远处的一处阁楼上看着,将一切尽收眼底。 待他走了,明锦才阖上窗,转过身来看向身后若有所思的嬷嬷,轻声问道:“嬷嬷,是母妃有什么吩咐么?” 每月镇南王府都会遣人过来添明锦的香火钱,顺带将信件物品等一同带来,只是往常都不来见她,免得叨扰她养病,只叫道童转交;没料这次竟是母妃身边十分倚重的赵嬷嬷亲自来了,特意说要来看看她。 消息递过来的时候,明锦刚好抄完经卷,遂径直去了前殿的小阁楼见她。路上她还一直在想赵嬷嬷亲自来的缘故,这会儿心中终于有了底。 赵嬷嬷慈爱地看着明锦,道:“娘娘心中记挂小殿下,怕小殿下想家,忧思伤神,遣奴婢来看望小殿下,还带了些衣裳来。” 她这般说,明锦的鼻头已经有些酸了。 她出嫁的第二年,病痛还是夺走了母妃的性命,明锦被谢长珏那些无谓的理由拖着,没来得及见母妃最后一面。 那时候赵嬷嬷也是这般慈爱地看着她,含着泪说道:“娘娘去的时候,还一直念着殿下,娘娘不怪殿下赶不及,只怕殿下来的路上摔着。 娘娘吩咐奴婢,要告诉殿下,日后夏日要记得消暑,冬日要及时穿衣,她这一走,殿下便成了没娘照看的孩子了,定要好好爱惜自己。” 想起这些,明锦的手都有些颤抖,险些就滚下泪来。 赵嬷嬷见她红了眼眶,以为她是当真想家了,便从怀中取了一小包油纸封的糖放进她的手里,温热的大掌也拍着她的脊背,轻声安抚: “再有几个月便是年节了,小殿下好好养病,世子、娘娘与王爷都在等着小殿下回家团聚。这糖是小殿下幼时最爱吃的,一日吃一颗,待吃完了,便正好是回府过节的时候了。” 她还将明锦当小娃娃哄。 长辈视之,子虽长,犹幼童也。 赵嬷嬷如此,母妃 3. 第 3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明锦甚是乏累地撩起纱帐,瞧见鸣翎还在侧间备药,想必是时辰也不算晚,遂问道:“外头出什么事了?” 鸣翎喊了外头伺候的使女去看,听明锦声音沙哑,端了温水过来给她润喉。 很快使女来禀:“殿下,是世子说有东西要亲手给您,奴婢们已说了殿下睡下了,只是世子不依不饶的。” 鸣翎皱了皱眉头,看明锦的脸色亦不大好看,试探性地问道:“奴婢去取了东西,将他打发走?” 明锦摇了摇头:“替我更衣罢。” 她知道谢长珏的性子,今晚若不见他,他明日就要闹得更凶。明锦不愿被他一日日这样纠缠,不如亲自打发他走。 于是谢长珏终于如愿见到了明锦。 他被两个使女拦在门外,不依不饶地抱着怀里的东西,只说自己要见明锦,不经意间一抬头,便瞧见明锦已然站在门廊下看着他。 谢长珏的眼一下子亮了起来,下意识就要上前:“殿下。” “你来做什么。”明锦面上并无笑意,退了一步,让鸣翎将他拦住,眼神如同看陌生人一般。 谢长珏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钝钝地疼,讷讷地说道:“我给你送东西来。” “那给门口伺候的使女便可,吵嚷什么。”明锦皱了眉,“夜里这个时辰来访,何等唐突不知礼数。” 明锦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重话。 或是说,她性子淡,对谁也从未这样说过,即便他百般纠缠,往日她也鲜少横眉冷对。 “我……我只是想见殿下一面。”谢长珏的嗓音软了下来,有些懊恼的模样,“是我错了,对不住殿下。” “可我不想见你。”明锦的唇玉软花柔,话却斩钉截铁。“你说对不住,可知道是哪里对不住?” 谢长珏捏了捏手里的包裹,面上有些僵,却没有答她的话,只是问道:“听闻殿下病了,疼不疼?” 明锦听出他服软下的心虚,嗤笑了一声:“世子殿下,你早知道这般做不对,才会觉得对不住。 可是你仍旧拿捏我对兄长的心意,明知我体弱不得随意吃食,却哄我以吃完一筐刚炸出来的酥酪为代价,承诺以我兄长极爱的《山居雪图》为赠。” “我不知道殿下当真会吃……” 明锦夺了他的话头:“可你准备了满满一筐,你心里明白我究竟会不会做。” 她不看谢长珏苍白的神色,看着他这张如今尚且有些青涩的脸,便能想到前世种种,他是如何顶着这张温润无害的皮囊,变本加厉地禁锢自己,强迫自己。 吞金的痛又一下子滚上来,明锦甚至觉得喉头都有些腥甜。 她怕自己越深想越生出心魔,将目光从谢长珏脸上挪到他怀中的包裹上,那明显不是一卷画的模样,意料之中地牵了牵唇角: “《山居雪图》是祁王妃挚爱,世子殿下从始至终也不过是诳我,即便我信以为真并因此受了伤,也不过是一场讨世子开心的戏罢了。是以,我不想见你,今日不想,日后也不想。若你不想我恨你,便莫要再来纠缠。” 明锦的话掷地有声,说罢之后,连一眼都不愿多看,转身就走。 她太了解谢长珏,知道其人自尊心极强,这些话虽然治标不治本,但也够让他消停好几日了。 这几日,也够她准备另一件大礼给他。 鸣翎跟在明锦身后,面色沉如水,待入了院子,她才有些惭愧地说起:“奴婢原以为是殿下跟着世子贪吃,却不料其中还有这样的缘由,多次斥责殿下,是奴婢不够警醒。” 明锦摇摇头:“不怪姑姑,是我自己面皮薄,上了他的当也不敢言语。” 一时之间,院落之中寂静无声。 明锦紧了紧身上的氅衣,便打算回去再歇着了,却听得外头传来几声敲门声。 鸣翎以为是谢长珏又来搅闹,憋了一口气,头也不回道:“怎么又来,这般惹人嫌!” “诶。”门外那人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姑姑火气真不小。” 这却不是谢长珏的声音。 明锦一下子回过头来,瞧见门外探出一个机灵的小脑袋,将手中捧着的匣子举了举:“殿下,我奉命来送药,兴许我惹人嫌了,药可不能惹人嫌。” 小道童生得白净喜人,正是常来给明锦送药的药庐童子。 他是个乖巧孩子,明锦让人去自己橱子里装了一包素糖给他,一边亲手接了药匣子,解释道:“姑姑方才被旁人惹着恼了,并不是说你。” “我知道呢,我瞧见了。”小道童嘻嘻一笑,又小小声说道,“还有一件东西,是少天师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是回礼。” 他从怀中又拿出一个小盒子,塞进明锦的手里。 少天师? 她旋即想起来,白日里因谢长珏的事情,她让鸣翎送了一件雷击木的印章料子给他,竟想不到天师还会回礼。 小道童还要回药庐去炼药,东西送到了便走了,明锦捧着盒子回到内室,忍不住好奇,将少天师的回礼打开了。 里头是一枚毛茸茸的团子香囊,幽幽香气,很有些安神静气之效。 明锦看了一会儿,便叫鸣翎挂在自己的床头了。 在氤氲淡雅的香气里,翻来覆去一夜的明锦终于安然睡下。 大抵是太累了,两辈子的疲倦都在一夜排山倒海般袭来。 兴许命里就有这一劫,明锦前世里发了高热,这一世推迟了些许,醒过来又缠缠绵绵地发起热来。 好在只是低热,明锦的神智有些昏,却也不至于像前世一样烧得神志不清。 鸣翎说是昨夜出去见谢长珏的时候吹了冷风,这才病将起来,伺候明锦喝药的时候,翻来覆去将他骂了许多遍。 明锦靠在床榻上,听着鸣翎骂谢长珏,百无聊赖地伸手去拨弄床头毛茸茸的团子香囊。 鸣翎自然知道这是少天师送来的,却不知明锦这样喜欢,有些稀罕地说道:“少天师与殿下一面之缘,竟能送到讨殿下欢心的礼物,真是本事。” 是吗? 她也不知道此物讨不讨她欢心,但是毛茸茸的一团,捏在手里便让人心情愉悦,能暂时忘却药 4. 第 4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明锦提笔思索了一番,写了一封信,叫鸣翎托人送到滇南城外往东十里,一座二进的小院子里去。 鸣翎有些奇怪,但她素来不会多问,只道:“那儿大多是商贾之家修的宅院,殿下要寻的是哪一家?” “她家墙外种了一棵三人合抱的大槐树,门口有一对缺了牙的瓦猫,好寻。”明锦思索了片刻,慢慢说道。 她玉白的指尖在信封上摩挲了下,脸上的笑意有些冷。 鸣翎打趣道:“殿下生了千里眼了,城东人家门口的样子都晓得。” 明锦笑而不语。 她当然晓得,且刻骨铭心。 前世里,那院子的主人与她生过嫌隙,那人闹着要回家,竟还真叫她跑了出去。 祁王府怪罪于她,谢长珏拗不过祁王,竟带着她去这么一个破落户门前亲自请她回来。那人可拿乔的很,门也不开,只叫他二人在门口干站着,将那槐树瓦猫看了几百遍。 夏日炎炎,明锦本就体弱,最后中了暑气昏倒在门口,头正磕在瓦猫上,血流如注,最后留了一道深深的疤痕。 明锦比起上辈子不曾多些什么本领,却有一颗洞若明镜的心,与一兜子祁王府的密辛。 此人可是祁王妃的心腹大患,谢长珏太粘牙,明锦懒怠和他正面纠缠,不如动这一子,六神无主的祁王妃没了法子,定会将谢长珏急召回府。 鸣翎不知这些,她接了信笺,转身就出去寻人送信去了,明锦百无聊赖,又就着未曾用完的笔墨,随心写了一帖字。 只是她写字的时候思绪太深,不自知停了笔,一大滴凝结的墨摇摇欲坠,终于承载不住地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湿漉漉的,夹杂着几分冰凉,倏忽一下滴落下来,叫她忽然想起自己吞金而死的时候,谢长珏滚落下的泪就滴在她脖颈,也像是这墨汁一样,冰凉又粘腻。 吞金的幻痛似乎又在喉间浮现,明锦登时从思绪中抽身而出,拿了手帕将墨汁擦去,但浓墨已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团灰色,见之不喜。 “殿下,可要打水净手?”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明锦侧头去看,瞧见是采薇。 她今年已十六岁了,性子却有些怯弱,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那日明锦刚刚醒过来,也正是听了采薇这一声怯怯的嗓音,才确定自己真的重生了。 明锦点了点头,她便打了水过来,替她将手上的墨渍洗干净。 采薇做事细致,也不大说话,只是几度抬眼看她,似乎有话想说。 不过她终究不曾说,端了水要退出去的时候,明锦忽然问起:“可是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采薇巴掌大的小脸上露出些红来,有些羞赧地说道:“……殿下方才写的可是家书?” 她平素里安分守己,怎么今日却窥探起主子的行迹? 明锦不自觉正色,打量了她一眼。 不等明锦回答,采薇急忙磕头请罪,解释起来:“殿下恕罪,奴婢并无二心,只是年前跟着殿下来天师观的时候,家中兄长不巧生病了。 奴婢大半年未曾回去了,是想着若是殿下给王府去家书,可否赏个恩典给奴婢,将奴婢的月俸银子也一同寄回去,也好补贴家用。” 采薇是王府的家生子,身世清白,家中确有一兄。 明锦对院中的下人向来仁慈,采薇虽不算她身边最得心的人,却也向来用心尽力;加之明锦看重如此重视亲情之人,横竖送信的人也要下山去,替她带一趟月俸银子回王府也不算难事,遂答应了下来。 采薇千恩万谢,得了恩典,正欲退出去收拾银子。 不过明锦历了采薇这桩事,又想起一桩旧事,顿了顿,又吩咐她:“你去的时候,将守门的柯婆子喊来。” 少顷,柯婆子便进了门,恭恭敬敬地向她见礼。 明锦垂下眸静静地打量这柯婆子。 她远离王府来天师观养病,家中自然忧心,跟着她来天师观伺候的仆从,自然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诸如柯婆子,丈夫、儿子及儿媳妇,皆是在王府办事的,知根知底,明锦待这些人向来极好。记得上回柯婆子在雪地里跌了一跤,伤了腿脚,明锦还免了她半月的活,叫她好好修养。 但想必是她素日里的仁慈,反倒叫这些人生出别的心思。 譬如她重生那日,小明锦正因口中燎泡疼痛而不肯含珠,这等时候鸣翎必然是吩咐人把门锁了,免得她服药时痛哭的声音传出去,有损郡主颜面。 既如此,谢长珏是如何进来的? 若是门好好守着,谢长珏两世都不可能在她正病着的时候进来。 明锦的目光慢吞吞地在她身上逡巡,并不叫她起来。 柯婆子不过是一守门的婆子,平素里极少面见主子,来的时候还以为主子有什么赏赐,喜不自胜地来了,可给这金雕玉砌的小殿下请过安了,她却连叫起都不曾。 屋中静悄悄的,柯婆子甚至觉得自己心跳的声音都清晰可辨,从她的心口都快跳到耳边。 不知过了几久,她微弯的膝都觉得有些打摆子了,才终于听得明锦的声音似乎如同从天边传来:“我方才有些走神,竟忘了叫嬷嬷起来。” “殿下折煞老奴了。”柯婆子终于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激出的汗,正欲直起身来。 却听明锦略带些怀念地说起:“前年冬日的时候,嬷嬷跌了一跤,我免了嬷嬷半月的活计,嬷嬷在病中还为我做了一双护膝,以答谢我之恩。” 柯婆子小心地窥了一窥,意图从明锦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却只见那冰肌玉骨赛神妃仙子的小殿下微微笑着,瞧不出一丝端倪。 柯婆子不知她这时候说起那件事是为什么,心中泛起嘀咕,口中还是立即说道:“为殿下做事是老奴的本分。” 明锦却话锋一转:“只是,那双护膝如今不知去了何处了。” “若是殿下喜欢,老奴再做几双。” 明锦却不大感兴趣的样子,远山似的眉目里浮起几丝若隐若现的忧愁:“嬷嬷,东西寻不见了可再做,这人心是否也是如此?” 柯婆子面色一白,险些跪了下来。 明锦若有若无地看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嬷嬷,这冬日森森,怎生满头是汗?” “老奴今日穿得太厚实,在殿下面前失仪,请殿下恕罪。”柯婆子还是扑通一下跪下了,头紧紧挨着地面,不敢再说一个字。 明锦笑了两声:“嬷嬷何罪之有?热了出汗,与贪嗔痴妄一样,皆是人之本性。” 柯婆子不曾读过书,不知这话中说的贪嗔痴妄是什么,只觉得心中七上八下,不敢贸然起来。 直到鸣翎办妥了事回来,打起来帘子,正瞧见柯婆子在地上瑟瑟发抖,而明锦高坐八仙椅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如视蝼蚁。 只是她瞧见鸣翎,脸上顿时有几分暖色,随意地吩咐柯婆子回去 5. 第 5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云郗,我且尊称你一句云少天师,今日真人分明不在观中,云少天师又是从何来的真人之令?” 谢长珏缓缓从三清殿中走出。 他不知在此处候了云少天师多久,口中说出的话在这冬夜里呼出一片白雾,有几分遮住了他的视线,几乎看不清阶前云郗的面孔了。 谢长珏立在殿前,檐下挂着的灯将他的身影笼在其中,衬得他愈发贵气逼人。谢长珏看着长长石阶下、身子都与黑暗融在一处的少天师,尽可这般俯视着他,终于觉得舒了一口心中郁气。 见云郗不曾言语,谢长珏心中底气更足两分,遂又问起:“云少天师口口声声说我不懂观中规矩要罚我,那请问少天师假传真人之令,又该如何责罚?” 闻言,云郗中终于扫了谢长珏一眼。 即便只是隔着长长石阶的一眼,谢长珏都觉得如见冰锋,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漠视。 云郗甚至不是在打量着他。 即便他人在阶下,是仰视着扫他一眼,也瞬间叫谢长珏因为俯视生出的些许畅快荡然无存。 云郗不曾回答,身子只是微微停顿了些许,就按着方才的步调接着上了石阶。 谢长珏的出身也算尊贵,何时被人这样漠视过,心中一团无名火似在灼烧他的肺腑。 而云郗拾阶而上,那在阶下因远而显得小的身影,渐渐在谢长珏视野里清晰起来。 他从黑暗之中,漫不经心地步步蚕食至谢长珏原本立在的光晕里,身侧所佩的法剑上紧紧缠绕的金锁碰撞声在夜里格外的清晰。 气势如山海而来,迫得谢长珏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当他意识到自己退了这一步时,云郗已然到了他的眼前。 云郗高过谢长珏半尺有余,所谓的俯视已荡然无存,谢长珏只得仰视他。 他原以为云郗要在此同他说话,却不料少天师步调半点未停,连半个眼风都吝啬给他。 何等奇耻大辱? 谢长珏忘了自己打听来的消息,一下子攥住了云郗的小臂:“少天师,今日必要给我一个说法。” 云郗的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微微皱了眉,另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自己的剑柄。 他的道童小小声的,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少天师的法剑,是开过刃的。” 这句话宛如点燃的火,在他的手上忽得燎了过去,谢长珏瞬间想起来了打听来的传闻——这位少天师,手上是沾过血的。 谢长珏的理智在先,已然松开了手。 云郗的声音也如他的法剑一般冷:“聆竹,你说给世子听。” 说罢,他擦身而过,进殿去了。 云郗的道童便在谢长珏的面前停下,笑眯眯的,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世子,真人虽不在观中,却并不是不知观中诸事。世子与郡主之事,真人早间便已知晓,故而传信给少天师,命您二位静心抄经。” 仆似主人形,这小道童还是个稚嫩的小童样子,却无端叫谢长珏看出几分云郗高高在上的冷意来。 更何况,一小童用这等语气同他说话,倒显得他是个连小童都不如的蠢货了? 谢长珏心中堵了一口气,塞了棉花似的闷:“……既是如此,真人不在观中,又为何叫我在殿中等着,岂非故意刁难?” 聆竹面上笑意不变,摇了摇头:“真人白日是不在观中,却不是不回了。” 他说罢这句,也不管谢长珏面上如何难看,也进殿去了。 谢长珏面色浮出一抹恼怒的薄红来,正想说话,身侧的暗处却传来另一声不辨喜怒的叹息。 他似有所感,僵了身子,转过去一看,便瞧见清虚真人不知何时已在身后。 “给他罢。”清虚真人挥了挥手中的拂尘。 立即有道童将白日里他抄的经卷呈上。 素白的纸上,光是用朱批圈出来的错漏之处便有七八处,而经卷背面还有一道小问,谢长珏彼时心中全是明锦,压根不曾看见。 而清虚真人已然转身离去了。 道童的声音淡淡的:“真人说,经卷错漏、殿前喧哗、不敬师尊,世子若是不想再在这观中留着,大可自行离去。” 谢长珏如遭雷击。 三清殿头一回在夜里将门阖上,将谢长珏与殿外的风雪一同隔绝。 * 殿中的气氛,比先前殿外却要平静肃穆得多。 殿中青灯一点,方才被谢长珏拦住诘问的云少天师却好似丝毫不曾受那事影响,他按照往日一般为三清点香敬奉,随后折了衣袖,在像前静静抄了一卷经。 浅浅的光晕将云郗笼罩在其中,他如高坐神台的塑像一般离离神性,清冷出尘,即便是亮色的灯火,也无法给他无悲无喜的底色添上半点暖意。 不知何时,云郗手边的墨台空了,道童似乎不曾添墨。 他抬眼,发觉应在身边伺候的道童早已经退到殿外去了。 云郗已有所感,将掌中笔落了下来,起身回头,躬身问安:“真人。” 清虚真人将他扶了起来:“无需多礼。” 二人在神像前的蒲团面对面坐下了。 云郗的目光微垂在自己的衣袖上,似是在看氅衣上的云鹤暗纹。 他生的极好,一身如玉仙人之姿,这般坐着不发一言,当真像是要驾鹤而飞的尊者。 清虚真人看他一眼:“谢家的小子不知礼数,原是不应叫你去通知他。” 云郗这才抬起眼,目光沉静,道:“我既在观中,自然应为真人分忧。” 身侧的灯“哔啵”一声炸响,原是灯花有些长了。 云郗拿了剪子,平稳地将那一点灯花剪去了。 清虚真人看着他,不由得想起十数年前,在那一夜的肃杀里,从旁人手中领走他的时候。 那时候云郗也不过小小孩童,玉白的面上全是血污,被他牵在手心的手那样瘦削,仿佛皮下只有瘦弱的筋骨。 正如此刻他剪灯花的时候一样,即便不认得自己是谁,他的手也没有一丝抖动。 他问云郗:“你不惧怕?” 云郗不答,沙哑如石砾的嗓音犹带几分稚 6. 第 6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应是不知,这等机密岂会轻易外传?怕是祁王府中也不是人人知晓。”清虚真人掸了掸衣袖上的尘,“合命宫乃逆天道之事,祁王府还不值得我为此花心思,是此行中听北派的鸿钧子所言,当年谢长珏出生时,祁王府许以重利,请了北派某位天师合的命宫,我碰巧算了算,推出谢长珏的命宫,竟在郡主的身上。” 大抵是想劝云郗好好想想其中利害,推人及己,清虚真人又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否则祁王府如何舍得将谢长珏留在观中,过这般清苦的日子?还不是为了叫谢长珏能讨郡主的欢心。” 云郗闻言笑了一声:“郡主目下无尘。” 言下之意,便是郡主如何能看得上谢长珏那个草包。 清虚真人听懂了他的意思,微微有些诧异。云郗素来是个极冷极淡的性子,鲜少这般说起旁人。但他旋即又想,应是方才谢长珏在殿前对云郗不敬,这才惹了他的含沙射影,遂将这点微不足道的诧异抛在脑后,复又说起方才的话题: “话是如此,可镇南王府与祁王府有一桩渊源,镇南王必定有为两家议亲之意,否则怎会容得谢长珏长久在观中,日日围着郡主打转? 你久不在红尘里,不知父母之命何等力若千钧。且他两家也算门当户对,还有青梅竹马的情谊,年龄亦是合宜,比起盲婚哑嫁已是不错。 若镇南王定了心思,今年年节过完,便会将郡主留在府中待嫁,无论郡主殿下是如何想的,多半也无能为力。” 他絮絮叨叨这许多,云郗不曾应声。 那些温柔的花瓣,不知何时已经在他的指尖被碾碎了。 清虚真人以为他又在装聋作哑,长长叹息了一声,还要劝道:“祁王府为谢长珏费劲心力,偏是你不知好歹,油盐不进。我日渐老了,也没几年好活了,趁着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余力,你且好好想想罢。” 清虚真人起身离去了。 殿中霎时又静了下来。 云郗垂着眸,似在看身侧随意展开的经卷。 卷上正好一言,道: “爱者,且夺之。” 他忽然吹灭了灯火。 * 明锦自是不知,三清殿中竟说起这等与她相干的事,若是她知晓清虚真人的话,恐怕要大吃一惊。 她的前世与清虚真人所言分毫不差,因家中的渊源,且也有少时相识这样的缘故在,父王与母妃对谢长珏确实属意。即便她也曾说过她与谢长珏的性子不合,也并无旁人所言的“青梅竹马”,但母妃说来宽慰她的话,亦是“世子至少知根知底,总比不认得的人要好”。 明锦不知从哪里申辩起,便被父母半是规劝、半是命令着应下了这桩婚事。 她对谢长珏从无男女间的情意,甚至有些不喜他的性子,但父母之命如此,她也只得说服自己,父母总不会害自己,世间夫妻也大多没甚情意,婚后相敬如宾也好。且自己若迟迟不嫁,后头的庶妹们也跟着无法议亲,她身为大姊姊,不能带累家中姊妹。 只是彼时,谁曾知这桩婚事会要了命? 翌日早起,明锦在用膳之时,倒听闻了谢长珏在殿前诘问云少天师一事,顺便知晓了两世自己都不曾知晓的名字。 “云郗。”明锦在心中念了念这名字,随口问起,“滇中可有云姓?倒不曾听闻,有些罕见。” 鸣翎亦道:“是少见了些,不过出家人大抵有些道号化名之类的,兴许不是本名也不一定。” 明锦点了点头,没多在此事上停留,因外头使女叩门,传了一封家书进来。 昨日赵嬷嬷才来过,怎生这时候还有额外的家书? 明锦以为是家中出了什么急事,见那信笺鼓囊囊的,不知写了什么,面色已然有些发白,手都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立即将方才用的粥推到一旁去了,连忙将信笺拆开。 却不想,从里头先倒出来一只锦盒,打开一看,竟是一支簪子。 如金似玉的,不知是什么料子,入手发沉,镂空雕着,很是精巧。 明锦没工夫看那簪子,草草放下,先将信笺展开,倒被字里行间蹦出来的蓬勃扑了满脸: “阿锦吾妹,见信安好……” 是兄长写来的信。 明锦看罢了,高高吊起的心终于松了下来,有些没好气地将那信笺放进鸣翎掌中,气呼呼地道:“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了,急的连膳都不用,谁曾想阿兄尽说些没油没盐的,浪费我一番心意。” 是明锦一母同胞的兄长,镇南王府的世子明镌传来的书信。 在明锦出世前,鸣翎亦曾照料过明镌,心中定牵挂着,故而明锦才将这信拿给鸣翎一观,免得她也胡思乱想。 鸣翎看了,那信中一点要紧的事情也没说,只说什么家中哪个花园里有鸟儿筑巢,下了几个什么花色的蛋;什么自己哪里去了哪里游山玩水,得了一只乌黑的猫崽;又是什么自己养的树莫名其妙落光了叶子,只得铲了种新的云云。 末了又说,自己先前从友人处得了一枚簪子,自己留着也没甚大用,故送来给她。 “你瞧瞧,没一桩重要的事,竟还巴巴地写信过来,害人吓坏了!” 明锦嘟嘟囔囔的。 但鸣翎分明瞧见,她那奶凶凶的气鼓鼓下,全是松了一口气的快活。 鸣翎少时照料过明镌几年,心中就难免牵挂,更别说明锦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怎会不担忧? 信中说的跳脱,实则是报了平安。 是以鸣翎将信笺妥帖收好,笑道:“殿下怎么还同世子闹起脾气来了,世子一直惦记着殿下呢,这才写信来。” 她平素里也管着明锦的箱笼钗环,收那簪子的时候看了看,哄娃娃似的献宝:“这簪子乃是经年之物,价值贵重,殿下还不开心?” “不开心,恼人。”明锦故意扁扁嘴,可眼角眉梢的快活怎么也藏不住。“打搅我吃早膳,干脆也不吃了,备笔墨来,我要写封‘讨兄檄文’。” “好好好,殿下不开心,奴婢这掌管箱笼的婢子最开心。”兄妹俩总是嘴上往来争斗,实则心中皆是最牵挂彼此的,鸣翎笑着给了明锦台阶,去为她准备笔墨去了。 明锦想起方才信笺中的内容,唇边的笑意终于忍不住越来越大,“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真好,疼她爱她的兄长、父母皆还在,何等好光景? ——即便是这样想着,明锦的鼻头都是一酸。 只是如此,明锦便想起前世里兄长的死,唇边的笑容渐渐隐了下去。 兄长幼时曾生一场大病,自那以后就有些不良于行,随着 7. 第 7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云郗身影颀长清瘦,轮廓似刀刻斧凿般的鲜明,雪衣乌发,霰雪封霜,当真是世间罕见的容色。 前几回因隔得有些远,明锦不曾看清他的相貌,如今头一回这般看见,心中只浮出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来。 明锦虽厌极了谢长珏,倒也认可谢长珏确实生得出色,前世里她二人成婚之后,谢长珏光靠那副皮囊,亦没少惹得女子芳心——但如今见过云郗,她方知何为云上月、枝头雪,便是世间皆赞誉的俊俏郎君谢长珏在他面前,也黯然失色的很。 明锦记得前世的那些遇见,记得他的帮扶与提点,故而再看云郗的时候,眼底微微地有了些暖意,便欲上前去同他见礼。 倒不想三清殿中忽然丢出来本经卷,直直地往云郗的身上砸过去。 同那经卷一同飞出来的,还有清虚真人一句斥责:“轻狂!” 周遭洒扫积雪的道童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瞧见。 云少天师也不曾走开,只是略略俯身,将那经卷捡了起来,拂去上头沾着的残雪,团进了衣袖之中,继续这般站着了。 明锦心中有些讶异,忽然福至心灵地反应过来——这少天师,许是被清虚真人留在殿外罚站了。 因她打定主意,要走清虚真人的路子,这几日她也叫人打听过不少的消息,知晓云郗是清虚真人自小带在身旁教养的,似手足亦似亲传,极得清虚真人的重视,等闲是不会轻易罚他的。 今日这般,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明锦心中衡量了一番,思忖道,真人与少天师二人间的事儿,自己一个外人也不好置喙什么,不如先暂退去,免得彼此尴尬。 她打定主意,便悄悄退去了。 只是明锦转身刚欲走的时候,发觉道旁那一棵参天的树被雪压弯了枝头,正摇摇欲坠——好巧不巧,正在云少天师的头顶。 她想起自己下马时的那一跌,与云少天师的那一扶,还是禁不住开了口:“少天师。” 听到明锦唤他,云郗的视线循声而来,瞧见是她后微微颔首,声线清冷矜贵:“郡主。” 正似自己刚重生回来的那一日,云郗的目光在她身上轻轻一落,随即便移开了。 明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头顶,示意道:“天寒地冻,少天师也要保重身子才是。” 雪覆了周遭银装素裹的白,她这满天地的白中,笑如明珠灼灼,几乎晃花了旁人的眼去。 云郗不动声色地抬头,看清了头顶那一树杈子马上便要落下来的雪,让开了几步,遥遥冲着明锦行礼:“多谢殿下警示。” 他姿态疏朗,不见被人撞破罚站之窘迫,叫明锦心中也松快些许。 她回了礼,正欲离去,却听云郗忽而问道:“殿下可是来寻真人?真人现下尚在殿中,一个时辰后便要下山赴法事,恐有几日不在。” 几日不在? 便是半日,明锦都觉得火烧火燎,耽搁不了片刻。 她立即停了步子,又回转往殿门去了。 只是明锦到底感念云少天师的提醒之情,想他衣衫薄薄,还要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站着,便悄声吩咐鸣翎一会儿回去取件氅衣过来,叫少天师的道童为他披上。 先前她曾为兄长备下一件狐裘氅衣为及冠礼,只是那一水儿的料子不算太大,裁开了又有些可惜,如此做了,做出来又总觉得有些清减,不合兄长身形,便一直压箱底放着了。既如此,不如拿来借花献佛。 她的声音小小,却不知于五感远超常人的云郗而言,字字句句落得清晰。 云郗的目光落在她专注吩咐鸣翎的侧面上,瞧见她高鼻琼口,秀美娇妍,微垂的眼睫如鸦青的羽翼微微颤抖,不知怎的倒想起了昨夜拾起的花瓣,忆起那绸缎似的触感,捻了捻指尖。 * 三清殿中青烟袅袅,应是才做完早课。 清虚真人正在正中的蒲团上闭目养神,听到有轻软的脚步声进来,以为是云郗身边的道童来求情,不由得斥道:“不许为他求情,既敢这般忤逆,合该他吃些苦头,站足十个时辰。” “叫师尊这般动怒,是少天师的不是了。” 清虚真人听来人声音袅袅,如黄鹂儿一般清脆,这才睁开眼,瞧见明锦恭恭敬敬地对着他行了礼:“见过师尊。” 明锦虽是清虚真人的挂名弟子,平素里其实也只是在天师观中养病。加之她是个肃静性子,十分懂事知礼,除了观中规定的时日要来拜会师尊、听诫受教,其余时候也鲜少前来叨扰。 今日所来,倒叫清虚真人有些意外。 他缓声道:“免礼。” 清虚真人平和的目光落在明锦身上,这才察觉到,原来那小时候病猫儿一样的小姑娘,如今也渐成了风华万千的少女。 难怪谢长珏这般痴缠,昨夜被他如此斥责,今日竟还在观中呆着。 更难怪,还有些的别的因缘际会在里头。 而明锦自是不知真人心中念头,她落落大方地回视,得了真人的首肯,才学着清虚真人的模样,跽坐在鸣翎垫了绒毯的蒲团上。 “殿下今日所来,是专程来寻贫道的。” 清虚真人不在局中,何等洞若观火,他心中未必不知明锦是因何而来,却也给足了她尊重,这般温和地问起。 “前几日在观中,与祁王世子起了那等上不得台面的糗事儿,引得师尊担忧,是徒儿的不是,专程来与师尊认错了。”明锦笑道。 清虚真人摇了摇头:“小事耳。” 明锦却又言:“徒儿近日里得了几本孤本,无奈学识浅薄,这等孤本留在手中亦是暴殄天物,便想敬献给师尊,真正物尽其用。” 她从随身带着的书袋里小心地取出几本经卷,呈到清虚真人的面前。 清虚真人打量一眼,果真是几本极为难得的经卷,甚而听闻其中有一本散佚在战乱之中,十分罕见,世俗之价难以估量,倒不想明镜就这般捧给了他。 他素来喜好收集孤本经卷,观中众人皆知,而徒儿孝敬师尊,原是天经地义之事。 但清虚真人却不曾收下,只是看着明锦,目光隐有怜惜之色。 明锦早在心中想过送礼之道走不通的可能,立即伏身请罪:“徒儿拖身在观中,是承蒙师尊关怀厚爱,这才捡了一条命,长到今日,原不应如此不知好歹,还来叨扰师尊。” 清虚真人叹息:“你是为你兄长来的。” 明锦应了下来:“兄长日渐病重,恐危及性命,徒儿这才厚着脸皮,想请师尊救治我兄长。” 她巴掌大的小脸上尽是真诚,尊贵如她,甚至可见几分全然的恳求与哀切:“徒儿只这一位兄长,断不愿见其青年早衰。” “我知晓你心中关怀,王爷与王妃也屡次同贫道说起府中世子病弱之事。”清虚真人理了理自己的花白长髯,“只是,贫道亦无能为力。” 明锦虽已料到清虚真人不会答应,心中还是不免坠了坠,却还是恭敬问起:“请师尊恕徒儿大不敬之罪,师尊当年既能将徒儿从阎王手中抢 8. 第 8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你来做什么?”因着云郗自己的事儿,清虚真人本就生了他的气,才叫他在外头罚站,这下听他擅自开口,顿时皱了眉头,“回外头站着去。” 云郗却依然推了殿门,光风霁月地一礼:“真人听我说罢,我再回去站着也不迟。” 明锦回头,正瞧见他进门来的身影。 他逆光而来,身量修长,身上正披着那一件兄长穿不上的狐裘,为他添了些人间富贵花之意。 明锦眼含感激,与他对视一眼,竟似在那双不沾凡间喜怒的眼中瞧见些许安抚,但再眨眨眼,他依旧是那般超凡脱俗的模样。 他进到殿中来,在经过明锦身侧的时候停下,冲着一直跪在地上的明锦伸了手:“殿下请起,三清殿中寒凉,恐伤了身子。” 明锦不敢随意起来,看了清虚真人一眼。但不等清虚真人言语,云郗浅淡的嗓音便在耳边响起:“真人如此善心,想必不愿见殿下因此病起。” 清虚真人见状,喉间逼出一声笑:“世所罕见,倒叫人看出云少天师的慈悲心肠。” 明锦只觉得二人之间不似寻常父兄师徒,清虚真人这话隐有些阴阳怪气之意,心头浮现淡淡的惊异。 只是她此刻更为挂心兄长的腿脚之病,见清虚真人话虽带刺,其实却无阻拦之意,想是有了云郗在此,事情说不定还有几分转机,便大着胆子,扶了云郗的手臂,重新坐回蒲团上。 而云郗竟从怀中取了一只手炉出来,放在她的怀里,见明锦惊诧的目光,声音淡淡:“礼尚往来。” 明锦反应过来,这位少天师约莫是个不喜欠人情的性子,上回送他雷击木,他以药囊相赠;今次送了氅衣给他,他便捧了手炉来。 她悄悄在心里记下了,收了手炉,回以一个笑。 明锦生如明珠璀璨,即便不施粉黛,不着钗环,这般一笑,仍旧如春风碰酒,昭昭醉人。 云郗眼底微微深了些,点了点头,移开了目光,似是并不在意。 但清虚真人在上头,不经意将这二人模样收入眼中。 因云郗的事,他这两日心中来来回回憋了火气,又从明锦处乍然听了那件自己许多年都不敢面对的过往,心头起落,只觉得如漏了气的鼓球,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太了解云郗的性子,看他面上还是那般清冷,却分明见他一贯紧抿的唇角平了下来,几乎可见半个笑模样了。 他在观中十八年,清虚真人鲜少见云郗面上有笑,这惊异一时间超过了他对今日这种种事的心绪,心中不由得浮起几分若有所思起来。 正当他想单独问问云郗之时,却听云溪恭谨道:“真人,可否借一步再谈。” 他二人便这般去了偏殿。 明锦不知他二人私底下要谈些什么,只是忆起云郗那微含安抚的目光——她又忽然想起,前世里云郗曾提起,他与兄长也曾相识。大抵是相交一场,他亦想尽力而为? 于是在鸣翎进来,伺候她用了些暖身的茶水之时,明锦眉眼弯弯地和她讲:“云少天师,果真是这世上难得的心思良善之人。” 云郗的道童聆竹碰巧来殿中更换供花果品,听得此一言,笑得如花儿似的灿烂。 * 而这“世上难得的心思良善之人”云少天师,正立在偏殿中,被清虚真人定定地打量着。 二人方才进了偏殿,清虚真人并未直接开口问他,只是如同不认得他了一般,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才开口:“真是新鲜,堂堂云少天师也会管旁人的闲事,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云郗听出他的揶揄之意,面上却淡然的很:“我与镇南王世子曾有些相交,若他病重至此,是应全了这一份相识之情。” 清虚真人不知信还是不信,摇了摇头,忽而后知后觉地发现,云郗被他罚出去一趟,身上竟换了一身氅衣,这般清贵模样,倒与他寻常浑然不似。 穿衣的事,清虚真人倒不会问他,但他想问的云郗业已将他的话头皆堵死了,他不想说的话,问再久他也不会开口。 清虚真人一时无话,干脆寻了个蒲团坐下了。 他不说话,云郗便也不多言语,只是卷了衣袖,亲自为他倒了一盏热茶,捧到他的面前。 清虚真人却不曾接他的茶,微微阖着眼,养起神来。 从明锦口中说出的那一桩旧事,如绵针一般哽在他的喉头。 那桩事情,他埋在心底三十年,观中人亦换了几波,无人再提,却不想今日云锦说起,好似将一块长好多年的疮疤忽然掀开,露出下头千疮百孔的血肉。 他默了许久,才问起:“若是你,你当如何?” “真人,我不知当年事。”云郗将那盏凉了的茶放在一边,敛了衣袍,坐在他的身侧,“但若是问我,我自然尽力而为。” 清虚真人有些意外:“你竟不知?” 他老了,早已经不如当年一般将事事都要把控在手,天师观中诸权他早已放给云郗,如今事实上的观主实则是他这位少天师。云郗为掌权者,竟不曾探查当年这样一桩大事? “真人,事关于您,我不便随意窥探。” 他的语气淡淡,清虚真人恍惚了一会子,才想起来——云郗虽目下无尘,不将等闲人放在眼里,但他实则十分知礼,又一向敬重于己,怎会去探查由他亲自下令封锁的观中密辛? “是我着相了。”清虚真人叹息。他心神震动,竟连这样的道理一时半会都想不明白,想是当真被那件事情冲击得厉害,即便时隔三十年,亦能叫他心神失守。 而云郗默然片刻,缓道:“不过今日听殿下所言,我也大抵能够猜出一二,想是真人过往有些旧事,因此才不愿医治镇南王世子。” 他猜的与当年之事,已是八九不离十。 云郗顿了顿,又道:“真人常与我讲经,道‘人不为过往拘泥’,以此劝诫于我,我却数度不应,惹了真人许多不悦。此事是我的不是,只是真人斥责之时,心中是否也曾想过,以事推己。” 清虚真人的唇角有些崩紧,带着些怪奇,深深看了云郗一眼,道:“……你也敢拿这句话来同我谈。你要我于过往脱身,你又未尝不是如此?” 他又想起来解命劫的事儿,有了明锦小姑姑之事的刺激,那些强压下去的火一下子窜到了头顶:“你将自己束在过往,竟拿我开解你的话来说我——你解不开,我亦如此。” 却不想云郗似是想到了什么,眉眼中微微带了些松弛:“我改主意了。 9. 第 9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花瓣? 明锦有些意外,只是转念一想,兴许是夹在书页之中,以作书签之用。但她将人的书签弄散乱了,面上不由得浮起点点薄红,竟有些手足无措了,连忙俯下身去,将地上的花瓣拣起来。 “不必,原不是什么重要之物。” 云郗走到她身前,将经卷收了起来:“花瓣易得,不过身外之物耳。” 明锦还是有些抱歉,只想着少天师为自己在真人面前旋斡,自己却不小心将他的书页打乱了,面上有些歉然。 云郗叫聆竹将经卷收了起来,见明锦面上仍有愧色,想她大抵是不爱欠人情,心中动了动,放缓了语调道:“殿下若是过意不去,不如帮某一个忙。” “好。”明锦果然应了,“只要是我能做到的。” 云郗便道:“先前真人命殿下抄经,卷中有一小问,某想请郡主解惑。” 明锦愣了愣——先前的小问? 她这才想起来,先前清虚真人罚她与谢长珏在殿前抄经,其后确实有一小问。说来那一问也怪,并非道家经典相关,而是围棋之中的一道残局。 明锦的父王是个棋痴,偏生滇南人不喜此道,在府中常无对手,便回回逮着回府的明锦教她下棋,明锦对围棋称不上喜爱,但为父王高兴,也看了不少棋书,正巧在书中看见过类似的局,便依着见解,写了些解局之法上去。 大抵是见明锦的神色有些发愣,云郗解释了一句:“某不精此道,望郡主赐教。” 明锦立即道:“少天师此话折煞我了。” 她想了想那残局,只觉得空口来讲恐怕也说不明白,自己头回教人这个,没个棋局恐怕说得更是颠三倒四,便问起:“可有棋盘棋子?” “请郡主移步后殿,某命道童去取。”云郗事事想得周全,明锦便跟着他到了后殿的云房之中。 聆竹很快取了棋盘棋子过来,明锦却不急先解残局,却对云郗道:“少天师请,你我先下一盘,我再同你说。” 她想,先看看云郗的棋风,一会儿才好同他讲。 云郗没推辞,先入座,随手拣了白子。 明锦在他对侧坐下了,手执黑子。 落子不语,云房之中清静极了,只听得玉质的棋子落在棋盘上时清脆的声响。 黑子先行,初时是明锦占了上风;尔后你来我往,彼此思索落子的间隔便愈发长,白子也渐渐有了起势。 云郗说自己不精此道,但到了真棋盘上,明锦自然能察觉到云郗的棋力绝不在她之下。 世人皆道棋如其人,这位云少天师人如高岭雪,棋风却甚为孤拐,他落子精准,似披荆斩棘之剑,明锦勉力抵抗,却已隐有节节败退之意。 明锦手中握了几枚棋子,思索许久,终是将掌心的棋子放回了棋罐,笑道:“少天师棋力在我之上,我甘拜下风。” 不过,她转而又说道:“正是如此,少天师反而不曾看穿那残局的关窍。” 她将棋子拣了回来,摆成残局的样子,将二人手中的棋罐换了个对调,叫云郗执黑子,道:“那残局,乃是解题人执白子,破黑子的局。少天师棋风锐利,与题中白子绵里藏针的下法不尽然相同,若如此强下,未必能破黑子之法。 少天师不如先将己做黑子,瞧一瞧自己究竟何处还有破绽——寻自己的破绽,比寻对手的破绽要快得多。” 云郗闻言,微微愣了愣,从棋罐里拣了几颗棋子出来,低头再看那棋局。 掌心的棋子温润,似还带着方才在明锦指尖的体温,他竟有些失了神。 明锦见他思索良久,以为是他钻了牛角尖,便支起身往他那边倾了倾,点了几处棋子:“少天师请看,这几处如何?” 云郗的视线不知怎的落在她玉白的指尖。 她自是没吃过苦的,指尖瞧不见半点茧子瑕疵,点拨棋子的时候,那几颗白子甚至不如她的指尖莹润如脂,好似在他的心头轻轻一点。 点拨,心事,潦草。 云郗垂下眼,面上神色未曾变,只是轻轻咳了一声,道:“是我倏忽了,多谢郡主赐教。” 明锦知晓他的棋力,想他应只是一时没想过来,怎还轮得到自己赐教,笑道:“少天师棋力远在我之上,再说赐教,倒是取笑我了。” 云郗失笑,将那一把沾染了些他体温的棋子放回了棋罐里:“怎会。” 明锦正低头收拾棋子,不曾瞧见他软和下来的眉眼。 清虚真人来的时候,正巧看见他二人说话的模样,忍不住一声轻哼。 明锦听得声响,瞧见是清虚真人,方才下棋时的松快登时不见了,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怀着些歉疚与期冀地看着他:“真人……” 清虚真人冷脸道:“贫道还不曾答应。” 他不看明锦,反而目光如炬地盯了云郗一眼,道:“滚去外头站着去。” 云郗抚平了身上氅衣的褶皱,从善如流地去了。 而清虚真人又盯着明锦看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留了一句:“贫道不怪郡主鲁莽,却也不曾答应。世子的病,郡主还是做两手准备为妙。” 明锦只能点头称是。 倒是清虚真人忽然问起:“少天师与世子乃是旧识?” 明锦不知他为何忽然问起,只得如实答道:“应是如此。” 老道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甩拂尘,就这般走了,只留下明锦与一直在一旁伺候的鸣翎面面相觑。 鸣翎面上隐露忧色,却劝起明锦:“殿下不必忧心,世子吉人自有天相,王爷王妃也一直遍寻天下名医,世子定会早日好起来的。” 明锦心中也没底。 她看清虚真人的模样,只觉得似乎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她也怕自己方才说起此事挠心,真人因此恼了她。 回自己院落的路上,明锦仍旧在心中思索此事,不由得向身边的鸣翎问起:“我今日说起小姑姑的事,可是大逆不道?” 这样的事情,鸣翎不敢随意评判,只是劝慰:“殿下拳拳之心,真人自会体谅。” 先前同清虚真人说起小姑姑的事儿,一是为了兄长的病,二亦是因她曾听父王说起,其实那桩事王府从未怪罪真人,但真人却一直郁结于心。 后来兄长亡故以后,她也曾在祁王府中听说过有关真人的只言片语,说是名噪一时的真人仙去了。 因真人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亲自去吊唁一二,谢长珏却与她闹了别扭;祁王妃更是讽她滥好心,兜兜转转 10. 第 10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明锦想起前世里采薇的婚事。 前世里,采薇是被兄长讨去,打算配给他十分得力的书童。 采薇先前一直跟在观中伺候明锦,与那书童从未见过,只是主子赐婚,他们也无什么选择的余地,这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不过明锦因对自己与谢长珏的婚事不喜,便担忧采薇亦是如此,遂召了她来,问她可愿嫁给书童,若是不愿,或是已有心上人了,她便替采薇回绝兄长。 那时采薇面上毫无一丝羞怯之意,只道:“全凭主子吩咐。” 明锦见状,便由着她去了。 但现下忆起那时候的采薇,明锦倒觉得她面上的神色有几分熟悉,似她自己几番反抗,却仍旧推拒不了与谢长珏的婚事后的那般无能为力,又茫然认命的模样。 能冒着惹她不快的风险,向她求寄月例银子的采薇,若真有个心上人,还得了她的首肯,怎会如此古井无波,半句话也不肯说,就如此认命? 此事,必有些蹊跷。 于是她问鸣翎:“采薇可在?” 鸣翎这几日都依令盯着柯婆子与采薇,便道:“今日采薇与张婆子下山采买食材等物,这会儿还未回来。” 明锦点了点头:“等她回来,叫她来书房寻我。” 这时候,丫头们已经说到采薇偷偷留了几钱铜钱,要给心上人买点什么了。明锦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子,得了不少讯息,待到丫头们都散了,她才回了书房。 只不过在采薇回来之前,鸣翎先带回来一个旁的消息。 柯婆子今日休息,便说自己腿疼,要在房中躺一日。但鸣翎盯着她,发觉她趁着众人忙活,悄悄一个人出了院子,去了观中的清心池畔散心。 清心池对岸,便是谢长珏的男客院。 明锦倒不知道好喝酒猜拳的柯婆子几时如此风雅,竟晓得“散心”,一边腿疼,一边千里迢迢跑去男客院。 鸣翎面上亦有对她如此行径的怒色,悄声问起:“可要先将她提回来?” “不必。”明锦面上惯有的温和彻底消失不见。她生的明艳不可方物,一双眼瞳如琉璃似的净透,蕴着些刻骨的凉意。“她这般行事,多半有恃无恐,捉回来也拿不到什么证据,不如先提防着,再等上一等。” 打蛇打七寸,柯婆子如此这般,定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一次将她拿了没甚意思,左不过也是罚罚她,不如看看今次她能生出什么事端,还能顺藤摸瓜,瞧瞧她背后的斤两。 她顿了一顿,又叮嘱起来:“这几日劳烦姑姑亲力亲为,盯着些与我相干的人与物。此事未水落石出前,不必去信给王府,亦先不惊扰其他仆役,免得伤了人心。” 鸣翎记下了。 * 等到了夜里将用晚膳的时候,采薇才采买了东西回来。 她将手头的东西收拢好了,立即来书房见明锦,规规矩矩地给她磕头问安。 明锦喊她起来,不着痕迹地打量她,瞧见她面上的笑果真多了些,不见舟车劳顿上下山的辛劳。 她今日应当是很快活的。 倒是采薇从身后掏出来一个小布袋,呈到鸣翎姑姑的手里:“奴婢今日跟着张嬷嬷下山采买,见市集上有人卖拐枣,特意买了些回来,殿下可要尝尝?” 鸣翎有些犹疑地看向明锦——她身子弱,按理是不能乱吃东西的。不过明锦点了头,她便收下了先。 采薇瞧见鸣翎的犹疑之色,双眼亮晶晶的,看明锦的目光很带着些柔软:“姑姑放心,奴婢的哥哥在王妃娘娘的陪嫁药铺里做拣药学徒,同奴婢说过,拐枣性和,味道甘甜,病人服药之后,可尝两颗化化苦涩。” 明锦眨眨眼睛,嗓音温和:“劳你有心,只是我用不了这许多,取些出来便是,剩下的你带回去,同大伙分分。” 采薇见明锦没推却,面上有些羞涩的雀跃:“是,奴婢替大伙儿多谢殿下赏赐。” 明锦亦笑眯眯的,一团和气软和:“采薇体贴。” “殿下折煞奴婢了。”采薇被夸得面颊红红。 而明锦忽然话锋一转:“按照王府规矩,采薇也到嫁人的年纪了,你伺候我得力,回头我为你多留意。” 采薇浑然没想到明锦会说这个,如木头一般呆住了。 殿下是未出阁的女郎,按理来说得由殿下的长辈,也就是镇南王妃来管此事,不料她说起此事来,竟不羞不躁的。 连鸣翎都没有想到明锦敢说这个,如此离经叛道,嗔怪地看她一眼。还好这是在观中,书房里也没个旁人,否则传出去了,要遭人笑话的。 采薇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脸都红成猴儿屁/股了,说话的声音一下子比蚊子呐呐还要小声:“奴婢……奴婢不知。” “你这拐枣讨了巧,我也愿为你求个恩典,若有心仪的,我请母妃赐婚,替你添妆。”明锦笑着端了盏茶,借垂眸喝水的功夫,细细打量采薇面上神色。“若是没有心仪的,我便自个儿去选了。” 她满脸通红,眼睫却一直抖动着,好几次想抬起眼来看明锦,末了又羞怯地低下头去。 如此吞吞吐吐,哪是没有的样子? 鸣翎已然知晓明锦的意思,遂帮腔道:“小妮子,殿下愿请王妃赐婚,乃是你天大的福气,若真有看的上眼的,尽可说来。若是没有,回头挑选了不喜欢的,没得心里怨恨。” 采薇果然急急道:“奴婢怎敢怨恨,奴婢只是……” 她偷偷看明锦一眼,见小主子自己还是个少女模样,更觉得羞得厉害,哪说得出口! 明锦分明瞧见采薇的面上已然红得要滴血了,却没有一口回绝——她必是有个心上人的了,且喜欢的很。 前世的事情,定有些她还没想明白的蹊跷。 既得了答案,明锦也不逼了,笑着放她一马:“不必现在就说,想好了再说也不迟。若是不敢同我说,悄悄同你鸣翎姑姑说也好。” “……诶。”采薇应了一声。 小小声的,可没有半点迟疑。 明锦放她走了,采薇立刻如同逃命似的飞出了书房,可她那背影,分明雀跃的很。 鸣翎去小厨房拿了明锦的药膳过来,见明锦还是笑眯眯的,经不住点点她的额头:“你呀你,若是叫旁人知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郎,竟管起这些事来,保不齐 11. 第 11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无他,那盒子里头,装了一盒子硕鼠。 活的。 硕鼠。 原来,郡主殿下身边那位得用的女官姑姑,今夜不知怎的捧了一盒东西出来,埋到了清心池畔的一棵松柏下。 那原也算个传统,说是将东西埋在清心池畔的松柏下可许愿,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盒子不知为何到了谢长珏的手里,打开便涌出来一窝硕鼠,将谢长珏给生生吓晕了过去。 云郗想了想,想起先前观中人来报过,说是女客院的东院有些小鼠窝,已洒了药了。 想来,是不奏效了。 于是云郗瞥了一眼笑到一团去的两个童子,道:“后山有些狸奴,送些到东西二客院里去罢。” 聆竹嘴都快咧到耳朵了,还要贫:“这狸奴也逮不住藏在盒子里的硕鼠啊。” 他身边那个揪了他一把,将他拉到屋外去了。 * 那头,昏过去的谢长珏过了好半晌才被自己的小厮唤醒。 他面色有些发白,似是还能回忆起盒子里的硕鼠是如何扑到他身上来的,那股乱窜的温热感犹在,谢长珏险些又昏了过去。 因着幼时一些事儿,他极为怕鼠,这等爪刺毛尖还会到处乱咬的东西于他而言比洪水猛兽还可怖,下人们连忙取了鼻烟壶来给他熏了一会子,又奉了热茶过来给他,谢长珏这才缓过来。 他的面色白的吓人,甚至看不出人气儿来,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盒子,从哪儿来的。” 面前早跪了两个面色如土的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说话,直到谢长珏的面上染上一丝阴郁的戾色:“怎么,如今是我使唤不动你们了?” 他生得温润如玉,从来都是个贵公子做派,鲜少有这般戾气模样,那两个小厮忙不迭地磕头,说起因果。 待听得这盒子是鸣翎亲自去埋的,谢长珏眼底不禁有些茫然之色——鸣翎去,那便是明锦的意思了,可好端端的,明锦怎么会让鸣翎去埋这样的东西在松柏树下? 那两个小厮都怕谢长珏怪罪在他们身上,左右推诿着:“大抵是郡主想……” 他们也不敢多说,倒是谢长珏听懂了他们的言下之意,断然否定道:“郡主心软,怎会故意用此来吓我?” 更何况,谢长珏怕鼠的消息早被祁王府死死封锁了,除了他身边伺候的,外头的人断然不知道,明锦又怎知道他怕鼠,还能预料到他身边的人会去取她埋下许愿的东西? 他心中残余的惊恐与焦灼的恼恨一同翻涌起来,因极度的惊恐,难免生出些埋怨——殿下实在待他太疏离,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出此下策,叫人去掘她许愿的盒子,以从她的愿望下手重修于好,却没想到里头是这样一盒催人命的东西。 无端的,谢长珏忽然想起那一日明锦叫他走的模样。 那时候,她的眼底没有半分往常的温和包容,只是那般盯着他,瞳如墨色琉璃,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仿佛将这些年的过往与他一起抛诸身后。 谢长珏激出一身冷汗,打了个寒战,忽然头痛欲裂,几乎连眼都睁不开了。偏生是这样时候,外面又急急忙忙地跑了人过来,说是祁王府来的消息,王妃急召他回王府,马车已然等在观外。 他是个孝子,勉强撑着支起身子,问起出了何事。 那人也不知该如何说,只是转达祁王妃的意思:“世子快回王府去罢,若没有世子坐镇,王府都要翻了天了,娘娘……娘娘要活不下去了!” 闻言,谢长珏一个趔趄,只觉天旋地转,差点摔在地上。 等回过神来,他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几个小厮知道他素来是一心为了王妃的,已然先去替他收拾东西,没想东西都急忙收拾好了,谢长珏仍有些发愣似的站在房中,手中不自知地紧紧握着一枚玉珏。 那就是他自出生时带来的胎里玉,上头缠着一枚显得有些老旧的络子,幼稚地打了个飞燕结。 他闭着眼,有几分疲倦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了?” 他身边伺候最久的书砚看了一眼,便知道了世子的心思。这络子是世子与临真郡主少时初见时,死乞白赖从她手里讨来的,这么多年日夜摩挲,早已褪色变形。 书砚知道自家世子对临真郡主是有些上心的,却不知上心至此,连如今王妃急召,世子都生出几分摇摆之意,不似从前一般飞身回府,甚而问出事由究竟为何。 来传信的仆从不解其意,书砚连忙冲着他压了压眉眼,催他将缘由相告,否则以谢长珏对明锦这股疯魔劲,还不知要拖延到几时。 那仆从咬了咬牙,才压低了声音道:“……王爷从府外接回来一个女子,说是要收作侧妃。那女子,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听大夫说,多半是个男胎。” 谢长珏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他自然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就连他身后伺候的那些小厮,一个个都面色大变。 谢长珏终于下意识地往外走,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生生止住了步子,看向远处安静的东苑,没头脑地问了一句:“你说,她会怪我不告而别吗。” 书砚白着脸,勉强笑了一下:“自然不会,世子先走罢。” 这一句实则毫无意义的安抚反而给了谢长珏许多勇气,他匆忙的身影融入夜色里,只是反复在心里想,殿下,一定要等我回来。 * 明锦自然不知夜里发生了什么,她安稳地一夜好眠,翌日起来用膳的时候,才听鸣翎说昨夜谢长珏连夜出观去了。 “奴婢听门口的道童说,昨夜来接他的马车上挂了祁王府的家徽,想是祁王府出了什么急事。”鸣翎为明锦添粥,这般说起。“走了好,省得在观中添堵。” 明锦闻言,笑而不语。 她前几日还在想,她安在祁王府外的那枚棋子怎生还没奏效,今儿终于等到了。 那门口立着瓦猫,种着大槐树的院子,实则是祁王的一处私邸。 他在外头金屋藏娇,养了一房外室。那外室是个滇族女,族中本就没有成婚的习俗,加之她并不知祁王的身份,一直以为自己与祁王情投意合,便安稳在那私邸中住着,并不生事。 前世里祁王与祁王妃深情名声在外,祁王府中连个侍妾都没有,祁王妃从未想过祁王还在外头藏了一房外室。此事直到明锦与谢长珏成婚后,二人郊外同游的时候,正好撞见祁王与滇女才东窗事发。 那滇女是个刚烈性子 12. 第 12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明锦与谢长珏认识得太久,无论谢长珏作何打扮,她都能一眼认出。 彼时她正与云郗问起早课里清虚真人问的道论,云郗立在她身侧,耐心地同她讲说其中道理。 隔着观中袅袅青烟,明锦总觉得如芒在背,于是她状似不经意地侧身一望,便瞧见远远人潮里,有个瘦削的身影定定地看着她,仿佛失了神。 天师观在整个云滇都极有声望,每月亦有几日是广迎信众的,只是前后殿分明,中有三清殿、清心池隔开,信众不得轻易进入观中居士的院落。 明锦与云郗做完早课,自后殿的云房出来,正好在清心池边的亭廊停下;而那人隔着远远一池,竟也认出了她的身影。 直到明锦回头,他仍旧有些不曾反应过来,被身边人拉了一把,他方才如梦初醒,匆匆隐入人潮了。 明锦不知谢长珏这个时节怎么还有心思到天师观来,那滇女还没凭着腹中的孩儿将他与祁王妃闹得寝食难安? 云郗见她似有些走神,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只瞧见上香的信众人山人海,眼中带了半抹若有所思:“是某说得太晦涩,殿下不懂?” 明锦摇头:“怎会,少天师道法精深,是我自己学艺不精,听来听去,总不明白。” 闻言,云郗不禁一笑:“殿下妄自菲薄了,这道经于初学者如无字天书,殿下只是听不明白些许,已胜过旁人太多。” 他无疑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不笑的时候如隔岸明月,可望而不可即;如今展眉一笑,更如春晓一斗的明光,叫看惯了好颜色的明锦也不禁感喟:“少天师,果然是天纵之姿。” 云郗不由得怔了怔。 明锦指了指头顶枝头随风扑簌簌落下的积雪,有几分狡黠地说道:“连枝头雪见少天师之风华都羞愧而落,可见我说的没有半分作假。” 云郗见她模样坦荡,心头微微的一点涟漪也平了下来,温声道:“若问某,某只觉得,殿下亦然。” 明锦很快反应过来,这位少天师是在夸赞自己亦生得好看。 若是旁人,她兴许还觉得此乃恭维调/戏之语,但从云郗这样高洁如雪的人口中说来,唯剩光明磊落的称赞。 于是她点头应了:“确实如此。” 池边亭下,少女颊生笑颜一抹,如灿灿桃夭。她的瞳色深,仿佛一潭轻易便能沉溺的水。 云郗定定看了一眼,微垂下眼睫,错开了目光,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 谢长珏躲在人群里,仍旧还是不舍地望着那一边的方向——自己身边人海吵闹,而一湖之隔的亭廊下二人比肩而立,捧着经卷,仿佛独然在另一个世界。 见他二人似是相视而笑,谢长珏唯觉心都被一股巨力紧紧攥住,呼吸不得。 书砚紧紧拉着他的衣角,小声地劝道:“世子……先回罢,您这般出来,娘娘寻不到您,怕是要担心的。” 谢长珏凝固的眼底终于动了动。他的面色苍白,眼下两团乌青,显然是这两日都休息得不好:“母妃,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没了我……小娘要踩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书砚一时噤了声,不敢回答。 谢长珏苦笑了一声。 他是从祁王府跑出来的。 父王一心都在他那个未出世的弟弟身上,母妃整日如同着了魔一般,逼着他去父王面前尽孝,叫他多博得些父王的恩宠。 他回王府也不过半月,那后宅之中瞧不见的刀光剑影就几乎要将他逼得窒息,往常于他而言是家的祁王府,也在一夜之间变得不再像是港湾。 就在昨日,和小娘大闹了一场的母妃忽然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说父王与丁忧期满、即将回京赴任的内阁大学士杨学桦私交甚笃,叫他替自己去杨府送一份别礼,一大早便将他从屋子里挖了出来,甚至叫了三四个使女替他更衣,整理衣冠。 他好半晌才想起来那位杨大学士是谁,见母妃还在痛骂不慎将他衣摆弄皱的使女,那神态歇斯底里的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谢长珏才忽然想起来,杨大学士的掌中珠,对他是有些钦慕的。 谢长珏在那一刻陡然明白过来,母妃为夺父王恩宠,不惜将他也做手中的砝码。 于是他忍不住问起,母妃先前不是属意郡主,为何如今又换了人选。 而近日百般不顺的祁王妃早就失了耐心,几乎是尖叫着戳他的心窝:“将你养在观中,反而将你的心都养野了,这般不孝!我叫你去哪儿你便去哪儿,整日郡主长郡主短,也不想想若没了世子之位,如何够得上镇南王府的门槛儿!” 在她疯魔的指责下,谢长珏忍不住夺门而出。这一路浑浑噩噩,待他清醒过来,竟已让车夫驾车到天师观前。 随人流而入,隔着遥遥池水,谢长珏只瞧见明锦站在云郗身侧,笑颜如花。 殿下她,真好看啊。 谢长珏看着书砚,那双一贯温润的眼中甚至带了些破碎的执拗,连声音都有些呜咽:“你去找……去找殿下身边的鸣翎姑姑,就说,就说我想见殿下一面。” 书砚没动。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知道,这一趟是请不来郡主的。 于是他绞尽脑汁,只想了这样一句话来哄他:“郡主兴许还在气头上,这会儿再见郡主,怕不是又惹郡主不快了。娘娘与郡主家中是旧识,不如回府去请娘娘出面,好不好?” 谢长珏如捉到一根救命的稻草,忙不迭地往回走:“是了,母妃与镇南王府有旧,咱们先回府……” 便是此刻,雪又纷纷扬扬而下,冰凉的雪花落到谢长珏的眼中,他伸手一擦,却摸了一指腹的泪。 谢长珏禁不住想,殿下啊,可当真会等他吗? 少时母妃总哄他,金玉良缘,天地生他便该与明锦青梅竹马,注定般配。他亦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自己是宗室嫡孙,父母恩爱和顺,合该与临真郡主这样尊贵又美丽的女郎相配。 而在他将要弱冠,快要议亲这一年,所有的认知都似乎在一瞬被推翻打破,固若金汤的世子之位摇摇欲坠,而那个他从小就放在了心底的身影,也已一步步离他远去,皆似他紧紧攥在掌心却捉不住的沙。 谢长珏的头又痛了起来。 * 明锦自然不在意谢长珏究竟想什么念什么。 自她察觉到谢长珏来观以后,前世被金珠压死的幻痛又在她的心口萌发,于是她叫鸣翎去盯着他,看看他是不是又要做出什么不得了的幺蛾子来。 13. 第 13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你尽管说。” 木远泽打量着明锦面上的神情,轻声道:“我前些日子去府上,阿镌的腿脚愈发不便了,恐怕不便出席年前的大猎。” 他顿了一顿,看明锦的目光夹杂着些温柔的怜惜:“我阿爹说,今年大猎有天使旁观。阿镌不去大猎的话,你父王只能择其他人去。” 天使。 远离中原王庭,她倒许久不曾听起这个词儿了。 明锦面上的笑意敛了敛,才道:“不去便不去吧,阿兄在家养着也好,免得伤了身。” 她是这般说,但她与木远泽都知道,年前大猎乃是滇南王侯的重头戏,向来是携继承人出席。阿兄因腿脚不便已有两年不曾去,今年有天使旁观,父王为不引起天使注意,不可能不带上子嗣。 只是,这意味着继承人的位置带了旁人去,又要生出不知多少旁的事来。难怪表哥特意来这一趟,这确实不是个好讯号,明锦应早做打算。 于是她问:“父王可定下了带谁去?” “不知,只是叫人另外先备了礼服。你家里那几个庶弟年岁身形都差不太多,我看不出来。” 木远泽见明锦垂眸模样,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此事也不一定就这样了,我阿母担心阿镌病情,已去信族中讨两贴白药,说不定有奇效。” 滇中白药乃是不传之秘,素来是不给外族人用的,舅母能为兄长劳心至此,明锦感激不已:“舅母费心,待我今年从观中回去,定亲自去看舅母。” 木远泽却大笑:“你千万别来,你一来,我阿母必以你的由头举办些什么赏花宴,弄一园子少女来给我相看,烦不胜烦。” 他笑声朗朗,极有感染力,明锦听他抱怨婚事,重重心事终于松了松,忍不住抿唇一笑:“表哥身边,是当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想起前世里表哥的情形,明锦不由得唏嘘——前世里,自家王府倒台后,南疆勾连吐蕃暴动,偌大一个滇地无将可用,木府奉天子命出征,苦战良久。她那时候已被关在谢长珏后宅,不知外头消息,也不知表哥后来究竟如何了。 那时候,世上恐怕也就剩下一个表哥与她血脉相连,她只想他平安喜乐。 木远泽不置可否,瞥了一眼明锦的神色,揉了揉怀里的小猫儿:“你总问我,怎么不担心担心你自个儿?” “我?还早的事儿。”明锦没想到表哥会问她,不过滇人素来比中原人开放些,谈论自个儿的婚事也不算什么,便笑着摇了摇头。 她头上的步摇晃了晃,小猫儿忍不住伸爪去抓。 木远泽怕猫儿利爪无意中伤了她,连忙将猫儿放下了,拍了拍身上的褶皱,却说道:“不早,按照中原的礼法,你也将要及笄成婚了。我听阿妈说,姑父中意谢长珏,不过姑姑又说,此事不急,还得再看看。” 明锦早就知道此事,点了点头。父王宠她爱她,自然想将最好的配给她,至少从明面上来看,祁王府与镇南王府有旧,谢长珏出身贵重却越不过镇南王府,为人俊秀又洁身自好,还有些所谓的青梅竹马情谊,比起盲婚哑嫁的择婿,很算良配了。 至于谢长珏私下里品性的事,父王并不知情。不过有上回赵嬷嬷所见所闻,以及如今祁王府那桩滇女的事情,这件婚事对父王而言就未必那样尽善尽美了。 木远泽看她面上并不见少女的羞涩,甚至还带着几分嫌弃,心想她大抵对谢长珏不大满意,微微皱起的眉头终于松了,语气不自觉有些上扬:“我听说了些他家里的事,不大好听,还是不考虑他为妙。” 明锦点点头。 她是个乖巧讨人疼的妹妹,阿镌这样说,木远泽也深以为然。 见她这样顺从地点头,木远泽唇角的笑意愈发明显,顺口又道:“我来前先去三清前上了一炷香,正好瞧见你与那位少天师相谈甚欢。我听人说他生得好看,却是手上沾过血的,你还是要小心他,没得与谢长珏一般,不是好人。” 云郗? 明锦下意识反驳道:“他与谢长珏不同。更何况道听途说的,不一定为真。” “有什么不同?”木远泽唇角笑意微隐,觉得稀奇。他鲜少从明锦这里听到她维护旁人,还是个出了家的道士。“人人都知他素来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一个出家之人,却与你这般和气而谈,说不定别有用心。” 后面那句话木远泽没敢说,方才他看那一眼,只觉得云少天师看这位小表妹的目光可算不得无情。那目光他再熟悉不过,若说这道貌岸然的牛鼻子对阿锦毫无居心,他半点都不信! “你也会说,少天师是出了家的道士,能有何等居心。只是我想说服真人为阿兄看诊,免不得常与他相处,熟悉了些。”明锦想到云郗那般浑身神性的模样,加之前世里的诸事,实在想不到云郗这等毫无人欲的少天师能别有什么用心,“他在观中照拂我许多,与谢长珏不同。” 木远泽说不动她,知道明锦自小是有主见的,也不与她争辩,只是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想,道士也有几多还俗的,不还俗也可娶妻生子,偏是她不懂。 见她眉目里始终带着些郁色,不知是在为阿镌的事还是为自己的事,木远泽还是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发,眉目里比寻常还要温柔:“好啦,你在观中好好养病,不必为这些事情担忧。阿镌听我说要来寻你,还托我告诉你他听了你的话,这些时日没有去外头,腿脚好上不少。” “至于你的婚事,按我说,若是不想离家,在闺中多留两年也没什么。再说了,滇中优秀子弟众多,也不是非他谢长珏不可,回头我替你多留心,若有好的,我再说给你听。” 明锦心中想着事儿,下意识应了一声,见木远泽又走进雪里去了,这才反应过来他是要走了,连忙喊他:“怎么不多歇一会再走?” 木远泽摆了摆手:“我阿爹还有事要我去做,回头赶不及了,要挨骂的。” 他匆匆走进雪里了,又回过头来,看见明锦喊人给她披风和伞,已然追到院子门口了,便朝着明锦挥手:“雪大,你别送我了,回屋歇着罢!” 明锦看着他高大的身影逐渐在雪幕中消失成一个小点儿,鼻头不禁酸了酸。她与阿兄,偏是这样命途多舛,但即便如此,身边亲眷也总不相忘。 14. 第 14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明锦没察觉到他的目光,抬头与他对视的时候,云郗眼底已恢复一片平静。 他来送书,连院子都没有进,只是点到辄止,与明锦说了几句话,大抵便要告辞。 这时候明锦才发觉,如此大雪,云郗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薄的氅衣,身形虽颀长如玉挺拔如松,到底看着冷,禁不住问起:“天寒地冻,少天师怎么不着厚些。” 云郗垂下眸,遮了里头一闪而过的情绪,只道:“……出来得匆忙,没料到会落雪。” 明锦召了鸣翎过来,叮嘱她去库房里再拿一件披风来。从前兄长腿脚好的时候,也会来观中探望,冬日山上多雪,库房里也为他备了好几件披风,如今兄长来不了了,便又借花献佛罢。 “殿下不必劳烦,回云房路也不算长。”云郗长长的眼睫颤了颤,闻声道。 明锦见他握着伞的指尖都有些白,必是冷极了,禁不住说道:“只当我一片好意,穿上就是。” 因怕他再推拒,明锦便就这些时日在道经里学来的道理,开玩笑似的同他讲:“若是你因此病了,因果倒算在我头上了。” 云郗这才披上了披风。 “是上回送少天师的氅衣不合心意,怎不见穿?”明锦下意识问起。 云郗眉头微动:“……真人道,衣着富贵,与清修有悖。” 明锦有些意外,想了想,也在情理之中。她现下虽也跟着学道经,但非正经修行之人,自然不必守这些个诫,但少天师人在其中,自是要遵守。 想必是那狐裘太招摇?明锦暗暗想,回头为他寻一件朴实无华却内藏乾坤的氅衣好了。 她目光无意中落到云郗披风的系带上,见他连系带都没有系紧,走出去必是要漏风的——清修是清修,倒也不必苦修到折腾自己的份儿上吧?那没系紧的系带在她面前存在感愈发强烈,愈看愈不顺眼。 云郗正垂眸看着明锦,却不想她忽而放下了怀中的小猫儿,两步上了前来,竟直接伸手将他颈前松松的系带给解开了,然后亲自为他系紧。 云郗一惊,素来云淡风轻的眼底闪过一丝愕然。 小姑娘身上有点儿浅淡的香气,似兰麝芬芳,却不馥郁,一点儿,淡淡的,离得这样近才能感知到,却叫人恍然有些沉溺了。 明锦专心致志地在想用那系带打个什么样的结,不曾注意到云郗的藏在衣袖下的手慢慢紧握了起来,似是在克制着什么。 她身量娇小,得踮着脚尖才能够到他的脖颈,因此有些摇摇欲坠。云郗的手下意识动了动,却不知能扶她哪处……仿佛只要他伸手,便能将人整个拢在自己怀中。 于是云郗收了手,只是微微俯身下来,方便她系。 明锦还恍若未觉,忽然听得耳边响起低沉的一声:“殿下,是担心我?” 二人姿势,离得委实有些太近了。 较之寻常,云郗的嗓音有些发哑,带了些砂砾般的磁性,好似在她的耳边轻轻一震,滚了些轻微的暖意,震得她整个耳廓都在发痒。 明锦没想到二人离得这样近,不知怎么,心跳慌乱了一拍,手里动作都险些错了,匆匆忙忙系好了,小声嘟囔道:“你既然从我的院子里走出去,便得全须全尾地回去,不许将自己弄病了。” 她讲话是霸道的,亦不答是不是担心,但小姑娘如玉似的耳朵微微泛起了绯色,两步又退回了去。 那一点点的清淡的香气也随着她的退去一同消散了,明锦因低着头,错过了云郗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怅然。 “那某先告辞了,多谢殿下关怀。”云郗说这话的时候,明锦分明听出几分笑意。那点儿笑尤其落在“关怀”二字上,荒唐地似有些缱绻,如同小钩子一般,勾得她本就有些乱了拍的心又胡乱跳了两下。 她没看云郗离去的背影,只觉得耳朵连带着面颊都似火烧一般的烫,连忙回了自己房中。 明锦不知是惋惜还是庆幸地想,还好这样风姿纵绝的人入了空门出了家,否则不知要惹多少芳心。 因此,她也没瞧见院门外一株苍松下,闪过一片重紫的衣角。 * 重紫,观中唯有清虚真人的天师氅衣是如此颜色。 他回去后,很快将云郗召到三清殿前,屏退众人,只是打量他的神情,好半晌才笑了一声,说起:“‘衣着富贵,与清修有悖‘,我几时这样教得你?” 云郗不置可否,只在三清前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道:“存天理,灭人欲,真人从来是如此教导我,有何不同?” 清虚真人嗤笑了一声:“你这般诡辩,骗骗旁人可以,却别想糊弄我。” 他盯着云郗的眼,直言问道:“你对临真郡主有异。” 云郗眉目未动,随手从旁边撤下来替换的花瓶中折了一枝花。虽供奉了一日,但这花与早间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不见萎靡。他的指尖在柔软的花瓣上搭了搭,竟有些分神地想起今日明锦就在他眼前的,红彤彤的耳尖。 清虚真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厉了起来:“云郗,你当真下得一盘好棋,什么都敢算计!” 他鲜少直呼云郗其名,如今大喝,眼角都似乎泛起了猩红。 云郗握着手中花,温和得如同神台上拈花而笑的仙:“真人,此话何解。” 神性澹澹,几近能在他的身上瞧见羽化登仙的仙道,便是如此被他质问,也从容不迫得像是闲庭漫步。 他真像断情绝爱的仙人。 清虚真人从前也这般觉得。 他亲自教大的少年人,断了这世间所有的爱恨情仇,在道观之中养成了一副神性心肠,再不入红尘。 但有此一刻,清虚真人已然知道答案,他紧紧盯着云郗的眼底,声音都有些嘶哑:“你在观中十八年,是不是从未有一日忘记前尘?” 云郗没答。 他甚至从撤下来的供果里挑了一颗圆滚滚的青橘,如花一般剥开了,递到清虚真人的面前:“真人,消消火。” 清虚真人心头哽着一口火,没接他的果,深吸了一口气,将乱窜的火气尽压了下去,沉声道:“你在我身边十八年,我从来将你当做子侄看待,我只想问问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云郗依旧没答,清虚真人的声音更沉,带着几分尖锐的质问,干脆挑明了问:“你接近临真郡主,是想以镇南王府为跳板,重回你的血雨腥风去?” 云郗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讶然与意外。 他将青橘放到桌案上,从容道:“真人怎么会这样想。” 他的反应却不似被戳破心思的模样,清虚真人心中更泛起几丝狐疑:“既非如此,何以几番为镇南王府世子重病之事 15. 第 15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明锦心中跳了跳,不知清虚真人此时喊她是为何事,心中有些惴惴。 清虚真人显然思虑颇深,叫明锦坐下后,他亦一直不曾开口。 明锦小心打量他的神情,见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留在先前云郗坐的那张桌案上,忽然福至心灵地想起方才真人问云郗的话,试探着开口:“师尊……是为少天师,结道侣一事烦忧?” 清虚真人看她一眼:“殿下可知道,道侣为何?” 明锦顺口答了:“是一起修道的同伴?” “如此说来,是也没错。”清虚真人点头,缓了片刻之后才道,“若是通俗些来说,也不仅仅是同伴,比同伴亲近些,大抵与俗世的婚姻相似,亦是伴侣之意。” 明锦讶然——此话言下之意,岂非是想为云少天师寻一门亲事?可方外之人,也可成亲么? 清虚真人见她面上惊愕之色,正色道:“修道之路艰难,我教教义允结道侣,共修大道。云郗命中有缺,性情孤拐,若不结一道侣拘束,恐他道修不正,损其根本。” 说罢,清虚真人面上亦露出些头疼无奈之意:“云郗性情如此,贫道与他说过多次其中利害,他却素来不从。” 明锦掂量着清虚真人同她说这话的意思,心中隐有猜测:“师尊的意思是……” 她话里分明没有多少疑惑,想是已经猜到清虚真人接下来要说什么。 清虚真人的目光落到明锦的面上。她确实生的好,有其父出身江南的温润从容,亦有其母明艳昭昭的风姿,小小年纪便已倾国倾城。可他亦知,云郗看重她,绝非因为这点皮囊。 正如此刻,她已闻弦音而知雅意。 他想,她这样玲珑剔透,兴许便是云郗动心的缘由罢。 他冥想一夜,前半夜气云郗如此狂妄大胆,生出这等心思; 后半夜又想,他孤苦无依,好容易生了情,便帮他一回吧。 见明锦已有猜测,清虚真人直言道:“事到如今,贫道唯有此事放不下。云郗性情冷淡,不喜与人交谈,我看他愿同你讲经,兴许你多劝劝他,他还听些。” 明锦虽有预料,却不想真人如此开诚布公与她说起。她心中思忖,云郗确实寡言少语,鲜少主动说些什么,但自己若有困惑之处,问起他也总会回应。 大抵是少天师与兄长相交,对自己也照看许多?是以明锦答应下来:“好。若有合适的时候,我打听打听少天师的意思。” 清虚真人见明锦答应,面上的忧色终于少了些。他默了片刻,又道:“殿下既已答应贫道此事,贫道也愿答应殿下一桩事。” “世子腿疾,贫道愿勉力一试。”云房清净,掷地有声。 明锦没料到清虚真人竟答应下来,眨了两下眼,眼中的欣喜几乎滚着热泪一同跳出来。她立即从蒲团上起身,循道家大礼深深叩下:“多谢师尊,师尊于我于兄长,于镇南王府大恩,我没齿难忘!” 清虚真人笑了一声,用拂尘轻轻点了点她的额:“起来吧。” “是。”明锦压住喉头的一声哽咽,侧过身悄悄揩去眼角泪花。她两世皆求兄长腿疾能愈,如今真人愿看顾兄长病症,兄长必能逢凶化吉。 “你这两日先去信回王府,拿你兄长近年来看诊的所有脉案、药方来,我先看过,之后再做打算。”清虚真人吩咐,明锦一一记下。 从云房回去的路上,明锦心中仍旧装着清虚真人愿为兄长看诊的欢欣,正好瞧见云郗负手立在池边。 清心池水平如镜,倒映他身影瘦削,一席长袍,腰佩长剑,侧颜似雪般沉静,风姿卓绝。 明锦不由得想起清虚真人托她相询的事,既然答应,自然要上心。显而易见,以云少天师的风姿,想是没有旁人能挑剔他的地方,只是他自己不肯罢了。可真人也说了,教中是允婚配的,他是因何不肯呢? 不过眼下显然不是说起这等隐秘之事的时候,明锦收拾了心中思绪,上前致谢:“多谢少天师在其中斡旋,真人允了为我兄长看诊。” 云郗看她眼底蕴了笑意,自己的眼也微微染上暖色:“是殿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明锦却知,若没有那桩横亘清虚真人心中的烦心事,真人未必会答应得这样快。早一日看诊,兄长便能少受一日苦楚,此间的恩情除却清虚真人以外,便全因云郗。 她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轻轻摇了摇头:“少天师多次为我与兄长在真人面前周旋,甚而吃了迁怒,我心中明白。千恩万谢只言语却不够,来日若有少天师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少天师一定言明。” 云郗的目光无意中落在她随说话而轻轻开合的红唇上。 她的唇色妖秾殷红,虽未搽口脂,却莹润饱满。云郗无端觉得喉中有些发痒,轻咳了一声,克制地将目光移开,微哑着嗓音道:“某如今还不曾想好。” “那便想好再说,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我绝不推辞。”明锦双眸熠熠。 云郗似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了一声:“殿下不怕我狮子大开口,要些殿下给不起的?” 明锦笑眼弯弯:“少天师是君子,怎会强人所难。” 云郗想起了什么,失笑道:“说某是君子的,殿下还是头一个。” 他没再说起这个,知晓明锦刚得了清虚真人的允诺,这会儿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做,随意同她说了两句,便让她回去了。 云郗看着明锦的背影,眼底藏着暗色深深。 他所求者,隔山似海,不能宣之于口。 殿下,日后兴许会后悔曾允他一个要求。 他想起那日在经中看到的——“爱者,且夺之。” 他想,他并非殿下口中的君子。 * 镇南王世子不良于行,近两月病情更是快速恶化,叫这本就由战场铁血浇筑起来的镇南王府更显肃杀,暮色也似为盘踞于此二十年的王府蒙上一层黯淡的颓然。 因世子急病,镇南王已下令,禁了王府中一应玩乐之事,现下夜里,整个王府更显寂静,一半的院落都吹了灯,在这叫人窒息的难熬夜色里先睡去; 甚至连从前灯火通明的府门巷道,如今也早早熄了灯火,黑暗如同巨兽一般,仿佛一口就能将整个王府吞没,唯剩下主院的灯火,摇曳着与铺天盖地的黑对峙。 正是此刻,哒哒的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原本暗下去的灯火顺着马蹄声一盏盏亮了起来。 王妃的院子里,最倚重的赵嬷嬷微微蹙着眉出来低声问:“出了什么事,半夜这样急报?王妃忧心殿下身体,才刚刚睡下,又被吵醒。” 还不等她得来答案,镇南王便已经亲自前来。他手中握了一封书信,摆手叫赵嬷嬷不必通传,悄声进了王妃的卧房。 片刻之后,里间便传来孱弱的泣声,却与前些日子的绝望愁绪截然不同,带了些喜极而泣的怮痛:“镌儿有救了……是我做母亲的无能,锦儿自己还在养病,却劳得她在观中为兄长求情,搬动真人为镌儿看诊。” 镇南王温和的安慰声和着她的泣声一同渐渐传出来。 这样大的好消息在偌大的镇南王府,如同水滚入了油锅,一下子沸腾起来。 妾室们所居的汀兰苑原本早早熄了灯火,这时候也亮了起来,各个打听了消息回去。 除却王妃,镇南王还有三位妾室。一位是御赐的李夫人,乃是奉太后旨意,从上京远嫁而来的,膝下只得一个女儿;钱氏乃是故去的王爷之母留下的,膝下一子;金氏是王妃做主抬的良家子,生养了一对龙凤胎。 对比其他王侯土司,位高权重的镇南王连按规制该有的妾室都不够,子嗣也不丰。加之王妃宽泛,庶子庶女们都由妾室们自己养着,平素里待她 16. 第 16 章 《慕明珠》全本免费阅读 “云少天师大驾,在这儿做什么?”木远泽微微眯了眼,视线落在云郗的身上。 云郗手中还执着一颗白棋,闻言侧过身,露出他与明锦身后的一桌残局:“木世子。” 他是木氏土司的嫡子,木氏土司也算受过中原封赏的王侯,喊他一声世子原本没错。云郗声音泠泠,木远泽却觉得听得浑身不舒坦,看他那谪仙似的模样,不由得皱了眉。 明锦思绪还沉在棋局中,听得二人声音才转过头来,瞧见是木远泽,便将手里的棋子放下了,脸上含着一点儿笑:“表哥怎么来了!” 他今日难得好好束发,穿了一身直裰,甚而挂了两个香囊,似中原士子的清贵模样,又有些滇人才有的风貌,很是俊逸,想是奉木府之命与官府打了什么交道,随后就来寻了自己。明锦鲜少见他这般穿着,打趣了一句:“若先前那些赏花宴表哥如此穿着,舅母想必也不会如此着急。” 云郗听得她话中的揶揄之意,看了木远泽一眼。木远泽有些挫败,咬牙切齿道:“少说那些,回回见了我就是这句,怎么,旁人来得,我来不得了?” 明锦这才后知后觉,隐觉表哥话中有些挤兑云郗的意思,正欲开口替他辩解几句,云郗却已先道:“我来请教殿下棋局。” 木远泽走到明锦身边,想将她拉到一边去,云郗却有意无意转身去放棋子,正好挡住他伸出的手。 木远泽只好停在此处,瞥了一眼面前的残局,掀唇一笑:“我可不知,连破江南十二弈手,鼎鼎大名的少天师,竟还有请教旁人的时候?” 云郗与他对视,瞥见木远泽眼底闪过的一丝敌意。 明锦与木远泽认识多少年了,自然能听出他话里些许不阴不阳的意思,解释道:“云少天师棋力纵绝,不过给我留些面子才如此说。实则是我看不懂这残局,请了少天师来教我,表哥给我留点儿面子罢。” 云郗收回视线,只放了棋子,便欲将木远泽手里一直捏着不放的脉案药方等物接过,缓道:“木世子远道而来,不如先坐下歇息。” 木远泽不肯松手,打眼看了明锦一眼,无端觉得她二人说话招待,仿佛他才是外来的那个客人一般,忍不住轻哼一声:“阿锦,我有要事要同你说,不如先请这位少天师离去?” 他的目光正落在云郗身上,含着一点儿锐利:“我想,旁人的家事,棋力纵绝的少天师总不会想着指点一二吧。” 明锦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吃的炮仗,这话里头显然夹枪带棒的,三番两次下来,她再是个木头也能察觉到了,忍不住扯了扯木远泽的衣袖。 倒不想那谪仙似的少天师看她一眼,眼底含了些温和之意,随后才对木远泽道:“事关重要,某即刻离去。木世子不如将脉案药方给某,某先呈给真人。” 此事关乎明镌病情,木远泽这才松了手,可心底总有些不得劲。 云郗拿了药方脉案,这便要告辞,明锦也起了身,说是送送他。 木远泽还要跟,被明锦一个眼神定住了,只好站原地看着二人一同往院子外去。 云郗是她请来指点棋局的,无端受了表哥一顿挤兑,明锦心里很是过意不去,遂轻声道:“表哥今日有些无状,冒犯了少天师,我替他赔个不是。” “无妨。木世子年轻气盛,某不同他计较。”云郗轻笑了一声。 见他并无在意的模样,明锦松了口气,眉眼弯了起来:“少天师才长他三岁,怎说得这样老气横秋。” “殿下怎知?” 明锦笑眯眯的,轻快道:“真人同我讲的。” 有一回她做早课,隐约听起虚真人和云郗说起什么,似乎又是那道侣之事。云郗面色不改地拒了,真人便在背后同她讲,十几年前云郗便是这般模样,油盐不进。明锦好奇,顺口问了云少天师的年龄,这才得知云郗时年已二十有五。 如此想想,前世里最后一回再见他,已是三五年后了。那时候少天师年近而立,仍旧是今日这般姿容胜雪的模样,岁月于他,似乎总是格外优待。 云郗却道:“殿下说某,却不知殿下这般年岁,倒是少年老成。” 明锦还不到及笄之龄,比他是小了许多。 他微微侧头,正瞧见明锦的眉眼弯弯。少女的眼睫如蝶翼一般,面上如笼了一圈温柔的轻光,颊边半点梨涡,如同在他的心头轻轻一点。 二人说着,便已然行到了院门口。 云郗停了下来,回头一看,正与躲在远处悄悄看过来的木远泽对了个正着。 他收回了视线,微微笑着看着明锦:“殿下送到这里便可,莫叫客久等。” 云郗的眼窝微深,又天生一对重瞳,看人的时候总蕴着无情无欲的清冷。可这一双眼若染了笑意,竟叫明锦生生看出两分缱绻来。 她怔了怔,正待细看,那点儿缱绻却又像水波似的散去了。 “少天师应多笑笑。”明锦半开玩笑似的说道,“世间人,恐怕少有能抵挡少天师之容光者。” 云郗的道童聆竹正在外头等着,闻言轻轻抽了一口气——他跟了云郗好些年了,自然知道这位少天师的性子。他冷心冷情,最是不喜旁人与他说些过界的话。似这等夸赞容貌之语,先前也不是没有过,可那人只得了他一个厌弃的皱眉,后来便被下令不得进观,成了观中隐秘的忌讳。 他只怕少天师要对殿下动怒,却见云郗俯身,拂去了她鬓发上不知何时沾着的一片枯叶:“殿下上回已然夸过了。殿下也是世间人,也这样觉得吗?” 明锦被他忽然的俯身惊了一刹,但见他指尖捻着的一片枯叶,便知是自己想太多了。她面颊染上一抹因自己的无端猜测而来的羞愧绯色,却学着云郗的语调淡道:“少天师上回也夸过了。我与少天师相比,想必也不差,少天师又怎样觉得呢?” 云郗似是无奈地喟叹一声。 “殿下总是这般,从来不答,却问某一个新的问题。”云郗将那一片落叶随风放了,下了院门口的石阶。 但他在阶下又停了下来,回过身来,看了明锦一眼,声音微哑:“某是世间人,自然不能免俗。” “殿下可要记得,欠某一个答案。”云郗轻笑,带着小道童往三清殿去了。风将他的衣袍吹起,衬得他身如流云,倒留明锦在原地有些回不过神来。 * 明锦回了小院,便见木远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眉头皱得紧紧的,很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阿锦,你一个人在观中,可不要轻易被人给骗去了。汉人不似我,心眼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