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祸猪六戒》 第二章 只有一串脚印 第二章 只有一串脚印 “你怎么能随便传我的命令?”陈脊小声质问。 “哦,那知县是有别的高见?” “我……我不会下命令。”陈脊低丧着头,暗叹自己的无能。 为官多年,他深知上位者无论说什么话都会被底下的人细枝末节解读,久而久之,他就变得不敢言说,亦不会言说。 沈亭山察觉到陈脊的异样,笑道:“你不会下命令,我又爱瞎传命令,正好!” 陈脊只知行不逾方,摇头道:“不可,不可。”又问道:“沈翰林应在京都修学才是,怎就到了山阴?” 沈亭山道:“我生性最爱结交人,整日四处游走。今儿在琉璃厂捡书籍,买古董,明儿指不定就在哪个大臣家中教私馆。贵胄、官宦、富商、儒生、武夫、僧道、妓女……只要有趣,我都愿结交。前几日我游玩至绍兴府,听闻下辖山阴出了趣事便赶来凑热闹,没曾想,一来就撞上了疫病盐荒,盐船失踪,命案重现,知县投河的事,有趣得紧。” 适才听到“有趣”二字,陈脊便觉得刺耳,只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此刻他已清醒了许多,顿觉怒气填胸:“生死大事,先生怎讲得出‘有趣’二字!狂瞽之説,不堪入耳!此事不必先生帮忙查了!”陈脊说着,挣扎着就要下马,却被沈亭山牢牢圈住。 沈亭山轻蔑地笑道:“你大可赌气下马,靠两条腿走去城里。只是那时全县已然大乱,你也不必回去了。”他说着不顾陈脊的蛮缠,又重重挥了下马鞭,马登时吃痛疾跑,卷起滚滚沙尘。 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般,此刻南街已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作了一团,连蚂蚁都恐难逃出生天。 为官数载,陈脊自觉也是经风雨,见世面的人,可此刻他仍被惊得愣了好一会,直到被挟裹着涌入人潮才回过神来。 他振臂高声疾呼:“我是知县陈脊!大家不要挤!缺盐的事官府已经在想办法解决,大家先回家去等待!” 陈脊声嘶力竭喊着,用尽他最大气力,可声音还是毫无意外地淹没在一片嘈杂之中。成群的人很快便将他挤得喘不上气来,他只得费力地张大嘴巴,竭力遏制大脑中一阵阵袭击而来的眩晕。恍惚中他隐约听到还有人高声喊着:“刁民!刁民!” 是孙县丞带着差役赶来了。 孙文鹏在官廨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陈脊的身影,南街暴乱的消息递了又递,最终他还是决定先带人稳住局面。 与陈脊的好言相劝不同,孙文鹏上来便是棍棒齐下。 所有差役早已全副武装,孙文鹏一声令下,无论男女老幼皆倒在官署的棍棒之下。 “都给我撤离这里!否则一律打死!” 孙文鹏相信,打人是当官的威严与特权,和颜悦色就像被窝里放屁,纯粹糟蹋自己。 孙文鹏声如洪钟,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力量,让所有人顿时怔在原地,不寒而栗。 然而这种平静很快就被一声突如其来的高喊打破。 “我刚从码头过来,盐船被劫!没有盐了!” 已经没有人再去思考消息是否真实。混乱的民众一哄而起,又似是有人领头般,大家纷纷叫嚷着,“只剩店里的仓库有盐,再不抢就只能等死!” “不要抢!”陈脊大脑开始混沌,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虚弱,人们根本注意不到这位知县在用沙哑的声音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语调中隐藏着多么沉重的悲哀和愤怒。 “死人了!”同样被挟裹在人群中的沈亭山突然失声尖叫,“好多血!” 大家停下来,惊恐地往沈亭山所在的位置看去,只见他双手殷红,血汩汩地往地上流。 也许是他的状况过于恐怖,众人终于有了冷静下来的迹象。孙文鹏趁机向人群发动了更猛烈的进攻,在一根根杀威棒下,民众顿时如鸟兽般,四散而逃。 人群散去,陈脊第一时间奔至沈亭山身边,焦急道:“又出何事了!” 沈亭山举起双手,笑道:“一点小把戏罢了。”他走至与南街相通的小巷里取了井水洗手,解释道:“西域的葡萄美酒,殷红浓稠,三十两银子才得半葫芦,可惜了。” “你的酒葫芦不是换了马匹?” 沈亭山笑道:“狡兔尚有三窟,我又怎么可能只有那一壶酒?” 陈脊尚未应话,赶来的孙文鹏便抢道:“你是何人,竟敢阻碍官府办案!” “你又是何人?陈呆子,你们山阴倒是真的有趣,我好心帮人,总被倒打一耙。” “你怎能如此称呼堂尊?”孙县丞脸色一变,质问起来。 “不得无礼,这位是京城来的沈亭山,沈翰林。” 孙文鹏闻言一怔,在本朝,翰林就没有做小官的。翰林院时期,他们一面读书修学,一面静待朝廷大用,只要沈亭山愿意,将来随时可以捏死他这个蚂蚁般的县丞。更重要的是,若他没有记错的话,沈亭山,乃是当朝吏部尚书的独子。他心思转得极快,顿时又变了脸色,颇为恭谨地施礼道:“竟是沈翰林到了,在下有眼无珠,失敬!失敬!” 沈亭山见惯了官场上的变脸,因而并不在意,此刻心思全在案子上,他向陈脊道: “眼下诸事繁多,你可有头绪?” 陈脊一下被问住,他哪里知道应当如何是好。他能想到的,便是依靠这位沈翰林,传闻中的查案大才。 陈脊拱手深深鞠躬,拜道:“若能助我了结此案,再造之恩,终身难报。” 沈亭山将陈脊扶起:“你再这样,就自己在这等死吧,我可不帮你了。” 陈脊听了,不敢再辩驳。 他怔了会,又扭头看向孙文鹏,开口道:“孙县丞,你派人打伤了许多百姓,还得去挨家安抚才是,百姓何辜,罪不至此。” 孙文鹏瞬间挺直了腰,不屑道:“堂尊,当时的情况不动手的话,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除非你能从天上洒下盐来,否则和他们讲不了道理更讲不了国法。” 陈脊被噎得无话可说,他知道孙文鹏向来都不服自己。 倒是沈亭山先开了口,笑道:“陈呆子,原来不止我可以对你无礼,孙县丞也可以啊。” 孙文鹏将头低了下来,躬身道:“沈翰林莫要误会,我不过在和堂尊讨论如何处事罢了。” 陈脊不愿再生事端,略带恳求地说道:“眼下不是置气的时候,还请就照我说的,去挨家安抚好百姓吧。” 孙文鹏显然还有些不太情愿。 沈亭山不在明面上与孙文鹏争执,而是随意打量起周遭盐店,指桑骂槐般对铺子中的伙计高声呵问:“知县让你们稳定住盐市,你们不管。知县不让你们扰乱市场,你们倒是干得起劲。不愿听知县的命令也可以,等着杖四十,流三千里吧。” 铺中众人眼睛睁得好大,怎么也想不到会祸水东引,腿一软跪了下去。 吴记盐店领事的求告道:“知县大人,小的也是看百姓心焦难耐,急于替您排忧解难,没成想会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沈亭t?山又道:“说这些话只当能唬得住谁?你只需告诉大人,你们盐商会现在到底还有没有盐,盐又囤在哪里。到了这份上,也别再推脱都是照盐引办事。仅凭‘排号’这条,已经够你们死几百回了。” 领事满脸的汗水,惊惶失魄,忙道:“小的也只是替东家看管钱柜的伙计罢了,这里头的行道真的不知。再者,我们东家也只是普通行商,取多少货卖多少银子都是听官府和会首的。” 陈脊:“盐商会的会首是马荣,便是刚在河堤领头那人。他每月都会定期向我汇报,做事不错。” “对对对,”掌柜立刻说,“各大盐商间的事还有与衙门的行走都是会首马荣在处理,大人们还是去找他吧。” 掌柜知道这新来的翰林不好糊弄,这是来真的了,只得坦白。 沈亭山转头对孙文鹏道:“捉人这差事可好?带着你的打手去,马荣若吐不出盐来就往死里打。” 孙文鹏有些惊讶,原以为这沈亭山是来挑事的,没曾想倒是个明白人。 衙门口常务有五,接待上级、迎送过客、收支钱谷、教谕百姓、听讼审案。其中,催办钱谷为能事,奉承上官为得体,这才是正经的为官之道。偏生这陈脊自己不喜,还不让他办,整日里只知弄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如今沈亭山说的差事,办得好倒是对他的官身颇有裨益,遂喜道:“可行!”望向差役,“你们跟着我去!” “等等!”沈亭山喊住他:“还有一事,派人守住南街,不管用什么法子,绝不许这些盐商再整出‘排号’的事来。” 孙文鹏带着几个差役大声齐应:“是!” 陈脊定在那里,显然许久没见过这么痛快的处事了。 沈亭山笑着一把勾过他的肩膀,“呆子,愣着干什么,我们回码头。” 陈脊有些犹豫,又停下对身边的主簿吩咐道:“劳你带几个书吏去瞧瞧受伤的百姓,一应诊费药费从我这支出。” 沈亭山笑着抿了口酒,解马道:“再不出发凶手就跑咯!” 尹涛已将所有人暂时控制在码头衙门,沈亭山二人回来时,现场依旧保存完好。 “可请了仵作?”沈亭山问。 “在这!” 声音从河堤传来,赵十一将驴子牵到树桩拴好,行至河滩中央,简单与众人行了礼后,没有多问,便仔细勘验起尸体来。恐怕是由于常年查验尸体,他的神情全程都是闷沉沉的。 “怎说?”尹涛率先问道。 “尸体仰面,口眼长开,发髻松散,身上新伤两处。其一,头顶是致命伤,贯穿伤口不齐整,皮肉收缩不一,脑浆流出,有血污,应是竹枪或者尖竹扁担等尖硬东西刺要害部位,致命身死。其二,左手半握拳,右手有划伤,应是看到利器击刺时,用手挡截造成的伤损。” “如此说,他是被人近距离突然杀害,且凶手作案过程非常迅速,以裴把总的身手甚至来不及抵抗,只能用手拦截但仍无济于事?”沈亭山问道。 赵十一点了点头。 “熟人作案。”陈脊低声道。 赵十一:“还有二点。其一,尸体衣袂有血迹,且并非滴落状血迹。其二,尸体正面里衣内沾有部分沙粒。” “这是什么意思?”陈脊问道。 “死者遇刺之后若没有马上倒地,而是稍微站立一会,那衣袂上的血迹应是滴落状才对。若是马上倒地,衣袂上也不应有血迹。至于沙粒,尸体发现时呈仰面状,应是背部有沙,海风会吹起部分沙粒却也吹不进里衣。” “难道尸体被移动过?裴头儿不是在此处遇害,而是死后被人抛尸,所以这才只留有一串脚印。”陈脊道。 赵十一:“沙地周围都是喷溅状血迹,死者应该就是在此处遇害。” 沈亭山又勘验了现场,经过对比,沙地上仅存的串脚印均是裴荻脚上鞋子所留。 “奇怪,那为何这里只有裴荻的脚印,凶手无论来去都没有脚印留下?”陈脊忽然灵光一闪道:“四周有没有类似任何动物的足迹?” 沈亭山知道陈脊的猜想,大赵曾有过几起类似的案件,凶手便是将马蹄绑在鞋子上往返现场,巧妙避开嫌疑的。可惜,此次的现场并没有这些非人痕迹。 沈亭山摇了摇头,转而向尹涛问道:“昨日可有下雨?” 尹涛道:“白日下了些雨,大概酉时之后,一直到现在都未曾再下雨。” 沈亭山低头凝思一会,又问道:“昨日的涨落潮时间可有记载?” 尹涛道:“有!我去查。” 不多时,尹涛便带着码头的潮汐记录簿回来,说道:“昨日十五,是大潮汐。师傅遗体所在的位置刚好可被潮水覆盖。昨日两次涨潮时间分别是,子时到卯时,巳时到戌时。” “拿来我看。” 尹涛将记录簿呈给沈亭山,他仔细端详一番后说道:“如果凶手借着涨落潮时间作案,倒是有可能让脚印神奇消失。” 陈脊闻言眼里露出光来,“有线索了?” 沈亭山道:“正常来说,尸身上很干净,只有少量的泥沙,现场的血迹也没有被河水覆盖的痕迹,可见死者应该是在落潮的时候遇害的。” “但是落潮遇害就没办法解释为什么没有凶手脚印的事情。”尹涛接道。 “所以还有一种可能,死者是在涨潮时遇害的。”沈亭山道。 “如果是涨潮时遇害,那所有痕迹都应该消失才对,为何裴荻走过来的脚印还保留着?” 陈脊惶惑地看着沈亭山,发现沈亭山也看着他。 沈亭山笑道:“如果凶手杀人后穿着和裴荻一样的鞋倒着走出河滩呢?” 陈脊闻言眼前一亮,立即蹲下查看裴荻的鞋子,眼底又很快暗了。 裴荻所穿乃是官门常见的黑色皂靴,旁的暂且不提,单是码头巡检司,便是人人都有这样的鞋。再者,适才丈量过裴荻的脚,不大不小,也很是寻常。 “纵使你猜测的有理,那到底谁是真凶呢?” “这就得问问这码头巡检司昨日到底发生何事了。” 尹涛道:“我这就召集昨日值班的差役到龙亭供大人们问话。” 陈脊点头表示同意。 赵十一在距尸体三五步远的地方,吩咐人用醋浇泼在炭火上面,从上面跨过,去掉身上沾带的污秽气味。 沈亭山找到他,问道:“你是仵作,可通医术?” 赵十一抬起头,看了眼沈亭山,面露疑惑,“小人略通,但不知大人有何事吩咐?” “县里的疫病,你可觉古怪?”沈亭山开门见山道。 赵十一皱着眉头,犹豫了片刻,叹了口气说:“寻常疫病,多来得急猛,登时便能要人性命。可这次疫病,从发病到去世,前后可拖一月有余。再者,疫病多会传人,这次的疫病却不会。” “从古至今,你可曾听说过有什么疫病非要盐治?”沈亭山又问。 赵十一摇了摇头:“不曾。” “这些情况,只要懂些医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为何全县竟没有一个大夫敢对知县大人说出实情?”沈亭山意味深长地看着赵十一。 赵十一咬着唇,欲言又止,过了许久,开口道:“我是仵作,只负责勘察死因,其它……” 沈亭山打断他的话,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便有一事要你去办。” 赵十一虽心有疑惑,仍躬身道:“大人请吩咐。” “近些时日,县里义庄应当有许多因疫病去世的人,我要你去勘验这些人真正的死因。” 赵十一惊讶道:“大人” 沈亭山肯定地点头:“你不必多言,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意?” 赵十一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说道:“我照办便是了。只是,我也有一问为何是我?” 沈亭山也不遮掩,直言道:“适才,我问你可觉疫病古怪,你坦诚回答了。而且,我看你验尸,为人心细,处事严谨,虽有些古怪,倒也是个可托付的有趣之人。” 赵十一神色依旧冷郁:“沈翰林谬赞。” 沈亭山满意地笑了笑,没有再接话,而是从腰间拿出剩余的半葫芦美酒扔给赵十一,道:“你身上有酒味,应该也是爱酒之人,这美酒就与你共饮吧!” 赵十一顿时怔住,回过神时,沈亭山已携陈脊往龙亭而去。 3-10 第三章 不在场证明 回到龙亭,尹涛向陈脊二人介绍了情况。 “因今日盐船便要抵达码头,所以师傅昨夜便宿在龙亭。他与当值的四名差役喝酒吃肉,直至正卯时分 (六点)。” “意思便是,在正卯之前裴荻仍活着。最后一个见到裴荻的是谁?”陈脊问道。 尹涛带着四名差役过来。 他们回忆道:“昨夜裴头儿一直与我们在龙亭共饮,直到正卯时分,裴头儿说出去上茅房,就没再回来。” “你们没去寻?” 众人面露难色:“我们吃酒打骨牌混了脑t?子,忘记时辰,回过神时已是知县大人到龙亭里来喊我们了。” “裴荻离开时人可清醒?”沈亭山问。 一名姓孙的差役回道:“裴头儿向来好酒,酒量极好,离开时人还很清醒。” 沈亭山道:“你们四人一直在一块吗?” 孙差役道:“我们的值守时间是从昨日戌时到今日午时,这期间,我们一直在一块。” “中途可有人离开?” 孙差役道:“我们值守每一个时辰便要出去巡查。昨日大家吃了酒……犯懒,就没人出去过。” “如此说,发现裴荻尸体的便是正午来换班的差役。” 四名差役点了点头,同时跪倒在地,求告道:“属下等守职期间醉酒误事,请知县大人饶命!” “你们!”陈脊此刻如鲠在喉,没曾想治下之人竟如此玩忽职守。他内心满载着愤怒与无奈,又不知如何开口。属下不堪重用,作为上级,自己难辞其咎,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最后也只吐出四个字,“有负圣恩!” 此时,沈亭山拍了拍陈脊的肩膀,道:“案子要紧。” 沈亭山继续问道:“那按你们所说,裴荻遇害时间就应是正卯到午时,而这段时间,你们可以互相证明并无犯案时间。” 四人叩首不迭,道:“大人明鉴,我们真的不知裴把总是如何遇害的。” 沈亭山继续问道:“你们说昨夜是裴荻主动邀你们喝酒?他明知你们四人守职,为何还要邀请你等?据我所知,裴荻任把总已七年有余,素来恭谨,你们莫不是串通供词要哄骗知县大人?” 四人中姓钱的差役率先叩首答话,也许因为害怕,声调都变高了,“大人明鉴!昨夜确实是裴头儿主动邀的我们,这点城里头的杀猪匠皮三儿可以作证。” “这是何人?” 钱差役道:“昨日午后皮三儿因涉嫌买卖私盐被裴头儿押了过来,还是裴头儿亲自审的他,审了大概半个时辰,便把他放了,说是证实被人诬告,皮三儿千恩万谢地就离开了。 谁知昨夜,他用扁担挑了只猪又回来了,说是杀只猪感谢裴头儿还他清白。” 赵差役忙附和道:“对对对!昨儿我们那桌饭食便是皮三儿做的,吃得就是那头猪!他可以给我们作证!” 沈亭山看向一直没有开口的李差役,问道:“你呢,你有什么要说的?” 李差役怯懦懦地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只是跟着点头附和:“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陈脊追问道:“那皮三儿又是何时离开的?” 四人低头沉吟了一会,道:“应该是寅初 (三点) 之前。” 沈亭山对尹涛道:“劳你去将皮三儿带过来问话。” 尹涛领命退下后,沈亭山对四人道:“你们也暂且下去,叫今晨发现尸身的那名差役进来。” 四人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酒醉未醒,竟是互相搀扶才能站起,东倒西歪地走出去后,周差役也听令进了屋内。 陈脊道:“将午时发生的情况一一说明,不可隐瞒。” 周差役躬身道:“属下今日该是午时值守,我经过河堤一带要去龙亭,谁知刚上河堤便瞧见了尸体。尸体在河滩中央,我不敢走下去破坏现场足迹,刚好听到码头那边人声喧闹,便跑过去报信。” 沈亭山:“河堤是去龙亭的必经之路?” 周差役摇头道:“不是,大部分人都是从东直门经金山码头再去龙亭的,经河堤过去就远了许多,且那边路不好走,鲜有人至。” 沈亭山:“那你为何偏走河堤?” 周差役头低一些,回道:“河堤临近城南坟场,今日是我母亲头七,我去祭拜后便经河堤到岗,这点坟场许多人都可作证。” 沈亭山:“去河提需要经过哪些路?” 陈脊抢答道:“这点我知道。一是,夜里城镇只开东直门,若有人要到河堤,就得东直门出,经过坟场,然后才能到河堤。坟场日夜都有看守,谁人去过一问便知。二是从码头到龙亭然后再过来,不过据赵钱孙李四人所说,昨夜除了皮三儿并无外人。第三便是从河面上直接过来,不过夜间不许行船乃是铁规,每日戌时河滩四周大小船只便会被锁起。纵使有人冒险行舟,也必会经过大小关卡,被官府查问。” 一旁的差役接话道:“尹巡检已命我等去问过,昨夜坟场和大小关卡均无外来人员出入。 沈亭山听在心里,没有回答,而是又思索了一阵,暗自嘀咕:“这么说,除了裴荻之外,昨夜能进出河堤的便只有那四名差役和杀猪匠皮三儿。 ” 接着,他又看向周差役,道:“我且问你,那赵钱孙李四名差役平时与裴荻关系如何?裴头儿在巡检司情状如何?你要老实交代,若我查出有半句虚言,大赵律令你应该很熟悉,自己掂量便是。” 周差役头低得更深了,惶惶然道:“属下不敢说谎!裴头儿平日里待我等都不错,也没听说哪个差役与他有过节。若说有什么,那就是裴头儿不当班时爱吃酒,吃多了酒便喜欢说胡话,经常在酒栈里头说些……衙门里头的闲杂事。” “哦?什么闲杂事?”沈亭山追问。 “谁谁谁与哪个姑娘结好,谁谁谁苛责父母这些。不过左右都是醉酒的胡话,没人当真。” 沈亭山听出他有所隐瞒,继续追问道:“你详细讲来,我虽也好吃酒,却不说胡话,更不会告知他人。” 周差役得了这句应承,这才放心道:“赵差役看上了金风娘的莺姑娘,莺姑娘又同盐商会的马荣交好。差役虽说吃的是官饭但哪里比得上有钱有势的马荣,因此莺姑娘并不给赵差役好脸色看。这事巡检衙门的人都知道,裴头儿好几次在酒栈里把这事当谈资,赵差役暗地里跟我们埋怨过好几次。不过,大家都在裴头儿手底下做事,明面上仍是客气。” “还有吗?” “钱差役好赌,欠着赌坊好些银钱。我有次与裴头儿喝酒,听他念叨,他借给钱差役一百五十两银子,钱差役一直没还。不过,裴头儿倒是一直没催他还,前几日打行的人找上门来,还是裴头儿给他做得保。” 周差役想了想,又接着说:“孙差役最可疑。” 陈脊问道:“此话怎讲,可有实证?” “大人你想,裴头儿一死,这把总的位置便空了下来,谁最有可能坐上这位置?” 陈脊一听顿时明白,对沈亭山解释道:“巡检司衙门一把手是裴荻,二把手,也就是副把总,就是孙差役。此人能力平平,平时话也不多,但是资历很高。” 沈亭山道:“我看你们都害怕尹涛,还以为他会是下任把总。” 周差役道:“我们不是怕尹巡检,是敬重。尹巡检可是我们衙门里除裴头儿外最拼命的人了,有什么脏活累活都是他抢着。而且,他父亲是前任把总,因公殉职,他也算忠臣之后,我们自然高看他几分。更别说,他还是裴头儿的徒弟了。但是,这下任把总的位置是轮不到他的,论资质,他进巡检司才不到三年。” “那李差役呢?此人与裴荻可有过节?” 周差役道:“他与我们大家伙都不熟悉,他话少神秘,胆子又小。我们巡检司大家是要轮值看灶做饭的,他平时连条鱼都不敢杀,应该不会是他。” “那赵钱孙李这四名差役平时关系又如何?”沈亭山追问道。 周差役道:“他们……他们互相看不惯对方。” 沈亭山笑道:“互相看不惯的四个人还可以一起喝酒直到正午?这倒是有趣。” 周差役道:“男人嘛,有酒有肉便可吹上许久,管什么真心实意。钱差役对孙差役做副把总的位置,向来颇有微词。论资历他并不比孙低,只是为人过于滑头,声望没有孙高。至于赵差役为人好色,出入烟花之地不说对良家女子也爱动手动脚,大家都鄙夷他。李差役适才也说了,他为人孤僻,除了尹巡检和吃酒,其他时间几乎不理人。” 想问的都已问完,沈亭山示意周差役退出屋外。 四下无人,陈脊立即开口问道:“可有什么头绪?” 沈亭山道:“若周差役所言非虚,至少赵钱孙三人都是有作案动机的。但,他们四人既彼此看不顺眼,便不太可能互相作伪证。若他们所说都是实话,那他们四人便都没有犯案时间,不可能在卯时以后杀害裴荻。” 陈脊道:“裴荻正卯时还活着……你查看潮汐记录时说了两种可能,第一种是涨潮时遇害,按记录,那便只能是卯时末 (六点至七点) 以及巳时 (十点到十二点)。第二种是退潮时被害,那便是卯时末到巳时 (七点到十点) 这段时间。” 沈亭山点了点头,道:“发现尸体时是正午,根据赵十一的验尸结果,裴荻至少死t?亡有一个时辰。也就是说,只剩下两个可能的遇害时间。” 陈脊兴奋道:“卯时末那半个时辰或者卯时末到巳时!也就是说,裴荻是出去上茅厕时遇害的!可这段时间除了赵钱孙没有其他嫌疑人了。” 沈亭山笑道:“不是还有个皮三儿吗?” 这时,差役恰好在屋外高声道:“两位大人,皮三儿带到!” “小民皮三儿叩见二位大人。” 两人往堂下看去,只见这皮三儿生得臂宽膀厚,年龄三十上下,皮肤黝黑,倒是一副踏实模样。 陈脊开口问道:“皮三儿,昨日你可曾到过这巡检衙门,是否见过裴把总?” 皮三儿声音粗狂,洪声道:“来过,见过。不知哪个天杀的,向裴把总举报称我贩卖私盐,裴把总便将我拘了过来,审问了半个时辰,后面发现我并无罪过,便把我放了。昨夜回到家,我家那婆娘说裴把总这是天大的恩德,非要我宰只猪送给把总。我想了想,说得也是,便挑了只极好的送了过来,顺便还给各位当差的爷做了顿饭,折腾到快寅初才离开。” 沈亭山道:“离开后呢?” 皮三儿道:“回家歇了大概一个时辰,卯正二刻 (六点三十分) 跟往常一样起来杀猪,辰初 (七点) 按约到南街找糖水贩欢哥,直到午后才从南街出来。” “去南街?”陈脊仔细回想,怪道觉得皮三儿声音熟悉,“午时在南街叫嚷,‘只剩店里的仓库有盐,让大家不要等死’的带头人便是你?” 皮三儿脸露羞愧,但声音依旧洪亮:“正是!昨日糖水贩欢哥找到我,说母亲病重,求我今日替他去南街排个号,买点盐。要我说,论财力咱怎么比得上那些个巨贾,可凭什么好事就得让他们占去,我们穷人就不配活?我倒不信这个邪,便应承了这事。辰初带了家伙事,便到南街找他,撒点泼好歹是排上号了。” 沈亭山想起早晨在南街遇见的那名糖水贩,问道:“你说的欢哥脸上可是有道疤?” 皮三儿显然有些吃惊,愣了一会方回道:“大人认识?正是他!”转念一想,又道:“大人认识他也不稀奇,他娘也算是县里的名人。” 沈亭山疑惑地看向陈脊,陈脊道:“欢哥的母亲王氏,二十而寡,今孀居三十五年,饭粝茹蔬,守节不移,是得过知州褒奖的节妇,其门上还榜着“贞洁之家”的字样。十里八乡的人都对她十分敬重,因而这些年虽孤子寡妇,生活上倒少有短缺。” 皮三儿道:“正是呢!大人们也别怪我在南街闹事,你们说,这样的人若因为无盐可食而死,当真是天道不公!” 绯红不自觉爬山了陈脊的脸,显然此刻他正是满心愧疚。 沈亭山察觉到了陈脊的异样,转了话头道:“你说自己卯正二刻在杀猪,可有人证?” 皮三儿道:“邻居豆腐黄可为我作证。我卯时二刻起来杀猪时,他正在院子里磨豆子。我们一块聊天,直到辰初他去早市,我也去了南街。” “又没有犯案时间。”沈亭山心里暗叹,“还真是个棘手的案子。” 转念一想,他又问道:“你说有人诬告你贩卖私盐,是何人诬告,又凭何诬告?” 皮三儿语气明显变得愤慨起来,“说到这个我便来气!大人,好人真心没有好报。大家都知道,我这人粗壮勇猛,素来爱替四邻出头。这阵子不是盐荒闹得凶吗,偏巧之前盐价便宜时,我屯了些,手里头有点余盐。我也没有遮掩,而是直接告知了四邻,谁家需要,我能送多少便送多少。这不,也不知是挡了谁的财路,竟举报我这是私盐。天地良心,我要是收了人家一分钱,便叫我不得好死!” “裴把总可有告知你是何人举报?”陈脊问道。 皮三儿摇了摇头,道:“裴把总不肯说,说这叫……保护线人。什么线人不线人,让我知道是谁,定让他做个绳人!” 沈亭山被逗笑出声,道:“你倒是好人,别人害你,你还要助他成仙呢!还有一事问你,裴荻为人如何?” 皮三儿道:“裴把总这人吧,我以前只当他是个没心肝的坏种,昨日才知他是个大大的好人。” “此话怎讲?”陈脊脸露惊讶,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裴荻风评极佳,倒是没想过‘坏种’这词会与他扯上关系。 皮三儿道:“我之前跟裴把总也没接触,就是听人说,他呀,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沈亭山眉头一拧:“你说什么?” 皮三儿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前任把总,尹世昌。听说他们两人以前好得穿一条裤兜,后来更是一同进了巡检司。不过,八年前尹世昌却因为一次跟船丧命了。听说,本来那天跟船的是裴荻,是尹世昌临时和他换了,做了替死鬼。大家暗地里都在传,裴荻早就知道那天大盐枭黄柳生要劫船,故意称病告假。” 听到黄柳生的名字陈脊显得很是惊讶,控制不住高声问道:“你说谁?黄柳生?八年前那起案子劫船的是黄柳生?” 这黄柳生乃是两浙臭名昭著的盐枭,为害一方已近十年,这期间各地官府从没有停止过对他的搜捕,可始终一无所获。陈脊怎么也想不到他竟会与小小的山阴扯上关系。 沈亭山问道:“知县在此,你未有实证,不可胡言乱语。行了,该问的也问完,你先下去。” 皮三儿应声退下,陈脊却仍在惊慌之中。 “你说……早上盐船被劫会不会也是黄柳生干的?这几个嫌犯都在没有犯案时间,难不成裴荻也是黄柳生所害?若真是他,黄柳生是不是要借盐荒造反?” 陈脊连珠炮似地抛出了一堆问题,沈亭山无奈笑道:“莫慌,莫慌。”他将酒葫芦递给陈脊,邀他喝酒,接着说道:“既然几个嫌犯都没有犯案时间,那我们就先破解下另一个谜题,凶手的脚印究竟是如何消失的?” 陈脊征征地看着酒葫芦,疑惑道:“你是变戏法的?全身都是葫芦?” 第四章 线索初现 “陈知县就这么不闻不问把老父亲的棺椁丢在码头了?!”李执事被囚在巡检司码头衙门已有半日,早已忿火中烧,大吼道:“我们没犯法!凭什么把我们关在这!” 众多被囚者有了带头人,也纷纷大声附和:“对!凭什么!凭什么!” “都给我闭嘴!”差役执棒怒喝:“违令者杖!” 李执事毫无惧色,反而提高了声调:“老太爷今日要下葬!你们把我囚在这,误了陈知县的事谁担责!” 差役心里吃惊,听他这么一说,气势顿时弱了,望向班头,班头也望向他。 李执事知道他们胆怯了,抓住时机,又威吓道:“莫非你们想让陈知县担上个不孝的罪名不成!” 这话立时把几个差役顶在那里,大家的脸都憋得铁青。 大赵历来以孝悌为先,这个重罪他们谁也承担不起。 “放人!放人!”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班头只得妥协,“你可以走!其他人不许动!” 囚在另一边几百名盐商见状更是不忿,马荣带头高喊:“我们是盐商!县里如今乱成这样,把我们囚在这,让私盐贩子得了便宜,你们谁担当得起!” “自然是谁都担当不起。” 孙文鹏蹲坐在北面石墙的椅子上,他身边站满了兵,都拿着长枪,枪尖全对着正在高声嚷嚷的众盐商。 马荣等人顿时噤了声。 “马会首,不过是囚了你半日,犯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孙文鹏的声音十分温和,“你说的对,眼下县里盐行大乱,还得靠你主持着,你若是气坏了身子骨,要我如何,要堂尊如何?” “孙大人,您来得正好。我等不过在码头等盐船罢了,并无任何过错,何故把我们囚在此处。您看,先把我们放了,我们也好回去商量救市之法。” 孙文鹏笑道:“我看你们也别商量了,你们前几日倒是商量了,结果怎么着,差点把南街给掀了。要不是我带人及时镇压了,只怕你们店门都要被百姓踏烂了。” 马荣眼中露出凶光,立刻甩了身旁盐商重重的一巴掌,怒斥道:“我早就与你们说过,不许搞‘排号取盐’的事,你们就是不听!如今惹出乱来!还给官爷添麻烦!我如何收拾!” 盐商们跪地叩首道:“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孙文鹏冷笑道:“行了,我特地来这,可不是来看你们演戏的。” 他示意几个士兵将其他人暂时带离,只留马荣一人,然后沉声道:“你们盐商会不是向来荣辱与共吗?本官现在就有一事,要你们通力合作。” 马荣当然明白孙文鹏这话的意思,可他却不正面答话,而是故作镇定地说:“上个月是草民的生辰,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大人曾派t?人给我送来一对定窑白瓷瓶,通体雪白,乃是极品。我呢,不敢独享,将它放在了盐商会的议事厅里。您猜怎么着,日光照耀下,真真跟盐一样的白,好看得不得了。若孙大人想借去,我也不好推辞,回头我自己找理由去和郑大人说便是。” 孙文鹏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后,方笑道:“马会首真会说笑,我又怎敢和你讨要郑大人的东西。相反,我来,是想送郑大人一件礼物。” 马荣上下打量了孙文鹏一眼,县丞官位并不高,也管不到盐政的事,所以马荣向来对孙文鹏都是敬而不亲,也不曾在他这打点过。没曾想今日却落到他手中,马荣此刻倒很想知道孙文鹏想做些什么。 孙文鹏从怀中拿出一卷书册递给马荣,低声道:“你看看,这份礼物与白瓷瓶相比,如何?” 马荣不以为意地打开书册,本不想细看,没曾想却被里头的内容惊住。他眼睛瞪得浑圆,声音压得比孙文鹏还要小,“你这是哪来的?” 孙文鹏道:“马会首不必管我这是哪来的,只需要知道,若你帮我这点小忙,这东西就会永远消失。” 马荣道:“你敢威胁我。” 孙文鹏笑道:“马会首此言差矣,我这哪是威胁,分明是投名状。你我都知道郑大人背后根基多深,以我这微末小官,又怎敢与郑大人作对?相反,我还要你帮我在郑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马荣沉吟了片刻,笑道:“说吧,你想要多少?” “不多,一百石盐便够了。” 这么多的盐,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此刻,尹涛正领着巡检官船沿着横山河,一路探查。只是,直到横山河江口关,都没发现任何踪迹。 横山河两岸只有一些零星矮小的草丛,几乎没有视线遮掩。这里的开阔和宁静,仿佛是在提醒着所有来者:你的行为将无所遁形,你的秘密将无处藏身。顺河而下,除了各个关隘可停放船只外,再无其它地方可藏匿。关隘进出又皆需官员审查,黄柳生的船队根本不可能驶进。再者,船上还有大量的盐,盐枭想要悄无声息地卸货根本不可能。 尹涛派人分头仔细问过,沿途所有关隘都说不曾见到可疑船只漂下来。至于那官船,十六日寅时从绍兴府衙出发,二十三日,也就是今日午时过了天合关驶向金山码头,船载一千二百石官盐,六百包盐袋,每包约一百二十公斤,全然详细记录在案。 查问了半日,差役见问不出什么,便叫嚷着要收队。尹涛却仍想再细细探查一遍,便要求分船,独自持浆。 众人暗道:“他倒是挣命,那黄柳生哪是好抓的?” “父亲和师父都死在黄柳生手里,只怕他恨不得将黄柳生扒皮挫骨。” 黑灯瞎火的,众人可不愿继续陪着尹涛,高声道:“你要查就查吧,夜间浪大,自己小心划船。”说着便返航而归。 这世界就是这样,当你得过且过的时候,身边总有一群努力拼命的疯子在偷偷刺激你。除了尹涛,陈脊他们此刻也仍奔走在横山河。 陈脊坐在石碣,望着茫茫的横山河水,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凶手是沿着河水走的,所以就没有留下脚印!” 沈亭山挑了挑眉,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陈脊得了肯定,开心地笑道:“那……顺着这条思路走,你有什么看法?” 沈亭山顿了顿道:“我呀,我在想这艘小竹筏白天怎么好像不在这?” 陈脊顺着沈亭山指引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艘小竹筏被栓钉牢牢钉在了岸边。 “这个是他们值守的人自用的小舟,夜间若有紧急情况可随时用上。” “那白天怎么没看到它?” “听说昨夜浪大,这小竹筏栓紧后又被浪卷走了。下午巡检司在巡查时发现了才给捡了回来。” 沈亭山上前仔细查看,小竹筏上确是有明显的被冲洗过的痕迹,他双手在竹筏的每一处细细探索,在一个连接处摸到了些丝状物,但这丝状物被缠得太死,他一时拉不起来,便喊道:“呆子,过来帮忙!” 陈脊闻声快步赶了过来,两人七手八脚试了好几次终于将丝线完整取了出来。 沈亭山借着月光仔细检验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还好缠得紧,不然早就被浪卷走了。” 陈脊跟着盯了许久,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这是裴荻身上的衣服!” 沈亭山笑道:“正是,这就解释了裴荻为何正面也有沙粒,衣袂上有血迹。他是涨潮时被害,死后又被人移动到这竹筏之上。” 陈脊一听懵在了原地:“白天勘验时,不是说尸体不曾被移动过吗?你的意思是,裴荻在涨潮时遇害,杀死他后凶手将裴荻移动到这艘竹筏上,然后等涨退潮交换期间走进凶手现场,等到退潮再将尸体搬到河滩中央,穿着裴荻同样的鞋,再倒着走离开现场?” 沈亭山看着陈脊,笑道:“看来我不能再叫你呆子,能考上进士的人,总算不太笨。” 陈脊忙纠正道:“我苦读至而立之年方才考中举人,因而至今未娶,哪敢想中进士的事情。” 沈亭山笑道:“进士也罢,举人也罢,你的想法与我的是一致的。只是……如果真是我们猜测的这般,凶手要两次出现在此处,那便是卯时末到巳时这段时间,必须都出现才有可能完成这整个过程,可今日那五人根本没有犯案时间。” “还有一点!地上喷射状的血迹怎么解释?如果是涨潮时遇害,这些痕迹应该早就被冲掉了。” 陈脊转向沈亭山,却见他愣愣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凝视着空气中的某种神秘发现。 他摇晃着沈亭山,问道:“你又发现了什么?” 沈亭山跳下竹筏,走向栓钉方向,向陈脊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栓钉有些太新了吗?” 陈脊已经学会了听取沈亭山的弦外之音,他快奔到沈亭山前头,抢先查看起栓钉来:“是呀,这木质栓钉常年在海边被风浪侵蚀,多少应该有些痕迹才是,这根……倒像是新做的。” 沈亭山眼神一转,让陈脊协助将小竹筏移到岸上,随后拔走了栓钉,“走,我们回城去。” “现在?回城去哪?” 沈亭山笑道:“去哪?去吃饭呀!你不饿吗,我可是替知县大人你干了一天的活。我这第一天到山阴,你不得请我吃吃本地美食?” 陈脊一愣,“眼下刚有些头绪,你不继续查,居然还有心情吃饭?” 沈亭山笑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填饱肚子都得是头等大事,不吃饱怎么查案呢?” 话音未落,沈亭山便动手推搡着陈脊,两人正闹着,尹涛恰好行舟而归。 “两位大人!你们在这正好,我有事回禀!” 陈脊忙应道:“这是刚巡视完?可有收获?” “属下沿河搜了一整夜,没发现盐枭的任何踪迹,连盐船都行踪难寻。” 陈脊道:“那么多艘船一点痕迹都没有?沉入河底了不成?” 尹涛道:“打捞了,也没有。” 尹涛看向沈亭山,显然在等他的意见。 沈亭山努努嘴道:“你别看我,我现在饿得头晕眼花,想不到任何东西。” 陈脊拿他没法子,只得应承道:“一会带你去吃出了名的榨面。” 沈亭山顿时大笑,朗声道:“既然这盐船暂时查不到踪迹,便不要太纠结。我倒是更想知道,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 尹涛神色有些暗淡,全身微微颤抖。 沈亭山道:“你若知道些什么便告知我们,我们才好还你父亲和师父一个真相。” 尹涛叹道:“八年前我尚年幼,所知都不过是道听途说。据说,当时父亲是遇到了黄柳生这个大盐枭劫船,为了保护官盐不幸被害。”尹涛说着看向沈亭山,“大人知道我父亲姓名应该对此事也有些了解。当时,那艘官盐船也是如今日这般在迷雾中出现又消失,所不同的是,我父亲被抛尸到了河里,而师父是在河滩。” “我要问的便是这个,今日盐船消失时我们并未听到任何打斗的声音,当年呢?若没有打斗声,又是如何断定尹把总是死在盐船上的?” 尹涛摇摇头道:“这点我也一直心存困惑,只是当年船上之人全都离奇失踪,目击者也四散,根本无从查问。” “当年船上之人?”陈脊问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盐船押运,船上至少得有三十名差役随行,这三十人全部跟着盐船失踪了?今日的盐船也是,上个关隘明明白白记录着,过关三十二人,现在却一个都不曾找到,跟着整艘船一起失踪了。” 沈亭山道:“恕我冒昧的问一句,令尊的尸骨如今何在?” 尹涛眼底变得殷红,强忍道:“停灵时莫名被盗,至今难寻。” “当t?时仵作可有查验?” 尹涛摇头道,“当时的知县不允许仵作查验,这事他根本不愿意查。”他说着拳头紧握,青筋暴起。 陈脊听着也愤怒异常,高喊:“该死!真真该死!” 沈亭山宽慰二人:“如今此案重现,正是查明真相的好时候。” 尹涛闻言,立即便要跪下叩谢,被沈亭山一把拦住后,又躬身行礼道:“当时我年幼不能为父报仇,如今老天有眼,让我遇见大人,若能替我查明真相,我做牛做马毫无怨言!” 沈亭山笑道:“我要你做牛做马作甚?我现在只想吃酒吃肉,旁的都不想。” 尹涛闻言,忙从腰间掏出沈亭山的紫檀葫芦,说道:“对了,这个还给大人。” 沈亭山灿然道:“难为你记得!没有这个,我还是不习惯! 陈脊笑道:“得,四个葫芦。别人是腰缠万贯,你是腰缠四葫。” 尹涛闻言,脸上浮起笑意,继续回禀道:“还有两件事,巡检衙门关的那些盐商,奉孙县丞的令已经放走了。孙县丞要我转告知县,明日盐商会便会交出一百石盐来。” 陈脊喜道:“这……孙县丞真的打出盐来了?沈兄真乃神人!” 沈亭山笑道:“你别夸我,他是不是打出来的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点盐暂时够再支撑几日了。” 尹涛:“第二件事,还有一人也放走了。此人是替知县大人办理丧仪的李执事,他说今日必须要替老太爷下葬,差役们不敢怠慢就先放走了。我巡视回来特地绕到坟场去看过,老太爷确实已经入殓妥当。只是却不见那执事,想来是回城了,是否要再捉回来?” 陈脊道:“难为他尽心为我办事,就让他去吧。眼下城里丧事诸多,莫要误了其他人置办丧事才好。再者,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还有其他事?若没有就随我们进城去吃点东西吧,你也忙活一天了。” 尹涛道:“无事回禀了。不过,我今夜想替师父守灵,就不陪二位老爷进城了。是我没用,没好好保护师父。” 陈脊感同身受,宽慰道:“有沈翰林在此,这案子一定能破。此次盐祸事情繁多,我正需要帮手,追捕黄柳生一事,我便交给你全权负责。无论这黄柳生究竟有没有参与此次事件,他贩卖私盐多年也早该剿灭了。” 尹涛听到这话,眼中闪过一道毅然决然的光芒:“我一定亲手将那恶徒抓捕归案!”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仿佛已经做好了以命相搏的准备。 沈亭山上下打量起尹涛,见他体格健壮,敢于担当,犹如一匹剽悍的烈马,心中暗生赞许,转念一想,又怕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提点道:“你既有心报父仇,知县便成全你。只是,你奉命查案可不要以权谋私,查到什么便是什么。若盐船一事与黄柳生并不关联,可不要颠倒黑白,捏造真相。陈知县保举你,你千万不要让他失望。你年龄应该也不小了,做事更要有分寸。” 尹涛点头称是,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道:“大人,我其实……今年刚至弱冠。” 两人闻言都惊得瞪大了双眼,沈亭山忍住没有开口,倒是陈脊道:“我还以为你岁数与我相仿呢!” 沈亭山忙道:“尹巡检操劳。” 说着连忙押着陈脊就走,朗声道:“尹巡检莫要忧心,万事有我们呢!” 第五章 验尸被袭 这时候已有亥牌时分,四下的寂静让沙浦河水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这条穿城而过的河流就像一条银色的绸带,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不远处的桥梁映在水面上,与沿街商户的幌子一起,清晰地倒影在河水中摇曳生姿。 陈脊二人在香飘四溢的面摊前坐下,陈脊看着那碗香气扑鼻的榨面,轻吸一口,笑说:“这面条真香,老李的手艺一绝。” 沈亭山点头赞同,“你是怎么发现这家店的,我看值得你替它题个词。” 听了这话,陈脊手中的筷子突然停下,“这店是我父亲生前的最爱。他吃的时候还喜欢在上面加几片卤肉。我不爱吃卤肉,他还会笑我,说我不识货。” 话到此处,无声的风掀起满地的纸钱,透露着令人心酸的萧瑟。 沈亭山连忙岔开话题,道:“我一路从京师南下,两京一十三省去过大半有余,这山阴,倒也称得上个福地。” “若无盐祸,山阴应是商贾云集,人马喧阗才是。如今百姓无盐可食,少气无力,连营生也做不得,都是我的过错。” 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道:“你和尹涛这冤大头的样子还真像,出什么事都先怪自己。我就不同了,与其埋怨自己,不如责怪别人。” 陈脊叹道:“我是山阴知县,县里出了这样的乱子我不担着谁担着?盐船被劫、疫病肆虐、命案重现都是天大的事情。” 沈亭山笑着反问:“这些天大的事凭什么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有什么通天本领非你不可吗?” 陈脊道:“你的意思是……这些事我都不管了吗?可我不管,还有谁管?” “眼下这些事,绍兴知府、盐政司、盐运司、盐监司乃至南直隶、御史台哪个没有责任?为何此刻他们全体失声,全部仰仗你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沈亭山冷笑道:“不要太看得起自己,也别小瞧了别人。你虽呆,却不笨,山阴乱成今日这番模样,幕后之人绝不简单。” 陈脊郁闷道:“在山阴,我是个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若想以权势压人,百姓哪个不得仰我鼻息做事。可是,从整个大赵朝看,我这个知县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小官,上统于朝廷,中统于抚、蕃、臬、道、府,下还有胥吏豪强逞奸作恶……” 陈脊打开了话匣,又点了三大碗面,接着道:“百姓看到朝廷的人,无论哪个都称呼为父母官,可你我都心知肚明,实际上只有这县官才是真正的父母官、亲民官。不仅大赵,历朝历代都是管官的官多,管民的官少。像知县这种亲民官,不仅少,而且小。你若想仕途坦荡,少不得就得去逢迎上司,上级将指令压下,与其得罪于上官,宁得罪于百姓。最终的解决方式往往只能是‘苦一苦百姓’。殊不知这盘剥多了,百姓也会反抗。若是这亲民官一心为民,又会与上司起冲突,朝廷远而上司近,事上更难。” 陈脊转头看向沈亭山,笑道:“其实不仅你叫我呆子,这整个山阴人人都在背后叫我呆子。说我,对上不懂得逢迎上司,府里的好处从来落不到山阴县。对下又没有手段,毫无威严。”陈脊说着发出一声冷笑,:“你也看到了,释放盐商这么大的事,孙县丞也不过是‘通知’我一声。我呀,既不想仰人鼻息凡事不得自由,又不想颐指气使,任意敲扑喧嚣。本想两头兼顾,不曾想到最后,反而落得个里外不是人,搅出这一摊浑水。” 说及此处,陈脊不禁泪下,“为官之初,我曾与父亲立誓,县官难当,有人唯上是尊,谨慎政事,明哲保身。有人贪赃枉法、弄虚作假,苟且因循。而我当忠以为国,勤以恤民,为民造福。老父当时只与我说了四个字,‘无愧于心’……” 提及此事,陈脊哀伤更甚,再难言语。 常言道,口说不如身逢,耳闻不如目睹。 沈亭山未曾亲身经历陈脊的困境,自知无资格谴责其行。而事已至此,宽慰之词也已多余,因而只是鼓励道:“如能破此案,便是替百姓、朝廷除去大恶,也不算辱没了令尊这四个字。” 陈脊闻言止了哭声,抬头看向沈亭山道:“不怕与你明说,此案涉及盐政,只怕牵扯颇广,你真决心查下去?” 沈亭山笑道:“我白日不是说了,只要案子‘有趣’,我便查。” “你又提这两字,”陈脊有些恼了,愤然道,“我与你推心置腹,你却……” 沈亭山看了他一眼,浅笑着按住他的手,道:“我现在所说,句句肺腑。人人都道我是个惩奸除恶的查案大才,是国之栋梁,可实际上,我前后奔走,不是为了天下,不是为了百姓,更不是为了你,确实就是为了‘有趣’二字。 陈脊想要开口说话,沈亭山又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但先让我说完。” “所谓‘有趣’,岂止于嬉戏?人生之乐,岂止于玩闹?‘有趣’之义,在于人生每一次历练,每一段缘分中窥人心、见世态。如观一本古卷,字字句句皆藏智慧,其中之乐绝非你所认为的沉湎于短暂的欢娱。” “据我所知,你所查之案,件件凶险,难道为了所谓的‘有趣’,你甘愿舍弃生命?” “就像你为了天下苍生愿意牺牲生命一样。” “这怎能一样?”陈t?脊皱起眉头,轻蔑地瞥了一眼。 “每个人的追求都是独特的,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为了天下苍生而活,而天下苍生为了碎银几两而活,难不成你便比他们高贵?若你比他们高贵,又何必用你高贵的性命去换他们的性命?无论是追求名利、学问、道德,还是内心的平静和快乐。每个人都应该被尊重和认可,而不是被贬低或轻视。” 陈脊瞪大了眼睛,对沈亭山的言论感到非常惊讶。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沈亭山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人各有志,志有大小,却无优劣。” “你倒是许多道理,也罢,你有你的志,我也有我的志。此刻,我只想赶紧查清案子,还山阴一个太平。我还要问你呢,你将船钉藏了是有何用处?” 沈亭山笑道:“当然是去找赵十一。吃饱了吗,吃饱咱就走了。” 陈脊闻言连忙咬断嘴里的面,“你不早说!赶紧走走走!” 赵十一踏入城东的义庄,这个方寸之地却停了至少三十具尸体。他们均被放置在草席之上,甚至连用来遮盖的白布都没有。 见此惨状,赵十一不禁打了个寒颤。 进屋前,义庄看守便向赵十一解释过,这些死者大多是无亲无故的孤家寡人,死后无人收敛。如今县里死者众多,每天都会焚烧一批,所以就随意放置了。 赵十一暗叹:“眼下这些人看似可怜,好歹尚有一方草席裹身。等天一亮,化作齑粉就是连痕迹都没有了。” 他原本冷郁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他眼角抽搐,双拳也逐渐握紧。 “我唯一能做的,或许就是为各位查清真相。”赵十一坚定地说道。 进屋前,义庄看守已烧好了苍术、皂角等物,为赵十一的验尸工作做好了准备。赵十一环顾四周,看到葱、椒、白梅、糯米、瓦盆、槌子等物一应俱全,忍不住虔诚地默念道:“各位若泉下有知,可要保佑这位看守,乃是大善之人。” 赵十一说完,便赶紧开始了尸体勘验。 凡是服毒死的,尸体的口眼大多张开,脸面呈青黑色或青色,嘴唇紫黑,手脚的指甲都是青黑色,有的尸体口、眼、耳、鼻还会有血水流出。然而赵十一查验了所有尸体,从表面看均没有中毒迹象。 为确保万全,赵十一决定用两种方法同时验毒。 赵十一取出随身的针囊,用皂角水揩洗后,伸进死者的咽喉中,再用纸密封住嘴巴,隔了一会后才将其取出。银针呈青黑色,再用皂角水将银针揩洗一遍,青黑色却揩洗不掉。 他点了点头,有这一验,死者系中毒而亡便有五成的把握。 随后,赵十一又试起第二种糯米验毒法。 看守已经替他将纯糯米一升淘洗好,并用布包起来,放到所烧的饭上蒸熟。此时他又取了一个鸡蛋打破,将蛋清在糯米饭里拌匀,包好放在原来的黏米饭上面。然后用三个指头将糯米饭捏成鸭蛋一般,迅速掰开死者的嘴巴,趁热放在牙齿外面,再用小纸片五张,搭盖住尸体的口、耳、鼻、肛门等部位。 与此同时,棉絮放入醋锅内业已煮半个时辰了,他进行了最后一步。用酒糟四周拥敷尸体,并拿棉絮覆盖。不过片刻,尸体就肿胀起来,口内有黑臭的脏液喷到棉絮上,糯米饭也被臭脏液汁沾染,变得臭不可闻。 果真都是中毒而亡。 接着,他又仔细勘验了尸体的口鼻牙舌,用银针将尸体齿缝中的食物残渣挑了出来。通过这个,可以检验死者生前吃过何物,因何中毒。可惜的是,尸体太多,所食又各有不同。虽说有些肉渣菜末相似,但毕竟寻常,也说明不了什么。 赵十一寻了一角空地坐下,心中纷乱如麻,思绪如潮。如果所谓的疫病实际上是有人投毒,那究竟是何人如此穷凶极恶,竟想要全县百姓的性命?再者,若是中毒,绝没有以盐祛毒的道理难不成这事是 然而,他的思考没能持续太久,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嗖声打断。他警觉地低身躲闪,一支银箭几乎贴着他的身子飞过。 赵十一顾不得思考,匆忙吹灭身边火烛,旋身暂时躲到神龛之下。 一名手持利刃的蒙面人破窗而入,借着微弱的月光于堂厅内四处搜寻,赵十一摒弃凝神,大气不敢喘。眼看蒙面人正逐步逼近,赵十一悄声将身上所有包囊及繁杂的外衣卸下,捡起一块石头严阵以待。他已经想好了,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大不了一死。 就在这时,屋外一声吼叫突然响起,“什么人!” 是沈亭山和陈脊来了。 “该死!”黑衣人一声啐骂,脚借力一蹬后脱窗而逃。 沈亭山大喊:“别跑!” 只见他忽得从腰间掏出一把软剑,便也跟着脱窗追了出去。 陈脊着实被惊了一番,沈亭山居然还会武功,脑子里不禁还闪出另一个疑惑,他的腰间到底可以藏多少东西? 不过他也来不及多想,得先确认赵十一的安全才是,“赵十一,本官是陈脊,你在哪?” 听得陈脊的声音,赵十一这才长松一口气,他忙应道:“大人,我无事!”说着又急忙将脱掉的衣物重新穿好,整理完毕后才回来,拜谢道:“大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你怎么光谢他,不谢我呀,”沈亭山从屋外回来,笑道,“我这是又白忙一场?” 陈脊见他两手空空,问道:“你没事吧?” 沈亭山笑道:“此人武功平平伤不到我,只是我这里路况不熟,让他跑了。” 陈脊本想深吸一口气舒缓心情,没料到却被屋中污秽之气呛到,咳嗽着说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本官可不想再出命案了。” 赵十一再次躬身拜谢:“多谢两位大人救命之恩!若非二位,此刻我已横尸此地。” 陈脊和沈亭山忙将他扶起,说道:“先出去再说吧。” 三人来至院中,义庄看守见知县到了,忙去点茶端上来。 沈亭山向赵十一问道:“你可有看清那人模样?” 赵十一摇头道:“不曾。但他想要杀我,恰恰说明我查的是对的。” 看守端茶上来,沈亭山刻意压低了声音,“是毒?” 赵十一点了点头,道:“还是极其隐蔽之毒,尸体表面没有任何中毒迹象,若不深究很难发觉。” 陈脊惊问:“你们在打什么哑谜?什么中毒?” 沈亭山看着陈脊,他知道这事迟早得告诉他,于是开门见山道:“我们查到,县里从来就没有发生过疫病,所谓的疫病天灾,实为人祸。” 陈脊手中的茶杯突然掉落在地,“你说什么?你是说他们都是被毒死的?” 沈亭山道:“是的,包括令尊也是。” 陈脊不敢置信地看着沈亭山,眼底迅速晕出红来,“这怎么可能给全县的人下毒,谁会这样的事情!再者,这病不是用盐可以治吗!难不成盐是解药?等等盐是解药” 沈亭山一字一句道:“盐商会。” 赵十一沉吟了一会,补充道:“也可能是私盐贩子。实不相瞒,眼下县里私盐已经开始横行,若再不揪出真凶,只怕” 陈脊闻言怔怔的,没有开口,无论是盐商会还是私盐贩子,这件事的复杂程度都超出了他的想象。 沈亭山问道:“赵十一,你既已知是毒,可有解毒的法子?” 赵十一道:“这解毒的方子,四时药堂有。” 陈脊此时已回过神来,开口道:“是的。前些时日,整个山阴暴雨不断,大雨过后许多人就开始患病。一开始症状是头疼,后来是四肢无力、连续腹泻,再后来便是下不来床,吃不下饭,不消一个月,人便没了。唯有城南四时药堂开的一记药方可医,只是这药方古怪,求药者需自带白盐做药引,坐堂大夫拿了药引再到内堂去磨成药丸出来,用药五日便可痊愈。” 沈亭山凝眉道:“如此古怪的法子,县里无人怀疑?” 赵十一道:“全县所有的大夫都统一口径,言之凿凿这疫病只有此方可解。后来,四时药堂又将药方分享给了所有药铺,只要有盐都可以医治。” 沈亭山道:“这四时药堂掌柜是药行行首?” 陈脊颔首道:“正是。” 沈亭山深呷了一口茶,叹道:“看来,此事还是两大行联手的闹剧。现在还不是动他们的时候,但是这毒确得赶紧解了才是。赵十一,你可有把握?” 赵十一看了眼义庄堂厅,犹豫片刻后,肯定道:“可以一试。” 陈脊起身拜道:“先生大义!这些时日先生便移居官廨,我派人保护先生万全。” “不敢,自当尽力而为。”赵十一说罢又t?再深拜回礼。 素来见不得虚礼的沈亭山忙止道:“你俩差不多行了,我这还有一事!” 他将码头拔来的栓钉递予赵十一,问道:“你看这栓钉,与裴荻头上的伤口可一致?” 赵十一闻言忙将栓钉接过查看,半晌,摇头道:“一致又不一致。” 陈脊道:“此话怎讲?” 赵十一道:“这栓钉与裴把总头上伤口从深度到宽度都是一致的,但这栓钉表面粗糙,若它是凶器,必会在裴把总头上留下木头细屑,但我白日勘验尸体时并无此发现。” 沈亭山追问道:“若是同样形状,但已经风浪侵蚀,表面极为光滑呢?” 赵十一:“那便有可能是。” 沈亭山拍掌笑道:“这就对了!” 陈脊忙问:“这就是凶器?” 沈亭山道:“这不是,这是凶手新做的凶器,旧的凶器应当已被销毁。你想想看,栓钉与木筏不同,若是沾染了脑浆血迹,很难通过风浪冲刷洗净。凶手为了掩盖真相,便只能重做一根插回原处,而这也恰恰验证了我们的猜想,凶手确实是两次出入河堤。” “我懂了!”陈脊道:“昨夜涨潮时,凶手杀人,然后将尸体遗动到竹筏之上,并用凶器栓钉固定,随后离开。落潮再次回来时,他将尸体移动到河堤中央,然后将旧的栓钉换掉,并且将染了血的竹筏随风浪放去冲洗。但是地上喷溅状的血液还是无法解释想不明白。” 沈亭山心中已有猜想,但未经证实不便明说,遂笑道:“我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这个时辰了,我们为什么还不回官廨睡觉。” “你这人哪都好,就是怎么又贪吃又贪睡的?”陈脊皱着眉,语气颇有些嫌弃。 沈亭山笑道:“回去睡觉吧,我这眼皮都睁不开了。天大的事儿,明日再说。” 第六章 真凶浮现 深夜的点点星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进花厅。此时,四位盐商端坐在红木椅上,各怀心事,神情微妙。 “老马。”周金望向他对面那个斜倚在紫檀罗汉床上的男人,“你怎么不和我们商量,就擅作主张答应了孙文鹏这事。一百石盐,你就是杀了我们哥几个也拿不出。我看,这事是你答应的,这盐该你出。”他语气急躁,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一旁端坐着的另外三人闻言也纷纷附和道,“正是!正是!” 马荣从罗汉床上坐起,神态威严。他扫视了一圈在坐的四人,开门见山地说道:“这就是我们山阴鼎鼎有名的四大盐商,有好事嚷着要分,遇上难事了,也叫嚷着分。只不过,一个是分钱,一个是分家。” 四位盐商互相看了一眼,吴木率先开口道:“老马,你说这话便没意思。这事是你答应的,你不能让我们哥几个出血不是。官府已经三个月没运盐过来,如今闹盐荒了,就想从我们身上收刮,当我们是冤大头吗!” 郑水附和道:“老吴说得在理。别说我们现在手头没盐,便是有,卖都不够卖。前几日你蹿腾我们搞排号,如今我们钱也收了,总不能拿不出盐来。孙文鹏倒是会算,直接让我们把盐捐出去!这盐可都是我们缴税买了盐引,用真金白银弄回来的正规盐,凭什么说捐就捐。老马,你可是我们盐商的头儿,你不能胳膊肘往外头拐!” 马荣斜睨两人一眼,冷冷地说道:“你们不想吃牢饭,就得按我的话做。” 吴木冷哼一声,“我就不相信他一个小小的县丞能把我们怎么样。” 王火附和道:“正是!别说是他孙文鹏,便是陈脊亲自来,我都不见得给他好脸。” 马荣愤怒地将手里把玩着的纯金长棍扔到地上,高声道:“你们现在这么能说,在巡检衙门怎么都跟哑了似的!” 众人脸上露出不满和迟疑之色。他们个个心知肚明,这一百石盐捐出去,无异于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周金率先发难:“总之,孙文鹏想不费吹灰之力从我们身上刮出一百石盐来绝无可能!他若真的想要,便按市价拿银子来买。” 马荣听着各位盐商的抱怨,心中苦笑。他稳了稳心性,正色道:“今日大家也是亲眼瞧见的,官府不是没运盐来,这一千二百石盐可是说没就没。指不定就是被那黄柳生劫了去,此时我们不出来救市,等这市场都被私盐贩子抢了,诸位上哪哭坟去?” 王火道:“老马,你说这话你别激我。就算真是被黄柳生劫去了,他还能抢了咱的饭碗?别忘了,他是私盐,我们可是官盐。” 马荣冷笑道:“官盐、私盐不过是朝廷的一句话。等这市场真的乱了,你以为自己个还能揣着兜里的盐山换银山?实话告诉你们,我早就听说了,上头要对黄柳生招安。黄柳生那几个私盐贩子和你们一样,眼下正内斗得厉害,黄柳生也正有此意借此机会洗白。你们自己好好想想,这一千二百石盐就是他此时的筹码,若他真把这盐交出来接受招安,到时候还有你们什么事。” 马荣此言一出,各位盐商脸色更为难看,一时间无言以对。 马荣接着道:“我是会首,按大赵律只要没有犯法,代代世袭。可你们就不同了,若是不听话,朝廷随时可以找理由换了你们。当然,你们若自信有我这样的根基,也大可试试。” 郑水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是说让我们捐盐是郑大人授意孙文鹏的?” 马荣呷了口茶,略微停顿了一下:“我言尽于此,你们到底能不能拿出盐,给句明白话便是。” 听到这话,四大盐商都露出了然的神色。周金叹气道:“既然如此,那大家就商量一下如何分配这一百石盐吧。” 马荣满意地点头:“这事你们下去自己讨论吧,明日一早将盐押到官廨。”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离去。 王火悄声对郑水道:“狗杂碎,好处都让他领了,盐要我们出。拿着我的银子,吃香喝辣,还去金凤楼养婊子,那崔娘老子都没碰过,迟早我都要灭了他!” 郑水瞪了他一眼,低声道:“别说了,谁叫人家出身好,咱还是老老实实回去筹盐吧。” 众人散去后,在屋外久候多时的义庄看守匆匆进来,躬身道:“老爷,赵十一没杀成,陈脊他们已经查到下毒之事了。” 马荣神色一凝,骂道:“废物!”他定了定心神,又说道:“算了,暂时不要再对赵十一动手,不要杀鸡不成反而暴露了自己。” “眼下怎么办?”看守问道。 “他们若再去义庄,你仍要善待他们,仔细打听动态,其他的我自有安排。” “来人!”马荣喊道,“备笔墨,我要立刻修书。” 陈脊在床上翻来覆去,整夜未眠。直至卯时天明,被院中的嘈杂声惊扰,他才起身走出房间。一出房门,便看见沈亭山拿着葫芦瓢在院中浇花,浇得仔细得很,似乎心情很不错。 “这一大早的,你在浇花?” 陈脊疑惑地问道。 “呦?”沈亭山回头看见陈脊,笑道:“醒得挺及时,我刚好都饿了。” 陈脊上下打量沈亭山一番,问道:“你是故意把我叫醒,要我带你去吃早食的吧?” 沈亭山笑着将葫芦瓢放下,“挺好,已经学会推理分析了。虽然你分析得并不完全正确,但是为了鼓励你这种认真学习的态度,我就勉为其难地承认你说得是对的。” 陈脊无奈地摇头道:“走吧,我带你去吃地道的面饽饽和米糊!” 眼下不过卯时初刻,马石河两岸已有不少商铺开门营业。 “这光景可比我昨日来时热闹多了。”沈亭山笑道。 “昨日南街将人都吸引了过去,今日南街封闭,自然要好些。不过,这点人尚不及往常的十分之一。” 陈脊邀沈亭山坐到马石河畔的一家早食摊,“这的面饽饽和米糊也是一绝,你既叫嚷着要吃,便要多吃点才是。” “伙计,来一盘面饽饽,一笼生煎,二碗米糊,一碟青菜,一碟酱瓜!” 伙计应了,不多时便端来了饭菜,沈亭山见了食指大动,拿起筷子,就大口吞嚼起来。 陈脊却像是胃口欠佳,心事重重地望着河水出神,“你看这些搬货的劳工,一个个都跟蔫了似的,往常他们一人可肩抗五包大米,眼下却连一包米都要二个人相互帮忙才成。” 沈亭山道:“呆子,这些劳工每日都会在这搬货吗?” 陈脊肯定道:“顺着这条马石河往城外去便是横山河,劳工每日卯时准时在此搬货上船,大货船会在金山码头候着 ,一刻都耽误不得。” 沈亭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又说道:“你再不吃,这一桌可都要被我吃光了。” 陈脊道:“你吃便是,不够便t?再点。你若喜欢,明日我还带你来。” 沈亭山道:“那明日我们可得早点来,你瞧这多热闹,我们刚坐下人就满了。” 陈脊笑道:“这吴记可是我们山阴出了名的早食摊,每日卯初出摊,辰初收摊,你早来晚来可都遇他不到。” 沈亭山笑道:“有趣有趣,居然还有人挑着时辰出摊,莫不是赚够了?” 伙计听到两人议论,在摊前边忙活边笑道:“这钱哪有赚够的时候?即便我每日摆够十二个时辰也是赚不够的。既如此,我倒不如每日只赚一个时辰,剩下的时间用来吃肉睡觉,可能活得更长久!” 沈亭山朗声道:“说得好!怪道这饼我吃起来分外好吃,原来是摊主对了我的脾气!” 陈脊看着沈亭山,叹息道:“你倒是吃得快活,我都快愁死。眼下诸事繁多,我是真羡慕你能完全不被俗事所扰,能吃能睡。” 沈亭山笑道:“此言差矣,我适才不就是在查案吗?” 陈脊闻言,眼睛一下便亮了:“你查什么了?” “我查看了山阴的风土人情呀,初来乍到,吃吃美食,听听人情,美食美事两手抓。” 陈脊眼睛一下又暗了下去,“你又打趣我。” 沈亭山没有回话,而是低头吃完了最后一口米糊,揩了揩嘴,笑道:“走吧,我们去找豆腐黄,这会他应该快出摊了。” “原来你在等这个!”陈脊终于露出了笑容:“你又不告诉我。” 豆腐黄与吴记的摊位一个在头一个在尾,陈脊和沈亭山一边探看市情,一边走去寻他,走到街尾时正巧碰见豆腐黄刚刚出摊。 豆腐黄见了来人,凝眉看了好一会,惊问:“你是知县大人?” 得到陈脊肯定的眼神后,豆腐黄急忙将手上的活计放在一旁,在肚子上擦了几把手,行礼道:“知县大人,怎么是您,我我这” 陈脊见豆腐黄慌张地要摆桌椅,忙止住道:“别忙,我来是向你询问些事。昨日你可曾见过皮三儿?” 豆腐黄听了陈脊来意显得更是惊讶,不敢发问而是诚实答道:“见过,昨日卯时我在磨豆子,他在杀猪,我们还聊了一会子。” “你确定是卯时吗?”沈亭山问道。 豆腐黄笑道:“我虽年岁大了,记性却好,正是卯时。我每日卯时初(五点)便会起床磨豆子,皮三儿每日卯正二刻(六点三十分)起来杀猪,好几年了都没变过。” 沈亭山问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看时辰,而是因为皮三儿出来杀猪了,便确定那时是卯正二刻?” 豆腐黄道:“是的。我每日都是以他的的作息为参照,跟他聊一会子辰时初便出摊。” 沈亭山:“你又是如何确认当时是辰时初的?” 豆腐黄道:“这得谢谢皮三儿。昨日我手脚慢,辰时了都没磨完两筐豆子,险些忘了出摊。是他提醒我,辰时到了,他要去找糖水贩欢哥。我这才反应过来时间竟过这么快。” “你昨日出摊这街道看起来可与往日不同?” “那大有不同,昨日人都涌到南街去,出摊时冷冷清清,连码头的劳工和吴记都没有出来,想来都是到南街抢盐去了,世道也太差了些。” 沈亭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昨日皮三儿可有什么异样?” “异样?”豆腐黄想了想说道:“没有什么,就是宰了只小猪,说是父亲生辰,小猪肉嫩。不是我说,他是真孝顺,前几日我还瞧见他在磨木头,说是要给父亲做个木雕老寿星。这还不止,他个杀猪的还想给父亲写副字画呢,好几次跑去找人请教。” 至此,沈亭山心中的疑惑已解了大半,只差一件事便可最终确认。 “多谢老丈,”沈亭山行礼告谢后将陈脊拉至一旁低声道:“糖水贩欢哥住哪你可知道?带我去找他。” 陈脊道:“他是出了名的贞洁之家,我自然知道。” 欢哥家住城北,为赶时间,二人特地先回官廨牵驴,撞见马荣急匆匆往孙文鹏住处而去。 陈脊自嘲道:“应该是送盐来了,这事倒不必经过我。” 沈亭山跨步上驴,将独自伤感的陈脊捞上驴背,笑道:“我经过你。我初来乍到,没有你知县大人的面子,可查不动任何人。” 两人说着,便驾驴赶至欢哥家,才到附近,便听见他院中似有吵闹声,忙下驴去查看。陈脊跑在前头,与欢哥家夺门而出的人结实地撞到一块。 沈亭山见那人一副书生模样,行动却遮遮掩掩,撞人后更是不言语就快步而去,地上还留了不少血迹,不禁好奇。 欢哥这时也来到门口,忙不迭向陈脊赔礼:“知县大人!不知是大人来了,多有得罪,大人没事吧!” 陈脊吃痛地捂着肚子,摆手道:“无妨,无妨。” “刚刚那是何人?”沈亭山问道。 欢哥抬眼看到沈亭山,颇有些惊讶,“你是你是昨日我撞到那人?” 沈亭山颔首,道:“翰林沈亭山。” 欢哥忙行礼,“草民有眼不识泰山,大人莫怪。” “无妨,你还没回我话呢?” 欢哥忙道:“那人是县里的陆庠生,知县大人应该知道。” 陈脊自然认得,山阴县里曾经意气扬扬的庠生陆文远,几乎无人不识。 关于这位庠生,陈脊之前还刻意去了解过,眼里流露出许多同情来。 陆文远年轻时,是个很仗义的人。约在十年前,山阴县户宿蠹藏奸,每年征粮收税都要多收百姓一百多倍的银钱。这笔不合理的收费将陆文远惹火了,他义愤填膺,变卖家财,到上级府衙告状,誓要还山阴一片朗朗乾坤。 结果却并不顺利。 陆文远不仅被革除了生员资格,还下了大狱。五年的牢狱生活中,又几次差点被杀。 陆文远出事后,没有人再敢上告,官员们杀鸡儆猴,保住了财源。直到八年前,省里新来了巡抚,才将他赦免出狱。而当时的山阴知县也顺着上级的变动,主动革除了县户的弊政,为此还得了巡抚的赞赏,右迁了。 陆文远再次出现在人们视野中时,就是这幅时而疯癫时而清醒的模样。刚开始百姓对他尚有同情,可日子久了,见他始终疯疯癫癫,便无人再关照他。 “这人整日里到处偷鸡摸狗,刚偷到我家,这不,被我打了出去。” 陈脊深叹口气,“若他下次再来,你叫他到官廨找我,我给他吃食。你莫要再打他了。再说,你下手也忒重了些,竟将他打出了血,他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 欢哥点头称是。 沈亭山闻言愣了许久,但好在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开口道:“我们来是想问你,昨日你是何时见到皮三儿的?” “皮三儿?”欢哥紧张道:“大人们,我只是让皮三儿帮我排号,可没有教唆他在南街闹事,那事可与我无关。” 沈亭山:“不追究你,你实话实说便是。” 欢哥这才放下心来,回忆道:“是昨日辰时,我前几日便与他约好了这个时辰。” 沈亭山:“你确信是这个时辰?” 欢哥言之凿凿道:“确信。我怕误了时辰,早早便醒了,看着钟鼓楼出得门。” “后来,欢哥便一直在南街,没有再出来?” “我一直在南街口,没有看见他出来。后来,午牌时分,大人们到了南街,不是还瞧见他他在带头闹事呢。” 沈亭山笑道,“这就对了!” 陈脊不解道:“这哪对了?” 沈亭山将陈脊拉至一旁,解释道:“我怀疑凶手是皮三儿,这你可知晓?” 陈脊笑道:“你一大早尽在查皮三儿相关的人,我自然知晓。适才豆腐黄所言,颇有漏洞,皮三儿很可能虚报了时间,给豆腐黄造成了假象。实际上,他在豆腐黄面前杀猪的时间应是卯初二刻,而不是卯正二刻。等到卯正时分,皮三儿便误导豆腐黄已到辰时,如此一来,他便可以赶在卯时涨潮之际去龙亭杀害裴荻。” 沈亭山欣慰地笑道:“正是如此。” 陈脊面露疑惑:“但是他如何在落潮时回到码头?欢哥乃是看钟鼓楼报时的,这时辰不可能作假。” 沈亭山道:“皮三儿确实在辰时去了南街,但是中途他又走了。” “走了?”陈脊惊道:“可欢哥一直在街口,没见到他离开。” 沈亭山笑道:“南街不是还有条小巷吗,你忘了,我可在那取水洗手来着。” 陈脊恍然大悟:“是呢!如此一来,他便有了作案时间!但是那个喷溅的血迹怎么解释?” 沈亭山道:“那只小猪。小猪肉嫩是不错,但还有一点,血红,而这红更是与人血无异。皮三儿将小猪杀死后,带着猪血回到河堤,重新做了喷射状的血迹。寻常人也许模仿得还不像,t?但皮三儿杀了十余年的猪,血应当是哪个方向喷射,他了如指掌。至于那个所谓的木雕,便是他的凶器!” “可他杀人动机是什么?赵钱孙李四人与裴荻多少还有些过节,这皮三儿与裴荻身份悬殊不说,当天裴荻还帮了他,他没理由杀裴荻。” 沈亭山笑道:“这就要问他本人了。走!我们去找他!” 就在二人解驴离开时,差役匆匆赶来,慌张禀报,“杀猪匠皮三儿死了!” 第七章 密室杀人 陆庠生要在今天杀死皮三儿的消息,早于昨夜传遍了整个城北。 皮三儿却不以为意,他照常举办父亲的生辰宴,甚至大操大办。 今日宅院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后院倒是特地请了看守,外人想要潜入并非易事。 然而,临近正午,生辰宴即将开始,皮三儿还是死在了自家书房。 宴会中断,人仰马翻。 皮三儿的宅院位于城北普济桥东,不算富贵,却也足够开阔敞亮,有东西厢房两进。一开始,皮三儿还在院中迎接来客,收礼入册。待要开席,皮三儿说回房更衣,谁知,半个时辰了都不曾出来。众人察觉不对,才齐齐去后院寻他。 皮三儿的夫人李氏年轻貌美,但今日却形容憔悴,就像一夜没怎么睡好,看起来颇为疲惫,她不敢直接敲门,而是毕恭毕敬地等在房门外轻喊了几声,见没人应答,这才去推房门,哪知房门从里面上了闩,无法推开。 “相公,时辰到了,该开席了。”李氏隔着房门,有意提高了说话声,可房中仍是没有半点声响。 众人想透过窗户瞧一瞧,却发现窗户也像房门那样,全都从里面上了闩。众人立即意识到不对劲了,房门上了闩,只能破门而入。几个年轻力壮的邻里合力踢踹房门,“嘭”的一声总算开了。 一行人齐刷刷冲入房内,这才发现皮三儿倒在地上,浑身是血,冰冷僵直,竟已死去多时。 众人惊得连退了好几步,好一阵才回过神来,忙赶去叫人。 皮三儿被陆庠生杀死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沈亭山和陈脊二人恰好也在城北,与皮三儿家不过对街的距离,他们赶来时,命案现场仍保持完好。 二人进入房内,命所有人暂退至大厅,并遣人去府衙报案,叫来差役和仵作赵十一。 “还是来晚了。”沈亭山叹道。 陈脊惊道:“你知道陆庠生要害他?” 沈亭山摇头道:“我只猜到有人要害他。正如你所说,皮三儿一介屠户,与裴荻的身份相差甚远,为何要杀他。” 陈脊道:“你是说,凶手不是陆庠生?” 沈亭山没有回答,而是边勘验现场,边说道:“密室杀人。” 他领着陈脊在屋中查看,“你看,门窗都是从屋内紧闭,房中也没有暗道。” “那凶手杀完人后是如何离开的?” 沈亭山走到门口,门虽已被破坏,但看得出是普通的门栓式结构。奇怪的是,屋内地上都是干的,唯有门口留有一小处的水渍。 沈亭山的目光又扫过面盆架和衣架,皮三儿要更换的衣物还好好地挂着。一旁的书案上放着宾客名单和礼单,还有碗吃剩一小口的莲子羹,沈亭山走近,从腰间取出银针,“无毒。” 沈亭山又粗略地瞧了眼一旁的礼单和礼品,字画陶器木雕,种类倒是繁多。不过,这些物件皮三儿应当还没来得及清点,杂乱地丢在箱子里,看起来倒像是一堆破烂。 这时赵十一已赶到此处,“两位大人,我来了!” “速来!” 赵十一闻言进屋,见到皮三儿尸体的第一眼,他眉毛便拧成一团,忍不住叹道:“是什么仇怨竟将人伤成这样?” 经过赵十一的仔细勘验,皮三儿乃是被短匕首等利器杀伤,全身共二十七处刀伤。致命一刀位于肚脐上一寸的位置,乃是正面近距离刺入,其伤口开阔,花纹交错。 “有一疑点。”赵十一道。 沈亭山:“什么?” “除致命一刀外,剩下的二十六刀都是死后被人用刀刃刺伤的,因为人死后血液不流通,所以伤处肉色干白,没有鲜红色的凝血块。而且,这二十六刀伤口,深浅不一,力道不同,凶手起码有一男一女。” “凶手不止一人?而且杀人之后,还残忍地在他身上刺了二十多刀?”陈脊惊讶出声,凶手的残忍程度简直骇人听闻。 沈亭山:“腹部的致死伤,是男人所为还是女人所为?可验得出?” 赵十一摇摇头道:“不敢肯定。腹部的位置,男子女子都有这样的身高可以刺到。不过从伤口深度来看,男子所为可能性更大,当然部分气力较大的女子也是可以的。” 陈脊:“据我所知,皮三儿这人功夫不错,有人用利器伤他,他必然会抵抗。恐怕还得是会些拳脚功夫的男子才能伤到他。” “还有,死者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字。” 沈亭山和陈脊闻言忙蹲下查看。 这个字被皮三儿用手掌盖住,沈亭山二人不曾挪动尸体因而没有看到。 准确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字,而是字的一部分。 “阝?是个陆字?尚未写完!”陈脊问道。 沈亭山暂时也不得其法,但凡案发现场留字,要么是死者留下的线索,要么是凶手故意留下的障眼法。 “呆子,你可会临摹笔迹?” “在下不才,但自幼读书,倒是养成了这本事。你若需要,我是可以将这字誊抄出来的。” 沈亭山笑道:“我就知道你能行。”他又对赵十一道:“陈脊誊抄完毕后,请先生将地上的痕迹去掉。” “这是为何?” “你们先别问,对外也莫要声张。” 两人与沈亭山虽相交时日不多,却已明白他的心计手段。尽管心里满是疑惑,但他二人也默契地不多询问,而是点了点头,异口同声道:“听你的便是。” 趁陈脊誊抄之际,沈亭山又将书案上的莲子羹递给赵十一,“你再验验这个。” 赵十一接过汤羹,也是先用银针试毒,确认无毒后,又舀了一点尝闻,“是麻沸散。” “麻沸散?” 赵十一:“此羹被人加了麻沸散。服用之后就会感到昏昏欲睡,逐渐失去知觉。” “有人先用药让皮三儿失去抵抗力后,再将他刺死?”陈脊冥思道,“这么说,那皮三儿的夫人李氏嫌疑最大,这碗莲子羹必是她做的。” 沈亭山否认道:“不可武断。羹是她做的,药却未必是她下的,还是先将人叫来问问情况再下定论。” 陈脊闻言便要去将李氏叫来问话,沈亭山想了想,又道:“还是我们去前厅吧,尸体在此处,他们看了心虚的,难过的,终归不好。” 陈脊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赵十一道:“两位大人请先去前厅查问,我就留在此处,再以梅饼检验,看看尸体是否还有其他骨伤。等一切检验完毕,我再让差役大哥将验尸格目送去官衙给两位大人查阅。” 陈脊赞赏道:“如此甚好,有劳了。” 赵十一忙拜道:“大人客气,这是我分内之事。” 沈亭山带着些许无奈道:“你们怎么又来了啊,看到你们,我倒是比看到命案还要头疼。唉,赵十一你帮我看看,是不是长了白头发了?” 陈脊和赵十一闻言相视而笑。 但很快,赵十一又恢复了往常的冷郁。人命刚逝,无论逝者是好人坏人,终究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沈亭山看出了赵十一神色的变化,心下了然,说道:“不逗你们了。呆子,我们出去吧。” “你个小乞丐在这捣什么乱?赶紧出去!”差役呵斥道。 孙文鹏早早便来到南街陈记盐店门口施盐。 正热闹时,一个小乞丐踉踉跄跄地挤到人群中,一摔、一跪,扯开嗓子哭嚷着:“大老爷赏点盐吧!我就要死了!” 孙文鹏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往地上看去,见是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高声道:“你连饭都没得吃,还要吃盐啊!” 小乞丐‘呃’得一声,顿时愣住。 众人见状不禁大笑起来,也纷纷起哄道:“小乞丐别捣乱,一边去!” 小乞丐立刻更大声地喊道:“可怜我既没饭吃,也没盐吃。刚出生娘就死了,四岁爹就把我丢到山里喂狗,我用手刨了三天三夜才爬出来。青天老爷,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小乞丐喊着喊着,声音由啜泣变成了哽咽,众人的笑声也慢慢止住,取得待之的是惋惜与同情,“多可怜的孩子”,“看这样还不到十岁吧”,“给他点吃的吧”…… 孙文鹏留心看着众人情绪的变化,这么多人围观,不正是自己树立形象的好机会吗? “都别吵了!” 他从柜台抽出一个布袋子,舀了一勺盐又抖了抖,装严实后快步走到小乞丐面前,蹲下轻声道:“这小半袋盐够你吃一阵了,还有这点碎t?银子算我自己给你的,拿着吧!” 人群中的惋惜声很快又被赞许声所覆盖。 孙文鹏暗叹,陈脊拼死拼活都得不到百姓的一声赞赏,还是自己颖悟绝伦,小施恩宠便能得到人心。至于那个陈知县,此刻恐怕还在查那个根本无法深究的案子吧? 盐案?陈脊是真敢查。 今晨,官署内。 与盐一并送到官署的还有马荣的账册。 孙文鹏笑道:“马会首真是好手段,这么快便将一百石盐都筹齐了。” 马荣笑望着孙文鹏:“手底下那些盐店确实是拿不出盐了。别说那些小盐店,便是四大盐商手里也都拮据。就这一百石盐,还都是我昨夜从自家仓库里左挪右腾才扒出来的货。”说着,没等孙文鹏让座,他便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孙文鹏微怔了一下,笑道:“怪道马会首看起来面色不佳。这茶可是今天第一茬的春茶,没舍得喝一直留待贵客。你可尝尝,醒醒神。” 马荣将茶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确是好茶!” 孙文鹏闻言又自嘲般笑笑:“是我大意,竟敢在马会首眼前班门弄斧。便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曾见过?我这粗鄙之茶,马会首不嫌弃就阿弥陀佛了。” 马荣呷了一口茶,笑道:“县丞这么说便折煞我了。凭我如何,也不过一介布衣商人,一切荣辱都得仰仗大人们。” 孙文鹏脸露喜色,显然对马荣的应答很是满意。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账册,笑道:“这里头写得清楚,我也看得明白,这些盐都是会首平日里多买存下来的。此番盐祸,你肯捐献出来,很好。” 为官多年,孙文鹏很明白有些事就应当认真处理,而有些不该管的事情最好就不要多事。盐政背后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他可不希望过多牵扯其中。如今,他借此机会,与马荣行了方便就是与郑大人方便。露了脸,卖了人情,其他事便不归他管了。因此,尽管他看得出这账册是临时编造的假账,仍不打算再深入调查。相反,他选择为马荣遮掩。 马荣自然也懂得其中的门道,笑着附和道:“能为朝廷效劳是我们盐商会的福分,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孙文鹏笑道:“你我二人都是为朝廷办事,万事自当以朝廷为先,日后应当通力合作才是。” 马荣:“自然,自然。” 孙文鹏含笑施着盐,思绪回到了当下。 差役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禀报,“杀猪匠皮三儿死了!” 孙文鹏神色冷淡:“一个杀猪匠,死便死了。堂尊去了吗?” 差役道:“已经去了。” “沈亭山也在哪?” “从昨日到现在,沈大人一直和堂尊在一块。” 孙文鹏冷哼一声,道:“那有他在便好,还来通知我作甚。” “如今人都不在了,你们还要将这杀人的罪名安到他头上!”李氏情绪激动地哭喊着,任凭陈脊如何宽慰都无济于事。 “现在死无对证你们就想强行找个替罪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皮三儿的父亲,也就是今日的老寿星,瘫坐在主位上,声音哽咽,胸口不畅,一时气力不济,竟晕了过去。众人忙将他挪至后堂。 剩下的邻里见李氏和皮三儿父亲如此情状,也个个义愤填膺道:“皮三儿绝对不会杀人!绝对不会!” 陈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左求右告地行礼赔罪,“大家先别急,官府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李氏愤恨道:“还说不会冤枉好人,这个沈大人,一开口便说我丈夫杀了裴把总。皮三儿人才刚死,你们不去抓陆庠生那个杀人凶手,反过来却你们……你们……你个冤家!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欺负!” “还皮三儿公道!还皮三儿公道!” 众人吵嚷之人越发大了。 “都给我闭嘴!”沉默了许久的沈亭山终于开口,他扶着额,缓缓地说出这几个字,没有愤怒的大吼,相反,温和得可怕。 “既然你们都说我冤枉了皮三儿,那便说说吧,皮三儿为人究竟如何?” 沈亭山的语气温柔又坚硬,随性又固执,让人难以拒绝。 李氏率先止住了哭声,她转头看向沈亭山,目露凶光道:“我丈夫素来与人为善,趁今日街坊四邻都在,在座的各位说说看,你们哪个没有受过我丈夫的恩惠。缺钱、缺盐、缺米、缺人,我丈夫向来能帮就帮,不说二话。” “对呀,对呀。”众人附和道。 “那冒昧问一下,皮三儿平日对夫人又如何?” 李氏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神色,“自然也是极好,我二人无话不谈,举案齐眉。此生能嫁给他,便是最大的福分。” “嗯,”沈亭山颔首道:“看得出你们夫妻甚笃,你看,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你还费心又给皮三儿熬了莲子羹。” 沈亭山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下来,看向李氏,只见她眼神里多了不易察觉的慌张,手更是反复揉搓着腕上戴着的几个刻着鸳鸯图案的金玉镯子。 “是我做的,我见离开席还有些时辰,便先做了碗羹给他填填肚子。” “想必夫人定是亲手送到屋中,亲眼见皮三儿喝下的吧?我在屋中的案上看到,喝得那叫一个精光,想来定是极为美味。” “夫君向来疼惜我,我送去的汤羹,他自然都是喝完了的。” 陈脊闻言,听出明显地破绽,他悄悄向沈亭山眼神示意,沈亭山会意地眨了下眼,示意陈脊莫要心急,随后继续向李氏问道:“据我所知,皮三儿是以杀猪为生?可还有其他行当?” 听到沈亭山换了话题,李氏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夫君已经杀了七八年的猪,一心只做这一件事。” “哦?那就奇怪了。”沈亭山转向陈脊问道:“这山阴县商贾竟如此繁荣?一名普通的杀猪匠能买得下如此大的宅院,请得起丫鬟仆从。甚至……夫人的首饰也都价值不菲,我看光这腕上的几样便抵得上你十年的俸禄。” 陈脊闻言立即正色道:“大胆李氏,竟敢说谎欺瞒本官!” 若是以前,陈脊是断然不会说出这话的。多亏了沈亭山教他,该抖官威的时候抖一点,别叫人欺负了去。 李氏明显被这突如其来地呵斥唬了一跳,解释道:“也许,也许夫君有其他活计,只是不曾告诉我。我一介妇人,夫君在外的事不说与我听也是正常。” 沈亭山笑道:“夫人刚刚还不是这么说的,你可是说你夫妻二人无话不谈。” “我……” 见李氏说话已经嗫喏,沈亭山没有继续纠缠,而是转向对众人问道:“夫人刚刚说,皮三儿日常尽力关照各位,可是实情?” “是呀,是呀!” “真是大好人!死了可惜了!” 沈亭山于人群中瞧见熟悉的面孔,“你是中街天香楼的王掌柜。” 王掌柜突然被点到,有些促狭,从人群中站出来应道:“正是。” “我瞧见过你的天香楼,昨日那般萧瑟的行情,你的天香楼却仍客似云来,凭这样的生意,你竟还要屠户帮衬?” 没等王掌柜回话,沈亭山又接着向另一个人问道:“还有你,刘大的糕饼山阴一绝,据说许多达官贵人都只认你家的糕饼,你难道也需要皮三儿救济不成?” 众人闻言顿时如哑了一般,噎在原地。 沈亭山接着道:“知县大人命我查案,不是命我来此处听各位讲话本的。我奉劝诸位,若是知道些什么,尽早如实交代,天底下没有包得住火的纸,若是等我查出来,一律按大赵律处罚,诸位可仔细想好再回话。” “是皮三儿!就是皮三儿!两日前,裴把总到我的酒栈里打酒喝,我跟他讨要先前的欠款,他偷偷告诉我,皮三儿要带他发财了,马上就能发财!他还说,到时候欠的钱十倍八倍的还我。”章记酒栈的掌柜开口道。 “你说裴把总赖你的帐?”陈脊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还有我!还有我!”赌坊的郑老板插嘴道:“裴把总也还欠着我赌钱呢。巡检司的钱差役可以给我作证,裴把总不敢自己来赌坊,都是让钱差役替他来赌坊买码。那些债签的也都是钱差役的名字,钱差役为此跟我吐了好多苦水,哎,谁不是呢!” 沈亭山与陈脊互相看了一眼,又向众人问道:“那皮三儿呢,你们可还有要说的?” 第八章 全员可疑 “是陆庠生!他从昨日就叫嚷着要杀了皮三儿!” 陈脊:“这事你们可有人亲耳听到?” 众人面面相觑,现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沈亭山道:“以讹传讹,真相难明。这话最早是从哪传来的,他本人又是否真的说过这话恐怕无人知晓吧?” 这时,差役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t?回事?”陈脊问道。 “回大人,此人是在院中发现的,发现时晕了过去,将他救醒后好像失心疯了。” 李氏看向他,仔细辨认后说道:“这是我们临时雇来的后院看守。” 沈亭山闻言,便想走近详问。 不料,看守突然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起来,嘴里反复嚷嚷:“血!血!” 差役恐他伤人,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擒住,压在地上。 沈亭山蹲下问道:“你可曾见到杀害皮三儿的凶手? 看守摇着头,目光涣散:“那个疯子身上好多血,好多血” “那个疯子?” “是陆庠生!”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句,一时间众人纷纷附和,“对!一定是他!” 沈亭山想起适才见到的陆庠生确实身上有伤,看来他想害人之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他沉着地转向众人,问道:“你们是何时发现皮三儿遇害的?” 李氏颤声回道:“正午。宴席原定正午开始,但当时我们见夫君还没出来,便去屋中寻他。” “那么,他又是何时回的屋?”沈亭山继续追问。 “午时初刻,那会宾客差不多到齐,夫君说回屋换身衣服,顺便清点礼单。可是,过了半个时辰,他还没出来。”李氏说着,眼中泛起一丝悲伤。 “也就是说,皮三儿是在这半个时辰内遇害的。”陈脊接嘴道。 沈亭山对一旁的差役道,“你去将糖水贩欢哥找来,就说知县要他过来回话。” 随后又转向众人问道:“这里一共有四十人。这半个时辰你们都在大厅吗?” 众人彼此互望,眼中都带着一丝犹疑。 终于,王掌柜忍不住开了口:“这个……我们都是宾客,宴席上自然是有人看着的。而且,宾客们八人一桌围坐,这里一共五桌,各桌人互相回忆便知道谁在谁不在了。我先说,我们这桌一直没人离开。” 沈亭山点了点头,他扫视众人一眼,然后对王掌柜所说的五桌宾客进行了一一询问。除了李执事及李氏二人曾经离开过宴席外,其他人都证实自己从未离开过座位。 陈脊道:“李执事呢?人在哪呢?我怎么半天也没见着他。” 李执事身量不高,躲在人群的最后头,倒是被遮得严严实实。听得陈脊叫他,他才走了出来,低头回道:“草民在这。” 陈脊道:“你还真在这,今日不忙?” 李执事用袖子揩着泪,声音哽咽道:“我与皮三儿情同手足,今日应邀来此,不论什么重要的活计,我自然都是推掉的。没想到竟遇上这种事,还请两位大人一定要查明真相,为皮三儿报仇!” 沈亭山凝视着李执事,只见他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倒像是情真意切。 “你中途离开去了何处?” 李执事强忍哭意,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在帘子后头吹迎宾喇叭,打鼓呢,这还是嫂子托的我办的。” 李氏确认道:“是的。我怕宾客们入座后无聊,便邀叔叔吹喇叭助助兴。” 沈亭山:“是在哪出帘子后头?” 沈亭山和陈脊跟着李氏的步伐,走进花厅的右拐角。这里是一个用帘子遮罩的小角落,离皮三儿的屋子仅一条回廊之隔,若要快速来回倒是不难。帘内放着喇叭、鼓架并有一方小凳。帘子则是半透明的红纱帘,人在外头一眼便可看清里面的情况。 “这期间鼓乐之声可曾停过?”沈亭山问。 众人仔细回忆后,纷纷肯定道:“不曾,一直有鼓声,而且帘子后一直有人。” 沈亭山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他似乎能够看到那个角落里的红纱帘、听到鼓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他睁开眼睛,视线再次回到现实中的角落。那里已经变得沉寂而冷清,只有墙壁上的钩子静静地挂着:“这是?” “这是用来勾住宰好的猪肉的,”李氏解释道:“经常有人上门来取猪肉,皮三儿就做了两个勾在这,人来了方便取猪肉。” “那这红帘子便是临时挂上的?这是为何?”陈脊问道。 李氏看了看执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叔叔是做白事的,请他吹鼓乐,挂个红帘子可以挡挡煞气。” 沈亭山又扫视了一圈,在凳子旁发现了些许渣滓,仔细看去,原来是些绿豆粉末。 李执事不以为意道:“今日宴席有道绿豆羹,想来是不小心踩到的吧。” 对李执事的盘查暂时没有结果,沈亭山又转向李氏,沉声问道:“你呢?那半个时辰你在何处?” 李氏答道:“我在厨房忙活,丫鬟青儿可以作证。” 这时,一个丫鬟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她怯生生地说道:“我就是青儿,夫人确实一直在厨房里准备午宴。” 沈亭山颔首,对李氏说道:“带我们去厨房看看。” 皮三儿家的厨房很是敞亮,里头还放着好几桶卤子,卤子里泡着的都是煮熟的猪肉。 沈亭山问道:“这是?” 李氏道:“我们不仅卖生猪,也会卖些卤肉,卤子都是我从娘家学过来的秘方了。” 沈亭山查验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常,唯有一整柜的药物和灶上的药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指着药柜和药壶问道:“这又是何物?” 青儿回答道:“老太爷常年病着,家里备了许多药材。药壶里是刚给老太爷熬的药。” “方才也没看到请了大夫,药方是?” “药方是老太爷往日里常喝的。” “拿来我看看。” 李氏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大人,这药是我公公日常喝的,也需要查验不成? 沈亭山笑了笑,说道:“若心里没鬼,查查又如何?” 青儿看向李氏,李氏咬唇想了一会,向青儿使了个眼色。青儿从右上方的壁橱中取出了几贴现药递给沈亭山。 沈亭山命令差役将药送到后院交于赵十一查验。过了一会,差役来报:“赵先生说这是治疗心疾的方子,并无古怪。” 沈亭山又往壁橱里看了一眼,见里头似乎还有另一种药包,遂问道:“我看里头好像还有一种药?” 李氏慌忙解释道:“那是民妇用来疗愈胸疾的药。” 这时糖水贩欢哥也来到此处。 沈亭山:“我且问你,陆庠生是何时进你屋中行窃的?” 欢哥仔细回忆了一番,说道:“具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是我发现他的时候是正午,他应该已经来了好一会,吃了我半缸糖水呢。” “陆庠生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欢哥愣了一下,回道:“大人是他先偷我东西,我才打他的,这不算罪过吧。” “莫慌,我是问你,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欢哥嗫喏道:“我看他偷吃,心里不忿,随手抄了厨房的刀想吓唬他,谁知道他竟撞了上来,不小心就划伤了他” “那刀呢?” “刀还在我家,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沈亭山对一旁的差役道:“你随欢哥回去,将那刀收回县衙,留作证据。” 若欢哥所言非虚,那陆庠生也并没有作案时间。 见查问了一圈并无发现,陈脊附到沈亭山耳旁,低声说道:“将这么多人拘着也不好,命差役将各人姓名住处登记好,先放大家归家吧。” 沈亭山点头称是。于是差役便领命办事。待众人散去之后,沈亭山和陈脊来到后院寻赵十一共同讨论案情。 陈脊思索片刻,道:“从目前的线索来看,皮三儿为人忠厚,众人都没有作案动机。即便有,也都没有作案时间。但是这样一个好人,为何会杀害裴荻?难不成我们的推断出错了?我适才听他们所言,这裴荻似乎也隐藏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难道皮三儿是为民除害?还有陆庠生,真是他杀了皮三儿不成?你们怎么看?” 沈亭山道:“我们刚查出皮三儿的杀人嫌疑,他便在家中遇害,这绝非偶然。我还是笃定,他与裴荻被害一案有关。只是,如今皮三儿的杀人动机未明便已殒命。陆庠生、李氏、李执事三人又各有古怪” “那陆庠生半疯半癫,此刻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先派人全城搜捕他。他有个老宅,但不常住,我让差役也去搜查下,看是否有线索。” 沈亭山:“如此甚好。我看我们还得从皮三儿和裴荻的关系上开始查。你们还记得吗,皮三儿是因被人举报贩卖私盐才捉到巡检司的,那到底是何人举报,皮三儿又是否真的有贩卖私盐的情形?若他真的贩卖私盐会卖给谁?别忘了,昨夜我们查到下毒一事,可能也与私盐有关。” 陈脊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我想起来了!卖糕饼的刘大!我昨日曾在路上遇到刘大,他的精神头很好!眼下盐荒肆虐,大家多少都有些病恹恹的,他倒是格外不同。”t? 沈亭山笑道:“线索这不就来了。” 赵十一眼睛一亮,道:“若邻里有人买了皮三儿的私盐,为了此事不暴露,倒是很有可能故意替皮三儿遮掩。” “走,我们去刘大家看看去!”沈亭山当机立断。 “等等!”赵十一道,“还有一事,适才的那贴药。” “不是没有古怪之处吗?”陈脊问道。 “单从药来看却无古怪,但如果那贴药是给老太爷熬的便怪了。适才皮三儿的父亲被挪到后院,我恰巧遇见了,他面色苍白,伴有咳嗽,乃一时气血攻心,呼吸阻塞之症,并非心疾。” 沈亭山闻言心中有了计较,说道:“好,此事我知道了。劳你处理好这里,我们先走了。” 三人拜别后,陈脊和沈亭山走到了前门。 临出门前,沈亭山特地绕到厨房,向青儿问道:“青儿姑娘,你这药是在哪里拿的?这桑皮纸倒是特殊。” 青儿闻言,愣了一下,犹豫不答。 沈亭山笑道:“你别紧张。我呢,也素有心疾,方才听赵先生说此药对心疾颇有成效,便想着也去抓几包药调理调理。” 青儿这才放下心来,答道:“是城南的四时药堂,它家的药材是山阴最好的,因而用的纸也高档些。” 紧闭的花厅内,面对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的狂怒,众人皆屏气凝声,无人敢开口接话。 郑劼呷了口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此说来,夏言这只老狐狸,是想在山阴这件事上做文章。看来他不斗倒我舅舅,是不会罢休了。” 绍兴知府洪州道:“御史尽管放心,山阴的事做得滴水不漏,八年前旧案的卷宗更是早已被我销毁,没有任何证据可查,无论如何都翻不过来。” “滴水不漏?”郑劼冷笑道:“马荣的急递可是一大早就送到了我手上。死了几个人倒不打紧,可这下毒的事竟然也被查到。你当初是怎么说的?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绍兴通判陈勇问道:“这个沈亭山,可是吏部尚书沈滔之子,今年新进翰林院的进士?” “正是。沈滔可是夏言的得意门生,此番沈亭山介入此事,若是受其父之托,只怕不会轻易罢手。”洪州说道。 郑劼冷哼道:“凭沈亭山一个黄口小儿,虽说有些查案本领,但想撼动我郭家还差得远。倒是夏言这个人,心狠手辣又老谋深算,他敢用一个尚未任职的翰林查案,只怕是还另有后手。” 洪州道:“若说夏言要利用沈亭山的话,沈滔也不是好对付的人,他此番竟放任自己唯一的儿子卷入此事当中,也是奇了。” 陈勇道:“洪大人有所不知,这沈亭山我曾在京城接触过,以他的脾气秉性,可绝非沈滔所能左右的。夏言让沈亭山卷进来,恐怕就是看上了他这种性格。用得好便是一把利剑,若是用得不好,顶多牺牲一个小儿,他没任何损失,也不用明面上与郭家为敌,真是只老狐狸。” 洪州本就烦闷,听了这话更是难受,他斜眼看到角落里一直未开口说话的盐法御史李永安,问道:“李大人是被吓傻了不成,半日倒不开口。” 李永安低着头,双手紧握,肩膀微微颤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各位尽管放心,目睹八年前一案的人都已经死了,没有任何证据可查。” 郑劼道:“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们复刻八年前的案子,你们非说只有案子够奇才能唬住陈脊。这下好了,突然冒出个沈亭山来。” 陈勇道:“诸位大人莫慌。眼下的案子,我们也都是假手山阴那人所为,并没有亲自动手。退一万步讲,即便那人也被查到,到时候全推到私盐贩子黄柳生身上便是。” 洪州:“这黄柳生便心甘情愿让你利用?不怕他恼凶成怒,鱼死网破?” 陈勇:“大家别忘了,他的命脉可是握在我们的手中。只是,眼下还不到要去阻止查案的时候,且先静心看看。倒是马荣,那批货务必叮嘱他小心些才是,若是让手底下那些盐商发现了,又要凭空生些事端。还有四时药堂,若是靠不住,马荣应该懂的。” 郑劼:“这些我自然明白。那陈脊既然不听话,我便换个听话的人,孙文鹏倒是不错。” 洪州:“小小一个县丞竟然还敢拿证据威胁我们,回头我就把他弄死。” 郑劼吼道:“草包!事情交给你办,好事都能给你办成丧事。等把你教会,我双脚都踏进棺材板了。” 洪州遭到呵斥,顿时闭上了嘴。 陈勇圆场道:“别说山阴,这整个绍兴、两浙,谁不知道我们这点事,孙文鹏那算得上什么威胁。我们在意的,是谁知道了又站我们这边。”他说着,起身走到郑劼身边,给他添了盏茶,接着说道:“郑大人放心,孙文鹏的事我会派人留意。” 听了这话郑劼心里才稍微宽慰了些,“好歹是有个明白人。” “说实话,我想不明白的事有许多,但这第一件应当是……你为何不另骑一匹马?”沈亭山憋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陈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尴尬地笑道:“说来惭愧。父亲在时,总不让我骑马,日子久了这骑术就生疏了。习惯了驴子的慢行,骑马嘛……心里还有些发憷。” 沈亭山闻言大笑失声,“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没事,你不会,我会也是一样的。” 陈脊头瞬间便抬了起来,“你不笑话我?” “这有什么好笑话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短处,我总不能拿自己的长处去攻击你的短处吧。若如此,你也可以笑话我,堂堂进士,不仅不会临摹笔记,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陈脊笑道:“你已经很好了。” “我知道我很好啊,你刚知道吗?” 沈亭山语气很是骄傲,陈脊知道,他向来如此,既自信又自知。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沿着马石河向下游骑去,遥遥可见云梦山脚下一片葱郁的密林。林深幽静,其间隐约有一处孤零零的宅子,远离繁华的城镇,却未显破败。 “呆子,我们从后面翻墙进去。”沈亭山道。 “你说什么?”陈脊惊问。 “这刘大在皮三儿家中时便多有隐瞒,如今我们直接上门查问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不如先自行探查一番。” “我身为知县怎能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绝非君子所为!” 只要能探得真相,沈亭山才不管这些礼俗规矩。但他并没有和陈脊多嘴,只因他从不强人所难。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强行要求别人适应自己的规则,那他和建立规则的那些讨厌鬼便没有什么分别了。 于是,他见左右无人,借着墙边的柴垛,轻轻一纵,翻身进了屋,隔着墙小声对陈脊道:“你从前门进去,先拖住他。”而后便仔细探查起来。 刘大家的院子并不大,空寂寂的,除了前院和两间卧房外,便只剩一小间杂物库。和皮三儿家相比,这里显得正常了许多。 沈亭山轻步转进杂物间里头探看,房内的柴火、米缸、菜食等物都很平常,倒是好几个酒坛子格外特殊。 爱酒如他,进屋竟没闻到一丝酒味。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坛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酒。 他轻手轻脚地将几个酒坛子掀开,看见的却只是做糕点常用的白糖。见没什么蹊跷,他便想将盖子盖回,却瞥见罐子旁散落有些许白色的粉末,他沾了些放入口中,顿时惊住。这不就是盐! 他从一旁找来簸箕,抬起一个酒坛将上头的糖倒出。果不其然,这些盐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犹如宝藏一般,晃得人眼前一亮。 沈亭山细数了屋中酒坛子的数量,共有一十八个。若每个都有半坛子盐的话,以目前的盐价,刘大是断然买不起的。更别说眼下城中还有哪个盐店能卖给一个人如此多的盐。 沈亭山还欲查看,却听见前院传来陈脊的咳嗽声。 因怕是陈脊发的信号,沈亭山只得作罢。临走时,他斜眼还瞥见门上系着个捕鱼者专用的绳扣。虽有些疑惑,却没有过多留意,连忙翻墙离开。 第九章 扑朔迷离 从宴席上回来,刘大便在宅前的木柴炉上忙碌。刘大拿着木质的模具,轻轻将面团塞入其中,再用木锤敲打,糕饼的形状瞬间呈现出来。烤炉中火焰熊熊,热气腾腾,远离尘嚣的宁静与人间烟火气息在这里巧妙融合。 他沉醉于手头的活计,丝毫未察觉到陈脊已走至身旁。直到陈脊先开口说话,他才被吓得一跳,急忙将木锤放在一旁,在肚子上擦了几把手,行礼道:“知县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屋坐。” 陈脊哪敢进屋,连忙就近于院中坐下,一想到沈亭山在后院‘做贼’,他就不自觉地心虚,呆t?愣愣坐着,半日也不敢开口。 刘大见陈脊神色怪异,问道:“不知大人来,所谓何事?我知道的在皮三家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 陈脊支支吾吾地,用咳嗽掩饰尴尬,嗫喏道:“那个也没什么,你怎么刚一回来就忙上了。” 刘大尴尬地笑道:“我们小商贩是这样,看似自由,实际上不敢让自己停歇一刻。毕竟,停下就没有收入。” “这样……那你最近身体可好?” “啊?”陈脊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反倒是将刘大唬了一跳,他不自觉地抓了下自己的左臂,不知怎的,也跟着紧张起来,“我……我身体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就挺好的……” “大人这……这皮三儿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宴会上,我也一直坐在原地,从未离开。” “我……” “我想问你,你近来身体怎么会如此得好?” 正当陈脊无计可施之时,沈亭山从前门转了出来,着实救了陈脊一命。 “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县内盐荒肆虐,百姓大多缺气少力,而你精神头却格外好,这不奇怪吗?” “草民草民平日便很少吃盐,想来是早就习惯了。” 沈亭山不愿在此事上浪费口舌,直截了当说道:“不是你少吃盐,而是你吃太多盐了吧。” 沈亭山伸手指向后院杂物房的方向,“如果我没猜错,那里头应该囤满了盐。” 刘大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争辩道:“大人明鉴,草民绝没有藏私盐啊!” 沈亭山质问道:“我说那是私盐了吗?你自己怎么就认了?” 刘大浑身发颤,被噎得哑口无言。 “你也不必与我争论什么,有或者没有,我只消命差役去探查便知。只是那时,你便是私自藏盐,巧舌隐瞒,罪加一等。你若此刻认了,还能减刑。” 刘大见事已败露,如捣蒜一般在地上磕起头来:“两位大人!我确实买私盐了。可我们我们只是想活着,这有错吗!” “我们?”沈亭山和陈脊对视一眼,接着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据实说来,不可欺瞒。” 刘大呜咽道:“皮三儿卖私盐不是诬告,他确实在暗地里做这不法的勾当。” “私盐贩卖,朝廷严厉禁止,你们是如何交易的?” “记得皮三儿家帘后的勾子吗,就是那。” 陈脊:“勾子?” “他将盐藏在猪肉里缝起来,挂在那,我们自己去取。” “这么说,今日宴会上的人,大多都买过皮三儿的盐?” 刘大皱着眉头,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坦白交代。既然大家都买了私盐,就不能只抓自己一人。法不责众这个道理他也是懂的。 他深吸一口气:“大家都买过,大人仔细每家去查,都有的。” 沈亭山犀利的目光从刘大的脸上扫过,锐利的眼神仿佛能直接看穿他的内心:“皮三儿是何时开始做这行当的?” 刘大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大约是疫病开始没多久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消息,总之大家就都知道了他那里有盐卖。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有自己知道,后来发现这竟是个公开的秘密。不过,大家都怕被官府发现,所以也都帮皮三儿遮掩。若有人问起,我们都说是皮三儿接济的盐。” “那他的盐又是从何而来,你们不曾问过?” “谁敢打听,这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沈亭山沉默了片刻,继续问道:“皮三儿实际为人如何?”刘大刚张口要答,沈亭山又止住他道:“你可想好了再答。” 刘大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权衡利弊,终于说出了实情。 “皮三儿就不是个东西!他表面说接济四邻,实际上背地里都是借贷,且他索要的利息比普通质库要高出十倍。不过,我们这些小商贩很多都是流民,没有正经户籍,在质库很难借款,真有急事也只能从他这借。他这人又仗着会些功夫,经常鱼肉乡民。就说这次父亲做寿,他便要求我们每人都要送价值十两以上的礼。”说到这里刘大咒骂一声,续道:“大人,我们受苦日久,只是不敢直说。” 沈亭山听后默然不语,刘大所言,他其实早有猜测,但是真正听到这些实情之后,仍是被深深震撼。 “还有,他们夫妻俩关系根本没有那么好。你们去跟邻居打听下便知道,皮三儿经常打骂李氏,李氏半夜的哭喊声,整条街都能听见。” “还有还有!那个李执事,表面跟他是好兄弟,实际上两人不合许久了。我怀疑,这私盐的事就是李执事给捅出去的。” “此话怎讲?”陈脊问。 “说起来,李执事也算是个苦命人。他原是河南人士,幼时跟父母逃荒来的两淮。因家中实在是没有半点余粮,他的父母便将他卖到了山阴,那时他还只是一个不足十岁的娃娃,在山阴讨饭度日。八年前,他在皮三儿的介绍下,一起在船上讨过生计,不知怎的,两人双双丢了工。后来,皮三儿做起了屠户生意,执事则被丧行收了徒,这下两个人才都有了安身立命的地方。” 陈脊问:“然后呢?这两人怎么就不合了?” “还不是因为钱。昨夜我去皮三儿家送今日宴席的糕点,就听到了皮三儿与李执事的争执,具体在争些什么,我听不真切。不过,我猜皮三儿做的这些勾当多少和李执事有关系,但两人分赃不均所以吵闹起来。你们不知道,李执事与打行关系匪浅。” “打行?他与这些人往来做什么?”陈脊微微凝眉。 “这料理丧事的,难免会遇到一些难缠的主,在坟头吵闹打殴都是常事。想来,他与打行走近些,也是为自己便利。大家都在说,就是因为打行这层关系,皮三儿做事才敢这么出格。” “等等,”沈亭山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刘大,问道:“你说八年前,皮三儿和李执事一同在码头做事?他们可跟过盐船?” 刘大眼神闪烁,应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还有,你怀疑私盐的事是李执事捅出去,有何凭据?” 刘大尴尬地摇了摇头,“没有不过!李执事和裴荻经常在一个酒栈里头喝酒,而且这两人喝醉了都喜欢胡言乱语。我听说,李执事每次喝醉酒后总是说什么‘父母、妻儿、兄弟都是浮云’,‘人只有靠自己,金银才是真的’之类的醉话。哎,经了小时候那些事,他还能认不清这个道理?” 听了刘大这番话,沈亭山和陈脊脑子都处于发蒙的状态,一时都有些茫然无措。 皮三儿和李执事曾经在码头做过事,且恰好也在八年前,那他们会不会与两次劫船有关?难道是因为这个,皮三儿才将裴荻杀害的?还有,既然李执事与皮三儿有这层关系,他又是否参与到了裴荻一案当中?难道李执事就是杀害皮三儿的凶手,陆庠生只是他们栽赃陷害的替罪羊?还有李氏,她在此案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沈亭山二人商议一番后,决定去找李氏将皮三儿和李执事的事情问个清楚。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先去一趟四时药堂,打听清楚那张可疑的药方。顺便,下毒之事也可暗中探查一二。 四时药堂位于城东云渡桥的左侧,是一座二层的木质小楼,楼顶竖挂的幌子上,写着“专门内伤杂症”,十分醒目。 此刻已是申时,是云渡桥往来卸货最繁忙的时候,门后熙熙攘攘地聚了不少人。 陈脊和沈亭山二人一踏入馆中,迎面就是一副药王骑虎图,案台前供着清香一柱,烟雾袅袅,与药室中的各色药材的香气相互交织,让人神情气朗,一扫疲惫。 药堂里十来个伙计正忙碌着,掌柜的居中指挥着。那掌柜瞥见陈脊,神色微微一变,显得有些紧张。他悄悄与一个伙计耳语了几句,然后立即亲自迎向陈脊和沈亭山,笑容满面地问道:“知县大人 怎么来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沈亭山率先开口:“县里的疫病能够得到控制,多亏了你们研制的药丸。陈知县来犒赏你们。” 周掌柜陪笑道:“大人说笑了,治病救人本来就是我们医者的本职,哪里谈得上犒赏二字。” 沈亭山道:“只是这药丸虽好,却需要盐作为药引。你们也知道,现在县里头粒盐难寻,你们这药就非要盐不可?” “若没这盐引,确实无法发挥药效。”周掌柜肯定道。 “如此说来,甚是可惜。”沈亭山叹息了几声,又对陈脊道:“看来还是得尽快解决缺盐的问题才行。” 陈脊虽不知沈亭山此举何意,仍是附和道:“正是。好在盐商会慷慨,捐了些盐出来暂缓了缺盐的光景。掌t?柜的,这盐发放后,来店里的人可多了些?” 周掌柜笑道:“大人们瞧,这都申时了,我这还是人多得腾让不开。不仅我们,整个药行今日都是如此。” 沈亭山问道:“可以四处看看吗?” 周掌柜道:“求之不得。” 沈亭山二人在掌柜的引领下来到坐堂大夫所在的内厅,不同于人挤人的前厅药堂,这里显得清净规整了许多。一眼望去,八丈多的通道被划分成二十余个小隔间,每个小隔间里头都配置有坐堂大夫问诊,交谈声此起彼伏。 “周掌柜,”沈亭山停步望向身后的周掌柜,“这些人问诊后,药是去我们适才进来的药堂取吗?” 周掌柜答道:“若是寻常的病便是到前厅拿药,若是疫病,则是大夫们去后院磨制现药,再拿出来。” 沈亭山明知故问道:“哦?竟这么麻烦?这后院在哪,我们可以去看看吗?” 周掌柜明显有些紧张,搪塞道:“这……后院放满了药材,又在熬药,恐怕呛着大人们,还是不去为好。” 沈亭山左右瞧了瞧,指着可能的方向问道:“后院是在那个位置吧?我看它连着云渡桥。” 周掌柜道:“是的,连着云渡桥,往来装卸货物才方便。” 沈亭山故意咳嗽了两声:说道:“确实味道挺大,我们还是不进去为好。对了,我刚来的时候看劳工正忙着运货,一包包地都是往外送,这个时辰了还往外送呢?” 周掌柜见沈亭山转了话锋,脸上再次露出笑意:“大人初到山阴有所不知。山阴虽地偏物稀,却因靠山,是个极佳的药材产地。这临近好几个县的药材几乎都靠我们山阴供给。承蒙药行兄弟们的信任,让四时药堂来主抓这个事情。眼下,进出山阴的药材几乎都先从我这过,自然是繁忙些。” “原来如此。”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道:“我就说你这山阴是个福地。” 周掌柜又接着说道,“不过,眼下疫病侵扰,有些药我们自己也供应不上了。为了保证有药材可用,我们也开始从外地运些药材,每日会多跑两三趟的河运。对了,这事我和孙县丞禀告过了。” 陈脊听了面露尴尬,心里虽难受,嘴上仍笑道:“嗯,禀告过便好,我与他是一样的。” 沈亭山听不下去,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陈脊压住。 陈脊特地转了话题道:“今日来,除了了解疫病治疗的情况,还有一事要向周掌柜打听。” “我定知无不言。”周掌柜做着手势引领二人,“请大人们去客厅谈。” 三人走进大厅,周掌柜拍了一下掌,一位青年公子便领着数名仆人端着茶具从两侧的小门里轻步走到每个茶几后摆设茶具。 周掌柜微欠着身子,一伸手:“沈大人陪陈大人上座吧。” 同时,一个身着莲花纹直身的青年公子领着三名男仆,提着程亮的铜壶,轻步走到各人背后的茶几边,铜壶一倾,顺着腾起的水柱,一股药茶的香气袭进了每个人的鼻腔。 沈亭山问道:“这是什么茶?” 青年公子笑道:“此乃本店自创的八珍八宝茶,采春桃、夏莲、秋菊、冬梅并枸杞、红枣、党参及上好的龙井冲泡而成,饮之清肝明目,最适夏季。”说罢,他又躬身自我介绍道:“草民周轩,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 陈脊道:“原来是周掌柜的公子,真是一表人才。” 周轩笑道:“大人谬赞。” 陈脊道:“两位也请坐吧。” 周氏父子二人又欠了一下身子,“好,大人们有何要事,直说便是。”说着也坐了下来。 沈亭山道:“皮三儿今日在家中遇害,此事你们可知晓?” 周氏父子面面相觑,颇为惊讶道:“不曾听说,竟有此事?” 沈亭山接着道:“我听说,他父亲平日里的药都是四时药堂给开的方子,不知他父亲是何病症?” 周轩答道:“他父亲的方子都是我开的。倒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年纪大了,有些心疾罢了。” “心疾?”沈亭山呷了一口茶,笑道:“我还以为是胸疾,今日在他府上,见父亲发病面色灰暗,倒是更像胸疾。” 周轩淡定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心疾与胸疾症状是有些相似,容易混淆。不过皮三儿的父亲阴虚火旺,心阳不振,若为胸疾应当是肝气郁结才是。再者,心疾一般乃是心慌、心悸、失眠等症,而胸疾则常伴胸闷、消瘦,实有大大的不同。” 沈亭山笑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学艺不精惹人笑话了。” 陈脊见状,解围道:“沈翰林,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旧友患有胸疾,今日既来了,不如让两位周大夫开个药方子试试。我跟你说,他们父子两可是山阴出名的神医。” 沈亭山笑道:“陈大人有心了,我自己倒是忘了。既如此,两位神医不知可否赏脸给出个药方子。” 周掌柜询问似地看向周轩,周轩赔笑道:“大人言重了,能为大人效劳是我的福分。只是这不曾问诊,药方子也不好对症下药。我这倒是有一剂缓解胸痛的方子,我这便写来。” 沈亭山笑道:“如此甚好。对了,那心疾的药方子也劳您一并写来吧,我这,也有旧友患有心疾,既是求药便一块求了。” 周轩犹豫了一下:“好的,大人请稍等。” 沈亭山知道周氏父子言不由衷,明摆着就是什么都知道,却刻意隐瞒。只是,眼下还不到直接说破的地步,因而只是陪着演了这一出戏便起身告辞。 出了店门,陈脊问道:“这周氏父子明显在撒谎。皮三儿父亲的药方,还有毒药所致的疫病,他们究竟做了哪些坏事?” “如今看来,明面调查是不行的,我们先去吃饭,等晚些时候,我要夜探此处。”沈亭山肯定道。 “你又要‘做贼’?”陈脊虽惊讶,声音却刻意放低了。 “怎么?你这么兴奋是想和我一起吗?” “我才不要!”陈脊否定道:“鸡鸣狗盗,非君子所为。” 沈亭山撇撇嘴,无所谓了。明着呢,反正有他这个知县的身份在,他可以扯虎皮拉大旗,查起案来利索。暗地里呢,就只能靠自己耍些心眼了。 “别说这么多,吃饭去吧。” “就知道吃!案件如此紧急,你倒是一顿都不曾落下。” 沈亭山笑道:“知县大人,要不你饿死我得了。反正你也不缺我这一条命案了。”说着他一把揽过陈脊的肩膀,“走走走,我们找个酒栈喝酒去。” “喝酒?” “嗯,”沈亭山笑道:“喝裴荻一模一样的酒。” 第十章 夜探遇险 两人刚走进章记酒栈,便撞见尹涛在柜前打酒。尹涛性情和善,脸上常年都是笑盈盈的,此时虽仍笑着,笑容中却透着些郁郁之色。 “尹巡检!”陈脊高喊道。 尹涛回过头,见是陈脊与沈亭山,忙行礼道:“两位大人怎么在这?” “吃饭呗,还能干吗?”沈亭山斜眼瞟了尹涛左手上的衣物和酒樽,“你这是” 尹涛尴尬地笑道:“这些是给师父准备的” “难为你了。”陈脊宽慰道。 “能为师父做的也只有这些” 沈亭山:“不必如此苛责自己,我们这已有些许眉目了。” “可是找到害我师父的凶手了?”尹涛语调突然升高,“我听说今日皮三儿也死了,大人们正在追查此事,是不是皮三儿他……” “一切都只是猜测,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凶手的。” 尹涛闻言,眼里的光瞬间便暗淡下去。 沈亭山问道:“你吃饭没有?” 尹涛摇摇头道,“我吃不下。大人们既是来吃饭的,我便不打扰,这便告辞。” “且慢!”沈亭山不管不顾地抢过尹涛手里的东西,笑道:“一直不吃饭怎么行?你坐下陪我们吃点,顺道有些事我想问问你。” “哦?什么事?” “先坐下。”沈亭山招呼二人坐下后,对小二喊道:“两荤一素,再加一樽好酒,有劳了!” “可是关于我师父?”尹涛迫不及待问道。 “嗯,”沈亭山直说道:“我知道你与裴把总亲如父子。不过,这两天我们也听到了一些事情,我想了想,还是要向你求证才是。” “你们……你们听到了什么?”尹涛的语气明显有了迟疑。 “裴把总是否好赌?” 沈亭山问得极为坦荡,倒是一旁的陈脊狠狠地为他捏了一把汗。 出乎意料的是,尹涛没有反驳这影响裴荻声誉的事情,而是苦笑道:“是的,师父他非但好赌,而且称得上是嗜赌。只不过,他碍于身份,都是让钱差役替他去赌。这事师父瞒住了所有人,若不是前阵子钱差役来找我要钱,我也不得而知。” 陈脊问:“找你要钱?” 尹涛呷了口酒,叹道:t?“钱差役被赌坊的人追债,师父又一直拖着不愿给钱,钱差役实在没法子了才找到我。” 陈脊:“这钱差役看上去也并非老实人,他就心甘情愿替裴荻背这个债?你没怀疑过?” “怀疑过。”尹涛肯定道,“起初我也不相信,可后面我留心跟踪,师父确实多次找到钱差役,威胁他替自己去赌。” “威胁他?”陈脊问。 尹涛苦笑着没有回答。 沈亭山不觉想起了一副官场对联—— “上级压下级,一级压一级,级级加码马到成功。下层蒙下层,一层蒙一层,层层掺水水到渠成。” 这道理,陈脊又怎不会不懂,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沈亭山琢磨了半响,又道:“还有一事,裴荻素来与皮三儿可有来往?” 尹涛不知道沈亭山此问何意,面露疑惑,“应该不曾。皮三儿一介屠户,即便是采买猪肉也都是师娘去做,师父很难与他结识。” “那李执事呢?” “李执事和裴把总可是好酒友,”章家酒栈的掌柜章三送来酒菜,接嘴道:“这两人隔三差五就在我这聚!” 沈亭山扭头看向他,询问道:“哦?真的假的?” “这还能作假不成?”章三笑道,“我这的常客都知道,他两人酒量不行酒瘾倒大,喝醉了便说胡话,大家可都知道。” 沈亭山追问:“他们说什么胡话?” “说得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就前几天,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卖盐,赚钱什么的,这不是胡话是什么?这世道连盐店都没有盐,他们去哪找盐卖。” 沈亭山追问道:“他们可曾提到过杀猪匠皮三儿?” 章三笑道:“怎么没有?天天提。这李执事还说要介绍皮三儿给裴把总认识……” “掌柜的!这的酒怎么还没送!” 章三话还没说完,就被其他客人打断,章三忙喊道:“这就来!”接着向沈亭山三人赔笑道:“大人们慢用,我先去忙了。” 三人都没了言语,各自沉思起来。 酒栈内人渐渐多了,吃酒的、谈笑的,沈亭山再次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裴荻正与李执事在临窗的一桌,喝酒大笑,言语间还在商讨着赚钱的大计。 一个想法恰如其分地撞入了他的脑海,或许……裴荻欠下巨额赌债,遂决定铤而走险,与皮三儿和李执事二人共同做起私盐买卖。但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其它的事情,导致三人破裂,互相残杀。 如果真是这样,那杀害皮三儿的凶手,很有可能就是与他有过争执的李执事。可李执事又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溜去后院杀害皮三儿的?杀害皮三儿后又为何要再砍二十多刀?凶手一男一女……难不成是李执事与李氏联手杀害了皮三儿?四时药堂的周氏父子又做了什么?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怎么还是不改!” 章三的一声呵斥打断了沈亭山的思绪,将他瞬间拉回到了现实。 “你自己说说,这事我交代你多少遍了,永远记不住!” 见章三打骂店小二,陈脊忙高声制止道:“掌柜的,有什么事好好说便是,莫要动手!” 章三忙赔笑道:“大人莫怪,我这也是气昏了头,扰你们吃饭了。” 尹涛问道:“怎么回事?” “伙计不懂事,我嘱咐他客人剩下的残羹要分开处理,所剩无几的统一倒一个桶里。剩下许多的捡点起来,他总记不住。” 陈脊问:“这是为何,是有什么讲究吗?” “客官们有所不知。我这酒栈每日剩的残羹极多,总有乞丐流浪汉在我院后等着吃。我索性将残羹分开,不能吃的留去喂猪,能吃的便放到后院门廊,这些乞丐流浪汉想吃便拿去吃。” “难为你上心,倒是个好人。” 章三笑道:“确实是看着实可怜,尤其是那陆文远,以前多好一个人,如今……” “陆文远?”沈亭山放下手中的筷子,追问道:“你说的是那个庠生?” “还能有谁,就是他。” “他也常来此处吗?” 章三点了点头,道:“常来。不过他可没钱吃饭,一开始他是在后院捡东西吃,后头我认出他来,偶尔便邀他到前头来吃饭。这人疯疯癫癫的,哪还有当年的模样。说起来,我以前也是受过他恩惠的。” 沈亭山:“说来听听。” “大概八年前,那时我刚来山阴,人生路不熟的正好撞见他。那时,他还没现在这么疯,听说是刚从牢里放出来。他见我在街头四处游荡,把我接回家中,还请我吃了顿饭。我说自己想办个酒栈,他还给我题了字呢。” “题了字?” “正是!”章三指了指门口的招牌,继续道:“这‘章记酒栈’四个字便是他亲手给我刻的。你别说,这陆庠生的字写得当真极好,正是可惜了。” 三人闻言,起身来到酒栈外,仔细端详起招牌。 陈脊从怀中拿出早上誊抄的“阝”字仔细对照,良久,狐疑道:“怎么会……” 沈亭山问:“怎么了?” “这……字迹是一样的。” “你确定?” “我……我确定吧…”陈脊向来对自己认字迹的本领极为自信,但此刻也不免怀疑起自己来。 尹涛惊问:“你们是说,陆庠生自己在皮三儿遇害现场留下了自己名字的提示?难不成,凶手实际上是陆庠生?但是他为什么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呢?陆庠生与我师父也素无往来啊……” 沈亭山低头寻思片刻,却不得其法。 若这真是陆庠生自己的笔迹,那么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那就是案发时,陆庠生去到了现场,而且陆庠生可能并没有疯……但是案发时,陆庠生不是在欢哥处吗?是欢哥做伪证,还是记错了时辰?欢哥有什么理由为陆庠生做伪证呢? 沈亭山站在章记酒栈的门前,身后月色清寒,身前孤影斜长,望着这遒劲的笔力,他心里乱麻麻,找不到丝毫头绪。 尤其是这个事情还牵扯到八年前的旧案和盐政,让他心中更升起一团阴云。眼下牵扯入局的人,除了裴荻有官身之外,其他人都是些市井小民。说实话,这么市井小民让沈亭山感到更加害怕。 如今的天下,朝廷的一丁点微小动荡,就会像涟漪般层层扩散,府道把事情压到州县,州县又压到乡村,百姓们听闻这些消息,无论好坏,大多数都会顺从。然而,如果有一日,百姓们开始不听话,那便意味着他们被逼到了绝境。当百姓被逼到绝境,他们的力量将如图蜉蝣撼树,这种坚韧求生的精神才是最让沈亭山感到害怕的。 照目前的形式来看,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查清裴荻、皮三儿与李执事之间的关系。而要搞清楚这件事,李氏便是关键人物。直接前去询问李氏恐怕难说真话,这也正是沈亭山想要夜探四时药堂的原因,若能找到李氏与四时药堂勾结的证据,事情也许就会好办许多。 想到此,沈亭山心头才略略宽松了些。于是他叮嘱陈脊和尹涛先回县衙和码头巡检司,将八年前的案卷以及近些年来黄柳生有关的所有案卷调出来,等他回来查看。 说完他便找个隐秘的地方换了夜行衣,踏着月色又回到了四时药堂。 四下寂静,只有云渡桥下的河水流声不断。月光照亮四时药堂后院的一条小道,沈亭山轻声行了一阵,就瞧见三四个人影在门廊下走动。 他知道这是四时药堂雇的看守便没有继续再走,而是转到东南角,穿过层层柳树,来到院墙之下。此处院墙高筑,沈亭山暗自感叹,好在自己不曾在练武一事上偷惰,否则此刻还真无计可施。 趁左右无人,他轻身跃上墙头。里头是一座小庭院,一方池水围在七八间小屋的中间,每间房门前都燃着一盏灯笼,沈亭山瞧见每盏灯笼上都写着数字,奇怪的是,这些数字并不是按顺序排列的,相反,毫无规律可言。 沈亭山见庭中无人,找准机会便跳了下去。忽然听到一阵女子咳嗽声从内堂传来,他忙转进离自己最近的陆号房躲了起来。 “周轩,此事我帮你瞒不了多久了,陈脊他们已经对我生疑,你今日必须要给我个准话。” 这声音……是李氏! 沈亭山连忙趴到门上一边窥看,一边附耳细听,做了这些,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心想,还好没将陈脊带来,否则他又要说什么绝非君子所为的话了。 沈亭山想着又继续看向门外,周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握住了李氏的手,柔声道:“手怎么这般凉,我开给你的药可是没喝?” 李氏用力将手抽开,“你别与我说这些,你只告诉我,眼下怎么办,万一被他们查到……” “没有万一。”周轩的面色顿时阴郁了下来,肯定道:“这事不可能有万一,还有,我早就与你说过,t?即便被查到也没有关系。你眼下要做的,就是无论他们问什么,你都缄口不言。” “那……皮三儿贩卖私盐的事,要说吗?” “这事你不说,他们早晚也会查到。但是你要记得,藏在地窖里的东西,万万不可被他们发现。” 这番对话,着实将沈亭山惊了一跳,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氏居然会与周轩有私。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眼下他二人正事谈完,正在院中卿卿我我,沈亭山出也不是,躲也不是。 他等了半晌,见那二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便只能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小心翼翼在屋内探查了起来。 奇怪的是,这屋内只是简单的花厅陈设,并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若如周轩白天所言,此间应是存放药材和熬药的地方才是。可沈亭山细细嗅了一圈,也不曾闻到任何药材的味道。 书案上的一个棋盘引起了沈亭山的注意。 象棋盘之上摆着棋局,棋罐里却没有多余的棋子。沈亭山伸出手指轻轻擦拭了一下,棋盘上并无灰尘,显然应该经常有人接触才是。他借着月光仔细看这棋局,只见此局精妙高深之余又有些眼熟,似乎在哪本棋谱上见过。 此时,他不禁想起,若是陈脊在便好,这呆子肯定知晓此局来历。可惜自己棋艺寻常,又无过目不忘的本领,无法破解此局。他在房中细细搜寻,想找出笔墨誊抄竟也苦寻不得。最后,他只得将自己的衣袂撕下一角,用腰间的软剑做笔,将这棋局刻下。 谁知刻至一半,屋外却忽然叫嚷声频起,沈亭山仔细听去,竟是走水! “走水了!快救火!” 沈亭山往屋外瞧去,前厅火光四起,丫鬟仆役四处奔走,李氏和周轩也不见了踪影。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就在一片混乱之时,沈亭山将刻了一半的棋谱藏到怀中,随后避开慌乱的人群快速回到墙根下,正准备轻身跃出,却瞧见不远处的柳树下,竟有另一黑衣蒙面人,此刻已跃墙而出! 沈亭山当即追了过去,黑衣人很快便察觉身后有人追来,他轻功飞上房檐,左逃右转,沈亭山却始终紧追不舍。 眼看就要被追上,黑衣人又翻身逃到地面,沈亭山立即抽出腰间软剑欺身飞下,两人瞬间斗作一团。 只见黑衣人左手挥动单刀,呼呼虚劈,沈亭山旋身在地上一撑,双脚腾起,往黑衣人胸口正中踢去,黑衣人以刀护身,却仍被震开了数尺。眼看不敌,黑衣人突然丢出一枚黑色弹,顿时闪光浓烟骤然,沈亭山虽已及时躲开,仍被巨大的冲力震倒在地。 待他重新爬起往前追去,黑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此刻,沈亭山已然体力不支,眼前模糊一片。就在他即将倒地之际,尹涛不知从何处赶来,及时将他扶住。 “沈大人!这是怎么了!” 沈亭山瞧见来人是尹涛,紧绷的身体总算松弛下来,一下便晕了过去。 尹涛赶忙将沈亭山背起,踌躇了一阵后,还是决定去找赵十一。 这是五亭桥西北角香料街的中端。这一带多是民住廊房,赵十一住不惯官廨,还是回到自家。此刻,赵十一坐在院中,药壶咕咕滚着,脸色一如往常的阴郁。 尹涛的突然造访,打断了他对疫病之事的研究,他惊讶地看向尹涛背上的人,问道:“这人是谁,怎么伤成这样?” 尹涛三两步冲进屋中,急切道:“快进来!救沈大人!” 赵十一吓了一跳,好在很快就恢复了神志,急忙与尹涛齐心协力将沈亭山放到床上。 赵十一通过四肢关节反应,判断沈亭山应该还活着。他没有过多的询问,而是赶紧搭腕问脉。 沈亭山脉象缓迟,但好在尚且平稳,应当只是暂时晕了过去。赵十一用手拨开他的衣物,只见他胸口被灼伤严重,鲜血正往外涌出。 赵十一有所准备,迅速撒了些止血药粉,又叫尹涛将冷水泡过的面巾敷在伤口周围,减轻疼痛和肿胀。待血暂时止住后,赵十一又将生地黄、赤芍、牡丹皮、黄芪等止血生肌的药材熬了,喂于沈亭山喝下。两人直折腾至三更天,沈亭山终于悠悠醒来。 尹涛喜道:“这是好了?” 赵十一摇摇头道:“活是活了却要好好休养,胸口皮肉灼伤最是麻烦,起卧都容易牵引,若再贸然动武,皮肉长不好,往后可就麻烦了。” 沈亭山听着二人的对话,强扯着笑脸,虚弱地说道:“放心,死不了。我若死了,只怕那呆子也要跟我去死,我可不能平白累了一条性命。” 10-20 第十一章 部分真相 陈脊在官廨观望徘徊许久都不见沈亭山归来,不免心下担忧。 他来到府衙门前左右探看,不料,等到的却是匆匆而来的尹涛。 “尹巡检?你不是回巡检司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尹涛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胸口不断起伏,喘道:“沈大人,沈大人受伤了。” “受伤了?严重吗!人在哪呢!” “在赵十一家中,还活着。” 陈脊听闻消息,惊得像只无头蝇一般,急忙冲进官廨内解驴要行。但转念一想,嫌弃驴行太慢,将驴系了回去,又跑去解马,结果因马术不精,马控制不住的左拐右奔,惊得他尖叫连连。正在手忙脚乱之时,尹涛飞身上马,稳稳地控制住了马匹,“大人,坐好了!” 两人匆忙赶至五亭桥时,沈亭山已换了常服,安然坐在院中等待赵十一煎药。 陈脊下马快奔到院中,上下检查沈亭山的身体,脸上写满了担忧。 沈亭山笑着把陈脊东捞西摸的手拨开,“行了行了,我没事,你别听他们吓唬人。” 陈脊稳定了情绪,责怪道:“叫你别做‘偷鸡摸狗’的事,你看,搞成这样。” 尹涛问道:“到底是什么人把大人伤成这样?” 沈亭山摇头道:“我没看清,但年纪与我等相当,我看他左手持刀,应当是个左撇子。” 尹涛:“既有这条线索,我便命差役暗中调查城里的左撇子。” 陈脊撇撇嘴道:“还好没事,我说过很多次了,我这身上可不敢再多背一条人命。” 沈亭山笑道:“你别恼,我也不是全无所获。你来看,这个棋谱可认得?” 陈脊双手接过,仔细端详了一阵:“这是《梦入神机》中的“捕风捉影”局,红方以底炮钓鱼马挂底角控制黑花心将,另侧车打将成杀。” “这才半张棋谱便能看出来?”赵十一将熬好的汤药送来,正撞见陈脊在研究棋局,惊叹不已,“大人当真博学。” 陈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谬赞了,不过多看了几本闲书罢了。” 沈亭山没有说话,而是低头冥思着棋局的含义。 药馆的后院不放药材却放着棋盘,既放了棋盘又不为对弈,难不成这棋局是故意摆在那里传递消息?捕风捉影这又是何意? 陈脊见沈亭山半晌没有反应还以为他又不舒服,关切道:“你没事吧?” 沈亭山回过神来,笑道:“没事,只是在想这棋局的含义。” 沈亭山又将自己今夜在药堂所见所闻仔细说与众人,“李氏确有古怪。” 赵十一道:“大人,你说周轩给了你两张药方,可否让我看看?” 沈亭山恍然道:“瞧我,绕了一圈就给忘了。” 沈亭山从随身酒葫芦里将药方取出递给赵十一,陈脊笑道:“你这宝葫芦原来没装酒呀。” 沈亭山笑道:“谁说没酒?说着他轻拧了下葫芦底部的机关,仰头就喝了几口酒。” 尹涛惊道:“秒哉,这竟还是个九曲鸳鸯壶。” 陈脊垮着脸,将赵十一的药递给沈亭山:“还喝酒,喝这个。” 沈亭山刚要辩驳,赵十一便打断了他,“这两个药方有问题。” 三人忙凑到赵十一身边,异口同声道:“怎么了?” “这两张药方单独看都没有问题,确实各自对症心疾和胸疾。但是,一旦从两张药方中各取几味药出来,便可熬制成麻沸散。” 陈脊:“麻沸散?那碗莲子羹?” 赵十一点了点头,“午时你们让我查验的那包药,便来自其中这张治疗心疾的方子。” 沈亭山道:“也就是说皮三儿家中很有可能还藏着治疗胸疾的药,李氏就是用这两个药方的药调出了麻沸散?” “可是这自相矛盾呀。既然李氏与周轩有私情,那为何周轩还要将这两张方子写给我们,他明知道我们可以查出麻沸散之事。而且,李氏要麻沸散的话直接找周轩要不就好了?还要费这许多功夫?” 陈脊的疑惑同样也困扰着沈亭山,就在三人捉摸不透时,尹涛说道:“如果麻沸散一事,周轩并不知情呢?” “李氏瞒着周轩加害皮三儿,目的是为了光明正大和周轩在一起?”t?陈脊大胆说出自己的猜想,顿了顿又道:“可这和裴荻又没有关系了。” 沈亭山:“还有一种可能,周轩明知李氏会被查出来,却故意暴露这条线索。” 陈脊:“这是想让李氏顶罪?” 赵十一提醒道:“别忘了,从尸体上分析,凶手很可能是一男一女。” 尹涛:“可是周轩当日并不在宴会现场。也许是李氏与其他人合谋杀害了皮三儿,周轩怕受到牵连,故意为之。眼下最有嫌疑的就是陆庠生和李执事,我看李执事嫌疑更大,他与李氏相熟,也有杀人动机。” 陈脊肯定道:“这个猜测不错。而且李执事和皮三儿还与八年前的事情有关。对了,今晚我去翻阅案卷,有些收获。” 沈亭山:“什么发现?” 陈脊看了眼尹涛后,欲言又止,表情尴尬。 尹涛顿时心领神会,向陈脊说道:“大人直说便是,无论真相是什么,我都能接受。” 得了这句话,陈脊才鼓起勇气开口说道:“八年前那次劫船的所有卷宗都已被销毁,但我在同年上呈的卷案中找到了关于尹把总殉职的记载,‘风浪汹涌,船覆人亡,寻遍四海,不见尸骸’,上级给的批复是抚金十两。” 尹涛低头闭眼,尽管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但语气仍是恶狠狠的:“那时我十二岁,听到这消息后,母亲顿时就昏死过去,没几日便随父亲去了。我拿着这十两银子,在街头游荡,不知道要应该先去买棺材,还是先去买香烛,棺材是应该买双人的还是单人的,香烛是应该买两根还是买四根。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以后就剩我一个人了。” 三人听了这话顿时都静默了下来,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能宽慰尹涛。 说来可笑,两条人命只值十两,这叫人如何释怀。 风瑟瑟地吹了许久,一如十二岁那年后每一个孤寂的夜晚。尹涛强忍着痛苦,突然苦笑出来,“大人,还有吗?” 陈脊怔了怔接着说道,“虽然找不到八年前的卷宗。但是近些年关于黄柳生的卷宗却记载的极为详实。黄柳生此人行事乖张,近年来,在两浙犯案五百余起。而且,他犯案的地方,都会留下一片木刻柳叶。” 沈亭山:“木刻的柳叶?” “嗯,卷宗上有样子,我临摹了下来。” 三人接过来看,发现并无特殊,只是一片普通的柳叶形状。 “他竟嚣张至此!”尹涛愤恨道。 沈亭山问:“这五百余起案子可有在山阴犯下的?” 陈脊道:“只有八年前和这次。” 赵十一:“奇怪,他每次犯案都如此明目张胆,为何只在山阴的两次故弄玄虚,而且偏偏这两次没有柳叶?” 沈亭山将宣纸放下,拍了拍手,慢吞吞道:“我有个问题,黄柳生既然在两浙这么出名,那有没有谁真的见过他?” 众人一下就被这话噎住了。 确实,一直以来,黄柳生都只是活在人们的口中。根本没有谁真正见到过黄柳生,或者说,见过黄柳生的人都已经死了。 一时间大家也没法奈何,不知如何应答。 沈亭山宽慰道:“好在不是全无线索,明日我们先去找李氏,我自有办法让她开口。” 翌日清晨,一方绣着鸳鸯戏莲的帕子送到了李氏的面前。 她正跪在皮三儿的灵前,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着实令她惊愕不已,心跳如擂。 她向青儿交代几句后,戴了头纱便急匆匆从后门绕过邻里,赶往城西的香山赴约。 然而,此处等待她的并不是周轩,而是沈亭山和陈脊。 她远远瞧见二人,就如兔子见了鹰般惊慌失措,逃也似地跑走,险些就要栽下山去。好在陈脊及时将她拉住,否则必是香消玉殒。 “夫人见到我俩为何如此慌张?” 李氏惊魂未定,解释道:“原来是两位大人在此。我远远瞧着,还以为是歹人。” 沈亭山打量了陈脊一眼,笑道:“这怪我们,长得确实不太面善。” 陈脊瞪眼回去,又马上换了副神色,对李氏问道:“我二人来此赏景,不知夫人为何也在此处?” “我”李氏憋了半晌实在想不出理由,无论如何,此刻她也应该守在灵堂才是。 “要不,我替夫人回答吧。”沈亭山呷了一口酒,慢悠悠道:“没猜错的话,夫人应该是收到‘鸳鸯戏莲’手帕才到此赴约的吧。” 李氏黛眉微凝,愠色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夫人镯子上刻的鸳鸯纹甚是好看,不巧的是我昨儿去四时药堂遇到了周公子,他衣服上的莲花纹饰,我瞅着倒与夫人极为相配。” “你” 沈亭山止住她,笑道:“夫人不必解释,我呢,对这些情爱之事没什么兴趣。今日约夫人前来,不过是有事要问夫人,只要夫人与我说实话,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听见。” “沈” 陈脊刚要插嘴,沈亭山就做了噤声状。 身为朝廷命官,怎能对不守妇道、与人苟合的行为视而不见?陈脊对此极为不满,但考虑到正在查案,他只能暂时平息怒色,不予追究。 李氏深吸了一口气后,正色道:“你想问什么?” “皮三儿的私盐从何处来?” 李氏杏眼圆睁,没想到沈亭山对皮三儿贩卖私盐之事竟如此笃定,一时间愣住了。 沈亭山接着说道:“贩卖私盐一事证据确凿,你现在说出来,还牵连不到你,你若不说,视为从犯,按《大赵律》杖毙。” 李氏沉吟片刻,苦笑道:“大概半年前,黄柳生忽然来找皮三儿,我在屋外偷听,好像是要皮三儿趁着盐荒,协助贩卖私盐。这买卖私盐可是掉脑袋的事情,皮三儿先时不肯,两人便吵了起来,我隐约听到什么八年前,案子什么的,总之后来皮三儿就同意了这事。三日前,那人又来了,皮三儿又和他大吵了一架,他们这次是在后院,我不知道在吵些什么,只听到砸东西的声音。”李氏顿了顿,接着道:“我只知道这些,皮三儿的事从不说与我听,我也只是偷听到的。” “你如何断定,那人便是黄柳生?”沈亭山问。 “这两次来都是我开的门。第一次来,他给我看了个木雕,说是告诉皮三儿,他就知道是谁来了。” “木刻的柳叶?”陈脊问。 “对!就是这个!” 沈亭山笑道:“这黄柳生还真是深怕别人认不出他来。你可还记得黄柳生的模样?” “他两次都披着斗篷掩住了面容,我看不清。但是他身量大概六尺,年纪三十上下。对了,他中指和食指上有许多硬茧。” “中指和食指?” “对,他拿柳叶给我看时,我瞥到的。” 沈亭山问道:“掌心呢?” 李氏低头回想后答道:“没有。” 沈亭山又问:“你方才说黄柳生第一次来时,提到了八年前。八年前皮三儿在哪,做些什么?” 李氏不敢隐瞒,直言道:“我和皮三儿都是麦城人,八年前倭寇作乱,不得己往内迁到山阴。那时人生地不熟,皮三儿有些力气,就在码头给人搬货为生。” 沈亭山:“搬货?跟船出海吗?” “出的,一出就是个把月。有次出海一去就是三个月,我还当他死在了海上。那次回来后,他说海上九死一生,不愿再干了,这才换了杀猪的行当,这一干就没再变过。” “那次出海大概是什么时候?”沈亭山追问。 李氏摇头道:“具体月份记不清了,但是当时正是夏季,出海前我给他做了些莲子饼带着。” 夏季……八年前的劫船案正是在夏季发生的。如此看来,皮三儿当时很有可能就在那艘盐船上。 沈亭山忙追问:“那次出的是什么海,你可知道?” 李氏道:“我说过,他的事从不与我说。不过那次应是个大买卖,他出发前很是高兴,还说回来便可买田安家。不过后来也没见他拿钱回来,倒是弄得一身伤。” “伤?” “嗯,休养了好久,钱没挣到反而倒贴了许多钱进去。” “李执事当时是否与他一同出海?” 李氏沉吟了一会,摇头道:“没有,李执事没去。” “你确定?”沈亭山再次逼问,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李氏没有躲避沈亭山咄咄逼人的眼神,肯定道:“确实没去。” “那当时还有谁一同出海?” 李氏道:“皮三儿只和我说有五个人在船上同行。” 沈亭山皱眉沉思,李氏神情泰然自若,若所言非虚,难不成李执事并未参与八年前的事情?可他与皮三儿八年前便已相熟,且两人均在码头做工,何以皮三儿去了,而他却没有?五个人在船上同行,除了尹把总之外,究竟还有谁呢…… 沈亭山叹了口气,换另一件事问道:“你为何要给皮三儿t?下麻沸散?” 李氏一张脸已经铁青,“沈大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下毒谋害自己的丈夫?官府毫无证据便可以随意构陷百姓吗?若是这样,我此刻便从这里跳下去也好过平白被你们污了名声。” 陈脊唬了一大跳,忙道:“夫人休恼,有话好说,切莫做出傻事来。” 沈亭山却呷酒笑道:“呆子,你别拦她,她若想跳便跳下去。”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几张信笺来,“夫人你放心,等你死了,这些信笺我一定给你满大街的张贴,让大家好好看,向你学学文笔。” 李氏脸上变得愤怒而又困惑,“你……这是从何而来!” 陈脊仔细看去,只见信笺上写满了女儿情思,竟是李氏与周轩的密信。 沈亭笑着,慢吞吞说道:“要拿到也不难,不过是趁夫人在灵堂守灵,我去屋内做一回贼罢了。” 陈脊在沈亭山旁边悄声道:“你又做这事,不是说好了不做的吗?” 沈亭山温和地敷衍:“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李氏脸色煞白,过了好一会,开口道:“是,麻沸散是我下的。因为我怕,我怕他死不掉,这么难得的机会,我一定要确保他死,一定。” 陈脊不解,问道:“什么难得的机会?” 李氏冷笑道:“陆庠生不是说他要杀了皮三儿吗,既然有人要杀他,那我就悄悄帮他一把。” 沈亭山:“你就那么确信陆庠生会杀皮三儿?” 李氏道:“我不信,但我会抓住这一次可以弄死皮三儿的机会。皮三儿做了那么多坏事,宴席上想杀他的人那么多,只要有一个人因为陆庠生的传言真的动手,我就成功了。” “只要有一个人真的动手……”沈亭山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突然灵感一闪,想通了不少事情。 李氏接着说道:“事实证明,多行不义必自毙,我赌赢了。” 沈亭山疑惑道:“所以究竟是谁杀了皮三儿,你并不知情?” 李氏扭头看向沈亭山,冷笑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我所做的就只是给他送了一碗麻沸散罢了,至于究竟是谁杀了他,我真的不知道。我一直在厨房准备宴席,这是真的。” “宴会前一日夜里,李执事是否与皮三儿发生了争执?他们争执什么?” “争执?”李氏面露疑惑,“这我不知,宴会前一晚我回娘家取卤子了,第二日有道菜需要用上。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皮三儿被裴荻拘去巡检司那日,皮三儿回家后非常愤怒,嘴里倒是一直怒骂李执事。” “骂他什么?”沈亭山问。 “不曾细听。” “皮三儿与裴荻之间素日可有往来?” “没有吧,”李氏思忖片刻后说道:“你们说他杀了裴荻,这事我确实不知,他与裴荻平常也没什么来往。不过,他可是皮三儿,杀个人也正常。” 李氏说得真挚,沈亭山从她脸上并未看出隐瞒。 “我知道的都已经说了。这案子,我也劝你们别再查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我言尽于此。” 陈脊不敢置信地问道:“难道你就不想为皮三儿查明真相?夫妻多年,纵使你移情别恋,也不该如此恨他。” 李氏目光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怒斥道:“你知道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每一日,几乎每一日,我都是在他的责打下像条狗一样度过的。吃饭、出摊、换衣无论大小事,只要我有一件事做得不合他心意,他就会往死里打我。” 李氏说着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带着极深的绝望:“你们以为我和周轩是如何相识的?是我一次又一次去看病买药我们才只有他,只有他会真正的心疼我……只有他” “所以,他让你做任何事,你都愿意?” 李氏愣愣地看向沈亭山,否认道:“他没要求我做任何事。” “包括下毒吗?” 李氏一双杏眼露出巨大的恐惧:“你说什么?下什么毒?”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冷静了下来,“麻沸散是我下的,与周轩无关。那副胸痛的药方子是我让他开给我喝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所谓疫病,实际是下毒所致。皮三儿父亲根本就没有心疾,那日我查验的药物,不过是你们特意摆出来的障眼法。真正有问题的,应该是厨房里那满柜的药,那些根本不是给皮三儿父亲治心疾的药,而是全县百姓的催命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通过卤肉下的毒吧。” 第十二章 红颜薄命 “你说什么?”陈脊双唇止不住颤抖,险些站立不住,“所以……父亲生前爱吃的卤肉……是……” 李氏紧张地四处张望,双手不停揉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更加不知道什么下毒的事情。” 沈亭山:“是不是下毒,我只需要将那几桶卤子拿去给大夫查验便知。” “即便是,也难保是皮三儿所为,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是我做的!” 陈脊凝眉质问道:“你为了保护周轩,竟还要将这条罪过推到皮三儿身上。” 沈亭山笑道:“你为何那么急着想要证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山阴疫病一出,四时药堂立刻就有了解药.碰巧,你家柜子里又全是四时药堂的药。那柜中的药到底是不是毒药,一验就知。” 李氏急忙掩饰道:“那不是” “欸!”沈亭山止住了李氏的话,接着笑道:“你可千万别说那不是四时药堂的药,那特殊的桑皮纸,除了四时药堂,山阴还有哪个药堂在用?” 沈亭山迈步上前,将李氏与周轩往来的信笺塞回到她手里,说道:“夫人,你将下毒之事推给皮三儿,虽能保全自己,却无法护住周轩。这事,我们一定会查下去。” 李氏双唇紧闭,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痛苦。她知道,这个秘密一旦被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好吧,我承认,是我将毒下在了卤肉中,造成了这场‘疫病’。至于毒药的来源,是我巧立名目分多次去四时药堂开的,药堂的人并不知晓。只不过,他们恰好医术高超,开出了药方解得了此毒罢了。” 沈亭山怔怔地看着李氏,他预料到了很多事,唯独没料到李氏对周轩竟用情至此。 “你这又是何苦?你明知道” “沈大人,我曾与你说过,‘此生能嫁给他,便是最大的福分’这句话并非虚言。只是,我说的人,不是皮三儿是周轩。这辈子,我没有这个福分。” 李氏叹了口气,从腰间取出一块莲花纹玉佩,轻轻抚摸着,柔声道:“我再与你说个故事吧。这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件东西。那日,我遍体鳞伤地走进药堂,他问我,‘夫人,可还想活着?’我随口便应了句,‘不想活了’。他又问我,‘那你想怎么死’。我当时愣住了,想了许久,都想不到一个体面的死法。我脑子里反复在想,为什么施加我诸多痛苦的皮三儿可以活着,而我却要想着怎么去死?这个问题,我想了好几日,终究没有想通,于是我又去找了他。” 沈亭山一呆。 李氏道:“我问他,如果我不想死了,我能怎么活?他告诉我,可以赏春日的草长莺飞,纸鸢遍地,可以品夏日的清荷,水流虫鸣。好不容易来这世间一遭,为什么要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应当好好爱惜自个才是。” 李氏的眼神变得分外柔和,仿佛沉浸在极其美好的过往之中,“那时,我忽然记起了自己幼时的来处。若非父母早逝,我也是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又怎会流落街头被人收养,后来又被迫嫁给一个文墨不识的屠户呢。你们说,我应不应该恨皮三儿呢?” 沈亭山心里一阵发苦,一时竟应不上来。若不是皮三儿的拳脚相向,李氏断然走不到今日这一步。 李氏轻笑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恨。我曾与养母诉过苦,但是她告诉我,女子便是这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还叫我生个孩子,说生了孩子便好了,我只安心教养子女,日子就容易过了。我还与闺中密友诉过苦,可是她告诉我,她的丈夫也打她,除了忍着,没有别的法子。”李氏凝视着沈亭山,眼中流露出真挚之色,“她们让我觉得这世间所有男子都是一样的,直到我遇到周轩。” 沈亭山张口结舌,李氏笑道:“这么多年了,只有他,只有他告诉我,我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可以反抗,我可以多爱自己一点。” 沈亭山二人默然。 “这么多年,我有数以千计的机会杀了皮三儿,可我始终没有动手。以前,我是不敢,因为他是我丈夫,是我的t?天,我不应该忤逆他。即便我杀了他,世间男子也皆是如此,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再到后来,我不是不敢,而是不再想了。因为我已经有周轩,皮三儿对我来说不重要了。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能多打我几次,那样我就又可以去找周轩了。” “那那你为何还是给皮三儿下了麻沸散?”沉默了许久的陈脊开口问道。 李氏笑着摇摇头,“可能我还是不够大度吧。” 沈亭山黯然,忍不住开口道:“这件事,你不需要大度的。” 陈脊痛惜道:“你可以到衙门伸冤,此事我们可以为你做主。” 李氏怔了一会,笑道:“都不重要了。两位大人,卤肉下毒一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关。若可以,请替我转告周轩,妾此生已无遗憾,往后只愿他顺心遂愿。” 她紧握着莲花玉佩的手微微颤抖,说罢,毅然转身,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香山的云雾之中。 “不要!” 沈亭山和陈脊惊愕不已,可李氏行为突然,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已难再救。李氏以生命为代价,想保守住这个秘密,保护她一生所爱。 随着一声沉重的响,这朵本该娇艳的花,终究还是坠落在了风中。 青儿在宅中等得胆惊心颤,她翘首企足,直到正午都不见李氏归来。 李氏临走前吩咐,若到正午还不见她回来,就要第一时间毁掉药材和卤子。 青儿向来忠心,不敢违命。 院子中间已经堆满了药材,她提起身边一个油桶,往药材上撒油。撒完油,又掏出火折子,往那堆药材上一丢,顿时火光四起,药气冲天。 青儿叫仆役看着火势,又匆匆来到后门,所有卤子已经由仆役抬到了车上,她领着仆役避开邻里小心谨慎往排污渠走去。 如同饮水渠一样,山阴县每条街都会挖凿排污渠,这些污水通向城外的河道,斜斜下去,顺水而去。等到沈亭山和陈脊赶到时,所有的卤子已经混着黑褐色的污物,沤烂发臭,再难寻觅了。 “你……” 沈亭山想要责怪青儿却又说不出话来。她有什么错呢?也许,她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还在意李氏的人了。 地窖里的东西也被周轩暗中派人搬空了。 讽刺的是,李氏满心所想都是为周轩掩盖罪行,而周轩满心所想却只有如何为自己遮掩。看着空荡荡的地窖,沈亭山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沈亭山心中不禁暗叹李氏所托非人,若周轩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要求她替自己去作恶呢?然而,这世间的情爱,终究是难以捉摸。 沈亭山并非是一个不相信情爱的人,但他始终认为,无论男女,爱人都应当在爱己之后。若过度依赖他人,试图从别人身上获得所需,最终只会泥足深陷。 陈脊看着沈亭山愣愣的样子,也感慨道:“这周轩看来也不是真心对待李氏。” 沈亭山叹息道:“这世间并非没有好男儿,只是求人渡已,难免所托非人。人生八苦,唯有自渡。” 陈脊喃喃道:“可她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这世间很奇,总有些人,明明从不与人交恶,可就是命途多舛,颠沛流离。而有人,明明恶贯满盈,却仍可锦衣玉食。有两句话,我素来觉得可笑,‘好人好报’,‘恶人自有天收’。你想想这两句话,我必须努力做个好人,但如果别人欺负我头上了,我却只能等着上天来收拾他,这不可笑吗?” 陈脊沉思了一回,说道:“可如果你变成同样的,乃至更凶残的坏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时,你确实报仇雪恨了,可你也变得不再像自己。相反,你很像他,像那个你无比讨厌的人。” 沈亭山道:“就如李氏这般,她想过报复,也想过从这个世界离开,她反复挣扎直到遇见了周轩,这个男人就像她即将溺水时抓住的木棍,她只有攀牢他,才能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 陈脊的叹气声更大了,“为何世道如此不公?” “在南京时,我曾与金龙寺的了然方丈畅谈过此事。他与我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只要此心无所住著,就不为外物所囿。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当时,我立即便反驳了他。我说,未经他人苦,又何谈劝人放下。受了伤便是受了伤,即使后面不再疼了,可伤疤却会一直留着。” “现在呢?你仍这么想吗?” “后来,我又去到东海之滨,对望苍茫海水,目睹日月交替,那一刻我突然顿悟,了然方丈说的放下不是遗忘而是释怀,如海之宽广,如日之光辉。我所宽恕的不是那些伤害过我的人,而是心中的旧事与执念。这尘世美好繁多,那个人,那些事,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我能够欣赏世间的美好,亦能面对世间的苦难。在释怀的过程中,我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你我虽无法改变世道之不公,却能因之变得更加温和强大。” “可我仍替李氏不值。”陈脊顿了顿,试探性问道:“她对周轩以命相护,这案子你我还要接着查吗?” 沈亭山笑道:“你都跟我到这地窖了,还问这话?” “可继续查下去的话,李氏不就白死了……” “我们查案子呢,很多时候就会遇到这种情况。为一个坏人去伸冤,甚至为一个坏人去惩罚一个好人。我游历这许多年,也见识过不少案子,许多犯罪的背后,其实就是以暴制暴。你说李氏是个坏人吗,若非被逼到绝境,她也不会如此。”沈亭山将酒葫芦递给陈脊,“每到要下决定的时候,你都极为紧张犹豫,来一口?” 沈亭山说得没错,为官多年,陈脊早变得不会下决定了。 他的每一个决定,服从上级或有伤百姓,心念百姓又恐违抗朝廷。他曾无数次于心中自问,当初费尽心力,考入这朝堂,是想为百姓和社稷谋福祉。为何真正步入其中,才发现这朝廷与百姓之福分割到了不能双全的两端。 直到沈亭山告诉他“规则”二字。 以前,他所有的决定确实都受“规则”的制约。“忠君爱民”四个字过于沉重,像把枷锁牢牢束住了他的手脚。为官这些年,他带着脚镣行走,总想着如何平衡两者之间的得失,却从未考虑过人皆有私,这朝堂的决定不一定事事皆对,这民也并非全无错处。更何况,这朝堂从君至下,文武百官,各有各利。这民,两京一十八省,百商百工,三教九流,各有各益。 沈亭山笑道:“世事无绝对,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好与坏,只有当下的选择与自我。” 陈脊想起初入仕途的自己,那时他抱着除魔卫道之心,为朝廷冲锋陷阵,勇冠三军。 后来,在朝廷与百姓,正与邪,对与错之间,他变得混乱无措,反思踌躇,不知何如。 眼下,是时候挣脱束缚,不问对错,只问己心。 陈脊呷了一口酒,肯定道:“我要继续查下去,山阴千千万万冤死的人需要一个交代。” 沈亭山笑道:“想好了?想好了过来看看这地上的水渍。” “水渍?”陈脊疑惑道。 沈亭山道:“你进地窖时可否感受到了一股凉意?” 陈脊经沈亭山提醒,才发现这地窖确实分外阴冷,“真奇怪,这里并不深,此刻又是晌午,为何会湿冷至此?” 沈亭山一字一顿道:“是冰块,周轩让人搬走的应当是满地窖的冰块。” 陈脊惊讶道:“皮三儿存这许多冰块作甚?就算存了,冰块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为何急着转走?” 沈亭山:“那日我下水救你时,闻到水里有股奇怪的味道,这几日一直都没想明白,现在清楚了。” 陈脊眼睛一下大了,他当时正是五内俱焚的时候,竟是什么气味也不曾嗅到。 “是什么?” “冰块。” “冰块哪有味道?再说,水中又怎会有冰块?”陈脊愕然。 “冰块燃烧后会产生大量白色的烟雾,与海面正常的雾气并无二致。我若不是在南京时曾数次见过,也不知道这事。” 陈脊一怔,接着问道:“你意思是……海上的大雾是有人刻意伪造的?” 沈亭山:“这冰块虽然是周轩转走的,但皮三儿未必不知,只怕李氏对我们还有所隐瞒。 皮三儿暗中贩卖私盐,伪造劫船,残杀裴荻,扰乱南街秩序,桩桩件件只怕都是有人暗中授意。我虽不清楚幕后之人是谁,但盐商会和药行的人总归拖不了干系。” 陈脊沉默了,许久才又答道:“皮三儿做下这许多坏事,两大行又联手搅起这场风波,我身为知县竟从未发觉。” 沈亭山宽慰道:“莫要自责,有心犯罪之人,大多藏匿于无形,又怎会让你轻易发觉。”他这样说着,突然心中一亮,恍然大t?悟,“原来是这样!” 沈亭山喜出望外,高声喊道:“我明白了!” 陈脊丈二摸不着头脑,呆问道:“你明白什么了?” 沈亭山笑道:“走,去皮三儿的房间!” 陈脊被沈亭山拉着一路小跑,来到皮三儿房间时他已累得气喘吁吁,躬着腰喘息道:“你到底查出什么了,这么急。” 沈亭山面露骄傲,喜道:“我知道凶手杀人后是怎么逃离现场的了。” “哦?”陈脊忙问道:“快说!” 沈亭山走到门栓处,解释道:“案发那日,我曾在此处发现过一处水渍。一开始,我只当是洗面水不小心溅了出来。现在我想明白了,那应该是冰块融化后留下的水。” “又是冰块?”陈脊看着沈亭山,满脸疑惑。 “简单来说,凶手在行凶后,将一冰块置于门闩卡槽内,随后轻轻带上房门离去。眼下正值夏季,正午日光最甚,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冰块就会彻底融化,门闩便自然落入卡槽内,这样密室杀人便轻轻松松完成了。” 陈脊笑道:“亏得你想得出来!可是……这个时节,冰块可不是寻常百姓家有的,手里有冰块的非富即贵。再说,即便手里有冰块,带来赴约再到杀人,早就融化了。” 沈亭山道:“所以,凶手的冰块应当就是从皮三儿的地窖里拿出来的。” “可皮三儿地窖如此隐秘,府里的丫鬟仆役都不曾知晓,必须得是他的亲密之人才能进得去……李氏不是凶手,周轩那日又不在现场……”陈脊突然反应过来,高声道:“是李执事!” 这时,一名差役急匆匆赶了进来,高声道:“回禀大人,陆庠生已经抓到了。我们在他家中搜出了杀害皮三儿的凶器,孙县丞审了他,已经认罪了。” 第十三章 陆庠生之罪 “孙县丞何在?”陈脊二人赶回县衙,却四处寻找不到孙文鹏的踪影。陈脊怒斥差役们:“叫孙文鹏来见我!” 差役们从未见过陈脊如此暴怒,纷纷被唬得垂头耷脑,小心翼翼地回答:“孙县丞孙县丞还在牢里。” 陈脊闻言,心中顿感不妙,急问:“他用刑了?!” 差役不敢说假,老实答道:“已经请了郎中,犯人应当应当无大碍。” “糊涂!糊涂!” 陈脊和沈亭山大叫不妙,又急匆匆往牢里赶去。 眼前的情境引得二人一阵心悸。陆庠生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狼狈不堪。 他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就像被随意地扔在茅草上一样。他的手脚不停地抽搐着,已经看不出一丝人的模样。 陈脊颤抖着嘴角,向一旁的孙文鹏颤声质问道:“何故至此!” 孙文鹏神态自若,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堂尊,此人已将所犯罪行一一交代。这是供词,您先看过便知我所作所为并不过分。” 沈亭山瞪着孙文鹏,单手接过供词,扫视通读,目光一凛。 “知县大人,你看。” 陈脊侧目看去,只见这供词上共列陆庠生罪行有三,一为残杀裴荻,二为联合李氏谋杀皮三儿,三为下毒致全县疫病横行。更令二人惊讶的是,供词上所写犯案方法与他们猜测无二,甚至更为仔细。 “这”陈脊被惊得哑口无言。 孙文鹏冷笑道:“这畜生坏事做绝,万死难辞其罪。好在四时药堂的周氏父子及时举报,否则我们至今还不知道他竟装疯卖傻残害了这许多性命!” “你说什么?”陈脊和沈亭山异口同声道。 孙文鹏道:“四时药堂的少东家此刻正在花厅,据他交代,药堂在疫病初发时便察觉到了此病怪异,然而病势来得凶猛,他们只得先研出药方来救急。这几日,他们在清点库存时,发现几味药消耗极快,而这几味药材与治疗疫病的药,药性正好相克。他们仔细研究后才发现,这些药材恰好是毒药和解毒药的配方。他们这才警觉,赶忙对账,发现这些药材全是被皮三儿的夫人李氏买走。周轩赶至皮三儿宅中时,药材已被烧毁,本以为就此没了证据。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差役在陆庠生家中搜查时竟搜出了大量药材,周轩对比看过,这些药材全是李氏从四时药堂买走的。” 陈脊和沈亭山面面相觑,难以置信。 孙文鹏又接着道:“想不到李氏竟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差役在陆庠生家中不仅搜到了药材,还搜到了”孙文鹏长叹一声,道:“两位大人自己看吧,实在难以启齿。” 陈脊和沈亭山顺着孙文鹏所指方向看去,只见刑案之上放置着各种女子物件,发簪、胭脂、绣鞋甚至还有贴身亵衣。 陈脊的脸刷得一下便红了,向孙文鹏问道:“这些都是陆庠生房中搜出的?” “正是!”孙文鹏斩钉截铁道:“这些东西丫鬟青儿都已认过,确实是她家夫人李氏所有。这妇人歹毒呀,与陆庠生苟合不说,竟还对自己的丈夫痛下杀手。” 陈脊辩道:“这陆庠生形容疯癫,李氏怎会与他苟合?” 孙文鹏恶狠狠道:“大人你莫要被他骗了,此人分明是在装疯。差役从他屋中还搜出了许多情诗,上头可全都是他的字迹。试问哪个疯癫之人还能写诗?堂尊你暂且在一旁休息,待我再好好拷打一番,定叫他不敢再装疯卖傻。” “放肆!”沈亭山厉声道:“我竟不知这县衙已是全由孙县丞做主了。若陆庠生此事为真,这便是关系全县百姓的滔天大案,你叫陈知县一旁坐等,那将来这案子出了任何差错是否由你孙县丞一力承当!” 孙文鹏闻言连忙躬身行礼道:“下官不敢有任何僭越之举,下官只是” 沈亭山打断他的话,冷哼一声道,“我谅你也不敢,退下。” 沈亭山说罢稳了稳气性,俯身去查看陆文远的伤势,原本气若游丝的陆文远却忽然睁大了眼睛,猛得往他身上扑,将他唬了一跳。 沈亭山没有嫌弃满身血污的陆文远,而是轻扶着他,柔声道:“你别怕,知道什么便说出来,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的。” 陆文远摇着头,目光涣散,断断续续道:“长安恶少出名字,楼下劫商楼上醉。” 他的声量很小,沈亭山与他贴得极近才勉强听得到声音。 查案之人本应保持公正,不被任何私人情绪带偏,可沈亭山此刻却无法控制自己对眼前这个人的同情。 这个人原本应有锦绣前程的,可他却为了所谓的大义抛下一切,最终落得个流落街头的结局。如今,他已一无所有,却还被曾竭力保护的人亲手又送进了监牢。那些为了保护自己买卖私盐秘密而声称陆庠生就是杀人凶手的人,他们内心是否有过一刹那的愧疚? 因上访而被关在牢中的那几年,陆庠生是否也如今日这般受尽折磨,那些见不得光的日子,他是靠着什么信念才支撑过来的?时至今日,他又是否后悔过曾经的决定? 这一刻,沈亭山倒希望陆庠生是真的疯了。 可偏偏,沈亭山知道他是在装疯。 沈亭山借机上下扫视了陆庠生,他虽衣衫褴褛,极为狼狈,但他的鞋袜却始终穿戴整齐。或许,这就是读书人最后的体面。 沈亭山起身站起,向陈脊说道:“知县大人,此案还有许多疑点,眼下不宜对犯人用刑,还请找赵十一来为他尽心诊治才是。” “大人,”孙文鹏道:“下官已请了郎中,那赵十一只是仵作。” 陈脊颔首道:“那便请赵十一来替陆庠生医治。还有,此人眼下是朝廷要犯,去请尹巡检来重点看守。” “尹涛?他是码头衙门的人,管不了” “你对我的决策有何异议?” 这是陈脊第一次正面与孙文鹏发生争执。 孙文鹏面露惊讶,神色不忿,但见沈亭山在一旁,又不好发作。无论如何,陈脊都是自己的上级。他咬着牙道:“下官不敢。” 沈亭山欣慰笑道:“大人英明。” 周轩在花厅安然坐着,他已经能够想象到陈脊和沈亭山的脸色会有多么的难看。而这,正合他的心意。 想到这,他不禁暗叹起李氏的愚蠢。他明明已经说过许多遍,这个案子,即使被陈沈二人查到了也没有关系,偏偏她还是傻到要跳崖自尽。 关于李氏的死,周轩是有些遗憾的。 毕竟,像她这么忠心办事的人并不好找。 周轩轻吹茶盏,雨前龙井的香气袭入鼻腔。他深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终究与李氏好过一场,吩咐青儿多烧些纸钱也算圆满了。 比起李氏的死,他更在意的是,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沈亭山和陈脊为何还迟迟没有来讯问。 周轩开始有些焦急,向一旁的差役问道:“知县大t?人还不曾回县衙吗?” 差役道:“知县大人吩咐了,让你在此坐等,他忙完便会过来。” 周轩没想到的是,陈脊与沈亭山根本不会对他进行讯问。比起听他信口胡诌,他们二人商议决定,眼下更迫切的,是去陆庠生的老宅勘察看看有无线索。 开门的是个仆妇,一脸愁容,她认得陈脊,躬身行礼,请他们入院。 陆庠生家的老宅不大,冷冷清清,堂屋门开着,桌椅陈设老旧。 沈亭山扫视了一圈,正对门的堂案上没有像寻常人家那般放置花瓶贵器,反而是设了看起来有些瘆人的牌位。 仆妇看出了沈亭山眼里的惊讶,她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先请他二人上座,随后才开口道:“老奴原是陆家的管家,陆家破败后,我仍留在这替老主人看家护院。大人看到的,是老主人的牌位,我每日点清香三柱,望老主人能保佑远儿。” 沈亭山猜测,这个‘远儿’应当就是陆文远,他询问道:“老夫人可是陆庠生的奶娘?” 仆妇点了点头,叹息道:“老爷和夫人走得早,他们将小少爷托付给我,我却没有保护好他,只待我死后才能去向他们谢罪。” 陈脊见仆妇眼中含泪,实在于心不忍,开口道:“老夫人何出此言,陆文远他他” 陈脊想说些宽慰的话,可话至嘴边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说他可惜也罢,说他是个好人也罢,不过都是看客之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何况,眼下,陆文远还关在县衙大牢,他身为知县,也确实不应该多说什么。 陈脊看向沈亭山,发现沈亭山正盯着墙上一副佛像出神。 这副送子观音图,笔触稚嫩,用色也不考究。更奇怪的是,寻常送子观音图上画的都是金童玉女,偏生这幅画上却有两位金童而不见玉女。而且,这送子观音也并非女相观音,而是男相。 沈亭山好奇地问道:“这幅画是?” 仆妇回过神来,揩了揩眼角的泪,慢吞吞回道:“这是远儿幼时所作。” “这画并不算好,且有些奇怪,为何” 仆妇回道:“一来,这是远儿第一幅成品画,二来,远儿的其他画作都已被他烧了。” “烧了?” 仆妇点点头,道:“从前远儿酷爱作画,尤爱画人,家中几乎囤满了他的画作。后来出了那样的事……他出狱后便将以前所作字画通通烧掉了。他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与画作一并烧掉的还有他往日极其钟爱的书籍和文房四宝,从那之后,家里便再没有这些东西了。” 沈亭山深深叹了口气,心里满是可惜,“那为何偏生留下了这幅?” 仆妇摇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不过他确实只单独留下了这幅画。此画是他与幼时好友共同画下的,想来是怀念旧友吧。” “旧友?” “也不知是谁。那时远儿刚八九岁,为了方便远儿上学堂,老爷夫人就在城北赁了一座小宅,我们在那曾住过一阵。不过,没多久便又搬了回来。想来就是那时认识的邻里稚儿吧。” “这画上为何是两位金童和男相观音呢?”陈脊问道。 “哦,远儿这孩子与旁人不同,他作画从不画女子。” 沈亭山对此感到很是惊讶,不过自古以来,书生多有怪癖,沈亭山也没有多想,正色道:“老夫人,我们今日是为皮三儿被害一案来的。” 仆妇眼里立时涌出悲伤来,“远儿绝对不会杀人,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沈亭山道:“可一应赃物确实是在这里搜出来的。” 仆妇一皱眉,对沈亭山道:“这老宅墙院不高,想要翻进来并非难事。” “有人翻进来你不知吗?” 仆妇道:“我并非时时在此,白日我会去集市买菜。再者,这几日总不见远儿回来,我常在外寻他,并不在家。” 沈亭山问道:“以往陆庠生常回来吗?” 仆妇叹一口气道:“远儿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有时消失几个月,有时又突然出现。” “消失几个月?你没去找他?”陈脊惊讶道。 仆妇摇头道:“找不到。他每次消失我都会在县里四处找他,可就是找不到。县里的人知道我找他,还经常骗我,想从我这赚些银钱。最离谱的,是有人告诉我曾瞧见远儿驾舟出海了,他一个……别说出海了,便是骑驴骑马都难。” 沈亭山慎重问道:“你对陆庠生的去向并不了解,又怎么笃定他不会杀人?” 仆妇声调明显高了:“远儿秉性纯良。大人们想想,当初他为了百姓那点无关紧要的事情,肯赔上了自己一辈子,如今又怎么会去杀人?纵使他现在形容疯癫,可他依旧是他,从来未变,他始终记着老婆子。”仆妇说着,泪泣如雨,哽咽道:“远儿偶尔清醒的时候,就会将老主子留给他的银钱找出来交给我,托我好生看管这宅子。” “留下的银钱?”沈亭山面露惊愕。 “老主子给远儿留下了不少银钱,只是远儿疯癫,记不清在何处了。他也只是偶尔清醒时才会找出一些与我。至于银钱在何处,我也不知道,这是主子家的事,我不该问。” 沈亭山诚恳问道:“老夫人,我们可在宅中看看?” 仆妇看向陈脊,良久,颔首道:“众人都道你不是个有德行的知县,可我看大人却亲切。大人尚在孝期,便为了案子四处奔波,我信你会还远儿一个清白的。” 仆妇这番话让陈脊始料未及。 为官这几年,陈脊还从未被任何人肯定过。他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欣喜,睁大了眼,嘴角抽搐着却说不出话来。 仆妇没等陈脊回应,而是躬身道:“两位大人想看什么随便看就是了。” 陈脊亦是躬身回礼,“叨扰老夫人。” 这一次沈亭山并没有打趣陈脊,而是任由他的“迂腐”。 这个时间,沈亭山已经仔细查看了陆庠生家中的门窗,门锁没被撬过,门框门板也都牢固无损。但是墙院确实不高,别说是他这种身怀武功的人,即便是陈脊这种文弱书生,也可以借助柴垛翻身进来。 小院中种植了许多花草,还放置着许多木质玩具。据仆妇说,花草是陆文远出狱后种下的,这些年她一直尽心照料着。不过前几日,陆文远忽然发疯,拔了许多花草挨家挨户地扔,看起来秃了不少。至于木质玩具则是陆文远父亲生前留下的,木马,秋千,陀螺,木剑……沈亭山看着这些童真童趣的玩具,仿佛穿过时间的轨道,听到了陆文远儿时的爽朗的笑声,那时的他不识人间险恶,纯良朴实,一心想着要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陆文远的房里,陈设则更为简单,一床一案,再无他物。 陈脊叹道:“在房间里果真没有任何读书人的痕迹了。” 二人在房里扫视了一圈,几乎空空如也,并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的线索。 二人又绕到院中,左右查看也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关于皮三儿、李执事和裴荻三人,仆妇亦是一问三不知,表示从未听陆庠生提起过。若说有什么交集,那便是仆妇自己曾在皮三儿处卖过二两猪肉。那猪肉并不新鲜,仆妇记到了现在。 陈脊和沈亭山别了仆妇,出来后双双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为何,陆庠生家中透露出的破败气息让他二人都极不舒服。 沈亭山想了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同情。 他极力地劝说自己,不可被个人情感左右了想法。无论如何,陆庠生都是亲口承认了罪行,并且他对犯案过程极为熟悉。 据差役所言,孙文鹏虽毒打了陆庠生,但并未暗中授意任何事情,所有口供都是陆庠生自己亲口交代。若他不是凶手,那他究竟是从何得知的?他又为何要替别人承担罪责? 想到此处,沈亭山决定还得去欢哥家再查看一趟。若真是陆庠生杀死了皮三儿,那就意味着欢哥做了伪证,那他又为何要做伪证呢? 还有李执事,他表面与皮三儿关系甚笃,可皮三儿家出事至今,他却全然隐身。甚至,据派去暗中跟踪他的差役说,他这几日还频繁出入金凤楼。 金凤楼?沈亭山想了想,这虽不是个好地界,也少不得要去探查一番。毕竟,他记得,码头衙门那好色的赵差役还曾在金凤楼与马荣争红颜一笑呢。 第十四章 庠生、糖水贩 翌日清晨。 “我们现在去找欢哥?” 陈脊将驴解了牵来,不等沈亭山回答,他已翻身上驴,显得颇为着急。 沈亭山点了点头,心领神会地去解另一匹驴,想迅速出发。 陈脊“哎呦”一声,止住他道:“你的伤还没好,莫持缰了,坐我后头。” 沈亭山笑道:“哪就那般娇弱,走吧!” 陈脊也没有蛮t?缠,骑在驴背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重要的事,扭头对沈亭山说:“这个时辰,欢哥应该正在走街串巷卖糖水,要找到他可不容易啊。” 沈亭山微微一笑,轻声说道:“我们不是找欢哥,而是找他的母亲,王大娘。” 不多时,两人便已赶到欢哥家,沈亭山待要叫门,陈脊忙将他止住。 原来这王氏向来守节,几十年来从不与外男单独相处。眼下欢哥并不在家,他二人贸然造访,不说明来意只怕会被拒之门外。 陈脊理了理仪容,在门口高声道:“在下山阴知县陈脊,和沈亭山沈翰林一起来探望节妇王氏。” 王寡妇正在院中清洗糖料,听到声音后,快步走出来开门,“我这样一个乡野村妇,竟然劳烦知县大人亲自来探望。” 陈脊微笑道:“王大娘高风亮节,听说你身体已然康健,特地来看望你。” 王寡妇忙将二人迎进屋中,端上糖水,“家中没有茶水,倒是有现成的糖水,二位大人如果不嫌弃,请解解渴。” 沈亭山笑道:“早就听闻王大娘家的糖水极好,今日倒是让我占便宜了。” “大人说笑。”王寡妇笑道:“如果大人想喝,随时来便是。” 沈亭山道:“大娘说话文雅,倒像是出身书香门第。” 王寡妇愣了愣,掩饰般笑道:“说起来倒是难堪,幼时确实读过几本书,只不过家父早逝,家境颓败,便不曾再读了。” “原来如此”沈亭山叹道:“着实可惜,大娘爱读书,怎么不培养欢哥也读些书?” 王寡妇笑道:“我儿不是读书的料子,连三字经都读不明白,我也不盼他功成名就,能卖卖糖水过日子就行了。” 陈脊不明白沈亭山为何会问这些看起来与案情毫不相干的问题,他给沈亭山递了眼神,沈亭山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拉起家常,“对了,欢哥应当三十有余了吧,怎么至今还没有成家呢?” 王寡妇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曾娶过一妻,可是新婚之夜家里竟闯入了强盗,不仅杀害了儿媳,还在我这苦命的儿子面上留下一道疤痕。自那之后,因他脸上有疤,又怕他克妻,各家闺女都躲着他,所以至今也未能再娶。” “强盗?”沈亭山惊问:“行为如此猖狂,可有捉到人?” 王寡妇叹道:“那贼人跑得极快,没能当场捉住。后来我们也报了官,但官府的差役来了也查不出个什么。” “哦?”陈脊问道:“这事我竟不知。” 王寡妇道:“这是前任知县在时的事情了。当时家里没有丢失财物,我儿和那可怜的儿媳又不曾与人结怨,官府没有头绪就不了了之了。” 沈亭山听后若有所思,未曾开口接话。 为免冷场,陈脊接嘴安慰道:“大娘莫要担忧,这只是暂时缘分未到罢了,你的子孙福还长着。” 王寡妇勉强挤出一丝苦笑:“谢谢知县大人吉言,我儿子也没什么本事,好在有这熬糖水的手艺,我还有所指望。” 陈脊舀了口糖水尝了,赞叹道:“欢哥一直都是做这营生吗?这糖水熬得甚好,我还不曾尝过这般好的。” 王寡妇笑道:“这熬糖水的方子是我母亲传给我的,亡夫走得早,我是靠这糖水方子才能将欢哥养大。这孩子打小便跟在我身边看我做糖水,等他年纪大能帮忙了,竟还自己改良了方子,也就不用我再操心了。” 沈亭山此时已回过神来,他看了眼陈脊,接着又转向王寡妇,笑着问道:“欢哥这会应是在走街串巷贩卖吧?” “是呀,前几日忙着照顾我耽误了几天生意,今日可得抓紧补上了。”王寡妇说着,眼神里透露出些许自豪,“你别说,他几日没出摊倒是很多人想着,还有人上门来催呢。” “这么看来,邻里都很喜欢咱家的糖水呀,生意应当不错吧?”沈亭山适时地插了一句。 “亏得邻里关照,勉强度日罢了。” “这么看来,咱家与邻里关系甚好?” 沈亭山这一问,本意是为了探听欢哥与皮三儿、陆庠生的关系。这三人宅院颇近,私底下究竟关系如何,至今是迷。 王寡妇盯着沈亭山看了一会,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大人今日来不是来看望老婆子的,而是来打听案情的。” 王寡妇一下戳穿了两人的来意,陈脊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偷偷瞄了眼沈亭山。 沈亭山却毫不避讳地坦然一笑:“大娘不愧是山阴名人,你既如此快人快语,我也不再隐瞒。敢问大娘,这皮三儿究竟如何?” 王寡妇呷了口糖水,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我确实听闻皮三儿做了不少腌臜事,不过也都只是道听途说,未有实证,不敢瞎说。但有一事我却是知道的。他那场生日宴,参宴便要十两银子的礼物。我们并没有去,连他的请帖,我都叫欢哥烧了。那些去了的邻里,好多都是东挪西借才凑齐的礼物,连我这家底,都借了几幅字画出去。” “没有便不去呗,皮三儿难不成还强迫人赴宴不成?”陈脊问道。 王寡妇笑道:“官场有官场的道理,民间也有民间的规矩。皮三儿设宴,有几个敢不去的?” 沈亭山笑道:“大娘却敢。” 王寡妇笑着点点头。若没有这个气节,又怎做得来节妇。 “大娘, 你适才说借了几幅字画出去?” 王寡妇一番话里,沈亭山对这点是最感兴趣的。 王寡妇瞥了他一眼,笑道:“欢哥屋里放了些字画,我看他也不懂,就拿去给熟皮匠王麻子了。” 陈脊哦了一声,疑惑道:“欢哥不通文墨竟然还藏有字画?” 王寡妇笑道:“那些真正的读书人,房里往往书不多。反而是那些不通文墨的人,喜欢收藏许多字画。” 沈亭山闻言低着头沉思了片刻,突然眉头紧锁,苦笑道:“大娘,我突然觉得有些不适,能否借用下茅房?” 王寡妇愣了下,随即笑道:“就在后堂,大人请自便。” 沈亭山道了谢,捂着肚子便往后院走,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连陈脊都骗了过去。 刚进后院,沈亭山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这一番做戏,不过是要来后院探查罢了。 欢哥家的院子并不大,只有几娄绿豆糖水料堆在被木板紧盖住的井旁。 沈亭山又轻步转进屋里探看,厨房内有存满水的大瓦缸、熬药的药罐子、富余的米缸,四处打扫的纤尘不染。看得出家境尚可,一家人倒是规矩整洁。 欢哥卧房的陈设让沈亭山有些惊讶,他房中倒是真的放置了不少书册典籍。除此之外,熏香炉、笔架、留着墨迹的青石砚台一应俱全。文案上锦绣纸张铺展开来,上面写满了墨迹斑斑的文字。比字体间流露着文人的才思更令沈亭山惊讶的是,这字迹他竟颇感熟悉。 这……似乎是陆庠生的字迹。 沈亭山认字能力虽不如陈脊,但这几日他一直反复琢磨陆庠生的字迹,早已牢记在心。 现在,他心中的疑惑已清朗了大半,只是还有几件事需要去求证。 这样想着,沈亭山从后院折回前厅,若无其事地问道:“适才大娘提到字画,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那日我还在这偶遇过他,好像叫陆文远,欢哥与他可常来常往吗?” “他敢!”王寡妇声音突然高了起来,但很快又压低,道:“那陆文远已经疯了许多年,欢儿与他也并不相熟。” “听闻陆文远幼时曾租住于城北,不知大娘与他是否旧识?” 王寡妇见沈亭山知道得如此细致,也不做隐瞒,直言道:“确实曾做过几年邻居,不过也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们两家就没有联系了。 ” “原来如此。”沈亭山想问的都已问完,起身道:“王大娘,今日我们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以免影响大娘休息。” 王寡妇忙恭敬地送两人离开。 来至屋外,沈亭山对陈脊道:“我们回皮三儿家,我要去看看宾客礼单。” “礼单?你看这个做什么?” “总不会将你卖了,跟我去便是。” 皮三儿和李氏相继离世后,原本繁盛的宅院便空落了下来。丫鬟仆从走的走,散的散。陈脊和沈亭山来时,这片寂静之地唯独青儿还在守护。 沈亭山若有所思道:“若皮三儿真如邻里所说是个顶顶好的人,那这人情也太凉薄了些。” 青儿恭敬地跪在灵堂,身影在一片白中显得格外孤独。 没想到她竟还在为李氏守灵。 听到脚步声,青儿惶恐地转过身来。当看清来者是陈脊和沈亭山时,也不行礼,黛眉拧成了一团,显然对他们并无好感。 沈亭山对青儿的不恭敬并不恼怒,相反,他对这个忠仆倒是颇为欣赏。 沈亭山避开皮三儿的位置,对着李氏的牌位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对t?青儿柔声道:“我们无意打扰,只是有些事尚未查清,还请姑娘与我们行个方便。” 青儿看着二人,没好气道:“夫人已叫二位大人逼死了,现在还要来逼死我吗?” 陈脊被青儿的话深深刺痛,眼神里充满愧疚与自责。 沈亭山则以一种理解的目光看着青儿,歉然道:“姑娘若不想你家夫人平白死去,就应该与我们说些实话。周轩与你家夫人的关系,我想姑娘应当知晓。李氏死后,他可曾来过?难道姑娘还要为这样的人遮掩?” 青儿被沈亭山的话语触动,眼神飘忽不定,沉默了片刻后终于说道:“你们想知道什么?我知道的也不多……” “烦劳姑娘带我们去看看宴会那日各家送来的礼品及礼单。” 青儿虽不知沈亭山调查此物所谓何意,但为了替李氏报仇,她仍领二人去了库房。 青儿指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礼品和礼单,说道:“这便是了,老爷夫人走了之后,我将东西原封不动移到了库房。” 沈亭山颔首致谢,随后便领着陈脊对照礼单将礼品进行了盘点。果不其然,所有礼品都在,唯有熟皮匠王麻子送来的字画已经丢失。 沈亭山问:“这份礼单可还有谁看过?” 青儿道:“大家的礼都是提前好几天就陆续送来的,除了老爷夫人外,就是李执事看过。” 至此,沈亭山的猜想已被印证了一半。 他快步跑至前厅,来到李执事表演的红帘处。原先的绿豆渣滓处爬满了蚂蚁,人看了着实可怖。 沈亭山向青儿问道:“姑娘,不知此处这两日可有打扫?” 青儿摇头道:“这两日出了这么大的事,没人有心思管这里。” “那么再请问姑娘,宴会的前一日晚上,李执事可否来过,并与皮三儿发生了这个争执?” “你怎么知道……”青儿脸露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既是查案,那许多东西自然是瞒不住的。 青儿坦诚道:“那夜李执事确实来了,我去上茶时恰好听到他们发生了争执。不过,他们看到我来了,便止了声音,后头吵些什么我便不知了。” “你都听到些什么?” “我听到老爷说了句‘把八年前的事给你抖搂出来’,还听到李执事说‘你想独吞,没门’。” 沈亭山蹙眉思忖片刻,接着问道:“皮三儿前段时间是否练字想给老父亲祝寿?” 青儿点点头,道:“是的。老爷原先并不识字,为了这个特地练的。” “笔墨可还在?带我们去看看。” 青儿应了,又领二人来到书房。沈亭山将笔墨交于陈脊,经过辨认,果然与凶案现场留下的字迹全然不同。 青儿道:“字练成了老爷还很高兴,因为李执事也不识字,他说总算赢了一回。” “姑娘,生辰宴之前陆庠生可曾来过?” 青儿仔细思忖了一番,肯定道:“大人不说我都忘了。倒是有一晚,有仆役发现陆庠生在后院鬼鬼祟祟的,不过很快就把他赶了出去。这人素来偷鸡摸狗,我们也没人当回事。” 霎时间,沈亭山明白了过来。 与青儿道别后,沈亭山拉着陈脊急匆匆赶回到县衙的牢房。一并叫来的还有孙文鹏和一直在此处看守的尹涛。 “沈翰林,”尹涛忍不住问道,“短短数日,你当真已查明真相?” 沈亭山微微点点头,“陆文远是凶手,但又不完全是凶手。” 众人面露疑惑,不解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却紧盯着陆文远。 陆文远在赵十一的照顾下,总算活了过来。 此刻,他被大铁链锁住手脚,拘在角落里,眼神涣散。 沈亭山迈步向他走去,将陈脊临摹的“阝”字递到他面前,轻声问道:“陆先生,这个字你可认得?” 陆文远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陆先生?再次听到这个称呼,陆文远只觉恍如隔世。 沈亭山知道陆文远不会回答他。他问出这个问题,表面是说给陆文远听的,实际上却是说给大家听的。 “在皮三儿的凶杀现场,我们发现了这个“阝”字。经过查验,这并非皮三儿的字迹。相反,这个字迹与章记酒馆招牌的字迹分毫不差。”沈亭山说着看向陆文远,“陆先生,这是你的字迹吧。” “这么说,这个陆文远果然在凶案现场。”孙文鹏高声呵道,“陆文远你还有什么要狡辩的!” 陈脊反问道:“孙县丞,若你是凶手,你为何要亲手在凶案现场写下与自己相关的线索呢?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也不明白吗?” 孙文鹏顿时噎得哑口无言。这个知县是越来越不好糊弄了。 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道:“知县大人英明。这个问题也困惑了我许久,直到我去了欢哥家,这才明白。” 听到“欢哥”的名字,陆文远又止不住颤抖了一下。 “陆先生,你是替人认罪的。不过,你要保护的人不是凶手,而是糖水贩欢哥。” 尹涛疑惑道:“欢哥?这与他有何关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先生,你与欢哥的感情并不一般吧。出狱后,你烧毁了从前所有的画作和书籍,唯独留下了与欢哥儿时共同创作的那副送子观音图。你二人将难以为外人道的情感寄托于画作之中,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沈亭山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露出惊讶的神色。 这时,陆文远的眼里才重新浮现出光亮。他缓缓抬起头,看向沈亭山,虽然依旧保持缄默,但内心的波动却难以掩饰。 沈亭山接着说道:“欢哥屋中收藏了许多你赠送给他的画作,而王大娘却在无意间将这画作赠送皮三儿作为生辰礼。你曾试图溜进皮三儿院中将画作偷回来,可是皮三儿院中仆役颇多,你总不能得手。于是,你便说出了要杀了皮三儿的气话。” 陈脊惊问:“那竟然不是谣言?” 沈亭山看向陆文远,接着道:“是谣言又不是谣言。你确实说了这话不假,可你却并非真的想杀了皮三儿。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的气话碰巧被经常出入皮三儿宅院的李执事听到,你一不小心就成了他杀人的刀。” 孙文鹏狐疑道:“你说真凶是李执事?” 沈亭山解释道:“李执事从宾客礼单中无意间看穿了陆文远和欢哥的事情,再加上陆文远的狠话,让他心生一个绝妙的杀人计谋。他先是大肆散播陆文远要杀死皮三儿的谣言,随后又要求陆文远在宴席上替他演一场戏。” 陈脊不解地问道:“什么戏?” 沈亭山指向牢房的一角,那里挂着一幅半透明的红帘,与皮三儿家中无二,“先前我一直疑惑,李执事明明全程都在打鼓,究竟是如何完成杀人的。现在我明白了,其实,那半个时辰里,坐在这红帘后头的不是李执事,而是你,陆文远。你二人趁着宴席众人嘈杂,无人在意之时偷龙转凤。这样,李执事就有了去皮三儿屋中的机会,而你则一直坐在红帘后头扮演李执事的角色。” “这么说你可有证据?”孙文鹏问道,“还有,陆文远为何要帮他?” “皮三儿家地上的绿豆渣糖水便是证据。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文远此刻的鞋子上还沾有欢哥家的绿豆渣。” 尹涛闻听此言,立即走上前去查看。果然如沈亭山所说,陆文远的鞋子上还残留有绿豆渣滓。 沈亭山接着道:“至于你为何要帮李执事,便是我刚刚所说,李执事用你与欢哥的秘密威胁你。” 孙文鹏问道:“那李执事如皮三儿情同手足,为什么要害他?还有,那些凶器和赃物可都是在陆文远家中找出来的。李氏与陆文远的私情你又如何解释?” 第十五章 失踪人口 “因为私盐。”沈亭山斩钉截铁道。 孙文鹏眼里有些恍惚,定了定神,强装镇定道:“什么私盐?” “皮三儿受黄柳生之托,一直暗中贩卖私盐。李执事得知此事后,想从中分得一杯羹,岂料皮三儿不肯让出利益。于是,李执事便向裴荻揭发了这件事。” 听到裴荻的名字,尹涛顿时紧张起来,“我师傅?” “李执事与裴荻乃是酒友,据章记酒栈掌柜所说,李执事曾多次说要将皮三儿介绍给裴荻认识。实际上,他是想让裴荻参与到这场私盐买卖当中。”沈亭山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一下,看向尹涛,接着道:“他想借裴荻的手彻底搅浑这趟水。” 尹涛颤抖道:“你的意思是我师傅是因为不愿意加入他们才被害的?” 沈亭山叹了口气,眼里露出些许同情:“不,裴荻是因为想要的太多才被杀害。根据我们调查,裴荻在赌坊欠下大量赌资早已无力偿还。那日,裴荻对皮三儿的审讯并非审讯,而是威胁与恐吓。皮三儿假意接受后,当晚便与裴荻相约河堤t?,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陈脊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我想起来了!李氏说过,皮三儿从巡检司回去后一直痛斥李执事,这么说的话,这事就解释得通了。” 沈亭山轻笑着点点头,接着道:“皮三儿从裴荻口中得知此事是李执事泄露的,因此又与李执事大吵了一架,此事被丫鬟青儿目睹,亦是人证。李执事没想到的是,皮三儿竟会直接将裴荻杀死,但事已至此,他又心生一计,索性利用陆庠生,将皮三儿杀死独吞私盐买卖。” “这只是你的猜测,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尹涛情绪颇为激动,显然难以接受。 沈亭山接着向众人解释道:“你们问我李执事是如何杀人的,实际上,他只杀了皮三儿一次。” “什么?” 众人不解地看着沈亭山,沈亭山深吸一口气,说道:“皮三儿暗中买卖私盐,鱼肉百姓,邻里对其早已心生不满。当陆庠生要杀害皮三儿的消息传来,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次机会。第一个下手的,是李氏。她给皮三儿递了碗加了麻沸散的莲子羹,正是这碗莲子羹,让原本强壮的皮三儿失去了战斗力。第二个动手的,是李执事,他与陆文远完成了交接,趁皮三儿昏昏欲睡之际,直接将他捅死。”。 沈亭山的语气突然变得低沉起来:“但是,李执事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藏在院中等待其他的凶手。” 陈脊瞪大了眼睛:“其他凶手?” 沈亭山看向赵十一,继续说道:“还记得那日勘验尸体时,你说尸体上还有二十六刀吗?这二十六刀其实并非一男一女所致,而是参宴宾客中的人一刀一刀刺下的。” “你的意思是每个人都刺了一刀?”孙文鹏惊愕地问道:“那到底是谁杀了皮三儿?” 沈亭山瞥了一眼孙文鹏,缓缓说道:“每个人都是凶手,但每个人都不是真正的凶手。” 孙文鹏愣住了,“这怎么……” “李执事放出的谣言让每个有心杀皮三儿的人都等到了一个机会。这句话还是李氏提醒了我,只要有一个人动手就成功了。实际上,宴席之上,每桌都有人中途离开,他们见皮三儿已死,心怀愤恨地刺下了后面的二十六刀。但每个人刺完一刀后,都选择了离开。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而最好的替罪羊就是已经疯了的陆庠生。” 陈脊张大了嘴巴,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所以每个人都在做伪证?” “没错。”沈亭山点了点头,“李执事杀人后一直留在院中,等时辰差不多后,他就去地窖里取了冰块,而后又回到前厅与陆庠生交换,并将冰块交给他。陆庠生按照约定,来到后院写下‘阝’字,并利用冰块制造了密室杀人的假象。最后,他又砍了自己一刀故意让后院看守瞧见。” 陈脊问道:“既然他是故意要让人发现的,那他又为何要出现在欢哥院中?还让欢哥伪证?” 沈亭山看向陆文远说道,“那日,你是被欢哥强行拉回家中的吧。”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皮三儿家与欢哥家相距不远,想来你逃跑时恰巧被欢哥瞧见,他不忍心你因此背上杀人罪名,所以又砍了你一刀,并替你做了伪证。这几日,你出逃在外,直到被抓,才不得以承认了罪行。” 孙文鹏反驳道:“故事倒是圆满,证据呢?” 沈亭山微微点头,他扫视众人,最终将视线落到赵十一身上,道:“赵十一,烦你将情况与大家解释下。” 赵十一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沈大人除了叫我来为陆文远治伤外,还交代我检验了他臂上的刀伤。经过仔细验查,我发现他臂上的伤口实际上是两次刀割所致。一刀是由他自己划的,因为右利手的关系,伤口呈左深右浅的状态,刀口形状与在陆庠生家搜出的凶器一致。另一刀伤口则是右深左浅,为他人持利器所伤。经过对比,刀口形状与欢哥提交到县衙的刀具一致。” 这一番话所涉事情繁多,众人听了都缄声静思。 片刻后,尹涛回过神来,问道,“等等,大人,你刚才说冰块?” 沈亭山解释道:“那日盐船被劫,海上大雾弥漫实际上是有心人利用冰块燃烧生雾伪造出的假象。而这伪造所需的冰块就藏在皮三儿的地窖当中。知道地窖这个秘密的就只有李执事和皮三儿夫妇。” 尹涛追问道:“这事与八年前的盐船被劫案可有关系?皮三儿的私盐是黄柳生给他的难道这一切都是黄柳生在搞鬼?黄柳生利用皮三儿贩卖私盐,掠夺盐船。而这几起命案不过是分赃不均引起的?” 孙文鹏接话道:“还有李氏与陆庠生的奸情又是怎么回事?” 沈亭山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其实,此案还有许多疑点。 八年前的盐船被劫案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真相?黄柳生的真实身份又是何许人也?如果真的是黄柳生在幕后操纵这一切,他是如何撬动四时药行犯下下毒的恶行的?还有,盐商们看起来与此事毫无关联,但私盐泛滥,他们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所有的关键都指向了李执事,这个八年前与皮三儿一同在船上的人。 沈亭山派去跟踪李执事的差役已有一日没有消息了。前一日传来的消息是,李执事在金凤楼中出现。现下,沈亭山已经另外派人去金凤楼寻他了。 沈亭山暗中祈祷了许久不要出什么事情,但不幸的消息还是传来了。 “大人,派去跟踪李执事的差役被发现死在了金凤楼附近的玉带桥下,李执事也失踪了!” 玉带桥下柳树繁盛,绿堤清河本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界。然而,此刻却被一起命案打破了宁静。 几个孩童不知所谓地在往来人群中追逐嬉闹,对近在咫尺的危险毫无察觉。 陈脊看得心惊肉跳,唯恐他们撞见尸体,忙令差役将他们带离此处。 同时,他迅速命人将周遭围了起来。不远处正在享受垂钓之乐的老翁往这边看了一眼,骂咧咧地收起钓具离开。 赵十一心无旁骛地勘验着尸体,沈亭山则向发现尸体的大娘询问情况。 “大娘,刚才情况如何你且细细说来。” 大娘吓得脸色苍白,颤抖地回道:“民妇原本在这浆洗衣物,忽然就瞧见河中央漂来了一具尸体,仔细看好像还穿着官差的衣服。大人,你想想这多吓人啊!我赶紧就跑去喊人,一个人就喊二个人,两个人就喊三个人,三个人就” 沈亭山连忙止住她,道:“大娘,大娘,然后呢?” 大娘道:“然后你们就来了呀!还得是官府有法子,就拿那个网,那个钩子,一甩一网就捞上来了。哇,竟真的是个官爷。大人,我听说最近官府在抓那个黄黄树生?这人该不会就是他弄死的吧,哎呦,大人可得赶紧把这个树生的捉住咯,太可怕了!” 沈亭山本就为了案情头疼,如今被大娘这一番话更是搅得心烦意乱。 他急忙令差役将大娘带下去,然后转向赵十一问道:“情况如何?” 赵十一道:“尸身肤黄而不发白,口开眼睁,五官中无水滴流出,两手不拳缩,脚底板不发白。头部有致命伤损,伤痕呈黑色。是被人用石块重击毙命后再推入水中抛尸的。” 陈脊闻言,凝眉道:“那李执事应该不通武艺才是,想要杀死差役可不是件易事。难不成他是发现了差役跟踪,躲在暗处偷袭的?” 沈亭山若有所思的摇摇头,轻声道:“不可武断,差役是不是李执事所杀还有待调查。” 尹涛问道:“沈大人的意思是,这幕后还有他人?” 现场人多口杂,沈亭山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简单应道:“我也不知,只是一切都要讲究证据。” 陈脊叹了口气,看向差役的尸体,眼神里流露出许多同情和忧伤,“这案子查到现在又多了一条人命。可怜你因公殉命,你放心,你的家眷府衙会好生照顾的。” 沈亭山走到陈脊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当务之急,我们要先搞清楚李执事去哪了。他是自己躲起来了,还是被人捉走了。甚至是不是还活着。” “那我们现在从何查起?” “金凤楼。既然李执事最后出现的地方是金凤楼,我们就去那查。”沈亭山说着压低了声音,附到陈脊耳畔,悄声道:“顺便,我们去打听下马荣的情况。” 陈脊颔首道:“行,我们现在就去。” 沈亭山止住道,“且慢。”接着转身面对尹涛和赵十一,吩咐道:“尹巡检,你去调查下出入山阴的码头和各大官道、关隘看看是否有李执事的通关记录。赵仵t?作,此处交由你料理。还有,陆庠生暂时仍需关押,劳你费心照料。” 尹涛领了命,提笔在巡视册上录明情况。陈脊注意到他左臂似乎有伤,忙问:“这是怎么了?” 尹涛笑了笑,摸着自己的手臂道:“无事。前日在酒栈遇到你们时,我其实刚从城外的墓地回来。我想给师傅挑块好地,没成想,夜里黑倒被树枝骗了伤。一点小事,不劳大人挂心。” 陈脊点点头,宽慰道:“逝者已矣,还要保重自己才是。” 说完这句话,陈脊苦涩地笑了笑。道理虽然如此,但自己又何曾真的走出阴霾了呢? 赵十一将沈亭山拉至一旁,轻声道:“听说四时药堂已将解药交给了孙县丞,我” 沈亭山明白赵十一的困惑,忙道:“你要继续研究。虽然四时药堂给了药方,但我总觉得四时药堂与此案牵连颇深。别忘了,我们在皮三儿家中并没有发现任何私盐。我猜想,这山阴应该有别的仓库在屯了私盐。那日,我与陈脊到药堂查看时,发现每日堂前货船往来极为频繁。你研究药方时,除了研究成分之外,还有研究所需药量,莫要让他们在其中搞些古怪才好。” 赵十一应承后也退下各自忙碌去了。 沈亭山准备去解驴,却被陈脊伸手拦住,“你这一天够操劳的,伤还要不要好了?往日都是你驾马持缰,我乐得清闲。今日,你就坐坐我的驴呗。” 沈亭山忍着笑,道:“行,你几次邀请,我盛情难却。” 此时已近酉时,金凤楼准备开市,正是繁忙的时刻。 踏进金凤楼的一刻起,陈脊便止不住地冒汗。 这里遍植花卉,满室芬芳,乃是山阴名妓密居之处。与这青楼瓦舍比邻而居的,就是文人雅士、各级官吏聚集的府院。虽说此处与官廨隔街相望,但陈脊确实是第一次踏进此地。 沈亭山看着局促不安的陈脊,笑道:“你这样子,旁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把你卖到这了。” 陈脊紧皱着眉头,嘴唇微张,似乎有什么要说,却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沈亭山看了他一眼,笑道:“呐,给你准备了这个。”说着,竟从怀里掏出一册《全宋诗》来,“你尚在孝期,若不是为了查案本不该来这。你且在这看书,我去查。” 说着,他将陈脊引到偏僻的角落坐下,又将桌上的酒一骨碌倒进随身的葫芦中,呷了一口,“你这连酒都没有,不怕了吧,走了!” 沈亭山来之前已打听过,金凤楼楼高三层,一楼大厅正中央是个人工挖出的鱼池,里头养着的乃是绍兴府陈通判家三公子以高价收养的锦鲤。与鱼池相对的,则是金凤楼的中央舞台,每日鼓乐齐鸣,弦管悠扬,尽显繁华。 二楼以上则是姑娘们的住所和贵宾的包间。尤其那三楼,向来只接待地方上的达官显贵,一般客人是无法靠近的。而这金凤楼里,最负盛名的女姬就是崔娘。 沈亭山手中提着酒壶,身形七摇八晃,装得一副酒醉的模样,口中高声喊着:“崔娘,崔娘!”径直就往三楼闯。 “哎呦,这位爷怎么醉成这样!”龟公着急忙慌地拦在沈亭山面前,仔细打量他的穿搭。 丝绸长袍、如意祥云玉珏,虽然脸生,却是个富贵公子的模样。龟公顿时换了颜色,满脸堆笑道:“爷,崔娘今儿不在,我给你叫别的姑娘?” “我就要崔娘!崔娘在哪!给我出来!” 沈亭山大袖一甩,将龟公撞开,在三楼横冲直撞,闯入各个紧闭的房门,引得尖叫连连。 先头龟公还好意劝说,但见沈亭山毫无住手之意,纵是富贵公子,也再不纵容。他高声唤来打手,一时间数十位彪形大汉不知从何处同时冒出,对着沈亭山怒目而视。 没成想,龟公此举却正中沈亭山下怀。 据发现裴荻尸身的周差役所说,打行的人曾经去催促过裴荻还债。而卖糕饼的刘大也提到过,打行的人与李执事的关系颇为亲近。沈亭山猜测,其中可能有某种联系。 沈亭山想寻找打行的线索,不过打行这种见不得光的营生并不是一般人能够接触到的。若是以官府身份调查,事上更难。好在人人都说三教九流不分家,这金凤楼指不定就与打行有关。 如果直接询问龟公、鸨妈,只怕他们都会守口如瓶。但如果在楼中惹事,就有机会将打行之人引来相见。 因此,沈亭山才想出这一招来引蛇出洞。 他虽自幼习武,此刻却伪装成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几个打手三下五除二便将沈亭山如拎小鸡般丢到楼外。 接着,他又被暴力地拖到了一处暗巷,打手们抄起一旁的竹竿子就要动手。 正是生死一线之际,沈亭山见四下无人,立即转了神态。他以脚蹬地,借力腾起,从腰间抽出软剑,以剑背攻之,打手们尚未看清他的招式,就只留下满地哭嚷声。 沈亭山用剑挟住领头的打手,吓问:“你们可认得那姓李的执事!” 打手们听到问的是他,脸上纷纷闪过一丝怪异,显然都轻易不敢开口。 沈亭山又将剑压前一寸,追问:“还不如实招来!” 领头的打手被唬得腿软,忙求饶道:“他……他是我们老大!” 第十六章 歌楼舞榭、花腿闲汉 陈脊在大厅左等右等都不见沈亭山归来,周围丝竹管弦、温香软玉,书也看不下去许多,正要起身离开,身后忽得传来一声娇媚的女声:“这位爷也是找崔娘的吗?” 陈脊回身望去,却是位千娇百媚女娇娘,一袭薄纱绿衣,怀中捧着琵琶,在烛火的映衬下,如初春的嫩芽,惹人垂怜。 陈脊向后退了半步,躬身行礼,说不出话来。 女子满脸泛红,应是醉了,失望道:“我就知道,人人都是找她。” 她说话又夹着酸,陈脊噎在了原地。 女子又道:“我叫阿莺,适才我在台上弹琵琶时,你为何瞧都不瞧我?我与崔娘比,差了很多吗?” 这话陈脊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总不能说,适才自己心里只想着沈亭山,甚至都没听见琵琶声吧。 阿莺不知陈脊是个闷葫芦,只当他不屑与自己说话,脸上有了愠色:“哼,凭你是什么货色也想见崔娘?她的相好可是盐法御史李永安。就算你是什么盐商会会首,人家连正眼都不会瞧你。” 听到李永安和盐商会会首几个字,陈脊猛地回过神,终于说出一句话:“李永安?马荣和崔娘?” 阿莺坐到陈脊原本的位置上,拿过桌上的酒壶,却是空的,忿忿道:“挺能喝呀你。” 陈脊怯怯道:“马荣常来这不是找莺姑娘的吗?怎么是崔娘呀。” 阿莺听了这话,脸上愠色更甚,带着哭腔道:“这个没心肝的哪里还记得什么莺姑娘,我为他做了这么多又有什么用?”阿莺说着又拿起了空空如也的酒壶,一气之下将酒壶掷到地上,娇声骂道:“连个破酒壶也欺负我!还是崔娘命好,不用跟我们似的在这抛头露脸的弹琴唱曲。她只需要在那屋里坐着,就会有大把人来找她。” 阿莺语气恨恨的,嫉妒的人最是容易套话,她才不管会不会泄了人家的秘密,最好是全说出来才顺心。 陈脊试探性问道:“除了李永安和马荣,还有其他人找她吗?” 阿莺看起来醉醺醺的,她没有回答,而是自顾自说道:“马荣这王八羔子板上钉钉的说会接我离开,转过头魂也被那小狐狸精勾去。崔娘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会弹个破箜篌吗,弹弹弹!” 陈脊又问:“我听说县里那个姓李的执事也常来这?” 阿莺扭头看了陈脊一眼,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以为替崔娘杀了几个人,崔娘就会跟她?痴心妄想!” 阿莺站起来起来,揽过陈脊的肩,朱唇亲启在他耳边低语:“如果你也肯为我杀人,我就跟你走。” 耳边突如其来的酥麻唬得陈脊连连后退,没留意撞到身后的凳子,失了重心,眼看就要摔倒。 好在沈亭山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将他扶住,又解围似的,对阿莺笑道:“你看,杀掉崔娘如何?” 沈亭山突然冒出来,阿莺却不惊讶,也不问来人是谁,反而媚态更甚,笑道:“呦,哪来的俊俏郎。我可不敢,姓李的会要了我的命” “你怕他底下的打手?”沈亭山将陈脊按回到凳子上,向前贴近阿莺,在她耳边低语道:“我会保护你。” 沈亭山大胆的举动让阿莺有过瞬时的慌张,但很快便反应过来,她不甘示弱地双手攀住沈亭山的脖子,笑问:“难道你也养了打手不成?” “我自己就是打手。” 阿莺闻言微怔,不着声色地将沈亭山推开,冷t?笑道:“套话可以,骗感情不行。” 她随手拿走了沈亭山别在腰间的酒葫芦,轻啜了一口,又道:“别以为我真的醉糊涂了,你们是官府的人。” 沈亭山笑道:“丰姿冶丽的莺姑娘果然名不虚传,怪道那么多男人为了你争风吃醋。” 阿莺瞥了沈亭山一眼,冷笑道:“你这是在挖苦我?” 沈亭山满面诚恳道:“我又怎会挖苦姑娘。这些日子查案,我可是听不少人说起莺姑娘的美名,是谁为了姑娘大打出手来着?” 沈亭山给陈脊使了个颜色,陈脊立时会意,开口说道:“马会首和巡检司的赵差役!” “正是呢!”沈亭山笑道:“我们男人最是懂男人的心。这马会首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差役为了你争风吃醋,这要是传出去,多丢人啊。可马会首却不管不顾,可见他对姑娘是真心的。姑娘可莫要因为什么事冤枉了他。” 听到这,阿莺的脸色才缓和了下来,轻笑道:“我也不问你们是何人,你们也别向我打听,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亭山见阿莺情绪暂定,立即正色道:“我们不是打听,而是询案。姑娘最好是配合官府的调查。李执事,他可曾来过此处?” 沈亭山说罢便直勾勾的盯着阿莺,见她眼神闪烁不定,心中明白她的挣扎,又说道:“姑娘放心,我们只查案,你与马荣的私事我们不会管。既已置身欢场,若你知道些什么却又刻意对官府隐瞒,只怕会对你自己不利。” 阿莺显然已经很清楚沈亭山的意图,也明白自己的处境,她咬了咬唇,又呷了一口酒,开口说道:“前一晚来过,他和马荣一起,是我和崔娘作陪的。” 陈脊问道:“你们四个一起?” 阿莺点头道:“他与马荣相约,点了我的花牌。马荣……点了崔娘的。” 沈亭山道:“当晚发生何事?详细说来。” 阿莺酿了酿勇气,才慢慢讲起了前一晚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其实是阿莺和李执事第二次见面。 第一次见面时,李执事蛇头鼠眼的模样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当时就在崔娘身后,也不说话,就是悄悄跟着。我瞧见了,走过去喊了他一句,将他唬了一跳。崔娘听到动静,回过头看他,他立刻慌里慌张的,逃也似地跑了。他跑的时候走摇右拐的,看着着实龌龊。” 陈脊听这描述,与自己印象中的李执事倒是大为不同,好奇道:“他寻常都是一副傲气的模样,走到哪头都抬得高高的,怎么” 阿莺摇摇头道:“我又不认识他,怎知他平时如何,反正我第一次见他便是这样的情景。寻常客人来了,要么纳门钱听曲,要么点花牌叫姑娘,哪有这般悄悄跟在姑娘身后的人。” “他那次来只是单纯为了跟崔娘?” 阿莺笑道:“那不是,他是来‘紮火囤’的。” “紮火囤?”陈脊问道。 “就是美人局,男盗女娼最是来钱。他们用自己的妻子,或找我们这样的人去假扮妻子,装成圈套,引诱良家子弟,一等成就好事,就率人打将进来,诈他一个小富贵。姓李的自小就被人欺负,进了丧行后与打手们有了接触,索性就自己组了个帮派。这里头都是些不良之徒,凌弱暴寡,干这种没天良的事正合适。” 陈脊听到李执事竟是组建打行的人,面露惊讶,瞪大眼睛看向沈亭山,却发现他神色颇为淡定。 “李执事跟踪崔娘,莫不是要崔娘帮他做紮火囤?”沈亭山追问道。 阿莺冷笑:“他哪里舍得,崔娘可是他的观音菩萨。他要日日来供着,只求菩萨现身。” “那第二次见面呢?”沈亭山问道。 回想起那一晚的情形,阿莺脸上露出了些许痛苦。 阿莺没想到点自己花牌的竟然是李执事。自从她和马荣好了之后,就再没有接过别的客人了。阿莺反复与龟公确认了许多次,龟公都说没有叫错人。更令阿莺绝望的是,马荣也在这个局上,而他点的是崔娘。 那晚,李执事、马荣、崔娘和阿莺四个人就在三楼的右上房里,倚翠偎红,杯觥交杂。 酒至半酣,马荣竟趁着耳热戏侮起崔娘来。 这崔娘虽非教坊司官妓出身,却与寻常私娼不同,凭借一手绝佳的箜篌,素来只以艺侍人。 她见马荣酒后开始犯浑,立即喝止道:“马会首还请自重,再这般无礼我便喊人了!” 怎知这马荣倚酒三分醉,更要用强,崔娘忙跰跰而逃,衣袖却不慎缠在桌角,又被马荣抓住强搂入怀,一时脱身不能,只得高声呼救。 阿莺虽素来不喜崔娘,可见此情状,也挣扎着要去帮忙。谁知李执事却也将她死死圈住,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幸而四人正在不可开交时,龟公带着打手进来制止。 “崔娘是金凤楼的摇钱树,鸨妈才不会让马荣这么轻易得手。再说,若真的得手,鸨妈又如何同李御史交代?” 沈亭山问:“后来呢?” “后来崔娘便借着打酒的名义出去了一阵,后头再回来时马荣已醉得不省人事,我们便打发他家小厮来将他带走了。” 陈脊问:“那李执事呢?” 阿莺怔了一会,呷酒道:“我跟他回了房,大概丑时初刻才走。” “崔娘离开的时候,你为何不跟着离开?” 阿莺苦笑道:“你以为我是崔娘吗,有大人物护着我。我不过是最卑贱的人,只能呆在我该在的地方。” 听到这陈脊心里涌出一阵难受,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世间不平之事太多,身不由己这一项最是伤人。 沈亭山也没有说话,而是从腰间取了另一葫芦与阿莺碰杯对饮。 阿莺望着沈亭山二人,良久,冷笑道:“你们在同情我?你们同情我干什么,我是娼妓,最是无情。管他是马荣还是什么李执事,对我而言都是男人,都一样。” 沈亭山看着阿莺,明白了她许多的言不由衷,他没有安慰也没有戳穿她,而是摆出一副官架子,正色道:“李执事离开时可有人看到?” 阿莺脸色顿时舒缓了许多,笑道:“门口龟公彻夜看守,你们去问问便知道。” “李执事走时可有带着什么东西?” 阿莺顿了顿,肯定道:“什么也没带。” 沈亭山低头忖思了一阵,又问道:“崔娘去哪了,眼下正是热闹的时候,她竟不在?” 阿莺没好气道:“一大早便出去了,说是去赴约。我又不是她的老妈子,我管她去哪?” 阿莺说完起身将酒葫芦塞回到沈亭山手里,盈盈笑道:“知道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们点我的花牌吗,不点我可要去接别的客人了。” 陈脊闻言顿时慌张了起来,拉着沈亭山站起来,躬身行礼道:“多谢姑娘相告,我等这就告辞。” 出了这虎狼窝,沈亭山终于憋不住笑,朗声道:“你怕什么,她能吃了你不成。” 陈脊用袖子揩了揩头上的汗,连声道:“不合于礼,不合于礼。” 沈亭山笑道:“行了,我带你去个不吓人的地方。” 陈脊疑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撇嘴笑道:“赌坊。” 陈脊几乎是被沈亭山架着才上的驴背。 他满脸苦色,吞吞吐吐地恳求道:“这赌坊要不你自己去吧,我实在不成。” 沈亭山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他这人素来不爱强求。但今儿为了陈脊,勉为其难破了例。“这赌坊你跟我去也得去,不跟我去也得去。 ” 一瞬间陈脊脑子里飞过许多借口,再次求告道:“欢哥!欢哥是涉案人员,但我们早晨急着查案,并未派人拘他,我现在就回县衙带人去拿他!” 沈亭山才不听陈脊这许多废话,手中的驴鞭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重重地抽在他的驴背上,驴登时吃痛疾走。 陈脊惊得大叫:“驴儿!驴儿!你可不是马,慢点!慢点!” 二人要去的赌坊位于城东财神庙旁。 据说,凡是进入赌坊的赌徒都要先到这财神庙里诚心供奉。而庙里的庙祝,白日睡觉,夜里营业,专解这‘十年扬州梦’。 “若是得了好签便要给这庙祝十贯随喜功德钱。所以啊,这里头的庙祝,人称‘钱十贯’。”沈亭山一边说,一边将驴系在离庙不远的树桩上,“你看,那就财神庙。” 陈脊跟在沈亭山身后,只觉背后一阵发凉。虫鸣混着蛙叫,夜半更深,只有不远处庙前亮着两盏灯笼。那红色的光在黑夜中忽明忽暗,孩儿性的躲藏,十分瘆人。 “我我怎么觉得这比义庄还要吓人。”陈脊咽了咽口水,嗫喏道:“不是说去赌坊吗,来这里干什么?” 沈亭山微笑着点亮手里头的灯笼,照亮了前路,说道:“这神明,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既然要去赌坊,就t?得先来拜拜。万一神明保佑赌赢了,你我就辞官回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比眼下快活?” 陈脊心知沈亭山又在说笑,白了他一眼道:“那我一会可得好好祝祷,叫财神爷开开眼,切莫叫你这样的人发了达。” 沈亭山大笑道:“为什么?” “以你这般随性的性格,只怕你三天耕地二天睡觉,白白糟蹋老天的土地。” 沈亭山闻言笑声越发大了,说笑着从怀里取出两个面具来,并将其中一个递给陈脊,“把面具戴上,免得财神爷认出我们这两个不恭不敬的人,挡了以后的财路。” 陈脊听话地将面具戴好,半信半疑地跟着沈亭山挪进庙里,全然没有注意到里头正有一双目光紧紧盯着他们。 这个身穿破旧道袍的老者,静静地坐在暗影里,眼神锐利而冷峻。 他很喜欢这些在黑暗中踏入此地的香客,他们的眼中或闪耀着贪婪的光芒,或带着忐忑的不安。 这些人性欲望能让他感到极度的兴奋。利用这些欲望,他就能像操控木偶一般,让这些香客在自己编写的戏折子里扮演各自的角色。无论手段如何残忍,过程如何曲折,只要结局是万贯家财,这些人都会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求签?”老者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冰冷的寒意,“三柱清香,九次叩首,财神开口,施恩望报。” 陈脊和沈亭山听到声音左右找了许久,终于发现了角落里的他。 陈脊悄声向沈亭山问道:“这应该就是钱十贯吧。” 沈亭山微微颔首,随后走向钱十贯,恭敬地躬身行礼:“不求签,但问卦。” 钱十贯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问的什么卦。” 沈亭山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手将卦桌上的茶盏盖掀开,然后用食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三下。 这个动作让钱十贯的双眼瞬间亮了起来。他抬起头,仔细审视着沈亭山,良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柔和了许多:“之前不是你。” 沈亭山微笑道:“以后只会是我。” “里面说话。” “请。” 陈脊看着两人的这番对话,惊得瞪大了双眼。沈亭山悄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陈脊莫要多问,跟着他走便是。 钱十贯将二人引到神像前,拿起案上用来清理焚烧炉的铁棍,朝上一掷,正中财神爷的右眼。神像顿时缓缓右移,机关应声而开,这神像之下竟还藏着一条地下密道。 沈亭山心中暗叹不已,金凤楼那几个打行的人果然所言非虚。 原来,这财神庙求签是假,谋财害命是真。 掀开茶盏,敲击桌子便是他们打行既定的暗号,意思就是,有人想委托杀人。 盐行、药行底下有众多散商行店,打行也是一样,由各个分散的小团体构成。 这李执事便是其中青偃帮的头儿,而这财神庙便是打行行首所在之地。若是有什么大事各小帮无力解决,他们便可到此寻找行首的帮助。 适才钱十贯问的“之前不是你”,意思就是之前青偃帮的头儿应是李执事才对。 沈亭山二人一踏进密室,便见中间有张巨大的赌桌,有个人背对着他们慵懒地坐着。 钱十贯恭敬道:“主上,青偃帮的人来了。” 第十七章 另一种说法 那人没有转过身来,他身材瘦削,颓废地瘫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就像个毫无生机的黑袍幽灵。 “怎么,那个臭娘们要杀的人没杀成?” “是的。”沈亭山小心翼翼地回答,心里却想起阿莺所说的话,不禁在心里暗自揣度,难不成这‘臭娘们’指的就是崔娘? “我就知道。”黑袍怪人声音非常柔和,却没有任何感情,“我们可以帮忙,不过,这个人毕竟是知县,让那个臭娘们再加一百金。” 知县? 陈脊听到这话,双目圆睁,心中暗惊,“那不就是我吗?有人要……买凶杀我?” 他这样想着,脚不自主地朝沈亭山挪近了一步。 沈亭山也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感到震惊,只是瞬间,他又快速恢复平静,淡然道:“好的。” “姓李的怎么没来?”黑袍怪人问。 “老大先去躲几天风头。” 黑袍怪人冷笑。 他完全明白李执事这个人的能力和来历。这世道,一个毫无背景的人想要在社会上站稳脚跟,除了要贪婪,还必须要不怕死。 可惜了,李执事虽有前者,却做不到后者。 黑袍怪人一挥手,赌桌上的牌九顿时如灵动的蝴蝶般腾空而起,再落下时已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钱十贯会意,对陈脊和沈亭山道:“请。” 月缺,雾稀。 从财神庙逃离出来的陈脊,喘息声沉重且剧烈,小声嘟囔道:“发财与死亡,果然是这世上紧紧相连的两个东西。”说着,又扭头看向沈亭山,“你刚听到了么,李执事居然……居然想杀我。可是,可是没有人偷袭过我呀。” 沈亭山思忖了一阵,缓缓开口:“问题的关键不是李执事想杀你,而是有个女人雇佣了李执事来杀你。” “臭娘们……”陈脊默默复述道:“‘他以为自己替崔娘杀了几个人……’难道是崔娘要杀我?可我根本不认识她啊。” 沈亭山皱眉沉思,仔细回想起自从来到山阴发生的一切,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失声道:“你记不记得出殡那日你落水?” “落水……” 经沈亭山这么一提醒,陈脊这才恍然大悟。那日他确实五内俱焚不假,但求死之心并不强烈。突然落水,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守灵多日未眠再加上连受打击,一时失智所致。如今想来,那日李执事确实一直站在自己身侧,更重要的是,陈脊记得,他当时一直在左右摇晃自己。原来,李执事是借着叫他回神的名义,想趁机杀死他。 陈脊惊恐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又道:“可后来他没有再动手,说明那时你已经不需要死了,这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用死了呢,你活着对谁有好处呢?” 这话虽是沈亭山的推测之言,但陈脊听来却觉得怪异。 “我……就非得死呗?” 沈亭山回过神来,看着陈脊笑出声,没头没尾道:“不用谢哈。” “谢你什么?” “谢谢我无意中的救命之恩啊,若不是我及时出手相救,你现在呀,已经投胎了。” 陈脊恍然大悟,忙躬身行礼,“沈兄说得极是,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 陈脊还没说完,沈亭山人已跑出去数丈,“你可饶了我吧。” 陈脊笑着追他道:“你别跑呀,我还没谢完呢!” 这条路李执事曾走过多次。 上次来便是为了找黑袍怪人帮自己杀了陈脊。 可惜,听到买的是知县的命,黑袍怪人并未答应。 其实,当初那人找他商议将陈脊推入水中时,李执事也是不答应的。 但当那人许诺他三十两金的时候,他心动了。 人活千年总要死,树长万年劈柴烧。人这一辈子,死后烧再多的纸,做再多的法事也不过是个仪式。死了便是死了,手不能动口不能言,都不如活着时尽情享受。 在他眼中,世间唯有钱财可靠。你就观那人死后,富家豪门的灵堂庄重典雅,哀悼者满堂哭泣,而那穷苦者,连用草席裹尸都是奢侈。不过,那富家豪门的子孙究竟有多少真心实意,又有多少别有用心?挤兑出的眼泪还不是为了多分些家产,博个孝名?所谓真心换真心,不过是利益捆绑的虚伪表象。就如儿时依赖母亲,也只是贪图那一口奶水罢了。 他认定,活着就要有钱,而只要有钱你就能得到所有人的青眼,就算是金凤楼的崔娘也得对你奴颜婢膝。 他去金凤楼已许多次了,可崔娘从不愿见他。 初遇那日,他正抬棺沿着沙浦河慢行,崔娘轻装一舸,翩然而至。只见她身穿石绿轻绡,云鬟半亸,侧着身子在船头斜斜坐着,微风轻拂,水波荡漾。她用纤手红指戏弄着风,软软笑着,光正打在巧手拂过,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自那以后,他时常想起这位佳人,也打问到她是金凤楼的名姬崔娘。 他曾多次去偷瞧过崔娘,每当他看到权贵显要明来暗往时,便心怀幽愤。尤其是盐法御史李永安,好几次,他都亲眼见他彻夜留宿在崔娘屋中。 他因而暗自发誓,等拿到这三十两金,倒要看看崔娘还能装什么清高,婊子罢了。 崔娘是否会因此对他另眼相待还自当别论,至少此刻她对腰缠万贯的盐商会首马荣是鄙夷的。 回想起前夜发生的事情,崔娘依旧觉得一阵恶心。 当听说官府有人到金凤楼询案的事情后,崔娘决定还是要亲自来官衙一趟。有些事,她必须和府衙说个明白。 她在官衙一直等到三更天,期间孙文鹏多次来找她询话,可她始终保持缄默。 除了陈脊和沈亭山,她不愿向其t?他人透露半个字。 在这世间,不是所有穿着官服的人都是良善之辈。勿以衣冠论英雄,应识人心辨善恶。 她就这般恬静地坐在花厅,更深露重,只有几口淡茶和天上的明月与她作伴。她的神态瞧不出急躁也没有愤怒,整个人就像没有任何情绪似的。 甚至,当她苦等的沈亭山和陈脊匆匆赶来时,她也是从容地站起来,然后恭敬行礼,柔和而平静地说道:“奴家乃是金凤楼崔娘。今日知县大人到楼里寻我,我因事外出不曾见着大人。回楼后,经人提醒,心下愧疚不安,便来叨扰。大人有何事询问,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脊道:“我等去寻你乃是为了李执事失踪一案。” 他话音刚落,便走到桌案后的椅上坐定,并示意沈亭山和崔娘也坐下。差役连忙将三人的茶杯倒满。 “前夜,李执事是否与你、马荣、阿莺四人一同在金凤楼饮酒?”沈亭山问。 崔娘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愁容,“这事想来阿莺已向二位大人禀明,她所说的都没错。” “你且将所知详细说来,剩下的我与陈知县自有判断。” “说起来,在我们那种烟花之地,倒也不算甚大事。只是这马荣委实没了规矩。” 除了盐法御史李永安,崔娘一向不接客。纵使接客,也大多是有学问、顾身份的人,待人文雅,不会胡来。再者,她的一手箜篌绝技,别说在山阴难寻,纵使整个两浙两淮都难寻可以和她媲美的人。因此,来寻她的也大多是那些懂音律的雅士,他们通常不会借着酒劲来胡闹。 那夜,崔娘原本不愿意应马荣邀约的。怎奈鸨妈千求万求,说马荣豪掷百金邀她相陪,且还有阿莺与李执事在,耍不来混。听了这话,崔娘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她和阿莺随着鸨妈进了三楼的右上房,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马荣,一个是李执事。 这令崔娘感到有些奇怪,因为马荣向来只点阿莺的花牌,不知为何今日却偏叫了她。李执事则一向是盯着她,今日却偏偏叫了阿莺。更奇怪的是,素来为了阿莺争风吃醋的马荣,今日看起来并不生气,相反,他和李执事提盏共饮,好不痛快。 不过那天,李执事常低着头,面沉如水。他虽叫了阿莺作陪,却无精打采,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开始,房里的气氛还算融洽。崔娘弹箜篌,阿莺则陪两人饮酒。可酒至半酣,马荣便犯起浑来,他一把抓起酒杯,狠狠掷到地上,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崔娘,毫无征兆地将她紧紧抱住。 崔娘当即吓得花容失色,大声质问:“马会首还请自重,再这般无礼,我便喊人了!” 然而马荣却像没听见一样,只是嘟囔着:“我要干什么?我来这种地方还能干什么?” 这时,阿莺气得脸涨得通红,她站起来拉扯着马荣,斥骂道:“马荣!你——你当着我的面勾搭别的女人!” 马荣见状,狠狠给了阿莺一巴掌,阿莺一下就倒在地上。 三人顿时混作一团,让李执事大大意外。他就直愣愣坐在哪里,没有上前帮任何一方,任凭三人混战,只是呆呆看着。幸而外头的龟公听到响动,带着打手赶了进来,连求带哄,才将三人各自分开。 随后,龟公又低声劝着,让崔娘接着拿酒的名义赶紧离开了房间。 沈亭山和陈脊二人听了崔娘的描述,大体上与阿莺所述相同。但关于李执事当时的反应,二人却是各执一词。阿莺认为李执事当天对她有所图谋,控制了她并试图留宿。然而崔娘却说李执事当天并不在意这些事情,只是在独自喝酒并没有参与到混战中。 这两人所述究竟孰真孰假,亦或是两人都在说谎?这些疑问在沈亭山和陈脊的脑海中盘旋,他们需要更多的证据来揭开这个谜团。 沈亭山忙问:“你出去拿酒时屋里还有什么人,拿酒后你又可有再回去?” 崔娘说道:“龟公领我走了之后,打手还留在里头安抚马荣。阿莺和李执事也还留在里面。” “龟公没有带阿莺离开?” 崔娘摇了摇头,“我当时我心神未定,也没太在意她为何不走,总之她是留在里面了。后来我再回去的时候,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先在外头听听情况。我只听到了阿莺还在唱曲,李执事和马荣说得很少,听起来是醉了,我这才进屋。” “进屋后是什么情况?” “李执事已经醉趴倒在桌上,马荣也差不多了,不停在敲头抹脸。我见阿莺状态也不好,便喊来马荣的小厮,叫他将马荣带回去。” “那李执事呢?” “我本来想让龟公将他带走,但阿莺说交给她处理便好。我当时想着毕竟是她的客人,由她送走也是对的,没有多想便回房了。” 沈亭山问道:“可是,据阿莺所说,后头李执事又留宿了。” 他说得很是隐晦,但崔娘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轻嘬了一口茶,叹口气道:“可能是李执事后来又酒醒犯浑了吧,若我当时留个心眼,阿莺也不会” “你与她关系如何?” 崔娘轻笑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将她认作同病相怜的朋友,至于她怎么看我我不知。” 沈亭山觉得崔娘说话坦荡,又问道:“她嫉妒你?” 崔娘笑道:“如果这是她告诉你的?如果她说是,那便是吧。我确实比她优秀,她嫉妒便嫉妒吧,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她的错,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她与马荣关系如何?她又是否真的心悦马荣?” 崔娘低头笑道:“我们这样的人,只要对方承诺救我们脱离苦海,我们便会将他当救命稻草般捉着。至于这是救命的恩情还是感情,也不重要。” 沈亭山呷了一口茶,手扶桌案,接着问道:“那日的打手和龟公是谁?” 崔娘答道:“龟公是六哥,打手戴着面具,我不认得。” “戴着面具?”陈脊问。 “他们这种见不得光的行当,为了防止官府找上门来,经常都呆着面具。我与他们并不相熟,他们是何人与我而言不重要,我也从不打听。” 陈脊疑惑地凝着眉,没头脑的来了一句:“样样都不重要,那什么是重要的?”虽然这事与案情无关,但他确实感兴趣。 崔娘看着陈脊,浅笑道:“什么都不重要,包括我自个也是不重要的。” 崔娘再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手里的茶杯。 沈亭山轻声道:“要问的我们已经问完了,你且回去。这段时间莫要随意走动,我们有事会再唤你。” 沈亭山和陈脊将崔娘送走后,已近天光,两人也没了睡意,索性携茶具坐到院中。 山阴的风,闷热又携裹着海的腥味。沈亭山深深一嗅,仿佛置身于茫茫大海,耳边传来阵阵浪声,人也忽然变得渺小。 他不由自主地自语道:“包括我自个也是不重要的……”这句话似乎触动到了他的心弦,开始理解起其中的深意。 人行于天地之间,犹如浮潜于深渊。这一路上,或遇暴雨,或遇巨浪,你恐惧这些挑战,于是拼了命的往岸上游去。可当你真的上了岸,又往往会发现自己终究属于大海。于是你又奋力想回到海中,再次经历挑战,似乎永无尽头。 “如果世间万物永远没有尽头,那么当下所做的事情又有什么意义?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什么才是重要的?” 陈脊“啊”的一声愣住,疑惑道:“你说什么?” 沈亭山看着陈脊迷茫的眼神,郑重其事道:“你说我们破了这个案子还会有下一个案子。既然案子是永无止境的,那我们破眼下这个案子的意义是什么?” “当然是为了还受冤人一个清白。” “可永远有受冤枉的人,这个世界也永远没有清白的时候。” “那就能破一桩案子是一桩,能帮一个人是一个人。” 沈亭山笑道:“你倒是脚踏实地。” 陈脊笑着为沈亭山添茶,道:“我倒是看明白了,我与你的大不同在哪。” 沈亭山问道:“哦?说来听听。” 陈脊解释道:“我这个人呢,有一件事便做好一件事,有十件事便做好十件事。只管埋头苦干,不论好坏不论原由,也从不多想。而你呢,有一件事便要做十件事,即使没事也要自己生出十件事来。你做事做人都喜欢刨根问底,总想在一事之中寻出千丝万缕的关联,探寻其背后的原因。你之前与我说‘有趣’一事,我就在想,有句话特别适合你,叫‘洞见幽微,察其深意’,你通过观察他人,反思自己,这种智慧非我所及。” 沈亭山笑着与陈脊碰杯:“所以我总喜欢与你论些书里没有的t?歪理。” 陈脊道:“往好听了说,你这是‘禅性’,往坏了说便是‘邪性’。不过,我倒是蛮羡慕你的,我想令尊令堂应当是非常尊重你的人,他们给予你好的生活条件,也放纵你的自由。” 沈亭山笑道:“那你可误会那老头儿了。他呀,从小管我极为严苛,只是他越是管我,我便越是放肆,如今才养成了这般无所畏惧的模样。” 陈脊疑惑道:“那如果有朝一日,你也面临些选择,无法完全随心所想,那你会怎么办呢?” 沈亭山顿了顿,说道:“我又不是神仙。人呢,没有到那一步是不会知道自己会怎么做的。我只是时刻提醒自己,莫要因为困扰而做出令自己后悔之事。” 陈脊道:“我见你凡事通透,难道也有看不开的时候?” 沈亭山笑道:“当然。我之所以能看透许多事,是因为这些事并未发生在我身上。人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可以超脱一切,然而当事情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又是否真能如旁观者那般冷静呢?就比如李氏那般,若我也身处她那样的境地,也很难保证自己会做出何事来。” “所以,这就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沈亭山笑道,“没事总想着劝人干嘛,人,先顾好自己个才重要?” 陈脊反问道:“你刚还说自己不重要呢,这会子又重要了。” 沈亭山道:“我现在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了。” 陈脊疑惑地摇摇头,“什么?” 沈亭山笑道:“救你的性命最重要。” 陈脊道:“我的?” “为了你这条命,咱们也得把这个案子查清楚。我想我们得去金凤楼找找六爷和那名打手,李执事的家我们也得去一趟了。” “好,你陪我去。” 第十八章 第三个版本 陈脊和沈亭山在小摊草草吃了碗甜豆腐脑后,再次马不停蹄地赶往金凤楼。 金凤楼内,一夜笙歌刚刚结束,这座雕栏画栋的楼显得格外静谧、高雅。它静静地矗立于闹市之中,此刻反而散发着一股超凡脱俗的仙气,犹如空中楼阁那般。 陈脊站在门口,感叹道:“这样清清净净的多好,昨夜那般嘈杂的曲声反而让人头疼。”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腿准备从正门进入。 沈亭山却一把将他拉住道:“呆子,眼下里头的人都在睡觉,我们”沈亭山看向陈脊,挑了挑眉,“你知道吗,有一种查案的方式叫做暗访。” “你又要!”陈脊立刻压住了声音,语气中透露出些许不满,“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找事!” 沈亭山憨笑道:“你想想看,崔娘和阿莺各执一词,这龟公打手也不见得会说实话。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回到那三楼的右上房去瞧瞧。” “这都过了好几日了,纵然有什么痕迹也被清理掉了。” 沈亭山摇摇头,继续劝道:“此言差矣,三楼右上房是金凤楼最金贵的厢房,向来只招待顶级名士,来往的人极少。我们也许还有机会看到那些未被清除的证据。” 陈脊咬咬牙,眼神坚定,“行吧,我跟你去。” 沈亭山看着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又不是带你上战场,瞧你紧张的。” 两人说笑着,从后门潜入金凤楼。果然如沈亭山所料,金凤楼内空寂寂的,四下无人,他们很顺利地就摸进了厢房。 陈脊一进门便惊讶地轻声叫了出来,“没想到此处竟然如此奢华。” 但见室内精致的屏风、猩红的地毯、精致的古玩,轻纱薄雾,金玉雕琢,真真是个人间逍遥窟。 沈亭山笑道:“若有朝一日你去京都,我带你去那翠云楼看看,那才是你不敢想象的地界。” 陈脊吓得连连摆手:“你可别消遣我,还是赶紧看看有没有线索,速战速决的好。” 两人说着,便在屋内轻声细语地查看起来。金凤楼位于沙浦河畔,从这间房的窗户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见府衙后门,连带着陈脊父亲身前所居的小院也能瞧得见。 房里虽陈设颇多,却打扫得纤尘不染,连案上的香炉也都换上了不曾焚过的新香,想来是随时备着等候新的客人。 陈脊查看了一圈,也没见到什么特殊的地方。他扭头看向沈亭山,却发现他不见了。直到躬身往地上看去,才发现他趴在桌椅下头查看,恰好被桌帘遮住了身影。 陈脊低声问道:“你趴这做什么?” 沈亭山将陈脊身子拉得更低,指着地上一小处泥土,向他说道:“你看。” 陈脊仔细辨了半日,回道:“这红泥倒是特殊,城里也没有哪处是这样的地。” 沈亭山道:“这土质比较黏,保水性很好。山阴靠河,岸边的土都是比较松散,应该是不容易保持水分的才是。你再看,这土里似乎还有些笋壳毛刺。” “笋壳毛刺?竹林的土倒是粘腻,保水性好的土质。” “山阴可有哪里的竹林是这种红泥?上次我们去刘大那,好像也不是这种红泥。” 陈脊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灵光一闪,兴奋道:“城外的坟地!那里的土便是这种红泥。” “坟地?”沈亭山囔囔道:“那这土就应该是李执事留下的才是。” 陈脊叹气道:“还以为发现什么线索呢。” 沈亭山笑道:“查案最忌心急,再仔细看看。” 沈亭山从桌椅下探出头,又进到屏风后的内室附近查看。 内室是供客人宿下的地方。不过,沈亭山记得阿莺提起过,这右上房很少直接让客人留宿。若客人宿下,通常是去姑娘的屋里。现在看来,内室果然没有像外面那样经常打扫,给人一种久未有人的感觉。 雕花梨木床放置在内室中央,床上面铺着柔软的锦被和绣花枕头。床头旁立着一个衣桁,沈亭山用手轻抚,奇怪的是,衣桁右边的灰尘很厚,而左边却很干净。 他又来到梳妆台前,站在铜镜前沉思了许久。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的问题。 他将陈脊唤到镜前,问道:“你看看这镜子。” 陈脊呆呆看着,“怎么了?你仪容规整,风度翩翩,很好啊。” 沈亭山摇了摇头,“不好。” “哪不好了?”陈脊笑道:“轮到我说你了,我们查案呀,最忌草木皆兵。” 沈亭山又自顾自呆立了一会,忽然“啊”得一声,指着梳妆台,对陈脊道:“你坐到镜前。” “我坐下来干嘛?”陈脊嘴上问着,身体却很顺从地半信半疑坐了下来。 沈亭山又“啊”得一声,笑道:“原来怪在这里!” 陈脊忙问:“什么?” 沈亭山解释道:“你瞧,你坐下来了,这镜子却照不见你了。” 陈脊这才发现,镜子摆放的角度往上了一些,站着的人能照得见,坐下的人反而倒看不太见了。 “这倒是奇了,姑娘梳妆的镜子不照姑娘。” 沈亭山听了这话又趴到地上,他仔细查看地上的痕迹,终于在衣桁旁找到了与外头桌椅下一样的红泥。 “不对,这里头有问题。” 陈脊问道:“你有线索了?” 沈亭山凝眉道:“无论是阿莺还是崔娘,都不曾提到有人进过这内室,那这红泥是从何而来的呢。” 陈脊疑惑道:“是哦,一般进这内室便是要留宿。可阿莺说李执事是去他房里休息的。崔娘没提起倒也正常,毕竟她中途离开过一次。” “此事必有蹊跷,”沈亭山将手里的红泥轻轻地拍干净,接着说道:“走吧,我们去找六爷和那个蒙面打手再问问看。” 关于六爷的情况,沈亭山和陈脊来之前已找人打探过。 成为龟公之前,六爷其实是金凤楼南苑的一名小官。所谓南苑就是男娼馆,而小官便是男妓。 他十岁便被贱卖至此,孤苦伶仃更无处可逃。如若不从就会遭到龟公的皮鞭虐待,轻者皮开肉绽,重者伤残致命。 夏日,六爷偶尔会卷起袖子和裤脚,你很容易就可以看到他身上遍布的伤痕。听说,这些伤痕是在他一次次逃走又被抓回来后,鸨妈将他套入装了猫的麻袋里挠出来的。 这种猫刑是妓馆里最常用的。人装在麻袋里,行刑的人在外头用皮鞭抽打麻袋里的数十只猫,猫发起疯来,皮鞭很快就能染上血。 这样的血黏在皮鞭上最是难洗。就像此刻,六爷在水井边已经洗了半个时辰了,还不曾洗净。 年老色衰后,他从小官变成了龟公,这猫刑也成了他的最爱。 这不,他刚刚给一个准备逃走的娃娃行完刑,心情正是畅快的时候。他一边洗着皮鞭,嘴里头还唱着年轻时自己写的曲。 这曲子唱的是他不算美好的一生,年轻时觉得切合心境,现在唱来,六爷却觉得有些伤风悲秋,矫揉造作了。 曲声悠扬,沈亭山和陈脊走t?到了他的身旁,却不忍打断。 两人静静地听着,直到一曲唱毕,六爷才扭过头看向他们,盈盈笑道:“许多年了,好久没人愿意听我唱曲了。” 沈亭山笑着称赞道:“你的曲子很好。” 六爷冷笑了一下,自嘲般说道:“是这曲子好还是曲子里唱的人好?曲子里的人过得可不算好。” 沈亭山正色道:“都好。无论如何,活着就很好。” 六爷闻言微怔,仔细打量起沈陈二人,不多时便反应了过来,躬身行礼道:“不知是陈大人和沈大人来了,失敬。” 陈脊好奇道:“你认识我们?” 六爷笑道:“两位大人昨夜便来过这,纵使昨夜不认识,今日也该认识了。”他说着将手里的皮鞭放下,又打了桶水将双手洗净,恭敬道:“两位大人是要问李执事失踪一事吧,我们去院中坐下谈。” 三人坐定后,六爷开口道:“那日,马荣和李执事都喝醉了。我进屋里的时候,两个人都不老实。” 陈脊打断他的话,确认道:“你是说,李执事和马荣都不老实?” 六爷点点头,肯定道:“是呀,马荣追着崔娘跑,李执事又将阿莺圈得紧紧的。她们两人也是吓坏了,又是叫又是喊的。我看阿莺还挨了巴掌,脸颊都是红的。” 沈亭山和陈脊对视了一眼,显然当晚的故事又出现了第三个版本。而六爷这一版,可以称得上是二人的集合版。 沈亭山问道:“你和打手进去后,又做了什么?” 六爷道:“自然是将他们劝开。要我说,这马荣也醉得忒厉害了些,山阴谁不知道崔娘是李御史的人,他也敢碰?我进去后,就借着拿酒的名义把崔娘带了出去。崔娘叫我将李执事带走,我心想他是客人,总不好开口叫他。于是,我就想将阿莺带走,可她却不愿意。我想了想,许是因为马荣的缘故,就没强求。我又怕她受欺负,就让打手留在了里面。” “崔娘想带走李执事?而且是阿莺不愿意跟你走的?”陈脊听得有些发懵,这口供与阿莺、崔娘所说的又有出入了。他叹了口气接着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过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打手就出来了,我问他里头的情况,他没回应我,扭头就走了,走得又快又飘,我当时还骂他是不是撞了邪。” 沈亭山听出了异样,连忙问道:“这打手是谁?” 六爷摇头道:“不知道,他们日常就在金凤楼四周蹲着,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也大多带着面具,除了常联络的几个人,其他人大多是不识的。” 这样一来,查案就更加麻烦了。 沈亭山深吸了一口气,又接着问道:“李执事便是青偃帮的头,你带着打手进去,李执事能听你?” 六爷眼神有些飘忽,他尴尬地笑了笑,解释道:“我们进去也只是客气地将他们劝开,再说,阿莺不是还在里头嘛。” “再后来呢,李执事什么时候离开的?” “大概丑时初刻吧,他走的时候我正和其他几个龟公在门后打骨牌,大家都能作证。” “他是从阿莺房里离开的?马荣又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们离开时人可清醒?” 六爷摇摇头道:“李执事从哪离开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将崔娘带离了房间就一直在大厅忙活。李执事离开时人是清醒的,马荣就不清醒了,他被小厮扶着走的,具体什么时候我不记得了。” 沈亭山追问道:“你适才还说李执事喝多了不老实,这会又说他清醒了?” 六爷尴尬笑道:“酒醒了呗,咱这的客人,哪个不是醉了醒,醒了又醉。” 沈亭山:“李执事离开时可带着东西?” 六爷不消细想,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带了!老大一个包裹呢。” “你记得这么清楚?”陈脊问道。 六爷笑道:“当然!我那日还打趣他,我说你这包裹里莫不是装了钱,拿出些给我们哥几个下赌。” “想必他没有理你吧。”沈亭山笑着摇摇头。 六爷瞪大了眼睛,赞叹道:“我滴个乖乖,不愧是大人,一猜一个准。他确实没有理我,还加快脚步跑了哩。” 陈脊和沈亭山互相看了一眼,想问的都已问完,准备离开。六爷突然又叫住两人,补充道:“还有一件事,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帮助。” 沈亭山闻言立刻站定了脚步,正色道:“一切你看到的听到的,不管有没有用,都要如实禀告。” “那天李执事是带着纱笠走的,我还问他,大晚上带这个作甚,他说要去码头,遮风用。” “戴纱笠?去码头?” 六爷颔首道:“嗯,不过别的我就没有多问了。” 沈亭山点头致谢后,便领着陈脊急匆匆离开。 陈脊跨上驴背,问道:“去码头?” 沈亭山笑道:“不去找马荣吗?” 陈脊将头一撇,努着嘴道:“你都说了,我只是呆,并不笨。那马荣本身行动就不干净,我们去问,少不得还是听他说胡话。与其这样,不如先去码头看看情况。” 沈亭山欣慰道:“那你觉得这个六爷怎么样?那晚的事到他这可是第三个版本了。” 陈脊叹道:“今日从妓馆逃跑的人,本该要被卖了,准备生祭配冥婚的。六爷看似对她用了刑,实际上是在救她啊。” “所以,你觉得他说得话更可信?” 陈脊摇摇头,“不是你说的吗,一切都要讲究证据。我们去找尹涛?” 沈亭山嗯了一声,道:“他的通关记录应该也调查完了。” 果然,沈陈二人刚到码头便撞见尹涛驾马刚从巡检司衙门出来。 尹涛瞧见他二人来了,忙旋身下马,跑过来回道:“属下正要去找两位大人,没想到两位大人竟亲自来了。” 陈脊道:“闲话不说,情况如何?” “我去查了关隘的通关记录,李执事于前夜往临水县方向去了。可是我连夜去了临水县,暂时还没找到他的踪迹,恐怕他已经逃出山阴躲了起来。” 沈亭山问道:“临水县的通关记录可有记载?” 尹涛面露难色道:“没有。但属下查了,临水县四周小路繁多,且大多没设关卡。想来李执事就是看中了临水县这个漏洞才会逃往那里的。” “你就如此笃定李执事逃走了?”沈亭山狐疑道。 尹涛低下头,尴尬地说道:“属下也是根据巡检司衙门的通关记录猜测的。” 沈亭山正色道:“可据我所知,李执事幼时是逃荒到山阴的,按理说,他是流民,根本没有户籍。没有户籍,拿不到路引,走官道码头的话,根本出不了山阴。” 陈脊问道:“昨日码头的关隘记录是怎么回事,谁负责这个事。” 尹涛咬了咬唇,请罪道:“是属下失职,竟没有察觉此事。我这就去将负责此事的差役捉来。” 沈陈二人步入衙门大厅静候,不多时尹涛已将人提了来。 他左手将差役提起,随手扔到了陈脊面前,“说吧!” “各位大人,那姓李的执事是我放过关的,记录都在这呢。” 被尹涛抓来的差役颤巍巍地将记录递出,沈亭山伸手接过后未看,递给陈脊,“请堂尊过目。” 记录确实写得清楚,陈脊仔细观其字迹也没有后补或者修改过的痕迹。 他向沈亭山点点头,沈亭山当下会意,又对差役问道:“那李执事并无户籍,那他是凭何路引过关的?你倒是与我说说。” 差役:“没……没有路引……” “没有路引就敢放人过关!”沈亭山忽然加重了语气。 差役一下懵了,跪在地上发抖,想不出辩驳的话来。 沈亭山的目光犀利起来:“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差役怔了一下:“大人请问。” “过关时李执事是何装束?身上可带了东西?” 差役低头沉思了一会,支支吾吾道:“深灰色长袍……戴着纱笠。身上……身上没有东西。” “身上没有东西……”陈脊低声嘟囔着,头又疼了起来。 “这么说你并未见到他的面容?”沈亭山问。 “大人饶命!”差役顿时叩地乞道:“夜里码头风沙大,我心想戴纱笠也正常,就没有没有认真核查。” “你!”陈脊此刻如鲠在喉,想要说些什么又憋了回去。 沈亭山接着问道:“你可有看见他的手?” “手?”差役回忆道:“有,那日他登船时险些摔倒,我扶了他一把。” “他手上可有老茧?” “虎口有,其他地方好像没有。” “身量,年纪如何?” “身量大概六尺,年纪三十上下。” 沈亭山不禁微微凝眉。他本来疑心此人头戴纱笠恐怕并非李执事本人,可若差役描述属实,那么这人也并非李氏口中所说的“黄柳生”,难不成此案还有第三人? 沈亭山又向尹涛问道:“那李执事住在何处你可知道?t?” 尹涛道:“我现在去查。” 陈脊止住他:“不必查了,我知道。他替我父亲置办丧仪,我曾去过他家中,在中街柳条湖附近。” “中街?”尹涛惊叹道:“中街可是整个城镇的中心地带,左右四邻非富即贵。” 沈亭山对陈脊道:“我们先去看看情况。”说着又转头看向尹涛:“这个差役交给你处置。” 尹涛领了命后,沈陈二人又急匆匆赶往中街李执事家中。 第十九章 不该看的东西 一把大锁将李执事的家锁得死死,好在沈亭山还有溜门撬锁的本领。 陈脊称叹道:“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沈亭山摸了摸鼻子,作沉思状,随后一本正经说道:“好像没有,我是无所不能的。” 陈脊啐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倒真开起染坊来了。” 沈亭山将门推开,大摇大摆走在前头,朗声道:“你这人有趣。不承认我无所不能,又非要称赞我有什么不会的。我告诉你,我就算是孙猴子也有那飞不出的五指山。” 陈脊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跟着沈亭山进了屋。 李执事的家不大,但屋中的陈设可谓尽奢华之能事,房中挂有不少名家字画,几案上的花口瓶插着的并非鲜花,而是精美的金银编圈牡丹,柜上的杯盘壶盏也均是上品,与金凤楼的厢房相比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脊扫视了一圈,疑惑道:“我上次来这还不是这样的呀。” 沈亭山拿起一个缠枝纹青花瓷瓶,笑道:“这些东西成色尚新,看来他是最近刚发得大财。” “你看,”陈脊从柜中搜出一份地契,“他几日前还购置了新的房产。” “一个刚购置了房产的人……你想想,会是什么人?” 陈脊想了片刻,说道:“短期内不会远行,在本地能站稳脚跟。” “等等!”沈亭山在柜中翻寻,又看到了一张卖房契,两张房契比较,竟是同一个地方。 “这李执事刚买的房子又卖了?而且,还是亏本出售。”陈脊看着沈亭山,眉头紧皱。 “再找找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随后,沈陈二人又陆续在房中找到了许多当票,根据这些当票所示,李执事几乎在短短的二天内变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 “看来这屋里剩下的都是带不走的东西。” “或者,是这些东西还不够值钱。”沈亭山挑挑眉,接着说道:“他一个小小的执事,纵使靠着盐荒发了大财,也不会富裕到这种地步。” 沈亭山说着,又从祭拜的香炉中捡到一角尚未完全燃尽的信纸。 沈亭山借着日光仔细端详,那信纸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可以辨认出是一个“杀”字,“也许,他是在这赚的钱。” 陈脊闻声凑过来看,这字迹让他觉得有些古怪,“这字迹……” 沈亭山顿了顿,说道:“这字迹有些眼熟,你想得起来吗?” 陈脊凝眉忖思了一会,无奈地摇摇头,“确实见过,可记不得是何人。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陆庠生的字,也不是崔娘的字。” 沈亭山笑道:“可以吖,你什么时候见过崔娘的字迹了?” 陈脊挠了挠头,憨笑道:“昨夜在金凤楼,我瞧见中央舞台后头挂着一幅蝶戏图,落款就是崔娘。” 陈脊说着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身钻入卧房,在李执事的衣橱中一阵搜查。 “你看!”陈脊叫来沈亭山,“他贵重的衣服和丧行行服都留在这,倒是平日里我见他穿过的几件朴素的衣服不在。” “你有什么猜想?”沈亭山鼓励陈脊大胆说出来。 陈脊咽了咽口水,满脸不自信的说道,“他应该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所以着急换了钱财。但路上又不想引人注目,所以只带了朴素的衣衫。我如今安然无恙,说明李执事并非从我这笔交易中获利。他能有这许多钱,想必就与那张纸条有关。”陈脊说着加重了语气,“另有人雇佣他杀害其他目标。不过,这个‘其他目标’是谁,是否与裴荻和皮三儿有所关联,尚且无法断言。” 沈亭山眼睛里闪烁着赞许,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先把这字拿着,”说着又将纸小心装入阴阳葫芦里,“一个‘杀’字,不管与这案子有没有关系,反正不是好事。” 陈脊没有立时接话,而是直勾勾地看着沈亭山的葫芦,半晌,吞吞吐吐道:“我能喝你一口酒吗?” 沈亭山微怔了一下,笑道:“想喝你就直接拿去,莫说一口,便是与你痛饮十坛又如何?” 陈脊伸手接过沈亭山递来的葫芦,神色有些尴尬地呷了一口,“一口就够了,还要查案呢。” 沈亭山察觉出陈脊的异样,歪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怎么了?” 陈脊低下头,心虚地眨了眨眼,慢吞吞道:“这案子真的能查出真相吗?” 沈亭山抿了抿嘴,直起身子,将陈脊拉到桌旁坐下,语气深沉地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担忧。李执事这案本就难破,何况他还牵扯着裴荻案和皮三儿案。从盐商会到药行又到打行,从私盐贩子到官场贪腐,确实纷繁。” “这幕后之人如果是是不能查的呢?” 沈亭山闻言,紧绷的脸忽然松了下来,笑道:“什么是能,什么是不能?” 陈脊顿了顿,这话让他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不能查的是什么?好像就算背后之人是陛下也没有什么不能查的。 沈亭山接着说道:“比起这个,我更关心究竟谁是李执事的同伙。” “你也是这么想的?” 沈亭山笑道:“怎么,你能想到的我想不到吗?” 陈脊顿时羞红了耳朵,“没有,你肯定是比我聪明。” “关于这个同伙你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选?” 陈脊这次没有犹豫,而是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会不会是四时药堂?” “也有可能”沈亭山站起来环顾了一圈李执事的家,“金凤楼三个证人三种说法,打手不知所踪,跟踪的差役也横死路中。目前来说,六爷的证词还稍微可信一些,毕竟关于包袱一事应当是真的。码头那人身上没有包袱,若他真是李执事,不可能舍弃掉这些金钱。那他是谁,真正的李执事又在哪里” “眼下看来真是毫无头绪。” “还有一个地方我们可以去看看。” “哪里?” “丧行。”沈亭山拍了拍陈脊的肩膀,说道:“如果调查陷入困境,就从案中人的来处查起。” “你是想查查李执事八年前的事情?” 沈亭山没有回答,而是笑着径直走出了李执事家中。 陈脊忙跟着跑了出去,在后头追着道:“欸,你走之前帮他把锁锁回去!” 沈亭山像是没听到似的往驴背上一跨,打趣般笑道:“你慢慢锁吧,我可走了。”说着,便驾驴而去。 陈脊跺了跺脚,“哎呀”一声,一边着急忙慌地锁着锁,一边高声喊道:“你等等我呀!” 赵十一已在云渡桥下的小茶馆里等了半日。 他紧紧地盯着四时药堂门口进出的船只,并用笔在纸上不停地画着。 “二十包一船,两个时辰三船,半日便运了六船。”赵十一低声嘟囔着,“以目前得病人数来算,根本要不了这么多药材。” 他的心思全在那些药材上,甚至没有注意到小二已经提着茶壶走到了他的身边。 小二轻声唤道:“客官,您的茶。” 但赵十一太过专注,不小心碰到了小二手中的茶壶。滚烫的茶水泼洒在他的本子上,他惊起,急忙擦拭。 小二见赵十一脸色阴郁,吓得连声道歉:“客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不知道的是,赵十一面色素来如此,实际上他并不生气,只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着冷漠与疏离。 说到疏离,赵十一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答应沈亭山做这个事情,明明此事与验尸毫不相干。 正常来说,本职工作以外的事情他向来是不做的。 他忽然想起师父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冰常饮,心难凉”。 然而,赵十一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动了恻隐之心。 “我现在所做,不过是义庄里死者验尸多出的一些杂事罢了,与其他的毫无关系。” 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着,眼神却一刻不肯离开四时药堂。 孙文鹏与周轩在四时药堂门口并肩站在,两人有说有笑地看着往来不息的劳工,看起来心情很是愉悦。 “今日这趟运完就算好了?”孙文鹏问道。 “对,”周轩将手里的运输记录簿递给孙文鹏,“大人请看,加上这些就全了。” 孙文鹏满意地点了点头,故意提高声调道:“这次疫病能够彻底解决,多亏了你们药行的鼎力支持,尤其是四时药堂!等今日事毕,我就上t?禀堂尊,对各位进行嘉奖!” 码头的劳工们听到这话,忙齐声谢道:“多谢大人!大人英明!” 人声鼎沸中,周轩附耳对孙文鹏低声说道:“门前事杂,大人请移步内堂稍坐。” 孙文鹏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同时不动声色地往四周扫视了几眼,确定没有第三只眼睛后,才浅笑着随周轩进了屋。 赵十一见二人离开,立即收起纸笔,结了茶水钱,三步并作两步往劳工处快走而去。 他步伐很是急促,像是赶着去做什么大事。只见他突然故意一个踉跄,几乎跌入水中。好在一名劳工眼疾手快,迅速出手一把将他捞了上来。 赵十一连声道谢。 劳工赤着膀子,满头大汗,却不见丝毫疲惫,朗声笑道:“顺手的事!” 赵十一再次拜道:“委实不好意思,扰了你们搬货。” 劳工用力将肩上的两包麻袋往上顶了顶,以脚代手,摆了摆脚,笑道:“打扰不了。” 赵十一继续纠缠道:“不如我帮你们搬一会,全当感谢了。” 左右几个劳工闻言纷纷扭头看向赵十一,他们默契地发出笑声,脸上都带着轻蔑和嘲笑,明显都瞧不上赵十一瘦弱的书生体格。 赵十一并不争辩,而是干脆上手扒拉起劳工肩上的麻袋,那麻袋比他的头还高出一大截。劳工越是呵退他,赵十一越是上前纠缠。他们胡搅蛮缠一阵,那麻袋终于不堪重力掉到地上。 麻袋口打开,出乎意料的是,袋里装得竟真的都是药材。 劳工愤怒地推搡着呆立在原地的赵十一,“你这臭小子故意的是不是!” 劳工怒喝着,一把揪住赵十一的衣裳,赵十一的脖颈被领口紧紧勒住,顿时憋得涨红了脸。他的眼神逐渐溃散,船沿爬着的小黄虫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也在看他的笑话。 其他劳工见状连忙上前劝阻,“大柱子,别冲动!孙县丞还在里头呢!” 大柱子瞧瞧屋内,又瞧瞧赵十一,咬着牙恶狠狠道:“算你小子走运!” 说着一把就将赵十一扔到了岸上,赵十一吃痛哎呦得叫出声,心里暗叹不该多管沈亭山的闲事,老腰都摔断真是不值。 他站起身来灰溜溜地离开岸边,眼神又再次落在那只不怀好意的小黄虫上。 满是药材的船舱又怎么会有这种小黄虫? 赵十一一瘸一拐地走着,身后又传来一声呵斥。他尚且来不及自叹倒霉已经被人用力推开几丈远。 他定神看去,原来是丧行的人抬着棺材浩浩荡荡从医馆出来。 赵十一原本也不觉奇怪,药堂与丧行素来是有合作的。 人在医馆还未断气,亲属便会提前叫来丧行的人,无论是回家设灵还是送去祠堂,中间这段路都得由丧行的人来‘引灵’,若是不行这个礼,死者的灵魂便会四处飘荡,亲属后头再做任何法事,死者也都享受不到功德的庇护。 可眼前这个队伍却有些许奇怪。 一次性抬出十几口棺材,药堂可不是义庄,才不会让尸体久留。 赵十一不禁暗叹,“若不是有鬼,便是谁家倒了血霉,竟一口气死了十来号人。” 赵十一怔怔地看着丧行的人,忽然想到丧行与李执事密切相关,不知眼前的古怪是否与此案有关,或许能从这找到什么突破口。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与他无关,刚刚与劳工的纠缠已超过义庄验尸应该做的事情,眼下如果再去跟踪丧行,那更是过了。 他前挪后移,一阵挣扎,最终说服自己,“或许,这些棺材与多出来的药材有关?如果是这样,我也算仍在查义庄之事。” 这样想着,赵十一不动声色地混到队伍的最后头,他虽不善演戏,可阴郁的脸色看着倒像真的悲伤到极点。 这队伍在城中绕了许多地方,路线既不像去祠堂,也不像去城外坟地。整个队伍就在城里头闲逛,都不曾在谁家驻足。 赵十一刚被那一摔,身体本就不适,此刻跟着走了这小半个时辰更觉头晕眼花。他抬眼看着日头,日渐落西山却仍火热,橙黄的光斜斜洒在高楼的垂脊,赵十一这才惊觉,自己走了半日好似都是绕着这金凤楼和沙浦河在走。 正当他犹豫是否要继续跟下去时,鼓楼传来钟声,已是日入时分。 伴着钟声,一名身着丧服的童子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他跑到队伍最前头,给执事递了张纸条,执事收了当即迎风焚掉,清香点起,随后高声唱道:“起!” 执事从手里用铁盆装着的米里握出三小搓高高向天上抛去,一时队伍里鼓乐齐鸣,哀声遍地,亲属纷纷跪到岸边,赵十一见状,也忙跟着跪下。 与此同时,沙埔河上缓缓驶来几只船只,船上一群丧服装扮的人停到岸边,非常利落地将这十几口棺材抬到船上。 执事又唱到:“归!” 孝子们举着灵幡迎着风,呼唤着死者,船也拔锚动了起来。 赵十一仔细观察船行的方向,透过飘扬的纸钱和寒风中的哀声,目的地应是城外坟地。 这目的地并不奇怪,但此种送葬的方式他却不曾见过。 他凑到同在末尾的亲属旁,低声打听道:“这习俗倒是与我们以前不同。” 亲属低着头,用疲惫的声音回答道:“这事咱都不懂,听执事的就是。听说这是京城传来的,走了这俗,下辈子也跟着富贵。” 赵十一听了不置可否,虽然事情有些怪异,但他又挑不出错处。 他跟着亲属静静地跪在岸边,目送船队越行越远。 待船队消失在视线之外,执事转过身对众亲属道:“法事已毕,各位安心。过往若云烟,儿孙自有福。” 众亲属纷纷感谢着散去。赵十一未免惹人怀疑,也默默跟着人群钻进巷子中想要离开。 谁知刚进到巷口,前方就出现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大汉挡住了去路。赵十一忐忑地看向这几个壮汉,只见他们手里都拿着长棍,看起来绝非善类。 赵十一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强装淡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扭头沿着墙壁缓缓走动,心里祈祷着这几个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他能躲过一劫。 可惜,他的想法注定要落空。 那几个人见他要走,登时就冲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棍,厉声恐吓道:“小子,你刚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说吧,是要断一只手还是一条腿?” 赵十一闻言大骇,心中暗叹不妙。然而,他仍努力保持镇定, 脸上装出无辜的样子,竭力辩解道:“各位大哥怕是认错人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这几人闻言互相看了看,然后放肆大笑道:“老子才不管你看没看到,反正有人放话要卸了你。我看你这腿走路也不太灵光,不如我就替你做了这个主,废了这条腿就罢了!” 第二十章 命悬一线 山阴的丧行,是由城里头从事殡葬行业的诸多人士共同组织起来的。这里头,不仅有负责做法事的执事,还有坟地的管理,以及各大纸扎铺的铺主。除此之外,负责宴席、吹丧、代哭的更是人数众多。 与其他行当不同的是,丧行没有自己的行首。说到底,白事总是伴随着种种忌讳,没有人愿意做这个头头。 丧行的议事厅设在城东,行中所有事物众人都此处商议讨论。而这个位置的选择,也是基于一种阴阳相生的道理,与向西方往生极乐相比,东方是生命的象征,万物相生相克,取东角多少可抵些煞气。 沈亭山和陈脊刚踏进丧行的议事厅,就感受到了此处的诸多讲究。 梁上悬挂的是橙黄的葫芦以及红线缠着的两贯铜钱,正门被一扇屏风挡住风水,再往里看便是西方三圣相,让人看了止不住升起一阵深深的敬畏和拘谨。 两人环顾整个议事厅,厅里头除了一个负责打扫的小厮外,并无他人。沈陈二人一阵打听,才知道原来四时药堂今日有一场重要的丧事,行里坐镇的几个老师傅都齐齐去了那里。 沈陈二人听了本要告辞,却无意间瞥见内堂的功德捐献榜,其中一个名字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黄柳生?”陈脊惊讶地跑到功德榜前,他闭上眼睛又使劲睁开,深怕自己看错了字眼,如此反复多次后,终于确信就是这三个字无疑。 沈亭山也走到了石刻的功德榜前,“丙戌年六月不就是八年前吗?”他带着疑惑将打扫的小厮拉到跟前,恭敬地询问道:“小兄弟,这功德榜上的捐赠不知可有记录?” 小厮上下打量了两人几眼,脸上颇有戒备,“自然是有的,你们打听这个做什么?” 沈亭山向陈脊眼神示意,陈脊心领神会,昂首说道:“吾乃山阴知县,这位是沈大人,他问你什么,你需明白回话。” 那小厮听后不仅未t?露惧色,反而放声大笑,“瞧你俩这模样,你们若是官府的人,我便是天皇老子!” 沈亭山二人面露尴尬,彼此对视一眼,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为了查案,二人已许久不曾洗漱,不仅头发散乱,连胡渣也不曾剃干净。 若非为了查案,陈脊真是羞于自证。他从怀中取出腰牌,满脸通红地递了出去。 小厮见了腰牌,这才信了两人的话,立即肃然起敬,急忙伏地磕头,“小人有眼无珠,还请大人恕罪!” 陈脊将他扶起,道:“闲话休提,你速速道来。” 小厮如实说道:“这议事厅是八年前由功德榜上的善心人士合资建成的。凡是捐赠,哪个人什么时候捐了多少银子都是记录在册的。” 沈亭山问道:“这册子现在何处?领我们去瞧瞧。” 小厮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我们这行有规矩。所有大小捐赠册子,都封存着放在佛堂之中,每日佛经诵念庇护着善人们。不过” “不过什么?”陈脊问道。 “不过,这八年间议事厅已经多次修缮,丧行前后也募捐过不下百次。如今这些册子已累了十几个大柜子。年初,吴老曾说要组织整理,但最后也无疾而终。现在这些册子堆放杂乱,一时间要准确找出八年前的记录并不容易啊。” 沈亭山听后微微一笑:“这你别管,只要东西在,就是找个十天半月,我们也能找得出来。” 陈脊附和道:“正是。线索送到眼前,岂有因难而退的道理,你领我们去便是。” 小厮拗不过二人,只得领命引他们向后堂走去。曲折回廊中,沈亭山与陈脊紧随其后,心中各自忧喜交加。 与前厅相比,后堂显得雅正了许多。除了供养的地藏王菩萨,便是这一排排的书架。 沈亭山和陈脊互相打了打气,便左右分工,各自搜寻起来。 这样一查已是过了半日。直到前厅各种纷杂的声音传来,才打破了两人沉浸在搜寻中的宁静。他们回过神来,发现原来已是子时。 “前厅如此吵扰想是几个老师傅回来了,我们要不先看看去?” 沈亭山颔首同意。 当他们走进前厅时,却被眼前怖人的景象惊住。 只见大堂中央放着一具担架,担架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这人被打得鼻青脸肿,面目难识,一条腿上满是鲜血,像是被人残忍地活活打断。 沈亭山凝视着他,心中涌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他走进一看,不禁大骇。 这不是赵十一吗! 沈亭山顿时心跳如擂,不敢置信。 陈脊注意到异样,也走上前来,看到赵十一的惨状,他的眼神中闪过难以掩饰的愤怒和悲伤。 两人赶忙一同俯身查看他的伤势,赵十一气息微弱得几乎无法觉察。 大堂中的其他人看着这两个突然出现的男子,满眼都是疑惑。其中一人忍不住高声问道:“你们是谁?在此处作甚?这人你们认识?” 陈脊来不及解释,直接问道:“这人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约莫六十岁上下的老者扶着长须,慢悠悠道:“我们做完法事在回来的路上捡的,看他气若游丝,想来命不久矣,带回来正准备送去义庄。” 沈亭山没有注意两人的对话,而是专注于查看赵十一的伤势。他发现赵十一胸膛微微起伏,颈脉尚在颤动,虽然微弱却仍有生命迹象。他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至少人还活着。 “他还活着,快请郎中!”沈亭山见老者气度不凡,应当是丧行里说得上话的人,因此又看向他说道:“这是陈知县,伤者是公门之人,你们务必将他救活!” 老者闻言,嘴唇微颤,尽量保持沉着的神色,向其他人命令道:“快!去四时药堂将周大夫请来。” “慢着!”陈脊抢在沈亭山的前面说道:“别叫周轩,去其他药堂请大夫。” 老者不解道:“大人这周轩就是镇上最好的大夫了,请其他人这?” 不等他说完,沈亭山高声呵斥道:“山阴就没有别的大夫了吗!还不快去!” 老者面上闪过一丝不悦,但迅速恢复恭敬的神色,按照沈亭山的指示召唤小厮去请大夫。沈亭山和陈脊又招呼了几个小厮,众人合力将赵十一抬到后院软塌暂歇。一时间,屋里的人都忙碌起来,烧热水的、备剪子的、准备换洗衣物的,所有人顿时都忙得脚不沾地。 老者冷眼看着沈陈二人的调度,心里不禁狐疑起赵十一的身份。他悄然走到角落,低声向一个小厮吩咐去四时药堂报信。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大夫还在后堂紧急救治赵十一。 老者派出去的小厮来回奔波,匆匆回了话来,老者闻听后不禁面色大变,心中暗叫糟糕! 原来赵十一无意撞见四时药堂和丧行的秘密,他虽未必知得实情,但周轩担心他将此事告知沈亭山。如果沈陈二人以此为突破口,详加调查,大事就未必瞒得住了。因此周轩才找了打行的人,想悄悄处理掉赵十一。没成想赵十一却偏让丧行捡了回来,好巧不巧,又正好撞上沈陈二人在此,如此更是麻烦。 小厮将周轩的话原话转述给老者:“周大夫说说吴老您当真老糊涂了!这种事您还是自己解决吧,我帮不了您了!” 老者不禁懊悔不已,身为丧行最德高望重的人,他竟然因为一时的恻隐之心,平白给自己惹了这么个大麻烦。赵十一个人死活不足为道,但若因此误了郑大人的事,恐怕整个丧行都要赔上性命。 吴老这样想着,再也保持不住沉着的面色,他焦虑地在屋内左右挪步,思来想去,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暗杀赵十一了。 可是,沈陈二人寸步不离守在屋内,如何才能得手? 吴老忽然灵光一闪,叫来了白日接待过沈陈二人的小厮,低声询问:“他们来此作甚?” 小厮惊慌地看着吴老,深恐自己做错事,犹豫着开口:“他们自己来的,不关我事。”接着便一五一十叙述起了白日的事请经过。 听完小厮的叙述,吴老心中逐渐有了对策。 他快步走至后堂书架前,这些册子对他人来说或许繁杂,但在他眼中却条理清晰。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便从浩瀚册海中搜寻到了沈陈二人想要的记录。 吴老端详了册子后,确认不会泄露任何信息,便将册子揣入怀中,又到隔壁去寻沈陈二人。 沈亭山和陈脊此刻正焦虑地紧盯治疗情况,眼看一盆盆热水端进来又染红了端出去,陈脊的心就止不住狂跳。 他焦急地对沈亭山说道:“他一定会活下去的对不对?” 沈亭山虽心中也焦虑万分,但面上仍强装淡定,安慰陈脊道:“我查看过伤势,虽重却不致命。” “到底是什么人将他害成这样!”陈脊咬着牙,恶狠狠说道,“会不会与案子有关?” 沈亭山忖思一会,没有立刻开口。 实际上,当他看到赵十一身受重伤的时候,便已想到这点。自己日前曾唤他紧盯四时药堂的情况,今日他便被打成重伤。只怕是赵十一发现了什么不应该发现的东西,四时药堂想杀人灭口。 为恐陈脊再添烦恼,沈亭山思虑再三还是没有同陈脊说明,而是顾左右而言他道:“一切等他醒来再说。” 陈脊刚要回话,吴老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躬身行礼道:“听闻两位大人今日在搜寻功德簿的记录,都怪手下的人无知,竟平白浪费大人们的时间。记录册我已找了出来,就在前厅,二位大人挪步,我详细向你们说来。” 陈脊心怀疑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斩钉截铁道:“此事不急,等赵十一醒来再说。” 吴老见沈亭山态度坚决,又再次游说道:“我听小厮说两位大人找了半日,想来此事也很是紧急,赵先生这一时半会恐还不能成事,大人不如先处理他事。再说,此处有大夫和小厮丫鬟在,很是妥当。” 陈脊被说动了心,向沈亭山道:“要不你去吧,我留在这里。” 沈亭山犹豫了一阵,终是颔首同意,向陈脊嘱咐几句后便随吴老走了。 临走时,吴老随手将房门轻轻关上,沈亭山留心看了一眼,吴老解释道:“夜深了风凉,莫吹到病人。” 如果说一开始沈亭山只是心存疑虑,那么现在他已是深信不疑。他心中暗自思量:“吴老将我支走必有蹊跷。” 想到此处,沈亭山伸手拦住吴老关门的动作,微笑着说道:“且慢。我想了想,这样的大事你应当与陈知县禀告才是。我若随你去了,反倒越矩。” 吴老脸上流露出一丝尴尬,却仍然笑道:“您说得对,那我再去喊陈知县,咱们一道。” 沈亭山转身回到屋内,正色道t?:“不必了,陈知县与你一道去,我留在此处便是。” 吴老想进屋去追沈亭山,又恐他生疑,无奈之下只好说:“那就听从沈大人的安排。” 不多时,沈亭山便换了陈脊出来。吴老虽心有不甘,少不得还是恭敬领着陈脊出去。他心里只盼望打行的人能够多些手段,莫叫沈亭山这老狐狸给捉住。 沈亭山自知并非老狐狸,充其量只是个小狐狸。每每想起父亲的智慧与手段,沈亭山都觉得自己修行尚浅,仍需在深山老林中多多探寻。想来也是,纵横官场三十余载的人,又岂是他这个二十几岁的稚子能够比肩的? 看着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的赵十一,沈亭山的思绪飘向了远方。 那时,父亲护航回来,被匪徒一刀正中心脏,鲜血如注。当他被抬进家门时,母亲惊恐万分。一个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妇人,形象尽失地瘫软在地上,多亏丫鬟们架着才勉强走到了父亲的床前。 年幼的沈亭山当时就躲在门后,也如今日这般呆呆看着屋中人来人往。 说实话,那时他对死亡并没有直观的感受。或者说,他不认为一向英勇的父亲会就这样离开。 他记得自己被许多人簇拥到床前,大家都叫他,让他喊喊父亲,把他唤醒,可他始终没有叫出声来。有人打他,有人骂他,说他冷血不孝,说小孩子不懂事。那时,他心里想的是,等父亲醒来要让他教自己骑马,还要他陪自己练剑。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喊父亲,喊他做什么呢,父亲不过是睡着了,睡醒了自然会回应。 所幸,后来父亲终究是挺了过来,依旧可以陪他骑马练剑。后来,随着年岁的增长,沈亭山开始游历四方,也见证了许多生死离别。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并非冷血更非无情。 在巨大的恐惧面前,人往往无法接受现实,表现出的冷漠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当时的否认和逃避,其实是在减轻内心的痛苦,这本就不应该受到指责。 如今赵十一卧床不起,沈亭山也不敢多想。他只能想到等他醒来,自己要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何人加害于他。说到底,若不是自己托他办事,他大抵也不必经此一难。 这样的忐忑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当大夫长吁一口气从床沿站起时,沈亭山迫切地想要走向前去,却发现自己竟然呆立在原地,双腿已是麻了。 沈亭山费力地挪到大夫身边,不等他开口询问,大夫便躬身回话道:“暂时活了。” “活了便是活了,什么叫暂时?” “能不能醒来还看他个人造化,若是今夜醒不过来” “现在还能做什么?” “等。” “只能空等?” 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生死一线。” 沈亭山再说不出话来,他越过屋中众人,呆呆地看着床上的赵十一,不禁感叹:“赵十一呀赵十一,你可一定要撑住啊!” “大人,您不用替我撑着,我自己能行。”吴老看向替自己扶着梯子的陈脊,略带歉意地说道:“大人真是折煞老朽了。” 陈脊脸上汗津津的,他仰头看向吴老,问道:“吴老,这都两个时辰了,还没找到吗?” 吴老无奈地叹道:“我适才找到了就放在这,不知怎的,进去叫一下你们,回来就不见了。”吴老说着,小心翼翼从梯子上爬下来,躬身道:“大人,真是抱歉。我可能真的老糊涂了。也许,是被我随手放在了别处。” “那那如何是好?”陈脊焦急问道。 “要不这样,大人您稍坐吃茶。我再找找别的架子。” “哪能干等着,我与你一同找。”陈脊说着便往梯子上爬去,“吴老,你就在底下找吧,高处我来。对了,右手边的两排和左手边的三排我们都寻过,不必再找。” 吴老表面上憨厚地笑着答应,心里却忍不住暗叹陈脊愚蠢。这时,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若这知县大人失足跌落,无论是死是伤,这案子恐怕都查不下去了。 20-30 第二十一章 绝处逢生 沈亭山将屋内众人全部遣出,只留大夫在外间暂歇,而自己则留在房内照料。 更深露重,他觉身上凉嗖嗖的,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胸前的衣服。明明衣柔如绸,却仍是牵动了他的胸前的伤口。他吃痛皱眉,低头看去,发现时隔多日,伤口竟再次渗出血来。 沈亭山无奈地摇摇头,心中暗叹:“如此小伤,你竟拖了这么多日都不见痊愈,到底是金贵了。” 他索性敞开衣物,将葫芦里的烧酒直接倒在伤口上。顿时,他硬挺的脖颈青筋暴起,疼痛难忍,但他紧咬牙关,勉强忍住了呼声。 这治伤的法子还是一位行走江湖的游侠教给他的。那汉子行走江湖,从不就医。若是伤了便拿这烧酒浇上一浇,能活着便活着,死了便死了,从不强求。 汉子与沈亭山很是投缘,现在他也想试试这法子。好赖那好汉也活了四十几岁,沈亭山想自己总不至于就这样死了。 四下寂静,沈亭山做完这些事后也渐渐有些疲了。不知是不是伤口复发的原因,尽管他努力想保持清醒,可眼皮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耷拉。 最后,他沉沉地趴在桌上,屋外守了许久的打手终于是现身了。 这打手虽自认是江湖好汉,不屑使用些偷鸡摸狗之术。但他前两日刚学了一句读书人的话,叫什么“大事小节”的,他觉得这话也很有道理。 一点迷香可以解决大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这样想着,他手持利刃从窗户翻身进了屋内,看着毫无反应的沈亭山,显得非常得意。 他收到的任务原本只是杀一个濒死的人罢了,可眼下,他的目光却被沈亭山腰间的酒葫芦给吸引。 “这酒葫芦倒是别致。”打手心中暗自赞叹,顺手便从沈亭山的腰间摘来了这个葫芦,“咱萍水相逢,我饶你一命,这个嘛,就当你送我的见面礼了。” 他小声嘟囔着,打开酒葫芦便贪婪地大口喝了一口,“好家伙,你这人什么来路,竟然有这样的好酒?”打手素来爱酒,如今喝了这样的好酒,更是忍不住连续痛饮了好几口。 饶是这样,他仍不过瘾,目光又溜溜地转向桌上放着的那份沈亭山不曾动筷的晚膳。 “上好的牛肉不吃,真真暴殄天物。” 言罢,他索性坐到了沈亭山的对面,自顾自吃了起来,“一个晕了,一个半死,待老子酒足饭饱了再送你上路。” 这边打手津津有味地吃着,全然未注意到床上的赵十一已在阎王殿游玩了一圈回来,神魄归位了。 赵十一艰难地睁开眼来,眼前尚且模糊,却依稀可见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口中叼着牛肉,手上拿着啃得只剩骨头的鸡腿。而他旁边,还趴着一个衣着华贵,看起来颇为健硕的年轻公子。 赵十一没有力气多加思考,只觉自己浑身疼得像散架似的。他想要坐起身来,却发现身子重得如灌了铅一般,挪动不得。 这时,昏迷前的记忆才慢慢潜回他的脑海。 他记得自己被一群大汉围困在暗巷之中,他们有动棍子的,有的抡拳头、还有的用脚踢,一招一式都招呼在他身上。起初,他还能感觉到剧痛袭来,但后面痛觉仿佛消失,只觉身上外涌着股股热流。当痛觉、听觉、视觉一样样失去,他觉得自己大抵是死了。再发生什么他便不得而知了,包括眼前这是哪里,这个大汉又是谁。 他挣扎着想要开口说话,只觉喉头一阵血腥。 眼前那人已是吃饱喝足,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刺鼻的臭味。 他心满意足地笑道:“好了兄弟,我这就来送你上路。黄泉路上别回头,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月光映射下,他手中的匕首冷光熠熠。赵十一这才回过神来,心中惊呼不妙。 正当他动身不得,喊叫无能的时候,桌上趴着的贵公子忽然直起身来。 只见那贵公子拍桌而起,身体轻盈地腾空,打手来不及反应,他双腿已然夹住打手的头,随着一个旋身,打手已被制服在地。 “你装睡?”打手厉声喝道。 贵公子冷笑一声,学打手说话的腔调,高声道:“爷爷用迷香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何处撒尿。” “他奶奶的!” 被沈亭山一激怒,打手气得怒目圆瞪。他原本就体格硕大,加上刚吃了酒,身上更是好像有几百斤力气似的,他反手抓住沈亭山的手腕,用力一拧,顿时就挣脱了束缚。 “既然你要找死,我就送你和床上那个残废一起上路!” 话音刚落,两人立刻如饿虎扑食般地打成一团。赵十一原本难以分辨二人身份,直到t?沈亭山被逼着使出腰间软剑,他这才认了出来,使出全身力气发出声音:“攻他下路。” 听得赵十一的声音,沈亭山又惊又喜,不过此刻紧迫的局势容不得他多想。 他迅速转变路数,立即使剑往打手下路攻去。这一变招让打手猝不及防,顿时脚步虚浮,步伐混乱,不多时便落得下风。 正当胜负即将分晓之际,屋外突然闯进一名小厮,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知县大人出事了!” 小厮没头没脑地闯入屋中,正好目睹沈亭山和打手激战正酣,惊恐之余,嘴巴大张,连连发出尖叫。 沈亭山的剑本已逼近打手要害,岂料被这小厮一喊乱了心神。打手见状,连忙趁机翻墙逃脱。沈亭山目光在小厮和赵十一之间来回徘徊,瞬间意识到这恐怕是调虎离山之计,终究没有追赶而去。 他忍不住啐骂道:“该死!竟让他逃了!” 赵十一扯着嗓子,关切地问道:“你没事吧?” 沈亭山收起手中的长剑,走到赵十一床边,温和地笑道:“你还关心我,先看看你自己吧。好不容易活过来,可不能再把小命丢了。” 赵十一扯着笑脸,想点点头都觉得费力。 沈亭山见赵十一已无大碍,又扭头朝那名小厮的方向看去,历声喝道:“你鬼叫什么!” 小厮被刚刚的一幕唬得魂不附体,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连沈亭山的喝问都听不到。 屋内烛光昏暗,沈亭山见他没有回应,生怕他是被误伤了,忙走近查看。见他年轻又轻,身量又小,便不禁起了怜悯之心,在他身边蹲下,柔声问道:“你闯入的时候说谁出事了?” 小厮见着沈亭山,心神这才稍微安定下来,声音颤巍巍地说道:“知知县大人出事了。” “你说什么!”沈亭山闻言大骇:“他在哪里!” “在在内堂,功德厅,和吴老在一块。” 沈亭山闻言拔腿就要跑,又顾忌赵十一单人在此,怕打手去而复返再行歹事,顿时踌躇在了原地。 赵十一扶着床沿,轻微直起身子,边咳边道:“你先去吧。这小厮留下,让他们用担架把我抬过去,我也要看看知县大人。” 沈亭山颔首同意,随后便匆匆向功德厅方向走去。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哭笑不得。 原先那如高山般矗立的两三排巨大的书架此刻犹如雪崩,将陈脊和吴老紧紧压在了底下。 如果说陈脊尚且能够承受这股重压,那么吴老的情况就显得岌岌可危了。 他被陈脊的身躯所压,脸涨得通红,飘飘美髯也被陈脊的身子压住,扯得头皮都跟着发麻。素来沉稳的吴老此刻再难顾及形象,气愤地对着大堂里忙碌的小厮们斥责道:“快搬啊!我快喘不过气了!” 陈脊看见沈亭山赶来,面露惊讶,焦急道:“你怎么来了!赵十一呢?” 沈亭山笑得前仰后合,他蹲到陈脊身边,一边替他搬开压在身上的书籍,一边笑道:“你跟赵十一还真像,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放心吧,他已经醒了。” 陈脊闻言长叹一口气,又嘱咐道:“你别光顾着搬书,顺便看一眼,看这里面有没有我们要找的册子。” “别找了!别找了!你们快点把我挖出来!”吴老气呼呼地喊道,“我知道册子在哪,我想起来了!” 沈亭山闻言,心知肚明这定然是吴老在背后搞鬼,却故意询问道:“你既知道册子在哪,本应轻松取得,怎么还搞成这样?” 吴老面露尴色,含糊其辞地解释道:“老朽年岁已高,找的时候竟忽然又记不起册子所在。如今被这些册子压住,反倒是想起来了。” 陈脊接口道:“想来是我太胖了,那梯子承受不住重量,竟自己塌了。恰好吴老又在梯子底下,到底连累他。” 沈亭山闻言心下了然,笑道:“原来如此。若不是吴老在底下,只怕你现在非死即伤啊。” 陈脊叹息道:“我见梯子塌了,连忙扶住了书架,谁知道这书架不稳,竟一同砸了下来。唉,都怪我去扶那一下,不然也伤不到吴老。” 沈亭山刚要说话,吴老却深怕他继续深挖会知道自己故意撤走梯子的事情,连忙打断道:“知县大人不必自责,能救您一命,我也不枉被压这一着。” 沈亭山心中泛起一阵冷笑,却并未戳穿吴老的谎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欣赏陈脊的单纯和善良。这种品质或许在仕途上并非好事,却是人生难得的珍宝。 众人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将陈脊和吴老从“册海”中挖出。赵十一也早就被抬到了大厅,沈亭山留心观察吴老见到赵十一时的神色。他瞬间紧皱的眉头被沈亭山敏锐地捕捉到,这下更加证实了沈亭山的猜想,药行、丧行、打行、盐商会这四者之间必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吴老瘸着腿,佝偻着腰,从最里面一排书架的底层找到了沈陈二人要的册子。他将册子递给二人,尽管心有不甘,明面上却仍装得恭敬无比。 沈亭山接过册子后,仍是第一时间递给陈脊。虽然他知道陈脊并不在意这些虚礼,沈亭山本人也不觉其重要。然而偏偏就是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虚礼,决定了陈脊这个知县在山阴是否能得到尊重。 沈亭山想,他总有一天要离开山阴,他不希望忙活这一遭,等自己走后,陈脊的困境仍没有改变。 陈脊明白沈亭山的好意,他接过册子后,拉了拉沈亭山的袖子,示意他一同查看。 沈亭山微笑颔首,目光也跟着落到册子上。 这册上所记,简单清晰,“丙戌年六月二十三日,黄柳生捐赠一百两修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沈亭山看了许久未有头绪,倒是陈脊眉头紧皱,牙关紧咬,他独自忖思了片刻,开口问道:“这册上的内容都是丧行的人自己记录的吗?” 吴老不知陈脊所问何意,但他心知陈脊不过是个憨货,应该看不出什么问题,便老实回答道:“其他字是丧行的人写的,但姓名都是各个善客自己动笔写的。” 一旁其他丧行的人附和道:“正是呢,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规矩。善客自己写名字才能纳福。” 这一问陈脊心下已经了然,他抬眼看向沈亭山,沈亭山顿时会意他应当是有所发现,但暂时不便公开。为免丧行的人怀疑,沈亭山装出一副毫无线索的样子,将册子丢还给了吴老,叹息道:“白忙一场,倒是什么线索都没有。” 吴老信以为真,心中暗喜,面上歉然道:“这事已过了八年,每日善客众多,其他情况我们也无法告知了。” 沈亭山没有直接答话,而是先扫视了一圈堂内的丧行众人。除了站在正中回话的吴老之外,适才搭话的是丧行中负责管理公资的老李头。右边还有一个看上去有些资历,但性情颇为暴躁的赵老,负责一应出殡事物。 吴老和老李头说话时,沈亭山就瞧见赵老的神色颇为不屑,似乎对这两人有些不满。 沈亭山心中暗自琢磨了一阵,决定从赵老这里寻找丧行的突破口。 这样想着,他走到赵老跟前,微微躬身行礼,语气客气地说道:“赵老,可否向你打听些事?” 赵老在丧行资历虽深,却远不如吴老和老李头受人敬重。他常年被这二人压制,如今沈亭山竟主动寻他说话,还这般恭敬有礼,这让他是又惊又喜。这让本就不善言辞的他,说话一下就结巴了起来,“这这说的哪门子话,官爷有事要要问,我自然自然都答。” 吴老见状,急忙抢过话头,道:“大人!有话您还是问我吧,这丧行大小事还是我比较清楚。” 赵老听了这话,顿时气急败坏,呵斥道:“放你娘的屁,老子在抬棺材的时候,你他娘还没投胎呢!” “你!你!”吴老经刚才的“册压”,心脏本就不太舒服,如今被赵老这么一吼更是顿觉气血上涌,眼前都开始犯起金星来。 一旁的老李头连忙扶着他坐下,指着赵老骂道:“你怎么敢这么和吴老说话,还不速速赔罪!” “赔你娘的罪!老子这些年得罪你们的还少吗!老子早就看不惯你们!”赵老骂得极凶,沈亭山嗅道他应是喝了些黄汤,心中暗喜,更是挑拨道:“这吴老和赵老我看岁数还算相当,倒是李头,你年纪偏小,这么同赵老说话,恐是不妥。” 赵老“哎呦”一声,顿时大笑出声,“不愧是官家老爷,这说话就比他们这些粗人好听!” 沈亭山笑道:“我们不妨借一步说话?” 赵老笑声更朗,“借一步做什么!借十步!不,一百步都借的!” 沈亭山t?看向陈脊,挑了挑眉示意他一同过来。 陈脊原本愣愣地看着几人这出大戏,被沈亭山一叫,虽不明所以还是赶紧走了过来。吴老和老李头想要再辩,又顾忌陈脊知县的身份,只能生生压下不满,在一旁焦虑地观望。 若赵老耳朵再灵些,就可以听见吴老二人小声抱怨着:“就不该让他来大厅,应该找根绳子把他绑起来,好好泡在井水里。” 沈亭山将赵老引入侧阁,虚掩着门,确认可以看清赵十一状况后,才开口问道:“烦问赵老,您可认得那位姓李的执事?” 赵老笑道:“怎么不识,这兔崽子还是我引进丧行的。可是这王八羔子忘恩负义啊,现在跟吴老他们打得火热,完全不把我这入行师傅放在眼里头。” 沈亭山心中暗喜,看来问对人了,忙接着问道:“不知他进丧行之前是做何勾当的?” 赵老道:“他呀,码头搬货的。我想想是几年前”赵老说着掰着手指头数了数,“七年哦不对!八年,八年准没错。” 赵老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酒痴沈亭山知道,他现在不仅没醉,而且还格外清醒。 “八年前他在码头时可曾出过海?” “出过呀!最后一趟海就是跟那个死了的皮三儿一块出的嘛,听说那趟海很是凶险,两人回来后都不敢再干这行。这不,一个改去卖猪肉,一个改做死人生意。” “这可有证据?” “丧行你随便打听下都知道的。老子当年领他进丧行的时候,他刚没了码头工作,穷得要做乞丐了。要不是老子教他一身本事,他能有今天!”赵老说着,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这数典忘祖的狗东西,别叫老子再见着他!” 沈陈二人闻言,心中顿时明白,先前李氏果真是在撒谎,忙又接着问话,想打听出更多消息来。 “数典忘祖?此话何意啊?”陈脊问道。 赵老看向陈脊,因为酒的缘故,眼神开始飘忽了,“他跟吴老那两个狗东西,搞什么船上的流棺,说是京城传来的习俗!呸!老子干了三十四年的活,只知道我们从祖师爷开始就没这规矩!一个个的只管骗人钱财,损了阴德,下辈子做猪做狗才好!” 第二十二章 柳暗花明 赵十一在屋外隐隐约约听到“流棺”二字,如醍醐灌顶,一下便想明白了自己被袭击的原因。 他挣扎地坐起身来,竭力往门里伸长脖子,希望引起沈陈二人的注意。 赵十一无法开口大声喊叫,好在沈亭山一直暗中观察屋外情形,很快便注意到他的异样。 沈亭山暂停了询问,走到赵十一身旁,见他似有话说,忙俯身附耳。 “沈大人,那‘流棺’我遇袭之前曾参与了全程,确实古怪。只怕就是因这个原因他们才要杀了我。” 沈亭山闻言心中大骇,但见吴老和老李头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为恐泄露,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浅笑道:“我知道你身上疼,你且再等等,一会便带你回家。” 沈亭山用眼角余晖瞥了吴老和老李头一眼,他们见赵十一配合地点了点头,跟着松了一口气。 沈亭山知晓目的已达,便又返回屋内继续询问。 “赵老你见多识广,资历又深。这‘流棺’究竟是古怪在何处?” “那何止古怪简直就是邪门!”赵老声音忽然大了起来,惊得陈脊连忙做了噤声状,示意他将音量放小。 不知是否喝了酒的缘故,这赵老委实可爱,见了陈脊这动作,声音顿时又小如蚊虫,他将陈脊和沈亭山拉过来围成一圈,悄咪咪说道:“他们将棺材做成两层,下层放尸体,上层放香料和药材。” “双层棺材?确实是闻所未闻。” 听到陈脊的感叹,沈亭山转头看向他,示意他先耐心听下去。 赵老接着道:“尸体除了包裹厚厚的衣物外,还要填塞耳朵、覆面、裹首、结跗、缚手、套尸,然后在外面再以衾包裹,以绞结扎,严严实实的将尸体包裹起来。上层的香料药材呢,也不知道是啥,重得嘞,说是这么做可以防腐,让尸体百万年不褪成白骨。简直胡说八道!” 沈亭山暗自思忖了一阵,追问道:“那香料药材可是四时药堂提供?” “乖乖,你是真聪明嘞!”赵老笑道:“正是呢,你看今早他们不就去四时药堂抬了十几口棺材出来。我们平常接活,订好的法事也不过收二十两。他们搞这‘流棺’要一百两嘞!人家死了亲人本就可怜,他们还干这坑蒙拐骗的勾当,你们说还有没有良心!” “顶好的法事才二十两?”陈脊惊讶地问道:“怎么李执事当时当时跟我要了八十两。” 赵老闻言大怒,叫道:“他妈的!原来你就是那个冤大头!这兔崽子早就叫金钱蒙了眼,一心就想拿钱去金凤楼找那个那个什么娘的臭婊子!我跟你们说,我这徒弟就是剃头的挑子一头热。那个什么娘的和李永安才是一对,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还想和皇帝老儿抢女人。” “李御史?”陈脊顿了顿说道:“我倒是听说过几次他和崔娘的事。” “对对对!就叫崔娘!”赵老点头如捣蒜,接着道:“我那日还瞧见李永安的管家来找崔娘呢。” “那日?您老再说得具体些。”沈亭山道。 “我想想就是河里头死了个差役那日。那日我被衙门派去敛尸,远远瞧见对岸崔娘被李永安的管家引进一艘船里头。我这人敛尸仔细,都得一个时辰才能了事。他们直聊到我完事要走了才出来。” 陈脊问道:“你确定那是李御史的管家?李御史常年在绍兴府,你怎连他管家都认识,还是隔着对岸认出来的。” 赵老闻言脸色一愠,怒道:“你是不信我这个老头子!不说了!不说了!” 沈亭山知这赵老年纪虽大,却是个小儿心性,忙哄道:“赵老,知县大人这哪是不信你,明明是在夸您老眼神好呢!赵老这一恼,可就辜负知县大人一番称赞了。” 赵老听了果真笑了,赔礼道:“哎呦,原来知县是夸我老头子。实在抱歉,我是个粗人听不太懂你们这些读书人的好赖话。” 沈亭山笑道:“赵老莫要多礼,还是说说您是如何认出人来的吧。” 赵老点了点头,接着道:“他那管家原就是山阴人,他老爹老娘都是我料理的后事,怎的不识。再说,他天生秃头又不肯剃光,那脑袋前后有发,中间光溜,跟个长了个毛的鸡蛋似的,这还不好认?” 赵老想到那管家的样子,不禁大笑出声。陈脊却觉不好,小声道:“不彰人短,不炫己长,赵老还是莫要取笑他了。” 赵老被扫了兴致,顿时挂脸。 沈亭山暗自想了一阵,赵老遇到崔娘那日,不正是他和陈脊去金凤楼寻她不着那天吗。崔娘在李执事金凤楼闹事之后见了李永安,又在见完李永安之后主动到县衙问讯,这其中是否有何联系呢? 关于李永安,沈亭山听父亲提过几次。这李永安与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一派私交甚密,而这郑劼又是太师郭槐的侄儿。这个郑劼仗着舅舅的势力,在两浙两淮为害多时,若是此案关乎郑劼,倒是有些难办了。 更棘手的是,父亲这清流一派在朝堂与郭槐正打得火热,这时候如果查出郑劼的罪案对父亲倒是有所裨益。只是,若调查有误,只怕反会累及父亲。 沈亭山这样想着,竟是呆立了许久。陈脊见他半晌没有反应,碰碰他的胳膊,提醒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亭山“哦”的一声,回过神来,他看了看赵老,接着问道:“李执事如今已失踪多日,您老可知道?” “什么?”赵老目光一凛,对这个消息显得颇为惊奇,“这兔崽子叫人寻仇躲起来了?” “我们官府正在四处搜寻他,不知您老知不知道他可能躲藏在哪,或者有什么仇家?” “仇家”赵老像是没有听到沈亭山前面一句话似的,呆呆地不停重复着“仇家”两个字,过了一会,忽然“啊”的回过神来,说道:“他也许久不同我说话了,不过那日我倒是在打铁巷撞见了他和一个人。” “谁?” “刘刘什么来着,就是县里头那个做糕点的!” “刘大?”陈脊猜测道。 “对!哎哟你瞧我这脑子,半个人名都记不住。” “他们怎么了?”沈亭山追问。 “我瞧见他和刘大在巷子里吵架,什么当年的事,要了你的命什么的,具体的我听不清,听清了也忘了。” 沈亭山和陈脊听了都惊得瞪大了双目,他们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刘大竟也掺和在t?此事当中。 沈亭山忙问:“那刘大的来历您可知晓?” “刘大啊,他和那兔崽子,还有皮三儿,都是当年码头的旧相识了。” 陈脊没忍住“啊”地叫出了声,“刘大的糕饼不是祖传的手艺吗?说是从爷爷辈传下来的,百年老铺了!” “扯淡!”赵老反驳道:“他爹他爷都是我埋的,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我。他这手艺明明就是有一次跟船和船客学的。” “这么说刘大也是八年前才转行卖糕饼的吧?”沈亭山猛然回忆起曾在刘大家门上看到的过一个捕鱼者专用的绳扣。想到自己竟漏掉如此重要的信息,不禁懊悔不迭。 “是的嘞!”赵老大笑道:“我都不想再夸你聪明了,你真的太聪明了。” 沈亭山像想到什么似的,迅速转了话头:“不知赵老可还记得‘黄柳生’这个人?八年前这大厅建修,他曾捐过一百两银子。” 赵老皱眉沉思了片刻,慢慢吞吞地开口道:“你说‘黄柳生’我不记得,但是说到一百两,我确实记得。那日他来捐款,是我在接待他。当时捐款的人并不多,他一下就捐了这么多银子,我印象深刻。” “哦!”沈亭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追问道:“不知赵老可还记得他的模样?或者他可有说过什么话?” 赵老摇了摇头,道:“模样不记得了,太久了。不过他那天戴着面具,也看不见长啥模样。至于说过什么话他隐约记得他好像说过赎罪什么的?嗯,应该就是赎罪。” “赎罪?” 赵老点了点头,道:“好像说他辜负了什么人,希望念经回向给故人。” 沈亭山与陈脊听闻此言后,皆是一脸失望。本以为能得到什么关键的信息,结果还是无甚收获。 赵老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失望,忽然又开口道:“等等!我又想起来了!那人是个左撇子!” “左撇子?”陈脊惊讶道:“此话当真?” “咋了!又不信我老头子呗。我跟你说,我可不像那个吴老脑子老糊涂了,我记性可是顶顶的好。那人就是个左撇子!” 陈脊惊讶不已,附到沈亭山耳边,悄声道:“四时药堂袭击你的人,可不就是个左撇子?” 沈亭山微微一愣,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微微眨了眨眼,示意陈脊稍后再说,又转头看向赵老,接着问道:“赵老您见多识广,如果我们想打听八年前码头的事情,该去找何人询问?” “那你可就问对人了,你去找梁爷准没错。” “梁爷?”略作沉思,然后嗫嚅道:“你是说那个犯了案,近期刚放出监来的梁宽吗?” “可不就是他吗?” 沈亭山略带疑惑地问:“你认识此人?” 陈脊颔首道:“此人因盗窃在县衙大牢关了有七八年了,前段时间刚放出监狱。” “盗窃?”沈亭山狐疑道:“既然大家尊称他一声爷,应该不至于放下这等罪行吧?” “根据卷宗显示,当时是在他家中搜出了些财物,没有失主报官,便只是囫囵判了几年了事。” 沈亭山凝眉问道:“既然没有失主报官,又是如何判定东西是盗窃而来的呢?” “对哦!”陈脊顿时恍然大悟道:“这是怎么回事!” 沈亭山看着陈脊的模样,略显无奈的摇摇头,笑道:“行了,不管怎样我们先去会会他再说。你们可知道他此刻人在何处?” 赵老笑道:“这我就有的说了,城外慈安寺。” “慈安寺?”陈脊问道,“他出家了不成?” “法号释缘。” “既然有了去处,那便好办了。”沈亭山说罢,躬身行礼道:“多谢赵老相告。” 赵老见状,也不惶恐,反而心安理得地笑道:“好说好说。” 沈亭山见他颇有侠气,心中更是欣赏。这边与他道别后,便雇了几个脚夫将赵十一送到了家中。随后,他又从衙门调派了几名差役,在赵家四周严密守卫,以防不测。 事毕,时间已近三更。沈亭山和陈脊干脆便在赵十一家中宿下,并借此机会稍作休梳洗,只待第二天一早便去拜访梁爷。 次日清晨,两人早早便收拾好骑上马准备出发,沈亭山忽然灵光一闪,又道:“我们先去打铁巷。” 陈脊虽心有疑惑却没有多问,而是简单地回应了一个“好”字。 两人相视一笑便换马为驴,不多时便转到了打铁巷。打铁巷与南街交叉相接,路口铁匠铺中,烈火熊熊燃烧,铁锤在手中飞舞,伴随着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正是热火朝天的时候。 沈亭山的目光从汗流浃背的打铁师傅脸上移开,转向坐在店门口的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奇怪的是,这个孩子羸弱的臂上绑着一块女子香帕,包扎着伤口。而他的手中还拿着刘大家独有的拔丝红枣糕,价格不菲。这是刘大引以为傲的绝活,整个山阴唯他一家出售。 沈亭山向陈脊示意,他很快也跟着注意到这奇怪之处,蹲下对小乞丐柔声道:“孩子,你臂上这香帕是?” 小乞丐闻声抬头,打量了陈脊两眼,恍然道:“你!你是知县!” 陈脊有些惊讶,“你竟认识我?” 小乞丐昂起头,神色得意:“我每天都在这城中四处跑,当然认得!” 沈亭山见这乞丐机灵,顿时来了兴趣,笑问:“既然知道他是知县,那问什么你便要如实回答,这帕子是哪里来的?” 小乞丐顿时泄了气,蜷缩道:“我答应了漂亮姐姐,不能说。” 沈亭山:“漂亮姐姐给了你钱,你就听话办事了是吗?” 小乞丐茫然地点点头。 沈亭山:“那我也给你钱,你也替我办件事?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红枣糕。” 小乞丐又来了兴致,笑道:“你要我做什么!我拿钱就办事,办得贼漂亮!” “你只需要将这香帕给我便好。” “拿去!”小乞丐迅速将香帕解下,递给沈亭山又忙收回,“可是我弄到血了,你们如果嫌弃,我就洗干净再给你们。” “不必了,这样正好。”沈亭山接过帕子,这香帕上的玉兰栩栩如生。如果沈亭山没记错的话,那日他探访金凤楼,崔娘屋中放着的正是这样的玉兰。 沈亭山暗自生疑,接着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弄的?” 小乞丐:“县丞派盐那日,在南街摔倒的。” 陈脊道:“你就是那日要盐的小乞丐?” 陈脊身为知县,有些事他虽未曾亲身参与,但大小文书汇报总会送至他的案前,这文山会海他本是最为嫌恶的,没想到此刻倒还起了作用。 “就是我。”小乞丐说着伸出手来,“你们问完了吗,钱。” 沈亭山笑道:“且慢,你还没告诉我,你那日去要盐做什么?” 小乞丐:“要盐又不犯法,你问这么多干嘛。” 他说着一把从沈亭山手中抢过钱来,一溜烟消失在了巷口。陈脊还要去追,却被沈亭山止住,“他去要盐应是受崔娘所雇的。” 陈脊怔住,“仅凭这香帕?若真是她,那她这是何用意?” 沈亭山摇摇头,一时也不得其法,“终归先记着这事,后头总有用处。” 说罢,他拍了拍陈脊的肩膀,引他走到打铁师傅面前。两人说明来意后,打铁师傅恭敬回答道:“前几日确实有看到刘大和李执事在巷子里争论,两个人吵得挺凶的,我看李执事争得脸比我还红些。” “具体争些什么可曾听到?” 打铁师傅道:“他们声音可大,饶是我这打铁叮叮当当的,风炉又呼哧呼哧的,也听到了许多,李执事一直在说跟船,出事,把你捅出来之类的。” 沈陈二人见打铁师傅听到的也不过是只言片语,没有完整的信息,面露失望,但转念一想仍不死心,接着问道:“师傅,他们是在哪条巷子吵起来的?” 打铁师傅踮起脚,手伸得老长,指着最里头的暗巷,道:“就是那条!” 沈陈二人顺着师傅所指,快步走过查看,然而时隔多日此处早就没了任何痕迹。 “看来这里没什么好找的了。我们若直接去询问刘大,只怕他也不会说实话。而且八年前船上的相关人员一个个死去,此刻我们去找刘大若是暴露了他的身份,只怕又生事端。” 沈亭山暗自忖思了一阵,突然变高声调,喝骂道:“你这王八羔子!丧尽天良的东西!” 陈脊被骂得一脸懵,“你怎么了,疯了不成?” 沈亭山却没有答话,而是将陈脊拉到自己对面,然后继续高声喝骂。 骂了几句后,他兀自跑到打铁师傅身边,“师傅,我们适才说的话你可曾听到?” 师傅茫然的摇头道:“你们又不曾高声吵架,我们又怎么能听到。” 沈亭山又问:“那你可曾见到我二人在巷中?” 师傅继续摇摇头,“不曾看t?到。” “那天你只听到了李执事的声音?” 这回师傅肯定的点了点头,“我当时还想这刘大平日看着也不老实,怎么这回被骂的一声不吭。” 陈脊这时已追了出来,着急道:“怎么了这是?” 沈亭山笑道:“这就对了!” 第二十三章 佛门中人 “什么对了?”陈脊满面疑惑,语气焦急,“你明白什么了,快说清楚些!” 沈亭山看向陈脊,笑问:“我刚才喝骂你的声音如何?” 陈脊咽了咽口水,瞪大了眼睛道:“还说呢,吓我一跳。” 沈亭山笑道:“可是,我这么大的声音打铁师傅却仍没有听到声音。那你说,李执事当年需要多大声量才能让师傅听到。” 陈脊低头忖思了片刻,眼神一亮,“你是说,李执事可能提高了声量,故意要让打铁师傅听到这个消息?” 沈亭山点点头,接着道:“还有,正常吵架的人既已走到暗巷,那必然是走得越里面越好,不让往来人群瞧见。可李执事偏生站在巷口,这难道不是故意在引人注意吗?” 陈脊舔了舔唇,疑惑道:“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我也说不好。但总有一点是肯定的。” “什么?” “他不想让刘大的身份再隐藏下去了。” 陈脊闻言深叹了一口气,将沈亭山拉到一边,小声道:“我们来缕缕现有的线索,我都有点乱了。” 沈亭山颔首道:“好,你说我来缕。” “首先李执事失踪案发,我们分别询问了阿莺、崔娘和六爷,这三个人给了我们完全不同版本的三个故事。随后我们又分别去了金凤楼、金山码头、李执事家中、丧行和打铁巷探查。目前我们掌握的线索有以下这些。第一,案中还有一个神秘人。” 沈亭山道:“对。码头过关的那人并不是李执事,而是另有他人。我曾怀疑那人就是到皮三儿家中商议私盐一事的神秘人。但根据皮三儿妻子李氏和码头差役的说法,出现在码头那人手茧的位置与皮三儿家中那人并不同。这人究竟是谁,又是不是黄柳生,我暂时还没有头绪。” 陈脊先是叹了口气,但很快又复起了精神,接着分析道:“还有第二点,李执事怪异的行为。” 沈亭山犹豫了一阵,解释道:“确切的说,也不完全算怪异。李执事为了躲避官府的搜查,变卖家当逃跑实属正常。” 陈脊赞同道:“而且李执事是流民,他自知无法直接离开山阴,那么这个神秘人极有可能就是以帮助他逃离山阴为理由,与他达成了合作。” “或许……金凤楼那晚的相聚实际上是李执事和马荣做下的局,目的就是帮助李执事逃离山阴。”沈亭山说着,呷了一口酒又续道:“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还有一种可能是……谋杀。” “谋杀?!”陈脊眼睛瞪得浑圆,忍不住高声问道:“你是说……他们黑吃黑?” 沈亭山颔首道:“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探寻。” 听到又多了一个无法确定的线索,陈脊再次深叹了一口气,强撑着笑脸,接着说道:“第三点,是赵十一遇袭和黄柳生在丧行留下的踪迹。” 沈亭山道:“你怎么只记得赵十一遇袭,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难道就忘了不成?“看着陈脊一脸疑惑,沈亭山大笑道:“别忘了那个财神庙,还有人在打行买了你的命。” 陈脊闻言,忽觉脖颈一凉,咽了咽口水说道:“这条小命算是捡回来的,我可得好好用着。” 沈亭山笑道:“我怀疑,想杀你的人和打伤赵十一的是同一拨人。” “那如果是这样的话,崔娘让李执事杀的又是何人?” 沈亭山摇了摇头,说道:”无论如何,崔娘的事与盐法御史李永安必然拖不了干系。但此事暂时还不是我们应当考虑的重点。现在案件的关键在于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这一切和黄柳生的关系是什么,还有,黄柳生究竟是谁。” “我已经叫尹涛暗中保护刘大了,这次还是得交给他才放心些。” 沈亭山颔首以示同意,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赵十一,实在不行便将他移到官廨居住,千万要小心他的安全。” 陈脊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道:“这事我明白,早就安排好了。”他说着,顿了顿又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赵十一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被重伤成这副模样的。” 沈亭山笑道:“这事你还是少知道为妙。你放心,晚些时候我自会去找赵十一调查清楚。” 陈脊知沈亭山不愿多说必有他的道理,因而也没有多问,而是压低了声音,接着说道:“还有一事我差点忘了。那本捐赠册上写的名字与我们在李执事家中看到的“杀”字,字迹是一样的。” 沈亭山闻言大骇:“竟有此事!这么说来,若捐赠者真的是黄柳生的话,那……是黄柳生雇佣了李执事杀人?可是不对呀……” “确实不对,”陈脊说道:“那字迹我看着十分眼熟,总觉得在何处见过。可我从未见过黄柳生其人。还有,赵老说捐款那人是个左撇子,伤你的人也是左撇子,可是我并不认识什么左撇子的人,更不可能看见过他写的字迹。” 沈亭山虽心中亦是愁云密布,但见陈脊愁眉苦脸的模样,仍是强装笑脸,说道:“行了,现在确实线索繁杂,不过焦急也没用。我们还是先去慈安寺找找梁爷再做计较。” 陈脊叹道:“我怎能不急呢,孙县丞虽说是弄了些盐来,但也撑不了几日了。这案子再这样悬而未决,只怕百姓……再说,这案子拖一日便多出一条人命,你适才说到黑吃黑一事,我真怕……真怕李执事也……” 关于李执事的生死与否,其实沈亭山心中都早有猜想。只不过,一日未寻得尸体,他就一日不想定论。 “总归案子还得接着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沈亭山说着不管不顾地将陈脊架上了驴,长鞭一挥,高声对驴笑道:“快!驮着他到慈安寺‘戒愁’去!莫叫他再胡想!” 慈安寺位于山阴城西,若说它有什么特殊的倒也没有。不过是百年历史,先德辈出罢了,全国挂着这样名号的寺庙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而且,这慈安寺多年前还曾经历一次大火,真正的古迹早倘然无存,如今所见已没有多少历史可言了。 陈脊和沈亭山赶到时,寺里恰巧正做着法事。院中叫得上名字的僧侣都齐聚在大雄宝殿。诵经声和敲罄声此起彼伏,沈亭山听在耳内不觉清净,反而觉得呱噪无比。 诵经的声音太大,以至于他都难以听清引路和尚的话。他反复确认了几遍,才得知原来梁爷也就是如今释缘,因犯了戒半月前被逐到了思过崖,要再过半年才下得山来。 至于犯了何戒,小和尚支支吾吾半日都说不出口来,直到沈亭山亮明陈脊的知县身份,他才涨红着脸,艰难说道:“是色戒。” “怎么会犯了色戒?这又是怎么回事?”陈脊追问道。 这小和尚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本就羞于说出此事,如今被陈脊一番追问,更是如临大敌,头垂得低低,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沈亭山看出他的异样,心下已懂他的难堪,解围道:“小师傅,你领我们去找详知此事的师傅,我们不再逼问你就是了。” 小和尚闻言瞬间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我带你们去斋堂稍坐吧,释难师傅还在大雄宝殿念经,等他念完经我就领他来找你们。” 沈亭山点头致谢,随后便在小和尚的引领下往斋堂方向走去。穿过大殿时,陈脊斜眼瞥到殿中做法事之人个个眉头紧锁,没有丝毫欢喜之意,不觉好奇,遂问道:“小师傅,今日寺中是在做何法事?” 小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回话道:“是往生超度法事。” 陈脊深吸一口长气,神色凄然。 这些日子来,他已见过太多生死离别。然而,这些离别不仅没让他变得麻木,反而越发容易伤感。尤其是旁观他人,陈脊每每总要思及父亲,心中更是凄凉。 这样想着,他转头对小和尚说道:“小师傅,往生超度法事常人似乎也可捐些功德,你看看是否可替我添些香油?” 陈脊说着掏出腰间的钱袋子,正要伸手递给小和尚,小和尚连忙阻止道:“施主且慢!今日这法事可捐不得。” 小和尚说得神秘,声调都提高了几个度,沈亭山见他神态颇有童趣,一时也来了兴致,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小和尚左瞧瞧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后,悄声道:”这户人家本已做过法事,只不过听说做的是什么流水法事,亲眷回去后t?越想越觉得不安,这才又到寺里再念些回向。” “流水法事?”沈亭山回想起丧行所见所闻,急忙问道:“可是‘流棺’?” 小和尚连连点头,“对对对,是流棺不是流水,我听师父说,可邪性了!”一语刚毕,小和尚又立刻察觉不应这般在背后议论他人,连忙又阿弥陀佛了几声,自言自语道:“佛祖莫怪,佛祖莫怪。” 陈脊和沈亭山听后面面相觑,心下顿时各有计较。 自听赵十一说起流棺一事后,沈亭山便连夜飞鸽回京中打听。传回来的消息再次确认,京中从未有过这等丧事习俗。再者,这流棺与四时药堂关系密切,沈亭山更觉其中有异。于是又向小和尚打听道:“不知这做法事的是哪户人家?” 小和尚悄声道:“是熟皮匠王麻子,听说是他女儿死了。” 陈脊“呀”的叫出了声,惊问道:“那王麻子的女儿去年庙会时还做了吉祥姑上台表演,我记得她好像才六岁吧?去世了?” “怪可怜的”小和尚看了陈脊一眼后,接着道:“若能再撑几日便好了。” 陈脊被小和尚这么一看,心下明白又是这盐荒闹出的人命,脸色瞬时就暗了下去。 沈亭山简单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话,而是继续向小和尚说道:“小师傅,一会法事结束,你可否将王麻子也引来见我们?” 小和尚犹豫了一阵,咬咬牙道:“你们是知县,行!但可别告诉师傅我偷偷在背后议论香客,师傅知道了我可要挨板子。” 沈亭山闻言大笑,伸出手来,说道:“我可与你拉勾,绝不泄密。” 小和尚见状急忙伸手拉勾,笑道:“说好了,可不许变了哦。” 沈亭山原本不佳的心绪因着小和尚这一简单的举动,顿时变得清朗了许多。人的情绪就是这样,因着一件小事开心,又因着一件小事不开心,心情有所起伏才算得上是个人。 小和尚走了之后,沈陈二人又在斋堂里等了近一个时辰。好在二人都不是急躁的性子,闲坐之时二人品茶对弈,倒也快活。 沈亭山左手执“卒”,思绪却已飘到四时药堂那一奇怪的棋局之上。那棋局他业与许多棋艺高手参详过,可时至今日仍无人能参透其中深意。 陈脊见沈亭山脸色有异,正欲询问,一手持菩提子的老丈却款款而来,只见他恭敬施礼道:“不知贵客驾到,贫僧有失远迎,还请二位大人见谅。” 沈陈二人转头看见来者,见他气度不凡,举止有礼,便知他应就是小和尚口中所说的释难师傅。两人随即站起身来,跟着还了礼。 释难师傅听了两人来意后,脸色并未有太大的变化,而是简单道了声:“阿弥陀佛。” 陈脊见释难半晌不曾再开口,忍不住提醒道:“贵寺的释缘师傅原先在金山码头做事,不知大师对他的过往可知晓?” 释难睁开原本微闭的双目,盘着菩提子,含笑道:“施主若问的是释缘,我便知。若问的是梁宽,我便不知。” 陈脊听了这话一下被噎在了原地。释难此话的意思非常清楚,无非是他只会告知梁宽遁入空门之后的事,至于先前的红尘俗事他一概不知。 沈亭山见状接口道:“大师,陈知县既叫他释缘,那问的便是释缘。” 释难微微点头道:“若是释缘,他入寺一年有余,从未离开本寺,更别提在什么金山码头做事了。” “听闻释缘师傅犯了色戒,如今正在思过崖思过,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师弟持戒不久,佛性未坚,方丈已将他罚去思过崖半年有余。” 沈亭山心中琢磨片刻,小心翼翼地问道:“斗胆请教大师,那位被扰的女香客是何人?”他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续道:“我们别无他意,只是骚扰女香客一事衙门既知道了,就需做好纪录,终究不能完全算是佛门中事。” 释难犹豫了一阵,叹气道:“是位姓李的女香客。不过,大人们恐怕寻她不到了,听说前些日子她已于香山坠崖,香消玉殒了。” 释难说着又是一阵“阿弥陀佛”。沈陈二人却惊在了原地,香山,姓李,竟是皮三儿的媳妇李氏不成? 沈亭山连忙问道:“请问大师,这女香客是否就是城中杀猪匠皮三儿的妻子李氏?” 释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不冷不淡的神情,微微颔首。 “请问大师,我们可否上思过崖与释缘师傅询问些事情。” “思过崖乃是我寺禁区,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释难神色变得十分严肃,语气也一反常态跟着不容置喙起来。 “既然如此,有扰大师清修了,我二人就此告辞。” 释难原以为他二人亲自到此,必然牵扯某起要案,思过崖一事必定要费许多口舌,哪知他们只问了几句便即离开,不禁有些诧异。 沈陈二人将出斋堂,便见小和尚在拐角处探头探脑地看着。那小和尚蹑手蹑脚地将他二人招呼到角落,悄声道:“王麻子我带到后院了,你们去那找他吧。” 沈亭山笑着揉了一圈小和尚的脑袋,夸赞道:“可以啊,是个伶俐的!” 小和尚脸露愠色,甩掉沈亭山的手,奶声奶气地抱怨道:“别揉脑袋,师傅说揉头会长不高的。” 沈亭山笑道:“你放心!我若烧香定替你向诸佛菩萨祷告,保佑你长成八尺男儿!”话一说完,不管小和尚如何回复,沈陈二人已急匆匆转身向后院而去。 二人转到后院时,只见一佝偻驼背的中年男子呆呆立与树下,手上还拎着酒瓶。 一年不见,王麻子已判若两人,陈脊简直认不出他来。他呆呆看了半日,终是不忍开口,倒是沈亭山先叫道:“王麻子。” 王麻子缓缓地抬起头,双眼中充斥着猩红的血丝,当他看到陈脊时,原始的凶狠显露无遗,“你这个杀人凶手,竟然还敢出现!” 说着擎着酒瓶便往陈脊处奔来,好在沈亭山身手敏捷,及时拦住他,吓止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无能知县闹出盐荒,害死我的女儿!今天我就要为我的娃娃报仇!” “陈脊治下失察固然有过,但你若打死他,便叫真正的凶手逃了!” “真正的凶手?”王麻子顿了顿,凝眉道:“什么真正的凶手?” 沈亭山正要回话,却被陈脊抢先一步。 他深知自己是一位无能的知县,双手早已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此刻他无惧王麻子愤怒的目光,诚恳地说道:“您说的没错,您女儿的死我确有罪过。待一切尘埃落定,我必定会承担责任。然而现在,事实尚未完全明了,我希望你们能助我一臂之力,查出事情的真相,还更多死去百姓一个公道。” 第二十四章 大难不死 当愤怒变成绝望,王麻子手中擎着的酒瓶也就松落在了地上。 听了沈陈二人的话,王麻子不知为何竟放声大笑起来,“公道?公道是什么?世上如果真的有公道我女儿就不会死!你们让我帮你们,你们说,我能帮什么,我一个小老百姓,我能干什么!” 王麻子越说声色越发凄然,“我每日勤勤恳恳地干活,一分一毫老老实实赚钱,也从来没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结果呢!结果换来的却是爱女丧命!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想好好过安生日子而已,难道这都不可以吗” 沈陈二人见王麻子说得声嘶力竭,自是怆然。 沈亭山想开口说些什么,可转念一想:“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好人未必长命,坏人也未必会有恶报。好好坏坏,因因果果,又哪里说得清楚?” 沈亭山正沉思着,王麻子又惨笑一声,接着说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吗,县里出了这么多人命,大家伙都在说肯定有人在背后捣鬼。可是娃娃啊,爹没用啊,爹不知道应该去找谁给你报仇,也不敢去报仇啊。爹只敢跟知县嚷嚷两句,爹没用啊!” 王麻子嘴里囔囔的,再没有多余的话说出来,而是不停地重复着“爹没用”几个字,他一边说着,一边狠抽自己的嘴巴子。显然,这些话他不是说给沈陈二人听的,而是说给死去的女儿听的。 陈脊想要上前阻止他的自残行为却被沈亭山拦住。沈亭山摇摇头,悄声道:“他总得先放过自己才能不放过别人。”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在一旁看着,直到王麻子恢复平静,沈亭山方开口道:“你已经惩罚过自己了,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不应该受到惩罚吗?” 王麻子耷拉了半日的脑袋终于再次抬了起来,“你们究竟想问什么?” “‘流棺’一事是谁与你提起的?具体情况如何?”沈亭山说话向来开门见山,从不弯弯绕t?绕。 陈脊初时还担心沈亭山问得如此直接,王麻子不会回答。谁知这王麻子也是个直性子,反而与沈亭山对了脾气,他冷哼了一声,啐道:“他奶奶的,都这份上了,老子还怕什么!都告诉你们!” 原来那日赵十一所遇流棺葬礼,葬的便是在盐荒中不幸丧命的十几名百姓。这王麻子的女儿也在其中。 一开始,李执事找到几家人宣扬‘流棺’时,大家都不置可否。可后来,李执事日日来,夜夜讲,因果、福财的说了许多,终究还是将大家说动。 其实,王麻子女儿离世已半月有余,早就应当下葬。可李执事偏生说,要做流棺,尸体就应先送到四时药堂用香料、药材包裹处理。 “我不放心,悄悄跟过去瞧了。他们没将尸体运进四时药堂的门,而是停在了门口的船上。那些船上放了许多香料和药材。尸体的船一到,就有另外一艘船围过来,劳工从那艘船上搬了许多麻袋下来,堆到棺材里,我猜应该也是些香料和药材。” 沈亭山听罢便觉其中有异,复问道:“这些‘流棺’的去处是哪?” “‘流棺’会随着沙埔河流到城外,李执事说,他们会根据棺材的流向、死者的生辰八字和当年的流年算出埋葬之地,不过应该都是在城外坟场。” “应该?”陈脊问道。 王麻子点点头,叹气道:“这也是我不安心要来寺里再办一场法事的原因。那李执事说,‘流棺’入了河,亲眷就不能再跟随,追了家里要再出祸事。所以,丧事那天,我们这些人在城里跟完送葬流程后就没有再继续跟到下葬。具体送到哪里了,要等上坟的时候才能知道,而这上坟也得三年以后才行。” 陈脊听到此处更是惊讶,“那这三年间你们若问坟墓位置,他也不说吗?” “不说。李执事说葬的位置会用黄纸写了封在丧行,三年到了,我们再以三柱清香去请址,这样就能保家宅平安,人丁兴旺。” 沈亭山听到此处心中对‘流棺’及四时药堂的古怪已有八成明了,只是他还有疑惑不明,不便外说,索性连陈脊也一并瞒着。 他嘱咐小和尚将王麻子送出山后,又探听了一番思过崖的位置,只等天黑便要闯上去找梁宽一探究竟。 此刻心有不明,一心想求个答案的除了沈陈二人,还有周轩。 自李执事失踪,马荣已有多日闭门谢客,只管躲起来静待事情发展。 可周轩却着急上了火,先头马荣交代在他身上的事,如今已接近尾声。郑大人之前许诺的好处,是否也该兑现了? 为了这点子事,他甚至牺牲了自己的红粉知己,若是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岂不是损失惨重? 那日,他引孙文鹏后堂相谈,偏生这厮是个油嘴滑头的,说来说去都是什么为郑大人办事,一切听郑大人安排的屁话。一句准话没有不说,还挑唆他将赵十一打成重伤。 如今这事又恰好被沈亭山二人撞见,在吴老那又平白闹了一出。眼看大功即将告成,偏生这个节骨眼出了岔子,周轩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若是一不小心东窗事发,只怕他和四时药堂都会成为郑大人的弃子,他确实不得不事先为自己筹谋起来。 于是,今儿一大早,周轩便匆匆赶来求见马荣。他心里已经打定好主意,若是马荣今日再不见他,他明日便要以北上采买药品之名先行离开山阴。他已经谋划好了,只要老父亲还留在山阴便不会引起官府的注意。等事情风平浪静,能将家人接过去便接过去,若是真出了事,接不过去了,只要自己这根香火还活着,老父亲泉下应该也能瞑目了。 还未走近马府大门,周轩便先偶遇了从里头刚出来的四大盐商之一的王火。 王火其人,人如其名,性暴如火,言辞激烈,嘴上终日骂骂咧咧。饶是往常,周轩必定是绕开他走。不过今日,周轩倒是有意上前攀谈两句。 周轩远远瞥见王火,看见他手里头拿着账册一般的物什,脸上除了往日的怒气外,还平添了几分忧愁。周轩揣测他定是在马府吃了瘪,遂恭敬地上前行礼,挡住他的去路,笑道:“王大老爷,不曾想竟在此偶遇呀。” 王火自马府出来就觉周身晦气,满心烦躁,耷拉着脑袋不曾看路,这时被周轩一拦,更是吓得不轻,也不曾看清来人是谁,张口便喝骂道:“他奶奶个熊!是哪个发了瘟的敢挡老子的路!” 周轩笑道:“王大老爷,我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周轩呀。有些日子没见,您老倒是将我忘得干净。” 周轩原以为自报家门后王火会恭敬相待,谁曾想他反而愠色更甚,怒喝道:“毛头小子也配和老子说话!老子只和你老子说话,就算是你老子,来了也得喊我一声王爷!” 周轩见他说话粗鄙,心中又气又恼,可一想到尚有大事要办,又不得不忍下一时之气,继续笑脸相迎,躬身再拜道:“是侄儿考虑不周,唐突了叔叔。” 王火听了这话,终于由怒转喜,笑道:“倒是平白认了个大侄儿!你若是早这般说话,叔叔我也不是什么蛮横的人,好说好说,你去吧!” 王火说着转身便要离开,周轩连忙又将他拦下,“欸!叔叔!侄儿这儿还有事相问。” “哦?”王火挑眉问道:“我就知道你个发瘟的小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也罢,你且说来听听,看在你父亲的面上,叔叔我指点你一二便是。” 周轩忙赔笑道:“叔叔,侄儿这欠了批款在马会首那,这拖了好些时日,今儿父亲大人派我来要款,您与马会首素来交好,您教教侄儿该如何讨要方好呀。” 王火一听这话,顿时怒上心头,狠狠啐骂道:“呸!谁和他马荣交好,这个没了良心的王八羔子!让他明儿被挖了心断了头才顺了我的心嘞!” 周轩“哎呦”一声,连忙遮住王火的嘴,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到一边,“我的好叔叔耶,你纵是四大盐商,也得在会首底下做事,怎敢在他府前大骂。” 周轩这话表面是在劝谏,实际却在拱火。 果然,王火听了此话更是口无遮拦起来,“亏他什么会首!不顾盐商利益,只想着自己赚钱!” “叔叔越说越没边界了,那马会首自己不是盐商?任他再怎么着也不会损着盐商利益不是?” 王火涨红了脸,啐骂道:“他算个屁盐商!他就是郑狗的一条狗,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我呸!你只当老子不知道呢,拿着官盐左手倒右手卖私盐。郑狗还以为你是条忠心的狗呢,你这赖皮狗里里外外亏空赚的我只怕你没命花!要不是靠着祖上积德,凭你也配对老子指指点点!” 周轩听着王火这话,心里止不住的突跳。他虽早已料到马荣手脚不干净,却不曾想他竟胆大到敢从郑劼的手里头扣银子。 想到此,周轩心里更是涌出一阵自嘲。想那沈亭山自诩什么查案大才,这么好些日子了,也只管把眼睛放在他这,殊不知,真正黑的是这躲在暗处装好人的马荣。而他周轩不过是一个听人使唤,随时可弃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他又平添出另一种不甘来。当初,老爷子本不同意他与马荣合作,他却自认聪明才智不会被马荣所利用,如今搞成这般狼狈境地,马荣想要一脚踢开他独享富贵,这绝不可能。 这样想着,他又向王火套话道:“叔叔,你说这些可得有证据,不可胡说的呦。” “要他奶奶个证据!马荣十八房姨太太,个个知道他裤裆里的破事!”王火说着大笑出声,“你且等着吧,这些个骚浪货迟早卖了他!” 梁宽早就料到有人会找到他这,只是没想到会被出卖得这么早。 他盘腿静坐在思过崖中,面前是诸天神佛,身后是地府深渊,月光倾斜,不必去看来人,便知是来要他性命的。 他缓缓地将手中盘着的菩提串放下,又理了理胸前的袈裟和佛珠,阿弥陀佛一声后便双手合十不再开口,只是静待死亡。 宝剑在月光的渗透下散发着瘆人的寒光,树叶在萧瑟的风中沙沙作响,只差一步,黑衣人便可亲手送这位虔诚的信徒去往西天找他的如来佛祖。 离心口只消一寸,突然,一颗石子带着凌厉的风声飞来,准确地击中了宝剑。 黑衣人一愣,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就在这一瞬间,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他立刻转身,迎面而来的掌风让他不禁后退一步。 来人掌风强劲,绝非凡手。旦见来人摆定架势,呼呼出拳而来,一招一式都透露出凌厉的杀气。黑衣人见他专攻自己的胸口,显然是看准了位置。 “果然是你!”沈亭山以双拳强对黑衣人t?的宝剑,正是有意试探他的身份。 黑衣人左手持剑,身形步伐与那日在四时药堂所遇黑衣人一般无二。沈亭山探其胸口乃是算准了上次伤他一脚后,他短时内必还未恢复。 黑衣人见沈亭山所出皆非杀招,明显有意试探他的武功出路,顿时不敢出招,只敢以寻常功夫应对。 他原本便功力不及沈亭山,如此一来更是落于下风。 沈亭山见状,心中暗喜。他故意放慢攻势,让黑衣人有机会反击。然而,黑衣人却始终不敢全力出击,只是被动地防守。 正当沈亭山即将成功擒住黑衣人时,躲在暗处的陈脊弓着背,小心翼翼地走进山洞。 他悄悄走到梁宽身边,低声道:“大师,吾乃山阴知县,你速随我离开。” 梁宽先是一愣,然后他坚决地拦住陈脊,叹息道:“我因受戒而被罚在这里,一步也不能离开。” “大师,此处危险,还是速走为妙!”陈脊再次劝道。 梁宽不再说话,而是拿起菩提串,自顾自念起佛号,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样。 陈脊自身也是个极守规矩之人,心知这梁宽脾气与自己一般,现在是劝他不得的,便也不再劝了,索性站在一旁观战。他原本料想不多时沈亭山便能将杀手擒下,倒也不甚危险。 然而,他刚转过身来,却突然发现黑衣人的宝剑竟向自己袭来! 原来这黑衣人见功力不敌,便以烟雾弹一时蔽住沈亭山,转身向梁宽袭来。没曾想陈脊会陡然出现,黑衣人一时不查,倒是在夜色和烟雾的迷惑下,将陈脊错认成梁宽卷走。 沈亭山见状连忙大吼一声:“贼子!哪里跑!快将知县放下!” 那黑衣人自以为抓住了梁宽,全无心思去听沈亭山的叫嚷。他将陈脊夹在手肘处,运起轻功跃出洞中。 这思过崖矗立于万丈深渊之上,陈脊刚才在沈亭山的帮助下才得以爬上来,已是唬得腿软。如今他被黑衣人架着腾空而起,更是惊得尖叫连连。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这个的黑衣谋面人,企图穿过那层厚厚的黑布看清楚到底是怎样一个恶人,竟在山阴屡屡害人性命。 他心里想,这样一个穷凶极恶之徒,必定是目露凶光,满脸横肉。 可当他仔细打量过去,却见眼前之人的目光极为温情和善,甚至……还有些似曾相识。陈脊就这样怔怔地看着他,直到他的眼角浮现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正当陈脊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失去了任何支撑! 这黑衣人竟然放手了! 这丝丝笑意原来竟是对他的告别!黑衣人要将他活活摔死! 霎时间,陈脊身子直往深谷急坠。他惊恐地朝下看去,月色昏暗,底下的深渊漆得仿佛能吞噬一切。这生死一瞬之时,他不知为何,竟猛然想起李氏来。那日她从香山一跃而下,是否亦如自己此刻这般惊惧? 陈脊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他紧闭双目,想来命不久矣。他感觉自己很快便要栽在深渊之中,头穿肉烂而死。好在沈亭山和梁宽还活着,他们终将查明真相,而自己也算忠烈,死得其所。 便在此刻,耳畔忽然传来凛冽的风动,似有长鞭袭来。陈脊自知将死,心道:“原来进地府之前,世间愚人皆要受鞭刑不成?” 他把眼睛睁得老大,忽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竟是沈亭山攀着崖边藤蔓冒死前来相救! “呆子!别做梦了,伸手!” 陈脊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何事,只管将手伸出。只一瞬的求生机会,沈亭山便牢牢将他攀住,随后高声向崖上喊道:“释缘大师,快将我们拉上去!” 陈脊攀在沈亭山身上,两人在梁宽的帮助下,慢慢向崖上爬去。那黑衣人只当大事已成,也不曾逗留,这次攀岩无人阻拦,不多时二人便踩回实地。 陈脊一站上平地,便觉浑身如散架一般,顿时瘫软在地,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 梁宽见他二人脱险,也是长舒一口大气,一边阿弥陀佛,一边说道:“为救老衲险些误了二位施主性命,真是罪过罪过。” 沈亭山将身上藤蔓摘掉,忙去将梁宽扶起,躬身道:“梁叔,你切莫拜我,你不认得我了吗?” 第二十五章 拨开云雾 沈亭山的话就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大石头,在梁宽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眼睛瞪得大大,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沈亭山,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疑惑,仿佛在问:“我听错了吧?我怎么会认识你?” 沈亭山尴尬地笑了笑,摇头道:“也对,那时我不过是十岁的孩童,梁叔你自然是不认识我的。” 梁宽怔怔地看着沈亭山,显然还是没有认出他来。 沈亭山解释道:“我也是看到您桌上放着的刻刀才认出您的。梁叔不知你可还记得,十几年前,长洲知州沈滔携家眷赴京上任,途径山阴时遭海盗挟持,幸得你出手相助一家老小方幸免于难。” 梁宽眼睛闪烁着光芒,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沈亭山的话让他想起了这件多年前的小事,在这个瞬间,所有的细节都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他颤抖着嘴角问道:“你你就是当年那个哭哭啼啼吵着要糖吃的娃娃?” 沈亭山笑着低下头,并不未曾经的自己感到羞恼,反倒坦然道:“那时少儿心性,如今已大不同了。” 梁宽用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沈亭山几眼,笑道:“确实是大不同了。” 地上的陈脊此刻业已回过神来,他静听对话,方知二人竟还有这番渊源,当下开口道:“原来是故人相逢,那这案子便好说了!” 沈亭山笑道:“说得正是!梁叔,哦不是,释缘大师,我们莫在此处吹风,进去细聊吧。” 梁宽点了点头,当下将二人引入洞中。清茗一盏,三人便滔滔聊起往事来。 “说来惭愧,老衲年轻时仗着有些气性,蒙大家叫声梁爷。大家伙也信任我,将那码头介绍活什的事交给我办。八年前,确实有过这么一单子生意,是当时的把总,尹世昌亲自找过来的。” “尹世昌?”陈脊惊讶道:“码头衙门要找跟船的人,自有巡检,尹把总怎么会亲自去找劳工跟船呢?” 梁宽轻抿一口茶后,接着说道:“当时我亦十分疑惑。尹把总的解释是,这次的运输特殊,码头衙门人员不够,需要我替他找些靠谱的劳工跟船帮工。” 沈亭山问道:“您照办了?” 梁宽颔首道:“尹把总在山阴素来是有口碑的,当时我并没有多想,便替他仔细搜罗了十五名劳工,并于那年六月十六日出海。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是清楚,那日我原本也是要跟船出海的,恰逢这个时间正是我母亲的六十大寿,我便没有跟着去。想来亦是机缘,当时若是去了,只怕也同他十几名弟兄一同葬身鱼腹了。” “当年海上究竟发生了何事?”陈脊焦急地问道。 梁宽叹了口气,手中的佛珠再次转了起来,“这趟出海,按尹世昌原本所说,应当是半个月便可回程。可后来,我们等了整整三个多月。劳工的家眷没日没夜地敲我家的门,问我要人。我也多次去找过尹世昌询问,他也只是说,朝廷机密,再等几日。直到那日,尹世昌一大早便来寻我,说今日他便出海去接船,我只当这事算是有着落了。谁知道,十五名劳工,最后只有三个人活着回来。连带着尹世昌也” 沈亭山道:“那三个人可是杀猪匠皮三儿,李执事和卖糕饼的刘大?” “正是。”梁宽说着又深叹了一口气,眼底已不自觉晕出红来,“他们三人回来后对海上发生的事三缄其口,只说是受到了私盐贩子黄柳生的袭击,其他的便不再多言。” 陈脊道:“据我所知,当时官府也并未深究此事?” “没有。那船神秘消失在海上,船上众人又都离奇失踪,尸骨无存,官府怕事情闹大还特地派人叮嘱过我,要我莫多说一个字。” “后来呢?” “为着此事我良心不安了许久,那些出海的兄弟遭此横祸说到底都是被我所累。”梁宽说着苦笑道:“那时我终日酗酒,在酒馆买醉时恰好遇到了尹世昌的儿子尹涛,还被他打了一顿。” 沈亭山听到这疑惑道:“尹涛?八年前他不过是十来岁的孩童,怎么能打你?” 梁宽对沈亭山这话更是疑惑,反问道:“你对山阴不熟悉,怕是记错了人。我虽多年不曾见他,但算算年岁他如今也该和陈知县一般年纪了。” 陈脊惊讶道:“与我一般大?这怎么可能,尹涛自己亲口所说,父亲去世时他不过十二岁。” 梁宽顿了顿,思忖片刻后笑道:“不可能,别t?人或许不清楚,但我却不会记错。你们有所不知,这尹涛天生不足,幼时常常生病,当时尹世昌的夫人托我去找了算命先生。先生说他出生的时辰不好,需送到庙中方能长大。于是,他刚生下不久,便由我送到了庙中寄养,我还时常去庙中看他。他父亲出事时,他是第一回从庙里回镇上,许多人都不认识他,但我却一眼认出他来,那时他已过弱冠了。” 陈脊和沈亭山听闻此言,惊得面面相觑。他们往日倒是常调侃尹涛长得老气,却不曾想他竟是真的隐瞒了年龄。可他为何隐瞒年纪,难不成他身上亦有秘密? 沈亭山连忙问道:“可据我所知,尹世昌离世时他尚且年幼,后来是裴荻将他抚养长大的?” 梁宽笑道:“这又是道听途说了。裴荻与尹世昌啊,表面是兄弟情深,可实际上呢,裴荻是最不服气尹世昌的。他这人好酒,酒后曾多次提及要对尹世昌取而代之。尹世昌却像不在意似的,还叫尹涛认他做了师傅。我曾在庙中遇到他这师傅几回,对尹涛非打即骂,又哪里像个好师傅呢。至于后来发生了何事,怎么会传出这种谣言我就不知道了。” “这是为何?”陈脊追问。 梁宽微微笑道:“因为后来我便被捕入狱了。” “我正想问此事呢。梁叔,你当时可是冤枉?” 梁宽摇头道:“那日我醉得厉害,醒来就是在家中,手里头还多了不识的包袱。官差将我押入大牢,直到那桶冷水从头浇到脚我才醒过神来。时至今日,你问我究竟是否被冤,我自己也并不清楚。也许是被冤,也许是我自己酒后胡为,都不重要了。” “怎会不重要,若是冤枉,我身为现任知县自当为你伸冤。” 梁宽道了声佛号后,接着道:“说冤枉亦不冤枉,万事皆有因果,我害了那许多性命,纵是万死也难以赎罪。” “所以您当时便认罪了?” 梁宽笑道:“在狱中反而好受了许多。” “那如今的色戒又是怎么回事?” “她是皮三儿的媳妇,当年我差点害了她丈夫的性命,她见到我有气也是正常。” 沈亭山听了这话心里便明白了。所谓犯了色戒,必定是李氏设下的局,而梁宽只当李氏是为了当年之事记恨于他,所以也并未深究。至于这李氏究竟为何要设下此局,只怕与当年梁宽被冤入狱一般,都是有人在想办法要让他闭嘴。 只是有一点沈亭山想不明白,这凶手已经杀了那许多人,为何偏生留下梁宽的性命至今。难不成梁宽与他有恩? 沈亭山认真盘起梁宽所言,尹涛这个名字,纵使他心中万般不愿将他与此案联系在一起,但现在他似乎是绕不开了。 “梁叔,你适才说尹涛幼时被送到了庙中,不知是哪个寺庙?” “正是这慈安寺。” “他被送入寺中养了这许久,可有其他人知晓当年之事?” 梁宽听了这话,脸复沉了下来,“说来又是一件罪恶。多年前一场大火烧到了这佛门净地,偏生火起僧房,知晓此事的师父都在那次大火中圆寂了。” 陈脊‘呀’的惊呼出声,“我想起来了,我曾在本地县志中看过,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三十四名僧侣遇难,着实是件惨死。” 沈亭山闻言静默了许久,眉头却越拧越深。良久,复开口道:“梁叔,黄柳生其人你可了解?” “我对他所知不多,当年他可还不像今日这般负有盛名。” “怎么回事?” “当年两淮两浙的航道虽也有私盐贩子为恶,不过大多是些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八年前,黄柳生也就是这些散兵游勇中的一员。我没记错的话,他出身灶户,会些拳脚功夫,因受不了盐场的苛待,才领了几个盐丁反了。” 沈亭山问:“您的意思是说,八年前劫船案发时,他的实力并不雄厚?” 梁宽点了点头,又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当时若知道黄柳生是这般凶残的人物,定不会放着那十五个手无寸铁的兄弟去白白送死。” “梁叔,我再与你确认一遍。当年的黄柳生实力并不雄厚,那他是如何凭一己之力劫杀一艘载有三十几人的官家盐船?据我所知,尹世昌的功夫手段在两浙也是出了名的。” 梁宽一怔,道:“这这我倒是没有想过。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确有古怪。” “梁叔你再仔细回想一下,看是否还有什么遗漏的细节?” “细节”梁宽低着头,手中佛珠快速转动,沉思良久后,道:“尹世昌出海那日,曾提到一个人,姓夏。” “夏?” “我问他这官盐船是从何处运来,竟走了这许多时日。他叫我莫要多问,总归姓夏的不会亏待大家。还有,他那日心情异常的好。” “异常的好?” “尹世昌那段时间家中遇到难事,终日脸上难见笑容。可那日来见我时,却笑脸盈盈的,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在等着他。” 陈脊好奇地问:“是何难事?” “这我倒不曾打听。左不过是家中有人生病亦或是在钱上一时难住。成家之人,又有衙门口的活计谋生,能难住他的也就这两件事了。” 沈亭山沉吟片刻,暗想:“朝中姓夏的大臣有父亲的恩师夏言,夏伯伯。他的亲族势力倒是盘根错节。”思及此处,他又不免想起李永安和郑劼来,“郭槐与夏伯伯在朝中争锋相对,郑劼又是郭槐的侄儿,不知这其中是否有所关联。” 沈亭山想着又笑着摇了摇头,试图驱散这个荒谬的想法。“夏伯伯一生高风亮节又远在京城,怎么会与这山阴的命案牵扯到一块呢?朝中姓夏的大臣并非少数,我不如晚些时候修书一封给父亲,问问是否有夏姓大臣八年前曾在盐政任职。” 陈脊见沈亭山陷入沉思,没有打扰他,而是转向梁宽问道:“大师,这黄柳生是他的真名?” 梁宽不知陈脊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不由一怔,但仍笑着回答道:“那还有假名不成?” 陈脊扭头看向沈亭山,沈亭山登时会意,解释道:“梁叔,黄柳生其人极为神秘,我们遍寻多日都没有任何人见过其真容,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已命丧黄泉。眼下,我们唯一的线索便是曾在丧行见过他写下的字。奇怪的是,我们都不曾见过黄柳生,却对他的字迹非常熟悉。” 梁宽恍然大悟道:“你们是疑心有人借用‘黄柳生’的名号为恶?” “若是‘借用’,那真正的黄柳生为何到今日都不曾现身,任由他人用其名头行凶?” 梁宽摇摇头道:“这老衲便不得而知了。” 陈脊更加困惑了,“我现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线索明明很多,却始终一团乱麻找不到真正有用的那一条。李执事这个破案的关键究竟人在何处?刘大明明知道当年真相,我们却不能去询问,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哎,眼瞅着马荣捐出来的盐又要吃完了,难不成我们就卡在这了?” 然而沈亭山却不觉得案件卡住了,相反,他心中此刻如拨云见日般晴朗。 “呆子!跟我走!” 陈脊瞬间愣住,“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沈亭山着急忙慌地站起身来,仍不忘与梁宽行礼道别,“梁叔,想来你是不会与我们一同离开的吧?” 梁宽闻言一笑,眼底尽是释然:“你们去吧,我要留在这里向佛祖赎罪。” “可是,黑衣人刺杀不成极有可能去而复返,大师你” 陈脊话还未说话便被沈亭山止住,他向陈脊摇了摇头示意他莫再相劝,而后又转向梁宽,拜道:“大师保重!” 说罢,他便领着陈脊告辞而去。 及至山下,陈脊方问道:“你不怕他丢了性命?” 沈亭山呷了一口酒,笑道:“怕有如何,不怕又如何。有些人有些事,总是不可强求。” 陈脊不解地随沈亭山登上马匹,“好死不如赖活着,从山上捡回一条命,我现在宝贵得紧。” 沈亭山笑道:“是吗,那我倒是要带你去个好地方!” 陈脊好奇道:“这个时辰了还能有甚好地方?” 他说着仰头看向天上弯月,这一番折腾后,眼下已是夤夜。 “夜探坟场。” 沈亭山一字一顿,如铁钩般的声音在陈脊耳畔回荡,让他后背的冷汗瞬间冒出。 这个时辰去坟场,陈脊认为沈亭山定是被案子逼疯了。 沈亭山大笑一声,扬起马鞭,那马儿便如箭般向前奔去。陈脊惊觉已不容他多说,马蹄翻滚,掀起一地沙尘。 此地是山阴最大的坟场,山阴几乎所有逝者都埋葬在此。月光从云层中漏出,苍白地照在墓碑之上,为这片荒芜的土地带来微弱的光明。 陈脊的目光扫过墓碑之上一排排冰冷t?的姓名,这些都是他曾经极为熟悉的人。他们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可身子却早已融入黄土,被这无尽的黑暗掩埋。 这片坟场寂静得让人感到压抑,只有偶尔传来的野狗叫声打破这死寂。风吹过,带来了远处野花的香气,却无法驱散坟场中的哀凉。 陈脊心中最初的恐惧被悲伤覆盖,他恭敬地向每座路过的墓碑行礼,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告别。 沈亭山则是在寻找着什么,他细心地观察着每一座坟墓,时而拾掇地上的红泥,时而又轻抚冰冷的墓碑。直到二人来到陈脊父亲的墓前,他才停下搜寻。 “父亲大人!不孝儿来看你了!”陈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霎时间泪如雨下。 父亲下葬多日,这还是他第一次前来,想到此陈脊心如刀割。他认真扫视着父亲的坟墓,想来是因为没有给李执事利钱的缘故,明明是新坟,可坟头莫说祭拜的红烛,便是连纸钱的印迹都没有。 陈脊来得匆忙也不曾准备任何祭品,一时心中更是自责。 此时,一旁的沈亭山也是眉头紧锁。 他先是依礼拜了三拜,又在心中默念:“陈老先生,晚辈乃陈脊挚友,为查凶案,多有冒犯,请勿怪罪。”随后他便蹲到坟前仔细查看起来。 终于,在被淹没的土堆之中,他拾到了一丝绢线。也正是这一丝绢线,让他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证实。 他不由长叹一口气,这声叹气深邃而绵长,吸引了独自垂泪的陈脊。 陈脊哽咽地问道:“出了何事?” 沈亭山望向陈脊,眼里多了一丝不可名状的神色,他尴尬地掩饰道:“无事。”说着便站起身来,扯开话头道:“我去找坟场的看守,你要去吗?” 陈脊看着父亲的坟墓又看向沈亭山,肯定道:“自然是要去的!这些贼人连我都敢杀,若不早日将他们缉拿归案,不知道还要害多少人性命!” 第二十六章 求端讯末 二人在坟场绕了几圈,终于在一处亮光里找到了看守所住的茅屋。 出乎意料的是,这看守不是旁人,正是当日义庄中那名良善的看守。陈脊喜道:“原来是你!” 看守倒不惊讶,他浅笑着恭敬行礼,说道:“草民袁不凡,既是义庄的看守也是这坟场的看守。” “袁不凡?这倒是个好名字。”陈脊说着上下打量起他来,方脸宽鼻,长相虽是普通,但有胆子孤身夜夜守着坟场和义庄,倒也是个不凡的人才。 “大人谬赞了。”袁不凡将他二人引到桌边坐下,又恭敬奉上茶来,问道:“不知二位大人深夜到此,是何公务?” 沈亭山呷了一口茶道:“来问些事情,此事关乎几宗要紧的命案,你需如实答来。” 袁不凡脸色顿时变得肃静,恭敬回道:“草民定知无不言。” 沈亭山道:“几日前,码头衙门的尹涛,尹巡检是否来过此地?” 袁不凡凝眉沉思,心中暗叹:“如主人所料,果然还是查到尹涛头上了。” “袁不凡?”沈亭山见袁不凡呆立着没有回答,又多唤了几声。 愣了一会,袁不凡回道:“有的。尹巡检来为裴把总选墓。” “只是选墓吗?” 袁不凡点了点头。 沈亭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怕是有言辞未尽的地方吧!” “这”袁不凡支吾不语,似乎还有所犹豫。 沈亭山说道:“我且问你,尹巡检选了哪块墓地?” 袁不凡面色一变,嗫喏道:“应是子午向第三排。” 沈亭山追问道:“我刚从坟场过来,子午向第三排早已葬满,你说尹涛选了此处,难道是要占他人的坟墓不成?” “那就是我记错了,是是乾巽向第二排。” 沈亭山冷笑道:“你又胡说。以裴荻的生辰八字,只要懂些风水的人都知道他与乾巽向并不合,尹涛又怎会选此向的坟墓。” “每日来看风水的人太多,我也记不清了。”袁不凡脸色大变。 “你不是记不清,而是尹涛根本不是来选坟的是也不是?”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尹巡检不让我说,我不敢”说到这里,袁不凡面如死灰。 陈脊回身看了沈亭山一眼,神色迷茫,显然仍在状况之外。 沈亭山接着道:“如今知县大人与我都在此处,我们与尹涛孰轻孰重,我想你应当能分辨清楚。” 袁不凡闻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点头如捣蒜,求告道:“草民不应该贪图钱财,草民都说出来,大人饶命!” “你知道些什么,速速说来!” 袁不凡站起来身来,走到角落一处柜前,伸手拿出一包银两递给陈脊,颤抖道:“这是尹巡检给我的封口费,我不敢花,还留着呢。” 沈亭山接过银两仔细一瞧,银两底下印着字,果然是衙门里发出的官俸,“他要你封什么口?” “那夜尹巡检突然来访,找我要了板车、锄头和撬棒。我问他是要做些什么,他说他要自己在坟场里待一会,让我不要多问。还叫我在外仔细看守,不可让人进出坟场。” “他呆了多长时间?” 袁不凡思忖一阵,肯定道:“大概一个时辰。” “这么说,期间你一直在外围,尹涛在坟场内做了何事你并不知情?” 袁不凡点头不迭,“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还有一事,”沈亭山看了眼一旁的陈脊,接着道:“陈知县的父亲,陈老太爷是何时何人来安葬的?” 陈脊听他问及父亲的坟墓,不由一惊。 袁不凡舔舔唇,老实答道:“是是尹巡检和李执事一同来葬的。” “你说什么?”陈脊惊得站起身来,“怎么是尹涛来葬的?” 袁不凡答道:“确实是他二人一块来的。那日我还觉得奇怪,他们下葬没做任何仪式,只是简单将棺木放入坟中,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陈脊焦急道。 “而且棺椁也没加棺钉。我虽觉奇怪,但毕竟是官府的事情,也不敢不敢多问。” 惊愕不已的陈脊啊了一声,眼珠泛白,腿一软,瘫倒在了椅上。 沈亭山忙上前照看,并端来茶水让陈脊饮下。 “好了,你先下去吧。”沈亭山支走了袁不凡,对陈脊说道:“有件事我想还是得告诉你。” “何事?”陈脊嘴唇泛白,似乎已猜到此事与父亲有关。 “我想掘坟开棺。”沈亭山说。 陈脊不死心地问道:“掘谁的坟?” “令尊。” 此话一出,陈脊手中的茶碗瞬间掉落在地,“一定要这样吗?” “李执事已经失踪多日,我们却始终遍寻不到他的踪迹。” “这与家父何干?” “李执事失踪当晚尹涛曾出现在此,并且与袁不凡要了许多挖坟工具。适才我又在老太爷的坟前发现了一缕娟丝,这绢丝你应当认得,正是码头巡检的官服。”沈亭山解释道。 “这绢丝可能是我父亲下葬那日尹涛留下的!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他们下葬之时为何不给老太爷的棺椁加棺钉?” “也许他们只是忘了!而且,你对尹涛也只是怀疑,你没有实际证据证明李执事就在就在我父亲的棺椁之中,不是吗?”陈脊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其实,关于尹涛,沈亭山并非怀疑,而是确信。过往许多他无法想通的线索在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只是沈亭山并不想一一为陈脊解释。 在沈亭山看来,陈脊不是不懂,而是不想懂。要他亲手掘开父亲的坟墓,确实残忍。眼下,他解释得越清,越像是在逼陈脊做决定。于是,他想了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我知道眼下证据还不够充分,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如果你不愿意掘坟开棺,我也不会强迫你。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 “可我”陈脊憋了许久终于将剩下的话说出口,“我想再见一见尹涛,可以吗?” “好,我陪你。”沈亭山看着陈脊,坚定地说。 翌日正午,沈亭山三人相约在章记酒馆。那夜,他们曾在在此处相遇,若沈亭山猜测的没错,当时尹涛应该刚刚处理完李执事的尸体。 忽然迎来贵客,章记酒栈的掌柜亲自下厨,端上的全是自己的拿手好菜。 “干菜焖肉、清汤越鸡、鉴湖鱼味,还有这上好的绍兴花雕,各位大人请慢用。” 掌柜骄傲地介绍完自己的菜色,原以为会收到一片称赞,不曾想在坐的三人兴致似乎都不高,一时尴尬在了原地。 沈亭山率先开口,淡淡道:“你先下去吧,莫让人上来打扰。” 掌柜不服气地努努嘴,应声退下。 陈脊见没了外人,将三人酒杯倒满,强撑笑容道:“我们三人相识多日颇为投t?缘,可惜一直忙于查案,倒是不曾好好对饮,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尹涛提起酒杯,疑惑道:“二位大人今日为何突然起了兴致,可是案子有了新的进展?” 陈脊止道:“欸,今日我们不聊案子,只是喝酒!” 沈亭山附和道:“对!这人啊,偶尔也该放松一下,总是绷着跟弦,容易命短!” 尹涛被沈亭山的话逗出了笑声,喜道:“大人说话有趣,倒是我太过紧张了。” “若说有趣,还是你们有趣。我来这山阴,见到的趣事倒是比别处多许多。”沈亭山说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续道:“欸呆子,咱第一次见面,你骂我什么来着,富贵公子不懂人间疾苦?还说我不该将山阴的人命大事当做趣事,你可还记得?” 陈脊低头苦笑,“是的,我骂你狂瞽之説,不堪入耳。” “那我倒要问你,时隔多日,你仍是这么觉得的吗?” 陈脊愣了一下,回道:“是的,我仍这么觉得。” 沈亭山听闻此话,哈哈大笑道:“那尹涛你呢,你也认为我不该把生死大事当做趣事吗?” 尹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实话,他确实从未觉得杀人案可以与趣事两字联系在一起。 沈亭山见尹涛呆立着不回答,心中已有了答案,大笑道:“我跟你们说,你们要这么看我,说得就太对了。我确实不应该将人命大事当做趣事。但你们也确实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从未说过人命大事是趣事,我所说有趣,乃是案子的背后有趣。” 陈脊和尹涛听得有些发蒙,沈亭山又接着解释道:“呆子,我曾与你说过我毕生所求,你可还记得?” 陈脊点点头,道:“你说你要追求‘有趣’之义,而所谓有趣,就在于人生每一次历练,每一段缘分中窥人心。” 沈亭山欣慰道:“难得你还记得。你之前不是好奇我为什么会以追求‘有趣’的人生为目标吗?这并不是因为我天生就有与众不同的个性,而是因为我出生便衣食无忧,我不必为生计而烦恼,也有足够的时间去探索自己想要的东西。去追求所谓的“自由”,洞察所谓的“人间疾苦”。” 沈亭山拿着酒杯站到窗边,迎着风道:“我父亲是两榜进士,母亲又出身荥阳郑氏。我自幼便享有别人终其一生都得不到的诸多好处,这些我从不避讳。”他说着,用手指了指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接着道:“但是你踏出这个门去看看,这日头底下,有很多人还在为了每日的衣食拼尽全力,他们每天都在为了家庭、生活而忙碌,难道他们就没有理想,没有为社稷贡献的大志吗?他们有,只是生活不允许他们去想。” 陈脊看向沈亭山,他以为这家伙是来向尹涛套话,或者劝解自己的,可现在看起来,他怎么像是故意来惹嫌的? “你你跟我们说这些做什么?”陈脊不解道。 “且听我说完”沈亭山呷了一口酒,续道:“出身如何人都无法自己决定,但人生的结局却是自己挑的。众生奔波劳碌,无非是为自己择一良善之终。有些人出生于富贵之家,安享岁月静好。有些人出生于贫寒之家,了无所求,每日浑噩,亦得一时逍遥。生而痛苦的,是那些心有不甘之人。生于富贵者,有那想逃离家庭,以己之力,证明可成大事之人。出身贫寒者,则更喜欢苛求自己,无时无刻的自我鞭笞。要奋发向前,挣脱命运束缚,甚至立下大愿,解救更多如自己一般贫苦之人。这些人之中,有的如你这般,宁愿牺牲自己的利益,也要坚守初心。有的呢,初志易失,发达后却反过来苛责那些同样出身卑微的人。他们责怪别人不够勤奋,好似努力便一定会成功似的。要我说,只管努力,不问前程,正是这些心有不甘之人聊以自慰的话罢了。” 尹涛不明白沈亭山话中含义,问道:“那难道就不努力了吗?” “你看那努力拼搏之人,大多有着一股年轻人的热血与不羁,即所谓的年少轻狂。而那些得过且过,随波逐流之人,多已届中年。他们难道未曾付出过努力吗?这世间千百年来,能留名后世者不过尔尔,多得是那拼尽全力,却始终求而不得的人。你再去问那濒死之人,回首过往,他们无一人没有遗憾。你可曾想过,为何这许多的不甘与遗憾成了人生的常态?” 尹涛摇了摇头。 “以我短浅的见识来看,这出身不要紧,努力与否也不要紧,要紧的在于自身心之所需。如果你无意努力,那躺平无错。如果你想去努力,那勇往直前也没有错。只是,你的任何选择应该是基于自身所愿,而不是这世间的规则。” “规则?” 沈亭山走回桌旁,给陈脊和尹涛各夹了一个鸡腿,接着道:“有人拼劲全力谋取功名,是需要满足父母的期望,有的人奔波劳碌,养家糊口,是因为家人的依赖。妇人以苦行半生换取子女安康。男子如你我,以性命相搏,亦不过为了尽忠尽孝。身而为人,若不劳作便是懒惰,若不求上进便是堕落。这一生,若始终为他人而活,则终身皆不可得喜乐。我之所求,便是不要为周遭之目光与规则所左右想法。” “你怎如此自私?”陈脊皱眉问道。 “为自己而活就是自私吗?这本就是个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你说为了天下百姓而活,到底不是为了谋个好名声?” 陈脊马上便要反驳,沈亭山压住他,接着道:“也许你想说,你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是对的所以去做。你敢否认,说到底不过是图个自己心安吗?眼下对的事情,千万年后也不一定是对的,世间连星辰都无法亘古不变,你又如何预测千万载后的世界。” 沈亭山拍拍陈脊的肩膀道:“无私亦有私,有私亦无私。你没必要苛求自己,被‘别人眼中的自我’绑架,陷入自我否定的泥潭。我始终认定,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来评价我。那些指责我的人并不是多有大爱,他们也有私心。就比如,他们希望我能继续查这个案子,为的,也不过是为他们伸张正义。” 沈亭山说着又扭头看向尹涛,“我还不曾与你聊过,你呢,你这一生所求为何?” 尹涛显然没料到沈亭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他愣了许久,慢吞吞道:“我想不到以后,眼下我只想捉到凶手,早日为父亲和师傅报仇。” 沈亭山点了点头,“你有此心着实不易。说起来,我们还不曾听你说起过与裴把总的往事,不知你可愿与我二人分享。” 尹涛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眼里流露出许多痛苦,他仰头痛饮一杯后,凄然道:“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我。” 若是以前,听了尹涛这话,陈脊必然也会随之落泪。可今日,他冷眼看着尹涛,一时竟分辨不出他究竟是在做戏亦或是真情流露。 “父亲死时,我尚年幼。是师傅将我一手带大,又是他教我这一身功夫,将我引入巡检司。你们说他嗜毒、好酒,还说他想与皮三儿勾结买卖私盐,可无论如何,他在我心中永远是最值得尊敬之人,于我而言,他已如同亚父。” “那你生身父亲呢?”陈脊忍不住问道。 尹涛冷笑道:“说实话,我的生父一来离世的早,二来,他在世时总在衙门忙碌,其实并不曾管我许多。” “这么说,你幼时是由母亲带大?怪道我见你虽是武将,却性情温和。”沈亭山试探着问道,“倒是颇有些禅性。” 尹涛一怔,笑道:“大人说笑了,我不过一介武夫,能有什么禅性。” 他说着伸手去夹醋鱼,沈亭山见状,故意将手边酒壶撞到。只见尹涛眼疾手快,迅速将酒壶接住,用的便是左手! 尹涛速度之快,用劲之巧,稍微懂些功夫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左手必然练过。沈亭山嘴角一笑,心中又确信了几分,问道:“想不到你的左手竟也这般敏捷?可是练过?” 尹涛似乎已经觉察到沈亭山的有意试探,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笑道:“大人又说笑了,这左手岂是想练就能练的。我天生愚钝,便是能将右手练成就已是万幸。” 沈亭山见尹涛有意隐瞒,也并未追问,而是笑道:“来来来!你救了这酒瓶一命,当浮一大白!” 尹涛仰头痛饮三杯,高声道:“这三杯,祝两位大人早日缉得真凶,还山阴一片清朗!” 第二十七章 掘坟开棺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淡黄色的床榻上。 陈脊躺在床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他的眼皮沉重如铅,费力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片朦胧。试图坐起t?身来,又感到头痛欲裂,身体也像是被重物压着一般。 陈脊仔细回想昨日的事情,他想起自己与沈亭山、尹涛畅饮到深夜,自己似乎在酒桌上睡着了,又想起好像是沈亭山将他扛回了官廨。 看着窗外的光亮,陈脊突然意识到这一醉又平白过了一日,他猛地坐起身来,径直往屋外跑去。 “你又在浇花?” 陈脊刚推开房门,便看见沈亭山又拿着葫芦瓢在院中浇花,浇得比上次还要仔细,心情也是极好的。 “呦?”沈亭山回头看见陈脊,笑道:“饿了就去厨房,灶上有莲子粥,我煮的。” “你” 陈脊昏睡了一日,本以为沈亭山应该心急如焚才是。可现在看他,不仅气定神闲,还有工夫煮粥、浇花,不担心自己倒也罢了,怎么连案子也放到了一边。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陈脊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担心?”沈亭山仔细得擦拭着花瓣,“这些花开得这么好,我担心什么?” 陈脊:“担心案子,担心我呀。” 沈亭山将手中的活计放下,笑道:“你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就说明你已经想清楚了。” 他说着用手指向衙门大堂,“你若想开棺,赵十一和一众差役已经在大堂等了一夜。你若想放弃追查真凶,巡检司的人也在大堂等着,你一声令下便可命令他们全力追捕‘黄柳生’。当然,捉不捉得到就另说了。” 陈脊顿了顿,脸上浮起了久违的笑意。 过去这许多年,每每要下决定,他都极为紧张犹豫。他的每一个决定,服从上级或有伤百姓,心念百姓又恐违抗朝廷。他曾无数次于心中自问,当初费尽心力,考入这朝堂,是想为百姓和社稷谋福祉。为何真正步入其中,才发现这朝廷与百姓之福分割到了不能双全的两端。 直到沈亭山告诉他“规则”二字。 以前,他所有的决定确实都受“规则”的制约。“忠君爱民”四个字过于沉重,像把枷锁牢牢束住了他的手脚。为官这些年,他带着脚镣行走,总想着如何平衡两者之间的得失,却从未考虑过人皆有私,这朝堂的决定不一定事事皆对,这民也并非全无错处。更何况,这朝堂从君至下,文武百官,各有各利。这民,两京一十八省,百商百工,三教九流,各有各益。 沈亭山说,世事无绝对,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当下的选择与自我。 见自己,方能豁达,见众生,方能宽恕,见天地,方能谦卑。 初入仕途,抱着除魔卫道之心,为朝廷冲锋陷阵,勇冠三军。 后来,在朝廷与百姓,正与邪,对与错之间混乱无措,反思踌躇,不知何如。 眼下,是时候挣脱束缚,不问对错,只问己心。 “开棺吧,我需要一个真相。”陈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好。”沈亭山只是简单的一字回应。 陈脊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明白。这就是沈亭山,不左右任何人的任何想法。 可陈脊还是想解释一下,“这个真相,是为我自己找的,不是为了死者也不是为了天下。” “你这样,很好。” “我还为了父亲,他一世清白,死后定不愿意和有罪之人同棺而眠。” 沈亭山笑着点点头,道:“我和一同去。” 陈脊与沈亭山整好队伍正准备一同去往坟场,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孙文鹏远远便高声喊着:“堂尊,请留步!” 他双手将公文递上,气喘吁吁道:“绍兴知府洪州今日就到山阴,堂尊应当亲自去迎接才是。” 陈脊一听顿觉头疼。 “这些事素来是你操办,这回仍是你去便是了。”陈脊推脱道。 孙文鹏压低声音道:“知府大人这时候来,只怕是为了近日盐祸一事,下官……恐不好处理。” “上官问什么照答便是,纵有何不满,也只能是我的过错,与你不相干。” 有这话,孙文鹏便心安了。 亲民、教民、断案不过是表面文章,陈脊乐意做便让他做去。孙文鹏明白,接待上官、收支钱谷才是加官进爵的关键。陈脊愿意将这些事放给他做,他求之不得。 然而他面上仍佯装为难,叹道:“堂尊,话虽如此说,但来者毕竟是” “ 行了。”陈脊打断道,“你照办便是了。” 沈亭山暗自思忖一阵,又回头瞧见尹涛气定神闲的模样,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对陈脊道:“开棺要紧。” 从横山河的金山码头右侧绕过,沿小路进山,不多时便来到一大片林场。荒草冷木深处立着一块块墓碑,有的新刻,有的斑驳,乃是一大片墓地。 陈脊并非山阴人士,父亲本因回乡安葬。然老父深知山阴事务繁杂,遂留下遗言,就近安葬便可,未免陈脊挂怀,还解释是为了死后能看着陈脊将这一方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陈脊穿过林木,一直走到最里边的墓穴才停下,“先考陈言路之墓”几个字分外扎眼。 陈脊道:“容我先祭拜过先父,再行开棺。” 沈亭山点头,借这时间,他绕着坟墓走动,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他往南多行几步,注意到在众多墓碑之外还有几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他之前来的时候是深夜,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回头走去,差役正好领着一众百姓而来,回禀道:“按照沈翰林的意思,百姓召集到了。” 沈亭山颔首,然后问道:“那几处小土坡怎么回事?” 差役垫脚看了几眼,回道:“是无主孤魂,随手埋了。” 沈亭山听后不置可否,领着众人回到墓前,这时陈脊已祭奠完毕,眼眶殷红。 百姓都觉得奇怪,为何要召集自己来这墓地,私底下悄声议论了起来。 沈亭山举目望去,扫视周遭众人,将各色人等都细细打量了一方,然后沉声道:“诸位皆知,近来山阴灾祸频频。陈知县为查明案情真相,几乎是夜不能寐。幸而圣上庇佑,如今案件有了新的线索,这墓穴便是破案的关键所在。为天地正气,还枉死者以清白,让山阴恢复安宁,陈知县不惜挖掘生父之墓来查案。今日特请诸位前来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掘生父之墓,这陈知县是不要命了? 一时间,百姓之中,议论什么的都有,这可是比亲手弑父还要丧良的行径。 沈亭山早已预料到百姓会是如此反应,可他还是不得不这样做。为官之难,非在于政务,而在于世情人心的多变。身为父母官,若能得上官的援助,又能得士绅百姓的拥戴,同时能与同僚和衷共济,便是最佳之境。若三者只得其二,还尚有可为。 然而,若是如陈脊这般,本就三者全无,还要再做天理不容之事便是难了。 好在三者之中,百姓最易左右。如今,他只能尽力帮陈脊争取百姓支持,否则只怕陈脊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亭山高声道:“陈知县深知此事的危害,然而百姓的安危更为重要。凶手在山阴害人无算,手段残忍至极。诸位想想,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无辜被毒杀,却误以为是疫病所致。若不除去真凶,山阴难得太平。陈知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个人荣辱,但求诸位的支持与谅解!” 百姓们明白过来了,开始有人喊叫:“支持陈知县!” “支持陈知县!” “开棺!查明真相!”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陈脊望着群情激奋的百姓,心里竟涌上酸楚。这样的场面,他曾多次在梦过,众人拥护,民心所向。可当一切真的变为现实,他却像堵了石头般难受。 他没有再看百姓,而是望向差役,一声令下,众人便开始动手了。 陈脊紧盯着坟墓,沈亭山则再次打量起围观人群,这里有百人之多,其中有几个正是沈亭山特地交代要带来的人。糖水贩欢哥及卖糕饼的刘大立在人群中,静静看着。尹涛持剑立在人群两边,神色淡然。马荣躲在人群的后头,是最方便离开的位置。 棺木埋得不深,很快便在土中初现。坟场临近横山河,土质松软湿润,昨日又下大雨,地下水位较高,棺木几乎浸泡在泥水中。几个差役一声惊叹,拿着锄头、铲子不知所措。 “慢着!”就在这时,远处忽有叫声传来。 陈脊循声回头,见孙文鹏领着差役拥着一人,沿小路进入树林,来到坟前。 孙文鹏不是去接待贵客?那这所拥之人应就是绍兴知府洪州了。 沈亭山与陈脊两人赶忙上前行礼。 “陈脊,我听说你要掘自己生父的坟!” “正是。” 洪州一脸严肃,“胡闹!身为人子,丧服尚在身上,就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大人,我怀疑近来盐祸的真凶将尸体藏于先父棺木之中,想查验究竟必t?须开棺。” “古语云,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你先是请旨暂缓丁忧,如今又要开棺掘坟,按《大赵律》,可定死罪!” “这我知道。” 洪州指了一下几个准备开棺的差役,道:“明白就好,赶紧叫这些人离开。” 陈脊立在原地,“我还是要开棺” 洪州露出诧异之色:“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陈脊沉默了片刻,忽然捏紧拳头,大声道:“大人如此阻拦,是不是怕我查出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 洪州心中愕然,脸上却仍怒目而视。人人都道这山阴知县软弱可欺,怎么今日却变了模样。这是要撕破脸皮不成? 陈脊涨红了脸面,瞪圆眼睛:“实话跟你说吧!这盐祸一案,我查是死,不查也是死。这坟无论我今日挖它与否,也是个死。从摊上这个案子,我便没想过还有活着的一天。你身为绍兴知府,我本应听你命令行事。可今日,我偏生不听,便是巡抚、御史、太师来了,也不听。” 这话说得简直比山贼匪徒还要凶狠。洪州被他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脊喝道:“这棺,我亲自来开!与任何人无关!”说着一把夺过差役手里的工具,任洪州如何辱骂,他都充耳不闻。 沈亭山往前要去帮忙,却被陈脊止住,他笑道:“我今日才知,做个恶官悍吏是如此爽快之事!你莫帮手,我认你是至交好友,你不可动我父亲棺椁,便让我自己一力承当!” 这棺木极为普通,没有刷漆,撬开棺盖,一股浓厚的尸臭飘了出来。 陈脊和沈亭山用纸捻子沾麻油塞住两个鼻孔,再含一小块生姜在嘴里避臭走了上前,查看棺中情况。 棺中果然有两具尸体! 尽管棺椁浸泡在泥水中,隔绝空气,减缓了腐烂,但因为时日已久,尸体还是到了发烂膨胀的地步,打眼看去尸首犹如巨人。又因没有棺钉的缘故,虫蝇进了棺,数不清的葬甲在尸首身上四处爬动,两具尸体已是被啃食大半,面目难识。小小棺椁,一片狼藉,甚是骇人。 “父亲”陈脊见此惨状,双目一黑,几欲晕厥,幸得沈亭山及时将他撑住,才勉强站立。 “赵十一!验尸!”沈亭山喊道。 “来了!” 赵十一燃起避秽丹,驱赶蛇虫,又在火盆中烧了皂角、苍术,口含苏合香圆,戴着羊肠手套蹲到了葬坑。当他将两具遗骸取出,众人无不惊叹。 洪州和孙文鹏怯生生上前两步,看了看尸首嫌恶地撇过头去。 沈亭山见状,故意道:“这尸体已辨别不得,洪大人还是站远些,免得沾上污秽。” 趁赵十一勘验尸体的空闲,沈亭山认真检查起棺椁中的其它物什来。 散落在泥水中的香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这些香料捡起,用帕子小心包好藏入怀中。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另一具尸体究竟是否是失踪多日的李执事。沈亭山和陈脊不敢打扰赵十一的勘验,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候。 赵十一重伤尚未痊愈,在差役的帮助下才得以顺利勘验。 他先是命差役用水冲洗掉尸身上的蛆虫、脏物臭水,洗干净皮肉后,才开始检验。检验时,又叫人不断打来新鲜水,浇洒在尸体的四周。 洪州冷眼看着赵十一的操作,冷笑道:“尸体已经腐烂,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识别面目。 陈脊瞅了一眼洪州说道:“洪大人初来乍到,不晓得他的本事。我相信赵十一必然可以看得出来。若能查明真相,我想也是洪大人乐意看到的。” 洪州哼了一声,说道:“本官自然希望真相大白。赵赵十一是吧?你也验了许久,这人是谁你验出来没有。” 赵十一“嗯”了一声,指了指尸首尚未完全腐败的右臂说道:“虽然很模糊,但还是可以依稀辨得此处有青龙刺青。” “青龙刺青?”洪州笑道:“那此人便不是李执事了!” 沈亭山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洪州自信道:“我大赵,除了打行散人会在身上刺青,普通平民无不爱惜己肤,绝不会在身上留下这种印记。” “大人这话便错了。”沈亭山笑道:“这刺青恰恰说明了此人就是李执事。” “你说什么?”洪州瞪大了眼睛问道。 “据我们先前的调查,这李执事还有另一重身份,打行青偃帮帮主。而这青偃帮的图腾正是青龙。”沈亭山说罢又转向赵十一,问道:“死因为何?” “后背一剑穿心而死。” “伤痕可还能识?” “万幸尚能识别。” 沈亭山于人群中四处张望,忽然眼前一亮,高声唤道:“打铁匠!你过来!” 打铁师傅有些茫然地走上前,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大人大人唤我何事?” “你可会认刀口痕迹?”沈亭山问。 “小人打了二十年的刀剑,各种大小刀口都能认得。” “你过来辨辨这具尸体的刀口。” 打铁师傅看到尸体散发出的臭味和凄惨样子,不禁皱起眉头,奈何官府要求,也只能勉为其难捂着鼻子向前探看。 当看得尸体刀口时,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惧色,颤巍巍地看着沈亭山,却不敢说下去了。 “这这刀口” “是否和我昨日送到你那里去的刀,刀口一致?” 打铁师傅咽了咽口水,肯定道:“确实一致。” 沈亭山转过头,对陈脊和洪州说道,“凶手就是码头衙门巡检,尹涛。” 话音刚一落地,所有人的心都震颤了一下。 洪州深吸一口气道:“你有什么证据?” 尹涛在山阴无论是官府衙门还是平头百姓之中,向来口碑极佳。此时众人听沈亭山居然称之为杀人凶手,无不骇目,纷纷跟着七嘴八舌质疑道:“不可能是他,有什么证据啊。” 沈亭山慢吞吞走到尹涛身旁,尹涛神色依旧淡定,仿佛沈亭山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沈亭山仍想给尹涛一次主动承认的机会。 “我想,杀死差役、李执事的是你,暗杀梁宽的黑衣人是你,在四时药堂与我大打出手的黑衣人是你,甚至裴荻、皮三儿都是在你的授意下被害的对不对?你就是为害一方的‘黄柳生’,是不是?” 尹涛听闻此话,先是愣了一阵,而后又哈哈大笑道:“沈亭山,我真的没有看错你,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 第二十八章 再起波澜 是的,李执事是他杀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李执事自己贪得无厌,费尽心力弄死了皮三儿,愚蠢地以为可以骗过所有人,但想不到,最后他自己会是死在局里的人。 当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最初,尹涛不过是想杀死裴荻罢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裴荻起了杀心呢?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八岁,又或者是十八岁?尹涛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裴荻无止境的谩骂与责打。 他记得那年冬日,他从寺外捡了一只兔子回来。裴荻见了欢喜得不得了,嚷嚷着要将它宰了下酒。那时,他就像那只兔子一样幼小又无力反抗。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只兔子的眼睛,映着火光,红得吓人。 他记得还有一天,裴荻饮了酒,拿着刀在桌子上拼命敲打,“你再哭!再哭老子宰了你!”那把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他在无数个夜晚想起那把刀时都会浑身发抖。 他始终想不通,生父和生母为什么不理他,不理他便不理他吧,又为何要安排这样一个恶魔来做他的师父。 只有杀了这个恶魔,才能终极自己的噩梦。他苦等了三十年终于迎来了这样的机会。 当郑劼的人找到他时,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便答应了。很快,他就找到了李执事和皮三儿这对兄弟来执行自己的计划。 说起来,这对表面兄弟也着实可笑。 皮三儿按他的指示杀死裴荻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自己的父亲和裴荻是兄弟,但裴荻是如何对待他的呢?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兄弟情。 于是,他分别告诉皮三儿和李执事,如果谁能杀死对方,就可以拿到三倍的赏钱。原本这只是他一个玩笑罢了,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因此反目成仇。皮三儿不愿意将私盐买卖的利益让出,李执事就联合陆庠生将他杀死。 真是笑话,李执事自己杀了人,还指望他能庇护他逃离山阴? 这样背弃兄弟的人,当然不配活着。于是,他又想出了一个绝佳的试验。陈脊不是总表现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吗?他倒是很想看看,所谓的孝子究竟是如何孝顺父亲的,所谓的孝子到底会不会亲手掘开父坟。 他从来都不知道孝子应该是怎么样t?的,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孝。在那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父母对他置之不理,那些满嘴阿弥陀佛的僧人也个个欺辱他,只有梁宽,只有梁宽是真心对他好的人。 说实话,若非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想杀死梁宽。 这一切都怪沈亭山,他为什么要调查到梁宽的身上,如果他不查,梁宽就可以不必死。 可是,梁宽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他还能查到自己身上? 尹涛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在讲述完这些事情后,他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沈亭山指向尹涛的手,语气平静地回答:“这双手一旦做了什么,无论怎样掩饰,都会留下痕迹。” 这时,一直躲在暗处的梁宽走了出来,对尹涛说:“孩子,你不该走上这条路的。” 尹涛看到梁宽,突然愣住,呼吸急促,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杀错人了。 沈亭山继续问道:“李执事失踪那晚,随六爷进屋的打手,是你吧。” 尹涛没有正面回答沈亭山的话,而是带着玩味的笑容说道:“你不是很聪明吗?我相信你能把整个事件完整解释出来。” “你假装同意帮助李执事逃离山阴,因此他急促地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通通变卖,并带到了金凤楼,准备设计逃走。逃走的第一步,便是与你互换身份甩开我们派去跟踪的差役。李执事按你的指示找来马荣、崔娘、阿莺作陪。马荣和阿莺深知你的计划,而崔娘和六爷则是你特地找来的不知情的‘证人’。马荣故意在当日骚扰崔娘,制造机会让你这个‘打手’进入房间。这时,崔娘和龟公六爷先行离开了房间,你便趁机在房间内与李执事互换了衣服,六爷将崔娘安顿好后,在金凤楼大厅遇到的不说话的打手其实已经是李执事了。” “说的不错,然后呢?” “你扮作李执事,装作醉酒伏桌不起,成功骗过了去而复返的崔娘。当时我们去询问阿莺,她说李执事那天欲对她用强,我想这不过是谎言。实际上,李执事那日确如崔娘所说心事重重,而阿莺这么说只是为了掩盖她接下来的罪行。” “哦?什么罪行?” “阿莺将崔娘第二次支走后,便和你一同返回房间。等到时机成熟,你便在阿莺的掩护下离开了金凤楼。离开时,你特地戴上纱笠绕到后门,让六爷看到你离开。随后,你以李执事的身份将差役引到僻静处杀死抛尸。接着,你又孤身去到码头过关。身为巡检,你深知码头衙门差役的检查漏洞,因而巧妙地躲过了搜查,制造了李执事逃往它县的假象。” “那真正的李执事呢?”陈脊问道。 “真正的李执事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托付给了尹涛,早早来到码头等待尹涛接他过关。谁知道,他却等来了一柄寒剑。” “你是说尹涛当晚过关后又回到了码头,将李执事杀死了?” “正是如此。” “证据呢?你有何证据说就是我干的?”尹涛笑问。 “我和陈知县曾经到金凤楼进行过调查。金凤楼厢房内室遗留的泥土,是坟场特有的红泥。起初我以为是李执事留下的,现在想来,应当是你。你与李执事共同埋葬老太爷时,不慎将坟场的红泥带到了金凤楼……” “既然李执事与我一起来过坟场,为何不能是李执事留下的?” “因为镜子。金凤楼厢房内室的镜子,坐着的人照不到,只有站着的人才能照到。这正是你换衣服时调整过的。而且,厢房内的衣桁右边的灰尘很厚,而左边却很干净。这说明那日换衣的人是个左撇子。而你,正是那个左撇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 “准确的说,你不是左撇子,你只是特地训练过左手的右撇子。那日在酒栈遇见你时,你将衣物搭在左手我便有留心。再后来,我们去码头调查差役时,你是用左手将差役拎了过来。还有昨日,我特地将酒瓶弄倒,你用左手也轻易接住了酒瓶。” “这些都不算是直接证据,沈亭山你有没有更直接的证据。”洪州不耐烦道。 “有,”沈亭山走到尹涛身边,将他身上长剑拔出,“昨日我趁你酒醉将此剑送给打铁师傅辨认,刚大家也听到了,此剑刀口与李执事身上伤口可谓一致。” “还有,”沈亭山将长剑扔掉,伸手扒开尹涛胸前的衣物,一个清晰的伤口赫然在目,“这伤口,乃是在四时药堂,你与我打斗时,被我所伤。” 沈亭山说罢,伸手抓起尹涛的手,“虎口有茧,乃是常年持刀练剑之人才会留下来的,你手上的茧与那日放你过关的码头差役所说无二。”沈亭山顿了顿,又从差役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接着问道:“这是从你家搜出来的包裹,里头的东西正是李执事变卖的家财。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尹涛哈哈大笑道:“没错,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我还想问你,你凭什么认为我就是‘黄柳生’?” “因为字迹。”沈亭山转头看向陈脊,“这点你比我要清楚。” 陈脊点了点头,向众人解释道:“我们在李执事家中发现过一张尚未焚尽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杀’字。后来,我们又在丧行找到黄柳生当年捐款建殿时亲笔写下的名字。这两个地方的字迹完全一致,且这个字迹我一直倍感熟悉。后来我回想起来,勘验差役尸体那天,尹涛曾提笔在巡视册上记录情况,他的字迹与这两处完全一致。” “还有一点,据丧行的赵老所说,那日前往捐款的黄柳生也是个左撇子。”沈亭山看向尹涛质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出乎意料的是,尹涛并没有丝毫的辩驳,也没有表现出被揭露的恐惧,而是放声大笑道:“没错!你们说的一个字也没有!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坟场中回荡,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过,沈亭山你是不是忘了,去找李氏的那个‘黄柳生’手上可不是我这样的茧。” 尹涛这句话一下便戳中了沈亭山最后的疑问,他正欲再问,洪州却突然厉声喝道:“大胆尹涛!原来你就是危害一方的黄柳生!今日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本官定要将你绳之以法,严惩不贷!”他转过头,向差役们命令道:“来人!将尹涛拿下!押解到绍兴府衙问罪!” “大人!”陈脊急忙插话道:“大人!尹涛虽已认罪,但此案仍有许多疑点尚未查明!”沈亭山亦急忙接口道:“尹涛是否还有帮手,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盐商会和四时……” “不必再说了!”洪州严肃地看着陈脊和沈亭山,“本官问你们,你们确定尹涛就是‘黄柳生’吗?” 陈脊看向沈亭山,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洪州断然道:“此案已非你小小山阴知县所能处理,黄柳生牵扯两起官盐劫船,此人此案即刻转交绍兴府衙审查!” “大人!”沈亭山追问。 “至于你,陈脊,你可认罪?” 陈脊一怔,原来洪州之前没有强行阻拦,是等着秋后算账。 “本官来之前便已收到检举,你先是以查案为名逼死皮三儿之妻,如今又大逆不道挖掘父坟。本官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不懂珍惜!” “逼死李氏?”陈脊顿时如遭雷击,惊愕万分,头上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大人!李氏跳崖一事另有隐情,你” “沈翰林!”洪州冷声喝止,目光如刀,“绍兴府衙之事自有我等处理,陈脊请罪的奏疏已在路上走着,我劝你,切莫再僭越了。” 沈亭山和陈脊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洪州早已暗中布局,盐祸一案必定与他和其幕后之人有关。他们故意放任前期调查,诱使沈陈二人深入其中,目的就是要将尹涛或者说黄柳生推出来做替罪羊。如今目的达成,他们便急不可待地想要封住他们的口。 洪州面目表情地看向围观群众:“真相已经查明,各位请回吧。绍兴府衙会严惩罪犯,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话音刚落,他又冷冷地看向陈脊,“走吧。” 陈脊与沈亭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悲凉。陈脊自知此去凶多吉少,拱手拜道:“亭山兄,家父的尸骨就劳烦您重新安葬,陈脊在此先行谢过。” “呆子” 沈亭山心中一阵痛楚,他知道他必须冷静下来,只有保住自己,才能尽快找到洪州等人的罪证,将陈脊救出来。他深深地看着陈脊,回应道:“放心,我会救你出来的。” “救人?”沈滔慢慢地走到院中的莲缸边,轻轻地添着水,然后向t?管家问道:“少爷在信中还说了什么?” 管家恭敬道:“少爷只问了朝中夏姓大臣的事,说是要查明山阴盐祸真相,救人于水火,其他的没有了。” 沈滔听后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这小兔崽子还指望救别人,只怕还得他老爹我先去救他。”沈滔说着将手中的水瓢放下,“夏太傅那边可有消息?” 管家摇摇头道:“夏大人与郭大人一同进宫侍疾,此番内宫极为隐蔽,我等至今探听不到没有任何消息。” 似乎对管家的回答早有预料,沈滔轻轻挥手示意他靠近,两人耳语几句后,管家恭敬地回答:“小的这就去办。” 在京城的暗潮涌动之下,山阴县的局势同样不容乐观。赵十一按沈亭山的指示,在县衙打探一阵后,慌慌张张赶回家中。 他右脚刚踏进门,沈亭山便立刻迎了上来,焦急地询问:“如何了?” 赵十一摆摆手,示意沈亭山进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喉。待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气喘吁吁地回答:“陈知县被洪州关进了大牢,还有尹涛、刘大和梁宽都一并关进去了。对了,金凤楼也被官府围了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果然如此!”沈亭山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你早就预料到了?”赵十一语气中带着惊讶。 “他这是要让所有证人通通闭嘴。另一件事呢,办妥了吗?” “妥了。你给我的一百两银子都打发完了,今夜趁着换班可以进去探视。” 赵十一深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知县大人平日待这些差役不薄,如今他遭了难,却没有一人施以援手,这钱面果然是比人面要大些。” 沈亭山苦笑道:“同样的盐米养出百样的人,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至于其他的,管不着也不必管。” 赵十一点了点头,焦虑地看向沈亭山,“大人,你可有法子将陈知县救出?” 沈亭山道:“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搞清楚四时药堂、盐商会、丧行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尹涛的帮手究竟是谁,他们与洪州背后之人究竟是何关联。我让你去安排此事,便是想着先去和尹涛再聊聊,看看能否得到新的线索。” 赵十一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日打听时,我还听到一件秘闻。陆庠生忽然转了牢房,如今也和尹涛他们关到了一起,不知这当中是否有古怪?” 沈亭山凝眉沉思,虽觉此事怪异,但一时也不得其法。 赵十一见状,宽慰道:“终归今晚便能见到。不过,还需委屈大人。” “何事?” “狱卒交代,洪州下的看守极为严密,今夜我们需扮作看病的大夫才能将我们领进去。” 沈亭山笑道:“这有何妨,算不上委屈。” 入夜,二人便按照白日所说,乔装来到大牢。想来亦是唏嘘,前几日他们还是将人押入大牢的官身,转眼今日就变成了阶下囚,人生万事,果真是难以预料琢磨。 这县衙监牢名为大牢,实则并不大,只有零星几间牢狱。洪州原本想将几人分开关押,奈何地方狭小,最终也只得将几人间隔关押,因而当沈亭山赵十一进入大牢之时,几位关押在内的老熟人几乎是同时认出他们来。 “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进来接你们出去,千万别叫我难办。” 狱卒低声吩咐完便转身离开。 狱卒刚一走,陈脊便连忙向沈亭山问道:“你来作甚?” 沈亭山快步走到陈脊牢房前,见他周身完好,并未受刑,暂时放下心来,低声道:“查案。” 陈脊面露疑惑道,“见尹涛?” 沈亭山肯定地点点头,“时间有限,我先去找他。” 尹涛与陆庠生关在同一件牢房之中,眼下二人分睡两旁,各自合着眼休息。一阵凌厉的风袭来,尹涛耳朵一动,及时伸手夹住向他飞来的石子。 尹涛睁开眼,牢房外正站着一个人,正是沈亭山。 尹涛笑道:“你果然是来了。” “我不来的话,你应该会很失望吧。” 尹涛盘腿坐起,将身上的衣服理了理,笑道:“我如今身陷囹圄,没有希望也便没有失望。” “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想,你也已经准备好要告诉我些什么。” 尹涛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沈亭山,你还真是自信。我有什么要告诉你的,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难道你就不想说说,八年前你是如何害死自己父亲的吗?” “害死自己的父亲?”尹涛笑容有所收敛,慢悠悠道:“沈大人,你说我害死差役和李执事便罢了,怎么如今连这弑父的重罪也安到了我的头上。” “难道不是吗?黄柳生?”沈亭山问这话时特地加了重音,一字一顿。说实话,直到此刻,沈亭山自己仍不愿相信眼前这个昔日的好友竟然就是臭名昭著的盐枭。 沈亭山在等待一个解释,可尹涛还未回话,倒是一旁静静躺着的陆庠生开了口。 陆庠生如死尸一般躺在稻草堆上,他睁眼望着铁窗外的黑夜,冷不丁地说道:“如果我说,我才是真正的黄柳生,沈大人你信吗?” 第二十九章 疑云密布 从监牢出来,沈亭山彻夜未眠。 牢中的一番谈话犹如地狱判官的吟唱,萦绕耳畔,久久难散。 陆庠生才是真正的黄柳生 如果这只是无稽之谈,那他大可以一笑置之。可该死的是,陆庠生这句话偏偏解开了他最后的疑问。 那名在李氏家中出现的,中指和食指上有许多硬茧的神秘人。久持刀剑之人,老茧多生于虎口,而通文识墨,长年持笔之人,硬茧便是多生于中指和食指 可如果那人是陆庠生的话,他在此案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若他真是黄柳生,此刻坦白身份岂非自投罗网?若他不是,又为何要透露这样的信息?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沈亭山苦思整夜,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细节。可究竟是什么细节,沈亭山暂无思绪。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再次回到陆庠生的老宅,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想到这里,他立刻起身整理衣物。这时,一只信鸽从窗外飞入,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是父亲的信使,带来京都的密信。 沈亭山急忙展开信笺,看到的却不是姓夏大臣的消息。 “近况知悉,弹劾已起。” 短短八字,如惊雷炸响,让沈亭山惊出冷汗。 这封信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以父亲为首的清流一党已在朝堂上对郑劼发起猛烈的弹劾。尽管真相尚未查明,但父亲似乎已经认定尹涛的背后就是郑劼。父亲的信意味着,此案不管真相如何,幕后之人必须是郑劼。他这是要沈亭山配合,借此案彻底打压郭槐。 沈亭山虽然明白案件至此,郑劼必非无辜。但他也十分清楚,真相尚未查明,如此草率行事,恐怕会适得其反。 正当他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回复之时,赵十一又急匆匆地赶到,“大人!奏疏到了!”奏疏来得如此之快,令沈亭山大感惊讶。心中暗叹:“怪道洪州敢提前将陈脊关押,原来他们早已做好准备!” 沈亭山问:“奏疏如何说?” “革职查办,主审官是绍兴通判陈勇,洪州是陪审。” 沈亭山深叹一口气,眉头紧皱。饶是他初涉官场,亦知道此二人素来与郑劼亲近。父亲在朝中发起弹劾,皇上却仍让这两人主审此案,朝廷之中的波谲云诡,显然是有人早已预谋好的。一夜之间,事情由小县闹到朝堂,来得猝不及防又系情理之中。 沈亭山心中懊悔不已,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官场之深似海,远超他的想象。他身处其中,只觉得一阵心寒。 沈亭山转头,目光落在气喘吁吁的赵十一身上,除了心寒,又不禁涌上一股酸楚。他未曾想过,今日仅剩的并肩作战的战友,竟是初识时那般冷郁的仵作。 沈亭山凝视着赵十一的双眸,忍不住感慨道:“你变了。” 赵十一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低头浅笑道:“大人似乎不曾问过我,为何帮你。” “你愿意说吗?” 赵十一眨了眨眼,慢悠悠道:“也不是愿不愿意,而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此话怎讲?”解下腰间的葫芦,递给赵十一。 赵十一盯着葫芦看得出神。当初,他就是因为贪喝了这一口才将自己卷入了如此复杂的事端当中。 “其实我也有个师傅,他就是因为‘多管闲事’而丧命的。我曾想为他讨个荣光,可官家的人说,死的不过是个低贱的仵作,不必惦记。再者,他插手的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家产之争,并非什么大事。我问他们,可这样一件小事,要了他的性命,他也算为官家t?办事丧命的。他们说,人各有命,让我节哀。”赵十一长叹了一声,望向沈亭山:“你说,有我师傅的前车之鉴,我还敢再多管闲事吗?” “你敢。” 赵十一微微一愣,接过沈亭山的酒葫芦,大喝一口,接着说道:“后头,我又去找了那家人,期望他们能为师傅作证,但他们始终避而不见。这些年,看着师娘孤儿寡母过得凄苦,我总疑惑,做个好人有什么意思?就如陈知县这般,连生父坟都掘了,最后却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或者像陆庠生那般,弃了大好前途,闹得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这样的事实在太多。” 沈亭山默默听完这番话,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你好像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赵十一又是一愣,沈亭山的言辞总是这般出乎他的预料。 沈亭山又说道:“这话我此刻没法回答你。毕竟,我也并非陈脊那般,愿意为天下苍生献出生命的人。我看,这问题还得等我们先将他救出来,让他来回答你。” “昨日去监牢一趟,你想到法子了?” “原本我想再去陆庠生家探查,但刚刚与你一番谈话,倒是突然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谁?” “袁不凡。” “这是何人?” “还记得义庄内那名良善的看守吗?” “那位老丈?他与此案有何关联?” “是否有关联,去了便知。”沈亭山说着,引着赵十一走出房外,“可愿同行?” 赵十一笑道:“我恰好要去义庄验尸。”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随即一同朝城东行去。 在城东的方向,有人踏着坚定的步伐而来,也有人正赶着急匆匆离去。 经过几日的忙碌,周轩比预计离开的时间稍晚了一些。 虽是耽误了几日,但周轩却觉得这时间花得值当。若他猜测的没错,不出三日,沈亭山便会循着他留下的线索查到马荣身上。到那时,马荣就会变成真正的弃子,而他自己,则早已逃到天涯海角,逍遥快活。 他兀自于马车中沉思,忽然,小厮匆匆赶来报:“少爷,少夫人拦在驾前,我们走动不得。” “这泼妇想做什么?”周轩皱着眉掀起车帘,看向外头。他的发妻正张开双臂,泪眼婆娑地站在马车前,哭得如带雨的梨花一般。 看到周轩探出头来,她立刻哭喊道:“夫君!你要弃我而去了吗?” 周轩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我不过是去采买药材,你胡说什么?” 女子凄然一笑,心中明白周轩已经决定弃她而去。她嘴角颤抖着说:“夫君,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带我走吗?” 周轩没有回答,而是高声对丫鬟嚷道:“糊涂东西!夫人病得胡言乱语,你们还不快扶她回府休息!” 女人惨然一笑,她甩开丫鬟们,对着马车庄重地行了一礼:“如此,妾身便祝夫君一路好走。” 说罢,她毅然转身,决然地走回府中。 周轩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咒骂一句“疯子”,然后催促小厮赶快驾车离开。 马蹄翻飞,卷起尘土阵阵。不多时,沈亭山二人已疾驰至义庄。 白日艳阳洒满义庄门厅,平白生出一种宁静的温情。他们在义庄内仔细搜寻,却始终不见袁不凡的身影。赵十一提议去坟场寻找,但沈亭山摇了摇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袁不凡确实已经逃了。 沈亭山倒不是怀疑袁不凡的证词有问题。相反,他笃定袁不凡所说句句是真。只是,他意识到,袁不凡所说的话,应是受人指使,目的用来引导他们关注尹涛,而真正的幕后黑手仍然隐藏在暗处。 这个幕后之人,沈亭山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但他苦恼的是,尽管他有所察觉,却缺乏确凿的证据来指证对方。 此时,沈亭山心中涌起一股苦闷之感,他伸手去腰间取酒葫芦,无意间触碰到一物。他摸出来一看,原来是昨日在陈父棺椁中捡到的香料。 他急忙将香料递给赵十一,“对了,这是昨日从陈父棺椁中捡到的,你验验。” 赵十一见了这香料,眼神顿时一亮。他仔细嗅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沈亭山察觉他有发现,急切地追问:“有什么发现?” 赵十一轻扯沈亭山的衣袖,二人踱到偏僻处。他四下张望,确认四周无人后,低声道:“大人可还记得我遇袭一事?” “当然!” “那日,我在四时药堂门前的码头观察往来货船,曾设计见到了船里的货物。” “难道那些货物就是这个香料?”沈亭山疑惑道。 “非也,”赵十一轻轻摇摇头,“不是这个香料,却与此香料息息相关。” “哎呦,你这人好生磨叽。”沈亭山最怕啰嗦,又深知赵十一说法方式素来如此,焦急道:“究竟如何,你直说便是。” “这香料与四时药堂运送的香料表面看都没有问题,但若合在一块使用,便是极好的防腐香料。” “防腐?” “尸体防腐。”赵十一这回说得言简意赅。 沈亭山顿时明了,“你是说‘流棺’里的香料?” 赵十一点点头,“只是老太爷并非‘流棺’,为何棺材里也会出现这个药材?” 沈亭山凝眉忖思,片刻之后忽然醒悟,“不好!我们得赶紧去四时药堂!”说罢,他紧握赵十一的臂膀,二人匆匆赶往四时药堂。 与此同时,四时药堂客厅内,孙文鹏端坐上首,周掌柜则端坐在下首,身姿谦卑,正静静地等待孙文鹏审阅账册。 “周掌柜,这事你办得颇为得当。”孙文鹏的声音虽然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深长如海,“从今天开始,无论是谁,来问你什么,我想你都应该明白要如何应对。” 周掌柜头垂得更低,声音微颤:“小人自然是明白的,只是陈知县如今被抓,那沈亭山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 孙文鹏轻哂一声,将账册重重拍在桌上,响声虽大,但他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他嘴角微扬,道:“周掌柜,我看你还是不太明白。此事到今日便已完结,我此番过来,便是代表官府验收的。如此,你可明白了?” 周掌柜闻言,心如寒潭落石,霎时冰凉。他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大人!求您一定要保全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啊!”他说着心跳急如鼓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孙文鹏看着周掌柜狼狈的模样,笑容更甚,“哎呦,您这闹得是哪出?”他说着,伸手将周掌柜扶起,“我都说了,你这差事办得稳妥,是谁要你性命,谁又敢要你性命?” “大人”周掌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惶恐。 “行了。”孙文鹏理了理官服,似是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今日公务已了,周掌柜若是身子不适,便在家中休养几日。这药铺子也不必日日都开着,天底下的银子你是赚不尽的。” 周掌柜听到这话,如醍醐灌顶般顿悟了孙文鹏的言外之意。他再次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孙文鹏这回没有再多看他,而是转身大步离开。走到门口时他顿住身形悠悠道:“你啊,真是不及你儿子一半!” 沈亭山二人来到四时药堂时,此处已没了往日的喧闹与繁华,几名药童正在快速而谨慎地收拾着铺子,显然正在准备打烊。往来瞧病的客人也都一一被请出了店外。 沈亭山注意到,门口往来的船只也停了下来,卸货平台既无水渍也无暂放的货物。与上次来时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极为反常。 他快步走入药堂,向一名药童询问道:“打搅,这个时辰,药堂便要关门了?” 药童抬眼瞧了瞧他,虽然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但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于是便只当他是寻常客人,随口回答道:“东家身体不适,打今儿起休业几日。” 沈亭山心下暗叹仍是来晚了一步,又问道:“东家有疾不是还有少东家吗?” “少东家今日出发去外地采买了,此刻已不在山阴。” “去了何处?”沈亭山急切地追问。 药童看向沈亭山的眼神中略带有一丝鄙夷,“你问这么多干嘛,总之这两天没开铺子,有病到别处看去。”说着,他将手中的抹台布往肩上一搭,转身离开了。 赵十一轻声说道:“眼下如何是好?他们这是故意玩失踪。” 沈亭山定了定神,转头对赵十一说道:“你那日见到的‘流棺’是从后院运出来的?” “正是。” “能不能劳你帮我一件事?” 赵十一一怔,立即明白了沈亭山的意思,“我前几日受的伤还没好,今日无论如何要在这里讨到药来。” 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解释,沈亭山心领神会地笑道:“t?多谢!你比那呆子机敏多了。” 因闭店的缘故,院中几乎所有仆役药童都在前厅帮忙,整个后院都静悄悄的。赵十一在前厅撒泼,为沈亭山拖住众人,争取时间。而沈亭山则悄然溜至后院,二次暗查,他对这里已是熟门熟路。 看着院中熟悉的景象,沈亭山不禁暗叹:上次踏足此地,恰巧撞见了李氏和周轩的奸情。那时还只当他们真切的郎情妾意,如今桃花依旧,斯人已逝。女子这一生,若是嫁错人,爱错人,便是无尽的痛苦和遗憾。 想到此处,沈亭山摇了摇头,驱赶掉心中这种伤感的情绪。他知道,此刻不是徒增伤悲的时候,赶紧查案才最是要紧。 奇怪的是,此时明明是青天白日,可后院每间房门前依旧燃着一盏灯笼。与上次所见一样,每盏灯笼上都写着毫无规律的数字。 这回沈亭山没有溜进上次的陆号房,而是快步走到院中的壹号房查看。房间内的布置与陆号房如出一辙,唯一的不同在于棋盘上棋子的摆放。‘’ 上次在此事吃亏后,沈亭山特地找陈脊学习过《梦入神机》。眼下这些棋局均出自《梦入神机》,棋子间的微妙差异,或许正是破译谜团的钥匙。然而,时隔多日,沈亭山依旧无法参透其中深意。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后院空荡得古怪。别说‘流棺’毫无踪影,便是药材也不曾见到。四时药堂为何要在后院空置这七间一模一样的房间?这个问题萦绕在沈亭山心中,久久难散。 沈亭山再次走进陆号房,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他仔细观察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并未发现与上次相比有何变化。就在他陷入迷茫之际,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棋盘上。 他清晰记得上次楚河的“卒”棋有些磨损,而如今这颗棋子表面光洁如新。显然,这个棋盘有人动过!这个发现令他心头一震。 那原来磨损的棋子又在何处呢? 沈亭山再次跑向另外六间房一一查看,破损的棋子被移到了叁号房。沈亭山仔细比对每个棋子的状况。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关键线索!所有棋子中,只有这颗棋子是破损的! 沈亭山陷入沉思,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回荡着棋子的形状和位置。突然间,一道灵光闪过,他猛然睁开眼睛,一切仿佛在一瞬间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 第三十章 流棺之谜 沈亭山轻步走向一旁的书架,这个书架在每个房间中都有,而且书籍的名称、数量和位置都如出一辙。若你从远处审视,便会发现,这个书架的布局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而这些排列整齐的书便是棋子。破损棋子的位置正是隐藏机关所在的横列,房间号码则是竖列。这个机关的位置时刻变化,沈亭山记忆中,整个大赵国,唯有京都的神机子能做到这一点。此人如今拜在郭太师门下,能叫得动他来设计此机关的,只怕也只有郭太师了。 沈亭山带着一丝试探,轻轻扭动一本书籍。随着一声微不可闻的声响,整排书架果然开始旋转,露出了隐藏在背后的密室。 前厅骚乱之声更甚,沈亭山心系赵十一的安危。他知道时间紧迫,必须加快速度才行。没有过多犹豫,他迅速钻入密室之中。他前脚刚踏入密室,后脚密室之门便自动关紧。这机关设计之巧妙,实属罕见。他深知,自己正站在一个了不起的秘密边缘,而这个秘密,只怕足以改变整个大赵国的命运。 经过一段不长的甬道,几十口棺材映入眼帘。沈亭山不自主地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一一掀开棺盖查看,竟然全都空无一物。沈亭山再往一旁看去,只见角落里堆满了香料,而这些香料与他在陈父棺椁中捡到的乃是同物。 正当沈亭山满心疑惑之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角落里散落着几行白色粉末。他走近一探究竟,用手沾了些闻尝,惊喜地发现竟是上好的盐粒! 沈亭山回想起赵十一所描述的码头一事,一时间心中有了大胆的猜测。他又仔细环视了一圈密室,确认无其它遗漏后,快速旋身而出,不多时便来到四时药堂店外。 赵十一果然仍在前厅与人周旋,眼看就要招架不住。这时,沈亭山及时出现,高声喊道:“赵兄!我们还是走罢,去别的生药铺子也是一样的!” 赵十一见沈亭山平安出来,心中松了口气。他转身对众药童道:“不医便不医,我去别处就是!” 说罢,他赶紧脱身离开。 来到铺外,赵十一拭去额间的汗水,对沈亭山道:“大人若再不出来,只怕要替我收尸。”他这厢说着话,后头的药童仍在铺中喝骂,言辞甚是难听。 沈亭山将他拉至一旁,轻声笑道:“你不白挨骂,有线索了。” 赵十一眼中闪过一丝喜色:“里头可是存了许多棺材?” 沈亭山惊讶于赵十一的聪慧,点头肯定道:“正是。不过,我还需再去找一人才能确定我的猜想。” “码头劳工?” 沈亭山笑道:“你知道人在何处?” 赵十一躬身道:“在家养病时,托看守的差役查了查。他们就住在离这不远的七里巷。” “很好,你先回县衙去,我自己去便是。” “好。” 这简单的一个字,让沈亭山忍俊不禁,“你这人,时而啰嗦,时而言简意赅,果真有趣。” 赵十一神色自若,缓缓说道:“大人小心,我先告退了。” 沈亭山颔首,随后转身快步往七里巷去了。他知道,接下来的调查可能危险重重。让赵十一先行离开,方能保他一命。 为了不引起府衙的注意,沈亭山特地绕到成衣铺子换了一身小贩装扮,又许了卖炊饼的些许银子,换了一副担儿。他挑着担子,刚行至七里巷口,迎见一个小孩哥在那里张望。 沈亭山道:“小孩,你在此作甚?” 那垂髫小儿见了沈亭山,双眼立刻瞪大,退后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你是卖炊饼的吗?” 沈亭山点了点头,学着炊饼贩的语调,温和的哄道:“是啊,香喷喷的炊饼,要不要尝一个?” 孩童的稚气未脱,他舔了舔嘴唇,又靠近了一些:“我家大人不在家,你快走吧!” 沈亭山往巷子深处放眼望去,整条巷子静悄悄的,除了这个孩童,不见其他人的身影。沈亭山蹲下身子,与孩童平视,柔声道:“你过来,这炊饼与你吃。” “真的!”孩童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又有些犹豫:“阿爹阿娘叫我出来看着,却叫我莫乱与人说话,莫乱吃东西,更不可与人走了。” “这是为何?”沈亭山接着问道。 小儿压低了声音:“阿爹阿娘说有坏人。” “你是在这通风报信的?” 小儿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阿爹阿娘说,有人问起大人在哪,就说不在家。” 沈亭山听闻,心下暗叹:“看来,此处已被府衙之人盯上。” 稚子无辜,沈亭山亦不敢多问多待。他将炊饼塞到小儿的手中,随即挑起担子匆匆离去。快行至一处僻静地,沈亭山方停下来仔细思忖。想来洪州已在全城布控,如今他身份尴尬,查案一事又师出无名,若像之前那样随意打探,只怕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暗地里调查也并无不可,大不了叫洪州捉了把柄,治罪罢了。他担心的是,以洪州一党的手段,若他步步紧逼,只怕他们会将所有证人除之后快,到时平白又多添几条无辜性命。 可无论如何,码头劳工是条极为重要的线索,总要想尽办法继续查下去才是。沈亭山蹲在路边,一手炊饼,一手握着酒壶,苦思对策。酒食穿肠而过,计策也上了心头。有了法子的他,顿时喜上眉梢,他将担子留在此处,再次进入成衣铺更换了劳工的衣裳,又溜进胭脂铺将自己的面容和脖颈涂抹得黝黑。最后,他在路边买了两斤猪肉搭在肩上,提着两壶好酒,朝着七里巷走去。 再次归来,沈亭山已改容易貌,那小儿已认不出他来,提溜着大眼睛,疑惑道:“你是哪位?” 沈亭山低头看他,大笑道:“好你个王八羔子,你小时我可给你把过尿,如今就不认得叔叔了!” “叔叔?”小儿仰头看他,眼前这人五大三粗,面黑如碳,又是一副劳工衣裳,倒是亲切。 “你爹娘可在家,我可是带了好酒好肉来,要好好与哥哥痛饮!” 喝酒吃肉,这不是阿爹的兄弟又是何人?小儿喜笑颜开,拉过沈亭山的手,引着他就往家去,敲着门高喊:“阿爹,阿娘,我回来了!” 随着“吱呀”一声门响,紧闭的门缓缓开出一条缝,露出一双妇人的杏眼来。沈亭山原本跟在小儿背后,见此情景,立时抢上前去t?,高声道:“嫂嫂!多日不见,这会莫要揶揄我,我可带了酒肉来!” 话音刚落,他不等妇人反应,果断推门而入,同时用手掩住妇人的嘴,低声道:“阿姊莫怕,我是翰林沈亭山,来此只是为了问些事情,你莫要高声嚷嚷,我保你一家平安。” 妇人嘴被掩住,心跳如擂,只能点点头表示明白。 沈亭山见她老实,这才将手撒开,躬身行礼道:“多有得罪,阿姊莫怪。” “你……你要做什么?”妇人将小儿护在身后,警惕地往里屋退了几步,颤抖着声音,嗫喏道:“我家男人在里头睡觉,你不要乱来。” 沈亭山忙解释道:“我并无恶意,阿姊最近可是受了什么胁迫?我是来帮你们的。” 妇人摇摇头,抄起扫帚护在身前,对小儿道:“快喊你爹去!” 沈亭山见她仍不信任,亦不敢轻举妄动,只老实待在原地。 这时,里屋慌张跑出一位赤膊好汉,只见他脚上穿着一只鞋子,手上又拿着一只,气势汹汹地喊道:“是哪个不要命的闯进来了!” 沈亭山尚未开口,好汉定睛一瞧,顿时转怒为喜,咧着嘴道:“这不是沈翰林吗?” 沈亭山一怔,“正是在下,你……你认得我?” “怎的不识?掘坟那日俺在现场看着呢,好不佩服。你和陈知县,是难得的好官哩!” 沈亭山暗自松了一口长气,笑道:“如此便好办了!” 好汉斜眼瞧见一旁拿着扫帚的妻子,笑道:“糊涂人,这是神仙来了!还不快料理饭食,我要与这仙儿好好喝上几杯!” 原本躲在柱子后头的小儿这下也跑出来,抱住阿爹的腿,笑道:“嘿,我就说他是叔叔。” 沈亭山原本不想劳烦他一家,但转念一想,弄出些炊烟来也好,更能骗住外头的人。于是,便也不多推辞,笑道:“阿哥是个爽快人!我定要多敬你几杯!” 这妇人极为伶俐,不多时已料理一桌饭菜上来,连同沈亭山带来的猪肉也一并煮了下酒。 “相公,你和叔叔慢吃,我领安儿先进去了。” “欸,嫂嫂不吃吗?”沈亭山问道。 劳工笑道:“浑家害羞得紧,随她去吧。再说,我们男人吃酒,她作陪亦是别扭。” 沈亭山点头笑道:“如此,我也不勉强嫂嫂了。” 妇人浅笑着行了礼,领着不情不愿的安儿往里屋去,一时间便只剩好汉和沈亭山二人。酒过三巡,沈亭山也知道了他的来历。此人诨名大柱子,是码头的劳工,性子直率刚烈,倒是个值得深交之人。 “阿哥,不瞒你说,我此番是来查案的。” 大柱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用手揩了揩嘴,道:“大人喊我一声阿哥,我受之有愧。方才见到你,我就知晓大人必是为了案子而来,我敢留大人在屋中吃饭,大人想问什么问就是了。” 沈亭山闻言大喜,端起酒杯也跟着一饮而尽, “阿哥有此气魄,实属不易。请放心,我会竭尽全力保护嫂嫂和侄儿的安全。” 大柱子爽朗笑道:“大人说这话便是见外!莫看我只是个码头劳工,便是有人上得门来欺辱我家人,我豁出命来,也不叫他们靠近半步!” 沈亭山听后抚掌大笑:“阿哥真是快人快语!如此,我便直说了!我此次前来,是想打探四时药堂的运输之事。” 大柱子似乎早已料到会有此问,他轻轻握住沈亭山的手,低声言道:“大人,此事我倒真知些内情。我知你亦是爽快之人,我悄悄说与你,望你能早日查清真相,将陈知县救出牢来。” 说罢,他又夹起一块肉放入口中,满足地笑道:“说来,之前我也忒瞧不起咱这知县。不过,那日见他在坟场的模样,我便知晓他是个难得的好人哩。” 沈亭山暗叹道:“若陈脊听了这话,只怕万死都能瞑目了。” 大柱子接着说道:“当初四时药堂找到我们时,说得是这次活计是为了官府办事。我心想,盐荒疫病闹得凶,四时药堂施药救人也是难得,因此就领着众兄弟接下这活。因想着是为官府办差,我们还压低了一半的价钱。按约定,我们每日要行四趟船,先从药行运出城去,又从城外运回来,再往复一趟。如此埋头干了半月有余,眼瞅着就完工了,那日却忽有个白面汉子来捣乱。” “白面汉子?” 大柱子夹了菜食,边嚼边道:“也不知打哪冒出来的。他险些跌落河里,我好心扶了他一把,他非要帮我扛麻袋。可他那身无二两肉的模样,能顶个什么事用,不仅扛不起来,还弄散了我的货物。” 沈亭山闻言,心中暗思,“原来这位大哥便是与赵十一在码头有过冲突的劳工,倒是缘分。” 大柱子接着说道:“不过,就是他这么一闹,我倒是发现了这批货的怪处。” “有何怪处?”沈亭山追问道。 “那白面汉子走时,眼睛直勾勾盯着船上一个小黄虫看。他这一盯,激得我想起一件事来。早些年,我亦曾送过一批货,货主是个老神医,我曾蒙他教过些道理。他说,‘若在船上放些药材,可防船上蚊虫。’我一瞧那散落的药材,可不就是那老神医说的药材嘛。这时,我便觉事有蹊跷。” “然后呢?” “我长了个心眼子,随手将那黄虫拍死,等到夜里将那虫尸拿去给隔壁开生药铺子的老黄瞧了,这一瞧不打紧,可给我吓坏咯。他说,‘这不是普通的黄虫,乃是葬甲。若出现此虫,周围多半有尸体。’” 沈亭山听着,眉头紧锁。此事,只怕真如他猜测的那般。 大柱子又道:“我一听有尸体,便开始疑心。做劳工的,货物查验原本都是东家的事,与我们无关,也不该多看。不过,我担忧自己和弟兄们,好心替人办了坏事,便悄悄看了货物。这一看,更是将我吓得魂都没了。” 沈亭山呷了一口酒,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可是白花花的盐粒子?” “大人你知道呀!”大柱子惊道:“可不正是盐粒子呢!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我瞧见了也不敢声张。不过,后头我又发现,也不是每船运的都是盐粒子。” “怎么说?” “我们每日四趟船,从药行出发运的是正经药材,到了交货点,运回来的就又变成了盐。白面汉子撞我那会正是我们从药行出发的时候。” “你们将药材运到了何处?” “金山码头。”大柱子肯定道:“我们运到码头,也不必卸货,说是有人会来接船。他们换了船给我们,船上已经囤满了货,只消我们运回药堂,再卸下来就行。” 听到此处,沈亭山心中猜想已被证实了大半,他又问道:“那些船如今停在何处?” “大人是要去探探?”大柱子将沈亭山拉近自己,声音压得更低,“这活计干完,他们便打发我们走了,还交代我们这段时间莫出家门,莫要乱说话。我心思重,怕出事,找了天夜里,悄悄跟着他们,发现他们将货船全都拉到横山河一处僻静的河岸烧了。不过,他们办事不小心,也没盯着货船烧完便离开。我瞧他们走了,壮了胆子去瞧,这才发现,原来这些货船另有玄机。” 大柱子说着拉住沈亭山的手,携着他往后堂走去,边走边道:“那船虽被烧了大半,但我常年行船,还是一下就看出来了,这些都是双层船,那船板底下还能藏呢!” 大柱子说着已将沈亭山引到侧屋,“大人稍等。” 这屋子不大,却偏生放着一口半人高的箱子,还上了把极厚重的金锁。大柱子借着一旁的椅子,腾空一下跳到房顶,取了钥匙,又回到箱子旁,解开了锁,“大人你看,那半毁的船在这哩。” 沈亭山忙快步上前查看,果真见到了散落的船片,这船片虽烧的漆黑,可大柱子却将极为重要的几块结构捡了回来,懂行的人,一下便能还原。 沈亭山将木块取出放到地上,仔细检查,在其中一片的夹缝中,发现人的头发及些许泥状物。他虽不是仵作,却因时常断案,亦能识得此物,这正是人死后身上褪下的腐肉。发现此案关键的证据,沈亭山笑道:“大柱子,你可是立了大功劳!” 大柱子傻笑道:“真的嘞?这几日我总担心,叫兄弟们都闭门不出。本来我想自己个去巷口守着,想想又显得过于刻意,这才叫了小儿去。没曾想,他倒是有福,真碰上贵人!对了,还有一物,不知大人是否有用?” “何物?” “大人请随我来!” 30-40 第三十一章 药堂秘事 大柱子将沈亭山引到院子后头的水井处,他将水桶放下,不多时便将一个湿漉漉的油布包袱打捞了上来。 “出工那几日,李执事时常往来四t?时药堂。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来收尸的,后头才发现,他是来看病的。” “看病?”再次听到李执事身前的消息,沈亭山显得既兴奋又惊讶。 “我暗中听着,好似是生了疮,开了好多药吃都不见好。这包裹里头的就是四时药堂开给他的药。” “这你是如何拿到的?” “是少东家给我的。” “周轩?” 大柱子点点头道:“那日我与他结算工钱,事毕,他将我单独留下,说‘我准备去外地采买药材,若李执事回来要看病,便将这药给他。’” “没有再说其他的?” “他说我办事妥帖,此事交给我最是稳妥。当时官府一直在查皮三儿凶案,我听邻里大娘说,这李执事怕就是凶手。我怕惹上事儿,便将这药包袱丢到了井里,今儿大人恰好来了,我便将这包裹交给您,这才安心嘞。” 沈亭山听到此处,心中不免生疑,暗自忖思一会后,问道:“烧船那日,是谁领着?” “也是少东家。”大柱子肯定道:“说来也奇怪,这少东家做事素来谨慎,那日却不知怎的,火刚点,便着急忙慌走了。” 至此,沈亭山已大概了然。原本,他以为是大柱子机敏心细方能找到这些线索,如今看来,这些线索只怕都是周轩刻意留下。无论这些线索是真是假,少不得还得继续追查下去。 沈亭山主意已定,扭头对大柱子说道:“包袱我先拿走,阿哥近日莫要再出门,也莫叫安儿去前头看着,只管在家呆着便是。” 大柱子点了点头,道:“好,这些我懂。对了,你且等等!”大柱子快步走进厨房,在食箩里一阵搜罗,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块油布并菜蔬之类,“我将这包裹重新包下,你走时连这些也带走,外头人瞧着,只当是从这拿走的手信。” 沈亭山眼里闪过一丝赞赏,笑道:“饶是阿哥心细。”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沈亭山便拜别而去。折腾这一番,眼瞅就要到日入时分,沈亭山决定先赶往赵十一家中,让他辨辨这药材再做打算。 沈亭山不知道的是,赵十一此时并不在家中。 赵十一不陪同沈亭山去七里巷,并非胆小怕事,而是他心有另一桩需查之事。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莫管闲事,但双脚却似有了自己的意识,越是阻拦,越是往坟场方向疾行。赵十一只得安慰自己,并不是他想插手这个案子,实乃双腿不由自主。若真有罪,就叫这不听话的腿再被打折一次罢了。 不过,这两条腿大抵也是倔性子。明明上次因着‘流棺’一事已受折辱,如今仍执着于探查此事。 当沈亭山提及码头劳工时,赵十一脑海中突然浮现那日在船沿所见的小黄虫,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葬甲。 有葬甲的地方,必有死尸。 当时,四时药堂恰好有棺椁抬出。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劝说自己,那葬甲或许只是从棺椁处飞来。但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这般自欺欺人下去了。 挖坟那日,他曾斜睃到坟地不远处的几处小土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附近亦徘徊着些许葬甲。葬甲出现在乱葬土堆中并不出奇。然而,令他感到困惑的时,坟场寸土寸金,坟场主将土地做了坟墓卖尚且如杯水粒粟,又怎会单独放那一块地出来做乱葬土堆用?更何况,这片土地以前也从未被用作乱葬土堆。 赵十一心中疑云密布,急需得到解答。 自那日陈脊在坟场闹了一场后,洪州便派人将此处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靠近。好在赵十一在这一带还有些许交情,辗转交托了几个人,才跟着打扫的人混了进去。 因是混进去的缘故,赵十一不能携带过多的验尸设备。只一双羊肠手套及锄头,他便硬着头皮,忍着恶臭挖起土堆来。 这些尸体掩埋得极为草率,赵十一仅仅挖了几锄,便露出了许多尸体。这些尸体有的尚且新鲜,有的已经腐烂,还有一些已然骨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乱糟糟堆作一团,打眼一看真是个无主孤坟。 然而,偏偏这里头有赵十一眼熟之人。尽管她已是腐化大半,但赵十一仍一眼认出她来——去年庙会的吉祥姑,山阴县小有名气的女娃娃。 如果这真是无主孤坟,这女娃娃又怎会在此处?饶是赵十一与王麻子交情不深,也曾听得王麻子老来得女,将个女娃娃捧在手心上养着。如今她年幼夭亡,王麻子再如何亦不会将她至于乱葬岗而不顾。 正在赵十一忖思之际,帮手在远处招呼他,“你快些!有人要来了!” 听到这话,赵十一不敢耽误,匆忙忙从女娃身上取下一角尚未完全腐烂的衣物,也不顾干净与否,便往怀中塞去。随后又匆忙将土堆埋好,离开了坟场。 他一路快走回到城内,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赵十一锤了锤自己发软的腿,无奈地叹道:“你啊你,胆小又偏爱逞能,真是无用。” 与此同时,沈亭山在赵十一家中扑了个空,只得坐在院中,重新梳理案情,耐心等待赵十一归来。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沈亭山基本可以笃定一件事,四时药堂近来运输的并非药材,而是那批在海上神秘消失的官盐。他们从码头将这批盐运入城内,藏在密室之中,随后在城内销售。遇到大买家时,便利用‘流棺’作掩护,将盐再次运出城外。 只有一点不明。如果是这样,那些原本应当存在‘流棺’中的尸体去了何处?买家又是如何与他们联络的? 沈亭山这样想着,目光落到手边的油布包裹之上,其他一些疑问又涌上了心头。这药材究竟与李执事有何关联?周轩为何要特地将此物留下?还有,陈父的棺椁里为何会出现四时药堂的香料呢 突然间,他想起了陈脊曾对他说过的一件事。送葬那日,陈脊曾顺路经过福祥寿衣店置办寿衣。而他之所以去这间店,是因为父亲重病期间,他在馄饨摊上偶然听到别人提起这家店的好处。 沈亭山当时听了不觉有异,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事有蹊跷。眼看天色已晚,赵十一却仍不见踪影,沈亭山决定先往福祥寿衣店去一趟。无论如何,此刻他不想放掉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福祥寿衣铺是县中名店,街面两层,上层及后面大院是仓房,前段时间的盐祸,让林婆赚得盆满钵满。她一下进了许多货,连一楼都囤满。近日县里光景好了些,店里一不小心就积货了。 沈亭山看着满店的纸扎,小声叹道:“看来查案也不一定是好事。现在不死人,她财路就停了,一会便要打我。” 沈亭山说话声音虽轻,仍是吵醒了正在柜前小憩的林婆,她乍然醒来,眼睛尚未睁全,便笑容满面道:“客官要些什么,元宝火烛香油纸扎,我这都有。” 沈亭山穿着白日采买的劳工衣裳,装作普通客人,问道:“可有寿衣?” 听闻是丧事买卖,林婆脸上的笑顿时收敛下来,正色道:“都有,客官要什么样的都有!” 沈亭山眼神在店中四处飘散了一阵后,向林婆说道:“我要最好的那件。” 沈亭山虽不知陈脊那日所买是何款式,但他猜想,以陈脊的孝心,大抵便是挑了最贵的。 林婆听罢,指了指不远处的柜台,道:“这个款式便是最好的!不瞒您说,知县大人来买,亦是这件哩!” 林婆此话倒是一下就戳中了沈亭山的心事,沈亭山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问道:“真的假的?你可别唬我玩。” 林婆不屑地冷哼一声,“我林婆在这条街做买卖也快二十年了,客官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林婆何时骗过人一句?不过,当时我给知县大人的没从柜上拿,是到楼上仓库拿了最新的料子。知县大人要的,我少不得去将压箱底的好货拿出来。”林婆说着打了个要钱的手势,笑道:“只不过,这价钱嘛……” 沈亭山道:“仓库?我能去看看吗?” 林婆神色有些为难。 沈亭山道:“你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林婆听了心下一喜,当即领着沈亭山往楼上仓库走去。 这仓库物品成千累万,林婆将最深处将寿衣拿出来递给沈亭山,他随意翻了两下,笑道:“知县大人眼光倒好,料子果然不错。” 林婆听了夸奖,更是喜不自禁,一股脑地就夸起自家买卖了。沈亭山却丝毫没有注意听她说话,他一双眼睛在仓库里四处打量,瞥见角落的细屑时,他猛得眼前一亮。 他迅速走过,弯腰将其捡起,是陈父棺椁中一模一样的香料! “这是?”沈亭山压抑着兴奋,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开铺史的林婆。 林婆一怔,脸上有些愠色:“今年t?蚊虫多,放些香料,免得那些个东西将纸扎咬坏。这还是路过的游医教我的法子,甚是好用。” “路过的游医?”沈亭山眼珠一动,心中暗思,“又是一次偶遇。” 他不动声色地将香料藏在袖中,眼神又被一旁的棺椁吸引,问道:“这棺椁怎做得如此小巧?” 林婆道:“这是专给小孩准备的。” 沈亭山仔细瞧了棺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棺椁近来可曾卖过?” 林婆不知沈亭山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想想许是他家中亦有小儿逝世,便也如实相告,“王寡妇家的欢哥来买过,说是熟皮匠王麻子的女儿疫病去世了,替他来买棺材。” “欢哥?”沈亭山一时没控制住,语调因惊讶明显升高了。 “嗯,是他,就施盐那日,我本赶着去南街排队,他硬生生把我拦住,说得十万火急。” 沈亭山即刻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扭头便提步要走。 林婆忙将他拦住,“客官这寿衣,棺材不要了?” 沈亭山回过神来,掏出几两银子塞到林婆手中,“银子你先拿着,人可能暂时不死了!” 刚踏出铺子,沈亭山就瞥见斜对面茶水铺里坐着的一熟悉的身影。“赵十一!”沈亭山高喊道。赵十一回过头,见是沈亭山,忙起身行礼道:“沈大人平安回来了?” “我在家中苦等你不到,没曾想你跑着清闲。”沈亭山打趣道。 赵十一羞怯地低下头去,心中暗道自己实在被唬得腿软,走不动路了才在此歇息,这种事又怎好对沈亭山启齿。 沈亭山见他没有答话,只当是激恼了他,便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倒莫要放在心上。” 赵十一点点头,没有接话,而是拎起茶壶替沈亭山斟了杯茶,缓缓道:“大人今日可有新线索?” 沈亭山面色顿时警惕起来,悄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家去。” 赵十一点头道:“我亦有要事要与大人禀告。” 沈亭山闻言一怔,上下打量赵十一一番,见他脚底踩着坟场特有的红泥,额上又渗着细汗,顿时了然,笑道:“着实是辛苦你了。” 月上梢头,二人相视一笑,起身一同往家去。夜色渐深,路人行人渐稀,二人也无太多话说,只是静静地走着。沈亭山忽得想起一句诗来,缓缓吟道:“极目观前境,寂寞无一人。回头看后底,影亦不随身。” 赵十一默默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涟漪,但他没有接话。对他而言,查案已属逾越,了解他人的心酸苦闷更是界外之界。 沈亭山亦知他心性与陈脊大有不同,便也不多话。他见天色已晚,索性沿街打包了些吃食,一路回到家时,已是酉牌时分。 赵十一将沈亭山迎进屋内,掇条凳子让他坐下。桌上的打包回来的吃食香气四溢,赵十一转身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做完这些,他仍觉不够,又想走去厨上拿酒。 沈亭山笑着打断道:“你无需如此繁文缛节,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更不是什么客人。我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赵十一应了,也掇来一条凳子,近他坐了,缓缓道:“大人,您先说还是我先说?” 沈亭山道:“你有甚发现先说说吧,说不准正好能解了我的疑惑。” 赵十一点了点头,想了一阵,开口道:“城外的乱葬岗有死人。” 赵十一言的话言简意赅,既无前因亦无后果,沈亭山一下愣住,疑惑道:“死的什么人?乱葬岗有死人有何不对?” 赵十一道:“不正常。” 沈亭山听得云里雾里,笑道:“我不嫌你啰嗦,你还是完整说出来吧。” 赵十一肯定地点了点头,将自己为何去坟场,有甚怀疑通通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在那乱葬岗中发现了王麻子的女儿。她” “你等等!”沈亭山打断赵十一的话,惊讶道:“你说谁?熟皮匠王麻子那六岁的女儿?” “正是,”赵十一点头道:“如果真是乱葬岗,那她就不应该在那。” “我明白了!”沈亭山兴奋道:“你真是解决了我一大难题!” 赵十一疑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亦将自己一日之发现描述了一遍。 赵十一听后,浅笑道:“不曾想倒与大人不谋而合了。” 沈亭山暗思:“现在,关于流棺便只有一事不明。四时药堂究竟是如何与买家取得联系的?这其中有没有盐商会的参与” 他转过头,用充满专注的眼神看着赵十一,道:“你且将那日流棺出殡时看到的事情再说一遍与我听,任何细节都不要错漏。” 赵十一依言复述一番,沈亭山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寻找着线索。当他听到送葬队伍绕着金凤楼和沙浦河行走,以及鼓楼钟声响起后有童子递出纸条给领头执事时,他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沈亭山道:“那童子原本就在队伍当中,亦或是从别处钻出来的?.” 赵十一凝眉回忆了好一会,含糊道:“记不清了,那时人多,也不曾在意。不过他穿着丧服,应当是原本就在队伍中。” 听到此处,沈亭山心中已有算计。他沉吟片刻,接着说:“这事我回头再去调查。这里两件东西,需要你帮我辨辨。”沈亭山说着首先将从大柱子家中拿来的油皮包裹递给了赵十一,“你看看,这些是治什么病的药材?” 赵十一接过包裹,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放入口中嚼了嚼,快速吐出后,呷了一口茶漱口。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这是治疖肿的药材,单吃倒无不妥,但切记不要与香佩兰长期同食。” “同食有何不可?” “会导致疖肿反复发作,长久下去还会生成毒性,要人性命。” “这香佩兰长何模样?” “巧了,先前为了研究疫病的解药,我倒是买了些香佩兰放着。大人稍等,我这去拿来。” 当赵十一将香佩兰拿到沈亭山眼前时,他顿时瞪大了眼睛,不由一阵心惊。 第三十二章 设计铺谋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庠生家的院子里就种满了此种药草。沈亭山又仔细回想了一阵,他记得,陆庠生家的仆妇曾经说过,陆庠生有几日忽然发疯,拔了许多花草挨家挨户地扔 思及此处,沈亭山连忙问道:“香佩兰与这药材要如何同食方会致病?” 赵十一道:“自然是一同在药壶里煮。” “不,我是说,如何在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意外长期同食?” 赵十一凝眉思忖了一阵,“如果将足够量的香佩兰长期浸在日常饮用的水中,那便有此可能。” “如此看来,只要到李执事家中看看他的水井,水缸便可知晓。不过” 沈亭山声音极轻,更像是自说自话,赵十一没有听清,问道:“大人,你说什么?” 沈亭山盯着赵十一看,半晌后才略带请求地说道:“我怀疑李执事身前应当中了此毒。不过,我也疑心是有人故意诱我。因此,有件事想请你无论如何帮我一帮。” 赵十一疑惑地问:“难不成你要我再验李执事的尸体?” 沈亭山默默点头。 赵十一面露难色:“李执事的尸体被洪州搬到了义庄,又加派了许多差役严加看守。我不曾接到府衙命令,如何进得去勘验?更重要的是,那尸体挖出后,并没有再做任何保护,虽只过了短短两日,恐怕已经骨化。若要验毒,很难。” “很难还是不行?” 赵十一顿了顿,叹道:“罢了,看来不止双腿不听使唤,我这两只手也要离了我的身子。” 沈亭山虽不懂赵十一此话何意,但通过他的表情,亦猜出了赵十一已然答应帮手,遂笑道:“你莫怕,义庄的差役我自有方法引开。你只消告诉我,验毒需要多久。” 赵十一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道:“若真的骨化,要想验毒就需蒸骨。” 若非万不得已,赵十一也不想动用此伐。 这蒸骨法是对疑难命案不得已才会采用的验尸方法,其做法需要将尸体剔肌留骨,撒酒泼酸。都说“死者为大”,即便李执事身前做了恶事,死后也不该遭此酷刑。 思及此处,赵十一终究是于心不忍,接着说道:“或者大人想想从别的地方取证?” “没有别的法子了,就这么办吧。” 赵十一长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何时动手?” “明日一早,你先备好要用的活计。” 赵十一犹豫地立在原地,有句话在心底反复斟酌,始终未能说出口。 沈亭山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打破沉默,主动道:“想说什么便说,你知道的,我素来不讲规矩礼教。” 赵十一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大人,此案你不查也是可以的。” 沈亭山一怔,旋即哈哈大t?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不怕与你直说,若是昨日,我确实可以就此撒手不管返回京都。但今日便不同了,我必须要将此案查明。” “这是为何?” “救陈脊出狱是情分,不可靠。救我父亲,是本分,可靠。” “令尊?”赵十一心中不解,“此案还牵扯到沈大人了?” 沈亭山笑道,“其中内情复杂,不便与你细说。你只消知道,此案我定会追查到底。如此,你可放心了?” 赵十一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如释重负。他恭敬地应了一声,领了命,起身去了。 “去哪?”洪州声如洪钟,疑惑地看向陈勇,“你要审陈脊,我直接叫人把他押来就是,还要你我二人跑去监牢见他?” 洪州嘴角挂着一丝不屑,“老陈,你堂堂一个绍兴通判,案子主审,来到山阴的第一件事就如此昏头。” 陈勇这时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脸色十分凝重。他瞥了洪州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办的差事?” 洪州道:“你这话说的糊涂。你是主审,随便叫谁来受审,有甚难的?” “你才糊涂!”陈勇压低声音道:“沈滔在朝中弹劾郭大人一事,你可知晓?” 洪州不以为意地笑道:“自然知晓。怕他作甚,凭他能掀起什么波浪?” “能掀起什么波浪?”陈勇冷哼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能要了我俩的命!” 洪州一怔,“这怎么说的?” “如今朝中谁人不知你我二人与郑大人交情深厚?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还指派你我审理此案,你以为这是何意?” “自然是陛下信任郑大人,这才委我们重任。” “若圣意真是如此,那沈滔难道是个眼瞎心盲的?他就非要不知趣地参劾郑大人,找陛下的不痛快?” 洪州思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你的意思是陛下疑心郑大人?那为何还要我们来查?” “夏言和郭大人进宫侍疾已有月余,一点消息都不曾传出宫来。你别忘了,这案子,原本可是沈滔的儿子沈亭山在查。”陈勇呷了一口茶,叹了口气:“陛下这盘棋下得妙啊。我们得好好琢磨,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难不成陛下这招是要坐山观虎斗?” “虎?”陈勇冷冷一笑:“你若是真虎倒也罢了,只怕你是真的虎。” 洪州“哎呦”一声,站起身来,“什么虎啊虫的,老陈,我没你那许多花花肠子,你就说,现在我们怎么做。” 陈勇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找陈脊帮忙。” “陈脊?他一个下了狱的犯人能做什么?” “你还不懂吗!”陈勇瞪了洪州一眼,强忍着耐心,低声解释道:“你我都清楚真正的黄柳生是谁。现在只要陈脊咬死,沈亭山是故意将罪名压在尹涛身上的,这盘棋就活了。到时候,谁是真正的黄柳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希望谁是黄柳生。” 洪州听闻此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好你个老狐狸啊!”他心中暗自庆幸,有陈勇这般谋略之人同行,这趟审理之行方有胜算。 与此同时,深陷牢狱的陈脊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从盐祸发生以来,他每日奔波于查案之中,无暇他顾。如今,陡然闲了下来,脑子一下又被丧父之痛占据。 他原以为忙碌能够掩盖哀伤,但当他停下来,那份痛苦仍如巨浪般汹涌而至。这几日,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棺椁掀开时父亲的惨状。那个场景如毒蛇猛兽一般,撕咬着他,让他心痛如绞,夜夜不得安眠。 他不断回想父亲生前的点滴,在自责中反复问自己,如果自己当初再聪明一点,早日查出疫病真相,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还有,那日祭拜时,东西准备的是不是不够?寿衣是不是应该再多烧几件?父亲爱喝的黄酒,似乎也忘了再打上两坛。甚至自己这番挖坟究竟会不会扰了父亲安灵?他并非心生后悔,只是关于至亲的事情,无论怎么做都会觉得不够,都会觉得不妥。 这种反思和自责是无尽的,疲惫与无助也是无穷的。陈脊知道,它们将终身伴随着自己,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猝不及防地闯入,再次深深折磨他。 母亲早逝,父亲如今也撒手人寰,这世上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往后归家,再无父亲亲手所做的饭菜。出门亦再无父亲唠叨。 “慢点,早点回家。” 这句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家里,再也没有人等他了。 可何处是家呢? 陈脊举目四望,坚不可破的大锁,漫长漆黑的甬道,叮铃铛的铁链响声混在沉闷而潮湿的空气中,时间仿佛都停滞不前了。 他开始自嘲地想,如果余生都要留在这个地方度过,也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不孝之人,能在这牢中安度已是幸运。 陈脊深叹一口气,静静注视着那用重锁牢牢封住的大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昏暗的牢房忽得闯入一丝亮光。伴着月光而来的,是两位斗篷遮面的中年男子。 陈脊看到他们径直向自己走来,疑惑渐生,直到两人蹲下与他平视,他才认出其中一人乃是洪州。 “陈知县,一日不见可还安好?” 洪州问得轻声细语,语中似有深意。陈脊听在耳里,心中反而发起杵来,他的目光在洪州与另一位男子之间徘徊。 洪州见陈脊没有答话,又接着说道:“将你押入大牢其实是上头的意思,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无奈之举,陈知县可莫要怪罪我。”他稍作停顿,又指了指一旁的男子,“这是绍兴府陈通判,你这案子的主审官。”后面几个字洪州特地加了重音。 陈勇接口道:“我这人素来不喜拐弯抹角。我听说陈知县为人直爽,若我言语含糊,怕是你听不懂。那么,我就直说了。放眼整个山阴,你若想活下来,只有我能救你。” 陈脊皱眉看向陈勇,心思急转,虽然他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明白陈勇这时乔装来见他,必是另有所图。而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一定会有性命之忧。 陈勇继续道:“如今你被关在这大牢之中,外头的许多事你可能还不知晓。我和洪大人接了这案子后,那是寝食难安,只想着要尽快破获此案,为陛下分忧,为百姓伸冤。万幸,这两日总有了些线索。” “什么线索?”陈脊终于开了口。 陈勇压低声音,语气略显神秘:“真正的黄柳生并非尹涛,而是陆文远。至于这陆文远究竟受何人指使,我们还在调查当中。不过,沈亭山为何要构陷尹涛,此案又是否与沈亭山的父亲,当今吏部尚书沈滔有关,我想,陈知县你应当清楚。”陈勇看着陈脊的双眼,语气温和地说道:“只要你如实将沈亭山威胁你构陷尹涛之事招出来,我承诺保你不死。” 陈脊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愤怒如潮水般汹涌。他断然没有想到,官至一府通判的人居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你们要我做伪证?可惜了,我虽非圣人,却也读了一辈子书,懂得些礼义廉耻。” 如果他怕死的话,当初就不会选择查案。 陈勇算准了这点,所以承诺保他不死并非他的筹码。 陈勇面不改色:“当然,如果你执意为沈亭山开脱罪名的话,我就不得不将你视为同党一同论罪。哦,不止你,还有你的父亲。毕竟,李执事的尸体是在你父亲棺椁中挖出,虽然如今死无对证,但我们仍有理由怀疑,你父亲亦是同党。” “你想干什么!”陈脊愤怒地抬起头,拳头攥地紧紧,“此事与我父亲无关!” 当陈脊神色变得激动时,陈勇知道计策已成功了一半。 他柔声笑道:“你别急,这有没有关系,我刚刚也说了,决定权在你这。只要你愿意将真相说出来,你父亲死后必定安宁,无人打搅。” 陈勇淡淡地说着,言语里却是阴寒无比。陈脊无法想象,人心竟能如此险恶,拿逝者作为威胁。 “我给陈知县一天的时间好好考虑。”陈勇站起身来,又转头对洪州说道,“对了,身为主审,若犯人不愿配合,我应当有动刑的职权吧?” 洪州赔笑道:“当然!这牢中的刑具我前几日看过,都是些破烂货。我特地叫人从绍兴府衙拿了最新的刑具来。大人放心,就算他是铜扣铁牙,见了这套新刑具,保管他开口招供。” 两人说笑着走到牢门外,陈勇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隔着栅栏看了陈脊一眼。 陈脊面色惨白,双拳紧握,低头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陈勇心中冷笑,懦弱无能之辈,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深信自己这番好言相劝定会奏t?效。 “这么做能行吗?”赵十一打量着沈亭山带来的人,他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小厮打扮,“凭他就可以将义庄的守卫引开吗?” 沈亭山笑道:“当然不行,还缺一个重要的道具。” “什么?” 沈亭山故作神秘道:“你别管。他出去与差役说话时,你就在此处静等。待差役被引开,你就进去。” “若我尚未勘验完,差役就回来了呢?”赵十一还是有些许担心。 “有我在。” 听了这话,赵十一悬着的心才放下几分。 沈亭山又交代了几句各自小心的话后,三人便各自分头行动。此时日升月落,尚有几分萧瑟。 那小厮身材瘦弱,却生得白净。他临跑出去之前,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抹在脸上,又将沈亭山给他的葡萄美酒往身上倒了些,衣服上顿时如渗血般,看着着实唬人。 做完这些,他大步从竹林奔了出去,高声喊道:“救命!有强盗杀人了!” 他的叫声立刻引起义庄看守们的注意。差役们握紧手中尖刀,警惕地呵斥道:“来者何人!” 小厮又往前快跑了几步,哭得涕泗横流:“官爷!我们途径此地被强盗劫杀,我刚逃出来呀!” “强盗在何处?”为首的差役问道。 “就在前面的竹林!现在去救也许还来得及!” 小厮见差役们左顾右盼,面露难色,似乎并不愿意插手此事,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无赖:“老爷啊!你这么天大个善人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呢!我奉你的命令,带着五百两银子和两车字画去南方救济贫困百姓,没想到半路上就被强盗抢了!我怎么回去见你啊老爷!” “你说什么?”差役们听到有这么多钱财,眼睛都纷纷瞪大。 小厮呜咽道:“什么什么,我把老爷交给我的东西弄丢了,只怕命也不长久了!” “就你一人押送这些东西?” “自然是雇了镖师同行的。我逃出来时,他们打得激烈,若是各位官爷去救救,许是能赢的!” 差役们心领神会,各自暗自嘀咕:“镖师应当已与强盗战得平手。此时赶去,赶巧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只消说要带财物回衙清点,自然少不了好处。” 思及此处,差役们纷纷大义凛然道:“敢在我们管辖的地方行凶,我看他们是活腻了!兄弟们,跟我走!” 小厮假装担忧道:“但是,官爷们这不用看着吗?” 差役们大笑道:“死人地界,有甚可偷,我们走!” 小厮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假意为众人引路。他走在前头,不动声色地往赵十一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 赵十一收到信号,立即快步溜进义庄。 做了这许多刀尖舔血的事后,赵十一发现自己的双腿似乎能耐了一些。最起码,这次它倒是没有发软了。 他心脏原本跳得极快,但在看到尸体后,顿时又冷静了下来。 李执事的尸骨孤零零地放置在大厅中央,如他所料,已然开始骨化。 赵十一从记事时起几乎天天与尸体打交道,按理说,早已练出一副狠心肠才是。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李执事的尸体,他心里竟生起一丝同情来。 原来,无论身前多少筹谋,多少富贵,人这一辈子,都是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的。 第三十三章 蒸骨验尸 李执事的骸骨放置在临时搭建的床板之上。赵十一上前仔细查看片刻,若要验骨,需要有蒸骨的土炕才行。 好在土炕是现成的。 多年前,山阴也曾出过一起需要蒸骨的怪案,赵十一的师父正是此案仵作。当时,他命人在义庄后院修建了两方土炕。事后,知县未免日后重修麻烦,便将这两方土炕保留了下来。 如今,倒是便宜了赵十一。 赵十一迅速上前将李执事的骸骨以草绳串起来,而后放置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之上抬到了后院。 他从后院柴房中找来许多柴火堆放在土炕中,将四壁烧得通红。又从厨房打了几桶水,将尸骨剔除肌肉,洗净。如此一番操作后,方将尸骨抬进土坑,除去里面的炭火,播撒酒、酸,让尸骨在热气中存放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着实难熬,赵十一边看着土坑,边又不放心地往前院张望,深怕出了差池。 赵十一不知道的是,那伙差役已被沈亭山骗至竹林药倒,没有三四个时辰,是醒不来的。 义庄内始终风平浪静。时辰一到,赵十一便立刻将尸骨抬到阳光下,迎着日光,撑开一把红油伞,检验尸骨。 这蒸骨之法乃是历朝仵作经验之法,可以让尸骨呈现出深层次的伤痕、中毒等特征。果不其然,不多时,赵十一便清楚地看到李执事两锁子骨、肋骨发黑,余骨未全变色,是中毒后又被利器所伤致死。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尹涛那一刀,李执事早晚也会因为中毒而死。 得出结论后,赵十一忙将验尸格目填写完整,随后麻利地熄灭土坑,并将李执事骸骨放回原地。他放得并不仔细,也不担忧被人发现有动过的痕迹。说到底,除了仵作,谁会去正视一具无足轻重的腐尸呢? 做完这些后,赵十一三步并作两步往竹林出跑去,沈亭山与那小厮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赵十一平安归来,沈亭山悬着的心也放下几分。他没有直接询问验尸结果,而是扭头对那小厮道:“青儿姑娘,此番多谢相助。” 那小厮低头轻笑道:“大人客气了,以后若有有的着我的地方,随时来找我便是。” 说罢,青儿便行礼告辞而去。 赵十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惊讶道:“他是个女子?青儿?这名字好生熟悉。” 沈亭山笑道:“便是李氏的婢女。” 原来,这青儿竟是少有的忠仆。自李氏亡故后,青儿便回了李氏娘家替她侍奉双亲。她人虽不在山阴,却仍处处留心四时药堂之事。得知周轩用她证词诬赖李氏与陆庠生通奸后,青儿气愤难耐,连夜赶回山阴。虽知一进城,便听闻陈脊被捕一事。于是,她辗转找到沈亭山,直言周轩为人卑鄙,愿协助沈亭山将他绳之以法,以慰藉夫人在天之灵。 沈亭山被她一番忠勇打动,这才允她一同办了此事。不曾想,她年纪虽轻,却是极为机敏聪慧,这一番戏演得倒是毫无破绽。 赵十一听了沈亭山的解释,也不免新生敬佩,叹道:“世道如此,许多七尺男儿尚不及她。” 沈亭山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边走边说。” 路上,赵十一将勘验结果仔细相告,沈亭山听后,了然道:“如此看来,陆庠生确不简单。” 沈亭山不禁怀疑,自己之前的推论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又是不是漏了哪些细节。 赵十一提议道:“大人,有一人或许可以再问问。” “何人?”沈亭山问道。 “糖水贩欢哥。” 听到这个名字,沈亭山顿时眼前一亮。 这欢哥与陆庠生关系匪浅,又曾在林婆那买过棺椁。如今,与此案有关的人几乎都被洪州关在牢中,唯独这欢哥仍然自由,其中古怪绝非寻常。 沈亭山笑道:“闹了这一番,我倒是把这要紧的人给忘了,亏得你还记得!” 赵十一道:“哪有人不忘事的,大人自去找欢哥便是。” 沈亭山何等聪慧的人,自然看得出来赵十一不愿继续同行,他也不勉强,而是笑道:“你且家去,做好饭晚上等我。” 赵十一笑道:“这是自然。” 山阴县有史以来还没有驻过这么多的兵。全都是京都连夜兼程赶来的。盔甲行头、刀枪样样齐备,把整个县衙大坪四周都站满了。 仆役快步奔至洪州屋前,匆忙回禀道:“大人快醒醒!京城来人了!” 洪州仍在梦中,隐约听到屋外的高喊,气急败坏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扰人清梦!” 仆役跪倒在屋外,高声道:“吏部尚书沈滔沈大人来了!” 顷刻间,洪州眼睛瞪了老大,几乎一瞬间,他已奔到屋前,拽起地上的仆役,质问道:“你说谁?沈滔?” 仆役唬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对,沈大人来了!” 洪州啐骂一声,顾不得更衣穿鞋,穿过回廊,径直往陈勇房里闯。陈勇尚不及恼怒发作,也震惊在沈滔到来的消息中。 洪州紧张了,“他怎么会亲自来此?难不成圣上有甚新旨意不成?” “莫慌!”陈勇稳了稳心神,“沈亭山在此地,他来也许只是私事。你去,让人把陈脊从后门转走,先关到…关到金凤楼去。无论如何,不可让沈滔见到陈脊。其他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洪州应了,连忙下去办事。陈勇立即喊来丫鬟替他洗漱,过没多久,他已着好官服,亲自来到府衙前迎接。 从义庄回到城中,已近正午。 沈亭山先去欢t?哥家寻了一番,得知欢哥一早便出摊去了,这一趟倒是扑了个空。随后,沈亭山又在城里绕了几圈,却始终不见欢哥踪迹。越是焦急,越是事事不顺。沈亭山心下懊恼,思虑再三,他决定还是先往陆庠生老宅处去一趟。 沈亭山再次来到陆庠生老宅,只见满院萧瑟,原先在此看守的仆妇似乎已离开了许久。 这里的一切像是没有任何改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不知为何,每次来到此处沈亭山心中都会平添许多酸楚。他思量着,大概是这门庭之中残留的书卷气在侵蚀着他的理智。身处此地越久,他就越不愿相信陆文远是案犯真凶。 他的目光落在院中散落的木质玩具上,夕阳的余晖散落在它们身上,泛着点点金光,一如陆文远的过去,亦是这般灿烂辉煌。 沈亭山忽然兴起,想到角落里的木马上坐坐。这些陆文远的昔日旧物,看似普通却让他有了新的感受。 他从小生活在高官之家,在别人敬畏的眼神中长大。无论是在京都修学,亦或是在外游历,任何人听到他的出身,都会立即变得毕恭毕敬。然而,这种敬畏却是他最讨厌的。他自小随父亲出入各种场合,宴席,那些人总有许多规矩,总有许多应该和不该。 或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从他懂事以来,便想方设法想摆脱这些礼教规矩,对‘没规矩’的‘俗人’亦会生出几分敬意。见惯了繁文缛节和假善伪笑,他总想到更广阔的天地间去看看真正的人,真正的事。 陆文远就是这样的人。 饱读诗书,却敢于离经叛道。陆文远曾经试图打破那些所谓的官场规矩,可最终却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但这在他看来,并不可悲,反而可敬。只是,如果案子调查到最后,陆文远真的是黄柳生的话,那这就不是可敬而又变成可悲了。打破规则的人,最终却被规则打得粉碎。这个结果,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 沈亭山深怕坐坏了木马,只敢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直到他斜眼瞥见地上的木雕玩偶时,一切的畅想都被迫中端。 木雕……木刻柳叶…… 当沈亭山确信尹涛就是黄柳生后,他曾认为木刻柳叶是尹涛故意扰乱调查的线索。但现在重新审视,他惊讶地发现,也许自己真的错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沈亭山捡起地上的木雕,快步走进陆文远的书房。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桌上堆满了木刻的柳叶,其中还夹杂着一张纸。“你终于找到了这里。”沈亭山认得,这是周轩的字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黄柳生遗留在罪案现场的木刻柳叶如今就存放在码头衙门里头。码头那名怯生生李差役正是木工的一把好手,若能找他辨识,应当能准确看出这些木工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没有过多的迟疑,沈亭山一迳往屋外奔去,他本是徒步而来,身边既无马匹也无毛驴,出了屋恰遇船夫沿沙埔河来。沈亭山忙招呼船夫停下,与了他几十钱往码头方向去了。 巧的是,他苦寻不着的欢哥此刻亦在金山码头。 欢哥来金山码头只为一事,那便是将木刻柳叶偷到手中。自陆文远被捕入狱后,欢哥心里便是万般酸楚,暗中打听了许久案子的进度。盼着盼着,眼瞧着真凶尹涛已然落网,陆文远不多时便能放出狱来。 偏生这时,陆文远自己个平头白脸地认了个黄柳生的罪过。说实话,欢哥并不清楚陆文远究竟是不是黄柳生,这些年陆文远做过许多事情,告知他的却并不多。 但有一事他是肯定的,黄柳生留下的木刻柳叶确实出自陆文远之手。如果想保住陆文远,那就万万不能让沈亭山追查到木刻柳叶的秘密。 心下既定,欢哥一大早便借着卖糖水的由头来到了码头衙门。说来也是荒唐,裴荻、尹涛、陈脊接连出事后,码头衙门的差役们愈发肆无忌惮,懒散不堪。仅仅是一包小小的药粉,整个衙门就陷入了沉睡。 欢哥倒不担心差役们醒来会追究此事。他料定,衙门的差役早已忘记了木刻柳叶的存在。而当他们发现并无重要物品丢失时,自然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毕竟,若此事闹大,谁也承担不起玩忽职守的罪名。 不过,欢哥仍是心细的。他将木刻柳叶偷到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在岸边看了许久。直到月上梢头,见衙门里始终静默,欢哥总算松了口气。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却看见不远处的河道上竟有亮光传来,定睛细看,顿时心下一惊。 怎么是他? 眼看沈亭山的船只越来越近,欢哥的心也跟着跳到了嗓子眼。 让他发现就糟了。 急则智生,欢哥沿岸快速往码头衙门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天太黑,岸边路又不平,跑得跌跌绊绊,直到确认远离码头衙门后,他才点燃身边的草垛,高声大喊,“救命!救命!” 黑暗中忽然传出的求救声唬了沈亭山一大跳,他站到船头,四处寻望,见岸边火光四起,忙驱船去救。 火光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岸上的人了。 欢哥喘着粗气倒在地上,腿上似是有伤,而周围草垛已经燃起,危急非常。 船行太慢,火又太大,沈亭山‘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朝岸边奋力游去。等他游近时,欢哥已昏晕过去,叫嚷不醒。 沈亭山只得趁火势还未蔓延,使尽全力将欢哥拖离燃起的草垛。这时,船夫也驾舟赶到,两人合力将欢哥救至船上后,忙又引河水救火,一番折腾,总算将火扑灭。 欢哥也悠悠醒来,刚睁眼便大嚷,“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沈亭山尽管已筋疲力尽,还是强撑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欢哥身旁将他按住,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欢哥眼大而无神,他愣愣地盯了沈亭山一阵,又忽得发疯似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又挣扎着要爬起来,沈亭山和船夫七手八脚地都按他不住。 “这样不成,得带他回城里找郎中。”船夫喊道。 “我来!” 两人寻声望去,见赵十一驱驴追来。 赵十一跳下马后没有行礼问安,而是迳奔到欢哥身旁,从随身的布兜中掏出针灸包,当机立断为欢哥施针。 三针下去,欢哥眼睛逐渐恢复神色,情绪也稳定了。他四处打量,眼神落到沈亭山身上时,猛地又叫嚷起来,“大人救命!救命!” 沈亭山忙问:“究竟发生何事?” 欢哥道:“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沈亭山道:“我们都在这,已经没事了,你慢慢讲,先将事情说清楚。” “我……我今日挑担出摊,一路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为了躲开他,我索性将担子歇了了,逃到这城外来。虽知到这岸边准备洗个脸的时候,河里头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我惊得不敢回头看,站起要跑,他就朝我腿上来了一棍,然后就将我拉到草垛中,要活活烧死我!” “你可看清那人长相?”沈亭山问。 欢哥摇摇头::“没……没有。” “你近来可觉身边有异?” “有!”欢哥突然情绪激动,大声道:“最近总觉有人跟踪,有人要杀我!大人,有人要杀我!”。 沈亭山追问:“你觉得会是何人?” 欢哥瞧了瞧一旁的赵十一和船夫,低下头来,显然此事他不愿让太多人知道。 沈亭山心领神会,看向赵十一,道:“劳你替我送老丈回船,多给些银子。” 赵十一点头应了,随后带着千恩万谢的船夫离开。 欢哥见他二人离远了,方开口道:“他们知道我与文远……文远交好,要杀我逼他认罪。” “他们?”沈亭山疑惑道:“他们是谁?” 欢哥肯定道:“肯定是尹涛的幕后主使!他们想利用我,逼文远认了黄柳生这个身份。” “你的意思是,陆文远之所以承认自己是黄柳生,是因为受到了胁迫?” “正是!”欢哥说着一把抓住沈亭山的手臂,凄然道:“大人,文远为人我最是清楚,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沈亭山悲哀地摇了摇头,将欢哥扶起,颇为沉重地对他说道:“你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救下陆文远。 ” 欢哥一怔,暗自惊讶,没曾想沈亭山竟真的相信自己所言,不由眼前一亮,跪倒在沈亭山面前顿首行礼,“若真如此,大恩大德,我二人没齿难忘!” 沈亭山将欢哥扶了起来,回头见船夫和赵十一仍在船上等着,对欢哥说道:“你要坐船回城吗?” 欢哥道:“大人与小人同回?” 沈亭山摇头道:“我还要去坟场查看一番。或许,我让赵十一与你同行?” 欢哥道:“如此t?也不劳烦大人和赵仵作了,我自己乘船回城就是。” 沈亭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任他去了。 赵十一等欢哥离开,便快步走至沈亭山身边,急道:“大人不是有事要询问欢哥?怎的就让他走了?” 沈亭山拍拍手中沾上的土,深叹了口气,说道:“不必问了。” “这是为何?” 沈亭山指向已经远处的小舟,缓缓问道:“若他真的被人跟踪追杀,此刻还敢自己一个人回城吗?” 赵十一闻言了然,转念一想,复问道:“可他毕竟是本案的关键人物,不问问吗?” 沈亭山笑道:“他所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第三十四章 秘探风月 “对了,我还不曾问你,你怎么也到码头来了?”沈亭山问道。 “呀!险些误了正事!” 沈亭山脸色一紧:“可是县衙里头出了事?” 赵十一连连摇头:“不不,是令尊到山阴来了!” “令尊?”沈亭山不敢置信地问道:“我爹?” “正是!吏部尚书沈滔,沈大人!” “这老家伙来山阴作甚?” 赵十一眉头微皱,他深知沈亭山性格洒脱,不拘小节,但直呼父亲为“老家伙”还是让他感到一丝惊讶。 “这这我就打听不到了。只听说沈大人领了许多士兵,一进城便往县衙而去。陈勇亲自出门迎接,不过好像并没得到什么好脸。”赵十一观察着沈亭山的反应,继续说道:“大人可要往县衙去一趟?兴许知县大人就有救了。” 沈亭山脸色沉沉,语重心长道:“这老家伙亲自来了,只怕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沈亭山沉思片刻,道:“先到码头衙门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东西应该已经丢了。” 赵十一并未多问,当下两人快步行至龙亭,果见差役们晕作一堆。赵十一连忙上前探查,验得不过迷药作祟,众人并无性命之忧,才放下心来。 赵十一待要将差役们救醒,沈亭山一把揪住他的手,止道:“且慢,救醒反而麻烦。我们只管找东西,找完离开便是。” 赵十一回过神来,对此也颇为赞同,两人遂分开在龙亭内寻找柳叶。龙亭并不大,不多时,两人已将此处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如此可就麻烦了。” 赵十一长叹一声,未能赶在对手前找到关键证据,着实是一大遗憾。 “莫要哀叹,还有法子。”沈亭山带着温和的微笑说道:“这柳叶应当是被欢哥拿去了。” 赵十一惊讶道:“大人如何确定?” “你瞧。”沈亭山指着桌上那个盛有糖水的碗,缓缓道:“他倒是一点也不藏。唯一没想到的,大概是我会在此刻出现在此处。若我没来,这些差役大抵也不会将此事说出来。” 赵十一不解道:“大人既已猜到,适才为何不直接将欢哥扣下?” 沈亭山笑道:“柳叶放在他那比放我这更有用。” 赵十一满面疑惑,待要再问,沈亭山又道:“还有一处我们可以去找。‘章记酒栈’的招牌亦是陆文远亲手所刻。” 沈亭山转过身来,在一片七歪八倒的差役中找寻李差役。待见到时,他招呼赵十一道:“你来,先将他救醒。” 赵十一应了一声,从包里取出香丸递给李差役闻了闻,又在其头上施了几针。没过多久,李差役便转醒过来。 睁眼见到沈亭山二人,李差役明显被唬了一跳。他慌张地跪下行礼,低着头怯怯不敢言语。 沈亭山知他生性怯懦,宽慰道:“我来并无他事,只要你替我认一样东西。” “大大人尽管吩咐就是。” 沈亭山与他简单交代几句后,便带着他前往章记酒栈认了手笔。这一番折腾之下,总算确认了木柳叶确为陆文远所刻。 待将李差役送走,沈赵二人也一并回到家中。 沈亭山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我等现在便将所知的各种情形梳理一遍。其一,是香料。我们从陈父棺椁中发现的香料查到了四时药堂的密室,确定了四时药堂利用‘流棺’暗中贩卖私盐一事。其二,是李执事的毒。根据周轩特地留下的线索,我们查到了李执事身前曾中了毒,而下毒之人便是陆文远。其三,木刻柳叶。依旧是周轩留下的线索,木刻柳叶乃是黄柳生特有的标志,而这标志全部出自陆文远的手笔。” “这其中有几点不明。”赵十一道:“其一,陈父和林婆处的香料是何人所放,目的是什么?买家又是如何与四时药堂联系的,此事与盐商会是否有关?其二,周轩为何要将此线索留下,目的是什么?其三,仅凭木刻柳叶我们仍无法确定陆文远就是黄柳生,他与尹涛究竟是何关系,欢哥又起何作用?” “说的不错。”沈亭山道:“如今看来,问题的关键应当是这私盐买卖究竟是如何进行的,若能将这个问题查清楚,那么究竟谁是真正的黄柳生应当也会有新的线索出现。” “但这得从何查起?” “金凤楼。”沈亭山肯定道:“还记得吗,你曾说送葬队伍当日是绕着金凤楼和沙浦河在行走的。” “就凭这个?”赵十一疑惑道。 “还有一点,李执事的疖肿。” “这又是何意?” “我且问你,李执事的疖肿可是因为中毒而来的?” 赵十一道:“自然不是,那毒让他疖肿久而不愈,却绝不是诱因。” “那诱因有可能是什么?” 赵十一听罢,心中一亮。他明白疖肿之病,非关阳虚,便是阳盛。此刻并非盛夏,阳虚之症多与烟花柳巷有关。他虽操白事之业,但亦非日夜流连于青楼之中。其中必有蹊跷,或许他与金凤楼往来,与私盐贩卖有所牵连。 “于今金凤楼被洪州层层围住,要进去恐非易事。”赵十一担忧地问道:“难不成和进入义庄般,再演一出戏?” 沈亭山笑道:“金凤楼不比义庄。一来,义庄所在人烟稀缺,二来,庄中无人唯有死者。若故技重施,你我恐怕连门首都近不得。” 赵十一思忖了一阵,问道:“或许可以找沈大人帮忙。沈大人从京都远道而来,想来便是为了此案。若沈大人要进金凤楼查案,洪州和陈勇也是拦不住的。” “不可。”沈亭山制止道:“这老家伙不阻止我查案我便阿隬陀佛了,怎还敢指望他的帮忙。” “这左右不行的,究竟应当何如?” 沈亭山笑道:“我虽说潜入不易,却没说不可为。若不幸被捕,你去找老爹来救我就是了。” 赵十一低头暗笑,心道:“此人常言他人有趣,如今看来他自己亦是个有趣之人。往日看他持重端正,谁知见了父亲,亦是个撒泼的主。”想到此处,赵十一又不禁暗叹起自己的身世来,“沈家父子情深,可怜自己却从未见过生父。若父亲在世,自己有所依靠,也不必事事小心,件件难为。” 沈亭山见赵十一陷入沉思,抓住他的衣袖,唤他回神,“还需要你替我配一副药。” “迷药?” 沈亭山摇摇头,笑道:“春药。” “你!”赵十一惊恐地看向沈亭山,嗫喏道:“大人……你此去虽是烟花柳巷,但也需以大局为重,切不可……不可……” “误不了事!”沈亭山呷了口酒,大笑道:“我可没有什么可或者不可的事情,你只管与我配来。放宽心,若真是被捕了,我不将你供出来便是了。” “大人!她们虽是烟花女子,但你也不能强来。此等下作之事,我万万不敢从命。” 沈亭山听得不耐烦了,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摔,大声道:“怎恁啰嗦!便是陈脊都比你强些!” “沈大人,陈脊乃此案重犯,我等身为主审官,若无上谕,恐不便让大人见他。” 陈勇安坐下首,面对沈滔的质问,回答得很是淡然。 沈滔轻抿淡茶,浅笑道:“二位大人想来是误会了老夫的意思。老夫此来,并非为了钦案。只是我儿来这山阴许久,至今未见踪影。老夫这才赶至此处,想着向陈脊问问,可曾见过我儿。” 洪州闻言大笑,“大人放心!他不乱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 陈勇立即向洪州递了个眼神,接口道:“沈大人,令郎我二人前几日刚见过,安然无恙。” “哦?那我儿如今人在何处?”沈滔站起身来,看似焦急非常,“也不怕两位笑话,都道家丑不可外扬,可这臭小子着实让我费心。老夫让他好好待在京都治学,他非说要去到处游历。算算日子,离家也是一年有余。前几个月,尚有来信说行至绍兴府,这几个月倒好,竟是音信全无,如消失了一般。” “那大人是如何得知他到山阴了?”洪州心直口快地接了这一句后,发现陈t?勇又白了他一眼。 “若不是山阴的案子传到京都,我尚不知犬子在此查案。”沈滔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自幼对刑狱之事上心。往常我只当他是少年心性,不曾想今日倒真叫他查出件大案来。老夫没记错的话,凶手是叫尹涛?” 陈勇陪笑道:“真凶与否,尚有待调查。” 沈滔道:“听说他既是码头衙门的巡检,也是两浙盐枭?凭他一人断然不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两位大人,此案朝廷很是重视,这幕后之人,可有眉目?” 洪州这番不敢再回话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陈勇。陈勇起身行礼道:“还请大人恕罪,此乃朝廷重案,有些事情实难相告。” 沈滔似早有所料,并无不悦,淡淡回道:“是老夫多言了。不过,我此番前来虽是为了寻子,也替两位大人带了朝廷的一些心意来。” 陈勇不解道:“大人此话何意?” “夏太傅听闻此案,亦是忧心不已。特将自身亲兵暂时借调与两位大人使用。只盼能帮助两位大人早日侦破此案。” 二人闻言惊得双眼圆睁,他们虽早已料到夏言会插手此事,但不曾想他竟将自身亲兵派来监视,若是让他们进驻山阴,那整个山阴便是处于夏家的监控之下,如此案子便难办了。 陈勇忙道:“大人,下官斗胆一问,此事可曾奏请陛下?” 沈滔笑着回道座上,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方才说得可能还不甚明白。此事陛下早已首肯,二位大人安心差遣他们便是。” 陈勇灵机一动,回道:“承陛下圣恩。既是夏太傅亲兵,想来必是精锐。眼下此案重犯均关在衙牢之中,下官斗胆请他们严守大牢。” 沈滔颔首道:“你是本案主审,该当如何你定便是。老夫不过是传话的,于此案并无责权。” 陈勇心中暗笑,欲领命离开。沈滔又将他叫住,言道:“听说大人还派人守住了城里几个地方?此番老夫带来的亲兵颇多,这几处地方也叫他们守着吧。陈脊如今关在牢中,这府衙的差役先前与他亲密,到底不如亲兵来得放心。” 陈勇面露尴尬,心中虽百般不愿,到底层级分明,不敢驳了沈滔和夏言的脸,少不得只得千恩万谢应下。 事宜交毕,沈滔自去安歇。陈勇、洪州二人紧闭屋门,面色如土。 “亲兵这事,郑大人不曾有任何消息传来。你说这……”洪州道。 “此事只怕连郭大人都不知情,待我休书一封与郑大人商议后再行决断。” “那眼下就任由夏言的亲兵控制山阴?” “说到底我们才是此案主审,料沈滔也不敢公然与我们对抗。他有皇命在身,你我亦非师出无名。” “但是那个沈亭山……”洪州压低了声音,目露凶光,“要不找机会把他做了。” “不可!”陈勇立时反驳,“凭你是什么本事,敢在沈滔的眼皮底下动他儿子。” “那……” “沈亭山的事情我再想想,只要他不查到金凤楼,都不足为惧。” 沈亭山转到金凤楼时,正遇上衙役与亲兵交接。 他躲于暗处细细观察,虽不知这些兵士来历,却正好趁换防之时溜入。只见他一身夜行黑衣,轻点柴跺借力,须臾便灵巧地旋入金凤楼后院。 多次探访,沈亭山对此处地形早已了如指掌。唯一不同的是,由于官府的看守,眼下虽是夜间,金凤楼内却早早的熄了灯,无论是鸨妈、龟公还是姑娘,都闭在屋中。沈亭山不敢点燃火折,凭记忆抹黑来到三楼。 此番他的目的很是明确——找阿莺探听消息。 为何偏偏是她? 这个问题赵十一已经问过。说到底,沈亭山亦没有把握能从阿莺口中得到线索,但比起深不可测的崔娘来说,至情至性的阿莺似乎更好下手。 阿莺对马荣有真情,这点沈亭山是肯定的。 他踅到阿莺门前,并未直接撞入,而是躲在窗棂处,悄悄往里头探看。 阿莺端坐绣架,微黄的烛火随着她手中翻飞的绣针灵巧跳动。若不是身处青楼之中,倒是颇有闺中小姐的风姿。 沈亭山仔细瞧去,她精心绣制的乃是一副鸳鸯戏水图,只是她手下的鸳鸯并不成双,它孤零零于湖中嬉戏,空中寒鸦飞过,影落流水,颇为凄然。 “想来又是一个为情所苦的痴情女儿。”沈亭山暗叹道,“自古女儿总多情,男子偏薄幸。我此番是来调查她情郎罪过,也不知是救她于苦海,或是坏了她满腔深情。” 沈亭山虽心有不忍,但终归需要做个决断。心下既定,他立时旋身撞入房内,不等阿莺反应,他已拾了绣棚上的剪子,一把架到她雪白的脖上,恫吓道:“不许叫,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阿莺原本惊得浑身微颤,听得沈亭山声音后,反而冷静下来,长呼一口气,笑道:“大人来便来,何故惊吓奴家。” “你不怕我?”沈亭山饶有兴趣地问道。 阿莺低头浅笑,手中的绣针又忙碌起来,“我怕大人作甚。” 沈亭山于阿莺虽有几次接触,但未曾深交。如今见她竟如此坦然,心中不免赞叹。 他将手中剪子双手归还阿莺,“姑娘莫怪,我今日是来找你问几个问题。姑娘若是坦诚相告,我定不会为难与你。” 阿莺笑着将剪子接过,手中的活计依然不停,“李执事,哦不对,是尹涛假扮的李执事确实是我放走的。尹涛找到我,给了我银子,我便答应帮他这个忙,就是这样。” “我来不是问这个的。” 绣针一顿,阿莺抬起头来,“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李执事在金凤楼搞‘紮火囤’?” 阿莺疑惑地点点头,“是又如何?” “金凤楼虽非堂皇雅正之地,但开门迎客,最忌坑绷拐骗。李执事长期在此处行‘紮火囤’一事,鸨母与龟公难道不管?” “李执事行事谨慎,想来妈妈并不知情。” 沈亭山笑道:“你都知道的事情,你认为鸨妈会不知吗?” 这一诘问让阿莺顿时噎住,她面带愠色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你且将所见的‘紮火囤’详细说与我听,我自有用处。” 阿莺冷笑一声,复做起绣工,“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沈亭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掇过一方矮凳,近阿莺坐了,笑道:“适才你用剪子剪了线头,又轻抿了一下,是吗?” 阿莺警惕地看向沈亭山没有回答。 沈亭山又道:“你现在是否觉得浑身发热,气血上涌?” 阿莺用手探了探脸颊,方才她便觉心热,然并未疑心,只当是被沈亭山恫吓所致,如今瞧他情状,久经风尘的她顿时明白过来,杏眼圆瞪道:“你给我下春药?” 沈亭山笑道:“阿莺姑娘聪慧,‘紮火囤’一事还望姑娘如实相告。” 第三十五章 曲尽情伪 沈亭山为阿莺递上一盏凉水,打趣般说道:“姑娘可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了。” 阿莺接过杯盏,一饮而尽,掩住心中嗔怒,开口道:“先时他也常来此处,只是不曾做这等下三滥的事情。约三个月前吧,那应是他第一次做此事。” “当日你在场?” 阿莺点了点头,接着道:“绍兴府陈通判家三公子送了锦鲤来养着,那李执事也不知被什么蒙了心眼,竟敲打到他头上。富贵不得,倒是赚了一身晦气,叫小厮当场打了出去。” 沈亭山想起来,楼下大厅确实养着陈家公子高价收的锦鲤。他倒不曾料到这当中还有这层缘故, 又问道:“李执事和那三公子后来如何?” “三公子那日自是忿忿离去,我只当他不会再来。谁知他对这锦鲤倒是上心,十天半月的派人来探看。” “只是探看?” 阿莺冷笑道:“你当我这金凤楼是何地界,任他是什么柳下惠、鲁男子,既来了,少不得都得吃上几回酒才走得出这门去。” 沈亭山听后不置可否,又问道:“那李执事呢?” “他也是个贱骨头,过了半月见无甚大事,又过来闹,以后每隔半月他总来闹一出。”阿莺顿了顿,又向沈亭山讨了盏凉水,接着道:“许是第一次事败让他长了教训,后头倒是不见他出事。那些遭了敲打的大多悻悻认栽,捂着头脸进来又捂着头脸出去。” “此话怎讲?” “你当做马泊六是甚好事?没脸没皮的勾当,自是掩着面不叫人瞧见。” 沈亭山心下生疑,暗道:“若有人借‘紮火囤’的名义,暗中行私盐买卖一事,倒是恰好遮掩,也不易叫人觉察。” “他们一般约在何处?”沈亭山问。 “三楼右上房。”阿莺漫不经心道:“姓李的也不是什么贵客,不知使了多少银子给鸨妈,逢他来便在那间房。” “这就对了!”沈亭山眼前一亮,心中顿时如拨开t?云雾般清朗。 若他没有记错,那间右上房斜望出去,正好瞧得见府衙后门。先前他只留意到那里可瞧见陈脊父亲旧居,倒不曾留意往来山阴的官员、大户亦在那集聚。 思及此处,沈亭山已明了八分,唯有一事,仍需阿莺解答。 他浅笑着向阿莺靠近,故作浪荡,柔声问道:“烛火摇曳,倒是衬得佳人眉目如画。” 阿莺唬了一跳,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几步,警惕道:“你问得我都答了,请你离开。” 沈亭山见状,又往前逼近几步,直逼到阿莺身前,“你这般怕我,可是为了马荣?” 阿莺眼波闪躲,步步后退,“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沈亭山嘴角微扬,“若是为了他,我倒替姑娘不值。” “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马荣可曾来看过你?”他说着步步紧逼,直将阿莺逼至墙角,“你我初次相见时,你便为他心伤,若他真是个痴心情郎又怎会将你撇在此处不闻不问。” “他只是一时遇了难事!过些时日便会来找我!”阿莺抬头直视沈亭山的双眸,声音尖锐起来,眸中羞恼与怒意交织。 沈亭山冷哼一声,“姑娘若当真信他情深不移,又怎会深夜绣下这形单影只的鸳鸯。” “这”阿莺的眼神顿时暗淡下来,低下头,沉默了半晌,声音带上了哭腔,“我已是苦命之人,你又何必白白跑来羞辱我这一遭。纵使青楼薄幸,难不成我便不能存些许妄想。我实非大奸大恶之人,你难道连这些许妄想都不许我有吗” “你明知是妄想,又何必执着不放?”沈亭山往后退了一步,“想他十八房妻妾,可曾向你许诺过一次?” 沈亭山言辞犀利如刀,直刺阿莺心扉。她只觉得心痛如绞,再难言语。 “真相虽是怖人,可姑娘总该面对。若他真心待你,岂会每回来寻你都只是独自呆坐,不曾正眼瞧你。” “你怎会知道?”阿莺不敢置信地看向沈亭山,她与马荣间的秘事天知地知,沈亭山又是如何得知? 沈亭山当然不知。 他此番说辞不过是将心中猜测说出,向阿莺试探一二,不料她竟轻而易举上钩,倒是少了他许多套话的工夫。 沈亭山顺势说道:“那日姑娘酒醉,抓住陈知县一通逼问。说得都是些‘为何不看你’,‘比不上崔娘’之类的胡话。姑娘说者不意,我倒是听者有心。在下不才,斗胆猜测一二。” “你想说什么……” “马荣来金凤楼只点你的花牌不假,可他每每来此便是望着窗外呆坐,无论姑娘使出何种手段,他都未曾正眼相瞧。然,最令姑娘寒心的是,你还撞见几次他与崔娘相谈甚欢。” 阿莺听后不置可否,而是自嘲般摇头轻笑:“连你都看得出来,他为何就看不出来。” 沈亭山见她情状,长叹一声,一切果真如他猜想一般。 马荣面上是眠花宿柳,实则是与李执事合谋私盐买卖一事。三公子以养鱼为幌子,定期引买家前来山阴。买家既是借着官家身份,自然可顺理成章居住官廨周遭而不引人怀疑。马荣在金凤楼安排妥帖后,通过窗户向买家传信,再由李执事以‘紮火囤’的名义将其引入楼中详谈。四时药堂流棺出则私盐出,买卖双方若谈妥了,便派童儿向送葬队伍送信,至此交易也便达成。至于马荣与崔娘的交谈,少不得是与盐法御史李永安有关了。 盐商会、药行、丧行皆涉其中,陈勇、洪州助纣为虐,而幕后的受益者便是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 阿莺六岁便入风尘,早就练得一身识眉辨目的功夫。于今她见沈亭山眼波流转,渊思寂虑的模样,便知他已得到想要的答案。 “大人,是不是春药我分的清楚。你这伎俩,其实骗不得我。” 沈亭山一怔,少有地规矩了一番,躬身致歉道:“实乃形势所逼,唐突了。” 阿莺也在试探沈亭山。 既然马荣靠不住,她就得为自己谋求另一条出路。经适才谈话,阿莺便知沈亭山乃是七窍玲珑的正人君子,如今能保她性命的或许也只有他一人了。 阿莺将沈亭山扶起,随手拿过他腰间的酒葫芦,仰头呷一口后问道:“若我将所知通通说与你,你可否保我平安?” 沈亭山正色道:“当然。” 阿莺深吸一口气,携沈亭山就近坐了,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在调查陆文远。” “你知些内情?” “也不算内情,只是无意间撞见些事情。”阿莺说着从腰间摸出一块木刻柳叶,接着道:“那日,马荣如往常一般来了只在窗口坐着。我借着斟酒的功夫,悄悄随他看去,却见陆文远鬼鬼祟祟踅进了官廨的耳屋。有个人在门口迎他,我料你猜不出是何人。” “孙县丞?” “看来,我还是低估大人了。”阿莺低头浅笑,“他们二人进屋后,我与马荣又吃了两回酒,便有一小厮拿了这柳叶来回话。” “说的何事?” “那小厮道,‘三马取’。我不懂何意,马荣却欢欢喜喜与了那小厮三四十文钱,笑着将这柳叶接了。” “那这柳叶又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这是我仿着自己刻的。”看沈亭山满面疑惑,阿莺解释道:“说来可笑,我只当他那日欢喜是因这柳叶,我不知吃了多少苦,才学着刻得这柳叶出来,一心只想着博君一笑。” 沈亭山接过柳叶,细细端详,粗制滥造,确不像陆文远的手笔。 阿莺又道:“后来,我又撞见了几回这样的事情。到这时,我才疑心这柳叶之事并不简单。于是,我便偷偷将这柳叶藏下,只想着这一番痴心兴许还能救我性命。” 沈亭山迎上阿莺的目光,心领神会道:“其实,你自始至终都知道马荣不过在利用你,是也不是?” 阿莺哑然而笑,深叹了口气道:“生在浮萍,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一切都是徒劳呢。我虽明白他与李执事背后的勾当,却仍愿意替他遮掩那一回,为得也不过是讨他欢心罢了。”阿莺看向沈亭山,肃然道:“其实,四时药堂的少东家,周轩也来找过我。” 阿莺原以为这话会惊沈亭山一跳,没想到他却面色如常,一副早有所料的模样。 沈亭山道:“是他将马荣府中的秘事告知与你的?” 阿莺道:“你怎知我晓他府中之事?” “适才我言及他府中十八房妻妾,你并无骇意,显然早知此事。” 阿莺颔首道:“那日,周轩急匆匆跑来见我。什么都没讲,劈头盖脸便跟我说马荣府中的私密之事。先说‘那厮把持官府,刁徒泼皮。’又说,‘他房里十八个老婆,加上没上头的丫头,美眷无算。’车轱辘话说了一大堆,也不顾我是何说法,只叫我说‘好生想想,若想嫁,怎样的人家嫁不得,何必在为这样的人赔上性命。’” 沈亭山夷然不屑,暗笑:“到底马荣不曾玩弄女子感情,与周轩相比还显得坦荡了。” “我并不知周轩与马荣有何过节,但我将此事告知与你,想来应与你有益。”阿莺说着站起身来,恭敬纳了万福,“大人,我的性命便交托在你手中了。” 沈亭山旋即将她扶起,“你与我推杯换盏,我自当保你。你且安心在此呆着,莫向任何人说起我来找你之事。明日,我派人接你去安全的去处。” “何人,何处?” “若我说,眼下我也不知是何人何处,你还敢信我吗?” 阿莺笑道:“除了相信大人,我亦没有其他路可以选了。” 话至此处,两人陷入静默,各自又吃了几盏清茶,待外围亲兵再次换防时,沈亭山起身去了。 夜凉如水,月光如银,沈滔亦不曾入眠。 他于院中信步踟蹰,看似专于此处等候什么访客。 果然,沈滔开口对一旁伺候的老仆道:“你且先去睡吧,那小兔崽子指不定何时才舍得来找我呢。” 老仆躬身道:“老爷尚未就寝,老奴何敢退下。”他顿了顿,又嗫喏道:“老爷确信少爷会深夜前来?” 沈滔处之泰然,抬头望月,缓缓道:“我们父子俩也许久不曾同赏圆月了。” 老仆在沈家伺候多年,深知沈滔心性,因而也不再多言。他转回屋中取了件披风与沈滔披上,主仆二人于院中静坐无言,直到寅牌时分,沈亭山果真悄然而至。 “你来晚了。”沈滔率先开口。 沈亭山许久不见父亲,却不见任何生疏,他既不行礼也无回话,而是径直走到沈滔身旁,拿起案上糕点,一股脑塞进嘴里,含糊不清道:“老头,你这点心来得及时,折腾一晚,饿死我了。” 沈滔亦不见恼怒,向身后的老仆递了眼色。老仆领悟,从食盒中取出t?许多吃食,笑道:“少爷,这些都是老爷特地叫下人准备的。” 沈亭山咧嘴大笑,见桌上酒菜丰盛,且都是自己素来爱吃的菜色,喜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父子二人坐定对饮,沈亭山只顾挑好吃的往嘴里送,不觉已是十来盅酒下肚。 一顿饱食后,沈亭山忽开口道:“老头,我有件事找你帮忙。” 沈滔笑道:“沈大少爷竟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沈亭山将杯箸放下,端正身姿,假意咳了两声,正色道:“有两个人物需要你妥善安置,好生照拂。一位是金凤楼的阿莺姑娘,另一位是家住七里巷的劳工大柱子一家。你且将这事办好,再来报我。” 沈滔站起身来,拱手道:“遵命。” 沈亭山忙跟着起身,笑道,“好了爹,我虽没有规矩,也不能叫亲爹拜我。”说着搀扶他坐下后,也跟着落座,“爹,你可见到陈脊了?” 沈亭山心知父亲此番前来必是为了盐祸一案。要查案,少不得就得先经陈脊。因而,他没有过多询问前因,便直接问起陈脊近况。眼下案情扑朔,陈脊那憨货还不知在牢里受着怎样的苦楚。 沈滔看出沈亭山目含忧色,收了笑脸,缓缓道:“你若想他活,就听为父一句话。” 沈亭山敛容道:“您要我坚持尹涛便是黄柳生?” “别无他法。” “是别无他法,还是您不希望我有他法。”沈亭山冷哼一声:“不管你们作何打算,我只管查我的案子,是非曲直,自有公道。” 沈滔不屑道:“公道?看来,这些年我是白教你了。到了这个节骨眼,谁是黄柳生重要吗?重要的是陛下愿意谁是黄柳生。” 沈亭山沉默不语。 沈滔又道:“为父已在朝廷发起弹劾,郭槐一党岂会坐以待毙。儿啊,你非眼盲心糊之人,难道猜不到他们会如何反击吗?” 沈亭山叹道:“他们定会胁迫陈脊,逼他指认陆文远才是黄柳生。” “等到那时,被弹劾的就不止你我,还会连累夏太傅。你以为陛下为何让我到这山阴来?陛下沉疴难起,只怕是要借此事替太子铺路。” “若我坚称尹涛就是黄柳生,他们手中自有证据驳我,到时你们又当如何?” “郑劼贩私属实,此事为父已有打算。只是,还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将已有证据交给你,然后去劝服陈脊?” 沈滔嘴角浮起笑意,呷了口酒,悠然道:“虎父无犬子,吾心甚慰。陈脊被洪州转到金凤楼关着了,你去寻他吧。” “金凤楼?”沈亭山憬悟,叹气道:“金凤楼的亲兵是你派来的,小狐狸终究还是斗不过老狐狸。” 沈滔拂袖起身:“你去吧,我也倦了。” 沈亭山拱手告退,“陈脊我会去找,但你说的我不会办。” “你!”沈滔一语未毕,沈亭山已施展轻功,飞身离去。他目送沈亭山离开,只得摇头叹道:“这孽子果真有我当年风范。” “老爷”老仆走到跟前,“少爷素来桀骜不驯,若他真一意孤行,这事” 沈滔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说道:“你将他适才提及的二人安顿到城外武庙,派人好生照料看顾。另外,李永安处可有消息?” 老仆压低声音道:“说来奇怪,按脚程他昨日就该到了,可至今仍无消息。派去的人也回信说,他确已离开绍兴府衙。” “金凤楼崔娘那呢,派人盯着没有?” “盯着呢。除了那日与李永安家仆见过一面外,其他的并无异动。” “让他们盯牢些。若明日晌午仍无李永安的消息,只怕他是出事了。” “老爷是说” 沈滔觑见沈亭山碗中啃食一半的鸡腿,自然放入口中,嚼了几嘴,缓缓开口道:“马荣,他当真一直在府里吗?” 老仆一怔,肯定道:“从少爷到山阴那日起,老奴便一直派人看着马荣。这段时间,他确实一直在府中并无外出。” “你再仔细瞧瞧去吧。世事无绝对,这事比我们想的要难。” 第三十六章 命案再起 沈亭山回赵十一住处,见里屋尚亮着灯火,踅进屋去拉话。 赵十一正折着纸钱,瞧见他进来,忙倒了茶,示意坐了,喜道:“大人平安归来便好。” 沈亭山打量赵十一手上的活计,笑问:“莫不是怕我回不来,准备烧给我的?” 赵十一讪讪道:“大人说笑了,这是准备烧给李执事的。” “这是为何?” 沈亭山这话刚问出口便自觉多余。想来赵十一是见他晚景凄凉,心生不忍才做此举。 果然,赵十一说道:“他纵有不是,到底为人料理了诸多后事。生荣死哀,于心何忍。”他长叹一口气后,又续道:“大人今夜有何见闻,倒说与我听听。” 沈亭山将他在金凤楼所知细细讲述一番,与父亲相见一事则闭口不提。只告诉赵十一明日侵早他要再去金凤楼探寻陈脊所在。 赵十一闻之胆寒,关切道:“亲兵可不比拙笨的差役,大人果真要以身犯险?” 沈亭山淡然道:“不妨事,我自有计较。若真是不幸殒命,你多折些纸钱与我便是了。我若赶得上瞧见了李执事,倒要叫他千万保佑你。” 赵十一道:“大人只管逗趣儿,命还长哩。” 一夜无话。翌日,沈亭山自往金凤楼去了。 身亡命殒好像也并不可怕。 金凤楼内,陈脊霞思天想,这个念头一次又一次地闯入脑海。人活一世,若能为生者言,为死者权,死亦何惧。 老父‘无愧于心’四字的教诲尚在心中,他又怎敢违背父意。 这一次,陈脊已不再惧怕拍板定案。陈勇、洪州二人有心利用为难,他只有以死明志,方不会连累他人。 陈脊相信,以沈亭山的才智必能顺利侦破此案。到那时,真相昭昭,他与父亲亦可昭雪。 心下既定,他起身将床幔撕下,紧紧地捏在手中,打结做绳。正当他准备悬梁自缢之时,房门忽然被推开,一个身影急匆匆地闯入。 那人脸色大变,冲到床边,一把夺过床幔,叱责道:“你这是做什么!” 陈脊一怔,看清来人,愕然道:“沈兄?” 沈亭山狠掷床幔,拉过陈脊,“何至于此?” 陈脊不知他为何忽然出现,不免担忧他是被捕至此,遂问道:“他们也将你抓了?” 沈亭山不应答,而是携陈脊落座,并将这几日所遇之事纤悉必具说与他听。 当沈亭山言及昨夜与父亲的谈话时,陈脊慌促道:“此案后头竟牵扯如此之深,幸而我怕自己呆口笨舌,不曾与陈勇二人多看多言,险些中计。” “可是据我所查,他们要你说的也并非假话。也许,陆文远才是真正的黄柳生。” 陈脊道:“眼下症结尽在八年前的疑案上,若能将此事查清,一切疑难便可迎刃而解。” 沈亭山点头,表示赞许。乃道:“只可惜熟知此事之人要么被关押牢中,要么牵扯其中,断不会直言相告。我曾疑心欢哥或许知些门路,可前日与他碰面,见他举止,想来陆文远也不曾与他多说。” “还有一处或许查的。” “何处?” 陈脊想前顾后,终开口道:“令尊所说,你作何想法?我与你相识日虽不长,却深敬你是明公正义之人。不怕与你明说,陈勇虽拿先父威胁于我,我却不曾改志,宁求一死,亦要将此案查个水落日出。你若真心查案,鉴得陆文远方是黄柳生,我必会坦率直言。此并非我卖友求荣之举,唯为真相罢。但若此事与陆文远无关,我纵是粉身碎骨亦不会胡说一字,唯到地下向父亲谢罪。” 沈亭山沉吟半晌,道:“你只管随心便是。君子之义,信,最重也。” 沈亭山言语不多,却正合了陈脊心意,他当下以茶代酒,敬道:“与沈兄相识一场,幸哉快哉!” 沈亭山陪吃了一杯,二人相视一笑,君子情谊,不言而明。 陈脊压低声音道:“陆文远曾在衙门关押多时,只需调出名录便可知晓那几年是否有人看探过他,亦或这名录是否被人篡改。” 沈亭山喜道:“我不曾在衙门办差,倒将此等大事忘了,我这便去衙门。” “且慢!”陈脊阻止道:“衙门如今被陈勇和洪州把持,你如何进得去?再者,那名录也并不在衙门。” 陈脊斜瞅了沈亭山一眼,低语道:“我与孙县丞同事多年,自是知他诡谲无行。并非我背后编排,只是他贿货公行,通同作弊之事如雪泥鸿爪,免不了叫人觉察。为防他在刑狱上捣鬼,我曾悄悄将名录誊抄,留待他用。此事于礼不合,我不曾与任何人谈起。” 沈亭山笑道:“不曾想你也有这‘越矩’的时候。这名录如今放在何处?” “在我父亲院中,你去寻?” “t?我们一起去。” 看着沈亭山一字一板的模样,陈脊不禁哑然失笑,“我乃戴罪之身,能与你说上这许多已是万幸。离开此处万不可为,莫要说笑了。” 沈亭山抓住陈脊臂膀,笑道:“不可为的事情你也办了许多,多这一件又如何?” 陈脊一怔。这世间情理弥天亘地,公理却如寥若晨星。若能求得公允,拆了这定规又如何? 思及此处,陈脊正色颔首,抬腿便要出门。沈亭山连忙拽住他,“也不能放肆至此,你我跳窗离开。” 陈脊叹道:“看来要寻这公理,还是得先习得偷鸡摸狗之术。” 两人说着并肩去了。 沈亭山怎么也想不到,陈脊竟会将誊抄的名录深埋在自家后院的树下。 “呆子,莫说我编排你,你为何要将这名录传家宝似的埋起来?” 陈脊挥锄望天,喘息频频,叹道:“誊抄虽是出于善心,但实非君子所为。此乃罪证、耻辱,若非实逼处此,我羞于再见。” 沈亭山笑道:“那你为何不直接烧去了事?” “即要烧了又何必誊录,留此证据或可查案有用。”陈脊说着蹲下,将土里的罐子抱出,取出名录来,递给沈亭山道:“看,这不就用上了么。” 沈亭山笑道,“行,这回再记你一功。” 说着,便细心翻阅起来。 这份名录看似平淡无奇,然而细细品读便可发现其中蹊跷。陆文远被关押的几年,时常因疯状无礼,请四时药堂问诊。而在陆文远入狱之初,直至即将出狱之际,皆有一位神秘人物造访,那便是盐法御史李永安。 沈亭山回想起崔娘与李永安管家密会一事,心下生疑,“呆子,我们得再回金凤楼去。” 陈脊点点头,“这名册已交付给你,我自然得再回去。” “不,我是说回去找崔娘。” “哦,都好。”陈脊忽然想到什么,又道:“对了,在狱中时孙文鹏曾找过我,他冷嘲热骂倒无足挂齿。唯有一事,他曾提及李永安近期亦将抵达山阴。” 做县官的,上官如云,过客如雨,打秋风、吃拿卡要的,不计其数。陈脊当时只当孙文鹏在吹嘘官场交际,如今想来倒是他狂妄疏忽,无意泄露。 “他几时可到?” “按他当时所说,最迟昨日也该到了。” 沈亭山一听顿时生了些疑忌在心里,又恐陈脊忧心,转头笑道:“难得的大官,若你不在牢中,本该好生接待才是。” 陈脊苦笑道:“你不知道我?惯要打趣我。纵我无事,也不过让孙县丞全权负责。” “你不怕他越权,说些不应说的话?” “这些事孙文鹏喜欢干,便叫他去干。我只管亲民、教民、断案,什么加官进爵皆非我所愿。” 沈亭山笑道:“你这人终日扮猪吃老虎,明明心里头明白得紧。” “这不是你教我的吗,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走吧,回金凤楼。” 两人疾步而行,将到金凤楼门首,顿时被几十名衙门差役团团围住。一男子威风凛凛自差役中走出,沈陈二人定睛看去,正是洪州。 “二位,我按兵不举,你们倒真是有恃无恐。瞧这方向,你们是准备逃出城去?” 沈亭山将陈脊护在身后,泰然自若道:“洪知府素来秉公任直,怎今日无凭无据就将这弥天罪名架到我们头上。” 洪州大笑几声后,叱喝道:“陈脊乃是朝廷钦犯,如今私逃出牢,你个黄口小儿还要狡辩!” 沈亭山毫无惧意,从容应道:“大人适间说出逃出牢,这牢不知是指何处?” “自然是大牢!”洪州不假思索,立即应道。 沈亭山笑问,“那便奇怪了。我是在金凤楼里见着陈脊,又与他从这金凤楼里出来,并非大人所说的大牢。”他看向陈脊,装作疑惑,问道:“那这么说,你是从大牢里逃到金凤楼的?” 陈脊与沈亭山相处日久,已习得他几份机敏狡猾,登时明其深意,附和道:“非也。乃是洪知府用轿子将我抬到金凤楼的。” 沈亭山闻言立即高声道:“大胆!你乃钦犯,洪大人又是主审官。他不与你挂个十斤脚镣已是仁慈,又怎会用轿子抬你到这寻花问柳之处!你诬陷朝廷命官,仔细罪加一等!” 陈脊拱手行礼,恳切道:“不敢胡言,洪大人将我从狱中带出,牢中众人皆可作证。” “竟是真的?”沈亭山惊讶地看向洪州,反问道:“大人,这么说是你将陈脊放出大牢的?那这私纵犯人的罪过是” 沈亭山与陈脊一唱一和,将洪州气得脸阵青阵白,怒斥道:“本官不过将陈脊换个地方关押,金凤楼重兵把守,固若金汤,你们使滑逃匿,还敢多言!” 沈亭山又道:“大人又说错了。据我所知,陈脊关在牢中时,这金凤楼就已是重兵把守。可见这些兵看得是金凤楼而非陈脊。既非陈脊,我们便不是逃匿。再者,这陈脊一介文弱书生如何逃得出‘固若金汤’的金凤楼,是大人看守不利亦或是大人有心放过?” 洪州正欲开口辩驳,沈亭山又续道:“这些亲兵可是陛下亲派,全权交大人差遣的。他们既武功高强,又唯大人您马首是瞻,那陈脊究竟是如何出了这金凤楼的,我想大人您应该比我清楚。” 这洪州原本便是直心眼儿的主,如今被沈亭山东拉西扯一番,又气又懵,七颠八倒地一时倒应不出话来,只得气嚷嚷喝令差役将沈亭山二人拿下。 偏生这些差役早受了沈滔“教诲”,此刻又怎敢与沈亭山动手,几十人手持兵器却踟蹰不前,任洪州如何叫嚷,都不敢多行一步。两方一时僵在原地。 沈亭山见差役情状便知是父亲暗中相助,瞬时又平添了几分勇气,续道:“大人想来贵人多忘事。先时分明是您有意让陈脊戴罪立功,查明真相。我这才将他带走前去查案,没曾想,竟闹出今日误会来。” “胡说八道!本官几时” 沈亭山提高声调插口道:“若非如此,难不成真是大人您私纵钦犯吗?” 洪州被这话噎住,正在难堪之时,不远处四人抬着一凉轿自街口转来。 凉轿胆大妄为的在众人中间停下,等看见从轿子里走下来的贵人,大家才知道原是沈滔到了。 “洪大人。”沈滔虽是沈亭山的父亲,此刻却不先与他搭话,而是径直走向了洪州。沈滔祲威盛容,瞬时便将目指气使的洪州衬得弱了下去。 洪州心知沈滔来者不善,可尊卑有别,他也只得恭谨拱手行礼,似笑非笑地问了安。 “我初到山阴,听说这里有出草台班子戏唱得极好,心想着今日得空到得去听上一听。不曾想倒在这撞见你与犬子办案,不曾打扰你们吧?” 洪州听他语气,一句话便将沈亭山归入办案之人的行列,明显是要替他二人洗脱罪名,略顿了顿,挤出笑容道:“倒不曾打扰,只是……” 沈滔微微一笑,立即截住他的话头,转身对沈亭山道:“你昨日说要替洪大人办事,原来就是带着陈脊戴罪立功?知你素来是个没规矩的,不曾想你竟狂妄至此。此事虽说是洪大人亲自授意,但你将人带走总要告知洪大人一声,如此没规没矩,还不快向洪大人赔罪。” 沈亭山明了父亲手段,立即走上前抱拳行了一礼,对着洪州,尴尬道:“小侄无礼,还请洪伯父海涵。” 洪州素来听说沈滔巧舌如簧,以往他都不曾放在心上,今日倒是结实吃了大亏。这二人若是恶语相向,那即便是来上十个人洪州都不会胆怯。偏生这两个人软硬兼施,伶牙利爪,此刻他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明明是师出有名的捉拿逃犯,不知怎的倒变成他被这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架在锅上炙烤,洪州只觉气血上涌,有口难言。 沈滔见洪州没有招式应对,决定抓住机会立即顺水推舟一番,他看向陈脊,正色道:“洪大人念你往日治县尚且勤勉,特准你戴罪立功,你需谨慎行事,仔细查案,切莫逃脱了真凶,知否?” 陈脊在一旁呆立了许久,眼见局面峰回路转,心中惊叹不迭。此时沈滔猛地点到,他犹在梦中,连声应道:“知晓,知晓,罪臣听命。” 沈滔微微一笑,见事情已毕,正欲上轿离开,又觑见一身着官服之人驾马疾驰而来,口中高喊:“不好了!盐法御史李永安死了!” 陈勇没想到自己苦等的救兵会死得如此古怪。 驿站房间被布置成了灵堂,供桌上安放了一个灵位,上书“李永安之灵”几个大字。在灵位正上方的房梁上悬吊着一具尸体,死者正是盐法御史李永安。 陈勇眉头一皱,对于尸体没有过多理会,而是在房中仔细搜寻起来。比起李t?永安的死,这一无所获的收寻更让陈勇感到恐惧。 李永安此番带来了的是这些年两淮的盐运账本,这账本牵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死了一个李永安并不打紧,可若账本丢了,那所有人都得玩完。 陈勇急忙唤来驿丞,盘问事情缘由。 率先发现死者的驿丞被唬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道:“昨儿半夜李大人单骑到了,下官见他衣冠不整,像似赶了许久的路似的,连忙将他迎了进来。我本想着给大人安排洗漱,可大人却道‘有要事办,不让人打扰’。因而大人进了屋后,这一夜我都不曾上来。今日,我早早便将早膳放到门口,可直到晌午也不见大人出来。我便试着在门口叫了几声又始终没人回应,我这才斗胆推门进来,不曾想就见到这般光景,这才连忙去县衙回禀了大人。” “你是说这一夜不曾有外人进来?你确信?” 驿丞点头,肯定道:“不曾有人。李大人到时已过二更,我将他迎进门后,顺手便落了锁,后面没有其他人来了。” “驿站里原先的人呢?” 驿丞道:“并无他人。山阴最近多是非,往来的人少了许多,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一人。” “这么说来,李御史便是你杀的了!”陈勇忽然历声一喝,驿丞扑通一声,立即跪倒在地,叩首如捣蒜,求告道:“大人明鉴!下官真的不知发生何事!” 第三十七章 丢失的账册 洪州几人赶到驿站时,赵十一已粗略检查了一遍李永安的尸体。 赵十一与沈陈二人火热,陈勇本不愿叫他,奈何山阴记录在册的仵作如今仅余赵十一一人,无故不叫他来,反倒落人话柄。因而陈勇仍叫他来,只是勘验时,一直在旁盯着。 当验到脖颈的时候,赵十一道:“喉下痕黑淤色,直至左右耳后发际,横长一尺一寸。” 陈勇疑惑道:“是自杀还是他杀?” 赵十一不答。 沈亭山施展轻功旋身至房椽上查看一番,肯定道:“是自缢。” “这是为何?”洪州问道。 “屋下自缢,先看所缢处,尘土滚乱至多,则是。如只有一路无尘,不是。” 赵十一道:“沈大人所言甚是。李御史脖颈上的伤痕乃是血痕,说明是被勒死。若是死后被人挂到房梁的,由于死后血液不通的缘由,多是白痕。再者,绳索勒在喉咙之下,舌头外吐,亦是自缢之状。” 众人心领神会。 洪州啐道:“自缢的为何将此处布置成这般晦气模样,看了瘆得慌。” 沈亭山绕着房间的四周走了几圈,不放过任何可疑之处。 陈勇神色控制不住的慌张,阻止道:“李御史乃是两淮盐法御史,这个节骨眼上,自缢而亡想来与盐祸一事脱不了干系。既是如此,那么李御史自缢一案自然该归我与洪大人管辖。沈大人想来并无探案之权吧。” 沈亭山未及开口,一旁静坐品茗的沈滔缓缓道:“陈大人想来还不知情,犬子受洪大人所托,如今亦是侦办此案的官员。” 洪州不敢正视陈勇质问的眼神,低着头嗫喏道:“虽是如此,但本官与陈大人仍是此案主审,有任何线索必须第一时间禀告我等。” 沈亭山看着陈勇阵红阵白的脸,笑而不语,继续仔细探查房内情况。忽然他鼻子一动,似是闻到什么气味,当下便有了线索。然而他脸上仍装作并无所获的样子,他茫然看向众人,叹道:“此间并无怪处,可曾通知亲眷?兴许应当问问李大人近来可有怪处。” “李吴氏恰好归宁,如今正在邻县,已派人去请,午后便可到山阴。”差役答道。 “如此甚好。”沈亭山看向洪陈二人道:“两位大人,午后我将与陈脊共同向李吴氏问话,所问将全数记录备案。” 陈勇待要开口,洪州暗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正是哑巴黄莲,有口难言。 事情安排既妥,众人收拾一番便各自散了。 陈脊初出狱来,沈赵二人自是欢喜,回到下处安排一桌吃了,待赶回县衙时,李吴氏已在停尸房呆坐许久。 眼前的男人,她虽早无爱意,却无法割舍。 他在,即使再不堪,也有坚实的依靠。他不在,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度过?家里的米缸每月要填充多少米?他连交代一句都没有就走了。 吴氏心中凄苦,面容却异常冷静,陈脊对此并不惊讶,倒是她的穿着却引起二人的好奇。 丈夫已逝,她却依然盛装打扮,妆容精致。 吴氏似乎感受到了陈脊二人的目光,冷冷道:“我常在想,如果我更漂亮一些,他是否就会多回家看看我。我特地请成衣店的师傅到家里来为我量身定制衣物,头饰妆容都是我每日精心研究和挑选的,可无论我打扮得多漂亮,他都不愿抬头看我一眼。” “是因为崔娘吗?”这话刚出口,陈脊便后悔了,他实在不应该在此时去揭人伤疤。然而,吴氏却显得满不在乎。 “如果迎崔娘进门,能让他多回家的话,我又何尝不愿。” 陈脊和沈亭山面面相觑,显然对这番话颇感震惊。 “众人皆以为李永安贪恋美色,与崔娘私交甚甚,只有我知道,他们从未越界。崔娘于他,不过是救下的一名弱女子罢了。崔娘先前的丈夫与李永安是故交。他死后,李永安出于对故友的情谊才代为照顾。好几次李永安都提出要替她赎身,可崔娘却不愿意。” “这是为何?”沈亭山问。 吴氏摇了摇头,接着说:“他永远有处理不完的公务,算不完的账。我总问他,这些公务非你不可吗,除了公务你便没有自己的生活吗?他总说,我不理解他。这些公务,如果他不处理便没有人处理。” 吴氏抬头看向陈脊,“你也是当官的,为什么别人总有那么多理由和借口推脱公务,他却没有?” 陈脊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因为这个问题也困扰了他许久。 吴氏惨然一笑:“出事前,他和我说要到山阴一趟。那天他少见的陪我和孩子吃了饭,还带女儿上了街,我以为他转性了。我问他,回来后可以再要个孩子吗,我想给李家留个后。他说,只要我好就行,有没有后都不打紧。可是现在没有他了我还怎么好” 吴氏终于恸哭出声,多年的委屈如决堤般涌了出来。 陈脊看向沈亭山,不知如何是好。 沈亭山从怀中掏出一条干净的帕子,递给吴氏,“我们在屋外,你随时可以喊我们,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 说罢,二人便退出了屋外。 院中花败了不少,沈亭山惜道:“花界倾颓事已迁。” 陈脊盯着花,眼圈亦红了起来,“这些花素来是父亲在照料。” 沈亭山抚花的手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陈脊。 他应该有话要讲吧,沈亭山想。 “父亲在时,我也很少回小院吃饭。他见我没回,就会跑到官廨找我,他说,‘要顾着点吃饭’,‘公务再忙也得顾着歇息’,‘马太快,平时骑驴就好,慢点没关系’。昔日,我总嫌他多事。如今,想再听他一句唠叨都不能够了。” 陈脊看向沈亭山,苦笑道:“莫看我好似没什么事一般。其实,我心中无时无刻都备受煎熬。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害死了父亲。若我当时能细查此案,也许就能发现下毒一事。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如果当时我再多努力一点,甚至……我去买私盐,是不是他就可以活下来……” 沈亭山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仍会做同样的决定。遗憾与后悔之间,你终究是选择了前者。” 这话一下子刺中了陈脊的心,父亲所教导的‘无愧于心’早已深深刻在骨血。若是他选择了买私盐,即使父亲仍然健在,他老人家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我在西南游历时,曾遇见过一对母子。母亲重病时,儿子在江浙尚有公务。我问这位大嫂,为何不唤孩子回家。她说,不想让孩子担心,儿子有自己的事情要处理。我仍然避开了这位大嫂,修书给她儿子。然而等他儿子回来时,母亲还是走了。其实,以我休书给他的时间来算,他是可以及时赶到的,但最终他还是因为公务实难脱身,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你一定会问我,是什么公务竟然比母亲还要重要。若我说是黄河决堤,你会夸奖这个儿子胸怀大义。若我说是买卖收租,你会说他重利轻义。” “我……” “在我看来,究竟因为何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个特定的时刻,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了这个决定。人们可能会辜负别人,但鲜少会辜负自己。至少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是这样的。或许在未来的t?日子里,我们会有遗憾,但如果我们有机会回到当时的情境,可能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即是选择,便伴有得失。在抉择和得失中,我们总在慢慢饶恕自己。”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沈亭山笑道:“我不在那个情境中,无法告诉你我的选择。我现下这般与你说,并非我活得比你通透明白,只不过是旁观者清。若哪一日,我也面临同样的境地,希望你也可以宽慰我。” 陈脊还要说些什么,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吴氏站在门口,朱唇轻启:“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们,我不能让夫君白死。” 沈亭山与陈脊相视一笑,邀吴氏至官廨偏厅详谈。吴氏一进门,便直截了当道:“大概半年前,那日夫君从绍兴府衙回来,便怒气冲冲,我听他骂着,‘目无纲法’,‘有负圣恩’。当时,他晚膳都没用,便将自己关在屋中,说是……要算账。” “算账?”沈亭山问。 “嗯,”吴氏点头接着道:“他经常算账,我也不觉奇怪,便没有追问。大概五日后,他才将自己从屋中放出来,但又急匆匆地说要到山阴一趟。” “可带着什么东西?” “箜篌。” “箜篌?” “嗯,他说崔娘生辰将近,要带着这贺礼到山阴给她祝寿。” “他在山阴待了多久?” 吴氏沉吟了一会,“大概三日吧,算上来回的时间,应是三日。” “回去后可有异样?” “回来后他心情好了许多,也不再终日愁眉苦脸。对了,他还跟我说,‘尽人事听天命’。我问他为何说这疯话。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人生何需百年,若能成一事,死又何惧。” 沈亭山暗自推敲起前后细节,追问道:“敢问夫人,李御史是否精通手工?这箜篌可是他亲手所做?” 吴氏道:“这我倒不清楚,不过夫君闲时确实爱做木工,捣腾些鲁班机关,许真是他亲手所刻也未可知。” “除了崔娘,李御史在山阴可还有其他相熟之人?” “他监督着整个绍兴府的盐业,常年往来山阴,只是待的时间也不长。不过,欢哥家的糖水是他每次到山阴都会买的吃食,也许跟他家会相熟。” “还有一事,要请教夫人。”沈亭山道。 “请问。” “除了我们,可还有其他人找过你?” 吴氏显然有些犹豫,面色忽变凝重。 沈亭山道:“李御史不惜一死想做成此事,夫人慎思。” 吴氏在心中纠结了许久,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你们刚才在屋外说的话,我听到了。我相信你们是能为我夫君鸣冤之人。”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夫君此番离家不过几日,便有黑衣蒙面人闯入,他手持利刃逼问我,‘账册何在?’” “果真如此。” “我猜测许是与夫君的异常行为有关。” “你当时怎么回的?”陈脊问。 “我什么也没说,夫君也确实不曾与我说过此事。那人挟着我,在府中好一通搜,确实搜不到东西后才离去,也不曾伤我。” “身形样貌你可看清?” “没有,不过他应只是受雇于人。” 沈亭山问:“此话怎讲?” “他搜寻一阵无果,很快便气恼起来,我听他骂了句,‘他姥姥的这钱比狗屎还能挣。’”吴氏说完,羞恼地低下头。 沈亭山见状,连忙道:“此乃歹人所说,与夫人无关。夫人乃深明大义之人,李御史若泉下有灵,必是喜悦。眼下此案错综复杂,夫人便暂且留在官廨居住,我们也好派人保护好夫人的安全。” 吴氏行礼道谢:“我个人安危并不要紧,若二位能查清我夫君之冤,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沈亭山待要开口,陈脊便抢先一步道:“夫人不必多礼,这位沈翰林乃性情中人,若我们有幸能查清此案,您与他一葫芦好酒便是了。” 吴氏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莫说一葫芦,一百坛好酒都不在话下。” 沈亭山暗笑了一阵,也不愿多叨扰吴氏,便唤来丫鬟先带她去房中歇息,这边又与陈脊讨论起案情来。 “我们是不是该先去看看那箜篌?”陈脊拉住沈亭山,附耳悄声问道:“我怀疑账本就藏在里头。” 沈亭山赞许地看向陈脊,经过这许多事情,陈脊与先前已大有不同。就说这账本一事,陈脊已然可以敏锐察觉其中古怪。 李永安生前素来与郑劼一党亲近,眼下他无故自缢,生前又费时梳理账本。只怕这账本正是郑劼一党贩卖私盐的关键罪证。若能找到这账本,兴许八年前一案的难题也可迎刃而解了。 “只怕我们此刻去已经晚了,”沈亭山道:“别忘了,我们在找这账本,陈勇他们也在找。这崔娘与李永安素来亲近,这时候他们也许已经赶到金凤楼了。” 正如沈亭山所料,陈勇、洪州二人确实早已赶至金凤楼。不过,崔娘却早已不知所踪。 “究竟怎么回事!”洪州怒斥道。 龟公跪倒在地,颤抖道:“今儿一大早她拿着李御史的腰牌,说李御史就到山阴了,要她作陪。官爷们不敢拦她,我们也只得跟着她出去。” “那人怎么丢的?是逃了?还是被人掳了?”陈勇问道。 “她们绕过南街准备出城,谁知那等施盐的人太多,我一个没看住,她就不见了。附近我都找过了,都说没见到人!按理说不应是逃,她今早出门什么也没带,身上不过几两碎银。” “带我们去崔娘房间看看。”沈亭山和陈脊二人匆匆赶至,向众人行了礼,又接着道:“二位大人,崔娘失踪只怕与李御史自缢一案有关。待我二人查明真相,立即向大人禀告。” 陈勇闻言暗思:“账册和崔娘同时不知所踪,只怕就是被她藏了起来。这沈亭山虽然可恶,却颇有破案之才,而且他也并不知晓账册一事。不如借他们的手先找出崔娘,到时再做打算。” 龟公呆呆看着,见洪州、陈勇不曾反对,连忙叫上鸨母起身带路。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来。 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副没有落款的《松涛声远图》,旁边有一副对联,其联云:“高山流水韵清幽,松涛阵阵荡心舟。”。 陈脊悄声道:“想不到一个青楼女子,竟爱好如此大气之作。” 除去这幅画外,房内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只玉兰,并三部琴谱,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轻纱帐幔,被褥也十分朴素。 许是看出了沈亭山二人的惊讶,鸨母开口解释道:“崔娘性子古怪,不爱些花红柳绿的玩意。这屋子是她素日住的,接客另有一间房。” 沈亭山道:“你仔细看看,东西衣物可有少了。” 鸨母应后,仔细翻找了一番,回道:“没少,一样也没少。” “看来,是被人掳走了。”陈脊惊道:“不会又要出人命了吧!” 鸨母被唬了一跳,忙问:“大人这怎么话说,崔娘有危险不成?玉帝老爷,她可是我的摇钱树,千万不能有事啊!” 沈亭山无奈道:“别自己吓唬自己,我且问你,崔娘这两日可有古怪?” “昨夜不知为何,她将自己关在屋里头,饭也不吃。一大早又来敲我房门,说是要出去寻李御史。既是李御史的事,我万不敢耽误,只叫龟公跟着,便让她走了。” “听说李御史和崔娘是旧相识了?” “好像在她进金凤楼之前便相识了。这山阴乃至绍兴,许多达官贵人都常特地来看她。不过,像李御史这般的倒没有。” “李御史有何特殊?”陈脊问道。 “他是唯一一个崔娘留他过夜的人。” 陈脊脸上涌出害羞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捅了捅沈亭山,示意让他接着问。 沈亭山笑道:“听说李御史还曾赠与崔娘一把箜篌?” “是的,你们看这个!”鸨母将二人引到崔娘的箜篌旁,道:“这把箜篌便是李御史半年前送给崔娘的生辰礼。” 第三十八章 下落不明 这箜篌由梧桐木制成,用料并不金贵,做工却极为精细,上头还刻着一朵白玉兰,增添了几分雅致。 沈亭山盯着玉兰出神,向陈脊问道:“你看这笔触和壁上的画可一致?” 陈脊左右仔细对比,肯定道:“确是一致,看来这画和箜篌都是出自李御史之手。” 沈亭山见箜篌很新,并无甚磨损的痕迹,又向鸨母问道:“这箜篌崔娘可常用?” “她常用的箜篌在接客的屋子里,这架常年在此处放着,她宝贝得紧,每日都要擦洗。” 沈亭山在壁画与箜篌之间来回踱步观察,半晌,心念一动,忽有所感。 他走至陈脊身旁耳语几句后,便引着龟公、鸨母离了房间。又到厅内与陈勇、洪州禀告一番后离开。 出得金凤楼,t?陈脊忙问,“我们现在便回驿站去?” 原来,适间一番沈亭山已察觉出箜篌机关。碍于陈勇等人尚在,便隐忍不发,只待入夜无人再去一探究竟。至于驿站设的奇诡灵堂,沈亭山疑心另有古怪,遂想着再去看一番。 驿站已被亲兵团团围住,看守见是沈亭山要入内,自是不做阻拦。二人进得屋来,除却尸体被厝去官衙外,其余均留着原样。素白的帷幔,轻纱飘飘,拂过灵牌,引起瑟瑟心惊。沈亭山盯着灵牌出神许久,与周围略显仓促的装饰相比,这灵牌显得格外精致。 他伸手要去将灵牌拿起,陈脊惊问:“这虽不是正式的灵堂,到底有些形式,你不可胡来。” 沈亭山笑道:“也许,这灵位的主人就希望我拿呢?” 他将灵牌拿起,里外看了一番,对陈脊道:“你看这个‘安’字是否较其他字凸起了一些?” 不等陈脊回答,沈亭山已伸手将这个‘安’字轻按下去,“咔哧”一声,果然是个机关! 两人聚神看去,这灵牌原是个双层机构,沈亭山向里头掏掏,竟拿出一把钥匙来。 沈亭山见之大喜,向陈脊笑道:“天无绝人之路,入夜我自去金凤楼便是,你且先回赵十一处等着。” 至夜,沈亭山换了一身黑衣,再次摸进了金凤楼。 顺着白日瞧出的端倪,沈亭山走至箜篌旁。他轻微用力,箜篌上头的玉兰花便被取下。他又走至画旁,将这玉兰花置于画正中的小舟处按下,小舟处的墙面竟真的往内凹去。沈亭山将内中的小盒拿出,这不算精致的小盒被重锁牢牢锁住,沈亭山从腰间拿出白日得到的钥匙,果然真能打开。 拿了账本沈亭山并未翻阅,而是迅速将其藏入怀中。随后,他利落地将周遭恢复原样,翻窗疾步离开。 崔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置身一叶小舟之上,后脖颈处痛感阵阵袭来不说,舱内还有一名腹部汩汩流着鲜血的青年男子。 崔娘尖叫着跑出船仓,举目四望却全是茫茫的横山河水,月黑星稀,小舟也并无船桨,她根本逃无可逃。 这时船仓里传来男人的声音:“救我,不然我就杀了你。” 最虚弱的声音放着最狠的话,崔娘也是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她的惊慌很快消退,取而代之的反而是心里涌出的一阵好笑。 她转身回到船舱,保持着安全距离,仔细打量起这个男人。 他虽戴着面具,却隐约可见是个细长眼,刀锋鼻,长得应该不赖。只是他此刻样子极为狼狈,大量失血导致脸色苍白,头上渗出一层又一层的汗,嘴止不住的颤抖,显然伤得很重。 “你也是被人掳过来的?” 男人没有回答。 “不回答也可以,只是你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救你?” 男人费力抬起头,狠瞪着崔娘,眼神与狼要发起进攻时一模一样。 崔娘被他盯得发毛,脸上却仍强装镇静,“我和你同被困在这小舟上。眼下你重伤对我尚无威胁,我若将你救了,你反过来害我呢?” “你若不救我,我现在就害你。” 崔娘笑道:“你当我怯弱的闺阁女子吗?像你这样的……” 崔娘话未说完,一阵剧痛猛地从左肩传来,她顿时便吃痛得直立不起,东倒西歪地扶住船蓬才勉强没有倒下。低头看去,原是这男人向自己发出的一只飞镖直插入肉。 “镖头有毒,你看着办吧。” 崔娘捂着肩,咬着牙才忍住没叫出声,又气又急。 “那边有药,”男人眼神向船尾角落里扫了扫,“替我止血。” 崔娘顺着方向看去,船尾处果然放了许多药草,她踉跄地往那走去,不情不愿地单手翻腾一阵后,泄气道:“我不会,等死吧我们。” “我会”男人强撑着说完这两个字,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横山河空落落,崔娘等了许久也看不到一艘过往船只。 她靠着药草堆休息,心里止不住嘀咕,实在想不通自己是怎么被丢上的船,又应该去哪求救。 那男人气息已经越来越微弱,他死了倒不打紧,自己可怎么办? 算了!救吧! 崔娘自幼便蒙女教师教习,梳妆打扮、行立坐卧、琴棋书画、双陆、骨牌、算账、女红、烹调、医药无一不通。 她先前不救他,是在静待过路船只的救援,可现在已近深夜,等外援的希望越发渺茫。万一这男人熬不过今夜,还得给他陪葬。 崔娘长叹一口气,果然还是不应该将希望寄托在未至之人身上,还得靠自己。 她忍着肩膀的痛开始认真翻找起草药来,奇怪的是,这里放置的草药居然都是止血活命的良药,药草堆旁甚至还放着熬药所需的药壶、柴火、火折子。 一切就像有人精心准备好似的。 崔娘来不及多想,迅速点燃了柴火,用身边仅有的药材熬制汤药,又将男子衣裳撕开止血,每一个步骤都显得那么熟练和镇定,仿佛已经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危机。 当汤药熬制好后,她小心翼翼地喂给男子喝下。虽然男子的脸色仍然苍白,但他的眼神已经逐渐恢复了些许生气。 沈亭山返回赵十一家中时,瞧见赵十一和陈脊酣睡正香,心中不禁暗叹:“这二人对我倒是十二分放心,倒不怕我出些差错。” 沈亭山并未将他二人唤醒,而是蹑手蹑脚地点亮了桌上油灯,借着微弱烛火,仔细看起账本来。 这一看便是止不住的心惊肉跳。 根据此账册记载,过去十年间,以郑劼为首众人在两淮以‘黄柳生’为屏障,劫掠官盐上百万石,贪墨银两更是难以计数。 沈亭山仔细辨认账本,唯恐错漏,终是笃定,账本字迹出自陆文远之手。 “陆文远才是真正的黄柳生”沈亭山喃喃自语道:“若我将此账本交出,陛下必然要问罪父亲” 究竟应当如何?沈亭山跌坐下来,握着账本的手不禁紧了。 “我劝你识相点把账本交出来,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除非我也死了!” 崔娘肩部的疼痛已钻入骨髓,但喊出这句话时,她的眼神仍然坚定如铁。 男子体力虽尚未完全恢复,但对付崔娘一介弱女子已绰绰有余。 “我就知道不该救你,恩将仇报。”崔娘瘫坐在船角,抵在她面前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 “把自己说那么伟大不脸红吗?我若不重伤你,你能救我?” 崔娘冷哼了一声,笑道:“怎么,你觉得自己很聪明?” 男子被崔娘这一笑整得心底发毛,“你做了什么?” “我可是欢场里的女人,对男人我能不留一手?”崔娘说着,踉跄从地上爬起来,迎着剑往男子方向逼近,“有本事就杀了我,只有你会下毒吗,我也会。” “你!你下的什么毒!” 崔娘瘪瘪嘴,“就是药材相生相克的毒呗,你想起什么名字都行,要不就叫‘美人面’吧。” 男子闻言立即反手给自己搭了脉,果是中毒之症,“你想怎样!” 崔娘昨日便觉此男子面容、声音似曾相识,如今见他一副精通医术的模样,忽的疑云尽消,“你是四时药堂的少东家,周轩?” 男子一怔,将脸上面具摘下,笑道:“不愧是名动扬州的崔娘,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说吧,你想怎样?” “很简单,给我解毒,送我回去。” 周轩笑道:“凭你也配跟我谈条件?你真以为这‘美人面’我解不了?或是你当真不怕死?” 放狠话谁不会? 崔娘根本没讲周轩的话当回事,转身躺到他的位置上,悠闲道:“饿了,去搞点吃。” “李永安都死了,你竟还吃得下东西?” “你你怎知他” “李永安的灵堂是你布置的吧,”周轩声音低沉而有力,显然身体已无大碍,“将钥匙藏在灵牌当中,账本藏于壁画之后,你们这招倒是妙极。” 崔娘瞪大了眼睛,眼神中惊恐一闪而过,很快又镇定道:“既然账本你们已经拿到,还将我捉来做什么。” 周轩走近一步,用剑挑起崔娘下巴,冷笑道:“李永安好本事,搞出个阴阳账簿,你手里的是阳簿,那么阴簿呢,去了哪里?”他语调软软的,却自带一股不容置喙的霸气,让人不寒而栗。 崔娘环顾四周,故作无辜道:“什么阴簿阳簿,李永安交给我的就是那本账簿,其余的我一概不知。” 周轩:“我劝你痛快些,省得受皮肉之苦。” 崔娘:“那账本乃是朝廷大员这些年贪赃枉法的罪证,你一个药铺子的少东家要他何用?” 周轩:“你真的很啰嗦。” 周轩单手捏住崔娘的脖子,崔娘顿时便气阻,满脸涨红。 “我没有多少耐心。” 崔娘费力憋出一丝笑:“我也没有t?耐心,你不杀我,我就自行了断,这辈子你也别想拿到账本。记得,要趁早。” “我劝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你这么做会害死我,害死整个沈家!”沈滔怒不可遏地看向沈亭山,气阻难耐,险些跌倒。 沈亭山看着父亲模样,心中虽有不忍,嘴上却毫不让步:“陈脊为了寻得真相可以将掘开生父之墓,我若顾忌一时荣辱而枉顾他人性命,又有何面目见他。” “那你就有面目见我?”沈滔猛灌一口茶,稳了稳心绪,续道:“你是不是也要掘了我的坟才肯罢休?” “我不与你争论这些。眼下,我既已查清陆文远便是黄柳生,就得将此事公之于众。至于陛下,我相信他必另有圣裁。” “陛下?”沈滔苦笑道,“儿啊,我只当你是少年心性,不曾想你竟如此糊涂!我已与你说过多次,此事陛下乃是为太子铺路,你怎就不懂?” “我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沈亭山厉声道:“若为官便是要懂装不懂,不懂装懂,那这官也不必当了。闲云野鹤,孤舟垂钓,何乐不为。我看父亲你当官几十年,是当得过于明白了。” “你!”沈滔气急攻心,猛咳不止,指着沈亭山直骂孽障,再难说出其它话来。 沈亭山不依不饶道:“陆文远一事与郑劼拖不了干系,如今我们证据在手,大殿之上尚有的理论,爹你又何需惧怕。” 沈滔欲言又止,顿了许久才道:“其中原委我与你说不明白,你若还认我这个爹就将账册交给我。” 沈亭山笑道:“交不出来了,此时账册已在前往京师的路上。” “谁带去的?你莫与爹赌气嘴硬,快说!” “嘴硬?嘴硬好,你不是精通医术吗,有什么法子就都给她用上,不信她不开口。”马荣玩弄着手中的金戒指,言语间意味深长。 “若她一直不开口,应当如何是好?”周轩问道。 “那就看沈亭山够不够聪明了。” “你就如此确信沈亭山会将你放在那的假账本交出去?万一他” 马荣笑道:“没有万一。这世上,有些人嗜钱如命,有些人偏爱盛誉。你这样一个小人,自然不会懂得沈亭山那想当英雄的念头。” 周轩面色一暗,内心咒骂不迭,“若非不幸被他重伤截回山阴,此刻我早已美酒佳人,何必费事寻什么账本。” 周轩道:“这账本陈、洪两位大人也在寻找,你是替他们找的?” 马荣直眉瞪眼,道:“再多嘴我可以再捅你一刀。” 周轩立即缄舌闭口。 马荣道:“将崔娘带去‘黄柳生’的老巢,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让她吐出话来。” 周轩听令退下。 马荣又道:“记住,不要叫人发现了。若是让沈亭山找到她,你我都玩完。” 沈亭山确实想尽快找到崔娘。 账本已在去京师的路上,若想保住一家大小的平安,就必须找到崔娘这个关键的证人。 与父亲争论不休的沈亭山,不管不顾地离开了。与其在那哓哓不休,不如想法子尽快将崔娘找出来。沈亭山复到金凤楼,提问了失踪时与崔娘一道的龟公,竟真有新的发现。 沈亭山问道:“崔娘失踪时,南街是何情形,你细细再说一遍。” 龟公道:“那日南街很是热闹,领盐的,送殡的挤作一团。” “我那日尚未问你,领盐是怎么回事?” “上次施的盐就快吃完了,孙县丞和马会首商量着又施了一回盐,就在崔娘失踪那日。” 沈亭山这才想起,陈脊入狱后,知县一职便由孙文鹏暂代。然而以孙文鹏的为人断不会为了百姓死活再行施盐一事,而且这时间如此巧合,只怕另有隐情。 沈亭山又问:“这送殡又是何说法?谁家送葬?” 龟公道:“灵牌没有看清楚,不过扶棺的男子右眉到颧骨处有道蜈蚣样的疤,而且那棺木很小,死者应是个孩子。” “蜈蚣样?”沈亭山闻言大惊,他倒是认识一个脸上有蜈蚣疤痕的男子,且这人与此案关系颇为密切——欢哥。 寿衣铺的林婆说过,欢哥曾在她那买过一个极小的棺材,说是安葬王麻子的女儿所需。那时沈亭山便觉怪异,只是后来被诸事耽误,不曾细查。不曾想,这事如今竟与崔娘失踪一案扯上了关系。 沈亭山当即辞别了龟公,去寻熟皮匠王麻子确认。 原来,这王麻子知道女儿并未‘流棺’安葬而是被草草埋在乱葬岗后,心痛难忍,只想着重做法事,让女儿入土为安。邻里欢哥听了这事,赠了副棺材,王麻子千恩万谢领了,于施盐那日出殡。 不过,经这连番打击,王麻子早已形销骨立,难以撑着去行这丧礼。亏得欢哥热心,主动揽了,因而那日送殡全由欢哥主张。 “看来欢哥与此事确实有所关联。”沈亭山道。 “我们是不是应该再去找他查问一下?”在家苦等沈亭山不见的陈脊早早便出了门,终于在王麻子铺内遇着。沈亭山将所查细细说了,陈脊接着叹道:“无论是何结果,我们就当那女娃娃已妥当安葬了吧,切莫再刺激他。” 沈亭山颔首赞同。 陈脊又道:“去寻欢哥?” 沈亭山摇头道:“去寻他的母亲,王寡妇。” 沈亭山二人骑马赶至王寡妇家,正遇她在院中清洗糖料。王寡妇忙将二人迎进屋中,陈脊开口便问:“欢哥这会应是在走街串巷贩卖吧?” 第三十九章 柳叶之情 王寡妇一怔,只当二人是为陆文远与欢哥一事前来,脸顿时挂下几分。 “他与陆文远的事,是我教子无方。可是我儿素来老实本分,他自是不曾参与陆文远做的那些腌臜事,万望两位大人审情明察。” “大娘误会,”陈脊解释道:“我等今日前来另有要事。敢问欢哥近日是否为熟皮匠王麻子协理过一桩丧事。” 王寡妇松了口气,缓缓道:“前几日是替王麻子的女儿料理了丧仪。这不,耽误了几天没做生意,今日抓紧补上,天不亮就出摊了。” 沈亭山:“这王麻子与你家并无亲属关系,这一项倒是义举。” “怪可怜的若能再撑几日便好了。”王寡妇看了陈脊一眼后,接着道:“左邻右舍的,欢哥与王麻子打小一块长大,替他料理这些是应当的。” 王寡妇说着,忽然叹气道:“当初他们四人关系是那般好,如今也是物是人非。” “四人?”陈脊疑惑地问道。 “我儿与王麻子、陆文远、黄京乃是儿时好友,如今只剩王麻子一人,没想到他还遭此祸事。” 陈脊道:“这黄京是谁?我倒是不曾听说。” “他已经不在山阴了。”王寡妇叹息道:“这孩子最是命苦,他家原是长湖盐场的灶丁,父母因受不了苛政,带着不满周岁的他逃到山阴,可没过了几年快活日子,又被人抓了回去。听说他父母都判了死刑,也不知这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灶丁?长湖盐场?” 沈亭山与陈脊几乎同时出声。 “他的母亲柳娘子与我也算手帕交,可惜早早便天人永隔。” 沈亭山闻得此言,额头冷汗直冒。 黄柳生黄柳生难道自己又错了不成? 沈亭山连忙问道:“这黄京以前住在何处?可还有其他相熟的故人?” 王寡妇思忖一阵,缓缓道:“以前的住处在陆文远老宅对门,不过那里几经周转,如今也不知道赁到何人手里。若要说相熟之人,恐怕得去长湖盐场问才知晓。” 沈亭山吁一口长气,抓紧问道:“大娘,此事关乎许多的人性命,我知你心有沟壑,并非寻常村妇,以下我问万万如实相告。” 王寡妇顿时严肃起来,正色道:“大人问吧。” “这黄京可有些哪些异于常人之处?或是说,他可有些与人不同的特征,叫人瞧了便能认出他来。” 王寡妇又思忖了一会,答道:“许是跟着父母四处奔波的缘故,这孩子自幼便好勇斗武。有一回,他惹了几个泼皮破落户,那起子人又哪里是好对付的。他们寻到京儿门上找晦气,那阵仗连我们这些不相干的邻里都唬得三魂散了七魄。京儿这孩子却硬气,不仅不怕,反到厨房寻了把刀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将自个的小指砍了一个下来,说道‘敢做敢当,以此还债,若再扰我父母,砍下尔等头颅。’那些外强中干的混子见了真硬骨头,哪还敢说些什么,登时便散了。” 陈脊听得滲人,扭头看向沈亭山,却见他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沈亭山道:“欢哥呢?近日是否有异常?送殡那日,他几时回来,回来后神色又是否有异?” 王寡妇愣了半响,乃叹出一口气来,“说实话,那日我看他确有些奇怪。回来时他与我说担t?子寄在了卖货郎云哥那,可隔日要出摊时,他又与我说担子在茶坊李婆处。这孩子素来不会扯谎,说话如此前后不一,必是有事欺瞒。” 王寡妇抬抬眼皮,看见迎面墙上挂着的铁锹,又道:“送殡回来时,他拎着这只铁锹,手里直发抖。我问他出了何事,他只说外头湿冷冻着了。后面我又瞧他拿了铁锹往后院去打了几桶水,洗了好几次这家什。” 沈亭山站到铁锹前,细细端详。这家什不过寻常模样,并无特别。只是就这一平常东西,却劳欢哥费心清洗得如此干净,反而可疑。他扭头向王寡妇问道:“除了这铁锹之外,可还有其他疑点?” 王寡妇怔在那里,木然不动了,心里暗忖道:“若将全部实情告知,他们或许还能劝得那傻孩子悬崖勒马。只是不知他究竟犯了何事,若是杀头的死罪,岂不就是我这当娘的坑害了他。可若不将实情告诉,便是纵着他一错再错,百年之后,我又有何脸面去见孩子他爹?” 过了半晌,王寡妇终是定了心神,缓缓开口道:“我这一生凄然,那冤家早早就抛了我们母子去了,我自个苦守这个孩子长大,其中苦楚不足为外人道。无论他做了何事,希望你们能保住他一条性命。” 这个请求,陈脊不敢答应。他看向沈亭山,见他亦是面露难色。 王寡妇惨然一笑,心知自己的要求过分了些,又说道:“罢了,是我自己教子无方,又何故为难你们。” 王寡妇转入屋内,取出一套欢哥的衣裳递给二人,接着道:“这是他送葬那日所穿的衣物。我原要替他清洗,却在这衣裳上闻到一股女人香。” 二人接过衣裳轻嗅,沈亭山顿时眼前一亮。这沈亭山嗜酒如命,自幼便练得辨香识味的本事,这略带玉兰香气的衣裳,定是崔娘身上的气息无疑。 至此,沈亭山已能猜得大半,他将陈脊拉过一旁,低声道:“这崔娘想来便是被欢哥所劫。” 陈脊颔首赞同,“那崔娘身量纤细,柔弱无骨。欢哥应当是趁南街热闹,将她打晕后装入准备好的棺材运走了。只是不知欢哥这般折腾是何故?难道是怕崔娘交出账本会坐实陆文远的罪名?若是这般,那崔娘会不会” 沈亭山心中亦是茫然,他暗自捋了捋思绪后,开口道:“总归先找到欢哥再做打算。” 二人告辞出门,不料刚出得门来,远远便瞥见马石河岸上站着一个黑瘦男子。但见他脚步虚浮,恍恍惚惚地朝河里走去,不一时半截身子已入了凉水。 陈脊惊呼:“这人要投湖自尽!” 沈亭山登时发了轻功,越至河上,如雄鹰擒雏兔般利落地将人救到岸上。这时,沈亭山方看清此人面目,正是他二人苦寻不着的欢哥。 欢哥定下神来,见自己叫沈陈二人捉住,猛得发起狠来,抬脚便往岸边的树上撞去。沈亭山救之不及,大呼不妙。陈脊恰在树旁,即刻旋身挡到前方,被欢哥撞得肠肚欲烂,忍着剧痛也只管将欢哥牢牢抱住,高呼:“人生百年,你不过活了三十个年头,何故就要寻死!” 沈亭山借机解了腰带,又欺上前来,将疯狗状的欢哥束了,扔在岸上,呵道:“想死又有何难,只是可怜陆文远,此后余他一人如何过活!” 欢哥求死不能,哭嚷出声来,“我便是要去陪他!黄泉路上,有我作伴,他不会孤单!” “他好好关在牢中,你怎知他要死?” 欢哥不回此话,转而对沈亭山怒目而视,“如果不是你执意要查此案,他就不会死!他已成了如今模样,你们为何还不愿放过他!” 沈亭山见他发疯若狂,猜测必是受了甚刺激,于是柔声下来,缓道:“我本不想让他死,若可以,我也不想任何人死。想他死的,怕是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还叫你捉了崔娘,是也不是?” 欢哥被戳穿了机密,不觉心惊,辩道:“什么崔娘,我不认得!” “你将崔娘打晕,藏在王麻子女儿的棺椁中运出城去。若我没猜错,可是马荣指使的你?” 欢哥低下头来,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沈亭山接着道:“ 此时你若将实情相告,我也许还能保住陆文远性命。若你执迷不悟,听任马荣差谴,不仅你自己性命难保,只怕还要连累他 。” 见欢哥仍无动静,沈亭山又道:“若我有法子证明陆文远并非黄柳生,你可愿帮我?” 欢哥抬起头来,疑惑地看向沈亭山。陆文远并非黄柳生?欢哥觉得沈亭山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尽管陆文远许多事都不曾与他细说,可朝夕相伴之人总会有所觉察。 欢哥冷笑道:“别以为我这么好骗,只要账本一到京城,文远必死无疑。” “如果账本是人伪造的呢?”沈亭山向欢哥走进一步,低声道:“你与马荣若无瓜葛,又是从何处得知账本送去了京城?若我没猜错,他是以账本为要挟让你绑架崔娘的吧。你自小长在山阴,应当比我更了解马荣的为人,你真的确信事成之后他会兑现承诺?若你真的相信他,又怎会一心求死?” “你想怎样?” “我想帮你。”沈亭山蹲下解开欢哥身上的束绳,“黄京你可还记得?” 欢哥眉毛一拧,“你忽然问起他做甚?他早已不知所踪,与我也失了联系许久。” “我问你什么,你只需如实相告,其他的尽管放心便是。”沈亭山说着将他扶起,“不怕与你直说,那账本若真是假的,那它送至京城之时,我父亲亦会无辜受累。为今之计,我必须找出真正的黄柳生才能救我沈氏一族。你若不信我,大可向陈知县求证。他的为人我想你总该相信。” 欢哥看向一旁始终静默的陈脊,心中平添几分安心,终于坦诚道:“崔娘确实是马荣要我绑走的。我将她打晕绑到横山河一艘船上,剩下的就不知道了。至于你说的账本,什么真的假的我更是一无所知。” 沈亭山道:“那黄京呢?” “黄京与我、文远、王麻子自幼相识,与我和文远更是情谊深重。然因他家里的缘故,我和文远的父母均不愿意我们与他过多来往。那年,他与父母被抓回去后,我们只当此生难再相见。不曾想,又过了四五年,他忽得又出现了。” “细细说来。” “ 那次他锦衣华服,邀我二人到酒楼吃酒,杯箸间谈笑自若,全不似往常那般杯弓蛇影。我二人问他海捕文书一事,他却笑道,‘不过几个蹩脚差役能奈我何?’我们再要详问,他却不答,只道,‘弟弟有赚钱路子,二位哥哥日后若有难处大可寻我。’我们见他一切大好,也不再多嘴,三人胡乱吃了一夜,翌日醒来他已不见身影。” “可留下过寻他的方法?” “码头王家茶坊,若挂起红幡便到梁上刻下柳叶,他见了自会寻我们。” “后来你们可曾用此方法再见?” 欢哥摇头道:“我们见他如今发达,无甚大事自也不曾打扰。加上后头文远出了事,我更是无甚心思寻他。”欢哥顿了顿,又道:“不过,如今再要寻他怕也是难了。那王家茶坊几年前忽然歇了业,如今那只剩一片荒园。” 陈脊听到这,回过神来,问道:“说的可是下游那处茶坊?那茶坊原先开的甚大,后来歇了业,地又因找不到主,一直不曾赁出,老大一块地方平白就荒废在那。” 欢哥点头道:“正是那里。” 沈亭山问:“找不到主又是何故?” 陈脊道:“我之前巡到那时听衙里人说起的。县里的买卖地契都有记录,哪里又真的找不到?不过是他们糊弄我的说法,不过那时我也不在意,也不曾再去细追究。” 沈亭山颔首赞同,道:“时间紧迫,你我兵分两路。我与欢哥去荒园探查,你去衙里看看能否找到地主。” 陈脊应了准备离去时,像想起了什么,又转身回来,将沈亭山拉至一旁,低声道:“听说令尊一早便启程回了京,陈勇洪州见令尊走了,也早早赶回了绍兴府衙。这事……” 沈亭山点头道:“假账本一事,陈、洪二人不知是否知晓。终究这事是我惹出来的祸端,为今之计,查明黄京一事,找到崔娘才是上策。你且放心去,我父亲虽走,但县衙必是已打点完毕,不会有人为难你。” 陈脊又嘱咐沈亭山几句宽心谨慎的话后方才离开。 沈亭山不敢耽误,让欢哥领头,快马赶至荒园。 园中古树,仍枝繁叶茂,昔日熙熙攘攘的茶馆,却已是破败不堪。墙壁之上茶渍斑驳,清风吹过似还残留茶香,只是物是人非,事事皆休。 欢哥指向门阑,缓缓吐露:“黄京说的就是这里。只t?要在这刻下柳叶,他自会现身。” 沈亭山依言望去,那门阑之上,柳叶繁多,形态各异。他细细端详,终于在柱底寻得一丝端倪,沈亭山将欢哥拉至柱前,“你看,这柳叶是否与陆文远所刻一致?” 欢哥目光凝重,初时震惊,继而转为愤怒,随即又陷入失落,最终发出一声惨淡的笑:“原来,文远一直在骗我……” 沈亭山不解地看向欢哥,“你知道了什么?” 欢哥扭头看向沈亭山,眼底晕出泪来,“陆文远是黄柳生,也不是黄柳生。” 原来,陆文远自幼痴迷木雕一事。昔日三人作伴,陆文远曾教授他们刻柳叶的技艺。为区分彼此的手艺,三人曾立下约定:陆文远所刻柳叶有五处脉络,黄京四处,欢哥三处。此刻,欢哥仔细观察柱上柳叶,五处脉络清晰可见,说明陆文远曾瞒着他来此寻找黄京。 沈亭山仍是不解:“那你为何说他既是又不是?” “你们在劫案现场所拾的柳叶都是五处脉络,显然是陆文远所刻。五处脉络的雕刻极为困难,无论是我还是黄京,都难以做到。” “这就是你去码头衙门盗走柳叶的原因?” 欢哥点了点头,取出随身藏着的柳叶,紧握在手,“其实,他装疯卖傻只是为了便利与我相见。出狱后,他每年总有段时间会忽然消失。归来时,他身上带着海腥味,皮肤晒得通红蜕皮,同时还会带回大量钱财。时日一长,我岂能不知其中缘由?每回他失踪,衙门里就会传出黄柳生作祟劫船的事来。因而,当你们开始追查黄柳生的事情,我便知道他大抵要出事了。” 沈亭山皱眉:“那你为何又说他不是黄柳生?” 欢哥将手中柳叶递给沈亭山,“大人,你再细看看。” 沈亭山接过柳叶,仔细端详,不禁惊愕:“这柱上的第五脉是后补上的?” 欢哥颔首道:“黄京的笔锋我是认得的,这柱上的柳叶都是他所练习所刻。唯有这五脉柳叶,第五脉是陆文远后来补上的。” 说着,他指向另一个柳叶:“你再看这个柳叶。” 沈亭山凝神细看:“三脉柳叶…有一处脉络后来被抹掉了?” 欢哥神色已有些痛苦,“那年,我们还说,日后谁先离去,所葬之地都要刻上这三种柳叶,如此才不枉一场弟兄。” 沈亭山恍然大悟:“你是说……黄京或许就葬在此处?” 欢哥默默点头。 沈亭山收起惊讶之情,若黄京真的长眠于此,那么一切谜团似乎都找到了答案。 此时,陈脊亦策马匆匆而来,气喘吁吁地开口道:“此处正是黄京的房产。而且,我还找到一处消息。当年黄京的父母被捉回盐场后随即处死,而黄京却侥幸逃脱,此后再无踪迹。可恰是这个时间, ‘黄柳生’开始闻名江海。” 沈亭山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确信。 “呆子,要劳你再跑一趟了。速去将赵十一请来,我要验尸。” “验尸?”陈脊讶异道:“又出人命了不成?” 沈亭山冷笑道:“若不尽快查明真相,只怕死的便是你我了。” 第四十章 水清石见 赵十一赶至时,沈亭山二人已合力将尸骨挖出。 赵十一验骨时,欢哥全程目不转睛,也许是迫切地想确认死者身份,赵十一略有停顿动作时,他就追问不迭。赵十一听得烦闷,冷言道:“验好我自会禀告两位大人。” 欢哥顿时哑然,陈脊轻拍他的肩膀,又对赵十一道:“不急,你且验仔细些。” 赵十一用水将尸骨洗干净,又用麻线按人身骨骼结构的形状依次穿连好,用席子盛放好。一切准备就绪,赵十一抬头望天,见适才正盛的艳阳已被乌云遮蔽,脸上也随着暗了。 沈亭山道:“白梅,盐,罈子都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 赵十一颔首轻笑,暗叹:“到底是沈亭山,顾虑总是周全。” 原来,红伞验骨必须是在晴朗的天气,阴雨天就难以看出了。如是迫不得已要在阴雨天检验,就只能采用煮的方法。而这白梅和罈子正是煮骨验尸必备之物。 既验骨之物沈亭山都已准备妥当,赵十一也利落地勘验起来。只见他用罈子一个,像在锅中煮东西一样,用炭火烧煮罈子中的醋,再多放些盐、白梅,同骨头一道煎煮。等煮千百滚后,取出尸骨,用水洗净照看,有伤痕就可看到。 转眼已过一个时辰,赵十一将验尸格目填写完毕,呈与沈、陈二人,摘其重点,缓缓道:“尸骨大抵完整,独右手缺了一节小指,我查其伤痕,是身前断指旧伤。尸体头骨碎裂,乃是被人用物重击后脑致死。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外伤或中毒迹象。” 欢哥听罢,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泣道:“京哥儿,果真是你,兄弟来迟了!” 尸骨身份已然确定,要认定黄京就是黄柳生却仍缺关键证据。 沈亭山道:“赵十一,你与欢哥在此将尸骨收殓妥当。陈脊,你与我进茶坊里头搜索一遍。” 茶坊内室果然一派荒败,桌椅之上积土三寸,一尊没了头颅的关帝像歪倒在地上。 沈亭山、陈脊二人从大厅摸向后厨。后厨杂乱无章,橱板上搁着一排青花碗,看着倒颇值些银两。沈亭山走近查看,用袖扇风,拂去满积灰尘,见一众瓷碗中竟夹有一只铁腕,心念一动:“莫不是另有玄机?”伸手去拿,费力不动,遂左右旋它,忽听‘咔嚓’一声响,壁橱向两旁分开,露出黑黝黝一个洞来。 洞中一阵恶臭冲出,沈亭山和陈脊闻之欲呕,顿时散到两旁,退出屋去。 赵十一见状从随身背囊中取出两颗苏合香丸,道:“含在口内化开,尤能辟恶。” 沈、陈二人接了,再次进得屋来,果真口鼻舒畅许多。 沈亭山走进洞口,摸出火折,向里照明,道:“我进去瞅瞅,你在此等我。” 陈脊道:“我与你同去。” 沈亭山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二人借着火光向洞内瞧去,既无人影,又无声息。沈亭山走在前头,原来是一间密室。 陈脊见室内除满地蝇虫老鼠的死尸外,空空如也,既小又脏,丧气道:“还以为有甚新发现。” 此间密室位于黄京昔日茶坊之中,沈亭山料想定不简单。他擎着火折将室中烛台尽数点燃,耐住性子,细细察看。 不多时,果真在一处壁上发现端倪。 “你看,这里还有一层密室。”说罢,沈亭山伸手向内按压一处石砖,墙壁应声而开,又是一间小室。 陈脊“哎呦”一声叫道:“好多铁箱子!” 沈亭山走入,揭起箱盖,应手而起,皆未上锁,箱中竟全是金帛珠玉。二人又将其余的箱子一概打开,除金玉之外,还有整整一箱账册。 陈脊连忙唤来屋外的赵十一和欢哥,四人将箱中账册搬出,又逐一翻看,确认这正是黄柳生多年为祸两淮的罪证。 “黄京的字迹我认得,这是他亲笔所写。”欢哥翻着账本,接着道:“只是……这账本记到八年前就停了……” 沈亭山灵光一现,对赵十一道:“你可否断知黄京死于何时?” 赵十一道:“尸体已全然白骨化,无从得知具体年份。不过……至少也得有七八年。” 沈亭山微微颔首,再要说话,陈脊忽然叫道:“你们看!箱底还有封信!” 三人闻声向箱底看去,果还藏有一封书信,上书‘欢哥、文远兄亲启’几个大字。 欢哥认得这是黄京所留,伸出的手不禁颤抖起来。 “吾兄近来安好? 兄阅此书信时,吾已化作一抔黄土,长眠于天地之间矣。吾之一生,历经风霜雨雪,幼时随父母避难于山阴之地,得遇二位贤兄,实乃三生有幸。然,人生如梦,欢愉转瞬即逝。父母遭难,吾投身江湖,实乃无奈之举。贩卖私盐犹如刀尖舔血,吾初尝温饱,后渐有所成。吾虽为贼寇,仍常怀侠义之心,扶危济困,自问无愧于天地,亦从无害人之恶举。孰料,祸从天降。夏言、郭槐二人百般相逼,欲借吾之名,行其不轨之事。吾过往一生皆受人左右,如今落为贼寇,但求听从己心。血性男儿,岂能再任人摆布?此番出海,吾必是凶多吉少。若吾不幸丧命,室中财物,愿悉数赠予二位贤兄。吾深知二位高洁,若嫌此财来路不正,便请将之捐出,以全吾之仁心。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有所为有所不为,兄长不必为吾伤怀。吾先行一步,黄泉路上,静候那些道貌岸然、虚情假意之徒,遇之则斩,决不手软。此信仓促,言不尽意,惟愿兄长珍重,吾去矣。” 阅毕书信,欢哥不能再说一句话,他的心被打得粉碎,只想躲在一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面对沈亭山三人,他极力克制,t?良久只长叹一声。对于如此不公的命运,除了长叹和眼泪,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沈亭山在欢哥的注视下,背脊上掠过一阵阵寒噤。他想用手擦一下额头的汗,可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夏言的面孔,这让他始终无法平静。 夏言、郭槐二人百般相逼…… 如此说来,八年前盐船被劫一案果真与夏言、郭槐有关,这二人当年若真是狼狈为奸,那今日之事…… 沈亭山猛然想起自己游历到绍兴府时的见闻,更觉头昏脑涨。若非在绍兴无意间听说书人谈起山阴盐祸,他也不会游到山阴查案。 那个说书人…好像正是夏言府上的下人。 原来,这一切从始至终都掌控在夏言的手中! 那父亲呢?父亲又是否知情?如果夏言瞒着父亲行事,那父亲此番…… 沈亭山不敢再想。 陈脊出声唤醒陷入沉思的众人,追问道:“眼下我们该当如何?” 找到崔娘,寻到李永安留下的真正的账本似乎是唯一 办法。 当意识从深邃的思索中慢慢浮现,沈亭山回到了现实,“欢哥,你将崔娘带到横山河何处?立即带我们去找。” 当沈亭山一众赶到横山河时,周轩早已将崔娘转走。众人望着茫茫河水,徒留哀叹。 沈亭山绕着河岸走了几圈,试图寻找蛛丝马迹,可现场除了缆桩并一段绳索外再无它物。 茫无头绪之际,欢哥猛省:“我好像知道崔娘在哪了!” 众人闻言,异口同声急问:“怎的说?” “这绳索与外头寻常买的不同,其编法奇特,最是牢固、耐用。山阴无处可买,唯有两人能够编成。”欢哥见众人急切,直截了当道:“我能编,文远也能编。” 陈脊疑惑道:“陆文远?他此刻不是被关在牢中……” 沈亭山插口,激切道:“你的意思是,这绳索出自陆文远之手。而陆文远久为海贼,必是将此常用之物藏在一处,只要寻陆文远问出这藏物之处便可找到崔娘?” 欢哥顿了一下,“或许不用找文远,这个地方我 ,我应该知道。” 陆文远失踪归来,偶尔会给他带些吃食。海虾、鳌饼、蚝煎,没猜错的话,这些都是横山河下游李家村特有之物。 往日真情,如今却成了追凶实证,想来也是唏嘘。 “李家村,应该在那。”欢哥斩钉截铁道。 三人不做迟疑,立即喊来艄公,扯帆摇橹,顺水向李家村赶。 李家村内,崔娘正遭受痛楚彻骨的酷刑。 马荣见惯了贪求无厌之徒,如崔娘这般的硬骨头倒还是第一次碰上。 看着瘫在地上满身血痕的女子,他竟平白生了些敬畏,“一个男子的嘱托罢了,值得你豁出性命?你应当知道,死是最不可怕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会骇人。” 周轩迈步上前,将一桶盐水倾倒在崔娘皮开肉绽之处,崔娘霎时痛苦地屈作一团,哀鸣出声。 周轩凑近崔娘耳边,“不好意思啊,我这的盐倒是管够。” 说罢又要再倒,马荣止道,“够了,先听听她有没有话说。” 周轩一手掐住崔娘下巴,语气却变得温和:“美娇娘,你这冰肌玉骨的如今成了这幅模样,我瞧着也是心疼。我劝你还是老实说了莫再死撑。瞅你这幅模样,再熬也不过两日。” 崔娘吃了太多痛,冷汗与血污一同沁出,说话都没了气力,倒是眼中的狠劲,越是折磨越是深邃,“死前没能给永安报仇,不甘。但好在宁死也没向你们这些稷蜂社鼠慑伏,不枉。” 周轩眼眸一眯,拿出藏在鞋筒的匕首,一刀划过她的手臂。 “你还是这么爱说废话,再多说一句,便再落一刀。” 崔娘痛得面色惨白,“你们为一己私利,威逼永安与你们为伍,又设计害死那许多无辜百姓。你们……你们会有报应的……” 一言未毕,又是一刀。 “报应?报应都是来世的事情,与我今生何干?你只知李永安是被人所逼,我又何尝不是?” 马荣走上一步,目光冷峻,“马家世代盐商会首,我纵使每日在家打牌吃酒也足够快活一生,若非他们苦苦相逼,我又何至于此。你同情李永安,怎么不同情同情我?如今李永安已经被他们逼死,你若将账本交出来,还能救我一命。你既有这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为何不用来救我?” 崔娘冷笑道:“救你一人而害万人吗?你这套伎俩骗骗阿莺尚可,想骗我只怕是在做梦。”她抬眼看向马荣,“他们逼你,你大可像永安一般去死,你既不死就是还没被逼到实处。说白了,钱还是这世上最好也是最不够的东西。我想,你将我捉来郑劼他们并不知情吧?” 马荣一怔。 这倒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若非折磨成这般模样,收做十九房妾室倒也是个美眷。 周轩诧异地看向马荣,“此事洪大人和陈大人竟真不知情?” 马荣低头讪笑,眼神凌厉如狼,“事已至此,我也不怕与你们说实话了。” “周轩,你不想做替死鬼,我也不想。既然郑劼不愿保我,那我就得给自己找找新的靠山。” “夏言?不可能是他,八年前的事捅出来他也没有好处。”周轩灵光一闪,“是严柬!” 挑拨郭、夏两党相争,严柬渔翁得利,他怎么早没想到呢。 “孙文鹏说的没错,你果然比你爹聪明许多。”马荣一挑眉,“事已至此,沈亭山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郭、夏两派都自身难保。你们若是识相,就应该知道,千万不要站错队。” 周轩听得眼眶猩红,几乎没有迟疑,朝崔娘又是三刀,高声恫吓:“再不说,下一刀就划在你脸上了!” “我连命都可舍去,又哪里在乎这张脸皮。” 见崔娘不为所动,周轩高举匕首,发狠就要动手,正是生死一线之际,槅门“嘭——”的被人踢开,光亮泄入暗室,站在光中的正是沈亭山等人。 沈亭山见崔娘模样,怒从心起,大吼一声,要上前擒拿周轩。马荣从腰间抽出长鞭回头对准沈亭山袭来,二人一时缠斗到了一处。 周轩借机胁了崔娘要从后门逃匿,陈脊三人忙上前拦住。那周轩虽有些武艺但此刻擒着崔娘亦不好施展,双拳难敌四手,他索性不做顽抗,反将匕首对准崔娘,胁迫道:“再过来我就一刀杀了她!” 崔娘见状奋力发声:“你们只管擒他二人,莫要管我!永安留下的账本在马荣身上!” “闭嘴!”周轩双眼更加猩红,吼叫声几乎掀开房顶,“不许再往前一步!放我走!” 陈脊深知周轩为人奸恶,此刻断不敢动,宽慰道:“你所犯之罪,罪不至死。但若负隅顽抗,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周轩!赶紧带着崔娘走!”马荣寻着空隙叫道,“这里交给我!” “我当然不管你!”周轩吼着,抵在崔娘脖颈上的刀已渗出血来。 “周轩!马荣!永安深知你们不会放过我,所以他将账本分成了阴阳两本,另一本在何处我也不知,想拿到账本黄泉路上去问永安吧!” “妈的婊子!”周轩气急败坏,手止不住颤抖。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趁周轩失控,崔娘使劲全身气力,猛地将头往后一仰,朝周轩肩膀撞去。赵十一瞧见,瞬时跃起一把拖住周轩大腿,大声叫:“崔娘子,快逃!” 周轩猛一挥手,匕首刺入赵十一背部,陈脊抢步上前,去夺周轩匕首。眼见三人缠斗,欢哥忙从一旁抄来粗棍,看准周轩腹部重击,打得周轩污物血水一齐流淌。 见周轩被控制,崔娘又欺上前去,拔下头上发簪,一把刺入周轩胸膛。周轩惨叫一声:“马荣,救我!” 不等马荣反应,已是气绝。 见周轩已死,马荣不敢再战,当下想弃了崔娘逃走。怎奈沈亭山武艺颇高,始终寻不着出路。眼看二人打得不相上下,赵十一拾过地上长绳,抛向沈亭山,喊道:“大人!用这个!” 沈亭山拿了绳索顿时如虎添翼。 这马荣功夫不高,但胜在轻功灵巧,舞着长鞭让沈亭山始终进不得身。赵十一瞧出错处,将这绳索送来,沈亭山顿时有了招数。只见他以绳作鞭,将马荣长鞭锁住,又以软剑欺身,终是将马荣拿下。 陈脊吁出一口长气,赞赏道:“他先前就说过你会看招数,没想竟是真的。” 赵十一低头笑道:“恩师会些拳脚,也曾教我一二。怎奈他过世的早,我尚不曾习得其武艺,也只是会些道理罢了。” 沈亭山将马荣紧束,喝道:“账本何在!” 马荣吐出一口鲜血,视线移到沈亭山脸上,并且牢牢锁住他的视线,嘴角带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我若说出来,你们还会放过我吗?只要不说,等假账本到了京都,我就算死,也t?有你们沈家上上下下给我陪葬。” 沈亭山下意识顿了一下。 马荣说的不错,算算时间,再有一日,只怕父亲凶多吉少。 崔娘将周轩匕首拾过,忍着痛颤悠悠蹲到马荣面前,冷道:“我也不喜欢听废话,一句一刀。” 第四十一章 剑拔弩张 第四十一章 剑拔弩张 山阴已快入夏,京都却仍带着刺骨的寒意。 熙帝紧了紧袍子,随侍的太监急忙顶着风费劲去关殿门。 “不要关。”熙帝发话了,他站起身来,往殿外瞧了瞧,“谁跪在外面?” 殿外的人已跪了两个时辰,太监深知熙帝是明知故问,仍陪着演上一出,“回陛下,是夏言夏大人,郭槐郭大人,沈滔沈大人在殿外求见。” “哦?”熙帝挑了挑眉,嗔怪道:“他们既来了,为何不通报?外头起风了,去叫夏言和郭槐进屋来暖暖。” 郭槐赐了座,夏言赐了却不敢坐。他低着头,满脸惶恐,心思系在殿外。 沈滔仍在外头跪着。 大殿之中一片肃穆,熙帝高高坐着,手里拿着的是六百里加急从山阴送来的账本。 夏言不得不开口了,“沈滔,山阴的事究竟如何?黄柳生到底捉到没有,幕后又可有指示之人?当着皇上,你如实奏来。” 大殿之外传来沈滔的声音,虽弱却是不卑不亢:“回禀陛下,臣奉旨前往山阴数日,经查实,山阴县确是盐枭黄柳生作祟,致百姓死伤无算。臣……” “盐枭?黄柳生?之前你们说黄柳生是一名衙门巡检,如今你们又说黄柳生实乃入过狱的庠生。不知是你们糊涂还是有意将朕搞糊涂。衙门、庠生,无论是谁,都与官府有些关联吧。” 殿外沉默了片刻,声音再次传来,“回陛下,山阴盐船被劫并非盐枭独自完成。据卑职所查,当日驶入山阴的盐船上所载并非官盐,而是冰块。一千两百石官盐于绍兴府衙载出,中途便被掉包。能避开这一路重重关卡而不为人知,必是有官府内鬼接应。” “哦?”熙帝玩味地看向夏言和郭槐,“这么说,真是官商勾结?” 夏言一颤,看向熙帝,缓缓道:“我朝虽官盐厉行,只是盐税财窟,地方上有些蠹虫亦非奇事。” 熙帝又望了一眼郭槐。 “夏大人说的极是。” “朕记得,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是你侄儿吧。他与此事是否有关?” 郭槐立即跪了下去,“此事臣不知内情,不敢妄言,还需听沈大人仔细说来。” 殿外立即传来沈滔的声音,“回陛下……” “你先不必说!”熙帝道,“让朕来说。这账册里记的是光乾二十年到光乾二十八年黄柳生其人在两淮贪墨官盐的数目,折合市价,一共五百万两之巨。天下之赋,盐利居半。而盐务,又以淮浙为最重。光乾二十年,朝廷派去两淮两浙的巡盐御史收了税银五百七十多万两。到光乾二十三年,是四百二十多万两。至今年,仅剩二百八十多万两。朕问你们,这账册如果是假,那为何两淮盐税一年少甚一年。若这账册是真,那这五百万两如今又在何处!” 一语刚毕,账本被狠掷在地,夏言也跪了下来,大殿内外一片死寂。 “夏言,朕记得光乾二十年,你就是两淮两浙的巡盐御史吧,沈滔,当时是你的门生,也随你在山阴。怎么其他人去收税便收不上来税,偏生你去就有那许多。是他们都只听你的话,亦是时迁事移,我大赵不复当年了?” 夏言立即叩首,不敢吭声。 “郭槐,夏言随迁朝廷后,两浙两淮的盐务均在你的门客手中。怎么这些年盐税越收越少,事情倒是越闹越多?” 熙帝声音又提高了些,“沈滔。” “臣在。” “你有个很不错的儿子,他将这事捅了出来。听说他是今年刚入的翰林院?今年几岁了?” “回陛下,犬子今年二十又五。” “二十五?倒是年轻。”熙帝递了眼色,太监立即会意,快步将沈滔请入殿中。 熙帝看向跪着的沈滔,“听说你儿子虽生性乖张,倒是极为孝顺?” 沈滔一颤,答道:“犬子少年心性,让陛下见笑。” 熙帝:“人不轻狂枉少年,身为人父,我们多管教些便是。这日常小事,管与不管倒也罢了,只是这账本关乎社稷,我派你去山阴,也是要你多光顾着些儿子。” 沈滔的心一下悬到了嗓子眼。 熙帝看向帷幔后算账的官侍,“这些账册里直接牵涉到郑劼没有?” 官侍:“回陛下,没有。” “直接牵涉到其他官员没有?” “也没有。” 熙帝又看向沈滔:“若这账本是真,那究竟是何人贪墨,你可查出来了?” 沈滔磕下头去,心里已然明白。 “回陛下,此账本有假。臣在山阴被歹人蒙蔽,送来假账,偏听偏信,弹劾重臣,有碍圣听,请陛下降罪!” “哦?”熙帝脸色有所缓和,“为何是假?” “臣已查明,此账本乃是山阴盐商会会首马荣私造,真正的账本如今仍在山阴。臣失察!” “这么说,那你确实有罪。”熙帝看向殿外被吹得呼呼作响的梧桐,长叹一声,缓缓道:“既然你识人不察,吏部侍郎就别当了。永州还缺个知府,那地方鱼龙混杂,你去那再修炼修炼。”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对熙帝来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真相。他这是在杀鸡儆猴。 熙帝正要向夏言问话,他已连连叩头,口称“知罪”。 “沈滔是臣学生。臣进宫侍疾,保举他审查此案。因心念他素来办事稳妥,遂不曾教诲于他。如今闹出这般荒唐之事,我罪过远胜他,望陛下重罚,绝无怨言。” 熙帝道:“你素来是通达的。朕知道,你侍疾,已月余不曾出宫,此事原也与你无关。只是,教不严师之过,内阁你就先别呆了。至于其他人……” 郭槐抢道:“回陛下,郑劼身为两浙都转运盐使,如今治下发生此等祸乱,难辞其咎。” “太子门上有个叫冯歙的,前些日子随严柬治理黄河,功劳不小,就顶了他的位置吧。至于郑劼到底有没有罪,这案子还得查。” 熙帝转身回到位上,“这案子交给洪州、陈勇主审,如今查成这幅德行,我看他们的位置也是坐到头了。郭槐,这两人如何处置你自己看着吧。”熙帝又看向沈滔,“这案子仍由你儿子和那个山阴知县去查,叫什么?” 沈滔急道:“犬子沈亭山,山阴知县陈脊。” “就是他们二人。这案子由他们而起就该由他们去结束。既然这账本是假,那真正的账本何在?为何两淮盐税渐年减少,给朕查,给朕掀了底查!” “我劝你们早点死心,你们根本就查不到账本在何处。”马荣大笑,“如果我死了,你们这辈子都别想找到它。” “你真的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吗?” 马荣一怔,抬头看向沈亭山,须臾又不屑地笑道:“想诈我?别跟我耍这些心眼子,没用的。” “我与你打斗之际瞥见你鞋底红泥,没猜错的话,这些日子你去过城外坟地吧。” “是又如何?你不会以为我又把账本埋到陈脊那死鬼老爹的坟里了吧?”马荣冷笑一声,又道:“对,我就是丢在他坟里了。你们要不再去扒开坟瞧瞧?” 陈脊脸气得涨红,正要出声呵斥,沈亭山止道:“我当然不会这么认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坟场只是路过,你真正所去是慈安寺。” 马荣闻言心里惊如擂鼓,面上仍强装镇定,笑道:“又在胡扯。” 沈亭山笑道:“慈安寺香火氤氲,你从那来,身上可是沾满了味道。你再看看自己的手指头。” 崔娘上前用力将马荣双手掰开,果见上头沾着纸钱上特有的红色金末。这种粉末一旦沾上便极难洗掉,非得等它自然脱落才行。 “想来你坏事做多亦是心虚,向神明烧上那许多纸钱,如今倒成了证据。” 马荣仍在顽抗,“就算我去了又如何,你又如何证明账册就在寺中?” 沈亭山向陈脊递了眼色。陈脊走上前去,顺着沈亭山的视线,从马荣腰间搜出一张贴儿来。 沈亭山伸手接过,缓缓道:“这‘卍’字贴还不能说明吗?” “你怎么知道!”马荣汗如雨下。 “打斗之际,你时不时便伸手护住腰间,显然是怕东西掉落。我留心窥得这‘卍’字纹样自然猜得大半。” 欢哥这时有点迫不及待了:“那账册究竟在慈安寺何处?” 沈亭山微笑,将帖子展开示与众人,“你们看,这是马荣立长生牌的回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账本此刻便在慈安寺地藏菩萨殿中马荣的长生牌处。” 众人听罢倒抽了口冷气。这马荣心思缜密至此,若非沈亭山聪慧能断,只怕这辈子都难寻这账本去处了。 马荣瘫软在地,t?嘴角止不住微颤。 “你别得意得太早,只要你找不到另一半账本,这些仍如废纸。” “这就不劳你们费心。本官自会派人去寻。” 洪州的声音冷不丁从屋外传来,众人无不惊骇。 “洪州和陈勇不是回绍兴府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陈脊惊讶地往屋外探看,果真是他二人在外,身旁带着衙役兵马近百。 马荣大笑:“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看来终究是郭槐他赢了。” 沈亭山冷哼一声:“反正你是赢不了。” 说着一把将马荣拎起,挟着他来到屋外,几声长笑,对着陈勇、洪州道:“倒是替你们捉了个叛徒。” 陈勇笑道:“商人向来低贱,最不可信。还要感谢沈大人,这么快就找到了账本,并且将此案的真凶捉拿归案。” “真凶?”马荣咬紧了后槽牙。 “你还有脸与本官说话。身为盐商会首,统领山阴盐务你还不知足,竟串通盐枭黄柳生劫掠盐船,勾结丧行、药行、借‘流棺’出殡之名,行偷运贩售之实。李大人缉获你们一伙罪证, 你们便挟持他的红颜知己崔娘,逼他自尽,实乃胆大包天,恶意妄为。如今幸得陛下庇佑,吾得以侦破此案。本官已命人去慈安寺将账本取出,你有什么话就留着黄泉路上去跟无辜遇害的百姓解释吧!” 马荣听罢大笑出声,“你们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我不过是个走卒,背地指令助我贩卖私盐的明明是……” “住嘴!这些话你留着槛送京师再一一招来!来人!与我押下!” 沈亭山、赵十一等人忙将马荣护到身后。他们都很清楚,若此时将马荣交出,那真相必将再不见天日,而李永安以命相抵的账本亦将成为真正的废纸。 “怎么?你们要包庇这朝廷重犯不成?” 沈亭山弃鞭执剑,直指陈勇、洪州,朗声笑道:“朝廷重犯?大人只怕是说早了!我今日拔剑相对的并非朝廷,而是你等以权谋私,惺惺作态的国之蠹虫。此人我若交付与你,才是上有愧于天,下有愧于百姓!” 陈勇嘴角勾起一丝笑意,眼角眉梢尽是不屑:“巧言令色,今日你等包庇重犯,也是插翅难逃!左右!还不出手拿下!” 沈亭山冷笑一声,仰头畅饮半壶烈酒,不退反进,主动发起了攻击。他剑法精湛,腰间软剑在他手中如同灵蛇一般,时而凌厉如狂风骤雨,时而灵动如柳絮飘飞。陈勇兵马虽人数众多,但在沈亭山的剑下却步步后退,无法近身。 陈脊等人见沈亭山抵抗得力,两个挟了马荣,一个搀着崔娘,随时预备着寻找机会先逃。 村庄的宁静被这冲天的打斗声震破,村道被剑气划得火星四溅。沈亭山知道,自己单枪匹马,不宜久战,必须尽快找到出路。他边战边观察着四周的地形,寻找逃脱的机会。终于,他发现在村道的尽头,有一片浓密的稻田,即高又密的稻田正是极好的藏身之处,而稻田不远处正是河岸码头。 沈亭山心中一横,对陈脊喊道:“往稻田跑!这里我挡着!” 没有片刻的犹豫,陈脊立即领着众人往前狂奔,冲入稻田,水稻伴着疾风窸窣作响,他们一下便湮没其中。 沈亭山且战且退,抢在追兵前入了稻田。追兵涌到稻边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只能付之一叹。 待要追进田中,陈勇高声呵斥道:“废物!这么多人居然擒拿他们不住!不要进稻田了!去码头堵住他们!”。 陈勇确是机敏,然,等追兵赶到码头,为时已晚。 赵十一心思缜密,早在进村之前便先嘱咐艄公在码头静等。他们一行人冲出稻田,艄公远远瞧见便将船驶近,等沈亭山一上船,艄公立时扬帆摇橹而去。此地偏僻少船,士兵纵想再追,也无法越过这茫茫河水。陈勇、洪州见一时无法,怒不可遏,命令写下海捕文书,全县通缉五人。 “如今我们如何是好?要躲哪里去?”陈脊问道。 沈亭山原本想躲到阿莺和大柱藏身的茅屋之中,但转念一想,这样贸然前去反倒暴露他们去处。一时间也是半筹不展,无言可答。 正在踌躇之间,欢哥开口道:“去我家!” “你家?”众人问道。 “自文远出事后,我便在家中挖了个地窖,以备不时之需,我们可以先藏在那里。他们定想不到我们还敢回到城中,再者,我老娘也是有名的节妇,他们不敢随意搜查我家。” 众人纷纷点头道是,唯有崔娘顾虑重重。 沈亭山见她神态有异,料想她是顾虑自己妓子身份,不敢涉足清白之家,出言宽慰道:“你虽身在烟柳之地,却能殉义忘身,品性高洁,不输雅士。王大娘通情达理,亦非寻常村妇,我料想她不会看低于你。” 欢哥道:“崔娘子尽管放心,我娘好的哩!” 崔娘闻言这才放心托胆。 水顺船快,不多时,一行人便下了舟。几人改装易貌,藏于草料板车,混入城中。 自沈亭山问话离开,王寡妇便心跳如擂鼓,暗觉有大事发生。正在徘徊观望之时,忽听得屋外敲门声起,“娘,是我,快开门!” 王寡妇闻之脚下生风,将大门敞开,见到众人先是一怔,很快又回过神来,不消多问,忙将他们迎入屋中,仔细关好门户。 欢哥开口道:“娘,你备些吃食送到地窖里,我们要躲上一阵。” 言罢,沈亭山又将当下情状拣了些紧要的说开。 王寡妇听毕,慨然领诺,又觑见皮伤肉绽,衣衫褴褛的崔娘,走近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你随我到后头洗漱,不嫌弃的话先换上老婆子的衣服。” 崔娘百感交集,泪眼汪汪,向王寡妇行了万福,千酬万谢。 赵十一从腰间取出一个蒜头瓶,说道:“王大娘,崔娘子,这是我自研的伤药,外用可化瘀生新。” 崔娘接过又谢了一阵,便随王寡妇去了后院。 马荣被点了哑穴,口不能言,人却不曾老实。他被沈亭山拽着,仍扭手扭脚,企图逃脱。 欢哥道:“厨房有大粗绳,我拿来将这厮绑了,叫他再乱动!” 沈亭山点头称是,又道:“你顺手再打盆水来,赵十一也受了些伤,我与他治治。” 众人各行其是,至晚间收拾停当,便往地窖藏去。 王寡妇恐崔娘女子不便,又寻了幅帷幔在窖中与她遮出一处角落将息,另嘱咐众男子道:“不可造次,我老婆子随时进来打你们!” 众人哑然而笑。 这一日闹腾,千难万难方得这片刻消闲,几人个个瞌虫上身,早早歇息。众人心中皆知,到明日,又是一场恶斗。 尾声: 不系之舟 尾声: 不系之舟 陆文远没有半分犹豫,接着补充道:“陈勇、洪州、郑劼不过是些帮手。背后真正危害朝纲的人是夏言和郭槐。当年,我为县中不公之事,甘愿舍弃庠生之名,入狱服刑。不曾想,狱中竟还有此更加不堪之事。郭、夏两人虽身居高位,却犹如国之蠹虫,一日不除,国将不国。奈何我位卑言轻,扳倒他们如蚍蜉撼树,实乃天方夜谭。幸得尹兄相帮,我们于一次剿匪相识,深知对方心意后,便立下了有生之年必将此二人扳倒的誓言。” 尹涛沉声道:“早在沈大人进山阴前,我们便探听得知是您要来查办此案。为此,我和陆文远才商议了后续计策。我们在黄柳生一事上故布疑阵,又对黄京之事隐瞒不报,为的便是引大人查出背后真凶。如今上谕要大人彻查此案,吾二人平生之夙愿可全矣。” 陈脊一直未曾开口,此刻却忍不住发问:“有一事本官不明,为何此次盐船失踪,郑劼一定要做得与八年前一致,如此一来,岂不是为我们提供线索?” 尹涛道:“这是李御史给郑劼等人的提议。” “李永安,李御史?”陈脊露出惊讶之色。 尹涛颔首道:“李御史与他们为伍实属无奈之举。为揭开此案,他多次向郑劼等人提议模仿八年前的案子,并多次保证八年前的案子早已处理得干干净净。他费劲三寸不烂之舌才将他们说服。同时,他又秘密休书夏言,引起夏言对两淮异动的注意。这才有了朝廷传出的彻查风声,也才有了沈大人你的山阴查案之行。” 沈亭山闻毕了悟,原来这李永安是利用了夏言急于除掉政敌的心思,借力打力。 被提到堂下的洪州闻得此言,气得暴跳如雷,大声骂道:“混蛋忘八!老子要是早看出他不是好东西,就该先亲手剁了他!” 尹涛、陆文远这一番叙述,句句中款,条条落实,料来不是胡编虚供。如今真相已白,沈亭山又接连提审孙文鹏、刘大、马荣、梁爷、周轩娘子、崔娘、阿莺等涉案十余人。众人口供和物证一一记录在案,当堂封存交于严柬。 退堂后,沈亭山邀严柬到书斋密谈。他不再把盏饮酒,而是特地泡上一壶从浙江带来的西湖龙井。 严柬饮罢一盅,率先开口道:“沈大人果真年少有为,陛下给你三天时间查案,你只用一日便将此滔天大案梳理清楚。夏言、郭槐为祸多时,今日能除此大害,本官佩服之至。” 沈亭山笑道:“大人说笑。若非大人,我又何德何能办成此事?” 严柬哈哈大笑,“沈大人果然聪慧过人,比你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想来你已知道,马荣偷换账本一事乃是受我命令。” “远不止如此吧。”沈亭山慢悠悠呷了口茶,悠然说道:“尹涛、陆文t?远二人,一个是码头巡检,一个是入狱多年的庠生,以他二人才智断然想不到此绝妙计策,想必此事也是大人暗中相授。您先以假账本一事,推翻我父亲,将夏言调出内阁。而后又赌定我必将查明真相,从而将郭家一党彻底铲除。大人神机妙算,又将这绝世功劳拱手奉到我的手中,想来还另有深意吧。” 严柬会心一笑,从怀中掏出手札一封,递与沈亭山,低声道:“太子亲笔,若你愿意,此后入阁封相指日可待。” 沈亭山阅罢此信,面色一沉,随即将其烧毁,正色道:“多谢太子赏识,可惜沈某志不在此。” 严柬厉色道:“沈大人这是要与太子为敌不成?” 沈亭山笑道:“请严大人转告太子殿下,沈某既不为殿下所用,亦不会为他人所驱使。我素来狂浪无度,钟爱山水之间。待此案了结之后,我自会向陛下请辞,从此远离朝堂纷争。” “你为人聪慧,如何不思为国尽忠?” 沈亭山笑道:“大人此番盐祸一计妙是妙极,可此事中受害的百姓又何其无辜。吾不喜阴谋算计,行走于天地之间,醉心奇案,这又何尝不是为民生谋福祉。我执意如此,请上官莫再为难。” 严柬暗叹一声,无可奈何,良久方道:“既然如此,本官便不再多言。只是殿下有意将陈脊调入京都,不知你意下如何?” 沈亭山沉吟片刻,说道:“陈脊此人忠君体国,经过此事更是犹如脱胎换骨,若再多加历练,可堪大用。” 言罢,二人举杯共饮数盅,一切尽在不言中。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转眼已过三月,盐祸一案具已查清。夏言、郭槐革职查办,涉案一干人等业交付大理寺处置。沈亭山辞官回乡,陈脊、赵十一于章记酒栈设宴为其践行。想到沈亭山就此离去,此后不知是否再能得见,陈、赵二人心中酸痛,执手凝噎。 陈脊道:“我素知你心性,也不想劝你口心转意,只是这一去好歹说个去处,叫我好寻你。” 沈亭山仰头痛饮一杯,笑道:“此去我先到永州,总要先去向我家老头请罪。至于之后会去何处,我自己都不得而知。” 陈脊又道:“太子叫我上京都任职,此事我已婉拒。这知县一职虽小却极能练人,我愿在此多加历练。你若知道去处,好歹休书到县衙,我见了也可安心。” 赵十一接上话头:“沈兄此去必将再遇奇案。我将自己多年仵作所得皆写在此册当中。今日赠与沈兄,万望沈兄不弃。” 沈亭山恭谨接过,连翻几页,大笑道:“得此物如得一宝!此番山阴之行,识得二位,实乃人生之大幸。你二位也不必再伤怀。你们看,窗外春云舒卷,正是一片海阔天空之景。二位在朝堂之上,而我身处江湖之间,你我各得其所,快哉乐哉!” 言罢,三人又举杯畅饮数巡。 见天色见晚,沈亭山站起,鞠躬拜辞。只见他融入山水之浩渺,隐入市井之繁华。远山青翠之间,一人一马,自此笑傲风月,优哉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