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潭》 1. 白衣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金缕船楼碧水流,不闻丘骨涕人愁。夜来玉帝开天裂,万顷惊雹震王眠。” 两片梨花木板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那唱曲儿人收住腔,徐徐开口: “这首《杨柳枝》,讲的是前朝萧后主不顾百姓疾苦,整日沉迷酒色,大修行宫运河,携宠姬爱妃南游时发生的一桩异事。” 为了吊足周围人的胃口,那人又将竹枝连敲了几下鼓面。 “话说建庆三年二月,彼时的广陵城内正是一片杂花生树,草长莺飞。那萧后主的龙船自京一路南下,眼瞧着即将临城。” “到了晦日入夜时分,细雨霏霏,正是四下无声之际……” 那人眉头渐蹙,压低了声音,似是要讲什么天大的秘密。 拍户内一时安静。 咚! 有人被猛锤鼓面之声吓了一跳,还未回神之际,只见那说书人右手上指振臂高呼: “自天而来一声巨响,那城西上空竟生生裂开了一个大口子!” 眼瞧着店小二已装好了酒,李融实在没有闲情继续听那说书人啰啰嗦嗦地讲下去。 “广陵之变”的话本他听了已有十四年,无非是讲当今圣上于广陵捉拿昏君萧后主,替天行道,建立新朝的故事。 而那替天行道的过程往往被说的神乎其神,有什么天降神兵啦,龙王出海啦,虽每日听到的版本都不大一样,但对这一带的人而言,是随意拉来一个村口小儿也能咿咿呀呀讲两段的程度,早没了新鲜感。 也只有像昨日乾寿节这般特殊的日子,这样的旧本子才又会被翻出来讲上半月。 付了酒钱,李融撩起门帘离开酒馆。 寒衣已过,饶是在江南,也抵不过折风刺骨。 街上行人寥寥,李融拎着两酒壶朝驿站走去。许是午后多困,李融打了个哈欠,睁眼之际,远处一身平松书院的男式直袍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个头不大的小书生背着包袱从西拐角的铺子里窜出来,向城门方向而去。 李融眯了眯眼,不禁感慨现在张狂逃课的小同窗真是愈来愈多,不知院长那老儿知道了会不会气得直跳脚,在那人的簿子上狠狠记上一笔。 想到此处,他微微低头,不由得嘴角一翘。 行至驿站,李融抬眼去找自己的马,不料却和刚刚那小书生四目相触,笑意登时僵在嘴边——那张狂逃课的小书生不是别人,正是自家小妹李颸。 李融的眉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拧成一团: “阿风,你来这里做什么?” 看着小妹怀里的包袱,李融担心她小小年纪就想学书院里那些个小猢狲,要上演什么逃学游玩的戏码。 “哥,这是阿娘给你新裁的冬衣,怕你去京城路上冷。” 眼瞧着哥哥面色冷了下来,李颸急忙找正经理由去堵,顺势将那沉甸甸的包袱推到哥哥怀中。 自从家中得知哥哥被书院举荐,可以赴京城参与国子监入学考的消息,母亲连夜派人去裁缝铺赶制了两套冬衣,父亲又托正巧要来歙县公干的的同僚交给哥哥。左右不过十日,却偏偏碰上了乾寿节,送到书院时已是哥哥出发这天。书院先生见李融已经离开,只好转交给妹妹李颸。 读了母亲的来信,李颸挑了包袱就出了书院,直奔西城门而去,本想在驿站借匹快马,不料却在此见到了哥哥的书箱,这才放下心来,立在这里等。 一改刚刚的神色,李融接过包袱柔声笑道: “我是去考官学,又不是去考状元,阿娘真是费心了。” “哥第一次进京,穿得体面些总是好的,我还巴巴羡慕不来呢。” 似是想起了什么,李融那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来:“不过你……” “哥你刚去哪了,我可在这里等着冻了好久。” 眼下若是换作爹爹和阿娘,定是要被她晃过去,可惜这小茶的鬼把戏李融平日里见得多了,哪里容她轻易岔开话题。 只见李融将包袱打个转儿背在右肩上,双手抱胸,左眉一挑: “冷?” 李融自小习武,身子骨健壮自是耐寒,小妹李颸虽主研丹青,但打小随着哥哥学了不少基本功,武艺虽差了些,但在初冬时日里立半会子便叫冷这借口着实有些牵强。 李颸眨巴眨巴眼睛,顿感不妙。 “你先说说你怎么又这一身行头,袖子里揣的又是什么,这个时辰,应该在温书吧,找先生告假没有?” 李颸被一连串儿的问题几近击晕,只好乖乖掏出袖子里的布袋,扮出一副可怜模样: “哥,我颜料不够了,刚刚左右等你不见人影,就先去对面的药铺买了点青碌和雌黄。” 见李融还是一脸的半信半疑,只好补充道: “自然是跟先生说好的。还有那药铺的掌柜,也是个偏心的。上次我不过是寻常女子打扮过来替先生买药,那老儿唬我不懂行情,想足足卖贵我一成。这次自然不能让他白白叫我吃亏。” 看着小妹那气不过般伸出的一根手指头,李融逐渐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晃晃酒壶: “我刚刚去沽酒。” 李融晓得这小茶不是个好惹的,刚刚凶了她一句,被她解释一番,如今知道她在这里挨冻,自己却去了酒肆,听起来反倒自己有些理亏。 “本想着路上能喝几口暖身,如今有我这好妹妹给我送来了新冬衣,自然是用不上这么多酒,不如阿风你拿回去喝罢。” 李融说着便要解下一只酒壶递过去。 李颸见状连连摆手,可眸子里却带着一丝坏笑,语气故作夸张: “我可比不得哥哥是先生们举荐要去京城的,出了书院可以不被拘着。我若是提着酒回去,我那记过簿子上可要留下个‘显过’喽。” 李融被噎了一句,只好作罢,改为答应李颸回来给她带些京城里的新鲜玩意儿。二人又闲话几句有的没的,忽然李颸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眼神亮晶晶地对李融说: “哥,你要是到了京城,有机会能帮我看看青黛是什么样的吗?” “青黛?” 虽不像妹妹那般懂画,李融却也知道那是阿娘提起过的一种极为珍贵的矿石。纵是黄金万两,一块难求。用其磨制成的颜料则更为难得,除了宫里,大约也只有京城的几位王公贵族能用得上一星半点。 明知其难得一见,李融却也满口答应: “放心,自然是要帮你打听的。不过……” 李融话锋一转,双目定定看向李颸: “你难道不想去京城亲眼看看它吗?” 像是被人戳破了心里埋藏多年的秘密,李颸一怔,顿了片刻,迎上哥哥的目光,眸子里全然没了刚刚的嬉笑神色。 仿佛下定决心般,李颸信誓旦旦正色道: “好!那我也要像哥哥一样,考上京城的国子监,去看看那青黛究竟是何种颜色。” 听出这是李颸发自肺腑之言,李融朗声大笑:这小茶志气还挺高。 “你哥我还没考呢,借你吉言啦。” 送别哥哥后,李颸回到了南郊的平松书院。见天色已晚,李颸用完膳后,决定明天再去找胡先生一起磨制颜料。 躺在床铺上,李颸还在想今天哥哥的话。哥哥是被书院举荐,才有了参加国子监入试资格的,自己又该如何考取呢。 她又想起了半月前。 那日早上同诸科学子一同习完《诗》后。用午膳时隐约听闻书院今日有贵客来访。李颸本不大在意这些,平日有官员宦游途经此处歇脚,也并非什么异事。 不知是谁说了句,那是位京城来的大儒,南下讲学,如今正要返京,途径歙州,听闻咱们这有个书院,今日顺道来访。 李颸忽觉的这是位奇 2. 见云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莫叹寒风不解情,散英漫舞为君迎。” 李颸没来由地忽想起了母亲常吟的这句诗。 客院里植着两树金桂,那是当年书院刚建成时,孟院长同夫人一起手植的。如今亭亭如盖,早已没过了墙头。 每逢季秋,桂子花开,清香四溢,寒风微起,金屑满地。胡先生便领着三五书生,在院内外对景写之。 而此刻李颸眼前的这幅人间美景,却与以往见到的不大相同:金桂如云处,树下那抹白衣真真算得上是点睛之笔。若不将此景画下,委实可惜。 李颸这样想着,便更为细致地观察起来。 白衣轻如燕,剑影映少年。花落携风舞,清香移袖肩。 李颸将画中的布局琢磨得差不多后,竟连画上的题诗都一并在脑中作好了。转身正欲跳下墙回书房时,忽回过神来:这习剑少年是何人? 于是她再度转身去瞧,可惜这个角度却有些不巧,只能紧盯那少年的步伐身影,希望待到他侧身回转之际看清他的面容。 李颸立了半会,却还是没能看清那少年的模样,不过倒是发现那人所练招式,似与袁师傅所授哥哥他们的不同,想来应是别派剑法…… 别派剑法!别派!! 李颸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登时闭上眼睛从墙上跳下去。 曾经和哥哥一道跟随袁师傅练武时,袁师傅教导过他们:习武之人,最忌未经允许,私自偷窥他人练独门功法。若是被人知晓,那最惨的下场便是挑筋断骨,沦为废人。 李颸此刻又惊又惧,羞愧难当。 爹爹阿娘,女儿怎的能做出如此荒唐之事!立了半会子偷窥他人练剑,竟还想将这一幕留在画纸之上。 无颜见人也! 李颸显然忘记了自己的轻功有多烂,更别提慌乱闭上眼睛跳错了边。这边墙头距离地面的高度可比另一边足足多了四尺。 只听得半声惨叫后李颸迅速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颸暗声吃痛,小脸煞白,额角冷汗直流。一面庆幸自己只是崴了脚,没被摔个半死;另一面不停祈祷刚刚无意冒犯的那位仁兄可千万不要在提剑赶来的路上。 想到这时,李颸也顾不得右脚的疼痛,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向后院跳着逃去,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下午不知怎的,教诗文的王先生竟也没有露面,只是留李颸他们几个在书房里背书。与李颸要好的同窗刘阿林不忍心瞧着她那愈来愈肿的右脚,于是向书房先生告了假,扶她去找东院里的张先生上药。 张先生似是恰好从别处回来,见着李刘二人满脸愁容进门,倒是十分惊喜: “李颸,眼下你该先去向你爹娘修一封家书回去,赶着今日驿站还未散衙。你到我这里做什么?” 李颸心下一惊,打一冷颤:难道今日那人练的当真是什么独门秘术,发现了有人偷窥,已派人查到了自己。如今连张先生也知道我将被挑筋断骨,教我先向家人书绝笔一封,以告爹娘。 李颸几乎快哭了。 张先生这才发现这小娘子脸色怎的如此难看,向下一瞧,才看到那只圆鼓如球的猪蹄。顿时明白过来: “哎呦,怎的如此不小心,快来这里坐下……” 之后李颸便听到了关于哥哥的事。 原来昨日那位厚安先生向孟院长提议,表示可以以自己的名义,推荐书院里年满十三,品学兼优的两位书生,去京城参加国子监的入学考试,如若通过,便可留在国子监读书。 孟院长自然闻之大喜,连声道谢,这种对于天下学子称得上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不曾想自己也能有幸见到。当即决定明日将书院内符合条件的所有学生安排考试,依成绩取前十位,再由厚安先生亲自考察择优。 于是今日一早,书院里那些年满十三岁,簿子上没有记“显过”的师哥师姐,都被要求去参加孟院长组织的考试。院内几乎所有老师,也都去前院帮忙批阅审查。 只一个上午的功夫,就选出了十位学生。哥哥李融便是其中之一。 难怪今早南院竟空无一人。 李颸放下心来,至少应是无人发现自己干的亏心事。 张先生越讲越起劲,连连称赞那厚安先生是位奇人: 下午考察时,厚安先生只借了间书房。孟院长和几位先生都在房外等候,仅许参试学生轮流进入。每位学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会出来,不过每人出来时都面露难色。 待第十位学生出来后,厚安先生从书房内走出,宣布考核结束。最终郑锐和李融二人有资格赴京城考试。说罢将印有私印的书札交给郑李二人。 有老师好奇下午考察的试题是什么,厚安先生和众位学生皆不语。虽然测试时间很短,但每位学生都心服口服。 说到这时,张先生看向李颸: “李颸呐,见到你哥哥可得好好问问厚安先生在里面问的是什么。” 谈话间张先生已经上好了药,叮嘱李颸这两天不要乱走动。 “京城路远,不过半月就要起程。教李融快给家里写封信罢。“ 李颸到现在还记得张先生说这句话时的模样。不知怎的,觉得就连医人无数,德艺双馨的张先生,眼神里也在羡慕着哥哥。 李颸躺在榻上翻了个身。 哥哥今年刚满十五,而自己不过十一,待到十三岁时,也能有机会像哥哥一样去京城吗? 李颸忽然想起了那日在客院中,于花下习剑的少年。现在想来,应也是与厚安先生一起的。 真羡慕他们能去京城啊。 李颸叹了口气。 李颸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发呆。最终觉着不论如何,自己还是应该对学业多上心,更重要的是好好保护自己那记过簿,可别再有什么“微过”了。 想到此处她只觉着头大。 李颸的书画自小是母亲教的。母亲兰灵玉是县里有名的画师,李颸自小耳濡目染,也喜欢学着母亲描花绘景。小小年纪,虽还未掌握母亲的真传,但也能从其画艺中看出一二。 因此,比起书院里其他画学的学生,李颸总能更快知晓胡先生讲课时所授要点,习画时往往更为迅速,早早交了功课后,就喜欢去南院找哥哥学武。 对此,胡先生也拿她没办法。不过若是不巧让孟院长碰见,总还是逃不过一次记过的。 这也就是李颸簿子上那十几笔“微过”的原因。虽然还有帮书院干些杂活的功过相抵,但总归还是不大好看。 看来自明日起,可不能再早退去找袁师傅练武了。 李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忏悔人生。 往后的时日,虽没了哥哥在身边管教,李颸却收了心。孟院长听闻李颸开始在功课上十分用功,平日里更是潜心钻研作画,大有 3. 阿风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正逢隅中,山顶的云气散了些许,有阳光透进竹林,穿过层层枝叶,落在眼前叶尖的莹莹白雪之上。 林中雾气将尽,轻薄如纱,更显得那斑驳光影下的翠竹银雪于轻雾笼罩下如梦似幻。 李颸寻了处平整的空地,堆了些雪,解下包袱垫在下方,打算临景作画。取了些雪水研墨后,刚执起画笔时,李颸才发觉自己的手已被冻得有些僵硬笨拙,实难落墨。 她不禁有些发懵,没有冬日在外写景经历的她显然忽略了这一重要细节。 现下该如何是好呢? 蹙眉之际,一团落雪打在了她的帽子上。 李颸登时被吓了一跳,几乎原地弹起。意识到是竹上的残雪后,李颸拍了拍头顶,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平日袁师傅教哥哥习武时,总会先领着哥哥他们打一套拳法活动筋骨,以使全身发热,经脉畅通。眼下既无他法,不妨一试。 李颸放下纸笔,起身在一旁自顾练起拳来。 不多时,便只觉那热气自前心后背涌向全身,四肢逐渐发热。李颸起身收势,徐徐吐气。一套拳法下来,果真有用。 李颸再度拿起笔,开始对着那不可多得的美景挥墨洒意。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李颸完成了新作,起身正打算收拾笔墨时,身后忽一阵寒风袭来。只见身旁的竹秆猛烈晃动,竹叶窸窣作响,竹上残雪纷纷而坠,全落在竹下的李颸身上。 李颸只觉得颈后一凉,还未看得清眼前落雪时,便被“哗啦”浇了一身。 风过无踪,冰天雪地中,有人自认倒霉。 糟了,我的画。 李颸猛地睁开眼睛,胡乱抖了抖身上的雪,赶忙俯身去拾。 低下头时,她忽地一愣。 只见眼前一片空空白雪,哪里还有画纸的踪影。 就这么被埋了? 李颸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自己的画,挖了几下雪,也还是没有找到。她突然开始担心画是否是被风吹走了。 正要放眼去寻时,忽听得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我还道是哪里来的小画师,作画前如此大的阵仗,非要练套拳来。不想那拳打得笨手拙脚,水墨也不过尔耳。” 李颸寻声抬头而望,只见身后的竹林高处,似有一人正悠闲倚着竹秆,手中拿着她刚刚作好的画。听声音,应是位小娘子。 李颸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应就是此人刚刚害她落了一身雪,夺走了画不说,现在倒开始没来由地嘲笑起自己。 真是恼人。 李颸本着不能失了家教的原则,清了清嗓音: “不知小娘子为何要拿走我的画,小娘子应是与我初次相见,本无冤无仇,又何故辱我。” “哎,我说你这人,我不过说了两句事实,你不向我道谢,却来说我的不是。” 那人似没觉着自己有什么不对,仍旧语气轻松。可李颸听闻却又羞又恼,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如此看不上自己的画。 奈何那人站的实在是太高了,李颸再怎么梗着脖子瞪她,单凭这气势根本就比不过人家。 不得不承认,她的轻功真好。如果换作是哥哥,也不知能不能像她一样立在在那样高的竹枝上。 但李颸不想就这么认输。 “那你说说,我这画怎么就‘不过尔耳’了?” 见到李颸终于肯先按下她那小脾气,竹上那人轻足一点,飞身而下。 李颸这才看到此人淡青色的道袍。 离得稍近些时,李颸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那人竟梳的还是双丫髻——是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孩童! 不过两息,执画之人已立在身前。 眼前之人面洁如玉,眉眼修长,水眸清亮,额前的碎发里,微微隐着眉心一点细长的朱砂印记,似有轻灵之气暗藏其中。 李颸心里莫名涌出一丝挫败感。 明明现在两人终于站在同样高的一片雪地里,自己甚至可以略微低头地看着她,李颸却觉得自己与她相比是如此渺小,如此狭隘,而她的高度却是如此遥不可及。 “喂,你怎么啦。” 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的那人眼瞧着李颸的脑袋耷拉下来,还以为刚刚她抬头太久,累着了脖子。 李颸的画被递到了眼前。 “想来你的笔法技巧应该还算不错,只是你的画太假了。” 李颸刚刚有些支棱起来的脑袋,听完后半句话又垂了下去。 “可是我真的是照着那竹子一笔笔认真画的。” 李颸说话有些有气无力。抬眼看了眼那不知道应该称呼为小娘子还是小道长的,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却比书院学生里武功最好的哥哥还要好的,现在在指点自己的……那位高人。“你刚刚也见到了。” “可我看你摹的那枝,竹叶里本是有残有枯,有缺有损,为何你这画上都是一样的完好无暇?” 李颸心里咯噔一响。 李颸绘花的手法,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以往总是见母亲给县里的绣娘们绘制新花样。梅兰竹菊,芙蓉木樨,牡丹茉莉,她都见过。每一种母亲都绘的极好。 绣娘们将那些样纸拿回去,比对着绣在衣角或帕子上,最终制成新衣,或是头上戴的珠花。见过的人都夸赞那些花真是漂亮精致,穿戴在身上,就如同真的一样。 如同真的,便不是真的。 “这世上哪有时时事事是真的完美尽如人意的?你画的那枝竹子若没有枯叶,它又如何长出新的?那天上明月若是不缺,人们又何必过中秋呢?” 李颸忽然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所在。 绘制的花样是要绣在衣物上的,人们图喜庆吉祥,只求美,不求真;而水墨写意则求美的同时,却更求自然。虽同样是绘花描景,可这二者的目的不同,形式不同,需要表现的画面也不同。 以往李颸只记住了母亲教给她的笔法技巧,却没有领会到不同类别的画背后所蕴含的实质。如今经眼前人一提点,李颸醍醐灌顶。 一扫之前的难过和羞愧,李颸虚心拱手道谢。 那人却没想到李颸真如自己刚刚所说那般要向她道谢行礼,飞快向一旁跳开半步,摆了摆手: “其实我也不太懂画,不过你那拳打得……的确是令人看不下去。况且你踩了我种的花,所以我刚刚才出言逗你。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李颸刚低下去的身形又是一顿。这人……这人说话可真是直白啊…… 某人在心里默默流泪。 等等,她刚刚说,我踩了她种的花? 李颸一惊,难道这回自己是真的惹了祸,连忙低下头去看。 “不用找了,这片竹林下都是我上月新植的忍冬,来年是要做药材的。” 李颸尴尬不已,手足无措。 “不过谅你也是无意 4. 问京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李颸的小字唤作“阿锦”,是还未出世时母亲为她取的。 母亲说,女子的小字只许父母长辈,家中姊妹,和未来夫君可以唤。 饶是如此,在李颸的记忆里,大约也只有阿娘一直这样唤自己。 李融是家中长子,可惜他的阿娘在生产时不幸离世。李颸的母亲嫁入李家时,李融年仅三岁。母亲对他视若己出,百般怜爱,悉心教导。后来有了李颸,兄妹二人亲如手足,如影随形。 六岁那年,李颸第一次随哥哥去当地的书院上学。散学归家途中,李融瞧着她一路闷闷不乐,问了缘由,才知晓原是李颸发现书院中要好的同窗们都互相称呼彼此的小字,嬉笑打闹,十分亲近。她心里羡慕,可又不能失了规矩,因此难过。 李融说这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即想了个法子:不若取李颸名中的“风”字,作为她在外的小名。 李颸很高兴,回家后第一时间告诉了母亲。母亲听闻后并没有觉着不妥,只是叮嘱她在外要好好听从哥哥的教导,兄妹俩不可起争执。 自那日起,李颸便多了一个名字——阿风。 “你呢?” 汤瓶里隐隐有水煮沸的冒泡声,阿风托着脑袋在听李颸讲她和哥哥的事。 自从知晓彼此竟然都叫阿风,二人便开始漫谈,从书院琐事到哥哥进京,从山下溪东街的药铺到桥西的笺纸店??话题虽天南海北,却相聊甚欢,十分投缘。 在院内用过午膳后,阿风请李颸吃茶。 听闻李颸的话,阿风收回几近出神的目光,叠了叠手边的茶巾。 “是师父取的。” 阿风将汤瓶里的水倒出了些,慢慢温盏。 “我没有爹爹和阿娘。” 李颸有些吃惊,沉默片刻,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风自是无法回想起十年前襁褓中的自己是如何被清谷真人所救。打记事起,她便已在这九苍山的归云观与山水相伴,每日随师父练功诵经,学医采药,抚琴坐忘,乐得自在。 “你会水丹青吗?” “嗯?” 在李颸还在想着该如何出言安慰她时,阿风像是对此没在意般,开始专注于眼前的茶事上。 李颸琢磨着许是她入了道门,对尘世之事早已看淡的缘故。 阿风抬头瞧了瞧对面微微蹙眉的李颸,不知道她在忧心着什么,只觉着眼前这位姐姐可真喜欢发呆。 茶粉淡淡的香气将李颸的思绪引回,想起刚刚阿风的提问,李颸眼眸一亮,连连点头。 分茶,是本朝人的一大雅事:以匕或水在茶汤上分划描绘出种种物象,供人观玩。最初在宫苑庙观中兴起,因文人墨客钟爱而在雅集中开始盛行,后逐渐传向民间。有技艺高超者,可使汤纹水脉成禽兽虫鱼花草之象,纤巧如画,更有甚者,可注汤幻茶成诗。 茶沫如雪,以水作丹青,纵是千花万景,不过须臾散灭,此茶之变也。 纸绢上作画的功夫,李颸确是还需再苦心精研数载才能窥见内室之景,不过若论分茶戏法,李颸可谓深得母亲“真传”,不论山水花鸟皆游刃有余。每逢春日书院茶宴,李颸所绘之象往往能成为同窗间赋诗颂词的唱和佳题。 想到此处,李颸的眉宇间尽是藏不住的意气扬扬,阿风看在眼里,忍俊不禁。 李颸本想让阿风随意捏一个题来,忆起方才林中之事,决心先“赔”阿风忍冬一枝。 水痕轻划,落匕生花。 阿风点茶的技艺实在了得,乳白色的汤花恰如浓云密雾,经久不散。随着茶沫渐消,水面初显,李颸又将那花样变了几次,或作秋菊,或作山景。 两个阿风斗茶品茗,讨教技法,谈笑言欢,不觉日影西昳。 阿风将李颸一路送至山下。临别之际,二人约定待冬至书院休假时,李颸再来山上拜访。 作别后,李颸向北而行,刚迈出不过三五步,忽听闻身后阿风再度开口: “师父有句话让我带给你:‘静侯佳音。’” 李颸闻言一惊,回头再看时,阿风已如真人那般,不见踪影。 寒风不休,叶影空转,李颸却觉着身上暖暖的。 前脚刚迈入书院,她便收到了家中的来信。 本以为是母亲的寻常问候,不曾想于惊喜中见到了哥哥的消息:哥哥与郑锐已在京城安顿妥当。依国子监的规矩,他们还需再那里旁听半月,再参加考试。 信末,哥哥教李颸代他向书院的先生们问安。 李颸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暗叹这归云观真是灵也。 细细算了算书信来回传递的时间,应是不到十日,哥哥就要应考了。 想到此处,李颸远隔千里,默默为京城的哥哥祈福。 寒意愈浓,冬节将至。 每逢冬至佳节,官府放假三日,街上商肆也多半闭门休业,人们庆贺往来,城隍庙炷香如云,好不热闹。 冬至的前一日,李颸去街上的金家香斋取了一旬前就订好的糕点,又去赛芳鲜买了一兜蜜橘。李颸备好供品后,又挑挑选选,包了几张新临的冬景画。第二日一早,便提着大包小包,直奔归云观而去。 山茶竞红,雪覆长街。李颸暗庆自己起的还算早,不至于接踵难行。 刚行至观外,便瞧见已有香客在内祭拜,李颸正想去寻阿风的身影,肩头忽被一团雪轻打一下。李颸迅速扭头: “阿风!” 二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冬节假期的道观自然是香客不断,连一向无须料理此事的阿风都被叫去前观帮忙。李颸进香完毕后也开始帮阿风打下手。直到午时,两人才落得清闲。 穿过竹林,李颸第二次来到别院。 李颸像献宝般解开包袱,取出一个精致的食盒,放在桌上,向阿风介绍: “这是金家香斋的冬季招牌——雪蕊含春。” 李颸向她眨眨眼睛示意,阿风轻轻打开盖子。一瞬间,似有一阵梅花的清香从冲盒而出,两人具是深深一嗅。 六枚如花胜雪的糕点跃然眼前,造型各异,如一朵朵用雪雕刻的白梅,当真是上品。 李颸瞅着完好无暇的糕点暗暗舒气,不枉她小心保护了一路。正欲继续介绍它时,不料阿风却率先开口: “且慢,让我猜猜。” 李颸不解。只见阿风轻轻吸气,只一瞬的功夫,便又眉眼如月般笑道: “这里面可是有白梅,木茶,茉莉,还有少许沉香?” 话音刚落,李颸不由惊呼: “阿风好灵的鼻子!” 这“雪蕊含春”取的是新鲜白梅和糯米粉混着煮过沉香的水蒸制而成,里面包的是春茶茉莉的内馅。吃起来香糯松软,满口生香。 白梅乃时令之花,可轻易取之。难得的是内馅里的茉莉,本不是当地所产,还是早年金家店主从广南商贾处高价买入了几株,悉心培育多年,才有了这味招牌。 “师父讲,医者须识百草,记百味,懂得其中的相生相克。初学者可依病寻药,精通药理者可以依药推疾。闻味道嘛,算基本功,不是多么厉害的功夫。” 李颸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午膳后,阿风领李颸参观她的小花圃。两人一边打理花草一边闲聊。 “你哥哥那边有消息了吗?” 李颸一拍脑袋。 今日特来还愿,忙了一早,竟忘记告诉阿风这最重要的喜讯。 “我正要讲,阿风,贵观可真是灵!上次下山后我刚回书院便收到了哥哥的消息,前几日京城再度来信,哥哥已经可以留在国子监 5. 小畜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还未在平松书院上学前,李颸与哥哥在家附近的学塾读书。每日散学还家后,立在窗边看母亲作画,似乎已成了她的一种习惯。 李颸喜欢母亲笔下的一点一线,那砚中墨,碟中彩,仿佛只需经过阿娘笔尖浸润濡染,或刷或颤,或皴或染,便可化作纸绢上的万千风景。 母亲出神入化的技巧时常令李颸不觉移步探首,近案而观。母亲瞧她看的出神,便会唤她至身前,握着阿锦的手在纸上行笔设色,细细体会笔法中的精妙。 李颸的画技便是在这般成年累月的仔细观察与阿娘一笔笔亲授下逐渐培养起来。 而母亲儿时学画亦是如此。 母亲早年在杭州一带跟随外祖以卖画为生,时常出入文人雅集,自小耳濡目染,诗词亦通一二。 母亲说,外祖极擅山水,那些杭州的富贵人家曾竞相出高价请外祖为其在屏风上作画,供雅客设宴赏玩。 与外祖不同,虽然母亲的画技确为外祖所传,但母亲更擅花鸟,尤喜欢在扇面灯笼此类的小物件上题诗绘画。那些墨客常将这些物件带在身边,亦别有一番雅趣。 余杭百事繁庶,不乏堆金积玉者,曾有富家翁一掷千金,不知用什么办法自西域商贾处重金购得少许青黛,研磨成粉,供外祖作画。一幅山河丽景,便价值连城。 李颸不懂得一掷千金的分量,这类词语她在话本里听过太多。让李颸最为好奇的是那青黛的颜色。 她问阿娘,那比黄金还珍贵数倍的颜料,究竟是什么样的。 母亲停下了握着李颸执笔的手,似是思考般侧头望向窗外。 “色如青天,亦如青天般千年不变。” 李颸抬头,看不清阿娘的神色,只好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向窗外。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虽只一窗相隔,却恍惚间与屋内仿佛两个世界。 头顶似有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年幼的李颸没有发觉那时母亲的愁绪,以为阿娘只是在感慨青黛之美,难得一见。 “若我将来成为画师,真也想见见青黛的颜色。” 似有些许惊讶,母亲沉默片刻,对李颸讲道: “你可知青黛产自西域,每岁进贡给宫里的不过寥寥,放眼京城也算得上凤毛麟角,若想在江南见到,只怕是没有那样绝好的运气。” 李颸还想说些什么,母亲却重新执起李颸手中的笔: “不过若是你愿意潜心习画,日后若真有所成,总还是有机会的。” 李颸闻之颇受鼓舞。也许就是从那天起,她开始对京城充满向往。 自此,在李颸心中,京城便是犹如一片青天般的存在。 清谷真人闻之点了点头,手中茶筅击拂间,汤面精华初现,如白云浮生,乳雾翻涌。 李颸望着真人点茶的动作出神。只有她自己知道,想去京城的原因,她并没有讲完。 当李颸还沉浸在自己繁杂的思绪中时,真人已将茶沫倒在了茶盘之上,取了碗清水开始在茶面上分划些什么。 一旁的阿风盯着师父手中的动作,不由长吸一口气。 不过三五息,真人放下茶匕,将茶盘推至李颸面前,在阿风震惊的目光中沉声开口: “三日内,若你能将此式习成,我便授你本门剑法。” 还在神游的李颸一愣。 低头定睛去看,只见茶盘内茶沫与汤面融合之处,似有一人影执剑单足而立。 许是眼前的一切太过突然,李颸再度抬首与真人四目相对,竟一时忘言。 清谷真人没有再理会李颸的目光,只向阿风微微颔首,起身拂袖而去。 茶沫还未开始消融,李颸脑中不由自主地反复回想刚刚真人所言,仿佛一切仍在梦中。 一旁的阿风倒显得很是兴奋。 许是实在看不下去李颸那一脸的痴傻模样,阿风扳过她的肩膀,对着李颸兴奋地叫道: “姐姐!你竟要成为我的师弟了!” 李颸此刻如梦初醒。 只见阿风指着茶盘内的人影,喜形于色: “这是寻风剑法的第一式:风天小畜——观鹤。” 归云观旁的竹林深处辟有一处空地,阿风每日都会来此习武。将地上残雪扫开后,阿风取了两柄竹剑,将其中一柄递与李颸: “姐姐,你可曾练过剑?” 李颸摇头。 二人俱是想起初见时李颸那笨手笨脚练拳的模样。李颸不禁苦笑。 阿风立在中央,俨然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决定先为李颸讲解此式的要领,而后再为其示之以范。 阿风清声开口: “寻风剑法的每一式都源于易经六十四卦。风天小畜,内卦为乾,外卦为巽,意在内健而外顺,此式主要取其卦象中静待时机,以小畜大之意。” 阿风说罢取剑侧身猛地向前倾去,身下足尖一点,步伐交换之际已向前探出快一丈,接着连续两道破空之声骤起,竹剑上下连洗,就在李颸以为她要继续突刺时,只见阿风向前猛踏半步,却突然借力收腿,身形微侧极速向后飞回数丈,直至单足落地,手中之剑依旧以剑锋向前架于身侧,宛如竹间一只单足而立的白鹤。 李颸似乎明白了此式名为“观鹤”的原因。 阿风收式向李颸这边走来。 “刚刚你可看清了?” 李颸不是十分确定地点点头。 “那你觉得此式中最难之处在哪里?” 李颸斟酌片刻后如实而道: “阿风,若你没有告诉我此式之名,我自然觉着那向前连续进攻的两击最是难习,可见你收式之时如鹤而立,我又总觉着应是最后的撤步才是重点。” 许是没有料到李颸竟从这样的角度分析,阿风笑道: “师父的眼光果真错不了,姐姐虽看不透其中行气运力的关窍,却长于分析琢磨背后的巧思。” 阿风放缓手中挥剑的动作,向前比划两步。 “的确,此式向前刺探为虚,无须狠力但求迅速,旨在为其制造风雨欲来之象。” 接着阿风右足向前踏出半步,猛地收力向后弹起,轻飘飘便飞回至李颸身边。 “实则只为紧逼他人面门后,向一旁拉开距离以观情势,据时而动。利弊权衡之下,可乘势而逃,亦可蓄力而进,此为攻守由己。” 李颸恍然大悟,明白了观鹤一式的目的,不为进攻,不为防守,只为分出片刻决断之机。 “师父曾讲,剑术易学而剑道难成,术与道之分在乎参悟,亦在乎执剑时的所念所辨。” “若是熟练掌握此式,可应对三类人: 一为武艺不精者。在向前虚探之时,他们便会因惧怕利剑携风之势仓促而逃,此时收力退回,穷寇莫追。 二为势均力敌,但心智不定之人。在起初连续的进攻下,对方或许只是后退半步,而此时向前猛踏,突然的震慑往往会使其自乱分神,以为将受重击,内溃而避,不攻自破。 三为武艺相当,甚至略高于自己,但可考虑与之奋力一搏之人。试探之后撤开的几丈便是为自己留有余地,可进可退之时。”< 6. 登竹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九苍山下,长街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行人熙来攘往,共贺佳节。浓郁的节日氛围在众人的欢声笑语中洋溢,随着拂肩不觉寒的朔风漫至大街小巷,最终消散于山林。 风过无声,暮色渐冥。 此时归云观偏院的一处静室里,李颸盘膝而坐,双目紧闭。 今日晡时,在阿风花了快一个时辰为自己详细讲述行气之道后,李颸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些年的武算是白练了。 “所以说,虽之后的阴阳升降之理男女并无差别,但与男子守下不同的是,女子以血化气,而血海又在人之中元,故化气之初,女应守中。” “对喽。” 阿风长舒一口气。李颸的问题终于明了,化气之法有误如高塔之基不稳,竟是最为基础之处出了差错。 郁闷之际,李颸于脑海中细细追溯,最终意识到自己儿时的武艺启蒙竟是不过比她年长四岁的哥哥。 李融自小随着与家中叔父交好的一位师傅习武。哥哥初学武时,便有人道他天赋异禀,来日必定武艺不凡。 而李颸那时还未上学,每日只盼着哥哥习武回家后与自己相戏作伴。二人在庭院里追逐打闹,李融灵活的腿脚常常让满头大汗的李颸栽了不少跟头。一个不小心,她便被自己绊倒在地,而后哇哇大哭,引得哥哥心疼过来哄她,李颸便好借机成功抓住哥哥的袖子,计谋得逞。 久而久之,哥哥看穿了她这小把戏,不再上她的当。而李颸也觉着这样哭叫的法子有些无趣,便打起了哥哥那身功夫的主意——若是自己也能步伐灵巧身形迅速,不怕抓不到哥哥。 听闻小妹愿意习武,李融自然高兴,于是每日回家后开始将师傅所传的基础功法,原封不动地转教给李颸。 后来,等李颸也开始上书院,她便时常去找哥哥旁听着学武。而那些教武艺的师傅均为男子,见李颸已有了些基本功,自是无人发觉她的行气之误,也只当她是体弱无力,气有不足。 李颸扶额,这样算来,自己学武基本没个正经师傅。正因如此,也难怪自己一直以为是下元化气。 女子下元……哪来那么多气啊。 李颸长叹一声,哭笑不得。 时至今日,她才明白自己那糊涂的化气之法,无异于舍本逐末,用阿风的话讲:犹如灌田不取江河之水,仅以晨露润之。 难怪自己的轻功如此之差。 “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阿风不由感慨,怕李颸灰心,又转而安慰她道: “不过世上没有白练的功夫。” 习武之人内练气,外练形,二者相互补充,以达到气形合一。曾经的李颸不懂自己的症结在于化气有误,总以为是自己体弱气虚,拳脚无力的缘故,便着重于外练其形,倒是练得一身的好筋骨。 “姐姐不必太过忧心,既然问题已经找到,眼下无须心急那拳脚上的功夫,让身体习惯行气之法最为重要。” 阿风打扫出一间静室,以作李颸这两日的练功休憩之所。 李颸盘腿而坐,闭幕凝神,直至日影西斜,在阿风的指导下,她第一次体会到行气充盈之感。 晚膳后,李颸再度打坐运气,已逐渐适应。 虽知养气练气之事不能心急,李颸却片刻也不敢耽误,就连入睡前,李颸还在榻上盘坐敛神。 空山静寂,夜色愈浓,李颸于一片悄然中渐渐沉睡,不觉盘腿了整夜。 翌日破晓,李颸揉着酸痛的脖颈开门,阿风见到某人似螃蟹般走路的模样,忍俊不禁: “今日只怕姐姐这双腿还有得受累了。” 二人再度来到林中空地。 经过一夜的打坐,李颸再度运气已是十分自然。依阿风的吩咐,李颸照旧打了一套五禽戏,举手投足间只觉筋骨万分舒展,一拳一式收放自如,比平日里轻松数倍,双腿的酸痛已然减轻了许多。 没想到只单单改变了行气的方式,自己竟有如此大的变化,李颸不觉讶然。 阿风自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鼓励李颸道: “气充身形则身轻盈,姐姐今日再重复之前那些动作,定然大不相同。” 正所谓一窍通百窍,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李颸已将前半式的身法习得,比起之前还需仔细留神行气,如今已多了几分自如。郁闷忧心之情一扫而空,李颸信心倍增。 时至禺中,便到了此式中最为关键的部分。 阿风引李颸站在空地中央,道了句“姐姐稍待”后便转身向竹林走去。李颸扶颈立在原地,不明所以。 忽然间只见阿风腾空跃起,沿着身旁的竹秆飞身而上,顷刻间离地已有五丈有余,接着突然侧踏发力,向临近的竹子飞去,原本登上的那株竹子因力而颤,竹上残雪纷纷而落,宛如倾瀑。 阿风在半空中沿着空地边缘跳跃,身轻如燕,脚下又快又准,不过片刻便将四周一圈的竹子踩了个遍。足尖踏过之处,残雪霜露接连震落,竹间原本的碧色涌现。直至踩完最后一株,阿风的身影随身后飞雪一同飘至李颸面前。 李颸仿佛欣赏了一出别样美景,奇哉妙哉,不由笑道: “阿风,你这是作什么?” 阿风清眸含笑,眉心那一抹朱砂仿佛也蕴着盈盈笑意: “竹上积雪湿滑,我怕姐姐初习功法,足下不稳。” 原来如此,李颸了然,暗道阿风真是细心。 揉捏间,脖颈间的酸楚终于消了大半,李颸看向阿风,不知她下一步又会有什么举动。片刻后,她才反应过来阿风那柔笑中的深意,心下一慌: “且慢!阿风,你是说我要踩在那竹子上?” 话音未落,李颸恍惚间看到阿风身形一动,朝着自己倾来,下一瞬只觉腰间一紧,脚下没了着落。 李颸失声尖叫,慌忙搂住身边之人。耳边的风声中,阿风那带笑的语气依旧: “姐姐,再不快些习,我可就唤不了你师弟咯!” 林海茫茫,一星人影从一片玉树琼枝中飞出,落在那一抹幽幽绿色之上。 阿风稳踏在高高的竹竿上,如捉狸奴般将李颸抱在身旁,神色自若,与立在自家药圃里并无两样,而怀中的某人可没那么好受。 李颸只觉擦身而过的风凛冽了许多,周围的一切仿佛亮了起来。待脚下摇曳的竹竿稍稳后,她小心翼翼睁眼,却被入目之景牢牢攫住: 碎玉漫竹,雪林似海,薄云轻雾中雪映天光,萦空 7. 冲鹤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当李颸再度睁眼时,发现自己正双脚立在竹上。 不过那倒不是她天赋异禀一学即会,而是她那足尖从未离开过竹竿表面。 猛蹬一脚的结果,便是感受到竹秆自下传来一股悠长的弹力,汇至膝弯处打折,继而整个人随着那竹竿上下晃动,险些跌坐在竹枝上。 李颸使出浑身之力维持自己不被晃下去,可眼前的一切依旧忽上忽下,就连不远处的阿风也化作了一道上下晃动的白线。 当那白线汇聚成点,李颸才得以看清阿风此时的模样,不由呆住。 只见那位同名的小道长此刻早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倚在竹枝上,手执一书,正悠然品读。 怎的如此? 等等,这书又是从何而来? 余光中对面的竹子终于停止了晃动,阿风朝李颸这边看来,正对上她那双震惊的眼。仿佛早已预料般,阿风依旧云淡风轻: “姐姐初练时,脚下力度可由轻及重,膝弯处莫要泄力,感受竹竿之力与自身气脉相通,自然稳立不倒。” 说罢,在李颸愕然的目光中,阿风又将视线移回书页之上,仿佛适才只是在吩咐李颸煮饭时少放些盐这般简单。 没想到阿风竟如此镇定,李颸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不禁怀疑方才手忙脚乱性命攸关的情景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 李颸咽了口唾沫,低头看了看脚下的“好竹子”,还是有些害怕,生出了些许退缩之意。可从这样高的竹上落回地面,没有阿风,凭自己现在的轻功根本做不到。 李颸忽然意识到阿风为什么可以如此悠哉的缘故了。 默默看了眼惬意十足的某人,李颸无奈下深呼一口气,准备再度尝试。这次她浅浅轻踏,绷直腿部,气沉丹田,果真比刚刚稳了许多。 寒风渐住,竹海幽幽,林中那株时上时下的竹子极为惹眼。竹上那人虽已被晃的有些发晕,却在竹枝时而轻颤时而猛摆中渐渐找到了些许门道。 不过只是如何立于晃竹之上不倒的门道。 至于如何在静止的竹子上跳起,她依旧摸不着头脑。李颸只觉那竹竿仿佛粘在了脚底,无论朝哪个方向施力,无论那力气或大或小,它总会顺势而弯后,再以相同的力道回弹给她。 想到起初还在担心跳空后竹子无法接住自己,简直是多虑。 李颸忍着腹中的阵阵翻涌,渐生急躁,只想快速跳离这甩不掉的竹竿。在又一次的往复晃动中,当那竹子晃至最低处的一瞬,李颸强忍着胸中不适,紧咬牙关再次猛地向上一跃。 这回她总算有了腾空之感。 可惜那感觉似乎只停留了一瞬,在她下落之时,身下的竹子带着一股比方才更甚的力道向她袭来。李颸下落的身形猛地被迫再次抬高,胸口处顿时涌上一阵哕逆之感,脚下一软,再也忍不住向前栽去。 吾命休矣…哕! 头晕目眩之际,李颸忽觉身侧一阵清风袭来,腰间已被牢牢箍住。稳稳落地后,阿风刚松开腰间的手,李颸便连滚带爬地向她那棵“好竹子”扑去。 扶着竹竿,李颸开始干呕起来。 早听闻有不善乘船者,因受不得船只在波浪间起伏摇晃,常感身体不适,时有头晕呕吐之状。李颸今日总算是体会到苦船之感,只不过方才她脚下的“波浪”实在汹涌得有些过头。 阿风轻拍着李颸的后背,帮她抚平气息。待稍稍缓解后,顾不得地上积雪寒凉,李颸一屁股坐下,面色苍白道: “阿风,我头好晕,想先歇歇。” 说罢,她靠着竹竿闭眼休息,只觉仍旧身处一片天旋地转中。恍惚间,李颸感到自己的双手被提起,虎口处传来一阵有规律的按压揉捏。 十余息后,李颸睁开眼,看见阿风依旧在捏着自己的虎口打圈,心中涌上阵阵感激。 “阿风,当真谢谢你。若不是有你在,我只怕已经化作地上的一块残石了。” 阿风依旧处变不惊,笑说姐姐见外。 “有我在旁,必不会让姐姐伤了分毫。” 阿风眼神落在她的指下,向李颸解释道: “此处名为‘合谷’,按压或针刺此穴,有清热解表,通络镇痛之效。” 说罢,阿风手腕一翻,将指尖移至李颸腕下三指处。 “此穴‘内关’,主失志心痛。姐姐之状与苦船相似,可揉捏‘合谷’与‘内关’配合解症。” 在阿风的帮助下,李颸恢复了些许,起身又歇了半晌,终于神清目明。 “饿吗?” “嗯?” 适才在竹上又惊又晃,不觉午斋时间将过。 李颸摇摇头,哕逆之感方散,她自是没有胃口——只怕在自己习得竹上驾驭之术前,是无法咽下一口饭了。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颸可不愿随真人习剑法这等绝好的机会白白自手中溜走,既然决心已定,今日势必要将这身法习得。 “姐姐还要练吗?” “练!” 阿风再度将李颸带至竹上。 阿风讲道: “姐姐可听过以柔制刚的道理?” 李颸点头。 “那姐姐可知以柔制刚之法?” 李颸不语。 “当世间有任何外力施于己身时,以自身内力先顺其势,后释其劲,便可化解消散其力。人之内力有深厚,功法有高低,行动有缓急,故人之释力有别,上者化劲力于无形,中者强力易为弱力,下者尽以骨肉备承之。” “故若要稳住晃动的竹竿,则须用自身内力化解其往复之力。竹竿晃动愈烈,所须化解之力愈多,反之亦然。” 阿风细细为她讲解以力化力之道。逐渐领悟到其中关窍后,李颸开始于竹上反复尝试,汗如雨下,力乏而止,继而再续,不计其数。 直至傍晚,于夕风乱竹间,李颸单足点之,终于可做到两息便止,丝毫未察觉自己脚下之竹早已是湿滑一片。 单足静立在竹上,李颸再度起跳,虽依旧没能离开竹竿表面,但脚下竟生出些许轻松之感,仿佛那竹子“粘”得不那么实了。 关键之时,耳畔阿风之言再起: “外冲内收,如疾风之迅,顶劲向上,如一鹤冲霄。” 此刻李颸脚下对力道的把控已然入微。她再度起势,以意引气,足下之力猛放疾收,向上而冲。 桑榆映雪,妃色满天,风声擦耳之际,李颸于天地间凌空而望,目尽天野,下瞰山林。 成了。 “阿风,成了!” 李颸兴奋地在竹上反复跳跃,又惊又喜,朝对面的阿风大笑。 阿风只觉眼前上下翻飞的某人不是比自己年长的姐姐,反倒像正雀跃欢腾的三岁孩童。被她这般模样逗笑,阿风朝李颸招手,唤她不妨试试跳到自己身边。 李颸听闻后纵身一跃,只觉身轻如燕,翩然飞至阿风身前。 眼前的阿风笑意盈盈道: “恭喜姐姐。” 着实没想到自己的轻功进步如神,李颸 8. 拜师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若是阿风日后收徒,必是位严师罢。 李颸这样想着,脚下不敢怠慢,咬牙撑地而起,周身运气正欲向前奔去时,却见阿风朝自己提剑飞来。 糟也! 李颸心下一惊,慌忙择路向一旁飞去,心中暗叫道阿风莫不是嫌自己太慢,决定改变教学方式追着自己打罢。 惊惧间,李颸落在了一处竹枝上,回首去看那阿风现在何处。 只见阿风垂手立在李颸刚刚瘫坐之地,正一面狐疑地抬头瞧着竹上的自己。 风声一时沉默,两人均是未动。 竹上的李颸摸不准阿风究竟想干什么,被她看得有些心虚,这才发现自己正畏缩着脖颈和四肢,扭头攀附在竹上,宛如那两岸的猿猴。 嗯……这姿势着实有些尴尬。 见阿风一时还未过来,李颸于竹上站好,理了理衣衫,正正自己的形象。 “姐姐在那里作什么?” 见李颸那一连串毫无来头的举动,阿风忍不住率先开口,怕这位姐姐莫不是练功练傻了罢。 “嗯?” 阿风内力深厚,自是没有想到李颸还有力竭的困惑,只当她没有熟练掌握此式不同架势发力方式间的来回变换,故而适才不断刺激引导李颸,以助她在每个架势间收放自如。 直到看见李颸撑地爬起时轻颤的双腿后,阿风才发觉问题不是她方才想的那般简单。 正欲仔细帮姐姐找出问题所在时,眼前之人却如见鬼般猛一哆嗦后跳至竹上,举止怪异似猴状,被自己发觉后,又故作整衣敛容之态。 嗯……师父之前教的驱邪诀是怎么掐的来着? 两息后,某人已在阿风掌下大叫着求饶。 “道观在此,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作妖?” “啊啊!我错了!” “既然知错,还不速速离身!” 阿风劲掌携风而来,又贴一符,李颸吃痛大叫: “阿风!是我,是我!” …… 再三确认身下之人并未被什么脏东西附身后,阿风揪起李颸,检查她是否受伤。 不过倒也不能怪阿风搞出差错,近半年她随师父初学召神驱鬼之术,九苍山钟灵毓秀,有真人在此坐镇,她的确从未见过什么妖魔鬼怪之属。见李颸刚刚那般猥琐模样,与昨日书上所讲猴妖附身之状倒有几分相似,不由瞬间来了精神。 无视眼前惊魂未定的某人,阿风似有些惋惜,叹气摇头道: “唉,居然不是……” 李颸于心中默默流泪,心道还是阿娘曾经教导得对——出门在外还是要时时注意仪态端庄,举止稳重。否则吓坏旁人不说,若是碰见个糊涂道士,被当作什么妖孽,小心惨死于剑下…… 后来的两个时辰,李颸对阿风毕恭毕敬,言听计从,逐渐学会了内力调度之法,将她那可怜的内力精细分布在每个关键之处,以防白白耗费不必要的体力。 在李颸终于可以做到一气呵成舞完一式后,阿风又开始不断变换方位,在一次次的出其不意间,李颸的剑法于不知不觉间运用得愈加灵活。 灰色的天空依旧昏沉,浓云遍天,寒风呼啸。 一片雪花轻轻落在眼前的竹剑上,执剑之人收式抬首,只见玉英纷纷,随风而降。 望着李颸的身影,阿风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此时距师父回来约莫还有一个时辰,风雪交加,姐姐只怕是更难了。 李颸明白阿风已然尽心竭力,至于其他,便看自己的造化罢。 午时,李颸简单用过午膳后休憩了片刻,于静室内打坐养气,静待真人归来。 风声渐止,大雪漫天,天地间归于一片宁静。 不知何时,屋外隐有踩雪声,暂止一息后,叩门之声清响。 李颸向阿风身后的真人行礼。 林中一片积雪覆地,真人借过阿风手中的竹剑,于竹边轻身跃起,挥剑轻扫后,随手接住几片飘落的竹叶,向李颸走去。 清谷真人开口道: “李颸,若你能用小畜一式将我手中抛出的竹叶尽数斩断,并于残叶落地之前退回身后,我便算作你此式已成。” 真人说罢,指向李颸身后。 只见约莫三丈开外的积雪间,不知何时被划出一道长线。 李颸想起真人方才跃起时轻挥的竹剑。 “便以此线为界。” 清谷真人摊开左手,只见数枚竹叶静置掌心,她继续讲道: “你有三次机会。李颸,你可准备好了?” 真人清眸似潭,静静映着眼前的至诚少年。 少顷,李颸恭敬颔首,接过真人递来的竹剑。 飞雪如絮,落地无声,阿风暗暗替李颸担忧。 李颸不是未尝好奇过真人将如何考查自己的剑法,不过阿风总是不言。李颸猜测至多许是与他人相对练剑罢了,却从未想到竟是这样一个法子。 再度看了眼身后那条界线,李颸于心中计算:若竹叶飞至身前一丈,斩断后便要退回四丈;若是在身前两丈,则要退回五丈。以自己的功力,一步曾最多飞出六丈,可眼下积雪覆地,只怕五丈有余便已是自己的极限了。 这样想着,李颸执剑起势,目光如炬。 清谷真人两指夹着竹叶似剑诀状,甩手一挥,两片叶子一上一下分道而出。竹叶薄如蝉翼,于空中劈风穿雪,力道竟分毫未减。 李颸目光紧随,待那如飞刃般的竹叶即将飞至方才所算的最佳之地时,她身形一动向前冲去。 不过两步,飞叶已近身前,李颸集内力汇于剑锋处,迅速挂剑向上方的竹叶划去。 竹剑破空,李颸大惊——不知为何,上一瞬还在力穿飞雪的竹叶却在她的剑锋将至时忽然失了力道,柔柔随风而飘。 见手中的剑闪了个空,李颸急忙改变剑刃的方向。 一道竹叶被割破的声音骤起,剑尖刚挑完那上方的竹叶后急转而下,而另一片叶子却几近落地。 李颸回手将叶反撩,抽剑猛退撤步,飞身而退。 可惜,在她足尖飞过长线之前,先前被割破的竹叶已悠悠落于白雪之上。 李颸与阿风俱是轻叹。 李颸步回原地,只见阿风手中捡起的两片竹叶在拦腰处均有破损的伤痕,其中一枚已被割断了一半。 还不够快。 敛气凝神后,李颸再度尝试。 这回,真人挥出的两枚竹叶改变了飞行的方向,李颸却没有如初次般在原地等待,叶片离手之际,她便向前蹬出。 明白叶片行迹不可测,李颸这次决定寻机而动。 探出两丈后,李颸侧身跳至竹叶之间,左右连洗,竟有了行云流水之感,身侧两旁的竹叶应声而破,待到她退回线后时,那四瓣竹叶还在空中打转。 李颸此时已汗透前心,刚刚那一式,她几乎使了十成十的功力。 阿娘曾讲“事不过三”,虽说自己还有一次机会,可李颸却将自己的所有精力专注放在这第二次中。 放下架在身侧的竹剑,李颸望向阿风,露出感激一笑。 就在阿风正欣喜地准备去抓住那空中飘散的碎叶时,一道叶影却突然自真人的指间飞出。 两人均是一惊。 顾不得思量其他,刚喘过气的李颸猛踏向前飞身而去,腾空之时不忘低头去瞧那几片将要落地的断叶。 若是残叶落地,即便破开那新叶也是前功尽弃 9. 阿娘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那是李官人家的小娘子罢。” 淳德三年腊月廿七,歙州休宁长街上买年货的商贩较前几日已少了些许。城东三五个卖胶牙饧和干果蜜饯的小贩聚在一处,却没了前两日的歌叫,只在寒风中相互靠坐着取暖歇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有人望见了远处向这边走来的一位身负行囊的少年。 “哪位李家?” “自然是墨务李家。” “竟还有个这么标致的小娘子。儿女双全,王娘子真是好福气啊……” 说话之人的胳膊被坐在一旁的人拐了拐。 “嗐!那是兰待诏的女儿。” “兰待诏?” “……噢,大娘子的女儿啊!别说,这眉眼倒真随了她阿娘。如此清秀,平日怎么没听说过?” 有人斜睨了问话人一眼,仿佛听到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怎么,你觉着待诏能跟王员外的女儿比吗?不过是有几分姿色,早入李宅罢了。放尊敬讲,咱称她一声‘大娘子’,可她母家无人,有女无子,这关起门来的日子说不准谁比谁难过呢,何况是她女儿?” “这么说来,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过兰待诏了……” “可我怎么记着李官人家还有个大郎呢,那不是兰待诏的儿子吗?” “嗐,那还真不是!不过这事说起来就早喽……那大郎的阿娘死的早,待诏进门的时候他还小,虽说确是兰待诏将他亲手抚养长大,可养娘终究比不得亲娘哎。” “兰待诏身子不好,这李小娘子应该是平日在家服侍她阿娘罢。” “非也!这我晓得,李小娘子是和李大郎在歙县一道上书院呢。这不眼下岁末长假,应是现在才赶回来。” “那怎么没见大郎?” 方才那问话人又被瞥了一眼。 “那李小官人现在可厉害呢,听说上月进了国子监,现在可是京城的人喽。” “当真?” “前阵子那李老太太都快乐成花了,四处讲了半月,你难道一点都没听说?” “……” 不知是谁冷不丁发出一声冷笑。 “呵,我在那李宅边上呆了可有七八年,别人不知,我可是最清楚:别瞧这位李老太太现在晓得把她这长孙当成宝,之前不闻不问的,只知道抱着那李二郎‘乖孙,乖孙’地叫。依我看,要是没大娘子照顾着,这大郎能不能活过幼学还另说呢。” 那人语气似有些不屑。 “你且看着吧,没娘养没爹疼的这李小官人如今进了京,捡了高枝,怕是再也飞不回来喽……” 众人听闻一时噤声。片刻后,有人发出一声轻叹。 “唉,你说要是这大郎真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就好了。” “你替人家可怜个什么劲。要我说,能进李宅就已经算她天大的福气了。” “是啊,受些委屈算什么,不然现在还得在街上和咱几个一道卖年画呢!” 提至此处,众人哄笑一片。 朔风轻晃寒枝,将冰天雪地里的闹声揉碎,化作杂言片语吹散在空中,轻轻擦过李颸的耳边。 少年依旧面色清冷,不见波澜,心中一遍遍默念阿娘对她的教导,可风言在耳,眉头终是不可抑地微蹙起来。 径直路过那些商贩,李颸眼底如墨。 李氏祖上乃南唐制墨名家李廷珪的旁系,自廷珪墨名震天下后,各朝俱在歙州设墨务,祖辈大多俱在歙州各县负责贡墨事宜。李颸的父亲李况亦是如此。 行至家前,她立住脚,理了理衣衫,自角门进院。 李颸犹记得父亲升为休宁墨官,举家搬入祖宅时的那日。街坊邻里自四面八方前来道喜,李颸哪里懂得何为世故人情,拉着阿娘的衣袖满眼憧憬,只以为入了这宅门,往后的岁月便全然是那些人口中的好日子。 当贺喜的众人散去,在休宁的书院中,自己与哥哥的朋友倒是愈来愈多了。可不知为何,李颸却发现阿娘脸上的笑意日渐淡了下来,就连每日散学回家窗边执笔的身影也逐渐被沉思凝望所代。 直到王娘子嫁入李宅,成了她的少母,李颸心中的一切疑虑才有了答案。 那年夏末秋初之际,母亲执意让兄妹二人改去歙县的平松书院上学。李颸离开了这刚搬入未满一年的宅院,往后每岁归家的次数不过三两,迎接她的,除了日渐消瘦的阿娘,还有这愈发陌生的家。 翌年,家中新添弄璋之喜,少母诞下弟弟李晞。自那之后,李颸隐约间觉着似有些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熟悉的煎药气味自庖房的门帘后弥漫而出,将李颸从回忆里挣脱,步子不由加快了些许。 “跑那么快做什么,在家中这样毛手毛脚的,像什么样子。” 祖母浑厚而严厉的嗓音兀然自身后响起,李颸一怔,急忙收住脚步转身朝祖母施礼。 “怎么回来的这样晚?” 未等李颸开口,李老太太悠悠继续讲道: “岁末家中事务最是繁多,你爹白日里要操劳公务,你少母要忙着照顾你阿弟,你阿娘又是个靠不住的……就算你不体谅我这副老身子,也应念着你爹娘早些回来。” 祖母神态自若,语气听不出悲喜,却丝毫不容置疑。 李颸低头不敢分辩——书院放假后的前两日她还在观内小住,而关于上月拜师一事,家中除了阿娘并无人知晓。 无言之际,李颸正犹豫要不要将师父新开光的桃符取出,祖母已然开口: “你阿兄可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颸微张的嘴巴又合上,轻轻摇了摇头。 寄去京中的信尚无回音,她确也不知哥哥能否赶在廿九那日回来。想起刚刚那些商贩的言语,李颸心头莫名生出一丝心寒。 祖母还想说什么,寻思片刻,最终望向母亲厢房的方向漠然开口: “罢了,你去罢。” 门扇轻启时,腊梅沁人的清香随风而入,却遮不住墨汁与药汤混合在一起扑鼻而来的苦涩之味。 兰灵玉俯身埋首于书案旁堆着的许多画纸间,听见来人声响,放下手中的画起身。 李颸唤了声阿娘。 冬日白昼暗淡,屋内更是阴沉,兰灵玉有些呆木的眼神一怔,双目轻眯,似有一瞬恍惚。 李颸的心似被什么东西被揪成了一团。 阿娘的身子本就不好,自李颸记忆起,调理的汤药便不曾停过。父亲也曾四处寻医问药,可阿娘只说是胎里带的弱症,不必麻烦爹爹费心寻方子。 父亲虽早已吩咐母亲无需再做卖画的生意,可阿娘作画又何曾停过。祖母虽不喜阿娘曾经的抛头露面,可对阿娘笔下的画作又宝贝得紧。逢年过节须给家里添些应时吉画不提,依祖母的意思,平日里还要多备些方便父亲四处结交行礼。 常年辛苦作画使母亲的双目日渐模糊,竟不觉到了连眼前之人也许仔细分辨的地步。 李颸勉强稳住颤抖的声线,下跪行礼。 “阿娘,我回来了。” 见到女儿归来,兰灵玉眸中忽亮,只刚唤了声“阿锦”,便因这突然的喜悦起伏引来阵阵咳嗽。 李颸见状急忙上前搀扶。时隔多月,她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阿娘,本应是件高兴事,可看到阿娘这般模样,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心疼和委屈。 兰灵玉刚刚平复下咳意,却见女儿俨然成了个泪人,一把将李颸揽入怀中,轻拍她的后背。 “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可是在书院受什么委屈?” 李颸啜泣未停,只是摇头。本是心疼阿娘,自己却先哭了,眼下反倒要让阿娘来安慰自己。 泪水不争气地直掉,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李颸紧紧抱着阿娘哭了半会,嘴角向下一咧,将憋在心中的话道出来: “我想阿娘了。” 兰灵玉瞧着怀中哭相毫无讲究的宝贝女儿,嘴里念叨着如三岁小儿般的孩子话,不禁苦笑: “见到阿娘才想阿娘,怎么,那平日里信中写的便都不作数了?” 知道阿娘是在故意逗自己,李颸嘴里含糊嘟囔着“都想”,破涕为笑。 母女相聚,二人俱是有道不完的心里话。离家在外时,她总习惯装作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只有在阿娘和哥哥身边,李颸才又恢复她原本的孩子气。 问起阿娘的身子,母亲只道无妨。李颸知道阿娘不愿寻医,早已向师父求了药方,又学了些对症的穴位按摩手法,一并给阿娘用上。 李颸一边按揉着穴位,一边让母亲翻看自己带回的习作。 “阿娘,你看看最底下那几张,和阿娘画的像不像?” 兰灵玉细细看着李颸这半年的画作,女儿笔法见长令她颇感欣慰。当目光落到底下的一张白梅时,她却眼神忽变。 看着眼前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笔法,兰灵玉明白这是李颸照着自己的旧作刻意所摹,细微之处神韵俱在,竟已近以假乱真的地步。以李颸当下的笔力,也不知费了多少时日和心思。 兰灵玉双眸微动,朱唇轻抿,开口却道: “你可知你画的这幅叫什么?” 李颸没有察觉到母亲微变的神色,她对自己临阿娘所作的这幅白梅图倒是十分满意,甜甜一笑道: “自然是阿娘作的《白梅凌雪图》。” “错了。” 兰灵玉的声音已冷了下来,双指将那梅图拎出: “形神俱拟,笔法分毫未改,若再托名,便是赝作。” 李颸有些错愣。 她虽常不在家中,可阿娘平日里所受的欺负与委屈李颸都看在眼里,本想着若是能仿着母亲的笔迹多画些,阿娘日后便可不必如此劳累。 但李颸没想到阿娘竟因此生气了。 “阿娘,我……” “你既曾立志要成为一代画师,怎么,习画多年,知晓了名作不易,便要开始研究如何作伪了吗?” 李颸嘴巴微张,却委屈难言。按理说,自己的心性母亲应是最为了解,仿古作伪之事不论往后曾经,是断断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可眼下自己又确有仿画之实。 见母亲已然生气,李颸有些慌乱地急忙辩解,并立誓自己日后绝不会做作伪之事。 末了,母亲叹口气,摸摸阿锦的头,语重心长道: “自古画工多如鲫,好画易见,名家难寻。心怀青云之志虽好,可阿娘不求你留名,只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画道。” 说罢,阿娘指着手中的一张雪竹说道: “比起精研他人之笔,阿娘更喜欢你笔下的这幅雪竹,布局新奇,倒多了几分凌空洒脱之意。” 接着兰灵玉将李颸的每张画作仔细品析,时有指点,李颸虚心受教。 讲毕一张练拳图时,李颸忽然想起了什么,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 “阿娘可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吗?” 兰灵玉看着怀里的阿锦,用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语气轻松道: “国子监可不比这里的书院,本就是苦学之地,节假寥寥——” 听到此处,李颸的眉眼已耷拉下来。 “加之路途遥远,还是让你哥哥在那里安心读书罢。” 李颸绝不会相信哥哥会像那些人口中说的如此无情,阿娘所讲亦有些道理,可她仍旧盼望哥哥今年能够回来,至少可以堵住那众人的嘴巴,不让他们再讲阿娘和哥哥的不是。 10. 白子 《叩潭》全本免费阅读 “阿风,你当真要走?” 平松书院的书舍中,刘阿林抱着一摞书卷,望着身着孝服的李飔,有些不舍。 李飔无声点头。 “可孝期不过一年,那时你还要回来继续读书,现下也不用如此麻烦收拾这些,这一年你不在,我帮你存着就是了。” 正收拾衣物的李飔停下手中的动作,视线在桌上的画册停留了片刻,才转而对上那不解的双眼: “阿林,我不会回来了。” 在刘阿林诧异的目光中,李飔伸手将画册装进书箱。 前日向爹爹问安时,祖母在一旁有意无意地念叨,为人子女,母亲已逝,日后更应在父亲身前尽孝——“好好伺候你爹,才是告慰你母亲的在天之灵。” 李颸何尝不明白祖母的言外之意。母亲在世时,祖母便对李颸去州府之地上书院一事颇有微词,可阿娘只是让李飔随哥哥在外安心读书,莫要被家中琐事所扰。如今阿娘已逝,哥哥也已去京,李飔自知已没有继续留在书院读书的能力。 心下既明,李飔自请回书院取回自己的东西,为母亲结庐守孝。 祖母欣然应允。 当夜,李飔背着母亲留下的长匣,独自一人赶赴归云。 李飔将自己的书本留了大半给阿林,只带了些衣物和画册离开。向书院的先生们一一作别时,胡先生赠给李飔毛颖一支,叮嘱她千万莫要丢了这手画艺。 待哥哥赶回家中时,母亲已去世半月有余。 祖坟边的冢庐内,李融与李颸终于再度相顾,可彼此只剩无言。 身着麻衣的李颸环膝坐在草席上,望着来人的方向,目光冷淡呆滞。 三年未见,蓦然再逢之时,忽才发现二人已不再是亲密无间嬉戏追逐的无忧少年。 李颸想起阿娘临走时的话语,想哭些什么,可双眼早已泪竭,想怨些什么,可嗓子已然哭哑。 她仿佛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自李融在贺府收到家中书信后,即刻返歙奔丧,昼夜兼程,纵是乘奔御风,却还是没能见上阿娘最后一面。 李融自知早已没了生母,可那时他尚在襁褓,不曾真切体会过丧母之痛。在他的记忆中,李融早已将兰灵玉当作自己的阿娘。 那些年关于自己克死娘亲的风言,他不是没有听过,日日苦读习武,虽不求闻达,可也冀望证明自己是不负双亲的好儿郎。 可是如今……阿娘又走了,阿风也成了如此憔悴的模样。终归……终归是自己没能保护好阿娘和阿风。 念及此处,李融眼底发酸,皱眉闭目,双拳渐紧,可依旧抵不住热泪自眼角溢出。再度睁眼时,泛红的双眼内尽是遮不住的疲态与痛苦,胸中千万翻涌,唯剩内疚: “阿风,我回来晚了……” 李融半跪着俯下身,握住了李颸的肩膀: “是为兄的错。” 李颸无声念了句“哥哥”。 接连三日,李融在坟前长跪不起,放声痛哭,那是李颸从未见过的模样。 或许这世间只有李融一人明白——祖坟中埋着的,是他的两位阿娘。 守孝清苦,李晞年幼体弱,熬不过一月便生了病,祖母让姨娘接了弟弟回家。 父亲于半月后也已回衙参假,起初每逢旬假时还会来此看望,弟弟生病后,父亲来的次数也少了些。 星汉无声,亏月复盈,白昼渐长,不觉冢庐内,唯剩李家兄妹二人。 每日晨昏须向坟前上香,守坟长跪。每至饭时,家中便会差人送来些素食。 孝中无娱,李颸已许久不曾执笔,身边只带了几本书卷棋谱,却亦无心翻阅。 李颸时而会不由自主地出神,有时正在用膳,盯着那碗筷看半个时辰已是常事。久而久之,在家中生长了十余年的李颸,竟头一次发觉:原来自家的碗,并非是她记忆中的那么圆。 庐外的鸭脚树下有一磐石,石上刻有纵横十七路,已不知经年几许。 相较于李颸整日的无所事事,李融倒显得沉稳许多,仍旧坚持着每日晨起习武,挑灯夜读。许是担心李颸长久失神,李融遣人带了副棋子。一日午膳后,他便开始时常唤李颸在此弈棋。 李颸知道哥哥总是让着她,可她的心思又何曾收回在这棋盘之上,分神落子,不是满盘皆输,便是早早投子认负。 一晃多日皆是如此,见眼前的白子依旧毫无斗志,消沉至极,指间的黑子被随手扔回棋奁中,李融终是恼了起来: “阿风,没了阿娘管教,你往后便要日日如此浑浑噩噩吗?” 李颸神情恍惚,答非所问: “哥,是我命里无福。” “命里无福?” 李融气极反笑: “你若是命里无福,那我算什么?我是两次没娘的人,人人都道是我克死了我的娘亲…… 可阿娘却告诉我——生者奋发,逝者才当安息。没娘的孩儿便要自己学会如何顶天立地,才不会为人所鄙。” 李颸被哥哥不容置疑的语气震慑地有些讲不出话,半晌,才又张口小声道: “可是我没有机会了,”李颸叹气停顿片刻:“祖母已让我不必再去书院。” 李融对此似乎早已知晓,可语气依旧不依不饶: “那又如何?你不是想成为一代画师吗?你不是还想去京城吗?没有先生,难道你便不能束己修身,发奋图强了吗?” 李颸低头不语。 “阿风,你是我唯一的妹妹,有些话我不便多讲。为兄劝你握好你的笔,别让九泉之下的阿娘寒心。” 李融说罢,没有再顾石盘上的残局,起身离去,徒留李颸一人盯着那被四面追堵的白棋发呆。 那白子即将气尽,似已成定局。 是夜,月光如水,遍洒旷野,李颸躺在草席上,再次回想着哥哥与师父的话语。 去九苍山入观那日,李颸于观内跪呈长匣,向师父尽陈母亲临终之言。 匣上有锁,师父问她是否知道那匣内之物是什么。李颸摇头。 清谷真人似是沉默了片刻,接过长匣,手起掌落,那爬满绿锈的铜锁便应声而落。 李颸看到师父将那木匣的盖子开启复又合上。可接下来师父所言却令她茫然至今: “既是你母亲所托,我定不会辜负她的这片心意。若你愿随我潜心修道,不问世尘,为师愿以你作为关门弟子,保你日后无虞。只是——” 真人双目定定看向李颸,目光仿佛穿过了她的双眸,直达李颸心底。 “而今往后,你须寸步不离,长驻归云。” 几乎是在那一瞬,听闻此言的李颸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