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明君躺成计划》 践祚 绍兴十一年。 临安的冬天比往年都要阴冷,才十月中旬,凝重的湿意便透进了骨髓中。 自从岳飞下狱以来,宫里接连几日欢宴不绝,似乎想要昭示,这歌舞升平的岁月,已经用不上曾经浴血奋战的大将了。 然而昏惨惨的天色下,曼舞轻歌也不能消解几分寒气。直到今日官家卧病在床,反倒放晴了许多。 两个小宫女走在宫道上,大着胆子窃窃私语。 “听说官家是吃多了黑虎丹……” 第二个小宫女的声音稍微大了些:“说不定是报应,上天都看不下去了。” 身后忽然传来年长女官的呼呵:“站住!官家也是你们能编排的?” 两人惊魂不定地对视一眼,想到女官大概只听到了半句,于是嘴硬道:“我们又没说是谁,怎么能污蔑我们说的是官家呢?” 女官轻嗤一声:“我在宫里服侍了十多年,谁遭了报应我会不知道吗?” 子夜时分,仿佛真应了报应之说,官家赵构暴毙于福宁殿。 临安城里挂满了白幡,如同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 * 赵构驾崩的当日,宰相秦桧就与百官就议定了继任者的人选——徽宗皇帝的孙子,赵构的侄子,肃王赵枢与其妾室余英珠之子,赵谅。 作为唯二从靖康之变中逃脱的皇室近亲,这个人选原本无可争议,但朝中的有识之士,却都感到暗无天日的绝望。 原因无他,这赵谅,从出生起就痴痴傻傻的。 当时徽宗皇帝听信了道士的话,说是什么离魂之症,将人送去道观养病。正巧赶上靖康之变,侥幸躲过一劫,被同样逃脱了金人追捕的孟太后带在身边,才得以保全性命。 赵构为人忌刻,又生不出子女,按理说对这么个侄子总要忌惮两分的。然而正是赵谅的痴傻,总能让他体会到聪明人洋洋自得的快乐,于是反倒将人放在跟前教导了,还时不时对臣僚抱怨他傻乎乎的教不动,以此来彰示自己的慈爱和睿智。 所以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赵谅是个傻子了。 秦桧将人扶上皇位,不就是想拿他当傀儡吗? 忠义之士“呸呸”两口,还是不得不屈从于礼法名分,去朝拜这位傀儡皇帝。 * “殿下,今日大行皇帝大殓,该去哭灵了。”内侍张去为催促着。 初升的旭日从窗边照了进来,床上的少年睁开眼,露出一双清亮的眸子。却叫张去为先吃了一惊。 赵谅这么多年,不会是装傻吧? 张去为被自己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可等他错眼再看时,少年的脸上又浮现出熟悉的迷茫。 原来只是想多了啊,张去为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放过了这一节。 赵谅确实很迷茫。任谁一觉醒来,发现身在陌生的环境,都很难淡定下来。幸运的是,他脑海中有原主的记忆,虽然模模糊糊如同隔了层迷雾,但好歹还是在去灵堂前把眼下的处境梳理清楚了。 心情也随着记忆的走向一波三折。 拜里烂大街的设定所赐,赵谅很快接受了自己的穿越,反正在现世,他本来也是植物人了。可穿越到架空的王朝,和真实的时空,还是大相径庭的。史册上厚重的积淀,刻入骨血的共鸣,很难不让人发出灵魂的震颤。 尤其是,这还是南宋绍兴年间啊!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来到这个时代,谁不想见见岳飞,不想改变历史直捣黄龙,顺便打爆赵构的狗头? 现如今,历史上活到八十岁的赵构在三十四岁时就离奇死亡,他赵谅一朝穿越,马上就能继承皇位,按自己的心思弥补这千年遗恨,谁能说不是上天恩赐? 要不是闹不清身边的状况,赵谅都想仰天大笑了。 然而原主的记忆闪过,下一瞬,笑容就凝固在赵谅的嘴角。 什么?岳飞已经入狱了?秦桧和张俊,一个在临安,一个在镇江,合起伙来把持了军政大权? 这要是什么都不做,非但救不了岳飞,他赵谅还得背上千古骂名? 赵谅眼前一黑。 不行,他要救岳飞,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岳飞。不然老天让他穿越一遭,总不能是来见证悲剧的吧。 * “叔父!”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在灵堂里炸响,即便是在百官(装出来的)哀恸的哭声中,也显得格外嘹亮。 张去为心道不好,但未及拉住赵谅,便叫人窜到了棺椁前。看着赵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都抹在了赵构的棺材板上,然后在内侍们的惊呼声中“咚”的一下栽倒在地。 “殿下真乃纯孝之人。”不知是谁起头赞叹道。 接着更是各种吹捧的赞誉,躺在地上装晕的赵谅听的直犯恶心。 他只是不想给赵构跪灵而已,这孝顺的名声,谁爱要谁要。要不是眼下地位不稳,还需做做样子,他都恨不得把完颜构掏出来鞭尸。 算了,不急在一时,等救出了岳飞,让他亲自来鞭尸报仇。 这般自我安慰着,赵谅的心情也好上了许多。他被内侍抬上屏风后的软榻,乐的闭目养神,甚至还有余裕听外面的大臣吵吵嚷嚷。 可惜的是,原主认识的人实在不多,赵谅自己的历史也算不上太好,听了半晌,都没分清谁是谁。 只听到秦桧似乎是急了,忽然大呵一声道:“大行皇帝灵前,岂容尔等放肆!杨殿帅,此辈大不敬者,怎不抓起来?” 赵谅心头一震,正盘算着有什么办法能解救被抓的那些人,前头却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被秦桧点到的殿帅杨沂中正伏在地上哭泣,仿佛当真在为赵构伤心哀悼,朝堂上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 秦桧落了个尴尬,暗骂杨沂中老狐狸,置身事外,却又不好现在翻脸,只能在心里先给他记上一笔。 赵谅也同样默默地记下了杨沂中的性情。 屏风后。 看着时候差不多,赵谅悠悠“转醒”,拒绝了张去为的搀扶,一身素服走到百官面前。 甭管怀着怎样的心思,此时众人都是齐齐大礼参拜,口称“陛下” 。自此,便是完成了“灵前继位”之礼,赵谅的皇位已然尘埃落定,至于后续纷繁复杂的礼仪,也仅仅只是礼仪而已。 天子践祚,本是国家大事,可在这风雨飘摇人人自危的关口,一个傻乎乎的傀儡的上位,又实在算不得什么。很快,百官就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吵了起来,而赵谅的出现,不过是给了他们一个名正言顺的吵架理由。 毕竟,在大行皇帝灵前争执,是为不敬,可是向新君称奏政事,那就是理所应当了。 赵谅也很满意,百官上奏前都会自报姓名官职,他正好能借此梳理一下朝堂上的情况。既然有人跟秦桧吵架,总不能满朝都是秦桧的人吧? 更何况,众人吵的,还是岳飞的事。 赵谅大略听了听,没分出几个人的立场,倒是先把岳飞一案的始末弄明白了。 彼时岳飞已在家中赋闲,手上没有半点兵权,说他自己谋反当然是无稽之谈,因此先被告的,是其爱将张宪谋反。诬告的人同时又说,是岳飞通过长子岳云传递书信,指使张宪的。 上个月,枢密使张俊便在镇江羁押了张宪,严刑拷打打的体无完肤,张宪依然不伏罪,最后张俊只得伪造供词,将人移送到临安,并先后逮捕岳云和岳飞父子。 张宪被诬的时候少有人替他说话,因为在文官们看来,一介武夫,杀便杀了,不值得他们为此和赵构秦桧作对。 直到事情攀扯到岳飞,这位国之柱石、朝廷要员,忠义之士才纷纷行动起来,甚至连秦桧的亲信中,都有人反水。这些人也不是为了岳飞,而是担心闹的将士寒心,将来抵御不住金兵了。 负责审案的御史中丞,还有大理寺上下诸官,都来为岳飞鸣不平。眼见案子已经审不下去了,秦桧才会如此着急。 对于他来说,早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无论如何,岳飞必须死! 而赵谅闹不清眼下的形势,还要维持痴傻的人设,也不得不任由秦桧在朝堂上作威作福。 “官家,臣赵士褭愿以全家百口性命担保 ,岳飞概无反意。”一声慷慨激昂的陈词,在一堆车轱辘吵架中,吸引了赵谅的目光。 说话的难得是原主熟悉的人,赵宋宗室,现任大宗正赵士褭。赵谅寻思着,自己就算对他表现出几分赞同,也不算太违背人设,毕竟傻子也是能分的清亲疏远近的。 “既然大宗正这么说,秦相公,要不……”赵谅尽量那拿捏着轻缓迟疑的语气对秦桧说话,说的自己都快冒出酸水来了。 秦桧果然很受用,甚至摆出师长的态度试图对他“循循善诱”:“大宗正公然以全家性命担保,那若是岳飞当真谋反,官家莫非真能诛杀大宗正一家?他明知不可能,还偏要这般说,不过是为了煽动人心,实乃奸臣也。” “啊……大宗正想必不是奸臣吧,秦相公是不是误会了……”赵谅继续在御座上吞吞吐吐。 他并不指望一句话能改变什么,但表现出对赵士褭的信任,总能给有识之士一点希望。 如果可以,他当然也想金口玉言,一句话把岳飞放出来。奈何身边虎狼环伺,朝中有秦桧,在外有张俊,宿卫宫禁有杨沂中,贴身还跟着一个张去为,他若是敢明着站岳飞,说不得这群人就要狗急跳墙。 人不过血肉之躯,纵然是沙场上一骑当千、神位上被供奉了千年的英雄,被拘系在狱中,同样能被一杯毒酒轻易了结性命。 不过,要解此局也不难。 张去为可杀,杨沂中可欺,秦桧一书生尔,唯独张俊……罢了,等救出岳飞后让他去操心好了。 这装疯卖傻的日子赵谅也受够了。 雨夜 黄彦节捏着锦帛翻来覆去,正面明晃晃的“戒急用忍”四个大字再次映入他的眼帘,如同一盆冷水浇到头上,总算让他从激动中冷静下来。 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稍微想一想,便知道官家面临着多少难处。这封来路不明的密诏,是用来澄清官家的态度,留待关键时候一锤定音的,决不能妄想拿着它,就青天白日地在大理寺内通行无阻。 该考虑明日出宫,要如何运作了。黄彦节将密诏贴身藏好,卧倒在榻上,一夜好眠。 然而有人今夜注定是劳碌命。 “臣名宗令嘉。” 赵谅正在一一询问四位女官的姓名,听到这个姓氏的时候,不由得微微侧目。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宗这个姓氏,也没那么常见吧? 他甚至顾不得避嫌,就要留下只比他大上几岁的宗令嘉单独叙话——当然也是因为这些女官都裹着幞头做男装打扮,赵谅下意识地便忽略了男女大防这回事。 宗令嘉些微不悦,耐着性子摆出恭敬的模样道:“官家有何吩咐?” 赵谅试图回忆些婉转搭讪的话,可才到嘴边,恍然想起自己的痴傻人设,索性直言问道:“你家在何处,父母是谁?” “臣祖籍婺州,父讳颖,母陈氏。” “砰。”赵谅手中的玺印落到地毯上,晕开一片红墨,他却恍然未觉,下一个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你和宗留守是什么关系?” “正是臣祖父。”宗令嘉微觉讶异,不想赵谅看着呆呆傻傻,竟然还知道自己的祖父宗泽,莫非传言有误,官家其实是个明白人? “你……”赵谅盯着宗令嘉端详了半晌,内心千头万绪,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宗泽……曾经留守东京召集百万义军的宗泽,临死前高呼渡河的宗泽。 头一次,赵谅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自己身在何时何地,他终于在时空乱流中抓住了一根浮标。吴贵妃、秦桧、王庶、杨沂中,青史上有名有姓的人他今日已经见过不少,可偏偏是宗令嘉,这样史籍上半字无存的人物,才叫他惊觉自己当真来到了南宋。 宗令嘉见赵谅呆头呆脑地看着自己,觉得他大概又犯傻了,正要告退,却被一把拽住了袖子。 有那么一瞬间,赵谅几乎想将一切和盘托出,连同自己的来历一起,然后大哭一场,等到梦中醒来,魂魄便能回返故乡了。 可他不能这么做,他甚至不知道宗令嘉可信与否,即便她真是宗泽的孙女,也未必就像其祖那样忠义仁爱。 “你是在东京长大的吗?留守司里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赵谅试探道。 宗令嘉失笑:“臣那时才几岁而已。眼下临安倒有一位留守司的故人,官家若想知道建炎年间东京的旧事,不妨去问……”她忽然顿住,轻轻地摇了摇头。面上依旧是浅浅的微笑,心跳却激昂如擂鼓。 宗令嘉暗示的含蓄,赵谅却一下子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他甚至知道自己最好的反应应该是大声斥责宗令嘉,看她不卑不亢宁折不弯,然后这场试探便可以圆满落幕。 但他骂不出口,于是也跟着笑了一下:“不妨去问岳相公。” 聪明人一点就通,宗令嘉甚至连惊讶都没有,就长舒了一口气道:“官家有何吩咐?”同样的问题,比起半刻前的敷衍,如今却说的真心实意,甚至还有几分迫不及待的热切。 有何吩咐呢?他只是听到了这个姓氏,想要人来分享秘密而已。 “我想救出岳相公。” “只要官家有心,此事不难。”宗令嘉强压着嘴角,看起来却比笑着的时候更愉悦些。 “我还想……杀了秦桧。”温和的少年面容上现出腾腾杀气。 “这也不难。” 赵谅都有些怀疑眼前的是阿拉丁神灯了,不然怎么这也不难那也不难呢? 似乎看出赵谅在想什么,宗令嘉敲了敲灯花,倾身半靠在桌前,徐徐道:“官家是天子,没有人敢明火执仗对官家做什么的。” “明火执仗不敢,暗中可就难说了。” 宗令嘉摇头:“今日张去为的事官家也看到了,后宫都在吴贵妃掌控中,贵妃虽然未必赞成您做的事,但也不会害您的。至于值守御前的杨殿帅,他若铁了心想动手,官家确实无力反抗。” “那该如何?”宗令嘉说出来,定有她的谋划,天色太晚,赵谅也没心思去演勃然大怒焦虑不安的戏码,只是示意她继续。 宗令嘉却不肯继续说了:“官家想必早有定计,又何须臣献丑呢?臣不过是见官家心中不安,才说两句无用的话劝劝罢了。” “不,很有用,只是……”只是他依旧有疑虑。 “官家,”宗令嘉坐直了身子,神情严肃起来,“北魏时元子攸尚且能杀死尔朱荣,如今的情势还远远不到这地步,只要官家下定了决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可要是举棋不定,说不得又是一场甘露之变!” 居然被骂了。赵谅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连连点头,可过了半晌,还是抑制不住想把内心的忧虑都倾诉出来——大不了再被骂一顿嘛。 “我不是为自己担心,”赵谅叹了口气,“而是投鼠忌器。” “是担心岳相公?” “嗯。” 宗令嘉失笑:“官家这可真是白操心。” “此话怎讲?”听出了宗令嘉言语中的轻松,赵谅的心情也振奋起来。 “逆势而为难,顺势而为易。这天下大多数人都希望岳相公活着,所以秦相公处心积虑筹谋良久,岳相公依然好端端地在狱中,连何铸这样的亲信都不肯为他做事。可若是官家想救岳相公,顺应人心,又有什么难的?” 仿佛被人拨开了迷雾,赵谅眼前一亮,起身对宗令嘉长揖道:“多谢宗娘子开解我。” 宗令嘉忙不迭地避开,又回身与赵谅行礼。二人推三阻四了半晌,这才别过。 翌日无事。 如昨日一般,百官在朝堂上翻来覆去地打了一遍嘴仗,赵谅听了大半个时辰,依旧对秦桧唯唯诺诺,然后便“迫不及待”地退朝,跑去探望受到杖责的张去为。 张见道父子显然很满意他的听话,竟然对着他肉麻地表忠心,听的赵谅再次差点吐了出来。 ——这才穿越两天,赵谅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犯恶心了。 但他面上自然是大为感动,又拉着父子二人到自己的寝宫里和内侍们一起玩牌。张去为不良于行,赵谅还特意叫人抬了过去,允准他趴在榻上看。玩到下午的时候,张见道想出去与人议事,都被赵谅拽了回来。 与此同时,黄彦节拿着密诏,联系上了枢密使王庶、大宗正赵士褭和大理寺丞李若朴。他前些日子不是没有替岳飞奔走过,如此行径也不算十分惹眼。张见道对他就算还残存着疑心,如今也被赵谅绊在宫中不得脱身。 * 夜幕降临,忽然间风云骤变,原本晴好的天气里刮起了狂风,还伴随着阵阵惊雷。 “秋雷是不祥之兆啊。”值宿宫中的杨沂中看了一眼天色,指挥侍卫“哐当”一声为宫门落下了最后一道锁。 悠远绵长的打更声在空阔的禁苑里响起。 “诛叛逆!” 宗令嘉怀中利刃出鞘,伴随着一道血影,张见道手中的牌散了一地,整个人“哐当”一声,仰倒在地,已经没了生气。 赵谅原本还有些害怕,此时见宗令嘉如此英武,又怎甘示弱,拔出腰间的长剑,朝起身跌跌撞撞想要逃跑的张去为身上砍去。只是他剑法比不上练过武的宗令嘉,砍了六七剑,张去为才彻底没了动静。 其余的内侍都瑟瑟发抖,有趴在地上求饶的,有想要铤而走险又犹犹豫豫的。赵谅提着剑放声道:“张去为父子图谋不轨,与尔等无关,朕只诛首恶,不问协从。若护驾有功者,另有赏赐。” 他面上衣襟上全是鲜血,站在那里,全然不似当年那个好脾气的皇子,倒像是地狱里走来的修罗。 这次,连那些想要反抗的内侍也都跪下了。 窗外“哗啦啦”地下起瓢泼大雨。 “贵妃,出事了!” 宫女满身是水地冲进吴英的寝阁,滴落了一路的雨珠。 吴英听过她的禀报,很是沉吟了半晌,才叹道:“官家真的长大了。”然而欣慰过后,又浮现起忧虑,吩咐宫人:“去勤政殿。” “外面的雨……”宫人有心劝她,吴英抬了抬手,不容置疑地叫人准备雨具去了。 赵谅没想到吴英会过来。这于他的安全无疑是好事,有吴贵妃在,说服杨沂中又多了一层把握。可帮忙办了事,就难免要听对方的话,于赵谅想做的事来说,也同样是掣肘。 倒不是说吴英就助纣为虐想杀了岳飞。只是杀不杀岳飞,和议不议和、用不用岳飞、杀不杀张宪,都是两回事。赵谅是穿越者,有自己的判断,吴贵妃即将成为大宋的母后,自然也有她的立场,赵谅愿意尊重,但不想被妨碍。 今日的事一旦参与进来,就都是吴贵妃的政治资本。 赵谅吃了宗令嘉给的定心丸,不再患得患失,自然会考虑些更长远的事情。 他要让吴贵妃置身事外。 “一点小事,怎么劳烦娘娘深夜冒雨来一趟?” 吴英见他还是装傻充愣,很是恼怒:“到这个时候,官家还跟我打机锋!你杀了张见道父子,可想过之后的事?”说完先瞪了一眼宗令嘉,又看向赵谅道:“早知道你这么有主意,昨日就不该把这四个女官派来的。” “到了这个时候,娘娘才更不能来。”话挑明到这个份上,动之以情已是不行了,赵谅只能晓之以理:“娘娘现在看到了,我不是个傻子,这件事我自有计划,只是成与不成,还做两说。若是成了自然好,若是不成,娘娘掺和进来,便是一损俱损,不如任由我去做,真要出什么事,娘娘也可再扶立新君。” 吴英不想他竟说出这般顾全大局的话,再想想从前赵构遇到事就惊慌失措怕死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动容,竟落下几滴泪来。 “那我先回去了,好孩子,你也别逞强。” 赵谅低下头,很是羞愧。他那些话,三分真七分假,吴英一片慈爱之心,临走前竟还殷殷嘱托。 * “走,我们去见杨殿帅。”赵谅还不太习惯做官家,身边服侍的人,若像昨日那样,都是不认识或是他不喜欢的,还能当成从属看待,但如今结识了宗令嘉,方才黄彦节也过来帮忙善后 ,他不免就把两人当做朋友招呼。 “不如臣去召杨殿帅来勤政殿。”黄彦节殷勤道。他在军中待过些时日,并不惧怕杨沂中这样的人物。 “不必了,朕亲自去才有诚意。”赵谅摇摇头,问起另一个问题:“昨夜给你的帛书,可还留在你这里?” “臣交给大宗正了。” 赵谅赞许地看了黄彦节一眼。那封密诏留在宫外,才是计划失败的后路。 黄彦节却依然不放心赵谅去见杨沂中,将话题掰回了正轨:“那边都是他们殿前司的人,官家过去,实在危险。” 这次反驳黄彦节的不是赵谅,而是宗令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别说了,跟着官家走吧。” * 杨沂中三刻钟前就得知了赵谅杀张去为父子的事,比吴贵妃还早上些许。只是他什么也没有做。 宫门下钥,秦桧要明早才能得到消息,暂且还指挥不了他做事。既如此,为何不能清闲一晚呢?杨沂中沾上枕头,预备着明日再为纷纷扰扰的朝局发愁。 直到屋外响起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什么人?”常在军伍,杨沂中自是反应敏捷,风风火火地翻身下床,推开门时话音刚落,倒把站在门口冷不丁被门板撞上的赵谅吓了一跳。 “官家?”杨沂中微微一怔,旋即恢复了自然,见过礼后便默默无言,眉眼间看不出半点情绪。 赵谅原本打算等他沉不住气出言询问,如今见对方气定神闲的模样,才知道自己的城府差了多远。果然和老狐狸斗,他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但赵谅不怕。就像宗令嘉说的那样,他是天子,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把他怎么样。 “杨殿帅和秦相公关系很好?” 杨沂中淡然摇头:“素无交情。” “那殿帅和张枢密呢?”枢密使张俊,与秦桧狼狈为奸。 “臣曾为张枢密部属,自然有些交情。”这样人尽皆知的问题,杨沂中自是诚恳作答,内心也开始思量起,这位装疯卖傻了多年隐而不发的官家,如今真正想问什么。 挟持 “轰隆隆”,惊雷乍响,将四野照的亮如白昼。 赵谅靠在在檐下的柱子上,半面被雷光照的惨白,半面还隐藏在阴影中,衣服上的血污未及清洗,形容如鬼魅。 一个少年,真的能装疯卖傻这么多年?不知为何,杨沂中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个问题,甚至开始觉出些微的恐惧。 赵谅向他逼近了一步。 “若是张俊让你杀了朕,你会怎么做?” “官家何出此言,臣与张俊绝不敢行此悖逆之事!”杨沂中“惶恐”跪下道,看着态度恭顺,但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对赵谅要他做的选择避而不谈。 “那若是朕让你杀了秦桧,你又会怎么做?”赵谅说的是假设,语气里却半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仿佛只要杨沂中答应下来,便要立刻写御札派他去做。 杨沂中自然不可能应下:“未经三省,妄杀大臣,实为乱命,恕臣不敢奉诏。” 赵谅忽然笑了,语气比方才轻快上许多,可问出的话却更让人心惊:“那……倘若朕现在要杀你呢?” 杨沂中的两名亲信站在门边,听到赵谅的话,已经按上了腰间的的长刀,预备着将要火并,然而杨沂中依旧只垂头跪着,看不清神色,仿佛引颈就戮的模样。 “官家真有此心,臣唯有请罪而已。”请罪,是因为他会反抗,因为赵谅绝无可能在这里杀掉他。 “一句戏言罢了,殿帅不要放在心上。”赵谅伸手将人扶起来,面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他已经得到了最想得到的答案。 他与杨沂中关系疏淡,立场相悖,要是杨沂中真对他表忠心,那多半是等着背刺,他只会警惕,绝不会相信;反之,要是杨沂中丝毫不顾君臣礼数,当场翻脸,那就更不是什么好事了。 唯有眼下息事宁人的态度,才是赵谅最想要的。从昨日在殿上,秦桧让杨沂中逮捕人时,他那佯装没听见的反应,赵谅就知道其人可以争取。 不能让他为己用,但叫他不闻不问,随波逐流,并不难,因为这才是杨沂中的本心。 杨沂中何尝不知道,方才那番对话,自己将弱点都暴露了出去。只是狭路相逢勇者胜,从赵谅敢亲自来见他的这一刻,他就已经输了。唯一的悬念,无非是赵谅打算做什么。 如果只是想和秦桧争权,大可从长计议。到底是什么事,能让官家豁出性命,在继位的第二天就急匆匆地开始行动? “朕可以保你富贵安稳。” 杨沂中毫不动心,倒是觉得官家总算显出了些幼稚来。要人办事的时候,谁不是信誓旦旦,真到了过河拆桥的那一日,谁又会心慈手软?难不成真指望一句空口无凭的保证,就能拉拢他做事吗? 君不见赵构从前在御札里给岳飞写过多少肉麻的话,又有几句诺言是兑现了的? “你不相信朕,难道还不信岳相公的信誉?” 杨沂中平淡的神色里总算出现了一丝裂痕。赵谅这么说,自然是要不但放出岳飞,还要倚仗重用岳飞的意思。电光火石之间,杨沂中自以为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看来官家还没自负到以为孤家寡人便能独掌大权的地步,对付张俊秦桧,需要势均力敌的人物,岳飞确实是最合适的。韩世忠固然也行,但他还有拒绝赵谅的选项,唯独被下狱论死的岳飞,已经无路可退了。 只是……官家就不怕岳飞大权独揽吗?于官家而言,受制于岳飞,与受制于秦桧张俊有什么不同?岳飞才只有不惑之年,声望远比张俊更隆,站在官家的角度,是个更难对付的角色。 杨沂中只是稍稍想了想,并未深思,毕竟这些都是赵谅要考虑的问题,至于他自己要考虑的——岳飞确实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而他这个首当其中的殿帅,也很快要从纷繁复杂的争斗中脱身了。 ——如果赵谅操作得当的话。 “杨殿帅,即刻开门,带朕去大理寺。” “此事不合规矩,臣不敢奉命。”杨沂中十动然拒,他不想当秦桧的刀,就更没理由当赵谅的刀。 下一瞬,寒光一闪,一把利刃便架到了杨沂中的脖子上。 赵谅一手箍着杨沂中的身躯,一手紧握着剑柄,倚着柱子站在背光处,叫人看不出他的底细。一直当壁花的宗令嘉和黄彦节左右翼护在他侧后方,堵上了唯一的破绽。 天子的名分毕竟横亘在那里,尤其是殿前司的人马,深受皇恩,在主帅和官家面前,难免无所适从,连杨沂中的亲信都不敢轻动。 “开门!” 威严的喝令穿过雨幕,守在门前的将官看向自己的主帅。 杨沂中缓缓点头,示意他们开门。 那些禁卫看不出赵谅的武功,惊疑不定,杨沂中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锁住自己的肩膀的力气到底如何,他自信只要稍稍用些力,便可挣脱赵谅的“威胁”。 但是他没有动,这是心照不宣的默契。被逼无奈打开宫门,他依然是中立的,即便在秦桧面前也可以交代,但若是与官家近身搏斗,刀剑无眼伤着了谁,都不是他想承担的后果。 * 夜近三更,大宗正赵士褭还守在大理寺内,在他对面的,是大理寺丞李若朴。 数匹快马冒着大雨从长街上疾驰而过,趁着宫门打开的空隙,将内宫的消息纷传到诸位重臣的府邸。赵谅虽说要亲自去大理寺,可他挟持着杨沂中,出行还需要人护卫,一来二去地耽搁,才堪堪起驾出了宫门。 幸而消息已经送到了大理寺。 “官家动手了?”赵士褭满脸喜色,抖着胡须从怀里掏出密诏,举过头顶一路闯进狱中。放在平日,这样未经三省的诏书其实没有多少效力,但人心向背,连狱卒也期望着岳飞能被开释,加上密诏和大宗正的分量,众人也纷纷让路了。 李若朴亲自上前,为岳飞解开沉重的枷锁。 蜷曲在草席上的男子从噩梦中醒来,双目如电,神色清明。 岳飞 从车驾出宫开始,赵谅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 杨沂中被他“挟持”到车上,宗令嘉便也以保护官家为由挤上了车,此时见他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的模样,奇怪道:“方才情势危急,官家尚且镇定自若,如今大局已定,怎么反倒紧张起来?” 宗令嘉说话的声音夹杂在雨声和车马声中,赵谅便只做不曾听见的样子。实在是这些话不好回答。无论宗令嘉也好,杨沂中也罢,都以为他会选择岳飞,是因为从前有过什么交集,他如何说明自己即将见到岳飞的的紧张? 那可是岳飞啊! “官家,岳相公来了。” 辘辘的马车忽然停下,车帘被黄彦节从外面撩开。赵谅猝不及防地朝外看去,在昏暗的夜色里,正看到一人摘了斗笠翻身下马,露出里面脏兮兮的打了结的头发,身上披着白色的夹衣,被雨浸湿成一团一团的。 赵谅觉得自己似乎愣怔了许久,可是看岳飞的动作,才堪堪下马站定,预备着俯身行礼。 “上车来。”赵谅下意识地用奇怪的音调唤道,仿佛某种被上了发条的机关偃偶一般。 四个人挤在车上,实在过于局促,再加上男女大防的缘故,先前是为了保护赵谅不得已,眼下岳飞来了,宗令嘉便主动下了车。赵谅担心她淋雨,又怀着某些与近乡情怯类似的心情,逃避着和岳飞的见面,便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宗令嘉一大堆,直到无话可说,这才正过身子,看向坐在对面的岳飞。 入狱十余日,岳飞虽然尚未受到刑讯,但身形已经消瘦了许多,火把的光亮透过车窗,映照在他苍白而平淡的面容上,不似大杀四方的武将,反倒循循如书生。唯独一双炯炯有神的英目,依旧充满生机,透出些杀伐果断的威严。 岳飞被密诏带出来,虽有些猜测,总体还在云里雾里,赵士褭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又不熟悉赵谅,便把目光先投向了被“挟持”的杨沂中。 赵谅方才光顾着和宗令嘉说话,挟持杨沂中的动作更流于表面了,以至于眼下的情形,看起来竟十分诡异。 注意到岳飞的视线,赵谅的思绪终于被拉回了正轨:“朕方才许诺杨殿帅,保他荣华富贵,但殿帅不十分相信朕,所以想请岳相公做个保证。”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杨沂中推到岳飞身前,示意岳飞控制住对方,自己先收剑入鞘了。 岳飞很是无语。从这话里,他也猜到赵谅定是与杨沂中有过一番交锋,才得到配合的。可官家张口就要他保证,还说杨沂中不相信官家,反而相信他一个才出狱的臣子,这可要他怎么接话? 于是他只能先对赵谅解释道:“臣说的话,哪里比得上官家的金口玉言,只不过多叫殿帅安一分心罢了。” 接着才转向杨沂中:“十哥,”他与杨沂中年纪相仿,早年间有些交情,如今虽然矛盾重重,但也不妨拿来套近乎,“官家一言九鼎,总不会欺你的。倘若将来有人弹劾你,岳某也定会替十哥说话。” 杨沂中点点头,并不在乎岳飞说些什么,毕竟以岳飞的性情,只要承了这个情,就必然会保他,说的话倒在其次。 解决完杨沂中的问题,赵谅再次朝岳飞看去,一时千头万绪,竟不知从何说起。 他苦心积虑,想的都是如何救出岳飞,但救出岳飞以后的事,却半点也不曾考虑过。 眼下的岳飞,经过了绍兴七年赵构的出尔反尔,经过了十二道金牌撤军,经过了援淮西时的君命如儿戏,眼睁睁看着昏君奸相自废武功,自己含冤入狱,爱将被拷打的遍体鳞伤,家人遭到拘系,即便是男儿到死心如铁,对朝廷,他难道就没有怨愤吗? 倒不是赵谅觉得岳飞会造反。毕竟赵宋朝廷的号召力还在,真要反,难免闹的战火连天,天下动荡,到头来还是百姓受苦。 所以此时此刻,他相信岳飞,不是因为“忠”,而是因为“仁”。太讲道义的人,注定是只能做英雄的。 赵谅如今代表着朝廷,虽然恶事是赵构做下的,可他继承了皇位,就不得不继承这些过错,因此对上岳飞,不免愧于开口——这是赵宋对岳飞的辜负。 “张太尉、赢官人他们都在狱中,要现下派人去接出来吗,还是等到事情解决了更安全?若是现下接出来,安置在哪里为宜,或者先送到宫里安顿?”张太尉是岳飞的爱将张宪,赢官人则是他的长子岳云。 岳飞还未答话,杨沂中先怔愕地看向赵谅,官家对岳飞这摇摆不定悉听君便的模样,跟在他面前果决威风的态度可是大相径庭。 岳飞也很是惊奇,这位会剑挟杨沂中的官家,怎会是这般优柔寡断的性情?不过不管怎么说,官家随口就要把张宪放出来,对他是意外之喜,毕竟这是被张俊严刑拷打“坐实”了谋反罪名的,他本以为还要费些心思为张宪求情。 “循……张宪伤重,若是官家恩典,许他到宫中养伤,臣感佩肺腑。至于岳云,请官家恩准他先归家,若是别有事情,尽可差使他去办。”岳飞开口差点喊出张宪的字,想到官家兴许不清楚,这才连名带姓地叫起来。 赵谅从善如流,又慌忙阻止岳飞下拜谢恩的动作。 “我若是想搬倒秦桧张俊,相公觉得该怎么做?”有岳飞在,赵谅索性把他当成外置大脑,懒得再自己去想办法——反正就算想了,肯定也比不上岳飞的意见。 岳飞看向他的眼神更奇怪了。在他看来,秦桧张俊是可以分而化之的,站在官家的角度,秦桧大权独揽,自然要彻底贬逐出去,但张俊很识时务,留下来与他和韩世忠三足鼎立,才是帝王的制衡之术。官家这些年在宫中受赵构教导,怎么上来便要把两人都铲除掉。 不过赵谅不提,岳飞也没心思为自己添堵,便说道:“只要官家控制住临安,贬斥秦桧,提拔忠义之士到朝中,都不是难事。”有杨沂中在旁边听着,不便明说,他就把怎么控制住临安轻轻带过了。 “至于张俊,官家若遣臣去镇江,臣定能安抚军心,将张俊送回临安。” 赵谅点点头,还待再说什么,车驾已经停驻在了宫门内。他看看岳飞蓬头乱发衣衫不整的模样,还是息了继续请教的心思,说道:“相公若无急事要指教我,还是先去休息打理一番,早朝前到勤政殿见吧。”再说下去,岳飞染上风寒生病了,那可就得不偿失。 张宪 接连两日都没怎么休息过,如今有岳飞在,赵谅的心神总算安稳下来,几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可惜才不到一个时辰,黄彦节便进来叫他了。 外头依然黑黢黢的,但雨已经停了,清风透过掀开的帘子吹进屋内,不觉寒凉,倒是很提神醒脑。 “岳相公和张太尉来了。” 赵谅慌忙跳下床,催着人帮忙整理好衣冠,急匆匆地便出去了。 岳飞正搀着张宪在殿外等候。因是还在大行皇帝丧期,两人都穿着一身素服,半干的头发松松挽起。 赵谅打眼看去,岳飞捯饬了一番后,端是风神宛转,气度卓然,叫人可惜眼下穿不得紫袍玉带,不然定是更添威仪。 至于一旁的张宪,则又不同。倘若说岳飞以神采照人,那张宪便是生的就俊逸挺拔。即便比岳飞小不了几岁,可乍一看,一人是坐镇中军的主帅,一人却合该是那白袍银甲的小将。此时他刚刚出狱,更添了些病美人弱柳扶风的姿态。 赵谅看张宪连站都站不稳,连忙将人引入殿中坐下,又问岳飞道:“张太尉的伤可要紧?” “李寺丞心善,叫大夫来给循礼看过,这都是在枢密行府受的刑伤,如今也养了半个月了。” 赵谅点点头,却还是不放心。大理寺那阴森潮湿的监狱,哪是什么养伤的地方! “宫里有值守的太医,循礼还是让人来看看。”许是岳飞光华太甚,坐在他身边的张宪看起来亲切的多,赵谅很轻易地就叫出了他的表字“循礼”。 “宫里的太医,哪会治这些外伤。”张宪开口便是得罪人的话,岳飞拽了他一下才停住。他本来性情便有些矜傲,为了应对刑讯拷问,越发尖酸刻薄起来,于人情世故上反倒遗忘了许多。 虽然赵谅看着脾气很好,岳飞也不想叫张宪轻易开罪他,于是代为答道:“劳官家挂心了,循礼这伤,再养上半个月,行走坐卧便无碍,之后好生调养,不会落下什么病症的。” 张宪只摇头:“这半个月也不用卧床养着,有什么事相公差使我去做就是。” 岳飞心里直叹气,张宪如今这样子,倒跟十来年前的刺头差不多,还当着官家的面呢,张口就是相公如何如何,你叫官家怎么想。 于是他只好挑明了缘故,对赵谅告罪道:“循礼在狱中待的久了,礼仪人情上实在生疏,还请官家见谅。” 赵谅本以为张宪性情如此,听岳飞解释,倒很是叹息了一番。张宪看他面露怜悯之色,不悦道:“臣又不是残了废了,可比不得那些骑马都能折了手臂的大将。”这是在骂张俊,曾经以“坠马伤臂”为由拒战。 岳飞正要提醒张宪慎言,却被赵谅抢了先:“不用愤愤不平,朕马上就杀了张俊秦桧,替你和岳相公报仇。” 接着他又抽出佩剑,递给岳飞道:“再过一会儿,秦桧便要来了,要不岳相公亲自动手,杀了秦桧复仇。” 张宪惊异地看着赵谅,又侧头朝岳飞露出疑惑的神色。岳飞对赵谅已有些许了解,倒不似张宪那般惊讶,只是扶额苦笑而已——看来外头关于官家痴傻的传言,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赵谅若是知道岳飞在想什么,非得把剑砸到他面前不可,哪怕这是岳飞也不成。奈何他并不知情,只听岳飞为他解释道:“本朝素无诛杀宰执重臣的先例,便是靖康年间的王黼,也是先遭贬斥,而后被贼人所害。官家若是堂而皇之地在朝堂上杀宰相,不免使人心震荡,有损圣德。” 许是张宪凄惨的模样戳痛了赵谅,也许是提到秦桧的缘故,赵谅此时的心情并不美妙,见岳飞讲了一堆道理来劝自己,火气“蹭蹭”地就上来了,颇有些口不择言道:“那相公还是少保枢密副使呢,秦桧把相公下狱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本朝没有这样对待重臣的先例?再说了,我又不想要什么仁德的名声,一个金国奸细,难道还杀不得?” 难得见到赵谅生气的一面,岳飞在心中默默地修正了官家的形象,换个角度劝道:“人一死了之,何其容易,官家真要恨秦桧,不如把人编管到岭南,时常更换贬所,使他疲于奔命,这些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张宪忙不迭地在一旁点头:“哪天官家懒得理他了,朝廷里也忘了他,就派个人去处理掉。”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见岳飞也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圣父,只是替朝局安稳着想,赵谅的心情又好了许多,甚至对两人的提议有些动心。 不过想了想,他还是摇头道:“朕必须要将秦桧明正典刑。”他就不信了,几十年后,函首安边的事都有人做,杀个秦桧又能怎么样。 沉吟了片刻,赵谅又补充道:“相公说的也对,一死了之太便宜他了,不如先关进大理寺狱,等折磨的快死,再押去集市斩首。” 岳飞先前也只是怕官家初登大宝,不懂政治规矩,将来后悔时反而怨他不曾劝谏,如今该说的都说清楚了,赵谅还是执意要杀秦桧,他也没有替仇人说情的爱好,便放过了这一节,只嘱咐道:“官家要将秦桧下狱,须得防着有人做乱,不论是朝中还是三衙禁军,都要提拔自己人才是。” 赵谅摊手苦笑:“我哪有什么自己人。”说罢起身对岳飞拱手:“请相公帮我!” 岳飞连忙俯身给赵谅还礼,却没有立刻答允下来——他在思考赵谅的诚意,是当真倚重他,还是如今迫不得已才礼下于人的,将来当了一年半载的官家,会不会忌惮他掺和的事情太多,嫌他“孩视朕”。 他擅长识人,能看出来赵谅待他的信任和亲善,却想不明白这些感情从何而来。 “官家请吩咐,臣必当尽力而为。”其实无论答不答应赵谅,都只有这一个回答,无非是真尽力还是假尽力罢了——但岳飞此时的回答,显然是真诚的。 “第一件事,如今这些朝臣,我认识的都不多,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还有先前被秦桧贬逐的人,哪些应该调回京城,想来岳相公都比我清楚,不知可否给个名单?” 岳飞扶额,天知道他一个武将,有朝一日竟然要在官家面前举荐大臣。 “臣在朝日短,比不过诸公,只能给官家提提建议,不过也需要些时间整理,不知可否晚些再把名单送来?” “那就麻烦岳相公了。还有一事,”赵谅垂下头,开始变得吞吞吐吐起来,“有个不情之请……” 岳飞温和一笑,眼神里带了几分鼓励:“官家只管说就是了,若臣真有为难处,再请官家容情。” “杨殿帅是个妥帖人,但终归不算十分可信,留在御前,反倒君臣相疑,我想着将他调出去,换个值得信任的人。” 岳飞赞许地点点头,赵谅在他面前虽然总是摆出无所适从的样子,但真说起自己的见解来,还是很有条理的。 然而赵谅说的越来越心虚:“所以,我想把循礼,调到三衙禁军里来。” 张宪坐在那里都打起了瞌睡,听官家提到自己,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古怪地看着赵谅:“官家想将臣调到御前?” 赵谅不好意思地低着头,他知道自己很懦弱,在这个波澜诡谲的临安城里,没有岳飞在,他难以安枕。但将岳飞留下显然不切实际,那张宪呢,能不能留下来? 岳飞没有回答他,只是看向张宪,意思也很明确——倘若张宪愿意,他便同意了。 张宪正在权衡着利弊。他留在临安,不免要调些本部人马过来,于岳飞是一大损失,但内外呼应,像当初的张俊和杨沂中一样,也是一大助力。于他个人而言,靠近朝廷,当然更容易仕途通达,可也少了许多立下战功的机会,长此以往,远离前线,实在非他所愿。 “这只是一时之计,将来朝中安定下来,循礼的身体也调养好了,想要外调去战场杀敌,我一定给你寻个好差事。”似乎猜到了张宪在担心什么,赵谅连连保证道。 “臣听官家差遣。”张宪这就是答应了。 赵谅松了口气,又听岳飞道:“循礼脾气不大好,只怕言语冲撞了官家,恐怕要官家担待些。” “此外,臣还有一事。当日鄂州诸将,都是臣的旧部,有些为张俊所迫,不得已诬陷于臣,如今听说臣出狱,恐怕心中惴惴。恳请官家允准,让臣写信安抚他们,以免生出事端。” 赵谅笑道:“你们岳家军的事,自己处置就好,怎么还先问我?” 岳飞无语:“臣已经罢去了京湖宣抚使一职。”他入狱就是因为被污蔑和张宪写信,教唆对方造反,哪里还真敢和旧部通消息? “不妨事,等处置了张俊,相公就回鄂司去筹备北伐事宜吧,到时候川陕的兵马也给相公调遣。杀了秦桧,和议不成,也不知金人几时南下,还是早作准备为好。”事情太多,赵谅总算想起来自己还从未说过要怎么安顿岳飞,虽然一直在暗示对岳飞的倚重,但总不及说明白叫人安心。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用过一碗莼菜鱼羹,外头已是晨光熹微。 “官家,该上朝了。”黄彦节推门喊道。 岳飞正要扶着张宪起身离去,张宪却忽然开口问道:“臣还有一事不明。” “官家因何信任臣与岳相公,甚至托付了这么多攸关身家性命的要事?” 赵谅眨了眨眼,总算明白两人为何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了。 他很想把前世的历史倾诉给张宪,可对上眼前两张鲜活的面容时,还是噎下了所有的心事。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岳相公,张太尉,久仰大名。” 朝议 夜半风雨未歇时,宰执们已齐聚在南阁中等候,连告病许久屡次上表恳求致仕的韩世忠,都出现在了此处。 昨夜大理寺的动静飞快地传遍临安,即便是没有资格每日朝参的官员,也纷纷冒雨到宫门外探听消息。只可惜,重新紧闭的宫门隔绝了他们的目光,赵谅在寝阁高卧时,百官正焦虑不安地四下奔走。 最不安的当属秦桧。他万万没想到,昨日还傻乎乎地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官家,一夜之间,杀张去为,挟杨沂中,放出岳飞,桩桩件件,都是在与他作对。 ——他就不怕金人恼羞成怒南下进兵吗? 远在镇江的张俊解不了近处的危机,秦桧犹豫再三,在趁夜跑路和入宫陈情之间,还是选择去面见赵谅,希求扳回一城。 秦桧垂头丧气,主战派的韩世忠、王庶诸人,面上也并无得色。官家前后的行止反差太大,连他们也一样惊疑不定。倒是当事人李若朴,虽然位卑权轻,却被客客气气地请进了阁中,听众人询问。 他头一次到这样权贵云集的场合中,却只是苦着脸摊手:“诸位相公,下官和大宗正也是从黄内官那里拿到的手诏,旁的一概不知啊。” 这些消息外面都传遍了,显然不是众宰执想听的,他们更想知道的是官家的心思。奈何逼问再三,李若朴连官家对岳飞的态度都说不清楚,更遑论其他。 秦桧却不信官家在连岳飞的面都没见过的时候,就能把身家性命寄托上去,二人定是早有勾连,可惜他被赵谅傻乎乎的外表欺骗,竟然瞎了眼去拥立他。至于李若朴,想必是因为其兄与岳飞交好,才不肯说出实情,换作从前,他拿贬谪下狱作为威胁了,偏偏眼下自身难保,反而奈何不了他了。 * 玉漏滴尽,长夜将明。 宰执们各怀心事,趋步进入行宫大殿中,毫不意外地见到了理论上已经致仕数月的岳飞,以及御案后形容如昨,神情却大相径庭的官家。 其实相比于前两日的烦躁,今日赵谅的心情要舒畅很多,然而群臣对他态度,却开始真正毕恭毕敬小心翼翼起来。 没摸清赵谅的想法前,秦桧不敢随意出言,但愿意为他试探官家态度的,大有人在。 “官家,岳飞一案虽无定论,但张宪有枢密行府所呈供词,若不行军法,恐生边将骄横之心,要是人人效仿,国家乱了套了。”这是试探赵谅对岳飞的信任的。 “今日起复岳飞,金人恐疑我议和之心,大行皇帝初丧,断不可再开变衅啊!”这是试探赵谅对和议的态度。 还有觉得赵谅和赵构一样忌刻,想加把火反向操作的:“为防金人南下,不如复岳飞为京西、湖北路宣抚使,移屯襄阳,并指挥川陕、太平州军马。” 赵谅听着底下的人七嘴八舌,只觉得自己好端端一个年轻人,马上头风就要发作了。他只庆幸今日不是大朝会,又把说话的王次翁、万俟卨这些名字记到了小本本上。 至于最后这位叫罗汝楫的,这人是主战派吗?说的很有道理啊。不过移屯襄阳是啥玩意儿,太平州又在哪里? 岳飞却没有出现罗汝楫预料中的惶恐谢罪的态度。短短半日的接触,因着赵谅的真诚,兼以岳飞善于识人,他早对赵谅有了远甚于常人的了解,知道官家现在的犹豫,并非猜忌他,而是根本没听懂罗汝楫的话。 他在心底暗自发笑,这位秦桧的头号尖刀、次次为他冲锋陷阵的党羽,今日恐怕要成为自己的助力了。 不过可惜的是,眼下朝中的大臣,即便是主战派,也没人看出官家的心思,出言为他解惑的,以至于岳飞顾不上自身嫌疑,出班陈述道:“太平州兵马原为刘锜本部八字军,今刘锜罢兵权,改知荆南府,臣请将刘锜复职。” 啊,原来说的是刘锜的人马。他记得刘锜资历也不深,还跟岳飞打过配合,给岳飞节制,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那移屯襄阳?”赵谅顺着话茬问道。 “此固臣所愿也,”岳飞温和平淡的言语间透出隐隐的慷慨意气,“不过牵涉淮西,兵不宜轻动。先时官家许臣回京湖宣抚司,若官家允准,不若待臣到任后,再谋移镇之事。” 什么,官家已经答应了恢复你京湖宣抚使的职位,要重新给你兵权?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目光齐齐落在岳飞身上。有韩世忠这般,嫉妒之余也看到了自己重掌兵权的希望的,有王庶这般,欣喜之余又担心边将坐大的,更有如秦桧一般面如死灰的。 赵谅才不在乎这些眉眼官司,只点头道:“那就依岳相公说的办,”又含笑看向罗汝楫,“罗卿说的也有理,刘锜复职之后,与川陕兵马,并归岳相公调遣。” 秦桧怒目看向自己这位心腹,罗汝楫也懊悔不迭,早知道官家对岳飞相信至此,他就不使这一出离间计了。 然而岳飞并不谢恩,反倒赶紧上前阻拦:“今川陕有胡世将,岂能听臣指挥?”他深悔自己在赵谅私底下提及要把川陕兵马给他调遣的时候,没有与赵谅说明白个中情由。 他确实想要川陕的人马和自己配合,所以当时默认了赵谅的话。但胡世将正在为战事殚精竭虑,也没道理突然罢了人家的官。岳飞原本是想着,胡世将是文臣,正好赵谅让他帮忙举荐朝臣,到时候将胡世将推荐到中枢,自己再节制川陕,正是两全其美。可如今胡世将的去处还没说好,就要把川陕给他,不免太叫人寒心了。 “啊?”赵谅面露疑惑,这跟你半个时辰前说的可不一样呐。 当着宰执御史们的面,岳飞又不好解释——他一个武将,替赵谅举荐大臣这事,是万万不能放到台面上的。 “是朕不知川陕情形,此事不急于一时,且容后再议。” 岳飞见赵谅道歉,很是愧疚,暗自下定决心,要寻个时机给官家好好恶补些政治常识。 虽然事情被拖延下去,但旁观了这番奏对,秦桧也认清了形势——官家非但信任岳飞,还有北伐之志,他最大的倚仗,议和,已经不抵用了。 然而他的党羽依旧想挣扎,奈何从女真铁骑之可怕,说到武将势大的坏处,再说到大行皇帝的遗志,赵谅都不为所动,还把王次翁堂堂参知政事,给请出了大殿。 识时务者为俊杰,秦桧立刻拜倒,奏请道:“臣愚妄无知,有负大行皇帝与陛下之恩,请辞相位,伏乞陛下恩准。” 不等赵谅处置,枢密副使王庶先站出来道:“大行皇帝待秦相公恩深义重,如今一旦山陵崩,秦相公便不顾恩义,连丧也守不得了。依臣之见,可以秦相公为山陵使,为大行皇帝治丧。” 山陵使…… 这个职位赵谅还是知道的,是专为死去的皇帝修建陵寝办理丧事的。 本朝皇帝驾崩后,往往由宰相兼任山陵使,一旦事毕,依惯例,山陵使便要主动请求离开相位,也算是顺理成章地一代新人换旧人了。 自然,倘若执政者对这位宰相还有更多不满,也可以借着丧事办的不好、对先帝大不敬的理由,穷追猛打下去。王庶之所以提议让秦桧做山陵使,打的正是这方面的主意。 赵谅本是看不上此类做法的,教他说,秦桧那罄竹难书的罪过,足够堂堂正正砍上一百次,为什么还要罗织罪名落人口实? 只不过……赵谅心里忽然浮现出了个一箭双雕的想法…… 他头一次对秦桧露出笑容:“那就依王卿所言,你去做山陵使吧。” 朝局 赵谅正是贪睡的年纪,上过早朝后,嘱了黄彦节传几句话,就又回去补觉了。待醒来时已经过午,宗令嘉正在寝阁外间等候他,捧着一卷书打发时间。 她背后的雕花漏窗外,风竹摇曳,斑驳的阳光打在素色的衣襟上,仿佛星星点点的缀饰,沉静的如同一副仕女图一般。 随着赵谅掀帘而入的动静,仕女图也动了起来。宗令嘉搁下手里的《刘宾客集》,起身与赵谅见礼。 “见过岳相公了吗?”赵谅问道。按例内庭女官不得与外臣交接,宗令嘉与岳飞见面,是他特意许可的。 “臣在宫外本就识得岳相公,今日一见,倒是更生感慨。”宗令嘉谢过了赵谅,不欲在这些私人情分上耽搁时间,又说起正事道:“秦相公下朝后去见杨殿帅了。” “叫他秦桧。”赵谅不满地打断道。什么人啊,也配跟岳相公一个称呼。 宗令嘉看赵谅这幼稚的模样,憋着笑道:“咳咳,秦桧去见杨殿帅,哪知杨殿帅连私下进面都不肯,还要开着门说话,给秦桧气的,哎呀,那个脸色,可惜官家不曾亲眼瞧见。” 赵谅也叫她逗笑了:“杨殿帅最识时务,现在有岳相公镇在临安,秦桧大势已去,他定是要赶紧割席的。” 他略一思索,又说道:“正好过几日循礼行动方便了些,就叫他慢慢接手临安的防务吧。至于杨殿帅,让他随岳相公去镇江好了。” “官家,张太尉来了。”黄彦节在外头道。 这简直是说曹操曹操到,赵谅和宗令嘉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张宪是带着岳云来的。原本赵谅是想叫岳飞带岳云来见见,然而岳飞实在忙的团团转,只好让张宪将长子领过来。 受后世种种文学作品的影响,赵谅眼里的岳云还是个招猫逗狗的跳脱的小少年,他甚至叫人上了不少糕点,打算哄哄孩子。 谁知见到面,见岳云比自己还年长,比自己长的高,还比自己沉稳……赵谅差点都破防了。 说好的小将呢?说好的活泼欢脱呢?怎么来了个老气横秋的大哥哥?(赵谅拒不承认这个“老气横秋”是他破防后的污蔑。) 赵谅默默地缩回拈了块糕点打算投喂岳云的手,转头让宫女给人端茶来。 张宪此来,不止引荐岳云一件事:“官家先前吩咐岳相公整理秦桧的党羽,引荐大臣到朝中,这些岳相公已经有了名单,不过岳相公说,想必在此之前,官家对朝中的局势还有疑虑,便让臣来与官家解惑。” 之所以岳飞不亲自来,除了他是真的忙以外,也是因为身为朝廷大员,评议同僚的话不好随便说,张宪却没有这个顾忌了。 糕点不拿去投喂岳云,大多都落入了赵谅自己的肚子。他将屋内的太监宫女都赶了出去,只留下张宪、岳云、宗令嘉三人,又令黄彦节守好门。然后一边吃着荷花酥,一边听张宪讲述朝局。 大概是因为李纲、宗泽这些人要么早早被赶出中枢,要么从未进过中枢,如今数得上号的主战派,如王庶、胡世将、刘子羽等人,大多是前任宰相张浚的门生故旧。 此张浚非陷害岳飞的彼张俊也,然而也未必好上太多。其为人好大喜功,又坚持以文驭武,为自己谋取兵权,因一己私心闹出过淮西兵变等诸多事端,与诸大将关系紧张。不过因他经略过川陕,所以从川陕出身的将领,如刘锜、吴璘等,与他倒算是政治上同盟。 至于主和派,在秦桧这个带路党上位之前,核心人物其实是赵鼎。赵鼎名声清正,也颇有原则,与岳飞、韩世忠等大将的关系都很不错,但从绍兴七年开始,就一头扎进议和里,连立场都错了,更遑论其他。 更何况他这一派的人物,德行学术讲的头头是道,安民抚众或许还能为,通晓军务者却是寥寥可数。 这还是文官。至于武将,毛病就更多了。 吃空饷、喝兵血、欺压下属、奸污女子、残害良民,这些不牵涉大节的事根本没人管,连不听调遣,或者擅杀朝廷转运使的事,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便是只谈能力,杀了十几个人就谎报战功,一遇到大敌便转进如风、一击就溃的,简直比比皆是。 反正赵谅听张宪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韩世忠骄横无礼,刘锜短于治军,杨沂中畏敌怯战,川陕不听号令,唯有岳飞人善被人欺,四处救火还落得个冤屈下狱。 而且张宪不但骂朝廷诸公,连和自己一样在岳飞麾下并肩作战的袍泽也一并骂了,什么王贵怯懦,董先贪财,牛皋好酒…… 赵谅心里又默默替他补了一句:还得加上你这个刺头。 张宪讲的都是岳飞带着这么一帮人如何如何不容易,赵谅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岳飞能百战百胜,靠的正是这些部将,只要善加任用和约束,人性中的恶自然无从展露。 这世上少有岳飞一般仁智并施、出淤泥而不染的英雄,秦桧那样全无底线的也不多,多的是会被环境影响的凡人。橘生淮南而为橘,生淮北则为枳,他这个官家要做的,就是扔掉史书上的滤镜,也摈弃过往的偏见,去用好这些人罢了。 毕竟能有一个岳飞,已经是天幸,不可能再指望第二个了。 “多谢循礼教我!”赵谅亲手给张宪续上茶,真心实意地谢道。 把这么多大臣的黑料在自己面前抖落一遍,张宪必然是承受着很大的压力的。许多话早已越过了安全的界限,深文周纳起来,够他掉上十个脑袋的。 纵然殿中没有外人,可他毕竟是官家,谁能保证他不会翻脸不认人呢? 想必岳飞让张宪来时,也不曾叫他如此直言不讳,但张宪愿意说,他总要承情的。 张宪也松了口气。他实在是见官家善恶分明,单纯的紧,怕他哪天见了朝中大臣做过的恶事,心生失望,连带着对北伐都失去信心,索性提前来告黑状。 不过说了这么些越界的话,总要有人打圆场,岔开话头。岳云和宗令嘉一个比一个会读空气,方才沉默不语,如今争着抢着打岔。 “官家这是什么茶,臣在外头还不曾见过。”岳云捧着茶盏好奇道。 赵谅原本不觉有异,听岳云问起,仔细思索起来,才发现今日上的茶,和现代泡的茶水相差无几,与原主记忆中的点茶全然不同。 他还想不通所以然,便听宗令嘉道:“这是近来才有的炒茶,极少见,常人用不惯,倒是官家喜欢,殿中便都用这茶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喜欢这茶了……”赵谅很是惊了一下。 宗令嘉笑他:“官家不曾说过,可服侍在御前的人,哪能看不出来。” 但自己继位才不过三天啊……赵谅悚然,自己身边的,还真是个个都是人精,看来往后,要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空棺 临安行宫建于凤凰山下,每到晴日,鸟雀鼓噪。从前赵构在世时,最厌恶此景,总觉得似有敌人逼近一般,还遣了内侍拿弹弓射杀鸦鹊。 今日宫阙上空又有遮天蔽日的乌鸦飞过——自从赵构派人治理鸟患之后,这样的景象倒是难得一见了。 乌鸦本是凶相,但赵谅想到今日要做的事,又觉得实是吉兆,这些乌鸦,说不定就是来仇人赵构这里坟头蹦迪的。 正值晌午,宫人们俱都昏昏欲睡,偌大的宫阙内少有人声,唯有乌鸦“呱呱”的叫声不绝于耳。 “走水了!” 一声惊呼打破了沉寂。 络绎不绝的内侍宫女赶往声音的源头——福宁殿,一边跑着还一边纷纷扰扰地议论着。 “大行皇帝的梓宫还在里面!” “梓宫不会被烧毁了吧?” “但愿不要但愿不要但愿不要……” 然而事与愿违,等众人进去后,发现殿内全然没有失火的痕迹,唯独赵构灵柩前落下一块白幡,被火烧成了灰烬,连着棺材也烧缺了一大片。 “怎么回事?今日是谁值守?”最后赶来的吴贵妃怒目看向众人。 没有人自己承认,但很快有两个人被推了出去,踉踉跄跄地跪倒在地。 “是他二人今天当值。” 众人指着的两个内侍,一个是张去为的旧党,名为李斛,投诚后被赵谅打发来福宁殿协理赵构的丧事了,另一个则单纯是安排来守灵的小宦官。 两人都浑身如筛糠似的抖着,其中李斛更镇静些,半晌后总算找回了自己的语言,忙不迭地磕头辩解,额头上都磕的渗出了血迹。 “奴婢有罪,但这是有人要害奴婢!早上的时候,秦相公就叫奴婢中午去都堂,有大行皇帝的事宜要询问。奴婢走到一半,听说了走水的消息,这才又回来了。”作为山陵使,秦桧找内官询问些事情也合情合理。 “奴婢……”小宦官也总算能说出一句完整话了,“奴婢是去领香烛供奉到灵前。” 吴英怒不可遏:“殿内无人,你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去领香烛?” 小宦官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李斛,大着胆子道:“奴婢去的时候,他还在殿内。” 李斛百口难辩,他走的时候殿内确实已无旁人,可宰相召见,又岂敢轻易爽约?就算秦桧早已失了圣心,也不是他区区一个内侍能得罪的。 幸而吴英也明白其中的关节,不再苛责二人。但失职依然是失职,便罚了小宦官二十杖,李斛八十杖,略过了此节。 又问道:“既然无人看守,那是谁发现走水了?” 这次跪下的是个小宫女:“奴婢是进来洒扫的,见到梓宫起了火,赶紧用盆里的水浇过去,当时火势已经灭了,只是奴婢一时惊慌,才喊了这一声,惊扰众人……” 吴英也懒得听她后面那些为自己表功的话,叫人赏赐了些许绢帛给她。 在吴英看来,这件事算是分明了。殿内无人值守,正巧风把挂着的白幡吹落在地,落在香烛和棺椁之间,引发火灾。幸而小宫女来的及时,才不至于酿成大祸。 说到底,只是赵构的棺材坏了,又不是尸身被烧,再换一副就是。倘若真有人包藏祸心,那想来整个福宁殿都得起火,又怎会只是一副棺材的事? 不过……也许还是开棺检查检查为好?只是这事吴英做不了主,便叫人去催促赵谅过来。 赵谅此时在勤政殿留王庶用饭,来的比吴英晚了些。听完前因后果,便叫人斫开已经钉死的棺木,确认了赵构的尸身依旧完好。 因着旧棺材被劈开了,没法重新阖上,于是只在上面盖了块布而已。又让秦桧这个山陵使赶紧去准备第二幅棺材,赵谅顺便还给了他随意出入福宁殿的权限。 傍晚,一名新来守灵的内侍在黄彦节的监督下,推着车从后门离开福宁殿。车中放的,俱是赵构生前的钟爱之物,说是奉秦桧的命令,要先送到陵寝中随葬。 * 秦桧效率惊人,第二日便送来了一副新棺材,然而等到移棺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在旧棺中的赵构的尸身不见了。 他身边还跟着十来个官员,见此情形,莫不惊骇。 然而朝廷讲究的是体面,秦桧想要的是无过,因此随行者竟无一个敢发声,都眼睁睁地目睹了被空棺材被放上灵堂。 赵谅站在前头,竟然有那么一丝想笑——皇帝的新装,诚不我欺。 秦桧出宫的时候,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赌对了,官家也在乎皇家体面,没有戳破赵构尸身不见了的事,治他一个大不敬的罪。 而赵谅在殿内也长舒一口气,他从穿越以来把赵构鞭尸的想法,总算能够实现了。有秦桧这样的人在,事情不会闹上台面的,而吴贵妃,大概还以为福宁殿只是简简单单地走水了而已,赵构依然好端端地被放在棺材里。 等到天长日久谣言漫天的时候,灵柩都已经下葬了,谁还能验证真伪不成? 不过赵谅也清楚,他能做成此事,全得感谢南宋小朝廷这草台班子一样的前朝后宫,根本毫无制度可言。 * “岳相公,你想鞭尸赵构吗?” 难得有空暇,岳飞正在赵谅面前表演他点茶的技艺,听到这话,手里的茶汤差点洒了出来,点出来的一朵绿梅,也被晕染成绿乎乎的一片。 他早已见识过官家的跳脱,但这番话还是太超过了。 趁着岳飞愣神的功夫,赵谅继续解释道:“前日福宁殿走水,我就把赵构的尸身偷出来了,留给你鞭尸报仇的。” 岳飞震惊:“那可是大行皇帝,是陛下的父亲。” 赵谅沉声道:“只是叔父而已。”礼法上来讲,承嗣皇位的时候,他确实认了赵构当爹——但赵谅实在不想承认这一点。 熟悉的恶心感又涌上来了。 “可那也是大行皇帝。”岳飞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赵谅做的事,只能反反复复地重复着相似的话。 赵谅实在不想和他谈论赵构,不耐烦道:“一句话,你干不干?” 不得不说,对这么个离经叛道的提议,岳飞竟然有些心动。 人人都道他是忠臣,可他忠的又不是赵构这个人,桩桩件件令人失望的事,早让他对赵构怨气丛生了。倘若赵构没死,恐怕他此时还在大理寺,等着用自己的人头换来一纸和议。 然而他也只是心动而已。不论怎么说,赵构都是君,况且提议的人还是赵谅,岳飞感念赵谅为自己报仇的心思,但总得顾忌着将来他回想起来,会如何看待自己。 “官家,臣不能这么做。”岳飞继续埋下头去,试图挽救那一盏废了的茶汤。 赵谅却恍惚从他的话语中抓到了关键,继续道:“那若是朕命令你替朕将赵构鞭尸呢,你不奉诏吗?” 岳飞无奈地拱手:“臣不敢不奉诏。” 赵谅心情大好,端起那碗绿成一团的茶汤,一饮而尽——他其实很用不惯时下流行的点茶,本是听说岳飞擅长此道,才好奇地想见一见。 但岳飞亲手点出来的,怎么还有那么些好喝呢? 赵谅绝不承认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他其实还是有些遗憾的,如今威望不足,鞭尸都得偷偷摸摸的来,也不知哪天能堂而皇之地告知众人,自己绝不承认,完颜构是他礼法上的爹。 “快到午时,臣该启程去镇江了,杨殿帅还等着呢。”分过了茶汤,鞭过了赵构的尸后,岳飞拿着赵谅交给他的数封手诏,起身告辞。 赵谅不舍地看着他,岳飞不在临安,也不知自己在朝中还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岳飞却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放心自己,于是斩钉截铁地保证道:“官家放心,臣必定把张枢密囫囵送回临安,也定会安抚好镇江军民,不叫他们生变。” 赵谅失笑:“这我当然放心。”让岳飞去办这点小事,有什么好担心的。 “去兀术那里议和的使者回来了。”岳飞正要再次告退,赵谅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官家稳住秦桧,便可稳住兀术。”岳飞答的口不应心。 “我不想应付他们了,应付也应付不了几日,”赵谅委委屈屈地垂着眼,“岳相公,你能在镇江抵御住兀术吗?” “能!” 持重的大将拱手应诺,分明是宽袍大袖的麻衣,行动间却似有金铁铮鸣。 夺兵 京口北固山,自六朝以来便是形胜之地。山间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初冬时节凭栏远眺,正可见寒烟笼罩下,归帆去棹往来如梭。 若将目光近移,亦可见山下寻常巷陌中,坐落着几间飞檐翘角的轩屋,四面画戟林立兵卫森严,正是张俊在镇江的枢密行府。 自从受命炮制张宪的冤狱后,张俊的行事愈加高调起来——死道友不死贫道,赵构要杀大将立威,秦桧要自毁长城来促成和议,有岳飞祭旗,他张俊就可以安享富贵了,更何况,他还替两人做了这么多脏事。 待听到赵构的死讯后,他更是舒了一口气——比起猜忌多疑的君主,还是痴傻呆愣的傀儡更叫人放心。 完颜宗弼(兀术)提兵淮上,张俊却头一次能在金军的虎视眈眈下安枕高卧,因为他知道,这不过是催逼宋廷杀岳飞而已,岳飞一死,便可万事大吉。 然而这口气才松了几日,临安接二连三的消息便把张俊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在心里暗骂秦桧不靠谱,竟然走眼将赵谅当成傻子,眼下引狼入室,还牵连上自己。 张俊当机立断,上书给临安,表示自己被人误导,才会冤枉张宪,恳请官家看在他尊奉朝廷号令的份上,让他能再效犬马之劳,出兵抵御完颜宗弼。 然而奏疏还没有回音,枢密行府里先迎来了不速之客。 “岳相公,子甫。”张俊强撑出笑容相见。 面前两人,一人意气风发更胜往昔,正是才出狱不久的岳飞,另一人满脸尴尬,眉目里尽是不情不愿,则是被打发来的杨沂中。 看到这么个奇怪的组合,张俊暗自纳罕,也不知官家把杨沂中派来,到底是不信任岳飞,还是太相信岳飞。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的机会。 几乎转瞬之间,张俊就想好了计划:先扣押住岳飞,再叫杨沂中去临安陈情,在金军隔岸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没有岳飞帮忙,官家就算恼怒,也必然要稳住他。 岳飞是个干脆利落的人,况且他与张俊积怨已久,实在没有客套的必要,于是开门见山地质问道:“下官奉上谕而来,张枢密何不出迎?” 当然是因为不敢。枢密行府里好歹是张俊的地盘,真到了城门外,那就不是他扣押住岳飞,而是岳飞当场拿下他了。 不过话当然不能这么答:“岳相公来得急,正赶上当职腿疼,行动不便,还不及相迎呢,相公就先入城了,这可叫当职何处说理?” 张俊不愧为称病的一把好手,说自己腿疼,便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话里话外都在指责岳飞催逼太甚。 张俊身后的将佐纷纷识趣地上来关心主帅,一片纷扰中,岳飞依旧沉着脸,拿出赵谅的手诏,厉声道:“奉上谕,召张俊赴行在,即刻启行。” 张俊忽然露出他那招牌笑容,阴恻恻地说道:“岳相公且先去歇下,当职叫人来看了腿,便同相公走。还是说,当职这个枢密使,相公这点脸面都不肯给呢?”说罢眼锋一扫,身边的花腿军俱都拔出腰间的利刃,朝向岳飞。 寒光凛凛,刀剑森森。 张俊性情阴鸷,这副场景没吓到岳飞,倒是让杨沂中冷汗涔涔,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那里,试图把自己装成一朵壁花。 岳飞倒也没指望杨沂中,他连单骑诛杀叛将的事都做过,如今手握诏旨,哪害怕这场面,当即回道:“下官只见‘即刻启行’四个字,不知其他,张枢密,请吧。” “来人……”横竖撕破了脸,张俊立刻就要喊人把岳飞控制住,然而“人”字都没有喊完,岳飞已经穿过侍卫的刀阵,走到了张俊面前,手中不知何时,拿走了一把花腿军的短刀。 人的名,树的影,一看到岳飞靠近,这些花腿军大多连刀都拿不稳了,更何况他手中还有诏谕,天子的权势加上大将的威名,即便有张俊的将令在前,众人也大多退避三舍。偶有几个敢动手的,也都被岳飞一招击倒在地,而岳飞自己,却连衣袖都分毫不乱。 事已至此,张俊依旧色厉内荏:“岳飞,你莫非敢在枢密府中杀人?” 岳飞暗笑,其实杀了也没什么打紧,因为赵谅确实还给了他一道诛杀张俊的密诏,就是为防不测,不过真要如此做,还是会给自己和官家招致不少弹劾,所以不到绝境,倒也不必如此。 “岳某敢不敢杀人不好说,但枢密若伤了我,却绝无半点好处。我知道枢密见兀术陈兵淮泗,便以为朝廷定会为此忧虑,可枢密觉得,官家若无万全把握,怎会叫岳某和杨殿帅来此?” 张俊下意识地看了杨沂中一眼,岳飞所谓的“万全把握”,在杨沂中身上吗? 杨沂中被看的浑身发毛,暗骂岳飞故弄玄虚,还把自己搅进来——张俊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赵谅就是个赌徒,三脚猫功夫就敢挟持自己,他哪来的什么把握? 但兴许是前头有赵构这样整日把“持重”“审度事势”挂在嘴边的皇帝,张俊下意识便觉得赵谅定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后手,才敢派岳飞来镇江擒拿自己。 换作他是官家,若只有岳飞一张牌,定会将人先留在临安,然后派人安抚自己,稳住兀术,待将来徐徐图之。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是有什么他不曾考虑到东西吗? 张俊罕见地开始怀疑起自己,他先前挟冦自重的计划,是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走偏了?也许,赶紧回临安负荆请罪,才是最好的办法? 见张俊神色动摇,岳飞索性挽住了他的手臂,向门外拽道:“张枢密还不走吗?” 张俊年轻时还勇猛非常,如今髀肉复生,哪里还比得过岳飞,三五下就被拽出了门去。看到岳飞靠近自己的手里拿着诏旨,另一只手握着刀,也不敢随意动作,竟然就这么上了马车,叫早已候在车上的两名殿前司亲卫绑了起来。 “你们!”张俊勃然大怒,押送他就押送他,把人绑起来,像对待贩夫走卒一般,这哪是大臣的体面?当初岳飞被押去临安,可也不是这么押的啊! 然而岳飞只是歉然地拱手一礼,事不关己地说道:“下官此来是为了接管防务,至于送张枢密去临安的人,奉的是官家的旨意,下官也指挥不动。” * “咱们此来的第一样事,算是了结了,还得是看相公的豪气胆色啊。” 岳飞意味深长地看了杨沂中一眼,方才不见人出力,这个时候张俊没了退路,他便开始一口一个“咱们”起来。 杨沂中赔笑道:“张枢密带来镇江的那些人,相公若是信得过,不如让下官去安抚他们。” 镇江驻扎的原是韩世忠的人马,张俊带来的多是将官和亲信,数量不多,但也不好对付。赵谅派杨沂中这个张俊旧部前来,正是为了这些人,岳飞自然无有不应。 他还要再嘱咐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噔噔”的脚步声,并着铠甲的“铮铮”的嗡鸣,正是数百名步卒奔跑的声音。 杨沂中脸色一变,只当张俊一走,军中就发生了哗变。 那厢岳飞却已经含笑迎了上去:“李太尉。”又向杨沂中介绍了领头人,“这位是李宝李太尉。” 杨沂中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了下来 ,忍不住调笑道:“原来是割发明志的李太尉,这可是久闻大名。” 因是李宝先前曾在岳飞麾下,后来被派去中原组织义军,回来后归了韩世忠,偏他不愿意,死活要回岳飞那里,还闹出割发明志的糗事,传的沸沸扬扬,成了一桩笑谈。 韩世忠还与岳飞写信提及此事,岳飞便说,为国家效力,何分彼此,竟没将李宝讨回去。 后来李宝奉命守海州,几个月前,岳飞巡视楚州的时候,还召他过去,让他趁机带海军北上登州,如今刚从登州回来,便被张俊以海州难守之故,移军来了镇江。 “当日的情势,令你去登州,实在是为难你了。可惜朝廷多事,顾不上赏赐,岳某这两日便上表为你讨赏。”岳飞见到旧友,也不提自己这几个月的艰难,只是称赞李宝的功劳。 李宝却红了眼眶,看着自己面前的故帅,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但未及说什么肉麻的话,枢密行府前又来了一顶软轿,轿中的人半掀着帘,便向李宝叱道:“无令带兵入城,李太尉,你莫非不想活了?” “不妨事,李太尉是奉我之命来的。”岳飞为李宝遮掩道。他来枢密行府前,确实叫人给李宝传信过,不过带兵前来,实是李宝自作主张——大概是想帮他制服张俊,却来的迟了些。 轿中人慌忙出来告罪,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镇江知府刘子羽,见过岳相公,杨殿帅。” 发兵 岳飞与刘子羽这么一位主战派文官之间,其实并不相熟。 他甚至有些怀疑,对方与张俊曾经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交易,不然怎么恰恰在最敏感的时候,担任了镇江知府?只是错综复杂的朝局下,深究起来没完没了,岳飞也不过是稍稍想了想,便把心思放回了正事上。 无论如何,刘子羽如今都是听他调遣的,有这么一个知兵敢战的同僚在,对局面总归大有裨益。 “岳相公和杨殿帅到镇江来,下官还不曾出城迎候。”岳飞自临安启程后,只派人知会了张俊,刘子羽乍然在这里撞见他,心中不由得惊疑不定。 “兵贵神速,在出其莫测,所以不曾告知使君,还望见谅。” 刘子羽愕然:“兵贵神速?”什么兵?要动兵了? 岳飞点头,引着他和李宝杨沂中进衙,口中边解释道:“张枢密回了临安,由岳某主持枢密行府事务。三日前,兀术进兵濠州,但此来只为逼迫朝廷议和,定然粮草不济、士气虚乏,若能乘势偷袭,必可成功。” 刘子羽很是反应了一会儿岳飞的话,才意识到张俊是真的被夺权了,而岳飞在干了这么一件大举措后,竟然还气定神闲地与他讨论发兵的事。 你是不是太心急了些? 李宝倒是心有灵犀,又为岳飞补充道:“如今兀术还不知岳相公在镇江,不然怕是吓得立时撤军回去,叫咱们扑个空了。” 这倒是事实。临安的传言一日三变,除非是张俊这般消息灵通的,不然如刘子羽一样,直到今日见到岳飞,才知他是真出了狱,更不说会想到官家这么快就把人派来镇江了。 但官家刚即位不久,会答应让岳飞这个时候发兵吗?该不会是岳飞受命来接管张俊的事务,趁机钻空子北伐吧。 “岳某是奉了诏令的,使君不必担忧。”似乎看出刘子羽在想什么,岳飞先行解释道。 真的不是你矫诏吗?刘子羽满脸狐疑,死活不肯相信。 岳飞无法,只好又从行囊里掏出一封赵谅的手诏,上面明晃晃的“进止之机,悉听于卿”八个大字,给刘子羽检视过,又苦笑道:“眼下内事不定,诸军狐疑,绝非北伐的良机,这些岳某自然明白。便算是要北伐,也该让岳某回鄂司才是,这镇江都是韩家、张家人,岳某忽然便要调遣他们,定是将帅不谐。” 刘子羽无话了。他担心的事既然岳飞都说出口,那必是已有成算。 岳飞其实不喜与人解释自己的动机,但如今要刘子羽用心替自己办事,不得不先打消他的疑虑:“今次和议,必是不成的,和谈破裂,只在这十几日间……” 说到一半,见杨沂中幽幽地盯着自己,一副谴责他迫不及待摧毁和议的样子,只好先转向他道:“你别看着岳某,是官家不愿意跟金人虚与委蛇,岳某身为人臣,难道不替主上分忧?” 杨沂中被噎的说不出话,暗骂岳飞现在倒是会扯虎皮做大旗。刘子羽却难得听到赵谅的消息,默默在心中记下官家的性情,预备着日后奏对能投其所好。唯有李宝尚且年轻,真情实感地为官家无苟安之心而高兴。 “到时候就算兀术准备不周,但来都来了,也定然要南下一战探探虚实,与其将来疲于奔命,不如今日攻其不备赶他们走。” 听完解释,刘子羽心中已是服气。 众人进到议事厅内,岳飞展开张俊留下的舆图,先对刘子羽道:“张枢密的侄子,张子盖,如今领兵在维扬一带,想请使君去安抚他,若能令他北上渡淮,互为犄角,则是更善。” 想到刘子羽峻急喜功的性子,岳飞又叮嘱道:“稳定军心为上,莫要催逼太甚。” 见刘子羽应诺,岳飞又看向杨沂中:“镇江乃是要地,还望殿帅能留守城中,安抚人心,以备不测。” 虽然杨沂中先前也说要安抚镇江的人马,可那是他不知岳飞的计划,如今见岳飞连刘子羽张子盖都愿意用上,却不肯叫自己去建功,不免露出些不满。 岳飞也不是一味的好脾气,当即沉了脸道:“此战若有功,必有殿帅坐镇之功,但若是镇江生乱,亦是殿帅玩忽职守之过。朝廷军中,都有法度,绝不会因亲疏而妄行赏罚。” 杨沂中头上一下子冒出汗来,他怎么就忘记了,自己已不是从前能仗着赵构宠信,肆意争功的人了。 待把张家军都安排妥当,岳飞又吩咐李宝:“带我去韩家军中,我要亲点人马。” * 濠州地处淮西,时隔大半载,重临故地,岳飞难免心生感慨。 跟在他身边的这支韩家军,也叫做背嵬军,却已不是自家的精锐了。不过幸运的是,这次也不会再有嫉贤妒能的同僚来坏事。 天上的下弦月依然高悬,清晨的薄雾中,数匹探马遥遥地现出轮廓。 “报——濠州金军约万人,守将为韩常,兀术不在城中。” 岳飞点头。他带来的大军,依旧保持着旧有的建制,唯有这些硬探,是他一个一个亲手点选出来的。硬探的水平,常常能决定大军的生死存亡,大半年前杨沂中折戟在濠州,多半也是探子不曾得到伏兵的消息。 “兀术应是还在淮河北岸,如此正好,把旗号打出来,先将韩常赶出濠州。” 岳飞吟鞭一指,自己先冲到前头去了,身边的将佐想要阻拦,却只叫鞭子抽中了手。 其实岳飞如今已经甚少逞一人之勇,奈何韩家军这些人,与他素无交集,他若是不身先士卒,怕是难以服众。 随着岳飞的动作,身后诸军列阵而前,很快到了饱经战乱的濠州城下。 外头千军万马奔涌的声音早已惊醒了韩常,他站在残破的城头上朝下看去,红底白字的岳字旗在黯淡的天光下隐隐绰绰,叫他疑心自己是不是见了鬼。 岳飞……岳飞怎会来濠州! “快,去探,是不是岳飞,还是哪家的义军打着他的旗号?”韩常急吼吼地命令道,自我安慰着这不过是义军那群乌合之众罢了,心中却是愈发不安,已经做好了弃城北上禀报兀术的打算。 事与愿违,韩常才刚刚整好兵,便看到熟悉的杀神跃马疾驰而来,弓如满月,箭若流星,一箭将侧翼的百户射下马来。 待岳飞带着左右欺身近前,长枪扫过,骑□□湛的女真健儿纷纷落马。更不用提他身后拿着长锤结阵的韩家军,对毫无准备的轻骑来说,简直是天然的克星。 即便对金人来说,骑兵也更加珍贵。韩常急令步兵断后,打算借着硕果仅存的几道城垣与岳飞周旋,拖延时间好让轻骑逃走——要是能赶上宋军立功心切阵型大乱,再杀个回马枪,那就更妙了。 然而岳飞始终不骄不躁,按部就班地先去招降这些步卒,招降不成再掩杀推进,拖到傍晚,总算进入了人口凋敝的濠州。 逃到淮河边扎营的韩常大惑不解,岳飞这到底是想做什么? 濠州既无坚城,又无险地,虽然位置紧要,却不宜久守,岳飞远来一趟,不急于追击,总不会是仅仅想夺城吧。 这可不是岳家军的水准。 岳飞若是猜到他在想什么,必也十分无奈——到底不是自己的人马用不顺手,不得不稳扎稳打。 但愿……李宝和刘子羽,不要让他失望。 馅饼 冬日的淮水依然滔滔不绝,河面上,数百艘战舸逆流而上,猎猎的风声吹展了白帆。李宝立在船头,面上满是兴奋,然而跟在他身后的几名将官,目中却现出忧色来。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同样是半年前的淮西之战,韩世忠的水军折戟于淮岸,当时统兵的人,叫做刘宝。 一模一样的行军路线,这一次,能胜吗? 李宝无愧“泼李三”的名号,见众人神色恹恹,狠狠地敲在最近的人脑瓜上,叱道:“上次是敌有备待我不备,这次是我有备袭敌不备,有什么可比的?都给俺打起精神来,谁再耷拉着脸,就去吃军棍。” 众人听着他前头还文绉绉的——必定又是岳飞教的,后面就原形毕露,显出泼皮的模样,都哄笑起来。 “李太尉,不走快些吗?再晚了韩常就跑了。” 李宝收起最新的一份军令,笑着眨眨眼睛,语气里是藏不住的跃跃欲试:“要赌就赌一把大的。” “停船!先靠岸修整。” * 韩常连夜渡河北上,在阴冷的夜风中一吹,总算觉出些不对味来。 白日里来的,当真是岳家军?倘若不是,岳飞与这些人又经过了多少磨合? 韩常仿佛抓住了什么,越想越兴奋,立刻派硬探回去查看,自己依旧往兀术大营去了。 ——就算不是岳家军,有岳飞在,也不是他这支人困马乏的偏师能对付的,但把消息递给兀术,总算将功补过。 “你是说,岳飞只带了不到万人,是过来虚张声势的?”兀术在经过最初的失落后,又兴奋起来。他盯着韩常,眼睛都亮了。 都是久经沙场的人物,谁不知道兵将间的配合多重要?岳飞的可畏,一半在他自己的能耐,一半在治军的严谨。但治军是天长日久才见成效的,大行皇帝丧期内带着一群志气消磨的客军,孤军冒进,那是取死之道。 能兵不血刃让南宋小朝廷自毁长城固然好,但要是他兀术在战阵上杀了岳飞…… 谁能拒绝得了这诱惑? “阿鲁补,去清点渡河的船只,我要亲率大军去濠州。” “都帅,岳飞岂会如此轻敌?说不得是有诈。”阿鲁补劝谏道。 “岳飞不会轻敌,他们那新继位的小皇帝,可就不一定了。”韩常从旁反驳道。 兀术赞许地点点头,岳飞如今下过一场大狱,想来更不及从前的话语权了,宋廷那年轻气盛的小皇帝,和好大喜功的主战派文官们,真把人逼上绝路,也在意料之中。 即便如此,兀术也不敢妄动,依旧等候了两日,见岳飞始终窝居在濠州城中,算算携带的干粮都快用尽了,也全无北上之意,更印证出心中的猜想。 夜半十分,数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淮水边,正排着队坐船时,下游处忽然驶来上百艘战船。 “放火箭。”李宝一声令下,成千上万道火光冲向金兵密密匝匝的船只。正在渡河的骑兵哪懂水战,会游泳的忙不迭跳下河躲避,不会游泳的只好往旁的船上奔逃,反倒让火势更加弥漫,便是冷静自持的,也控制不住发了狂的马,一时间人仰马翻,许多骑兵甚至死在了马蹄下。 李宝的水军占据着下游,士卒们便拿长枪去扎那些漂过来的人,河面上很快就满是浮尸。 屋漏偏逢连夜雨,趁着金军大乱的时候,岳飞也带兵赶到。金军此时大多已渡过淮河到了南岸,偏偏兀术还留在北岸,南岸的人马没有统一的调度,缺乏背水一战的士气,被岳飞掩杀的溃不成军。 “先对船上的人放箭!把火引到宋军那边。”兀术急忙下令。 火光早已把水面照的亮如白昼,饶是李宝这边都是轻便灵活的小舟,如今也不免被火势波及。 兀术想着这些搅屎棍一样的水军总该知难而退,那厢李宝等人竟然弃舟登岸了。 ——登的还是北岸。 “找死!” 不待兀术下令,几支骑兵便要去围杀这些水军。正当此时,背后忽然一阵鼓噪,竟是又杀出一支大军,打的还是岳字旗。 “这岳飞不能真会飞吧?”不然刚才还在南岸,怎么就饶到他们背后了? "看清楚,那是岳云!" 在岳飞去镇江捉拿张俊前,便先叫岳云去了建康,那才是张俊真正的大本营。而岳云在建康,非但安抚好了张俊的部属,还从统制官王德那里借来八千人——说借或许不妥当,因为岳云确确实实是有调令的,但军中的情势,平白无故要人奉令,也是得使手段的。 岳云这支奇兵的出现,让北岸的金军也乱了阵脚。他穿梭在阵中,如入无人之境,枪尖挑过处,溅起一片血花,不多时便杀的人为血人,马为血马了。 许多时候,胜负不过转眼之间,眼见着南岸的人马已经无法阻挡岳飞渡河,北岸这边被岳云和李宝前后夹击,阵型大乱,兀术便知道自己回天乏术了,如今只能趁早撤离,再做图谋。 然而今夜的奇兵还不止这两支。 五日前,维扬张子盖军中。 中军大营里,刘子羽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看着张子盖变幻莫测的神情。他很清楚张俊的这个侄子,会做出什么选择。 他能选的无非两样,要么是叛出大宋,投奔金国,要么就是堂堂正正地立下战功,保不住自己的叔父,至少能保全自己的位置。 比起不少草莽出身的将领在宋金之间反复横跳,二代、三代们的选择要慎重的多,倒不是旁的什么,而是他们中的许多人,能力不足以脱离父祖的根基,去全新的地方发展。 不论如何,随着张俊的倒台,张子盖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当缩头乌龟,随便混些战功了。 “张某会遵从岳相公的军令。” 刘子羽笑了:“我与张太尉同去。” 张子盖赶来战场时,兀术大军正要撤离,又被他生生阻住了步伐。李宝见自己这边添了人马,愈发胆大起来,揽了些从岳飞那边渡河而来的轻骑,自带着这些人绕道金军背后,想追击他们已经先行逃离的女真贵族。 金兵早已被几路军马弄的晕头转向,谁还顾得上管李宝?待到天明时,总算摆脱了宋军,撤回到安全的地方,清点数目时才发现,有个重要人物不见了。 “岳相公,看看我活捉了谁?”李宝拖来一个被捆成粽子似的青年人,得意地朝岳飞显摆着。 岳飞看他脸上还带着好几道血痕,东一块西一块地抹着金疮药,像只狸花猫一样,忍不住先笑出了声。倒是站在一旁的刘子羽凝神看了看李宝手中的人,好奇道:“这是谁?我却不识得。” “他自称是完颜亮,说是他们那个什么皇帝的堂弟,还是万户呢。” 听到来历,岳飞和刘子羽的脸色都有些古怪,还是岳飞先反应过来,拍着李宝的肩赞许道:“干得好!这可真是大功一件,必能叫人心振奋。” 站在另一侧的岳云假作不忿:“李太尉实在不厚道,放我们在这里苦兮兮地硬抗着兀术,你去立大功了。” 李宝嬉皮笑脸地朝他挤了挤眼睛,几乎是蹦蹦跳跳地出了大帐。 * 比起岳飞和刘子羽,赵谅这个穿越者对完颜亮的了解其实更多些。 未来的金国之主,还没来得及写什么“屯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就先成了大宋的俘虏,怎能说不是讽刺呢? 赵谅想过岳飞的战果会有多大,却不曾想过会有这天大的馅饼落到自己头上。 他捂着被子笑出了声。 然而重看一遍战报,冷静下来后,赵谅总算意识到,这是多么大一个巨坑。 被馅饼砸死的概率很小,但不是没有。 完颜亮身份尊贵,却毕竟年轻,并不在金国的权力中心,在战场上也发挥不出什么作用,失去了他,对金国的战力丝毫无损。这样重要的人物落到大宋手中,金国必定是要讨一个说法的。原本岳飞打这一仗,是为了以战止战,用议和以外的手段,争取些休养生息的时间,好让他在朝中能够理顺内政,任命大将。 可完颜亮这么一来,就算金国也不想打仗,为了面子,总得做做样子,这么下去,不就无休无止了? 但把人放回去更是万万不可,尤其是在赵构已经败坏了许多朝廷威望的时候,他赵谅想要收复中原,就断然不能向天下人示弱。 赵谅思前想后了许多,才恍然想起,自己考虑到的,岳飞定是也思虑周全了,他既然大张旗鼓地把完颜亮送回京城献俘的,那想必心中是有成算的吧…… “战报是谁送回来的?” “小岳太尉正在殿外候着。” 岳云回来送的信?赵谅的睡意一扫而空,连忙振奋地坐直了身子,让黄彦节将岳云请进来。 “臣父说,倘若金人再来议和,可以以完颜亮为质,与他们周旋。兀术此次损失惨重,最近应无南下之意,就算朝廷只是虚应故事,他们也不会当真开战。” “即便真要开战,该怕的,也不是大宋。” 锄奸 天子居丧以日代月,十一月中,赵谅便可换上吉服,到行宫大殿接受群臣朝拜。 比起灵前即位时草率的礼仪,这次的大朝会可谓声势浩大,赵谅放眼望去,文武百官迤逦不绝,一直罗列到了宫门外。 群臣的心境也与当日大为不同。 当时只道赵谅是秦桧的傀儡,恭敬的礼仪下,其实无人在意他的所思所想。可随着岳飞在濠州大捷,秦桧这个主和派中坚,早就大势已去,反倒是枢密副使王庶,日渐成为朝堂上的领袖。 秦桧尚未遭到清算,不过是众人等他干完山陵使的活罢了——毕竟谁都不想他倒台后,这倒霉差事落到自己头上。 秦桧的失势带走了过往的恩怨,终究会有新的矛盾浮出水面。 文武之争,战和之争,新旧党争……朝廷从来不会安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上一场争端的余烬,也会在下一场争端中死灰复燃。 赵谅掩下心中翻涌的思绪,顶着头上沉重的通天冠,挥挥手,叫人宣读起诏旨来。 改元,大赦天下,赏赐,尊奉吴贵妃为太后……诸般种种,抑扬顿挫地念下来,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赵谅坐在御座上,都难以维持住仪态,看着底下肃然静立的大臣,和声音依旧洪亮的内侍,不由得感慨,能站在朝堂上的,果然都非常人。 除服的次日,秦桧便护送着赵构的(空)灵柩,启程去了绍兴的攒宫——这是南渡以后的新规矩。原本按照本朝惯例,官家死后才会修建陵寝,要七个月才能正式安葬,只不过靖康之变后,孟太后临终时曾表示,先随便在临安附近找个地方薄葬,等将来收复中原,再迁回伊洛的帝陵,而这随便安葬的地方,就名为攒宫。 为了方便将来迁葬,攒宫的修建都很简陋,因此才能在一个月内下葬。 而等秦桧一回朝,弹劾他的奏章立马接踵而至,连前些日子赵构灵柩失火换棺材的事也被翻了出来——赵谅此时才庆幸当初听了王庶的建议,不然换个人被弹劾,他这个始作俑者不免要愧疚。 早朝上,赵谅将一叠奏札扔到地上。 “秦桧残害忠良,里通外国,收取贿赂,霍乱朝纲,其罪罄竹难书!着即刻押往大理寺受审。” 百官静默了一瞬,似乎没想到赵谅连一点体面都不给秦桧留。 短暂的沉寂过后,新一轮的交锋重新开始。 有原本替秦桧说话的党羽,见情势比想象中更为恶劣,立刻改弦易辙撇清关系的;亦有秦桧的政敌,觉得赵谅不顾朝廷规矩,反过来劝阻的。 赵谅坐在上面看戏,见这么多人前后反复,没忍住出言调侃了几句。 “万俟卨,朕记得你前头可是说,秦桧也是一片为国之心,缘何现在又觉得他是一己私欲,还说他胁迫百官?” “还有大宗正,怎么忽然反对起朕将秦桧下狱?你昨日还上表说秦桧合该千刀万剐,白纸黑字可是明明白白。下狱是不顾大臣体面,千刀万剐就是有体面了?” 赵谅说着,还想去翻奏札证明,两手摸了个空,才恍然想起全被自己给扔到地上,只好尴尬地挠了挠头。 赵士褭捋着胡子一阵无语,他这是替秦桧说话吗?他是在暗示官家赶紧弄死秦桧,免得节外生枝。 然而无论群臣正说反说,赵谅都铁了心要把秦桧关进大理寺狱。换作南渡以前,这样违背旧例的事情实施起来并不容易,不过如今朝廷规制早就十不存一,对秦桧恨得咬牙切齿的官吏更不少,因此赵谅并未受到多少真正的阻力。 很快,阴湿的大狱中,就迎来了一位新人。 大理寺丞李若朴提着灯在前带路,张宪和岳云一左一右将人押着——这样高规格的待遇,大抵是只有前宰相才有的。 “看清楚了,那是岳相公先前被关的地方。”张宪指向一间黑黢黢的牢房,压着秦桧跪倒在地。 秦桧还以为要把自己也关进去,张宪却似看破他的心思一般,没好气地啐了一口:“凭你也配?” 说完便和岳云将人拖走,也不顾秦桧带着重枷,还跪在地上尚未起身。 秦桧膝盖上被拖出一条血痕,终于忍不下这口气,恶狠狠地威胁道:“张宪,你就知本相没有出去的那一天吗?” 张宪向看傻子一样地看向秦桧。 借着李若朴手中提灯那一点幽暗的微光,秦桧看清了那个轻蔑的眼神——就仿佛回到在金营里被人作践的日子一样。 但他依然有许多底牌,张宪知道的,或者不知道的。 “张宪,枢密行府审你的时候,许多罪你都不认,唯有一件……” 李若朴已经拐过转角不见身影,暗影中,秦桧的声音犹如鬼魅低语:“‘天下事竟如何?’‘在相公处置耳。’你猜官家若是知道了这番对答,会怎么想?” “住口!”张宪还不曾说话,岳云先大声呵斥起来,惊的牢中的犯人纷纷探头来望,连特意留出空间让两人报复秦桧的李若朴,都回转身来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岳云深吸一口气,总算反应过来,拽着秦桧身上的链子往前扯,又同张宪道:“张叔叔,别理会他。困兽之斗,何足惧也。” 张宪依旧默然。 去年他们北伐途中,接到十二道金牌撤军的旨意,返程的路上岳飞意气萧索,忽然便问:“天下事竟如何?” 那个时候他满腔激愤,竟回了一句:“在相公处置耳。” 这是张俊秦桧指控他的罪名中,唯一一件有真凭实据的。 往小了说,是藐视朝廷,往大了说,是撺掇岳飞造反。 官家把他从狱中放出来后,就没有人再一条条深究枢密行府呈上来的罪状了,可若是秦桧再借助什么人,把事情重新翻到台面上……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官家会对岳飞生出疑心吗?会容忍他继续护卫在卧榻之侧吗? “走吧。”离开牢狱,对着外头灿烂的天光,张宪压抑的心情总算好上了许多,止住心中患得患失的想法,拉着岳云入宫复命。 “当时张俊早就把我那供词送上去了,朝中人人都看过,秦桧还能翻出什么花来?”张宪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叫岳云宽心。 * “秦桧怎么样了?” “按官家说的,把当时张俊用在张太尉身上的刑罚,都给他用了一边,现在已经奄奄一息,不能行动了。”宗令嘉回报道。 赵谅点头:“嗯,那有什么人去看过他没有?” “他那养子秦熺去过。”宗令嘉想了想,还是不解道,“官家为何要允许人去探视秦桧?” 赵谅半含着笑意看向她:“做了事情无人知晓,岂不是锦衣夜行?等着看秦桧狗急跳墙吧。” 不出多时,外面就起了传言,说赵构的尸体早就不见踪影,下葬的是空棺,官家竟然遮遮掩掩,还为此要杀秦桧灭口。什么为国锄奸说的冠冕堂皇,不就是要掩盖官家自己的不孝! 这些话说的有鼻子有眼,甚至惊动了吴贵妃,或者现在应当称呼为吴太后了。 她倒没有质问赵谅此事是不是当真,只是劝道:“谣言传的四处都是,有损官家的名声,官家还是尽快处置些好。” 赵谅假作无奈地摊了摊手:“我倒是想自证,可难道能把先帝的攒宫挖开?派人去阻止,外头又要说我心虚。堵不如疏,天长日久自然不会有人提了。” 吴英也发起愁来,却不知赵谅心里其实叫嚣着,流言传的再广些就好,最好人人都知道赵构的尸体没了,才不枉费他当时设计一场。 不孝就不孝,身为雪乡二圣和完颜构的亲眷,不孝才是好名声! 诛秦 漫天流言未曾阻止赵谅诛杀秦桧的决心,而临安的百姓,即便疑心他是为了杀人灭口,也乐于见到奸相的落幕。 囚车不到巳时便从大理寺出发,沿钱塘江边驶向东市,一路上观者如堵,比八月里来观潮的人都要多。 时不时有烂菜叶、臭鸡蛋飞过,偶尔会误中副车,叫押送囚车的吏卒不胜其扰,个个都染上一身腥臭。 “这倒霉差事,怎么偏轮到咱们,回头可得向李寺丞多讨些赏。”一个叫隗顺的狱卒摘下头上的烂叶子,狠狠地“呸”了一口抱怨道,脸上却是藏不住的喜悦,眸子里亮晶晶的。 旁边的同伴推了他一把,笑道:“装什么呢,你只管去跟李寺丞说不想干,看有多少兄弟争着抢着来。” 另一个同伴也指着他:“你不知道,他才是抢的最积极的那个,这会子在这里惺惺作态。” 狱卒们在囚车后谈笑风生,秦桧只蜷缩在车里,睁着麻木的眼睛,难以对周遭的环境再有什么反应了。 他确实有许多底牌。可树倒猢狲散,有些人拿走他的底牌,却坐等着他的死亡,有些底牌用出去,在人心和权势之下,也不过以卵击石罢了。 他害怕死亡,于是制造了许许多多无辜者的死亡,直到此时,自己也终于要走向末路。 作为今日的两名监斩官,张宪和岳云早已站在刑场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囚车缓缓驶来。夹道百姓的怒骂声,拍手称快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入他们的耳膜,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中,如同幻梦一般。 “可惜岳相公不在这里,不能亲眼见到这一幕。”张宪叹息道。 岳云却有不同的看法:“有父亲督军在外,官家才能放心大胆杀掉秦桧,他又何须亲见?” “是这个道理,我着相了。” 张宪再次看向底下喜形于色的人们,抬手抹了抹不知何时盈满眼眶的泪水。 “矫情!” 四面密密匝匝的围观百姓中,有一块被特意让出来的空地,一位金刚怒目的紫袍老者坐在石沿上,见张宪抹泪,忍不住鄙夷道。 “您就是嫉妒他能监斩。”站在他右手侧的小少年小声嘟囔着。 “胡说什么?”老者拿过酒葫芦,敲了敲小少年的额头,又打开木塞饮上一口,仿佛秦桧的惨状是他的下酒菜一般。 这老者正是枢密使韩世忠,旁边的小少年则是其子韩彦直。 韩世忠对秦桧的恨意丝毫不比岳飞少,在害岳飞前,秦桧可是打算害死他的,幸好岳飞通风报信,才让他有了去赵构面前哭泣求饶的机会。 韩世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秦桧,左侧忽然又挤过来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和一个女扮男装的青年。他正要呵斥,转过脸一看,竟是常在御前的黄彦节和宗令嘉,只好将骂人的脏话咽回腹中。 赵谅本打算亲自来的,奈何御驾亲至实在太给秦桧脸面,微服私访又怕百姓太多被认出来,只好派宗黄二人来代替瞧瞧,四舍五入也算自己看见过。 ——原是只想派一个的,奈何宗令嘉和黄彦节争相要来,险些在御前大打出手。赵谅听他们吵得头疼,索性两人一起派来了。 共同的仇人便是拉近关系的良药,即便韩世忠与二人平素少有交集,在一起观刑,也不知不觉地搭上话来。 “斩首还是太便宜秦桧了,要是叫韩某来,一定一刀一刀把人切作臊子。” 听到韩世忠的抱怨,宗令嘉心虚地往黄彦节背后退了半步。 在怎么处死秦桧上,赵谅其实是纠结过一番的。作为一个穿越者,虽然天天叫嚷着要把秦桧千刀万剐、剥皮楦草,可真要实起施这些酷刑,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味。 赵谅不太想在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这些血腥的刑罚。他还是想依法办事的,可即便抛开刑不上大夫的惯例,按朝廷那纷繁复杂的司法流程,想给秦桧这位前宰相判个死刑,扯皮都不知要扯到猴年马月去。 最终还是宗令嘉听完他的倾诉,劝他两相权衡,处以律法内的斩刑,但不必当真一板一眼地照章程走。 结果自然不能叫所有人满意,至少韩世忠就嫌弃赵谅优柔寡断,沾了萌儿迂阔的习气。 “动刀了,动刀了!” 韩世忠嫌弃归嫌弃,目光依旧一错不错地落在法场上。见刽子手拿起铡刀,赶紧叫儿子递上酒来,又灌进两口,醉眼朦胧地打了个酒嗝,含混不清地抱怨道:“可惜我没有张太尉和小岳太尉的好福气。” “斩!” 张宪杀气腾腾,话音落下,刽子手的铡刀也跟着落下。很快,秦桧的血便染红了木桩。 午时三刻日头正盛,万里无云,长天一色。 今日无人有冤。 * “韩相公,正好官家要召见您,您什么时候酒醒,便入宫面圣吧。”临别前,黄彦节嘱咐道。 韩世忠好饮,酒也醒的快,回家用过醒酒汤,吃了两个羊肉炊饼填肚子后,便入宫请见去了。 他有预感,自己的去处,即将要有结果。 岳飞在濠州大捷,朝中坐立不安的,除了秦桧一党,还有韩世忠这个被解除兵权的枢密使——岳飞带着他的人马,在他曾经打过败仗的地方,取得了一场大胜,这叫他的面子往哪儿搁! 虽然韩世忠自家觉得,当初那场仗,多半得怪罪朝廷的儿戏和张俊的嫉贤妒能,可在外人看来,就是他带着自己的兵都败了,岳飞临危受命反倒胜了,他又从何分说? 倘若还是一年前的格局,没有被收回兵权,几位大将各扫门前雪,韩世忠对岳飞,也只有欣赏的份。 但现在,谁知道有岳飞珠玉在前,官家会不会继续把他放在朝中闲置下去?虽说岳飞救过他的命,韩世忠此时还是忍不住羡慕嫉妒恨。 “岳相公已经去建康了,朕打算把镇江的人马,仍旧交给你,不过在此之前,韩相公,你可要替朕办一件事。” 韩世忠手上仅剩的四根手指都激动的发颤。他本以为自己早已心灰意冷,可岳飞的濠州大捷,终究还是刺激了他。 “官家有何吩咐?” “你去替朕,杀掉张俊。” 张俊自从回到临安,就一直被软禁在府上,杀死他轻而易举,赵谅想要的,不过是韩世忠的投名状罢了。他没有像对秦桧那样对张俊明正典刑,终归是顾忌着他那些亲眷部曲。身在权力的漩涡中,该给的体面还是要给的。 谁让他赵谅只是个没有金手指的普通穿越者呢? 韩世忠这下明白岳飞为何还要去建康一趟,感情是到张俊的老巢去安抚他那些旧部了,免得张俊一死,这些人发生变乱。 韩世忠倒是不介意缴纳投名状,况且他与张俊虽为儿女亲家,但很早就起了嫌隙,此番若能亲手杀死对方,也算了却一桩仇怨。 “臣遵旨。” 赵谅终于露出笑容:“朕常听外头将韩相公与岳相公并称韩岳,韩相公到军中后,可莫要辜负期许啊。” 言下之意,是韩世忠若辜负了期许,便要将他的人马也拨付给岳飞。 韩世忠一听,哪能不着急,立刻便打起精神,极为洪亮地应了一声“是”。 赵谅却在心里暗笑,岳飞可真是方方面面都好用,非但能打仗、能帮自己参谋朝政,竟然还能充当“别人家的孩子”,去敲打其他人。虽说是有些替岳飞拉仇恨,但反正韩世忠受过岳飞的恩,总不会真去怨人家。 韩世忠离开后,赵谅立刻召来暂代宰相事务的王庶,两日后,贬谪张俊的诏书便下达朝廷。 “敕张俊:……昔刘豫南侵,陈划江而守之策,畏敌怯战,沮丧士气。迩来淮西之役,专欲立功,儿戏国事。忘报国之本分,极享乐之无穷,下负黎庶,上辜圣恩……又党附秦桧,兴大狱以苛酷使臣,诬重罪以残害公卿……编管琼州,遇赦不还。” 启程赴贬所后不过多久,张俊就在淳安遭遇山匪而死。此时,韩世忠已经数日不曾出现在朝堂上了。 赵谅听说张俊的死讯后,“大惊失色”,命人将他的尸首带回临安,好生安葬。 易安 铲除掉秦桧和张俊后,赵谅自穿越以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松泛下来。 谁能理解他一个刚刚高考完的高三生,还没享受假期,就因为一场车祸变成植物人,灵魂被扔到南宋,一睁眼就开始加班的痛苦啊! 现在内忧已除(真的吗?),外患……外患当然是相信岳飞就好啦。这可是正当盛年完全体的岳飞,他若是有什么搞不定的事,赵谅也是操心操心白操心。 所以赵谅每日除了随便上上朝以外,旁的时候不是缩在被窝里神游天外,就是坐在小院中围炉煮茶。宗令嘉和张宪,都是他茶会上的常客,岳云也受邀来过两次,大抵是对这样清闲安逸的生活不满,很快便请命回到他爹身边。 赵谅品过几日茶水清淡苦口的味道,也实在有些腻烦,这日便将围炉煮茶改成围炉煮火锅。可惜的是时下没有辣椒,只好煮成清汤,火锅失掉了灵魂,不过是凑合凑合在寒冬腊月里取暖罢了。 这其实算不上什么新鲜的吃法,寻常人家煮菜煲汤,与这清汤火锅也并无本质区别,因此宗令嘉她们都接受良好。 “循礼,昨天的故事,能继续吗?”赵谅捞了一块羊肉,敲着碗道。 古人的娱乐活动虽不少,但大多不是废脑子就是废体力,再不然就是兴师动众的废人力,赵谅一心躺平,最终只好选择了……听故事。 听张宪讲自己打仗的故事。 大概是听过许多说书的缘故,张宪倒是很有口才,把一段故事说的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赵谅本就不熟悉南宋的风物,因此听什么都十分新鲜。宗令嘉对祖父当年在留守司的旧事很好奇,也听的津津有味。 唯有张宪这个讲的人,半点不过心:“臣昨日说到哪里了?” “说到张用了。”宗令嘉是记得最牢的。 张宪朝她点了点头,开始讲道:“且说那张用有一妻马氏,号为一丈青,英武非常,战功更甚于张用。” “一丈青?竟真有这个人?”赵谅惊道,这不是水浒传里的名号吗? 张宪还不曾答,宗令嘉先兴奋道:“当然有这个人!官家可是听过了她在民间的传言?这些传言多半不虚,她如今定居在镇江,臣的武艺许多都是向她讨教的,可惜臣入宫这两年,却不知她如何了。” 这次换成张宪惊讶:“自张用过世后,久不闻一丈青消息,不想却在你那里。” “既然一丈青如此有能耐,”赵谅忽然插嘴道,“怎会远离战阵,没有了消息?” 张宪的声音有些低沉:“张用自归附朝廷后,闲居日久,他没有用武之地,自然更没有一丈青的用武之地。” 赵谅正觉着这些话不对味,宗令嘉忽然便搁下筷子站起身来,肃然道:“官家,以一丈青之忠义勇武,朝廷却不肯与她授官,只肯叫她依附张用做事,岂是量才用贤之道?” 言毕,宗令嘉竟然撩袍打算跪下。 赵谅好端端地给火锅添着肉片,见宗令嘉的动作,立刻便惊得来扶,手一抖,连盘子都落入锅中,溅起一片热汤。 手忙脚乱中,两人双手交叠在一处,俱是一愣。 还是宗令嘉先回过神来,就着这个姿势坦然正色地恳请道:“官家前日与臣说,臣虽是内廷女官,但到朝堂上抛头露面,也未为不可。既然臣能为国谋事,旁的女子因何不能?臣恳请官家授一丈青官职,以彰其忠。” “既如此,那朕下诏让她来临安,若是考察可用,便叫她去……”赵谅还迷迷糊糊中,想了许久也没想好哪里适合一丈青,只好先含糊道,“叫她名正言顺地去领兵。” “多谢官家!”宗令嘉笑的连眉毛都跟着弯了起来,却不肯见好就收,反而有些得寸进尺地继续提着请求。 张宪见二人谈起来没完没了,只好自己去替赵谅收拾残局,试图拿筷子把他落在滚烫的火锅中的盘子捞出来。 “一丈青远在镇江,但还有人近在临安,臣也想引荐给官家。” 有一丈青做引子,赵谅也猜到她要说的必是个女子,不由得好奇道:“何人?” “易安居士李清照。” “啊……”赵谅脑中空白了一瞬,“你识得易安居士?”他早就计划好了要见见李清照,要不是这些日子千头万绪,也不至于差点把事情忘的一干二净。 “只有几面之缘,但深慕其才。” “择日不如撞日,现在上门不会被人赶出来吧?” 宗令嘉“扑哧”一下笑了:“谁敢赶官家出来?” “那就走吧。”赵谅松开宗令嘉的手,便要叫人准备车马。 张宪看看自己好不容易才从火锅里打捞出来的盘子,认命地揉起眉心——官家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他也该习惯了。 * 李清照与赵谅想象中才女很不同。 既不是词中清丽哀怨的文人,也不是笔下疏狂恣意的墨客——也许年轻的时候,这两者都是她,但历经岁月的洗礼,此时出现在赵谅面前的,是一位沉静平和的老者,她的痛苦悲切,能现于笔端,却不会再现于面容间。 有宗令嘉做引子,李清照对赵谅的到来并未太过惊讶——她如今早已盛名在外,什么人来探望都不稀奇。 “官家可要看臣收藏的金石?”朝廷对她正在整理的《金石录》很关心,李清照便自己先提了起来。 “不必了。”赵谅赶紧摆手,词他还能说上两首,金石学这种东西,怕是半点都不通。 “我只是久闻易安居士的才名,所以想来看看。居士少时所做的《浯溪中兴颂诗》,如今再读,竟是一语成谶,可见实有眼光。” 当着官家的面,李清照自然不能就这么把话接下,她轻轻摇着头道:“臣不过读史有感而已,哪能逆料到后来的事?” “居士何必自谦?‘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居士忧国之心、报国之志,可都在笔下。” 李清照微愕,没想到官家会与自己提这个。她这些年时常给朝中公卿上书,看在她才名满天下的份上,那些公卿们倒是兴高采烈地收了,背地里却不当回事,只笑她傻——投书的士人是为了升官发财,她一个寡妇又能图什么? 直到她侧头瞥见宗令嘉朝自己使眼色,才明白必定是对方援引了自己,官家既然能用一个宗令嘉,又为何不能用她李清照呢? 李清照的态度严肃起来。 赵谅却没有再问什么,千古词人,总不是他这个水平能考察的。然而做官与写词终究不同,李清照的名声年龄,也不可能再从头历练了。 “居士既有志向,正巧朝中缺一个翰林学士承旨,居士可要来做?” “官家?”连昏昏欲睡的张宪都抬起头来,李清照更是不可置信地望向赵谅,唯独宗令嘉似是早有预料,拿眼神示意李清照赶紧应下。 翰林学士承旨是三品官,专为皇帝起草诏书,时常由一些文采出众的大家担任,因久在御前,往往能对朝中大事发表些意见,甚至还能通过拒绝拟诏对皇帝施压,故而虽无实权,位置却不可谓不重要。 论官场资历,李清照自然当不起三品官,但若只论才名,胜任此位还是容易的,赵谅为她寻这么一个官职,反对者想必也少了许多说辞。 赵谅自也有私心在。名门大家写的诏书,常常能收录在他们的文集中,流传千古。赵谅来到了这个时代,难免也想在青史上多留下些烙印与后人看。 “臣多谢官家,愿为朝廷效劳。”李清照躬身谢恩。 李清照的任命很快在朝中掀起波澜,赵谅原本做好了应对的打算,却不料还未出招,第二日就被新的风波掩盖下去。 毕竟,比起一个没有根基的三品文官,还是势大的岳飞更让他们坐立难安。 “臣等弹劾张宪,阴怀怨望,曾对岳飞出妄言,不宜执掌宿卫。” 赵谅看着底下几名枢密院和御史台的官员,久违地头疼起来。 信任 张宪自从出狱以后,身体旁的无大碍,只是日常头昏体虚,像这样的早朝,若不曾告假,站在殿上几乎都是神游天外。 此时听人弹劾自己,晕晕乎乎地甩了甩脑袋,待反应过来的瞬间,似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握住心脏,几乎喘不上气来。 当日秦桧下狱时,同他说的话,再次从记忆的深潭中浮上水面。 “天下事竟如何?” “在相公处置耳。” 他不觉得当时的情势下,自己说错了什么,可就这么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被人当成把柄,攻讦他和他背后的岳飞。这些人从来不问,若是没有岳飞,他们可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议论短长,张口闭口就是岳飞心怀怨望,何其可笑? 更可笑的是,他竟不能堂堂正正地认一句,只能虚辞妄语来为自己分辨。 “当初张俊构成冤狱,诬陷于臣,朝廷早有定论,如今诸位重提此事,莫非是对官家的决断有异议?” 张宪说的义正辞严,内里却实在惶恐。秦桧张俊已死,朝廷正是倚仗岳飞的时候,谁都知道这场弹劾不会有结果。这些人不过是拿出一个由头,在官家面前上眼药,然后重提祖宗制衡之法。 赵谅信重他和岳飞,是因为他们忠义,那若是他觉得自己没那么忠心时,会连带地疑心岳飞的忠诚吗? 张宪畏惧面对答案。不只是替自己和岳飞的未来担心,更是害怕官家让他失望。 过去一个月建立起的信任,会被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碾碎吗? 他抬眼望去,官家依旧凝眉不语。 比起张宪,赵谅其实还要更惶恐些。 岳飞从前的功劳不提,便只是出狱以来,就前后奔波,内制张俊,外御兀术,若不是他殚精竭虑,哪有自己坐在皇位上的安定悠闲?这当口,朝中还喋喋不休地弹劾他的爱将,岂不令人寒心? 他把自己代入了一下岳飞,先前种种被朝廷辜负,早已意气消磨,如今不过稍见起色,又遭到攻讦,这简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横竖他都撂挑子不干了。 自然,岳飞总不至于只有他赵谅的境界涵养,但朝中再这么排揎下去,不免叫人伤心,说不得在他心里,就觉得这些事情有自己的授意,时日渐长,生出了隔阂来。 所以,不管这次弹劾的幕后主使是谁,赵谅都必须把人赶出中枢。如此,才能澄清他对岳飞的信任。 庙堂之上,信任绝不是空口无凭的两个字,必要的时候,总是不得不付出代价的——秦桧和张俊,只是他与岳飞共同的敌人,算不上什么代价。 “张太尉说的在理,此事早有定论,原系诬告,卿等重新提起,是何居心?” 上来的附议的官员,有几个听出了赵谅的态度,默然退下。剩下的,要么当他真不知实情,要么就是宁愿触怒天子也要坚持的。 为首上奏的常同分辩道:“当初张俊呈递的状词,多是伪造,但此一条确有其事,臣这里有人证。” 赵谅冷笑一声:“若是威逼利诱,何足为证?况且,朕却不知道,已经审结过的案子,什么时候还能再翻出来了?” 他摆出一副闭目塞听的态度,下头弹劾一句就挑一句的刺,很快,连最头铁的常同都败下阵来,殿内一时鸦雀无声。 直到王庶站出来打岔:“枢密行府来报,刘锜四日前已至太平州整军。此外,刘子羽六日前接陕西安抚使之命,已自镇江起发往凤翔吴璘军中。” 赵谅盯着他半晌,才颔首表示知道了。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了过去。 “循礼,今日朝上弹劾你的人,背后必有主使,你去查查是谁在捣鬼。” “臣去查?”张宪愕然。他可是涉事者,官家就这么放心让他去查? 赵谅微笑:“是,你去查。” 张宪深吸一口气,忽然想赌上一把,趁着君臣气氛正好的时候,把这件事里的隐患拔出掉:“官家,今日常同弹劾臣的那句话,臣确实说过,但并非他们曲解的意思……” “是也不妨,”赵谅笑着阻止了他的请罪,“叫我说,你那句话说的对,北伐大好时机,朝廷十二道金牌撤军,就一定要撤吗?天下事,赵构处置不了,本来就该岳相公处置,可惜他只问了一句,却没听你的。” * 朝堂上从来没有什么秘密,谁是谁的党羽,谁和谁有勾连,多半是摊在明面上的。张宪稍稍一打听,手中便得到了一个名字。 然而即便耿直如他,也开始犹豫起要不要如实报给官家。 不揭破,就是一笔糊涂账;揭破了,明火执仗地对立起来,他未必不会是那个牺牲品。 “王庶?”赵谅微垂下眼,撇过头不去看纸上的文字。分明是早有预料的答案,却依旧不敢直面。 人非草木,他与王庶虽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也共事过不少时日了,对他不群不党的立场,称得上是满意。原打算待赵鼎还朝以后,任命赵鼎为首相,王庶为次相,哪知…… 张宪不是个有眼色的人,兀自说下去,不给赵谅逃避的机会:“官家从岳相公举荐,有意以赵元镇公为首相,王枢密听到风声,颇有不平。”赵元镇即是赵鼎。 赵谅轻哼一声:“那他去对付赵元镇就是,招呼人攻讦你算什么?” 张宪无奈,只好解释的更彻底些:“赵相公,王枢密,还有今日上奏的常同,本来俱是交好,王枢密之不满,并不在赵相公要做首相,而在官家听信岳相公的话,去任命首相。自来只有宰相举荐大将的,没有大将推举宰相的。这干系到,国家的大计方针,是什么样的。” “先帝以安江南之一隅为大计,那无论是战是和,都要以此为目的。但官家的远志,王枢密日日入见,不会不知,因此他不会质疑官家收复中原的决心,就会考虑随之而来的问题——谁主持北伐?” “若官家能亲提大军,文武并举,那自然皆大欢喜……” 赵谅捂住脸。张宪这是在讽刺他吧,他哪来的能耐亲率大军? 张宪还在继续:“其实中枢大臣是希望官家亲征的,这样朝廷才能牢牢把攒住兵权。退而求其次,那便遣使臣都督各军,靠朝廷发令指挥,不过于臣看来,这才是下下策,军中事务在机密迅捷,千里传令,各自为战,成功实属不易。” 赵谅苦笑,赵构在时,倒一向是这么个流程,耽误了多少战机,怪不得张宪还要特意吐槽几句。 “然而于中枢而言,最不能接受便是用外人指挥大军,这样一来,宰执大臣,也不过是沦为在后方转运粮草的辅佐罢了。” “外人?”赵谅奇道。 这个说法实在有些含混,张宪还未想好措辞说明,赵谅先反应过来。 “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中枢错综复杂的关系外的,就叫做“外人”。 张宪见赵谅不用自己解释,便继续道:“官家上次在朝中,提出要岳相公节制川陕和刘信叔的人马,已经招致不满,如今又传出让他举荐宰相的事,这些人怎会不想方设法打压岳相公?” 赵谅默然了一瞬。 事情与他想象中并无太多差别,保全岳飞的性命,是人心所向,但过于倚仗岳飞,就会招来许许多多的反对。 他做好压下这些声音的准备,可为什么,一上来就是他内定的宰相王庶呢? “你放心,朕一会儿就让易安居士来拟诏,迁王庶为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并诏原任置制使张焘回朝。” 似乎没想到赵谅处置的这般果决,张宪迟疑的比他更久,才总算应声谢过。 只是告退前,他忽然问道:“臣其实还有一事不明,岳相公向官家举荐大臣,是私下里递单子过来的,王枢密又从何知晓?” 赵谅心虚地低下头,凝神着地毯上一根根纤细的绒毛,支支吾吾答不出半个字。 天知道他只是想给王庶画画饼,怎么当时就说漏嘴,说到赵鼎的首相是有人举荐的。虽然他不曾提名字,可这些日子也见识过大臣们的精明了,心知王庶或是猜到些什么。 张宪见他的反应,哪能不明白答案,轻叹了一声:“官家,君不密则失臣。”也许该庆幸的是,这次失的那个臣,不是他张宪。 赵谅悚然一惊,一阵后怕涌上心头。 赵鼎 临安坊市狭长,钱塘门外接着西湖与运河水系,最是人来人往繁盛的地带。泛舟湖上的闲人,与四处奔波的官吏商贩,都在此门擦肩而过,而后奔向各自的前路。 天方破晓,王庶便让仆从搬运家当到舟船上,预备着自运河北上入长江,而后从长江溯流至成都。 他如今回想起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情,依旧恍惚。 本以为宰相之位已在囊中,才会受秦桧的蛊惑,想试探试探官家的态度。哪知这一试,一步之遥的相位没得到,还把枢密副使的官职也搭了进去。 其实他与岳飞无冤无仇,甚至还有些交情,细细想来,若非已经飘然自得,哪会如此急切地去弹劾?好在,四川制置使也算要职,总胜过登高跌重,从今奋发立功,亦不晚也。 王庶心情复杂地离开临安后不久,赵鼎回朝的马车又自钱塘门驶入。 车上的老者形容清癯,装饰简素,然而在城门外迎接他的人,却多是紫衣金带,贵气逼人,到了他面前,竟都摆出温良恭敬的模样。 宰相之礼绝百僚,不外乎是。 “元镇公。”待众人寒暄过后,上车与赵鼎同乘的,是交情深厚的旧友李光。 两人是同年进士,朝堂上又一向进退与共,赵鼎在岭南居住了一年,再见故人,不免相对哭泣了一番,才开口谈及朝堂诸事。 “我预备着进宫面圣,不便去拜会王枢密,泰发(李光的字),劳烦你带上这几盒香料,先替我向王枢密告罪一声。” 赵鼎在路上已经听说了秦桧被斩,得知如今朝中最得用的是王庶,便想着先摆出友好的姿态,免得自己后来居上惹人厌烦。 “王枢密出任四川制置使,已经不在临安了,今日刚走。” 饶是赵鼎久经风浪,也不由得怔愕了片刻,才低声道:“这却是何故?” 李光看了一眼车外往来的行人,和竖着耳朵听他们讲话的同僚,没有应声,只在赵鼎手心写了一个“岳”字。 赵鼎一头雾水。“岳”自然指的是岳飞,可这到底是说王庶勾连岳飞,惹得官家忌惮,还是说二人生了龃龉,最终以王庶被逐出中枢作结——这天差地别的两个方向,关系着他在官家面前应该对岳飞拿什么样的态度。 赵鼎正待再问明白些,好摸着王庶过河,车马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掀帘一看,一个穿着绯袍的青年女官站在车外,向他拱手道:“官家听说赵相公到了,特命下官召相公进宫。下官迎接来迟,还望恕罪。” 能穿官袍在外行走的女官不过两人,赵鼎回朝前做了许多准备,早打听过这些消息,除了王庶外放的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尚且不知情,旁的倒没有什么不晓的。 这女官看年龄也不会是易安居士,那便只能是被官家引为腹心的宗令嘉了。赵鼎不敢慢待,连忙回礼道:“宗押班。” 派心腹来迎接自己,足见官家的看重,赵鼎本当为此高兴,可一想到王庶外放的内情在面圣前已经没有机会问清楚了,又不免觉得不安。 “官家,赵相公到了。” 赵谅放下手中天书一般的奏章,整理好冠帽,坐直身子道:“请赵相公进来吧。” 从实说,赵谅其实不怎么看好赵鼎。 无论是他从前在史书上读过的一鳞半爪的故事,还是穿越后所了解到的赵相公,都与自己三观天差地别。 譬如他上奏要求把王安石移出神宗皇帝的配飨,还排挤与新党有姻亲的同僚。赵谅无意分辨新旧党争的是非,在他看来,这些恩怨早该随着北宋的灭亡烟消云散才是,可赵鼎这痛打落水狗的模样,实在过分了些。 再譬如,自绍兴七年二度为相以来,赵鼎便力主和议,劝赵构从建康南下到临安——虽则说不好其中有多少是赵鼎自己的意思,有多少是他在逢迎赵构,可不论如何,做出的这桩桩件件,都让赵谅难以认同。 尽管最终,赵鼎还是因为不能认同赵构屈膝称臣的做法,遭到贬黜,保全了自己的大节,可赵谅心里,还是不乐意让一个主和派,来当自己的首相。 可正如岳飞劝他的那样,他才堪堪即位,对政务还不够熟悉,做事又往往出乎常理,而外头打仗,最需要的是朝中安静不生变,因此,选任一个德高望重、老成持重的宰相才能镇的住。 李纲去年已经过世了,张浚志大才疏,更与岳飞不睦,其余的,不论是正从川陕回朝的胡世将和张焘,还是被派去的刘子羽和王庶,声望都逊色了些,也并无调和鼎鼐的经验。 所以,赵谅其实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知情识趣的赵鼎,就是他眼下最好的选择。 “臣赵鼎参见陛下。” “赵相公舟车劳顿,朕急于相见,倒是让相公更加劳累了。”赵谅随意应付着,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却不料一句客套话,哪里勾动了赵鼎的愁肠,竟叫人落下泪来:“臣遭秦桧嫉恨,远逐岭南,不意有朝一日,能见官家之威仪清明,实天幸也,心中欢悦,又何谈劳累?” 赵谅听的莫名其妙,这才凝神去看堂下的人,一瞬间,他竟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风露清愁”四个字——赵鼎身上,似乎萦绕着一种化不开的哀凄。 他赶紧放过这个奇怪的想法,继续思索着赵鼎的话,总算从早被抛之脑后的原主的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了和赵鼎的交集。 看起来,赵鼎从前很为原主说过几句好话,还同赵构说,原主不会一直痴傻下去,有朝一日总能开窍的——赵谅的穿越,还真让赵鼎的话说中了,怪不得他一见面就这般感怀。 感怀是真感怀,表功也确实在表功。 赵谅总得表示些什么:“朕从前多赖赵相公扶保,若是继位的时候,相公也在朝中,朕应付秦桧,又岂会如此艰难?如今相公既然回朝,朕也还要继续依靠相公辅佐,可见你我君臣缘分深厚。” 赵鼎依旧泣涕不已,似乎这些年的贬谪,让他重回临安时,生出了烂柯人一般的感慨。 好容易等赵鼎的情绪平缓下来,赵谅才抛出自己预备已久的问题:“赵相公,朕若要北伐,收复河北,经略燕云,你如何看?” 要是赵鼎还固执己见地要议和,那这个宰相,他也该考虑旁人了。 好在,赵鼎虽然持重,但还没有让他太失望。 “官家有恢复之志,实乃国之大幸。但事需缓图,如从前张浚筹划北伐,任用吕祉取代刘光世,反倒闹出淮西军变的大事,非但北伐不成,还叫淮西的防御为之一空,这便是万万不可的。” 赵谅点头:“所以还是在用人,现放着岳相公不肯用,所托非人,自然还不如安静无为,偏安一隅。” “但是朕有岳相公,朕不怕这个。”赵谅的语气里有几分得意,他穿越来的时机总算没那么糟糕,至少——还来得及救下岳飞。 赵鼎却不知要怎么应付的官家的话。王庶的贬谪还横亘在他心头,入宫之前,他也没问清这件事和岳飞到底有什么干系。 方才官家的话,到底是真心,还是他在试探自己? 若是真心,那他说岳飞不该执掌兵柄,不免会惹得龙颜大怒,可若是试探,他赞成了官家的话,官家会不会觉得他和岳飞暗中勾结要架空自己呢? 经历过赵构那般心如渊海的君主,赵鼎御前奏对时很是小心。 “无论官家用何人,北伐大计,都不好太过轻率。‘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赵谅看向赵鼎,颇有些无语,忍不住开口调侃道:“怎么,赵相公也选修过废话文学?” 赵鼎听不懂什么“选修”“废话文学”,却也猜到是对自己不肯直接回应问题而不满。 可是……官家你就不能明示,你到底是希望我反对岳飞,还是支持岳飞。 误会 数九天寒,殿内的炭火烧的旺盛,赵鼎却无来由地感到燥热,额头上渗下丝丝汗珠。 好在,能到宰相的高位,赵鼎并非没有自己的立身之道。他的立身之道,就是“诚”——心有疑虑,那就索性问出来,觉得自己做不到的事,那就明明白白地直言。 所以赵鼎直接问了:“臣今日回朝,听说王庶外放的事,与岳飞有关,臣斗胆问官家一句,此事到底是何故?臣若不知详实,不敢应陛下之问。” 没料到赵鼎这样坦诚,赵谅很是讶异了一下,心里对他的好感却蹭蹭蹭地上涨。 他最讨厌朝堂上猜来猜去的一套,一个有话直说的大臣,能替他省许多心。 “也没什么,就是他指使常同,又翻出从前张俊污蔑循礼的罪状,与岳相公倒没有直接的干系。” 赵鼎:…… 没有直接的干系就把堂堂枢密大臣赶走,这要是有直接干系那还得了? 他在心中替王庶默哀一瞬,按下谏言官家不要过于依赖岳飞的想法——所谓疏不间亲,官家会如此信任岳飞,必然有其缘故,新君面前头一次奏对,还是求稳些好,至少不能步王庶的后尘,把即将到手的宰相之位弄没了。 得到官家对岳飞的态度,赵鼎才回答起赵谅最初的问题。 “若是北伐,诸地粮草的转运,收复失地后地方官吏的任免,还有民力如何恢复,都是朝廷要提前筹划的事,不然即使一时成功,也终不免重归于乱。” 赵鼎很识趣,知道自己不擅长军务,官家又有心把前线战事交给岳飞,便立刻摆正位置,考虑起战前和战后的措置,先为朝廷把剩下的权力握在手里,免得哪天官家头脑一热,将这些也扔给岳飞处理。 赵谅一个劲地点头。果然岳飞推荐的宰相还是靠谱的。 “粮草一事,尽可能配合岳相公的计划吧,以充实军需为先,但若是在此之上,能少些征敛便好。”赵谅想起近来听闻的各类横征暴敛的事,叹了口气道。 其实那些地方转运使们也难做,以江南之一隅,供养数十万大军,本来就捉襟见肘,粮草供给不上,遇上强势的大将,轻则被弹劾,重则人头落地。 就算如今的水稻产量远甚前朝,也经不起这样造作。天下一日不平,问题就一日不能彻底解决,什么议和什么休养生息,都不过饮鸩止渴而已。只要金国的威胁还在,大军就永远要枕戈待旦,无数次反反复复地重启战端,民生只会一日一日地凋敝下去。 所以赵谅看到的奏报再触目惊心,也不得不以保障军需为先。 “百姓落到这等境地,都是朝廷之过。” 赵谅不过叹息一声,赵鼎作为曾经主持朝廷事务的宰相,便立刻请罪道:“是臣等谋国不臧,惹官家烦忧。” 赵谅摇头:“错不在你,错在赵构,错在道君皇帝和五国城那位!” “官家……”作为臣下,不管怎么腹诽,御前奏对时,总要维护前代君王的体面。 赵谅却没听他说下去,兀自道:“自靖康之变后,百姓丧乱流离,然而中原尚有无数豪杰义士浴血奋战,那个时候,朝廷又在做什么?为何到了今日,还要图什么分淮河而治、偏安一隅!” 赵谅仅仅是从史书上和原主的记忆里旁观了那段历史,说起来都不免怒发冲冠,何况赵鼎这个亲历者?很快,赵谅便见到眼前的人,再一次哭的涕泗横流。 “臣昔年在东京,见国朝之繁盛,如今想来,犹似一梦,也不知风烛残年,可还有一日能随官家复见故土。” 也许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当初颠沛流离的日子,谈及靖康旧事,赵谅只有激愤,却难有悲切。此时见赵鼎哭的凄凄惨惨,持论悲观,倒是无端想起来了几十年后的一首词——“多少新亭挥泪客,谁梦中原块土。算事业,须由人做。” “相公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兀术否?”兴许是还有偏见的缘故,赵谅看人哭的心烦,语气称不上好:“国家事业,须由人做,一味哭来哭去,是什么道理?” 赵鼎被年轻的官家骂了,却也不曾恼。他抹着眼泪,开始思忖起来,倘若官家当真有做一番事业的心思,那自己是不是可以劝他…… “官家既遣岳相公谋划北伐事宜,若能驻跸到鄂州公安一带,亲临前线,定当使士气鼓舞,消息往来也更加方便。” “朕记得你前几年,还劝赵构从建康回临安?”赵谅打量着他,好奇道。 赵鼎已经懒得纠结他对赵构的直呼其名了,心里叹道,那不是看赵构全无进取之心,才会提这样的建议吗?他当初可是劝过赵构去公安的,但赵构又不听。 奈何赵谅能说赵构的坏话,他却不能,只好搪塞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岳相公屯兵在上流,军情奏报,送到临安来太慢,不便官家下指挥。” 赵谅脸色都变了,什么下指挥,说来说去,还不是想他搞微操,他一个不通军务的人,跑去给岳飞添什么乱。 “不行,相公不必再提。” 赵鼎听到官家骤然冷硬下来的语气,只当他与赵构一样,畏敌如虎,嘴上说着北伐,其实根本不敢靠近前线。 他心里不由得失望下来,什么“国家事业须由人做”,指责他的时候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就什么都不愿意干。 看官家还洋洋得意地瞧不起赵构呢,也不过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家人。当年赵构不也信誓旦旦地任用张浚北伐,结果一遇上挫折,马上就当了鸵鸟。 ——唯一庆幸的是,官家相信的至少是岳飞,虽然同为文官,赵鼎还是不得不说,岳飞可比张浚靠谱的多。 然而他热切的心还是不免冷了下去,后头的奏对便中规中矩起来。 待到离开时,在殿外碰到张宪,终于没忍住道:“张太尉,官家既有远志,又相信诸位,诸位怎不劝他移都?” 张宪苦笑:“相公方才也劝过官家了?官家是不肯听?” 赵鼎敏锐地捕捉到一个“也”字,情知张宪先前或是已经劝谏过了。若是连张宪这个岳飞的代言人都劝不动,那自己今天碰壁也不奇怪。 张宪为他解释道:“下官从前暗示过官家,官家并无此意。” 他当时同赵谅讲,“若官家能亲提大军,文武并举,那自然皆大欢喜”,结果赵谅一脸“你太高看我了”的神情,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再说下去,说不得就要质疑岳飞无能,才叫他亲身犯险,真要如此,可就得不偿失。 横竖赵谅去不去前线,对北伐的胜败都无甚影响,就算哪天他听信谗言十二道金牌让岳飞撤军,有自己在御前,总能拦一拦的。 只不过,若是赵谅愿意作出这个姿态来,更能聚拢人望,岳飞的压力也会小些——前提是赵谅不是去胡乱指挥给岳飞增加压力的。 说到底,是赵谅信任他,他才不免对人有了更多的期待,期待一个真正的英主,要是赵构,他宁愿对方滚的远远的,把大权都放给岳飞才好。 奈何看官家这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的性子,指望他奋发做什么,怕也不容易。 张宪收拾好思绪,拦住赵鼎道:“正好下官有事要奏禀官家,想来官家也会再召赵相公商量,相公且先留步。” 赵谅看着去而复返的赵鼎与张宪联袂而来,奇道:“这又是有什么事?” “金使已至临安,如先前来信中所言,想讨要完颜亮回去。” 赵谅总算想起这位身份尊贵的俘虏,追问道:“是兀术派来的使者?”金国皇帝远在上京,怕是消息都还在路上。 “是。” “朕记得前日岳相公奏报,说兀术大军已撤至汴京。” “是。” 赵谅一下子笑了,看向赵鼎道:“既如此,还请赵相公派人去好生招待金使,但也不要纵容他们生事,把人拖住就行。” 嘴上说什么都是鬼话,唯有战线不会骗人。兀术都退回河南了,什么讨要完颜亮,不过想挽回点面子而已,既然如此,大宋不妨也陪他一起做做表面功夫。 “官家若无事,臣等先行告退。” “等等……循礼,你去让人把完颜亮带来,朕要见见他……不,不必带到宫里来,朕要去吴山,带到吴山上。” 张宪早已习惯了赵谅的想一出是一出,无奈地拱手应诺。 习武 吴山离皇宫不远,赵谅突发奇想要在这里见完颜亮,纯粹是想到了历史上他那句“立马吴山第一峰”的诗。 历史上的完颜亮热爱中原文化,当上皇帝后把都城从上京(今哈尔滨)南迁到燕京(今北京)不说,还将上京的宫殿都毁了,后来发兵侵宋,也不乏喜爱江南山明水秀的缘故。 不知今日用别样的方式来到吴山,完颜亮心里会不会有圆梦的感受。 ——当然是没有! 完颜亮如今不过十九岁,与赵谅年龄相差仿佛,纵使沦为阶下囚,也不改心高气傲,见到赵谅后不过长揖见礼而已。 赵谅本不喜臣下在自己面前跪来跪去,可对敌人就不一样了。 他朝黄彦节使了个眼色,黄彦节立刻会意,转向完颜亮,厉声道:“你到官家面前,怎如此不知礼数?” “天眷元年,江南便已向我大金称臣,我是女真宗室,你们官家是大金所封的江南之主,大家都是同僚,自当平揖见礼。如今你们官家不肯回礼,怎么还指责起我无礼了?”完颜亮口中的天眷元年,正是南宋的绍兴八年,当初宋金之间就订立过一次和议。 赵谅在心里又骂了一遍赵构卖国,知道论礼制自己肯定扯不过从小饱读诗书的完颜亮,深悔没让赵鼎一起过来,又不肯输了面子,索性抽出剑指着他道:“朕只知道,朕是天子,你是阶下囚。什么名分礼制?朕剑锋所指之处,就是最大的道理!” 赵谅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太中二了,一旁的张宪宗令嘉等人更是啧啧称奇,很想问一句:官家,您是不是拿反剧本了?正常这种话不都是蛮夷君主才说的吗? 但完颜亮显然不是那么容易屈服的,立刻便冷笑着反驳:“拿一把剑就想唬人?怕是连怎么使剑都没学会!官家真要有胆色,怎么不叫押着我的这些殿前班直让开,就这么怕我一个赤手空拳的人行刺吗?” 赵谅被戳中了痛点,气的脸发红,张宪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一被激将,真让殿前司的人退下,到时候退肯定是不能退的,但难免会让官家更失了面子。 幸而赵谅还没有真的气昏头,反倒愤怒中更加能言善辩起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朕有雄兵百万,你不过区区一介俘虏而已,凭什么朕舍弃自己的臂助,来同你单打独斗,才叫有胆色呢?” 随着赵谅话音落下,宗令嘉一脚踢到完颜亮身后,总算让人跪了下来。 “兀术派人来讨你回去,但朕不会答允的。想必你心里也清楚,兀术和你们皇帝,不会真为了你出兵南下。”赵谅站在山顶的石块上,居高临下道。 终究还是个少年人,遭此折辱,完颜亮恨恨道:“你们既不肯送还我归国,那要杀要剐,何必多言?” 赵谅见他破防,总算愉悦地笑了:“终有一日,朕会放你回去的,但……不是现在。至于什么时候,就要看你的表现。” 历史上完颜亮跟金国皇帝完颜亶争权的好戏,怎么能就这么被他蝴蝶掉呢? 完颜亮茫然地抬头,想追根究底地询问两句,赵谅却不肯再言,抬手让人将他带回去,只任他自己心中涌过万般猜测。 然而即便达成了召见完颜亮的目的,有前头那一段的插曲,赵谅下山时仍旧闷闷不乐,待回到宫内,忽然问张宪道:“我现在习武还来得及吗?”至少下次别叫人觉得他拿着剑就是唬人的。 张宪当然不会平白打击他:“只要有心,什么时候都不晚,况且官家正年轻。” 他没说的是,习武也是要看天赋的,至于赵谅的天赋,只能说平平无奇而已。况且,这还得下苦功夫,但愿官家的性情,真能坚持下去吧。 不论如何,这些时日,他与赵谅有了更多的情分,自然也生出些更多的期许。 也许是怕赵谅觉得无趣放弃了,张宪不曾从基本的苦功教起,而是一上来便让他学骑射和枪法。 骑马倒还好,赵谅继承了原身建炎年间逃难的记忆,当初被人抱在马上飞奔,如今自个儿试试,非但不觉得恐惧,倒是有几分纵马天涯逍遥自在的快乐。 就算长时间在马上,髀肉都被磨破了皮,他也没觉得有什么痛苦的。 难处在于枪法和射箭。 练枪法都是用棍来练的。赵谅只拿着那么一根齐眉大棍,就不免臂膀酸疼,看宗令嘉都能舞的虎虎生风,张宪更是举重若轻,信手挥来,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 不过他还是拦住张宪的动作,劝道:“大夫都说过叫你好生修养两年,你还是看着我练就好,有什么要上手的,让嘉娘教我。” 棍子这么重,惹得张宪旧伤复发了可不好。 张宪很想说,这么轻飘飘的一根木棍,实在算不上什么,可担心打击到赵谅,只好放下手中那根长棍,站在一边旁观去了。 赵谅对面的人换成了宗令嘉。她稍稍演示过两遍,就放下自己的武器,让赵谅来攻击她。 然而赵谅就算知道她技艺高超,必然都能躲过,下手时依然过不去心里的坎,束手束脚的。 头一次,宗令嘉一招就赤手空拳夺走了他的武器。 第二次,宗令嘉多给他喂了两招,见他依旧毫无章法,没忍住又将长棍抢了过来。 第三次,宗令嘉忍无可忍,一个过肩摔把赵谅摔到地上。 赵谅打了个滚,仰面把自己摊成一张煎饼。 宗令嘉拿棍子戳了戳他,他仍旧一动不动,目视着头顶上的白云缓缓飘过,才闷闷地开口道:“要不今天先这样吧?” “官家不再试试?”张宪看了宗令嘉一眼,让她耐心些,又过来劝赵谅。 “啊……好累,还是不了。” 张宪无奈,这要是岳云或者自家晚辈,早就一棍子敲上去了。但他奈何不了赵谅,也只能由得他去。 第二日,张宪觉得兴许是赵谅不适合学枪法的缘故,便打算先教他射箭。 这个赵谅确实认真在学,可无论张宪怎么教,射的箭都是忽上忽下。就算晴日无风,靶才三十步远,大半也都脱靶了。 更别提坐在马上射箭,对于赵谅来说,简直是不可企及的难度。 几天过去,宗令嘉从张宪那里学会了岳家军的左右射,赵谅依旧在力争中靶。 张宪后悔无比,他看错了,官家习武的天赋,哪里是平平无奇,分明是毫无半点资质。怎么会有人,教上几十上百遍,连怎么发力都能错呢? 这下,非但赵谅不想练,张宪也不大想教了。 唯一庆幸的是,官家的骑术练得很好,遇上事情,不至于要坐着驴车逃命。 调和(上) 进入腊月,年节的氛围开始浓郁起来。临安佛寺泛滥,到腊日时,各处都在举办法会,赠送佛粥,便是在这样的繁盛热闹中,川陕宣抚副使胡世将回到临安。 所谓宣抚副使,并不是上头还有个宣抚使,而是资历功劳不足,因此尚未转正之意。 赵谅是在校场上召见胡世将的。 他近来在经筵上得知宋初的腊日,都要狩猎以彰武备,有心恢复旧制,可临安附近哪有猎场,最终还是在张宪的建议下,去校场阅军了——虽然这无端为张宪增加了许多工作,毕竟检阅的都是京中殿前司和侍卫亲军的人马。 但张宪既然敢请他带着文武百官去视察,在练兵上自然是见出成效的——至少不会是教赵谅那样失败的结果。 赵谅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底下一队队飞马越过栅栏、箭无虚发的健儿,忽然便有人报,说胡世将到了。 赵谅看向身后走来的人,抬手指着下头的军士:“川陕的骑兵,比这些如何?”他穿越后,已经听说过川陕的许多战绩,此时见到胡世将,不免好奇道。 胡世将不料官家会拿这话与他寒暄,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若论纪律之严整,当属陛下亲军,可若论战场迎敌,川陕身经百战,亦不逊于此。” 赵谅忍不住笑起来,胡世将嘴里说的是“不逊于此”,但谁都知道他想说的其实是“远胜于此”,倒是个有意思的人。 张宪脸上已经不太好看,可他知晓胡世将说的是正理,因此不曾反驳什么,反是赵鼎先斥责道:“殿前亲军都是择选的勇士,从前也不是没上过战场,胡相公未免太自大些。” 赵谅在旁与张宪对视一眼,神情里俱是无奈。 赵鼎和胡世将的恩怨,可谓由来已久。 胡世将早年是秦桧的党羽,那个时候秦桧初次为相,远不如后来势大,也不知胡世将一个主战派,是怎么和他搅和在一起的。后来胡世将被外放到四川,正是出自赵鼎的弹劾,赵鼎连秦桧都能重新援引,但就是看不上胡世将。 个中缘由,除了秦桧外,大抵也因为赵鼎崇尚伊洛之学,而胡世将是苏门学士晁补之的弟子。 赵谅知道此事的时候,头都大了,北宋都亡了,怎么恩恩怨怨的还纠缠不清?你们文人的什么学派,就那么重要吗? 他开始反思起自己把王庶赶出中枢,打算任命胡世将做次相的想法,是不是不太合宜。 这两个人,真能合作下去吗? “赵相公是循循君子,讲的是规制纪律,胡相公杀伐果断,见的是战场上的真章,又何必争执呢?” 眼见二人快不顾身份当众吵起来,赵谅赶紧出来和稀泥,他觉得自己这个官家,与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大概无甚区别。 张宪也难得地帮忙说起居中转圜的话:“官家,赵相公说殿前亲军都是精挑细选过的,并非臣托大,确实如此。但上了战场,军阵配合,同样十分要紧,胡相公的担忧亦有道理。” 也许是怕闹的太难堪,赵、胡二人都默契地沉默下来。 几句话的功夫,下头的骑兵已经退场了,剩下将官们依次到擂台上,捉对比拼起武艺。 眼见擂台上战况焦灼,赵谅忽然兴致盎然道:“这一场左边的能胜。” 赵鼎也收了和胡世将别扭的心思,正看着热闹,听见赵谅的话,反驳道:“臣见右边的人身强体壮,攻势凶猛,离胜只差一步之遥。” 赵谅一笑:“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赵谅还不曾答话,左边的将官便一个闪身,让右边那人重心不稳扑倒在地。 “怎么样,赵相公?” 赵鼎苦笑着摆手:“是臣不及官家。” 见君臣两个打起赌来,陪同在侧的李清照也起了兴致,与赵谅赌了两场,也俱都输了。 胡世将久在军中,本来只是看几人的热闹,见赵谅猜一个中一个,不免被勾起好胜心,然而好几场下去,两人的意见都一致,却是没得赌了。 好不容易等到势均力敌的一场,二人意见相左,胡世将便笑道:“官家想要什么彩头,可得提前说好啊。” 他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赵谅想赌的东西不一般,只是被勾入局中,不能不顺着官家的意思来。可即便如此,也不想等赵谅胜券在握的时候才公布彩头,故而先将他一军,就看赵谅有没有这个胆色,拼上自己的面子和他一赌。 “也没什么,朕方才已经赢了赵相公,若是再赢了你,二位就不许再互相攻讦。” 赵谅没说自己输了要如何,但把赌局拔高到正经事上,作为官家,输本身就是丢面子的事。 若非方才宗令嘉的眼神给他吃了个定心丸,他也是不敢赌的。 胡世将和赵鼎的脸色都严肃起来,但谁都没引经据典地指责官家的赌局儿戏——真论起来,他们互相指摘对方,本就是不识大体的。 胡世将甚至对赵谅生出些好感,他故意让赵谅难做,赵谅也不曾生他的气,反倒真敢压上自己的脸面。 下头的将官不知道自己的比试牵涉到两位宰相的关系和官家的颜面,依旧倾尽全力地撕打在一起,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才总算分出胜负。 “是臣输了,官家果然慧眼。” “赵相公,胡相公,”赵谅一左一右拉住两人的臂膀,“二位且为国家计吧。” 根深蒂固的矛盾自然不会轻易根除,但至少,明面上总能消停些时日了。赵谅也不求他们亲密无间,只求不要故意使绊子耽误国事。 “胡相公远来辛苦,又到教场来坐了半日,不如朕安排晚膳,为相公接风洗尘。赵相公,易安居士,衙中若是无事,且来一起?” 刚刚答应过赵谅要和好,赵鼎和胡世将自然不会拒绝。 晚膳并不丰盛,无非是鱼羹莲藕一类,除却赵鼎、胡世将和李清照外,宗令嘉也在,倒是张宪留在校场上收拾后续了。 五个人在灯下围着一张桌子,被缥缈的烟气一熏,少了些剑拔弩张的氛围,多出些人间烟火的温馨。 “臣来临安的路上,在建康见过岳相公了。”胡世将放下鱼羹,忽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这本来是意料之中的事,就那么一条长江,胡世将回临安的路上必然要经过建康,岳飞的性格,定是要去拜见的。 能让胡世将单独提出来,两人必定达成了什么一致。 胡世将却不说他和岳飞谈过什么,反而先问起朝中的情况:“臣听说官家预备北伐,不知朝廷可有筹划?” 他明着是问赵谅,眼神却挑衅地看向赵鼎——再怎么调停,能给赵鼎难堪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但赵谅心里明白,赵鼎没有筹划,并非他不能筹划,而是自己从一开始就把大局交到岳飞手中,根本不曾给赵鼎机会。 所以他截下胡世将的话头道:“既然以岳相公为主力,自然有两条路线可以选择。” 赵谅早非刚穿越时一问三不知的模样,至少对于北伐的路线,从岳飞时时送回临安的密奏里已经窥见了一二,就算他看不懂的地方,也有张宪为他讲解。 “其一,岳相公自襄阳出兵,调川陕军马从商州支援,先取潼关、洛阳,再东进开封,之后,或是岳家军分兵两路,一路进山东,一路渡河取安阳,或是让韩相公自镇江北上取山东,岳相公则一意经略河北。” “其二,则是从鄂州出兵,经郾城、颍昌直驱开封,去年北伐便是走的这条路,好处是速战速决,直接折损金兵的主力,不必一城一地地强攻。但须像当时一样诱敌深入,不然,郾城、颍昌都非能守之城,兀术若龟缩在开封不出,乃至于撤出开封保全实力,然后伺机袭扰,反倒麻烦。” 赵谅说完,自己先叹了口气,所谓时机难得,去年大好的局面,生生被赵构毁了,如今兀术怕是没那么容易挥师南下。好在和议没成,商州还不曾割让出去,经过这几年的经营,至少能作为转运粮草的据点,第一条路依旧可以走通。 不然真就十年之功毁于一旦了。 胡世将见到岳飞的时候,岳飞还同他说,“官家于细务或不娴熟,但心是好的”,如今看赵谅已经能把行军路线讲的头头是道,不由得对他生了更多好感。 “诚如官家所言,岳相公确实是想由西自东收复中原,只是不免有些难处。” 胡世将顿了顿,指望赵谅能再表现出方才的胸有成竹。 奈何这些岳飞没在奏章里写过,赵谅还不曾融会贯通到这地步。 还是李清照替他接话道:“一则,大军西进,京湖的防御不免空虚,像从前北伐时那样留下人驻守,是给岳相公凭添难处,因此,若是官家能派大军填补京湖防御的空缺,是最好不过的。二则,自张俊死后,江东和淮西的人马更是一盘散沙,岳相公若是在鄂州,遇到战事还能前去支援,但若是北进中原,倘若兀术铤而走险,南下江淮,又当如何抵御?” 赵谅揉着额头,看向胡世将,正想问他岳飞怎么说,忽然有些恍悟:“意思是,胡相公去建康督师,指挥江东和淮西的军马?” 若是这样,胡世将与赵鼎在地理上隔离开,两人的矛盾就不会显现的那么严重。而胡世将有在川陕指挥吴璘、杨政、郭浩诸将的经验,想来不至于闹出兵变一类的事。 胡世将点头:“非但如此,岳相公还希望官家能以鄂州为行在,带殿前司诸军驻扎到鄂州。如此,既可以填补北伐后京湖的兵力空缺,朝廷不在江东,兀术自江淮南下的可能也少得多。” “啊……啊?” 岳飞也要他去鄂州? 赵鼎担忧地看向赵谅,觉得他大抵是不会同意的,不料赵谅竟点头道:“那好吧。赵相公,你看如何?” 赵鼎气的想摔筷子。 合着得是岳飞劝,官家才肯听! 调和(下) 随着赵鼎和胡世将调回中枢,原本因为秦桧党羽被贬而空出来的官职,也大半都有了着落。 参知政事启用了赵鼎举荐的李光,算是给首相一些便利,胡世将作为次相兼任枢密使,而同知枢密院事则留给尚未至临安的张焘。 岳飞的实职,原本只有起复枢密副使一项,其余的都是赵谅临时授权,如今也补上正式的任命,改作枢密使、京西湖北路宣抚使兼川陕宣抚使、并节制诸路军马。 说人话,应当叫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只是这名头太过敏感,故而才有了这么一长串头衔。 腊月里天气寒凉,建康城中下起了小雪。 城中心的官衙前,韩世忠身手矫健地跃下马来,骂骂咧咧地甩着斗篷上的雪花。立时有亲兵打扮的下人迎候出来,领着他七弯八拐地绕进花厅。 花厅内已经坐满了人,错落地站起身与他相见。 “韩相公,可就差你了。”岳飞站在主位上,含笑向他拱手。 韩世忠同样拱手还礼,可余光扫过座上其余的人,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这花厅内,聚集着东南一带几乎所有的大将,倘若不是需要主持大局,岳飞也不想越过资历比自己深厚的韩世忠,坐到首位上。 他右手边的,是从殿前司被调出来的杨沂中,杨沂中的下首,是最早在刘光世手下,后来被拨给张俊的都统制王德,王德身侧,则是张俊的侄子张子盖。 至于左手边,第一位自然空出来给韩世忠,下首则是去年新封节度使的刘锜。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刚刚因为濠州战功升了观察使,厚着脸皮蹭过来的李宝。 李宝和张子盖之下,则是来陪坐的岳云和岳飞的几位幕僚。 一屋子人,左右泾渭分明,乌眼鸡一样地互相瞪着,说是生死大仇都不过分。 韩世忠张俊冲突不断,张子盖作为张俊的侄子,自然很难对他有什么好印象。 此外,韩世忠还曾经想拉拢王德到自己麾下,派亲信去拦截,结果亲信反被王德所杀,韩世忠于是向朝廷弹劾,王德差点被处死。尽管后来他曾去向韩世忠请罪,明面上算是冰释前嫌,可各自心里,不能不存有疑忌。 而杨沂中与刘锜,同样因为今年二月的淮西之战,闹得矛盾重重,虽然主事者张俊已死,但嫌隙也无法消弭。 岳飞很是头疼。 他马上便要回鄂州去了,没有时间慢慢理清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东南的局势本不与他相干,但既然赵谅给了他节制诸路兵马的大权,他总要留给接手战线的胡世将一个好局面。 前些日子,他把原本隶属张俊的人马一分为三,其中与韩世忠无怨无仇的,就拨给他的淮东宣抚司,并将张俊在江东的防区也一并交给他。 像张子盖这些不愿意归附韩世忠的,就分给杨沂中节制。 至于王德,他与韩世忠有仇,资历又太深,杨沂中压制不住,只好独立出来,名义上归属于岳飞一军——虽然路途遥远,大概也收不到几封军令,但有这个名目在,总能镇住他不要作妖。 岳飞又令杨沂中与王德从建康移镇到太平州,一旦有事,需要负责支援淮西。而刘锜则自太平州北上进驻庐州,重新营建荒废数年的庐州旧城,以便作为将来北伐的据点。 如此安排,算是把可能的矛盾都隔开来,但散沙依旧是散沙,仍然需要糊裱匠来粘合。 这才是岳飞今日宴请众人的缘故。 席上已经送来一道蒸鱼,一道炙鸭,并上七八碟素菜,和一笼酸馅,再加上两壶酒和几碗茶——以岳飞素日的生活来说,足以称得上奢侈了。 “十哥性情持重,有你坐镇江东以防不测,定可安人心,岳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失去了赵构和张俊两大倚仗,杨沂中是最没资格讨价还价的。况且岳飞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要他好生留在后方整军,杨沂中初时还不忿,细细思量起来,能安享富贵,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因此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某必当顾全大局,听候调遣。” 杨沂中高兴了,王德却闷闷不乐,一杯一杯灌酒喝。 他还指望着哪天立功当节度使呢,凭什么刘锜能去庐州措置北伐,他便要留在江南镇守? 他看向刘锜道:“刘节使,当日在寿春时,你曾说敬佩自家的勇武,愿视我如兄,既如此,为兄不求别的,节使拉为兄一把,让自家也去庐州如何?” 刘锜如何能应,只尴尬道:“王兄醉了。” 岳飞更是无奈。 刘锜其人,旁的样样都好,就是世家气太重,有雅量而无英概,与如今这些草莽出身百无禁忌的军将们格格不入,因此不大镇的住人。 不然,他把王德给刘锜指挥就是,何必留下这么个尴尬人? “王太尉夜叉之名,大江南北,谁人不晓?”岳飞替刘锜解围道。 “只是,”他的口气骤然严厉起来,“为将者若不听令,哪个敢用?王太尉,你莫非是觉得在自家这里,委屈了你?” 王德欲哭无泪。若真把他编入岳家军,他有什么话说?可现在不过是给他一个听岳飞节制的名头,然后不明不白地留在太平州,他当然觉得委屈。 岳飞唱了白脸,自然有人替他唱红脸。 岳云知机地起身为王德斟酒,笑道:“王太尉不知晓,早年咱们相公在外征战时,留守的都是张太尉,可后来北伐时,哪次不是张太尉领军在最前头?” 人人都知张宪是岳飞的爱将,岳云拿张宪举例,正是告诉王德不必因一时的厚薄怨天尤人。 “是这样,”岳飞的幕僚都纷纷要来劝,却被李宝抢了先,“俺们相公可从来没有偏见,就怕将来有立功的机会,王太尉却先破了胆。” 王德喝过酒,脸涨的通红,拍着桌案道:“胡说!自家可不是那没胆的!” 他一掌下去,桌上的碗碟叮叮咚咚地响了好一阵子。 韩世忠不满地按住酒壶,又把壶盖掷到李宝身上去了。 一口一个“俺们相公”的,不知道的,还当岳飞是你直属上司呢?可别忘了,你现在在老子手下! 瞧瞧人家王德,不情不愿地都成了岳家军一员,再看看你,当初哭爹喊娘的要回岳家军,你瞅着岳飞看你一眼不? 李宝不明所以地探头张望,气的韩世忠索性把酒壶也朝他砸去,壶中剩余的酒洒到坐在中间的刘锜身上,刘锜嫌弃地把交椅往后挪了半步。 岳飞一个人饮着茶,看着底下耍酒疯的闹剧,无声地叹了口气。 鄂司 在建康设宴与诸位同僚一别后,岳飞便马不停蹄地赶赴鄂州,终于在岁末回到了熟悉的京湖宣抚司。 当初受召离去,尚是四月芳菲尽时,如今重归旧镇,已是寒冬雨雪霏霏。 武昌门外,枯败的杨柳枝上缀着点点碎雪,如玉树琼花般在道旁连绵不绝。 柳树下,站着十数名前来迎候的宣抚司官员,为首的三人,是都统制王贵,参议官朱芾,和参谋官薛弼,然而除去朱芾外,剩下的两人,却各自惴惴不安。 原因无他,他们都背叛了岳飞,一个将下属诬告张宪的罪状转送给朝廷,一个党附秦桧万俟卨。 尽管朝堂与战场不同,他们吃的是朝廷俸禄,没有谁规定下属要为了主帅的清白与权臣抗衡,但十几年的情分,背叛依旧是背叛。 可岳飞非但没有责备他们的首鼠两端,反而来信安抚,甚至还挽救了薛弼作为秦桧党羽贬谪的命运,将人调回鄂州,重新聘为幕僚。 如此不计前嫌,不免叫二人动容又羞愧。 除却这两人外,如踏白军统制董先,游奕军统制姚政,面色也都很难堪。 当初张俊将他们都召集到镇江,威逼利诱,如若不从,便也要落到和张宪一般的下场,又有几个敢不屈服的? 可现在形势倒转,岳飞再次回到鄂州,威望权势,更胜从前,原本为保命而生的背叛,未必就不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只是平心而论,他们也不能说岳飞重掌兵权,是件坏事,因此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自然,比起这几位各怀心思的统制官们,还是高兴的占了多数。远远地见到岳飞的身影出现道路尽头,都不自觉地向前挪动脚步,想要比旁人早一点迎上去。 “岳相公!”牛皋嗓门最大,表现的最为雀跃,花白的胡子随着喊声一抖一抖的,竟有几分老小孩似的滑稽。 “诸位太尉、参议。”岳飞勒马停在朱芾身前,含笑看向众人道。 都是并肩作战十余年的战友,见岳飞的笑意里不含半分做作,王贵等人也稍稍放下心来。 朱芾先招呼道:“宣抚相公,我等在南楼备了些菜饭,许多时日不见,不知相公可否一聚?” 岳飞颔首:“有劳费心。” 比起在建康时有酒有肉的宴席,鄂司诸人显然更清楚自家上官的性情,往常也没少聚餐过,因此备下的都是寻常菜色。 许多人争着抢着来与岳飞叙说别情,一餐饭吃的热闹极了,唯独薛弼几个,临着栏杆眺望江水,只浅浅应和几句,在喧嚣的人群中,也不显得的扎眼。 可岳飞却没有素日的体贴,忽然点起人来:“直老,你往常能说会道,怎么今日倒是局促了?” 一时众人的目光都朝薛弼看去,因着些心知肚明的缘故,气氛忽然尴尬起来。 连带着王贵董先他们,也跟着一起尴尬。 王贵忽然庆幸张宪没有和岳飞一起回来,不然怕不只是沉默的尴尬,而是直接开口把他们讽刺个遍。 薛弼一个七窍玲珑心的文官,想的比王贵这些武夫更多些。 岳飞回宣抚司,难做的不只有王贵他们,还有岳飞本人。 无论是为了大局安稳,还是出于旧日情分,岳飞大概都不想深究这半年来的出卖背叛。可他不深究,王贵这些人就不会疑心主帅对自己有芥蒂吗? 猜疑一起,便无休无止。王贵他们又与自己这些文官不同,手中都有数万兵马,不可能轻易调离鄂司,倘若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有杀人一条路可走。 自然,以岳飞之推诚置腹、坦荡无私,假以时日,定然能叫下属安心。可这与他想找一个引子,来尽快解决此事,并不冲突。 他薛弼就是那个引子,是千金买马骨的马骨。 岳飞将他重新调回宣抚司,正是为了告诉王贵诸人,自己连他与秦桧结好都不在乎,更不至于追究其他人迫不得已下对张俊秦桧的投诚。 想清楚关窍,薛弼悬着的心放下来,叹息道:“下官非是局促,实是无颜见相公。” 他说了两句,索性振衣跪下,声音颤抖起来:“相公从前引下官为心腹,恩深义重,实难相报,可下官……有负相公……”说着说着,如同情难自抑一般挤出两行清泪,仿佛哽咽不能语。 “下官……辜负相公信重……请相公治罪……” 薛弼唱作俱佳,只把自己形容的椎心泣血、悔恨难当,仿佛恨不得以死来向岳飞请罪一般。 朱芾是个正经文官,冷眼看薛弼豁出一张老脸表演,怪道这样的人能左右逢源。 岳飞何尝不知自己这位心腹,根本没有几分真心。可人只要得用就成,他自然不会计较其他,于是将薛弼扶起来,亲手替他揩去面上的泪痕。 “直老何出此言?当时的情形何其严酷!反抗亦是牺牲而已,保全己身以图长久,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岳飞指着槛外的长江,叹息道:“人生在世,便如江上的轻舟,处处是风浪,又哪能处处计较?” 薛弼是做戏,岳飞却句句诚恳,王贵原本还有些犹豫,此时如同受到某种感召一般,也一样跪下请罪。只是他到底没有复杂的心机,想什么说什么,作为一个正常人,话语里不免有为自己开脱的意味。 “宣抚相公,末将本没听张俊那些挑拨离间的鬼话,只是他以家人相胁,末将……”王贵想起当日内心的撕扯,压抑已久的痛苦再次涌上心头,忍不住红了眼圈。 只是他与薛弼这般心中毫无波澜也要挤上三滴泪的不同,他并不愿被人看出自己的脆弱,强忍着把泪水收回,气力都用在这上头,自然再说不出话来。 也不用他再说。有薛弼和王贵起头,董先姚政也跟在王贵身后,半是请罪半是辩解,杂乱地言语道。 “诸位,”岳飞又扶起王贵,清了清嗓子道,“岳某方才说了,风波已经过去了,何必再计较?如今正当为国家出力的时候,何不抛下这些小节,勠力同心为北伐计。” “相公说的极是!”这次慷慨响应的是看热闹的牛皋。 众人听他表态,也都反应过来,纷纷高声应和,一时南楼上呼声整天。 “诸位若无要事,且先回去吧,”岳飞收起脸上的和煦,肃然扫视了一眼众人,“明日岳某到营中升帐,若有军纪不肃者,仔细军法处置。” 他语气严厉,恢复了在军中沉鸷的模样。虽只寥寥几句警告,但无人敢当做耳旁风,各自往营中检视去了。 唯有王贵依旧心绪不宁,亦步亦趋地跟着岳飞下了南楼,大有随他回宣抚司的意思。 岳飞哭笑不得,随意拿马鞭戳了戳他的肩膀,无奈道:“张俊威胁过你什么,我都知道。过去的事,别费神想了,好生做事。” 王贵沉默了一会儿,似憋着许多话要与他说,最终还是只拱手应了声“是”,便折返方向告辞了。 * 宣抚司内,岳飞的夫人李孝娥自接到丈夫的任命后,就带着孩子从庐山过来,到的比岳飞还早几日。如今刚把内衙收拾干净,便得知岳飞进城的消息,与几个孩子倚着门张望着。 “大哥去哪儿了?”九岁的女儿岳安娘跑的最欢,父亲下狱的阴影已经从小孩子心中消散殆尽,此时她满心里都是会带礼物回来的自家大哥怎么不见了。 “我让他再去临安复命一趟,恐怕过些日子才能回来。”岳飞回答着女儿的问题,眼睛却一直看着面前的妻子。 李孝娥上前拂去他衣襟上的落叶,只轻笑了一声:“回来便好。” 几个孩子却读不懂氛围,叽叽喳喳地绕着父母,一个抱怨岳云怎么不在,一个问岳飞他们一家人是不是不回庐山,就在宣抚司住下,还有两个奶娃娃,一个岳飞的幼子,一个岳云的长子,都咬着指头大哭,把局面搅得更加混乱。 还是年长些的岳雷颇有管家风范,冲几个弟弟妹妹道:“别闹了,都进门去。”说完自己对父亲行了个礼,也一并退下。 岳飞耳根总算清净起来,拉住李孝娥的手,垂下头道:“这些时日,害你担心了。” 李孝娥“啧”了一声,笑道:“我自与相公成亲,哪日没有担惊受怕?相公现在才说,是不是太迟了些?” “是是是,怪我,”岳飞自然忙不迭点头,“怪我一直叫你担心。” “那是,我自然时时得替你担心着。”李孝娥带着些阴阳怪气调侃道,却忽然收了笑容,放低声音严肃起来:“从前便罢了,如今朝廷骤然给相公加了许多职权,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信中不便详说,我却想问问,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能长久?官家不会过段日子就后悔了吧?” “当是不会。”岳飞坚定地摇了摇头。 李孝娥没有问追问他为何做出这样的判断,只是舒了一口气笑道:“既如此,那合当抓紧时机建功才是,若真能收复中原,回归故土,才不枉这些年的牺牲。” 昭定 临近岁暮,朝廷的各个衙署,只要与军情无关的,俱已封印休假。朝野无事,赵谅更乐得清闲,偏偏宗令嘉和张宪看不过眼,年纪轻轻,像两个老夫子似的,整日来督促他上进。 “官家,天都已经亮了,该去校场练武了。” 宗令嘉在寝阁外敲着门,赵谅还抱着被子像一条咸鱼般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生无可恋地坐直身子开始更衣。 寝阁里自有几个值夜的内侍上来端水梳头,看赵谅这不情不愿起床的模样,有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被他瞪了一眼。 待衣冠都收拾整齐,赵谅才开门,苦着脸对一身胡服的宗令嘉道:“循礼都说过我不是习武的料,偏你还非要拉着我练。” 宗令嘉脸一板,惜字如金:“勤能补拙。” 赵谅看她严肃的模样,竟有些发怵。他暗自腹诽,什么练武,如今张宪不来,分明都成了宗令嘉单方面殴打他。 奈何赵谅敢怒不敢言,只能站在原地不动,无声地反抗着宗令嘉的“暴虐”。 然而宗令嘉早不是数月前恭敬拘谨的宗令嘉了,她挑眉一笑,拉住赵谅的袖子道:“官家不去,莫非要臣把您拽去校场?” “不不不,别……”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力道,赵谅赶紧举手投降。笑话,他可还是要面子的,真被人拽走像什么话? 果如他所料,这次对练,不过又是换了几个花样被宗令嘉打趴下而已。待回到勤政殿,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张宪正在殿内等候他。 见他身上灰扑扑的,左一块右一块还沾着土渍,便问道:“官家这是又被宗押班拉去练武了?” “嗯……”赵谅后悔不迭,“当初就不该提习武这一茬。循礼,你劝劝嘉娘吧,她要把我打死了。” 张宪回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憋着笑道:“其实宗押班说的没错,官家虽然天赋暂时不显,但天长日久地练下去,总能见成效的,至少官家现在射箭能中靶了不是?” “天、长、日、久……”赵谅头搁在桌案上,抬起眼皮,生无可恋地重复道。 张宪继续给他画饼:“等将来官家有所成,去军前表演一番,正能收服人心,让将士知道官家的英武。” 这块饼宗令嘉不知与他画过多少次,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战场上鼓舞士气,遇到出乎意料的危险能够自保,如此种种。可饼再大,也不能消解他日复一日被折磨的痛苦啊。 “算了,不提了。循礼,你用过饭没有?” 张宪点头:“官家先吃吧,一会儿臣再与官家讲兵法。” 赵谅直起身子端碗的手瞬间不想动了。 张宪自从发现他不是这块料后,确实不再如宗令嘉一般逼他习武了,却转头开始教他兵法——不是对着玄而又玄的兵书照本宣科,而是从怎么治军,行军中怎么保障粮草,讲到中原的地形,如果在哪里作战,遇到什么类型的对手,要如何选择等等。 这些都是岳家军多年来整军备战的心血,虽然岳飞自己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可要想手下的每个统制官都能打胜仗,不说阵图这么离谱的东西,至少如何作战的章程还是要有的。 张宪愿意把这些机密与自己讲述清楚,赵谅原本是很感动的。奈何他不但要讲,还要考察,这让穿越前才经历过高考的赵谅如何能接受? “循礼,你饶了我吧,就休息这一日!” 张宪看着刚刚坐起来就又向后一仰躺倒的赵谅,故意道:“明日岁除,莫非官家还想听臣讲兵法?” “明日岁除,今日就是二十八,各官署都封了印,书院里的学生早回了家。这年节下,只有我,只有我被逼着练武读书,我的命好苦啊……”赵谅哀嚎着。 “咳,”听赵谅越说越不像话,张宪打断他道,“这年节下,臣还要来上值呢。” “不,你不用来,我给你放假,真的,你过完年再来。”不要把你上班的怨气发泄到我头上啊。 赵谅说着,也不知怎么突然来了力气,站起身就要推张宪走。 张宪只是劝赵谅用功,又不是自己不想当值的意思。他正要辩驳两句,外头黄彦节忽然进来通传道:“官家,岳云求见。” “啊?”赵谅微愕,都快过年了,岳云不去鄂州与家人团聚,跑来临安做什么? “请他进来。” 岳云满脸风尘仆仆,对赵谅行了个礼道:“臣是替岳相公回来复命的。岳相公说,奏疏中恐有不详实的地方,若官家有疑,可以向臣询问。” 其实是岳飞把王德调到自己麾下的事,虽然上奏经过了同意,但这个安排原本不在赵谅的计划中,他担心官家觉得自己专意并兵,只是为了扩张岳家军的势力,因此才让岳云过来当面澄清——虽然岳飞情知赵谅的性子,大概不会生这样的疑心,可什么事情,还是解释清楚为好。 “啊……”一听岳云是为了正事而来 ,赵谅头都大了。又一个苦命的加班人,你们自己当卷王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来卷他呢? 还偏要问他有什么疑问,若说没有,岂不是辜负人家特意回朝一趟?但岳飞做的事,他又有什么可问的? “应祥,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就直说吧。”可别让他自己想问题。 岳云微微一愣,不确定地看了一旁的张宪一眼,见张宪神色里都是“你随便说”的意思,才开口把韩世忠、王德、刘锜、杨沂中这些人的恩怨给赵谅讲了一遍,又解释了岳飞为何如此处置。 赵谅本来还觉得自己调和赵鼎胡世将间的矛盾不容易,听到岳飞面对的局势更加棘手时,忍不住庆幸,得亏是有岳飞。 “大节下,还劳你往临安跑一趟,不得与家人团聚,实在辛苦了。” 张宪毕竟只有白日里上值,到除夕时,便回家与已经到临安来的家人相聚了。倒是岳云,一家人已经去到鄂州,只好被赵谅留在宫里过年。 离赵构死还不过二十七个月,虽然赵谅不用服丧,但宫里依旧不能大办宴席。因此他也只是去向吴太后请了个安,便回到自己宫里守岁了——毕竟不是亲母子,赵谅有自己的朋友,吴太后也有家人姐妹,让她的亲人入宫团聚,比赵谅自己陪着她,两边拘谨要好。 除夕临安落了一场雪,寝阁外的回廊下,赵谅正偎着火炉取暖。坐在他身前的,除却岳云外,还有宗令嘉和黄彦节,以及不知道怎么被宗令嘉拉进宫的李清照。 四个人围成一圈,在李清照的指导下玩依经马。这是时下“打马”游戏的一种,也是李清照最喜欢的一种,每个人二十枚棋子,规则极其复杂。 赵谅原本还觉得,不过就是博戏而已,有什么难的。等玩了一会儿,不由得感叹,不愧是能得到易安居士的青眼的游戏,实在太考验智商了。 幸而李清照自己不上场,他们四个人水准半斤八两,也算玩的有输有赢。好胜心一起,一会儿这个要悔棋,一会儿那个说对方作弊,连年长的黄彦节都掺和进来,不知不觉两个时辰都过去了。 赵谅揉了揉消耗过度的脑子,困的快睁不开眼睛。 他自从穿越过来,不是早起上朝就是早起练武,早养成了古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如今乍然要熬夜,反倒熬不住。 “什么时辰了?” “快丑时了。” 丑时……赵谅转着昏昏沉沉的脑子换算了一下,那岂不是快凌晨一点?过了十二点,是不是可以回去睡觉? “散了吧,该休息了。” 众人都笑他困的昏了头:“天还未亮呢,哪有官家这样守岁守一半的?” “啊?哦……”赵谅才想起来,这个时候守岁都是守到五更鸡鸣的。 横竖就剩下一个时辰,他也依旧坐着不动。不过博戏众人是没有精力再玩的,只各自安静地坐在廊下赏雪。 赵谅看着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染白了天地,半梦半醒间恍然想起,历史上这一日,岳飞是不是冤死于风波亭中? 不知那夜临安的大雪,是否如他所见一般纯白无瑕。 也不知道今夜的岳飞在灯下儿女绕膝中,是否想过倘若他死于冤狱,一家人要过上怎样颠沛流离的日子。 又或者他想的更多,譬如岳家军的将士,譬如中原父老,譬如江南的百姓…… 如公稍缓须臾死,此虏安能八十年! 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 但愿他永远不会知晓这千古遗恨。 待到天明,就是新的一年。 新的年号,不再是“绍兴”,而是“昭定”。 天日昭昭之昭,定边安远之定。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宗令嘉倚在廊柱上打着拍子,唱起了俚俗小调,吴越婉转的曲调里,五更的鼓声终于敲响。 已是昭定元年正月初一。 元日 元日是百官朝贺的大朝会,赵谅草草睡了一会儿,又被拉起来,穿上繁复的衮服,带上十二冕旒,先去行祭天之礼,然后往行宫大殿接受百官朝拜。 朝拜的流程极为冗长,赵谅只见这个拜完那个上来拜,拜完了还要跳上一段舞。仪式走到一半,他已经坐的脖子都僵了,暗自下定决心,下次定要把这些过于繁复的礼节都取缔掉。 正式的朝贺过后,赵谅又去换上常服,回到前殿与百官饮酒,并赐大臣簪花。一时间殿内飘散着花香,看着头上姹紫嫣红的老大人们,泥塑木偶般端坐一早上的赵谅,心情总算是愉悦了些许。 待见过群臣后,他又被引到后宫拜见吴太后,然后才得以有自己的时间,好生睡上一觉。 醒来时,只见黄彦节站在床边,向他禀奏道:“官家,宗押班将马宜人带到宫里来了。” “谁?”赵谅觉得自己大概还未睡醒,不然什么马宜人,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是官家先前说要召见的一丈青马三娘,因是张用之妻的缘故,被封为宜人。” “原来是她!”赵谅赶紧翻身坐起,迫不及待地想见见这位《水浒传》中人物的原型。 一丈青正在耳房里与宗令嘉闲话家常。 原本在这样的年节下,皇帝召见臣子的进度都是很慢的。她前日到临安,已经做好在此寓居一两个月的打算,不想今晨竟撞见出宫办事的宗令嘉,不经通传就被带进了宫。 她与过世的丈夫张用都是流匪出身,从前饱受中枢排挤,如今倒是感受到朝中有人的便利了。 这耳房是宗令嘉平日办公的所在,关起门来并无旁人,因此一丈青也放心大胆地叙着私话。 “嘉娘,你说实话,朝廷怎么突然想起我这么一号人来,是不是你在官家面前说过什么?” 当着授业恩师的面,宗令嘉总算露出几分少女情态,一只腿半跪在椅子上,摇晃着马三娘的肩膀撒娇道:“我就是提了两句,您可不要责怪我。” 马三娘叹了口气:“我谢你还来不及,怎会责怪?只是……如今外头有些传言,说你一个女官,交接外臣,指划政事,妖媚祸主,什么难听的都有。” 还有更难听的,她不好当着正主的面讲出来。 宗令嘉却只是不屑地“哼”了一声:“有些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便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马三娘苦口婆心:“可你总要在意些,骂的人多了,若将来官家也不肯保全,到那时,你要怎么办呢?” 宗令嘉的脸色严肃起来,沉声道:“若真有那一日,也算我做出了一番事业,有补于国事,总比安分守己庸庸碌碌一辈子要好。” 随着她话音落下,屋内一时安静下来。过了好半晌,马三娘忽然欣慰地笑起来,拍着宗令嘉的脑袋道:“好孩子,你有大志气。” 宗令嘉还要说什么,耳房外已响起小宫女的叫门声:“宗押班,官家让您带着马宜人去勤政殿。” “走吧。”宗令嘉对马三娘粲然一笑,神色里恢复了在外人前的气定神闲。 也许是陡然发现里的人物出现在现实,赵谅对一丈青的故事很感兴趣,听张宪说过一遍还不够,如今又非要她这个正主再讲一遍。 马三娘却不怎么擅长讲故事,只是干巴巴地把自己的经历复述了一遍。不过赵谅依旧听的津津有味,之后又热情地拉着她去校场,想要欣赏她骑射的英姿。 马三娘心里明白,官家所谓的“欣赏”,其实也算是考较。她不愿辜负宗令嘉的举荐,有心为自己谋上一官半职,于是卯足了劲来展示自己的勇武。 赵谅只见眼前高大的中年女子,浑身披挂上数十斤的重铠,拽住一匹枣红色的烈马,翻身上马的动作,全无滞涩。 马蹄挥出一道道残影,极速地向场中的栅栏奔去。赵谅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生怕她被绊的人仰马翻,甚至闹出人命事故来。 然而在赵谅紧张的目光中,马三娘只是轻轻一提缰绳,一错眼的功夫,就连人带马越过了障碍。之后几道栅栏依旧如法炮制,全无半点惊慌之色。 甚至在穿越栅栏的空隙,还能射出一箭,正中百步外的靶心。 “好武功!” 赵谅惊叹道。他原本不抱多少期望,毕竟马三娘离开军中多年,就算荒疏了武艺,他也并非不能理解,不想竟还如此骁勇。 “你先留在殿前司与循礼当个副手可好?”赵谅问道。外头那些骄兵悍将,不免会排挤她,反倒是近年来被充实的殿前司,其实很缺将帅。 若是数日前,能得到正式的任命,马三娘定会大喜过望。可此时她不免得寸进尺地想,要是能重回沙场建功立业,该有多好。 可惜官家想把她留在御前。 不论心里如何想,马三娘面上都做出感激欢欣的模样,然而赵谅却似看出了她的心思,解释道:“只是一时的安排而已。待三月启程去鄂州,六七万殿前司的兵马不好都带上,到时候循礼带一半人马随我去鄂州,剩下的便交由你带去淮东,听胡相公指挥。” “多谢官家!”马三娘这次是真心实意地道谢。 赵谅说着三月搬去鄂州,心里其实也没底。毕竟如今偏安数年,朝廷又恢复了承平时拖沓的效率,什么事都要扯几场皮。何况一大帮人去鄂州需要的粮草供给,也要提前准备。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他遇到的第一个的麻烦,不是粮草,不是随驾名单,而是今年的春闱。 时下科举,地方上的乡试在八月举行,因此称作秋闱,而次年由礼部主持的省试和皇帝亲试的殿试,则称作春闱。 去年恰巧是秋闱,到今春,许多中举的士子已经汇集到临安,准备参加正月下旬的省试。因为人数众多,因此省试直到三月才能放榜,四月才能殿试。 若赵谅三月就带着朝廷去鄂州,举子们就要再赶赴鄂州参加殿试,时日上也会有所迁延。 如今已不是几年前小朝廷颠沛流离的时候了,这些寒窗苦读数十年的士子,谁肯把科举当儿戏?听到风声,不免都鼓噪起来。 他们的想法也很简单,三月去鄂州,还是四月去鄂州,有什么分别?凭什么就不能春闱之后再去? 士子们没有官身,关系网却错综复杂,很快这些诉求就传到宰相赵鼎耳中,又由赵鼎转达给官家。 “赵相公怎么看?”赵谅将问题抛回给赵鼎。 “春闱毕竟是国朝抡才大典,也是那些举子们的人生大事,他们为此闹起来,也在情理之中。” 赵谅有些不悦。当初选定三月去鄂州,他是和两位宰相商议过的,算好了各种事项的准备时间,那时候可没人提春闱。如今他都让岳云回去给岳飞带信了,怎么你被士子一闹,竟要出尔反尔? 赵鼎看着官家一瞬间黑下来的脸,不禁暗叹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他话还没说完呢。 “然而抡才大典,到底比不过军机大事。既然岳相公六月就可能整军北伐,官家若四月再启程,五月才到鄂州,许多事不免手忙脚乱。” 赵谅舒了一口气,这才是之前他们达成的共识嘛。 赵鼎还在从容地叙说:“可北伐的时机,官家与臣知情,那些举子们却不知情,他们的建议,非是不识大体。” 赵谅一个劲地点头,他穿越前也才高考完,并非不能理解士子们的心情。 “所以臣以为,朝廷今年可以多放些科举的名额,以安抚士子。” “多放些科举的名额?那冗官不就更加严重了?”赵谅不确定地问道。 赵鼎见官家平日除却军务外,万事不关心,没想到如今有此一问,不由得被噎了一下。 他沉吟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国家多事,当以抚顺人心为上,况且冗官之弊,多在恩荫,科举就算多取些士子,也不过数百人而已。” 赵谅这次却没有立刻应下,只轻轻叹了一声:“让朕考虑一下。” 临近晌午,赵谅却没有留赵鼎用饭,目送着他的背影变得模糊,才向站在殿上的黄彦节道:“去把自开国以来的科举名册都拿来,还有如今的在官名册。” 冗官。 谁最爱提这两个字呢? ——熙宁变法的王安石。 冬日里暖洋洋的晴日下,与新党斗了半辈子的赵鼎,忽然遍体生寒。 冗官 厚厚的一摞名册被堆在赵谅面前,扬起的灰尘在阳光下游走,连素日寂静无声的内侍宫女们都接二连三地呛咳起来。 黄彦节如往常一般,放下东西就侍立到一边去了,反倒跟在身后帮忙搬运名册的小太监忽然驻留在原地,指着一堆堆故纸开口道:“官家,今在官凡一万二千人,其中文官……” 他话音未落,就被黄彦节拽住。黄彦节又躬身朝赵谅道歉道:“架阁库里看守的新人,不懂事,还望官家息怒。” 赵谅摆摆手,让小宦官退下了,却见他离开前还不满地冲黄彦节看了一眼,似乎觉得对方挡了自己一飞冲天的道路一般,不由得失笑。 木讷,不善言辞,不会察言观色……宫里对黄彦节的评价,赵谅并非不知。可即便抛却从前共同对付秦桧的患难之情,赵谅也更愿意有这么一个不会奉迎自己的人在眼前。 他讨厌去看这些密密麻麻的竖排文字,不想去思考错综复杂的国事,可他心里更清楚,如果什么都依赖旁人整理信息、出谋划策,就免不了被欺瞒蒙骗。 这个试图将名册上的信息整理成三言两语的小宦官如此,劝谏他增加科举人数的赵鼎未必不如此。 赵谅开始拿着名册看起来。 也不用他一个个对过去,总人数基本都写在每一册的最后一页。 在官人数确实是一万二千人,其中文官四千余名,武官七千余名,而且多是七品以下的选人和大小使臣,每年支出俸禄两百多万贯,与军费相比实在算不上什么——若单从开支上说,也许刚刚经历过战乱,冗官倒是没有赵谅想象的那么严重。 可等赵谅翻开南渡以前的记录时,还是没忍住深吸了一口气。 熙丰改制后,官员数量裁减到一万八千人,然而等到元祐年间,短短几年就增长到两万多名,到道君皇帝手上,竟然高达五万人。 也就是说,若他不加以抑制,官员数量就会急速膨胀,迟早有一天和“冗兵,冗费”一样再次成为大宋的毒瘤。 何况就算如今,冗官也只是不曾影响到国库的开支,可将近半数没有实职的低阶官员们,同样给官场风气带来了许多问题。 这些人为了谋取实职,要么四处钻营,要么投奔到程门、苏门等诸多学派之下,发表议论,积累声望,日渐形成错综复杂、超脱于朝廷之外的派系。 赵谅不反对文人们开宗立派,可如今的学派之争,已经影响到朝局了。 所以赵鼎的提议,他是怎么都不会答应的。 然而赵鼎也没有骗他,一榜的进士不过几百人,终究还是恩荫占了大头。 所谓恩荫,就是高阶官员荫封自家子孙为官。其中宰相家里甚至可以荫封数十人,所以赵鼎愿意告诉他“冗官之弊,多在恩荫”,传出去,可以算得上大公无私了。 但恩荫恰恰是赵谅不好动的。 武官中的恩荫远比文官更泛滥。可赵谅总不能在北伐前,和前线的那些将官们讲,你们去为大宋浴血拼命,你们的儿孙,不考武举就只能当平头百姓了。 赵谅只是穿越者,又不是傻。 况且军中的事与朝廷不同,历朝历代父子相继的都不少,他非但眼下动不得,将来也要谨慎。 可即便只看文官,要削减恩荫,也是在动朝臣们的蛋糕,只能在将来慢慢减少恩荫的名目。反倒是白身的士子们,看起来才是最软的那个柿子。 但偏偏是这些人,才是朝臣中最重要的来源。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朝中官居高位者,多是进士出身,不减恩荫减进士,那是裁员裁到大动脉。 赵谅无奈地叹了口气,抬起埋进案牍中的脑袋,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打算放弃裁撤冗官的计划。 从计划到放弃,多么丝滑而顺理成章的过程。 “等等……特奏名……” 赵谅从已经堆满长桌的高高矮矮的案卷中,扒拉出科举制度的那一页。 “黄押班,去把赵相公请来。”小半个时辰后,赵谅抬头伸了个懒腰,看着西天的晚霞,隔着纸页轻轻敲了敲桌子。 赵鼎到勤政殿时,一桌子书册还未收拾,官家的面容被遮掩在书案后,叫人看不清真实。 “赵相公,坐。要喝什么茶,朕叫人去煮。” 赵谅表现的极有耐心,赵鼎却莫名地不安起来,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官家召臣来,是有何吩咐?” “春闱的事,朕想好了,不必让那些举子去鄂州考试,朕安排些考官留在临安,直接判卷即可。” “是。”这个处置并不叫人意外,只是臣下不方便提,要留给官家自己想罢了。 然而赵鼎回答的有些迟疑:“进士毕竟是天子门生,若殿试都不能在官家面前露脸,只怕依旧有微词。况且今科是官家即位后的第一科,要是能增设名额,施恩于士人,必定能让人心鼓舞,也有利于北伐大计。” 赵谅看赵鼎为了忽悠自己增加名额,连北伐都搬出来了,不禁失笑:“这一科增了,那下一科要减回来吗?若是不减回来,人数连年递增,朝廷哪里需要那么多官?若是减回来,如今鼓舞的人心,将来岂不是又要落回去?” 赵鼎自然不会轻易被驳的哑口无言,当即从仁义礼乐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赵谅却很清楚,他对实际的问题避而不谈,分明就是理亏了。 他无意在大而空的废话上浪费时间,打断赵鼎道:“赵相公说什么,朕都不会增加名额的,非但如此,朕今科还要取消特奏名。” “什么?”赵鼎不敢置信。 所谓特奏名,是对屡试不第的举子,特意加开恩科,允许他们单独考试,并另行录取。这一恩典从真宗皇帝是开始,到如今录取人数几乎与正榜进士相差无几。 赵谅初看的时候,简直大为震惊—— 他只听说过录取的时候偏好应届生,偏好年轻人,何曾见过照顾那些屡试不中的人?这些人做了官,真的能好好干活吗? 何况他还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特奏名乃是恩科,朕既然不在临安,谁来开恩科?” 你们这些大臣,应该没人敢说,要代替官家施恩给举子的吧。 然而赵鼎看他的眼神,却如同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一般。 “特奏名乃是惠下之举,官家如此,不免有愚夫不解圣意,议论纷纷,传到北边,令中原人心离散,恐怕北伐也会受阻……” “赵相公!”赵谅有些不满了:“相公倒也不必句句都是北伐如何如何,涉及北伐大计,叫岳相公来劝朕,不然就拿别的理由出来。” 这是瞅着他的软肋,字字句句都要关联上呢。 赵鼎:??? 他叹了口气,不得不挑明道:“这些屡试不第的举人,若没有指望,说不定会投奔金国或者西夏,乃至于参加叛乱,特奏名就是给他们的希望。被特奏名取中的举子,往往已经年老,领的多是虚职,于朝廷影响不大,官家若贸然取消,这些人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必定挑起轩然大波,有碍官家圣明。” 赵谅悟了。 特奏名就跟招安一样,是朝廷一脉相承的维-稳策略。所谓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那就把这些可能犯禁乱法的人,统统引入到内部,舍一些钱粮俸禄,换他们安分守己。 ——个屁啊! 赵谅想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