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常海域2:如渊》 档案内容 【姓名】******** 【性别】******** 【年龄】******** 【种族】******** 【精神体】******** 【住址】王都区******** 【监护人】******** 【巡弋者】向云来 【潜伴】无 【巡弋记录】 第1次巡弋: 在巡弋之前,我向********介绍过海域巡弋的意义和它可能会让人不舒服。说实话,我自己也不喜欢海域巡弋,虽然目前还没有人正经巡弋过我的海域,但是让别人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跑来跑去,想想都头皮发麻。我本人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但是人总有隐私,我很不喜欢让……算了,不想写那么多字。 总之,我讲完后,********点头答应,挺爽快,还说“没关系的你来吧”。 但我进入海域时,还是遭到了海堤的强力抵抗(可见********对我一点也不信任,即便在我面前是个挺乖的孩子,海域倒是十分诚实)。太难了,我直接扑到地上狂吐。很恐怖,无论是反胃的感觉,还是看到自己呕……算了,不写了。 海堤相当牢固、难以突破。我没有学习过怎么突破海堤,太难了。总之聊了很久,才得到巡弋海域的机会。 跟我估计的一样,********的海域呈现出典型的3型海域撕裂,海域中全都是无法识别、无法理解、无法分辨的内容物,我根本找不到这家伙的自我意识。说实在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难……不写了。 巡弋中,始终有黑影缠着我,阻碍我的行动。这团黑影与其精神体很相似。 (这东西甚至试图攻击我!) 海域中时不时会出现一种奇特的声音,很熟悉,但我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补充)我想起来了,是火车进站出站的汽笛声。只是太尖锐,持续太久了,又刺耳又不适。 第2次巡弋: 因为情绪波动太过强烈,********拒绝我进入海域。为了令其镇定,我强行侵入其海域,诱发海啸。巡弋失败。 我很难受,********也很难受。我是不是还不够专业?我应该怎样才能变得更专业? (但我感觉这次巡弋比上一次专业,至少我写的东西看起来像样了点儿。) 其实我心里还是害怕,害怕自己的错误操作会让别人的海域遭到更大的破坏。 第3次巡弋: 我坐在********海域的火车上。 一辆绿皮火车正无限地往前飞驰,没有终点。 它没有火车头,自然也没有火车尾。 窗外的景观太过混乱,依旧无法识别。 车上挤满了旅客。 当我大喊********名字时,所有人扭头都看向我。所有人。无论长在座位上的,还是从地板钻出来的,或者在天花板上爬行的。 她们全都长着 (记录就此中断,但贴了一张手写的附注) 该记录已被破坏,后续记录严重缺失,没有研究价值。 巡弋对象姓名、种族等关键的个人信息全部被涂黑,难以识别,无法与数据库进行比对。你交这份东西给我干什么? 是“防波堤”,不是“海堤”。 是“Ⅲ型海域撕裂”,不是“3型海域撕裂”。 另外,该记录有较多巡弋者个人感受。少写你想了什么,多写你看了什么!总之,就一份巡弋记录来说,不严谨也不合格。 检查人:秦戈) 01 向云来掀开门帘走进来,雪花跟在他身后灌进了包子铺。 包子铺里人不少,向云来走到角落,坐在一个老叔面前,从包里掏出DNA鉴定书。 两人面色凝重,老叔连早饭都不吃了,声音低沉:“那孩子……真是我家的?” 八卦的香味比包子诱人百倍。一瞬间,包子铺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向云来:“嗯,都是你家狗的。” DNA鉴定后面附了照片,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狗亲密依偎。 老叔喜笑颜开,众人无语转头。 向云来吃力解说:如何潜入对方家中,如何偷拍到小狗崽子的第一手照片,如何被狗妈妈发现一路追逐…… 他跟人打交道总是一双笑眼、精神十足,说得高兴了,眉飞色舞的。 老叔用餐纸擦泪:“有后了……有后了……” 离开包子铺时,收银小妹斜眼看向云来:“不是吧,你去找狗啊?” “找狗。”向云来搓搓手指,“一万块。” 小妹脸上的鄙夷迅速变成嫉妒。她狞笑着打了个响指,原本停在她肩上的喜鹊追着出门的向云来猛啄。 向云来气得要抓它,喜鹊在他手里散成雾气,又迅速凝成完整的形态,振翅高飞。 在它的翅膀之下,一片广阔区域从晨雾中渐渐显露。 错综复杂的街巷像针线一样编织出庞大的“王都区”。 这个名字霸道的城区位于首都东面,没有公共交通可直达,没有纳入城市行政区划,甚至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许多人来说,它的名字是一种都市传说。 然而它是世界上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之一。 这里生活着数万名来自各地甚至各国的特殊人类。对他们来说,这个足够自由和放纵的地方是世外桃源。 因染色体变异或病毒感染等原因,而变得与“普通人类”不同的“特殊人类”们,经过漫长的斗争,在这个世纪获得了寻常的人权。哨兵、向导、狼人、地底人、半丧尸人……及许多没有列为“特殊人类”的变异种族,在王都区寻常地生活。 向云来的店铺“百事可靠”在王都区西边的八里街上。 街不长,全是各种各样的小店铺:包子豆汁、新疆烤肉、理发美甲、二手手机、古着旧物、茶饮酒吧、修车补裤、迷你仓储……“百事可靠”是承接各种代办和跑腿业务的店铺,就在八里街中间,法人、老板、员工、客服……都是向云来。 怀里揣着一万块,向云来脚步都变得轻飘飘。 路过彩票店买刮刮乐,刮出120块。 便利店买了罐咖啡,中了50块。 二手店里买外套,从外套口袋里掏出200元大钞。 他笑不出来了。 手里的钞票刮刮挺、簇簇新。但向云来开始觉得不妙。 他一生都没什么好运气,也从未遇过否极泰来。这样不讲道理地天降横财,很吓人。 他回到便利店,在“人人贡献一块钱,共同守护地底人”的捐款箱里,犹犹豫豫放下一百元。 收银的店长和理货的小兄弟同时呆了。 向云来摆摆手,很潇洒:“小钱。” 离开便利店没多远,向云来踩到了一个钱包。 钱包里好几张信用卡,还有一沓把钱包撑得变形的百元大钞。 向云来一颗心顿时跳得像开奖时的彩票球。 是诈骗?是仙人跳? 他还没想好钱包怎么处理,失主已经冲过来,抓住他的手哭道:“幸好被你捡到,这是我刚收的租金,要拿去医院救人的!” 她从向云来手中抠回钱包,塞给他500块感谢金。 向云来冷汗涔涔,转头跑回便利店,把横财全都塞进捐款箱里。 店长盯着他,他解释:“很恐怖。” 店长:“侬晓得这个捐款箱,是我放在这里骗钱的伐?” 向云来:“……现在晓得了。” 解决了莫名多出的一千元后,再没有什么怪事发生。向云来渐渐心安。正往铺子走着,忽然听见刺耳的嘎吱声——一块招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掉下来。 招牌下,一个女孩正低头看手机,丝毫没察觉头顶的危机。 向云来大吼一声,飞扑过去揽住女孩,就地滚开。哗啦一声巨响,那块写着“典当”的招牌已经在女孩站立的位置摔得粉碎。 “走路的时候别听歌,别玩手机!”向云来耳朵还嗡嗡响,“你没受伤吧?” 女孩回头看看粉碎的招牌,又看看向云来,这才抚着胸口,脸变得煞白。 风吹开她垂挂在脸蛋两侧的头发。向云来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女孩在他的目光里很快地按住了自己的头发,遮住脸颊。 但向云来看清楚了:她没有左耳。 准确地说,她没有左耳的外轮廓。 耳朵上的伤口被人精心处理过,没有赘生和炎症的痕迹,是陈旧的伤疤。见她介意,向云来没有追问,一边把她请进自己店里休息,一边给隔壁典当铺的老板打电话。 老板很吃惊:“掉了?不会吧,我上周才加固的。” 向云来:“你找的那工人不行,我帮你找个可靠的人吧。你请我吃顿饭就行。” 老板:“又骗我请吃饭。” 向云来:“最近生意不好啊,我……” 老板打断他的话:“你不是刚帮人找狗,挣了一万块吗?整个王都区都传开了,向云来好黑的心……” 向云来骂骂咧咧挂了电话,给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倒了杯水。女孩穿普通的大衣和橘红色格子长裙,长头发厚实地遮住脸颊。她模样像大学生,举止也像大学生:会用两只手拿起温热的纸杯,脸上始终是那种和善的,甚至有些讨好的笑。 她在手机上打字,跟向云来交流:我是来找你的。 向云来打起十二分精神:“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女孩:我想找一个人。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厚纸包,推到向云来面前打开。 向云来又开始流冷汗:纸包里至少有三万块。 三万块是向云来判断现钞的一个目测标准。他活在世上二十六年,至今摸过的最多的现钞,也正是三万块。 那时候他揣着三万块,骑着自行车从王都区的东面一直踩到王都区西面。 八里巷,九十九号,他在挂牌出租的一个铺子前停了车。 腰包里的三万块像烙铁烫得他心脏扑扑跳。 中介很直白:这铺子是凶宅。 之前房子里住着个半丧尸化人类,病毒让他变得像骷髅一样又脆又轻,早春的沙尘龙卷风把他从二楼窗户刮到地上,摔碎了。 他没碎之前,房子挂牌出租,一年三十万;他碎了,租价急跌到三万。 中介又说:可这地方好着呢!地下是龙脉的尽头,虽然只有龙须龙鳞,但俗话说龙龙各有不同,首都地界,一片龙指甲都比寻常地方的整条龙强。俗话又说,龙有九势,这王都区底下便是腾龙的尾巴尖儿,力量非同小可。 她说了好几个租客暴富的例子,最后说到前任租客身上:“他住这里,连丧尸病毒感染的速度都变慢了!” 向云来很钦佩:“你学风水的?这么能编。” 中介:“我学中文的。” 八里巷偏僻、冷清,连流浪狗的毛都难见。三万块租一个凶宅,有人说向云来值了,有人说向云来蠢了。 向云来觉得挺好:这三万块让他租下了一栋三层楼的房子,从此在王都区有了真正的家。 没钱的人不怕鬼,更不想讲究风水。 他拿起眼前的三万块掂了掂,女孩则在手机上输入自己的名字:秦小灯。 秦小灯继续写:我是聋哑人,我想装一个耳朵。我听别人说,你最神通广大,只要是王都区里的人,就没有你找不到的。 向云来:“你想找整形医生?” 秦小灯:对。三万块,够手术费吗? 向云来知道她想找的是谁,但他不能确定“装一个耳朵”这件事在操作上是否有可行性。 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千块当做定金,其余的还给秦小灯。 秦小灯的眼睛立刻暗了。向云来解释:“我帮你问问,但那个人不一定会答应。” 秦小灯的眼又亮了。她双手合十,笑得很幸福,仿佛向云来是他的救世主。她在手机上写了一句话,手机语音软件转换出声音,一个女声逐个字地念:“谢谢你,他们都说你特别好。” 向云来:“谁们?” 秦小灯只是笑。 送走秦小灯,向云来骑上自己的小电瓶车,去见能为秦小灯找到整形医生的人。 王都区东部的逍遥阁是王都区最高的公寓楼。向云来熟门熟路地输入密码,乘电梯直抵19楼。 1901,他的大拇指在指纹锁上按了片刻,门开了。 任东阳提前收到他的信息,听见门开的声音,立刻迎了上来。 向云来张开手臂要拥抱他,眼角余光却看见客厅里站着一个陌生人。 他顿时收回手,任东阳抱了个空。 “介绍一下。”任东阳拉着向云来走进客厅,对那个陌生人说,“这位是向云来,我们在一起三年了。” 他边介绍,边揉了揉向云来的头发,尾指在向云来耳垂上轻轻一勾。 向云来有些惊讶。任东阳知道向云来介意,所以很少在他人面前展示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今天有点异常。他顺着任东阳的手势看向那个陌生人。 青年个子很高,有一张不太热情的脸。他往前迈了一步,向云来立刻想:好心机,是不是故意的?迈出的这一步正好让油黄的落地灯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像油画里没有情绪的精美人像。 任东阳笑着说:“这位是我学生,隋郁。” 02 向云来和任东阳年纪差了七八岁,交往三年,但认识已经整整十五年。当年是任东阳把他和妹妹带到王都区,后来又借给他三万块盘下铺子自力更生。他很感激兄长一般的任东阳,仰慕他也崇拜他,所以任东阳问他能不能在一起的时候,他没有犹豫。 任东阳是资深的企业咨询顾问,向云来自认对任东阳的家庭、职业和生活都十分了解,但从未听他提过有一个跟向云来年纪差不多的学生。 这位隋郁看起来不是给别人做事的,而是坐在大办公室里,指挥别人做事的。 隋郁递给他一张名片:“你好。” 名片上尽是英文,向云来看不懂,随手揣进口袋:“你好。” 任东阳到隔壁房间接电话,向云来走到窗边。19楼可以俯瞰整个王都区。远方某处起火,几条黑色人影在房顶跳跃,赶往起火的地方。 他察觉隋郁正盯着他落在窗户上的影子观察,于是扭头看隋郁:“第一次来王都区?” “嗯。”隋郁答,“很有趣。我从国外回来,国外也有特殊人类聚居区,但王都区跟那些地方不太一样。” 向云来:“怎么个不一样法?” 全球有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除了眼前的王都区,还有位于阿尔卑斯山脉和加拿大北部的两个城镇。隋郁很擅长聊天,讲的明明只是山中徒步偶遇特殊人类的事情,却翻着花样地给悬念,给足话头让向云来提问和惊叹。 向云来听得津津有味,礼尚往来道:“王都区很热闹,你要是有兴趣逛,我可以当你的向导。” 隋郁笑了:“好。” 他笑得有一点暧昧,也有点不太礼貌。但问题不在于是否礼貌,而是人的模样、气质和派头,一旦达到某种卓越的程度,做什么都容易得到原谅。 任东阳出来了,隋郁收走视线,扭头说:“任老师,你这里视野不错,白天应该更好看。” “有眼光。”任东阳说,“你们聊什么了?” 隋郁:“没什么。” 这三个字让向云来和隋郁的交流变成了秘密。 向云来还没反应过来,隋郁继续之前的话题:“我听说这里价格不低。” 任东阳:“客户推荐的,有折扣。” 隋郁笑道:“不愧是任老师。” 他俩一人一句,像戏台上的两个武将:你打过来,我拨回去,谁都伤不了谁。 后来渐渐聊起了生意,英语夹杂法语,两人都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向云来。向云来听得无聊,窝进太空舱造型的按摩椅里。按摩椅把他抬高,天花板上两个银币水母慢慢降落,贴在他的手背上,温柔地摩挲。 向云来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被银币水母团团包围。 “哨兵”和“向导”是两类因为染色体变异而形成的特殊人类,他们外表、行为和寻常人类无异,共同特点是拥有一个动物形态的“精神体”。精神体是他们精神世界的外显形态,本人什么性格,精神体也将是什么性格。精神体与他们终身相伴,是绝不会背叛的灵魂伙伴。哨兵的精神体大部分是肉食性哺乳动物,向导的精神体则大部分是植食性和杂食性动物。 眼前的银币水母正是任东阳的精神体。它们悬浮在空气里,像浮游在海洋中。向云来轻拍银币水母致谢,水母们亲热地挤到他身上来。 “好乖……好乖……别乱动,等等——!”向云来抓住贴在小腹还往下游动的水母,“有客人在!” 但隋郁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房子里弥漫着热乎乎的红酒香气,向云来喝着红酒,把秦小灯的事情告诉任东阳。 “有点难。”任东阳说,“她想找的人价格很昂贵。” 向云来早已准备好说辞:“她在奶茶店里打工,一个月没多少钱,这三万块她足足攒了两年。” 任东阳:“那个人只做六位数以上的生意,而且只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手术,比如修补半丧尸人演员的脸部,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或者更不像丧尸。没有益处、没有挑战性的手术,很难说服她。” 向云来:“那你喜欢有挑战性的事情吗?” 任东阳:“我不想为了陌生人挑战自己的朋友。” 虽然不太懂“企业咨询顾问”具体做些什么,但向云来知道他很擅长说服别人。向云来挽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肩上:“什么都难不倒你。” 任东阳很轻地笑:“她连听力都没有,要耳朵做什么?” 这话让向云来心里有点儿不舒服。 任东阳给足时间让他忐忑,最后慈悲地刮刮他的脸庞:“放心吧,我去问问。” 向云来给任东阳倒酒,任东阳问他是否留下来过夜。向云来想起妹妹今晚要回家,摆手拒绝了。任东阳把他拉到身边,给了他一个带着酒气的吻,舌头温热灵活。 吃完晚饭,任东阳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楼下。向云来始终不习惯在外面和他亲近,但又怕抽走了手会让任东阳不高兴,紧紧张张地走到街边,幸好没遇上任何人。 “隋郁在王都区有点事情要查,你帮帮他。”任东阳说,“王都区的事情,你比我熟悉。” 任东阳很少让向云来帮自己的朋友做事,甚至他的朋友里认识向云来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他是我很重要的客户,现在跟着我学东西。国外回来的,我们这边的事情他不了解。”任东阳捏捏向云来的脸,“我可以把他交给你吗,小云?” 向云来答应了。 夜晚飘起了小雪。离开逍遥阁没多远,向云来便看见隋郁在街灯下点烟。这人总是站在灯光里,总是站得恰到好处。向云来犹豫是否要跟他打招呼,两人眼神已经对上。隋郁咬着刚点燃的烟,冲向云来笑笑。 向云来问他怎么还在这里。隋郁挺坦然:“迷路了。” 王都区在任何一个地图上都无法显示,初来乍到,确实容易迷路。向云来说:“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隋郁:“西城区。”说完看一眼向云来的小电瓶车。 向云来改口了:“我送你出去打车吧。” 为了配合隋郁,他尽可能地优雅,朝自己的电瓶车后座做了个“请”的手势。 隋郁瞥一眼被薄雪覆盖的坐垫。向云来迅速扫去积雪。 “谢谢。”隋郁很有礼貌地道谢,坐上向云来的后座。他一身向云来认不出牌子的高档大衣,梳着很时兴的发型,手腕上一个表,藏在袖口里看不清形状。他坐在向云来的电瓶车后面,像一个期待冒险的旅行者:“走!” 这么富贵的人就坐在自己身后,向云来不知道自己是连带着一起富贵了,还是变成了富贵的车夫。 一路上总有人跟向云来打招呼,还有人看着隋郁问向云来:“任老师最近好吗?” 向云来:“好得很,我正送他学生回家。” 那人的模样立刻就缓和了。隋郁在向云来身后低声笑,笑得向云来很想回头敲他。 路口遇见巡游的半丧尸人队伍,又唱又跳的,其中一个跑来问他圣诞节能不能上他家玩儿。 向云来点头答应,提醒她定期去诊所打针:“钱够吗?” “够的!”女孩脸上的皮肤像缺水的大地一样皲裂,典型的丧尸病毒感染特征,“我在给一家地下刊物当模特。” 向云来警惕:“什么地下刊物?” 但女孩已经转身走了,步伐轻快。 “看不出来,您还挺忙。”隋郁有点阴阳怪气。 向云来决定给他添一点儿堵。 “任老师人好吧?”向云来轻轻叹气,“很多人喜欢他。我明白的,你是他的学生,经常和他相处,难免……” 后座突然一轻,向云来差点没控制好车子。他停车回头,看见隋郁已经跳下电瓶车,咬着那根烧了一半的香烟,脸色古怪得像听到什么恐怖故事。 向云来乐得直笑。但隋郁怎么不是脸红而是脸白……甚至青了?他只觉得帅哥即便愤怒也还是赏心悦目,真令人嫉妒。他撑着车子退几步,回到隋郁跟前:“对不起啊。” 隋郁:“对不起什么?” 向云来扮愧疚扮得很真诚:“戳破了你的心事,我真该死。” 隋郁没机会反击——向云来刚说完,他俩身后的暗巷中忽然一阵乱响。 暗巷是王都区的沼泽地带。巷子里总有柔滑的手臂、谄媚的笑容;看不清面目的人把你拉进黑暗中,让你把手深入他们的背囊或衣服里。背囊里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动物植物,甚至人体的一部分;衣服包裹的东西则更加复杂:光滑的皮肤,或者粗硬的毛发,让人分不清阴影中是人是兽。有声音会在你耳边嗡嗡不停:要吗?要吧?可怜可怜我吧。 但这次不太一样。 巷中滚动一团浓稠的黑影,是一个精神极度不稳定的哨兵的精神体。 黑影不停地翻滚,被微弱的雪光照亮。眼尖的向云来发现黑影里裹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橙红色格子长裙,在黑影中挣扎喘气,正是秦小灯! 黑影像一个巨大的滚轮,囚禁着秦小灯往深处滚动。王都区的暗巷四通八达,向云来怕秦小灯出事,掏出手机拔腿追了上去。 一股力量从他身后袭来,向云来被狂风吹倒,手机脱手落到地面。 他抬起头,一个几乎看不清身形的、黑灰色的动物跳跃着跨过他的头顶。它轻盈、优雅,四蹄腾空,炮弹一样击中了黑影。 在隋郁的精神体击中黑影的瞬间,隋郁也跳到了向云来面前,把他挡在自己身后。 向云来还没来得及感激,黑靴子准确地踩在他上周刚刚购入的九成新手机上,咵嚓——响声清脆。 隋郁低头看手机,向云来抬头看隋郁。 隋郁:“……我赔你。” 被袭击的黑影痛苦地扭动颤抖,秦小灯从里头滚了出来。 向云来骂骂咧咧,冲过去把秦小灯抱起,打算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不料保护秦小灯的他吸引了黑影的注意力。黑影忽然拧成一股尖枪般的风,凶猛地刺向向云来。 向云来护住秦小灯的同时,隋郁的精神体化作一片盾牌般的薄雾挡在向云来面前。黑影击碎薄雾,但攻势被化解了,向云来和秦小灯砰地摔在巷尾的一扇门上。 门是半掩着的,他俩摔进了屋里。借助室内微弱的夜光灯,向云来看见隋郁被击碎的雾盾化作几十枚箭矢,扎向黑影。扎中瞬间,箭矢立刻化作绳索拧结在一起,死死缠住了黑影。黑影发出能刺穿耳膜的啸叫,疯狂挣扎。 好厉害的精神体战斗方式。向云来心头赞了隋郁几句,蠕动着爬向秦小灯。 这是一家婚纱店,店里尽是浅白粉红的装饰。抱起秦小灯时,向云来忽然发现她和白天有些不同:嘴唇涂得血红,头发披散,戴着装饰了白玫瑰的头纱。 向云来知道自己的想法有点儿无礼,但秦小灯看起来很像纸扎的新娘。 拍不醒秦小灯,门外黑影却忽然膨胀,摆脱隋郁精神体的钳制后强行挤进婚纱店。 虽然极度不情愿,但向云来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一团小东西从他肩膀上打着滚落地,化成浅白色雾气,瞬间充盈整个店铺。 向导的精神体跟哨兵的精神体无法抗衡,但向云来并不打算抗衡——那团黑影挤进了店里,但在接触到室内雾气的瞬间,它停住了。 向云来眼前一花,已经站在一个空旷的空间里。 他的肉.体仍留在现实世界中,仍挡在秦小灯与黑影之间,但他的意识已经通过精神体的相互接触,侵入了黑影主人的精神世界——也就是“海域”之中。 03 19世纪末期,德国精神病学专家路易斯·杨发表了关于哨兵、向导精神世界的论著。这本名为《海域研究学》的书,第一次提出用“海域”来指代哨兵和向导无比丰富、无穷可能的精神世界。从此“海域”便成为了一个特殊名词。 作为拥有强大精神力的特殊人类,海域的稳定性与哨兵、向导的心理和精神稳定□□息相关。向导拥有进入他人海域--包括哨兵或其他向导--的能力,并且可以疏导海域中的许多不良影响,就像维修工去清洁一台运作太久的机器。 身为一个向导,向云来进入过许多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有的海域像现实世界,街巷林立,跟海域主人的生活环境一模一样;有的海域充满了其主人的各种奇妙想法,比如像植物一样生长的星星、由浅紫色水草构成的城市、天地逆转的山谷、由毛绒动物管理人类的城镇……但他很少见到空旷的海域。 海域越空旷,意味着其主人要掩藏的东西就越多。 向云来如今就站在一个空旷的海域中。周围一片空白,远处伫立着一座色彩鲜艳的建筑。 “海域”分为浅层海域与深层海域,而向导可直接侵入的全都是浅层海域,比如向云来所在的地方。浅层海域充满了海域主人自己能感知、能塑造的想法。而深层海域是更隐秘的地方:前意识、潜意识管辖的领域,最真实和幽暗的秘密全都埋在那里。 向云来在一片空白的空间里奔跑起来,朝着唯一一处有色彩的地方。 虽然向导可以进入他人海域,但并非每一个向导都有能力抵达深层。抵达深层不仅依赖向导与生俱来、无法后天学习的能力,而且需要找到海域之中的国王--哨兵或向导的自我意识。 这种自我意识,往往以哨兵、向导本人的形象出现。向云来要找到它,好让这位哨兵停止攻击。 跑近了,他渐渐感到吃惊:那是一座类似金字塔的宏伟建筑,占地极为辽阔,顶端则消失在向云来视力的极限处。 构成金字塔的不是石头。底下几层是各种各样的玩具,再往上,玩具中掺杂着书本和鲜花,中层则是山峦、森林、湖泊等等自然物。无一例外的是,所有东西都色彩丰富。 这座金字塔很像初学绘画的孩子在纸上涂抹的东西:没有色彩搭配可言,建造者把所有能想象到的颜色全都堆在了金字塔上。 向云来没打算登塔。他进入海域的时间有限,而金字塔的作用是保护塔中墓冢的主人。 他钻进了最底层的玩具堆里,穿过棕熊、小汽车和积木,踏入墓穴。 然而本该黑暗的墓穴却亮得惊人。向云来捂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这个光亮的墓穴中央躺着一个人。 那个青年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裤子,脚上穿两只颜色款式都不同的拖鞋,蜷成一只熟虾,正在睡觉。 他长相斯文,向云来难以想象这个人面目扭曲地攻击秦小灯的样子。 正想唤醒他,向云来后脑勺忽然狠狠一疼。 痛楚让向云来顿时失去了对精神体的控制力,他脱离了对方的海域,头晕目眩地回到婚纱店里。 店里的黑影已经消失。而他小小的灵魂伙伴缩成一个圆球,开始在店里疯狂跑圈。 砸中向云来的是店里一个倾斜的架子,架上的装饰物和婚纱把向云来淹没,他艰难地掀开厚重的裙子,左一扑,右一扑--但什么都没抓到。 “回来!”向云来怒吼。 刚刚侵入他人海域,精神体还处于亢奋状态,根本不受他管理。那小东西四蹄飞快攒动,踏上向云来头顶咬住他的头发连蹦几下,又滚落地上,在各种杂物之间开辟出新的跑道,换了一种逃窜方式:开始Z型乱蹿。 向云来被衣服绊着,头上还顶了两层白纱,像裹在茧子里,根本追不上。白纱让他视线模糊,直到听见一声“你在干什么”,他才意识到隋郁走进来了。 隋郁低头掀开他头顶一层白纱,两人隔着那过分浪漫的、滚了几种蕾丝边和小花朵的轻纱对望。 向云来:“我在抓我的精神体,你去看看秦小灯……就是那女孩。你看看,她是不是被人打扮得像个新娘。” 隋郁像观察什么有趣的新鲜玩意,一寸寸仔细打量眼前被白纱装饰的向云来。“你也像。”他说。 只是这句话才说出口,一直在他身后踱步的精神体忽然举起爪子,朝眼前飞窜而过的小团影子扇了过去。 隋郁说的最后一个字被向云来狂喜的叫声盖了过去。 向云来双手笼成一个圈,准确抓住被扇进自己怀里的小毛团。 隋郁:“……” 向云来:“谢谢啊,谢谢……你精神体呢?” 隋郁:“收回去了。你这个……是老鼠?” 向云来:“虽然长得鼠鼠的,但不是。”他双手合十,一股轻雾从掌中飘散,精神体已经消失了。 在向云来侵入敌人海域、控制住精神体的时候,隋郁在附近寻找精神体的主人。精神体无法离开主人身边太远,他确定袭击秦小灯的人就在附近。但对方位于高处,很快察觉隋郁的行动,恰逢向云来被砸中,那人趁着精神体脱离向云来控制的瞬间,收起它离开了。 店里一片狼藉,秦小灯缩在角落瑟瑟发抖,见到向云来才忽然滚出眼泪。向云来摘下身上乱七八糟的白纱和花朵,扶起秦小灯:“走吧。” 隋郁环视混乱的店铺:“就这样走?” 破坏此店的罪犯已经消失,向云来看见头顶有个摄像头,幸好也被破坏:“走吧,我有办法解决。” 隋郁半信半疑,当先走了出去。向云来搀扶秦小灯紧随其后,顺手把口袋里隋郁的名片丢在地上。 门外的隋郁:“你怎么解决?” 向云来一脸平静:“已经解决了。快走快走。” 秦小灯脸上的妆不是她自己化的。她下班后抄近路回家,在巷子里被袭击,黑影把她敲晕后带走,她听见向云来的喊声才醒过来。看到脸上恐怖的妆容,她吓得用纸巾擦了又擦,力气之大,仿佛那不是脸而是脏了的桌子。 向云来想起门锁被破坏的婚纱店。把脸涂白、把嘴巴涂红、把人拉进婚纱店里,他问:“这个哨兵想让你装扮成新娘?” 秦小灯摇摇头。她并不认识这样执着可怕的哨兵。 她受惊严重,一直在发抖,连头发蓬乱、露出了缺失的左耳也没有察觉。向云来把她头发理顺,问清楚她住哪儿:“别怕,我送你回家,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仍是小电瓶车,仍是车夫向云来,电瓶车上的乘客换作了秦小灯。隋郁跟在车子后面,向云来说:“你沿着这条路往南走,在阿提斯酒吧门口往西,再直走六百米,就离开王都区了。” 隋郁看向秦小灯:“你住在福光路?” 秦小灯点头。 隋郁冲向云来一挥手:“福光路路口见。” 向云来皱眉:“你跟来干什么?” 隋郁:“赔你手机。” 向云来这才想起自己早夭的二手机,顿时心痛:“你可一定要来啊!” 看着隋郁拐进另一条巷子,向云来知道他打算抄近道去福光路。王都区的道路勾勾连连,总能抵达。只是片刻后他忽然想起:隋郁说自己是第一次来王都区。 福光路路口果然有一条颀长身影。隋郁又站在路灯下,又是很心机的站位:灯光洒在他头顶和肩膀,小雪飘着,他眼神也轻忽悠游地飘过来。 秦小灯跳下车,指指不远处的隋郁,又指指自己的脸,竖起个大拇指。 向云来:“我呢?我好看吗?” 秦小灯笑着点头。 向云来嘀咕:“那你怎么不给我竖大拇指?” 他一路跟秦小灯开玩笑,秦小灯已经不再发抖。她住在一栋分隔出几十个房间的自建房里,回到房间后开窗冲向云来探头挥手。向云来对她竖起大拇指,道别离开。 隋郁没有走过来,他对秦小灯的安危没什么兴趣,只是在等向云来。 “你受伤了。”隋郁盯着向云来的下颌。 附近就有兼卖常见药品的便利店,向云来走进去买了酒精和纱布,自己清洁、自己贴好。扭头时,他怀疑自己眼花:隋郁肩膀上多了一条围脖。 那“围巾”趴在他的肩上,长尾巴绕过隋郁的脖子,黑色的皮毛隐隐泛出银光。尾巴末端是白色的,正轻微地一甩一甩。这动作让它的毛发层层地涌动起来。 那是一头黑灰色的狐狸,和它的主人拥有同样的不热情的眼睛。 此时那双眼睛正警惕地打量着向云来。 “银狐。”隋郁看着向云来说。 向云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狐狸的毛跟隋郁的头发,怎么都这么蓬松又柔顺。 隋郁忽然朝他侧身,脑袋压低,声音里带一丝游刃有余的轻笑:“你可以摸一下。” 向云来犹豫了半秒钟,抬手,轻轻抚摸隋郁的头发。 04 隋郁的头发像动物皮毛,摸起来不太冰凉,似有若无的温度,发间两片细小的雪花在向云来的指间融化。没有染过,是纯然的黑色,黑得令刚刚染了一头失败棕发的向云来妒忌。 “不错不错。”向云来鉴定完毕,点头表示肯定。 等到他收回手,隋郁才直起腰,轻咳一声:“其实,我是说,你可以摸一下我的银狐。” 向云来的脸皮比地底人与半丧尸人对抗的历史还要厚:“摸错了?不好意思啊,”他对银狐说,“那我再摸摸您。” 隋郁这次没有侧身弯腰,银狐一动不动,但把尾巴垂下来,赏赐给向云来。 “名叫银狐,其实是赤狐。”隋郁说,“小时候在山里,我遇见过一头皮毛黑化的赤狐,就是它。” 向云来发现这狐狸为什么又黑又银了:它的毛发竟然有三种颜色,底部深褐色,中间灰色,尖端则是黑色。当皮毛翻动时,银色的涟漪在它身上缓慢荡漾。 在向云来的抚摸下,银狐微微眯起了眼睛。它平静地展示自己的舒适,不谄媚也不热情。向云来仿佛变成这头银狐的仆人,服侍它、照顾它,一切都理所当然。 “也不错,也不错。”向云来心满意足。 隋郁:“看来你很喜欢银狐。” 向云来:“也不仅是银狐,我喜欢漂亮的动物。” 刚说完,他肩头冒出一团雾气,还没成型就被他拍了下去。 隋郁眉毛一挑:“嗯?” 向云来若无其事:“嗯?” 店员听他俩聊银狐聊了半天,忍不住提醒:“店里聊天可以,但要买点东西啊。”说完递来一张印刷精美的菜单。 “地底人特调”38元一杯,“勇猛哨兵之水”38元一杯,“泉奴心”是鸡尾酒,58元一杯。菜单角落一行小字:每收入100元将给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捐出1元。 向云来很钦佩:“业务真广,你们团伙还缺投资人吗?” 问得这么彬彬有礼,居然还被店员赶走。向云来只得推着电瓶车跟隋郁走在落满小雪的路上,银狐收起爪子端坐车座,一个小小的王者。 向云来夸银狐厉害,隋郁说:“我学的东西跟国内的哨兵不太一样,你可以理解为,我或者我的精神体,本身就是一种武器。这是战斗者的思维。我的名片上写了……” 他的名片已经“不慎”遗落在婚纱店了。向云来赶紧岔开话题:“那个哨兵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隋郁:“我知道哨兵是哪个学校的。” 向云来大吃一惊讶:“什么?是学生?哪个学校?” 隋郁:“新希望尖端人才管理学院。” 这个学院向云来听过。他的妹妹向榕是一名哨兵,今年高三,想去的学校正是这间新希望学院。 国内专门招收特殊人类的学校只有两所,一是人才管理局,二就是新希望学院。国内的特殊人类学生可以根据成绩自由填报任何高校,但如果打算学习与特殊人类相关的专业,选项只有这两所学校。人才管理局招收几乎所有类型的特殊人类,新希望学院则主要招收哨兵、向导和部分地底人、半丧尸人学生。 “你怎么知道他是新希望的?”向云来问。 隋郁:“两个学校的战斗教学方式不一样。” 高校中,哨兵向导都有专门的精神体适应课程,其中一个重要的课程目标就是利用精神体进行战斗。“和平年代”只诞生在部分国家,地区性的战争从未停止;为了应付变幻的国际形势,每一个国家都在训练自己的特殊人类军队,哨兵向导是军队中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就国内来说,人才管理局是主要招收应用型专业,尤其是军事、政治、语言类专业的学校,而新希望学院则更像一个综合性大学。定位的不同,让两所学校对“精神体战斗”这件事的重视程度截然不同。 简单来说,人才管理局认为战斗的目标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对手失去战斗能力和战斗意愿。而完成这个目标,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的精神体频密、强硬地变化为兵器或物体,对对手的精神体实施直接打击,直至击倒对方,令精神体与对方的海域一同崩溃。这是战斗派的主流理念,同时也是隋郁常用的方法。 新希望学院的战斗方式则温和一些:精神体受伤会导致哨兵、向导的海域受损,因此他们更倾向于在战斗中保护“人”的生命,避免对敌人的海域造成无法修复的损害。新希望学院的学生习惯让精神体保持动物的形态,并以动物的战斗方式来搏斗,比如利用躯体、爪子、牙齿、吼叫等。他们的精神体无法变化成其他物体,无论战斗还是保护主人,全都以动物形态完成。 隋郁的银狐确实在眨眼间变化了数种形态。向云来非常惊奇:“精神体要怎么训练才能变成其他形态?” “能变化成一种武器已经不容易。但我可以连续变化47种武器。”隋郁说。 他的语气里带一丝自傲。任何人听到这样的一句话,无论是真心还是客套,都应该表现出惊叹和崇敬。 但向云来:“你居然认识47种武器?!” 隋郁:“……总之今晚的黑影,战斗方式很像新希望学院教出来的。它应该是狗,没学会变化形态,一直在吼叫、抓挠,银狐变成绳索的时候被它咬了几口。” 向云来看银狐。银狐轻轻点头。向云来轻声问:“乖乖,咬哪儿了?让我看看。”银狐伸出前爪,向云来刚凑近,狐爪子就在他脸颊上轻轻一拍。 银狐拍完立刻消失,隋郁盯着几片正缓慢落下的雪花,装作不知道精神体干了什么。 向云来:“……调皮。” 他们终于走到阿提斯酒吧附近,隋郁向他道别,想了想,又补充道:“和哨兵相反,秦小灯没有学习过系统的战斗课程。” 无论哨兵还是向导,遭遇袭击的时候第一时间释放自己的精神体,是一种经过练习的条件反射。但今晚隋郁没看到秦小灯的精神体。 据隋郁的了解,普通大学也有特殊人类课程:哨兵向导学的是精神体和海域,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是病毒和感染,狼人则要学控制变身和天性。特殊人类若想从普通大学顺利毕业,必须从这些课程里拿到学分。 向云来听得心不在焉。隋郁察觉了,便从口袋里掏出向云来碎了的手机:“多少钱?我先给你。” 他身上没有现金,向云来的手机又用不了,无法收款。隋郁解下腕上的手表:“那你先拿着。” 向云来不敢收:“别,这玩意儿看起来就贵。” 隋郁:“不贵,两千块。” 那正好跟他的二手机差不多。向云来半信半疑收下,让隋郁记下自己的手机号:“明天你要是不联系我,我可就把它卖掉了。” 隋郁笑了:“可以。” 又道别一次。隋郁已经转身离开,忽然回头,小跑几步回到向云来身边,低头问:“喂,你会把今晚发生的事情告诉你的男朋友吗?” 声音低沉,语尾上挑,这是个很懂得怎么在别人心里留下小钩子的人。向云来看着隋郁凑近时越发清晰漂亮的眼睛,依旧无法从里头找出一丝一毫的热情。 他推车往前走,背对隋郁抬起手,潇洒地一挥。 虽然很喜欢看帅哥,但向云来还不至于自大到坦然接受隋郁这样的人会对自己示好。那双初见时不热情的眼睛,即便在最接近自己的时候,也仍旧透着溪水一样的凉意。只不过靠近的时候向云来发现,隋郁的黑眼睛里透着一丝丝蓝。这让他更容易把目光伪装得专注深情,方便骗人入局。 向云来不知道隋郁亲近自己的原因,也懒得去猜,反正猜不明白。他是从来不愿意在自己琢磨不透的事情上花心思和时间的。 他拉开“百事可靠”的卷闸门,刚踏进铺子里,一团雾气就从肩头涌出。 向云来眼疾手快,立刻手脚并用,把卷闸门砰地拉到了底。 铺子成了一个密室,他的精神体开始在室内疯狂兜圈跑酷。 向云来疲惫地叹气,转身烧水,给自己泡了桶泡面。端着泡面正吃着,一个毛团子窜到他面前,短小的爪子吃力扒着自己的脸,一抽一抽,开始装哭。 “……”向云来用筷子的另一端轻轻挠它的背,“哎呀,那个,男人在外面就是会逢场作戏,懂吗?我夸银狐漂亮,但我心里最喜欢的,还是你啊。” 小东西猛地抬起头,尖长的小鼻子不停抽动,尾巴甩来甩去。这是开心和振奋的意思。 它确实很像老鼠:圆滚滚的身体,长而细的尾巴。耳朵像勺形的桃花花瓣,眼睛滚圆溜黑。但它鼻子太长了。和它浑圆的身材相比,尾巴、手脚、耳朵都太小,唯独那根长而细的小鼻子,让它看上去有点儿大象的影子。 “来来来……”向云来冲它招手。 他小小的灵魂伙伴,名为“象鼩”的小东西,乖乖地攀上他手心。咬了咬他的手指,象鼩眯眼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快乐地笑了。 它在向云来掌心里转圈,玩自己的尾巴。向云来边吃泡面边应付它:“嗯……你最好,你最可爱了……我当然最喜欢你啊……什么?” 象鼩跳到桌面,吃力地用后肢努力端坐,扮演银狐。但坐不稳,在桌上左滚滚右滚滚。喘着气爬起,象鼩放弃了cspy,开始疯狂挥舞短小的前爪。向云来竟然从它比黑豆还小的眼睛里看出了坚毅。 “……哦,你讨厌银狐。”向云来解读它一连串行为的意义,“你……你要把它打趴下?!” 05 哨兵或向导的精神体一般在6岁前成型,是孩子触碰过的、喜爱或者印象深刻的动物形象。向云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象鼩这种生活在非洲的小东西,但他一定把它放在手心轻轻触碰过。 它总是跑得飞快,喜欢在家里乱蹦乱窜,会修建让自己跑得更快更通畅的道路,生气的时候打人相当凶。 当然,并不痛。 比如现在,它发现向云来正在检索“银狐”。 “我只是在查它既然这么黑,为什么叫银狐。”象鼩单手揪着向云来的头发荡秋千,向云来只好歪着头看电脑,“不关我事啊,是它主动的。尾巴都递到我手里了,我怎么好拒绝啊?” 妹妹向榕揉着眼睛从楼上走了下来。她今年高三,平日住校,今天刚结束模拟考,又是周末,可以回家休息。向云来本不想吵醒她,正要道歉,却眼看着向榕眉毛竖了起来:“回这么晚,又去任东阳家了?” 向榕对任东阳与向云来谈恋爱一直都很不满。向云来解释:“我在他家吃晚饭而已,吃完就回来了。路上处理了一个哨兵精神体袭击别人的事儿。” 向榕走过来,顺手捞起象鼩,把鼻子埋进它的绒毛里深吸:“你是个臭臭!” 向云来:“骂我好了,别骂它。它听不懂,待会儿又要哭了。” 但象鼩在向榕手里跑圈,眯起眼睛咔咔笑。向榕把它放到桌上,认真说:“哥,我今天给你算了一卦,你有大难。” 向云来:“什么大难?大什么难?” 向榕说不清“大难”的具体内容,向云来知道她喜欢搞玄学,但一知半解,很不靠谱,于是根本没放在心上。看到破碎的手机时,他心头一亮:原来如此!今天一直莫名其妙地天降横财,是上天在补偿他的手机!他抱头懊恼:“地底人……还我钱……” 面对熟悉的人,他话变得多起来,巨细无遗地跟妹妹讲今天发生的事情。 正跟向榕描述银狐的模样,他忽然看见象鼩正趴在一个相当华丽的手表上,用刚刚揪下来的头发编辫子。 手表是隋郁赔他的那只,不知何时被象鼩从羽绒服口袋里翻了出来。他忙把象鼩弹开,幸好精神体几乎没有重量,手表安然无恙。 当时在街上,他没有细看,此时才发现这个“2000元”的手表无论做工还是设计都太过于精美了。被无数闪烁钻石包围的银白色表盘大致分作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有7个蓝色的阿拉伯数字,1、2、3及9、10、11、12,下半部分是一个占据表盘二分之一空间的椭圆形星相图,星相图里还有一个月相图,正随着时间的变化缓慢移动。 “有点意思。”向云来说,“现在的表越做越漂亮了。” 向榕也凑过来看:“任东阳给你啊?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向云来:“……别人明天要来拿的。” 向榕:“谁?我认识吗?” 向云来:“今天刚见面的帅哥。” 向榕啧啧摇头,边喝向云来剩下的面汤,边查询手表的价格。 象鼩跳到向榕怀里,用头发编成的辫子挠她手臂痒痒。它边挠边眯眼笑着,忽然被温热的面汤兜头浇得湿透。 象鼩呆了,端着碗的向榕也呆了。 这只月相表,售价42万。 “……他是傻的吧!”向榕大喊。 象鼩披着满身碎面和面汤,蹦上桌面,刚朝月相表跳起,立刻被向云来凌空捞进手里。 “别乱来,我的祖宗!” 向云来吼完又敷衍地亲它两口,“乖宝,不是骂你啊,我是说这手表是祖宗……它比我们全副身家都要贵。” 贵得向云来不知道怎么处理才好了。他用小刷子抚去表上不存在的灰尘,戴上一次性手套轻手轻脚拿起,放在一个铺了软布的收纳盒里。兄妹俩震惊又忧愁地,盯着手表发愣。钻石闪闪亮,指针嚓嚓响,向榕说我们家亮了好多啊,蓬荜生辉是这个意思吗哥哥?向云来说这成语我都不会写,我怎么知道。他俩说话都用气声,嘶嘶地问嘶嘶地答,连呼吸也放轻了,看那只表像看一个新鲜诞生的小婴儿,又想碰,又不敢碰。 收纳盒是象鼩的床铺,软布是它的小被子,里头还有一顶向云来给他粘的小睡帽,现在全被手表压住了。它疯狂在向云来手里蹬脚,尖鼻子呼呼喷气。 向云来这一晚并没有睡好。他把月相表小心翼翼捧回房间,有点儿怨隋郁。即便一百个隋郁向他示爱,都没有这一个42万的手表更令他忧愁。 快天亮时终于坠入梦境。梦中他站在空旷的海域里,眼前是那座他没来得及完全探索的金字塔,玩具、小火车、树木下雨似的,从天上落下。而且梦境中除了那座金字塔,还有无数座正缓慢从天而降的巨大建筑。向云来转身时撞进一个金字塔里,眩晕片刻后睁眼:他变成了那个躺在亮得可怕的墓穴里的青年人。向云来爬起身,冲出金字塔,但还没跑几步,又撞进一个新降落的金字塔中。 眩晕、苏醒,再眩晕、再苏醒。向云来数不清自己醒来了多少次,梦境中的东西越来越具体,从天而降的除了金字塔还有一些让他真切恐惧的东西。 他又一次苏醒,眼前仿佛无数个旋涡不断涌动,他分辨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忍不住大喊一声。 房间门被撞开,一头萨摩耶先冲了进来,扑到床上舔向云来的脸。 向榕随后跑上楼:“怎么了?又做噩梦?” 向云来出了一身的冷汗,抱着萨摩耶在它皮毛上蹭汗:“没事了,让我擦擦。” 萨摩耶消失了,化作轻雾潜回向榕身上,向榕跑了出去:“脏死啦!” 向云来洗漱时,向榕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巡弋别人的海域?没有我当你的潜伴,太危险了。” 向云来:“当时情况特别紧急,那个哨兵的精神体打算袭击我。我也没料到他海域这么不正常,我直接就冲了进去。” 向榕:“没有防波堤?” 向云来:“没有。” “防波堤”是海域的第一道防线,想要进入他人海域,向导必须先突破防波堤。如果在开始巡弋之前向导获得了巡弋对象的许可,防波堤不会阻拦闯入者;若是向导强行闯入,总会遭到防波堤的强力抵抗,有时候防波堤甚至会直接把向导驱逐出海域。 但那个哨兵没有防波堤。他的海域仿佛对任何向导敞开大门。 向云来心里非常忐忑:这说明哨兵的精神状态极度不正常,连正常的防御机制都无法维持。 他拿了一台备用机,叮嘱向榕看好家里的宝贝手表,出门去找秦小灯。 路上他接到了任东阳的电话,约他今晚到家里吃饭。向云来想跟妹妹出去吃,但任东阳说:“我还请了孙惠然。” 孙惠然正是秦小灯迫切想找的、能帮她装一个耳朵的人!向云来立刻答应:“谢谢,我一定准时到。” “答应过你的事情,我当然全心全意做好。”任东阳问,“怎么打你手机这么久都不接?” 向云来只好把昨晚碰到隋郁,和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听到隋郁用42万的手表当抵押,任东阳哈哈大笑。 “他就是这样的。”任东阳说,“他不在乎钱。” 据任东阳说,隋郁是他在北美参加特殊人类论坛时认识的。北美的特殊人类家族中,华人隋氏相当显赫,他通过主办方认识了隋郁,得知隋郁对国内特殊人类的生存状况感兴趣,便相互留下了联系方式。隋郁今年到王都区来办事,专程来拜访任东阳。 “他们家族里的每一个成员,不是哨兵,就是向导。”任东阳说。 向云来顿时忘了走路:“这怎么可能?!” 哨兵和向导是染色体变异而产生的特殊人类,但这种变异是不可控的:普通人相互结合,有可能生下哨兵或者向导,而哨兵或向导相互结合,不一定能生下同为特殊人类的孩子。 这是一个概率问题。 向云来说完这句话立刻明白了:“他们家族的成员经过了筛选?” 胎儿尚在母体时,如果验出没有携带哨兵、向导的变异染色体,就立刻处理;或者不允许生下寻常人的女性进入家族之中,不允许寻常的孩子继承姓氏;更极端的,会用不公开的医疗手段来控制胎儿的染色体变异。向云来以往只在狗血和三流美剧里看到这种情节,一时语塞。 任东阳默认了,但没有再解释。向云来不好追问隋郁的私事,转了个话题:“要不我提前去做点什么给孙医生尝尝?” 任东阳:“孙惠然嘴巴很刁,吃不惯普通东西。” 他说这句话的语气有点奇特,向云来只好笑着应了:“那好,我人到就行。” 挂了电话,眼前就是秦小灯住的地方。向云来正想联系秦小灯,抬头便看见秦小灯在路边买早点。她身边站了个老太,正扭头跟人说话。昨夜的雪化干净了,太阳照得人身上暖和,早点摊前两张桌子,秦小灯和老太买好了,朝其中一张走去。一个年轻人正坐在那张桌子边上。 秦小灯朝老太比划手语,老太跟那年轻人说话,三个人在用奇特的方式交流,有说有笑。 往前走了两步,向云来悚然:他看清了那年轻人的模样,正是海域中躺在明亮墓穴里睡觉的青年! 那青年不知正说着什么,秦小灯专注地看他张合的嘴巴,然后在他手心里写字回应。向云来脑子里嗡嗡的,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猛地把秦小灯拉开。动作之大,直接掀翻了小桌子。桌上豆浆油条和大饼全倒在那青年胸口,一塌糊涂。 06 向云来正护着秦小灯,秦小灯很激动地冲他比画。虽然看不懂手语,但他看得出秦小灯的困惑和愤怒。 “他就是那天晚上袭击你的哨兵。”向云来说。 秦小灯一愣,立刻摇头否定。 老太忽然扑上来,野兽一样狂挠向云来的脸:“打人啦!杀人啦!” 她年纪大力气小,但下手不分轻重,向云来昨晚刚被象鼩揪走几根头发的地方被她狠狠抓住,痛得差点栽倒。他抓住老太的手腕,秦小灯冲过来想分开两人,围观的人挺多,但没人帮忙。年轻人喊:“外婆!小灯!” 向云来看见他站起,以为他要逃跑,忙抓住他的衣领。 但看清他模样之后,向云来愣住了:青年一双眼睛半睁,眼珠子不见移动,手里握着一根盲杖。他侧着耳朵捕捉向云来的声音,问:“你干什么?你的声音很陌生,我们认识吗?”他抓住向云来的手,“有话好好说,不要伤害我外婆。” 向云来不由得松手,老太的拳头立刻砸到了脸上。 青年叫方虞,和秦小灯同住在一栋楼里,老太是他的外婆,祖孙俩人相依为命。秦小灯在王都区辗转搬过好几个地方,去年住进这栋楼,在楼下帮老太拎过几次东西,渐渐与方虞熟悉起来,成了好朋友。两人一个不能说,一个看不见,却正好可以挽着手一同出门逛街。 为了看眼睛,方虞三四岁时和妈妈、外婆来到这儿,求医无门后妈妈走了,他和外婆从此住进王都区。俩人住在一楼带小院的房子里,一室一厅,十分狭窄。 向云来送祖孙俩回家后还乖乖掏钱,把方虞的羽绒服送去了干洗店。秦小灯要去上班,临走时她的手机里传出规律的没语气起伏的女声:“你太鲁莽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我对你很失望。” 老太始终对向云来怒目而视。她骂什么,向云来都不敢吭声,只小声地跟方虞解释一切。 得知秦小灯被打扮成新娘,方虞无神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新娘?” 向云来心中微动:“你知道是谁做的?” 方虞平静答:“我不知道。” 他年纪不大,但冷静沉稳,模样斯斯文文,说话时习惯性地轻轻抚摸自己的盲杖。 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在病情发展的最终阶段会失去视力,盲杖在王都区里是很常见的东西。但方虞手里这根和常见的有些不同:轻巧纤细,握柄顶部是显眼的荧光绿,握柄中段则是一个小小的黑色窗口。向云来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方虞家基本没有收入,全靠外婆在王都区捡垃圾和卖点手工制品过活。方虞跟别人学过些按摩技法,有时候会上门帮人按摩,挣点零用钱。就在向云来停留的时间里,方虞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通知他何时何地,去给某个人按摩。 向云来很愧疚。他辨别出方虞确实是一个哨兵。但袭击秦小灯的不会是方虞——向云来强行闯入的海域里有无数灿烂的颜色,还有玩具、积木、森林湖泊等完整的造物形状。这些都不可能是三岁失明的方虞能建造出来的。 有人曾告诉向云来,“海域”是想象力的世界。 但“想象力”不是绝对自由,也不是凭空捏造。十几年的黑暗视觉已经彻底夺走了方虞回忆色彩、想象色彩的能力。向云来见到的,绝对不是方虞的海域。 但谁会在自己的海域里珍重地修建金字塔,并在里头放一个安稳睡觉的“方虞”? 向云来向方虞道歉,想送他到他工作的地方。袭击秦小灯的人就在方虞身边,他确信这一点。 方虞拒绝了:“我的朋友会来接我。”像是怕向云来在意,他又继续解释,“我没有生气。你为了小灯的事情紧张,说明你是小灯的好朋友。只是误会,你别在意。” 和秦小灯一样,他很谨慎,总是生怕自己会给别人添麻烦似的,随时随地准备道歉和“没关系”。 向云来只好帮外婆收拾厨房,又顶着她的骂声整理院子。方虞虽然看不见,院中却满是颜色鲜艳的彩色地砖,看起来像是最近新铺上的。外婆叉着腰说要暖和咯,挥舞双手指挥向云来把屋子里的花盆搬到院子里。向云来刚搬完,外婆又说要下雪咯,挥舞双手指挥向云来把花盆搬回家里。 向云来忍气吞声,不敢抱怨。 刚拿起分辨不出什么玩意儿的两盆秃杆,一片影子忽然投在向云来身上。 院门外站着个二十来岁的男孩,肤色很深,头发、眉毛和眼珠全都又浓又黑,这让他五官显得特别郑重,好像造物的人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描画,不留一点让人质疑的线头。微卷的头发盖住了他的黑眼睛,他只看了向云来一眼就扭过头,耳垂上钉一颗黑色石头,日光中闪闪发亮。 向云来还没来得及问,方虞已经从屋子里出来了。他换了干净的外套,拿着盲杖。门外男孩的声音有点哑:“怎么每次我刚来你就知道了?” 方虞笑道:“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 外婆飞快地走过来。向云来还没来得及诧异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居然这样灵活,枯枝一样的手指就差点戳进向云来鼻孔:“小柳啊,这个人啊,你认清楚了,他打我们小虞!” 向云来虚弱地辩白:“阿姨,我不是打……” 那男孩目光又一次落到向云来身上。向云来肩膀窜起一团雾气,象鼩出现了。它两三步窜到向云来头顶,紧抓着头发与那男孩对峙。 方虞拍拍那男孩的手背:“没有打我,只是一点误会。”哨兵令人畏惧的愤怒气息渐渐消失,男孩仍盯着向云来上下打量。 没人跟向云来介绍高个子男孩的来历。男孩曲起手臂让方虞把手搭好,盲杖敲在地上笃笃响,两个人慢慢走远了。 象鼩也消失了,几根被它扯断的头发从向云来眼前落下。向云来一声长叹。 “还有力气搬不?”外婆是普通人,看不到精神体,“我看你挺虚的,干点儿活就脱发?” “搬呀!”向云来连忙弯起眼睛,精神十足,“别说搬家了,阿姨,我连帮您抄家的力气都有。” 忙出一身的汗,向云来抵达任东阳家里时,客厅里四个陌生人或坐或站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这几位客人向云来都不认识,只听过孙惠然的名字——她是王都区最出名的地下整形医生。坊间传说她最优秀的案例,是把一个彻底被岩化病毒感染死亡的地底人尸体,修复成寻常人并交还给家人。地底人在岩化病毒感染末期,皮肤、骨骼甚至内脏器官都会渐渐岩化,直至死亡。把一整块石头雕刻成人形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替换成柔软的人体。孙惠然做的事情简直像传说一样不可思议。 任东阳把他介绍给各位客人,原来这些人全都从事医疗相关工作,只有孙惠然是黄皮肤黑头发,其余三个都是外国人面孔,无一例外的英俊。 孙惠然的短发很利落,上翘的凤眼总是带着嘲讽。她对向云来点头当作打招呼,摇晃着酒杯继续被打断的话题:“但我不喜欢广东人,味道太淡了。我比较喜欢湖南人,湖南人浓一点,还辣,回味无穷。” 她身边金发的客人说:“不要吸广东人,会上火。除非你吸完喝凉茶,但是凉茶……”他做了个呕吐的动作。 吸……吸什么?向云来以为自己听错。 剩下两位客人附和:“我们没吸过湖南人。” 孙惠然:“周末上我家办个party?我最近认识一个湖南人,年轻漂亮,玩得开,而且很听我的话。” 他们纷纷笑起来,赞孙惠然手段了得,约定下周就去她家品尝湖南好血。 向云来惊恐不安地看任东阳。 任东阳笑道:“都是血族,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吸血鬼。” 中国国内没有原生血族,所有的血族全都是外国血统,向云来不由得看向孙惠然,但从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孙惠然与他认知中的血族有丝毫相似之处。但他不敢多看,也不敢多问。直觉告诉他,孙惠然和任东阳是同类人,都不喜欢别人追问自己的事情,也不乐意回答陌生人的问题。 他们喝酒、吃水果,仿佛不会感到饥饿。聊到中途,他们开始用英语交谈。向云来再次被陌生的语言拒绝,但这次他需要完美地扮演一个陪客,不可以再逃进按摩椅了。 似乎是感受到他的局促,坐在沙发上的任东阳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这种无言的招呼向云来很熟悉。向云来坐了过去,保持笑容,保持精神。但他还是免不了分心:任东阳的手势让他想起向榕在家召唤萨摩耶的动作。他坐在宠物的位置。 熟悉的中文词汇忽然跳进他耳朵里,有人在问:“你说的那个隋郁,什么时候到?” 任东阳笑道:“我联系过他,说是在处理一些纠纷。很快就到了。” 向云来乱飘的思绪瞬间回笼:纠纷?什么纠纷? 说话间有人按响门铃,向云来开门,门外正是隋郁。 楼道里布满金色的傍晚霞光,隋郁像一个镀金的人像,本来低头按着手机,额发低垂着轻轻晃动,抬头看到向云来后,那双一直不热情的眼睛里忽然涌起了笑意。 这点儿微不足道的笑意,让精致的、无生命的人像拥有了灵魂。 “巧了,我正准备谴责你。”隋郁收起手机,“我的名片呢?” “掉了。不小心掉了。”向云来说,“掉在了现场。” 他越说越错,越错,隋郁嘴角就扬得越高。 “……邪恶。”他与向云来擦身而过,耳语般留下一个太过正式的词。 他说话时也带笑,仿佛认清向云来本质,让向云来有点儿羞愧。又因为凑得太近了,鼻尖几乎碰到鼻尖,那一声“邪恶”撩动向云来的耳膜,持续地在向云来的海域里震颤。 隋郁的到来让四位血族兴奋起来。他们夸赞隋郁的长相和气质,问候隋氏家族的长辈,对隋郁本人更是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兴趣。孙惠然连酒杯都不摇了,背脊终于离开沙发,微微前倾:“你是什么血型?” 向云来在隋郁面前放下酒杯或者甜点、水果时,正说着话的隋郁会停一下,目光转到向云来脸上。他对向云来笑,那是只有他和向云来两个人才懂的、对“邪恶”表达谴责的笑。 又是秘密,两个人的秘密。才跟隋郁见第二面,秘密就一个接一个。 向云来站在众人的欢谈之外,偶尔看看任东阳,偶尔看看隋郁。他无法参与这场谈话,但当观众能看到更多:孙惠然是欢谈的中心,任东阳总是会适时地抛出快乐的话题,隋郁会接上任东阳的话题,其余人只有附和的份。 这里不需要无趣的陪客,向云来走到阳台上透气。夜幕正在降临,王都区灯火渐渐亮起。他下意识看向家的方向,不料眼前忽然有手掌伸来,挡住他的视线。 手掌盖住向云来双眼,把他圈进怀里。“看什么呢?”任东阳问。 “你怎么出来了?”向云来有点紧张,“不陪孙医生?” “孙医生在跟她的新食物视频,我来看看你。”任东阳温柔地吻他的头发,“小云,要不要去读书?” 向云来:“不去。” 任东阳:“向榕出国留学的钱我来出,你不用忙着工作。” 向云来转身面对他:“你们聊的话题我是参与不了,但我没有为这个难受。我就是想出来透透气。” “新希望学院,或者人才管理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专业任你选,我都给你安排好。”任东阳说,“你总得有点志气和愿望,做些别的事情。” 向云来:“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反倒先伤心了。 任东阳低头吻他,向云来躲开了,但被任东阳捏着下巴,吻还是落了下来。 起初是抚慰,但渐渐意味变了。口腔比其他地方更先学会敏感,向云来喘着气,拼命控制声音,忽然看见磨砂玻璃拉门的另一侧,隐约有一条颀长身影。 他连忙推开任东阳。 是隋郁。隋郁站在那里。他在做什么?他看到了么?向云来的脸更红了,忙朝任东阳摇头。 任东阳伸长手臂,把向云来抱在自己怀里,几乎脸贴脸的,笑声震动向云来胸膛。 “这是我的家。”任东阳抚摸只穿着单衣的向云来,享受他因不安而紧绷的皮肤,低声说,“该尴尬的是他。” 07 任东阳不尴尬,但向云来会:他不想当展览品被人观看。可他又很难抗拒任东阳的要求。 这当然是因为爱,他说服自己: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轻易发怒,爱是……爱……爱是个屁。向云来抓住任东阳的手,逼迫他停止。 任东阳没有继续。隋郁在客厅里打碎了一个杯子,声音很清脆。玻璃划破了他的指尖,一瞬间,客厅里的四个血族同时抬头。孙惠然挂断视频,立刻掩着自己的鼻子,向走回来的任东阳告别。 四个人走了三个,还剩一个在客厅里磨磨蹭蹭。 孙惠然喊他:“弗朗西斯科,走啊。你不会真想动他吧?” 那金发的漂亮男人挠着头:“我流感,鼻子什么都闻不到。真的很香吗,他的血?” 这话引来外头几个人一顿骂骂咧咧:流感你还来!你不知道我们在新病毒面前都很脆弱吗? 门关上了。隋郁舔舔自己的手指:“抱歉,任老师,我搞砸了你的聚会。” “那倒没有。”任东阳笑着,“何止是聚会呢?” 他从桌上拿起孙惠然的名片交给向云来:“改天带你的客户去找她就行,她已经知道你是我的人。” 聚会散场,隋郁自然也告辞离开。房子里只剩下向云来和任东阳,向云来说:“我走了。”他本想用向榕独自在家来当理由,但话到嘴边,懒得说了。 “好。”任东阳牵着向云来的手,轻轻摇晃,“生气了?” 向云来只能答没有。 任东阳:“隋郁为什么老看你?” 向云来:“眼睛长在别人身上,你去问他。” 任东阳笑了,揽着向云来抱了一下:“对不起啊,我错了。”银币水母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来,温柔贴在向云来颊边。 向云来其实不能消气,但他也不能对任东阳真心实意地生气。任东阳是兄长,是恩人,他不懂得怎么对任东阳发怒。 走到楼下,又看到隋郁在路灯下抽烟。向云来朝这位永远被光线眷顾的男人走过去:“你手没事吧?” “小伤口。”隋郁笑着问他,“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向云来不搭理他的揶揄,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创可贴。创可贴上有熊猫图案,今早出门时向榕给他的,叮嘱他勤换,但他忘了。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熊猫?”隋郁问。 “……”向云来继续在挎包里掏,“行吧,再给你一张。” 贴了一张,收好一张,隋郁随口问,“对了,你脸怎么回事?” 向云来正给电瓶车开锁,“啊”了一声,不知道隋郁问的是什么。 “这里是昨晚伤的,眼角是怎么回事?”隋郁隔着空气指点他的脸。 向云来忙照后视镜。是被方虞外婆打的那拳。眼角红了,还有点肿。他自己没察觉,任东阳也没看出来,竟然是隋郁发现了。 隋郁说:“王都区还是厉害,居然有人敢打邪恶的你。” 向云来:“对不起啊,我错了。” 这道歉跟任东阳刚刚说的一样,没一丝悔意。 不想跟隋郁多说,向云来岔开话题:“你给我的表太贵重了,你家里再有钱,也不能随便把这种表抵押出去吧?我的手机真的只值两千块。” 隋郁:“那还给我吧。” 向云来演戏一样扶着电瓶车并弯腰,右手在空气里划了两个圈,优雅地指着后座:“少爷请上车。” 他载着隋郁往前去,给向榕发信息说会带手表的主人回家做客。向榕发来的语音十分惶恐:“我现在出门买红地毯和鞭炮还来得及吗?” 隋郁在后座大笑。 这人在电瓶车上坐得越来越自在了。向云来回头看他,还没说话,隋郁脸色剧变,揽住向云来往路边跳。 电瓶车摔在路面,同时一团黑影从天而降! 银狐在隋郁揽住向云来的时候跃出,化作一面盾牌挡在隋郁和向云来面前。黑影来势汹汹,狠狠撞在银狐化成的盾牌上。银狐此次早有准备,在黑影撞上的瞬间变化形态,化为十几根长矛,刺入黑影之中! 野兽狂啸!黑影翻滚落地,旋风般打着旋,最后缩成一只颤抖的动物--隋郁只说对了一半,那不是狗,而是一头狼。 向云来指着前方:“哨兵在那里!” 一个人影抱着头,在街角摇摇晃晃。 隋郁先回头检查向云来,确定他没事之后才驱逐银狐去追赶逃跑的狼,自己则奔向狼的主人所在处。 狼熟悉地形,窜进了漆黑的巷子中。向云来扶起自己的车子,掏出手机联系秦小灯。电话接通后,秦小灯挂断,向云来立刻发信息:“袭击你的哨兵在我这里,你那边怎样?” 还没等到秦小灯回复,他忽然听见身后的急喘。 一头灰色的狼在灯下慢慢朝他走来。 狼是擅长狩猎的。眼前的野兽毛发凌乱,目露凶光,是摆脱了银狐的追捕后绕路来到向云来面前的。它的目标是向云来。 向云来释放了精神体。象鼩没有成形,化作淡雾滚向那头狼。吃过一次亏的狼畏惧了,向后急退,雾气忽然加速,卷上灰狼的后足。狼再次停止动作,僵立在融雪的道路上。 空旷的空间,色彩鲜艳的金字塔。向云来又一次进入了哨兵的海域,仍旧没有受到防波堤的阻拦。 他迅速冲向金字塔,明亮的墓穴中,方虞正安宁地睡着。这只是海域之中的幻想,并不是海域主人,向云来无法唤醒它,也无法和它交流。 但向云来完全没打算交流。他找不到海域主人的自我意识,但金字塔这样保护方虞,可见方虞的重要性。他猛地把手插进方虞的身体,像撕开纠缠在一起的藤蔓一样,开始撕裂方虞。 金字塔猛地颤抖,仿佛痛苦的人一样扭动。森林崩塌、湖泊倾泻,水流涌入墓穴,瞬间把向云来淹没。水中伸出许多黑色藤蔓,缠上向云来身体,渐渐箍紧他的脖子。向云来不敢松手,他把方虞身体的裂缝撕得越来越大,空洞中涌出--冰冷的狂风。 任何人都无法体会向云来此刻的感受:他被水淹没,被藤蔓束缚得近乎窒息,而迎面却是挟带雪花的风,从方虞躯体上空白的裂缝中吹出来,冷得让他愈发难以呼吸。 他遇到了“海啸”。 “海啸”是海域中一种特殊而激烈的现象,它的出现,意味着海域的主人产生了强烈的情绪波动,已经不适合再进行巡弋,海域将会粗暴地驱逐巡弋者。向云来见识过不少海啸,他知道在海域中窒息,只会让自己难受一两天,但如果就这样被驱逐出去,他将失去探索哨兵目的的机会。 他不仅没有放手,甚至用上了脚,踩在裂口上用尽全力撕扯。 金字塔已经完全崩裂,原本空白的空间变作一片漆黑。但淹没向云来的水忽然急剧退去,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方虞身上的裂缝透着雪光,风从里头不断吹出来。 森冷的绿眼睛灯盏一样在他身边亮起。两盏,十盏,数千数万盏。闪动,游移,渐渐靠近。 狼们发出低吼,对食物虎视眈眈。 向云来毛骨悚然:他仍处于海啸之中,这片海域仍旧试图驱逐他。 他大声吼:“等等!请听我说,我不是来伤害方虞的!我是要救他!他有危险!” 周围气氛为之一变。绿眼睛消失了,狼群化为水浪,最后汇流凝聚成一个青年的模样,黑头发黑眼睛,高大得让人畏惧。他站在向云来面前,弯腰蹲下,盯着向云来的眼睛,一言不发。 向云来拼命回忆外婆怎么称呼他:“你好,小柳。我就知道,你是最关心方虞的人。” “我是柳川。我是方虞的好朋友。”男孩说,“方虞有什么危险?” 向云来信口胡说,但他惯会顺杆爬:“你,你就是他身边最危险的东西。” 柳川的自我意识不答话,但微微仰头,垂着眼皮瞥向云来。他身上又涌起了水浪,狼的眼睛在他的脸颊、手背和脖子上逐个睁开。 “你袭击过秦小灯,现在又来袭击我。”向云来说,“你怎么保证,自己不会伤害方虞?我是向导,我能感觉到,你的海域很不稳定。” 柳川:“我绝对不会伤害方虞。” 向云来:“你保证?” 柳川不吭声了。向云来抓住这一瞬间的沉默,继续问:“发生了什么事?柳川,相信我,我今天在方虞家里做了一整天的家事,我了解方虞的情况。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抓住方虞?因为我错以为,是他袭击了秦小灯。” 柳川:“是我做错。” 向云来:“你的错让我误会了方虞。” 柳川的脸上,狼的眼睛不停浮现又消失。向云来忍耐着惊悸,始终注视柳川。 “……”柳川终于开口,“他生我的气。” 向云来:“为什么?” 柳川:“因为秦小灯。” 他紧绷的肩膀松懈了,同时向云来怀中沉睡的方虞化作黑色水浪消失。海域重新变得空旷,柳川站起身,对向云来张开双臂。向云来穿过他的躯体,随即发现自己正走在路上,弯曲的手臂被方虞搭着。 向云来低下头,他正在柳川的记忆里,用柳川的眼睛注视方虞。 “你又对秦小灯做了什么?”方虞面朝前方,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我警告过你不要动她,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08 巷子中,隋郁制伏了哨兵。抓起哨兵的头发让他露出脸时,隋郁发现他有点呆滞。 起初以为他是摔晕了,毕竟隋郁制伏他的手段非常粗暴,鼻血正从哨兵鼻子里淌下来。但隋郁怎么喊他都没有反应,凑过去细看,才看见他圆睁着眼睛,瞳孔缩小,眼球几乎没有移动。 这是海域被入侵的反应。 “向云来!”隋郁扭头大喊。 周围一片寂静。 隋郁把哨兵丢在地上,回头往来处跑。向云来就倒在电瓶车旁边,半张脸埋在街角的积雪里。不远处一团淡雾笼罩着一头形状轮廓正在崩解的灰狼。 隋郁把向云来抱起,脚下又咔嚓一声——是向云来的备用机,屏幕在他鞋底裂开了。 他停顿一秒,把手机踢进积雪。 向云来摔到地上的时候把昨晚下颌的旧伤又擦破了,雪上染了血。隋郁呼唤向云来,但向云来没有任何反应。 联想到刚才哨兵的状态,隋郁开始不安:向云来不仅侵入了哨兵的海域,甚至涉足了他的深层海域? 这不是一般向导可拥有的能力,而且巡弋深层海域,身边必须有潜伴。 潜伴是巡弋者最重要的伙伴,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及时唤醒巡弋者,让他们脱离意识受损的危机。如果说精神体是向导进入他人海域的钥匙,那潜伴就是他们能够离开他人海域的、永不会关闭的安全通道。 但隋郁从未学习过如何担任潜伴。 隋郁拼命回忆自己见过的巡弋者和他们的潜伴,只记得潜伴会守护在巡弋者身边,要唤醒巡弋者时,总是在他们耳边低声说话。 向云来的手越来越冷。他把向云来抱到安全的避风处,解下外衣披在向云来身上,让他保持体温。向云来的呼吸平缓,近似于安宁的睡眠状态,但眼动频繁,大脑正在激烈地活动。 “向云来?”隋郁尝试呼唤向云来的名字,“邪恶的王都区居民,向云来。” 他揉搓向云来冰冷的指尖。 “我确实可以说出47种武器的名称,向云来。” 他掏出熊猫创可贴,更换了向云来脸上脏污湿润的纱布。 “向云来,我……”隋郁迟疑了。向云来靠在他的肩头,侧头的时候,他的嘴唇轻轻拂过向云来耳边的头发。太近了,他像看着一个谜题,垂眼注视向云来。 “我能看清你。”隋郁说。 向云来恢复意识的时候正靠在隋郁的肩头,披着隋郁的大衣,双手被隋郁握在掌中努力揉搓。 他直起腰,抽走手,环视周围之后道谢:“谢谢你帮助我。” 他有点恍惚。隋郁知道这是结束深层海域巡弋之后,巡弋者常出现的迟滞反应。 灰狼化为雾气消失。象鼩喘着气,一步步朝向云来挪动。恢复清醒的柳川慢吞吞走过来,隋郁以为他又要发难,立刻起身。银狐轻盈地落在地上,站在了向云来身前。 但柳川远远站定,朝向云来鞠了一躬,转身走远了。 隋郁:“……发生了什么?” 向云来:“我进入……不说了,我现在很想吐。” 他撑着脑袋,看到象鼩绕了个大弯,终于回到他身边。象鼩绕弯,是为了躲开守在向云来面前,正侧头盯著它的银狐。银狐的目光紧紧跟随象鼩,看着它艰难爬到向云来身上,躲到了向云来的衣服里,只露出一个小鼻子。 隋郁:“……老鼠?” 向云来宁可吐,也不能让他误会自己的精神体:“象鼩目象鼩科,只有一类动物,就是它。呕……” 他干呕片刻,才想起在任东阳家里什么都没吃过。 很饿,很冷,很晕。如果隋郁会变身就好了,变成加长版劳斯莱斯火速送自己回家……他应该有吧?没有也应该见过吧……向云来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看见隋郁伸过来一只手。 隋郁不仅伸来手,而且又坐回他身边,近到向云来可以轻易依靠他的肩膀。 隋郁:“怎么写?” 向云来抓着他的手,边写边笑:“虽然很小,不过……呃嗯……不过它和大象是祖先。” “谢谢,这个字很优雅,很复杂。”隋郁斟酌着词语,尽量不冒犯那只小东西,“但左边确实是‘鼠’。” 象鼩从向云来衣服里滚到膝盖上,尖尖的小鼻子快速抽动,朝隋郁隔空出拳。 向云来:“它恨你了,哥。” 银狐忽然闪电般冲过来,飞速出手——就像它昨晚第一次见到象鼩那样,一巴掌把它扇飞了。 球状的小东西一直滚到电瓶车边,啪地化成轻雾。向云来目瞪口呆,指着银狐:“好你个坏东西,我现在也恨你了……呕……” 他终于吐完,走去扶起电瓶车,却在积雪里发现自己破碎的备用机。他的反应很大:“哎呀!” 隋郁面上尽量保持平静:“怎么了?” 向云来小心地扫清手机上的积雪和脏东西,把它捧在手上。 “我的第一台手机。”向云来抬头对隋郁笑,“我妹妹上初中时拿到全国特殊人类技能大赛的哨兵组头奖,这是她用奖金买给我的。” 很朴素的手机,屏幕不大,设计普通。向云来把手机小心放进兜里,银狐不知何时从隋郁肩头溜到他身边,爪子轻轻搭在他的手上。 “坏是坏了点儿。”向云来忍不住揉它的耳朵,“可是真漂亮。” 两个人一路争执银狐为什么要对象鼩出手,向云来又说又笑,连任东阳造成的沮丧和方才的不适反应好像都忘记了。眼看“百事可靠”就在前头,向云来正准备邀请客人进门,隋郁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后,隋郁向他道歉:“我有点事情,必须回去,改天再过来找你。” 向云来:“你的表……” 隋郁一边后退一边冲他挥手:“你帮我保管吧!而且……我得赔你两台手机。” 向云来:“什么?!” 他又气,又好笑,但隋郁已经消失在街角。他只来得及嘀咕一句:“……你才邪恶。” 向榕把店铺打理得整整齐齐,萨摩耶蹲在门口乖巧迎客,屋子里弥漫着清新的香气。但知道隋郁不来,向榕和萨摩耶同时耷拉下眼睛:“怎么这样!下次他来做客,我可能不在家里!” 向云来撺掇她去做点夜宵,自己则窝进了沙发。 他的心脏此时此刻仍跳得很快。隋郁为了唤醒他,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虽然不足以让他脱离柳川的海域,但他全都能听见。有谁曾这样满是抚慰地、温柔地在他耳边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只为了让他脱离险境吗?就连向榕也没有。向榕担当他的潜伴时,唤醒他的方式很简单:让萨摩耶轻轻咬向云来的手。 他的听觉神经因为隋郁而变得无比敏感。这种敏感多么怪异,比情人舔舐耳郭更让人惊颤。向云来按着自己的胸口。谁会在意47种武器?看得清自己又是什么意思?也没有谁想知道他住的庄园下雪会是什么样子,怎样追着初见的银狐跑了半座山……隋郁偏偏说了这么多,他偏偏全都听得清楚。 有人把心事和人生分出薄薄一片,强行塞进他心里。 向榕端着面放在他面前,试探向云来的体温。 “你怎么了?”她从来敏锐,“又在没有潜伴的时候巡弋海域了?” “没事的。”向云来安慰妹妹。 向榕:“你今晚是不是不开心?” 向云来揉揉她的头发,低头开始吃面。 但即便躺在床上,他也仍未能够彻底摆脱巡弋柳川海域留下的影响。 不是因为柳川的海域有多么可怕。向云来难以忘记的,是透过柳川眼睛看到的方虞。 柳川和方虞相识很早,早到方虞跟母亲、外婆来到王都区时,问路的对象就是柳川。比方虞高一个头的、精精神神的柳川。 他走路会蹦蹦跳跳,跟所有寻常小孩子一样。发现方虞眼睛看不到之后,他立刻拉起方虞的手。方虞的母亲阻止他的动作,教他正确的引领方式。柳川只听一次就学会了,曲起自己瘦削的手,把方虞茫然的手掌拉到自己的臂弯。 记忆断断续续,中间还有许多混乱的信息。向云来吃力地筛选真正重要的内容。 相识不久后的某一天,柳川带着零食来找方虞玩。方虞的外婆在屋子里又哭又骂,小小的方虞坐在院子里,对柳川说:我妈妈走了,不要我了。 下一瞬间是高大的柳川在方虞家的院子里铺地砖。彩色的,红黄蓝绿的地砖。方虞说铺这个干啥,我又看不到。柳川声音嘶哑地回答:你踩着黄地砖呐。方虞说我已经忘记黄色是什么样子了!他看起来有些恼怒,斯文的脸上眉头紧皱,盲杖敲得笃笃笃、笃笃笃。柳川说就是太阳,太阳照在你身上,暖洋洋的,就是那种黄色。盲杖不响了,方虞眉头也不皱了。他正站在阳光里,他正踩着黄地砖。抬起脸沐浴阳光,方虞很久才说:原来是这样。 下一瞬间,又回到柳川童年时代,向云来借他的眼睛看兴奋的方虞。 我妈妈给我寄钱了!方虞用一根木头当盲杖,手舞足蹈:好多钱!两万块!我可以去看眼睛了!医生说现在还来得及!柳川也为他高兴,高兴得蹦来蹦去,视线一直在摇晃。柳川问:手术痛不痛?方虞说不知道,打了麻药就不痛了吧。他年纪太小,说不清应该做什么手术,但医生保证,手术顺利的话,他就能看到东西。柳川跳着喊着:哇!哇!!哇!!!等你好了,我带你去玩!方虞兴高采烈的,给柳川看一个厚厚的信封。可惜两个小孩还没打开,信封就被外婆夺走。 向云来被他混乱的记忆弄得头昏脑涨,像在沼泽里不停沉浮。 又一个记忆撞到他面前,是柳川在为方虞洗脚。方虞问:你看到她了,她好看吗?柳川说好看的。方虞又问:她是向导,她的精神体是鸟儿,你看到了吗?柳川说没有。方虞的脚狠狠踩进水盆里,水溅了柳川一脸。他擦干净,温顺又谦卑地说:我会问她,你不要生气。方虞在他肩膀踢了一脚。方虞那么瘦,那一脚根本不可能踢动柳川,但柳川乖乖坐倒在地上。你不要问!不许问!方虞大吼:我来问!她的事情我来问! 柳川说:好。他蹲着擦干净地上的水,忽然问:你喜欢她,是吗? 在他的视线里,方虞的脸庞和耳朵都在不够明亮的灯光下红了起来。 原来如此。向云来心想,所以其实是方虞……还没等他想清楚,又一段记忆掠过。他的心脏忽然凶猛地剧跳起来。 他——或者说柳川,年幼的,跟初识方虞时差不多的柳川小心翼翼地推开方虞家的门。门没有锁。柳川喊了一声:方虞! 房间里忽然一阵乱响。柳川冲过去:方虞!你摔跤了? 但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人,抽屉、衣柜、床铺,全都乱七八糟。 陌生人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那是方虞动手术的钱。 柳川扑了上去,抓住那个人的衣角:方虞要用它治眼睛的!外婆!有人吗!有小偷…… 一只手捂紧了柳川的嘴巴。 那个人的脸凑近了。腥臭和腐臭混杂在一起,让柳川反胃欲呕。 脸暴露在窗户透进来的阳光里。一张破碎的、腐烂的脸,血一样红的眼睛,纵横脸部的伤口里还有肉白的蛆虫蠕动。 柳川僵住了。一个半丧尸人。一个腐烂的、快要死去的半丧尸人。 “别喊。”那人连声音都像漏风,“你如果喊,我就咬你。” 他咧嘴对柳川笑,张嘴猛地啃上柳川的脸蛋。那张嘴里的牙齿快掉光了,剩下的几根尖利得像刺一样,慢慢地从柳川的鼻尖划过。 半截舌头在那个人的漆黑口腔里滚动:“我借来救命,不比眼睛重要?我去打针,我去打丧尸针……不要叫,知道吗?” 柳川吓得无法动弹,尿顺着大腿淌到地面。 “我咬你啊。我会咬的。”那人爬上了半开的窗户,临走时回头死死盯着柳川,“你就会变得,跟我一样……” 柳川浑身发抖,连骨头也抖。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最后哇地吐了一地,放声大哭。 房门又一次被打开。方虞和外婆站在门口。外婆尖叫着扑向原本藏着钱的缝纫机。 方虞拄着木棍,在门口茫然张手:外婆?外婆? 柳川不哭了。他又开始颤抖,为朋友那双即将永远失明的眼睛。 09 “丧尸针”是一种在王都区乃至全世界的半丧尸人群体中流传很广的东西。 半丧尸人感染丧尸病毒之后,会因为病情的持续发展而最终成为完全态丧尸:病毒入侵大脑并改变大脑结构,人只保留行动和进食的本能,完全无法沟通。这种丧尸的结局只有一个:被杀灭。 研究抑制病毒的药物的历史,几乎与半丧尸人存在的历史一样漫长。到了今天,人体内的半丧尸病毒得到了完美的控制:即便不幸感染,只要把血液中的病毒浓度维持在较低水平,完全可以在人类社会中正常生存。 但在王都区里,仍有大部分半丧尸人无法按时地服药和打针。原因十分简单:他们没有钱,没有户籍,没有身份,不能光明正大地在接受治疗时登记自己的名字与识别号码。 有的是潜逃的罪犯,有的是一出生就被遗弃的孩子,有的是从偷渡过来的黑户……他们是浮萍,是落叶。 因为没有药物控制,他们的病毒发展总是比其他人更快,出现的变态反应也更多、更密集。 “丧尸针”应运而生。这种动辄一万八、两万八的昂贵针剂,据说可以延缓末期丧尸病毒的发展,有的甚至能令半丧尸人恢复容貌、肌肉重生。“丧尸针”的骗局,比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诈骗方式更简单拙劣。但无论多少骗局被揭开,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但仍旧步向死亡,“丧尸针”的传说持续更新,从不落幕。 向云来被回忆中所看到的半丧尸人脸孔震惊。已经过去十几年,柳川记忆中,那张恐怖缺损的脸始终完整清晰。 柳川无法跟方虞说明那是多么令人胆寒的脸。 方虞什么都看不见,对眼睛感受到的恐惧毫无知觉。即便柳川用尽方法去形容,方虞的回应只有无穷的厮打和怒吼。他恨小偷,也恨自己的朋友。他脸上的恨意和绝望像烈火,一遍遍燎烧柳川。 柳川的懊悔和方虞的怨恨一样强烈。而悔意最后在课堂上达到了顶峰--柳川在小学的特殊人类课程中得知,同为染色体变异人类,即便被半丧尸人、地底人或狼人咬伤,哨兵和向导也无法被丧尸病毒感染。 从来安静的柳川在课堂上放声大哭。透过他摇晃的视线,向云来被孩子清澈直接的痛苦完全击中。 回家的路上,柳川在河岸附近看到了一个无数次出现在噩梦中的人。 半丧尸人一旦开始腐烂,外表看上去每个人都差不多。但柳川却死死地记得那个小偷。 他更佝偻了,丧尸针不知打没打,反正没有任何作用。他蹲在河岸上,像一具扭曲的人体骨架,正弯曲双手固定一个啤酒瓶,用吸管喝酒。 把他推下去不费什么力气。小学生柳川保持着伸出双手的姿态,看那个人滚下河岸,落入水中。 躯体太轻了,甚至无法沉下去,半截浮在水面上挣扎,半截在水底下摇摆。那人啊啊地喊着,声带的纤维化让他无法发出连续的声音,最终停止动作,顺着水流往下游去了。 柳川站在一直看,一直看,看见晚春的河边,绿柳沿岸,万条绿丝绦。 把这个消息告诉方虞的时候,方虞怔怔的,追问:真的死了? 真的。 你推的? 我推的。 柳川把他带到河岸边。傍晚的风照得方虞脸上红扑扑的,他无神的眼睛充满了奇特光采。 远处有人声,他们在河里打捞着什么东西。捞起来了!半丧尸人!哇,这……这已经是完全态丧尸了。人群聚拢又散开,直到有人肯定地说“他死了”,人们才继续渐渐靠近。 方虞茫然的、无法聚焦的眼睛看着虚空。他拄着盲杖,在河岸上拼命放声大叫。由于太过激动,一脚踏空,柳川及时抱住他,两个人顺着河岸滚到下面。眼泪盈满了方虞的眼眶,他的眼里映照出湿漉漉的两颗太阳。柳川从没见过这样灿烂的一双眼睛。 向云来被推离柳川的回忆。他落在空旷的空间里。这个地方什么都没有,但柳川为方虞建造了一个色彩丰富的金字塔,让他在永恒光明的地方安静入眠。 柳川的自我意识正强烈地动荡着。那时候向云来也听到了隋郁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絮语。眼前的高大青年持续地摇摆、分散,像水里的倒影,随时会消散。 “不是你的错。”向云来知道自己无法在海域里久留,抓紧时间说,“柳川,没有谁会责备一个几岁的小孩子。” 柳川捂着脸呜咽。 “把方虞放走。”向云来继续道,“不要在海域里放他的幻象了。你这样做,是禁锢你自己。” 慢慢止住哭泣的自我意识垂头看向云来。向云来知道,在海域中直接对哨兵、向导说的话,会非常深刻地影响他们的认知。或许柳川等这一句“不是你的错”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困住方虞的东西,也同时困住了他自己。 这一夜向云来又陷入噩梦之中。噩梦的场景仍旧是柳川的海域,但不再是那个空旷的地方了。向云来在梦里一次次反刍柳川的记忆,方虞如何骂他、打他,他如何把半丧尸人小偷推进河里,他如何利用精神体破坏招牌的固定栓试图砸中秦小灯,他如何等候在秦小灯回家的路上袭击她,笨拙地把她装扮成一个“新娘”。 秦小灯受伤了,就再也无法离开王都区,无法离开她租住的房子和方虞。柳川已经无计可施,他不知道怎样才能获得朋友的谅解,怎样才能让自己摆脱漫长无尽的罪责感。他能想到的方法,只有——做一些让方虞幸福的事。 柳川袭击秦小灯的事被方虞察觉,方虞爆发了更剧烈的愤怒。但柳川没有收手,他的下一次袭击甚至还没有超过一天。因为方虞喜欢秦小灯,所以他要把秦小灯变成方虞的“新娘”。 但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不应该的,所以下手总是犹犹豫豫。 向云来问他:秦小灯成为方虞的新娘,方虞就会原谅你,是吗? 柳川点头。 向云来又问:是他自己这样告诉你的? 这次柳川摇头了。 向云来轻轻抚摸坐在自己面前的柳川,不安的自我意识让他形态总是不清晰,水波一样起伏。 睡眠不足的向云来,第二天也仍旧想着柳川和方虞这件事。不管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柳川,还是捉摸不定的方虞,对秦小灯来说都是危险的。 向榕一早就上学去了,又得住校一周才回来。她把自己的手机借给向云来,并叮嘱向云来拍下“送月相表的帅哥”等自己回家再看,向云来敷衍地答应。送走妹妹之后他打算联系秦小灯,不料秦小灯自己登门了。 “对不起,我说话太重了。你是关心我,担心我的安危才这样做。”秦小灯举着手机,跟向云来说话。 向云来:“我也有不对。算了算了,不说了。我请你吃早饭。” 秦小灯这天休息,两人吃完了向云来强烈推荐的八里街包子,便一同往孙惠然的诊所去。 路上秦小灯跟向云来说了不少方虞的事情,没有贬损,都是好话。向云来手上没有证据,也没跟方虞对质过,只好一句句听着。 孙惠然的诊所看起来跟王都区所有黑医的诊所没什么差别。向云来联系孙惠然,但孙惠然没接电话,两人在平平无奇的“孙氏诊所”门口徘徊,最后是向云来主动推门进入。 里头也不大,向云来疑窦丛生:王都区最出名的整形医生就在这里办公?这地儿比包子铺还窄。 在助手的带领下,向云来和秦小灯穿过一条走廊,来到了孙惠然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传出打枪的声音,向云来探头一瞧:孙惠然戴着VR装置,正沉浸在游戏里。桌上好几张新拆封的游戏盒子,是最近被王都区狼人们抵制的限制级系列游戏,《狼巢》。 孙惠然连杀几头狼人,心满意足摘下头戴装置,打量向云来:“我见过你?” 向云来递上名片。 孙惠然想起来了:“哦,你是任东阳的……” “任东阳的”什么?向云来等她的论断,但她不说,只用眼神在向云来脸上打个转,好像今日才认真看清楚他模样似的:“长得挺可爱。” 上一次被别人称“可爱”,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但向云来不敢顶嘴:“孙医生,你好。” 他道明来意,孙惠然坐在办公桌后低头整理自己的文件,向云来讲完了她才抬头看秦小灯:“你什么血型?” 秦小灯用手圈出一个“O”。 孙惠然居然笑了,点点头:“不错,我这个月的幸运血型也是O型。你坐吧。” 向云来这才跟秦小灯落座。为了让气氛活跃点儿,他笑着问:“血族都这么在乎血型吗?” 孙惠然没看他,嘴角一翘。 向云来锲而不舍:“我是A型。” 孙惠然:“跟我犯冲。” 办公室里冷了片刻。向云来为了弥补说错话导致的冷场,又问:“孙医生是什么血型啊?” 冷面的血族嘴唇蠕动,吐出一串向云来听不懂的话。“我是这个血型。”她说,“没有汉语词汇可以描述,这是一个古老的如尼文词组。”她扫一眼向云来,又说了一句复杂的如尼文。 确实听不懂,但不妨碍向云来接茬:“好优美的外国话。” 他的感叹无比真诚,孙惠然放声大笑。在她的笑声里,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了。 象鼩忽然蹦了出来,跳到向云来头上,又一次揪得他头皮发痛。 并非不祥的预感,但也不至于是欣喜。向云来只是直觉般意识到来者身份,回头时果然看见了肩膀上围着银狐围脖的隋郁。 向云来正要打招呼,隋郁惊奇的眼神才刚刚泄露一丝神采,助手甚至还没有彻底把门打开,孙惠然满脸欢喜准备站起——象鼩已经像一颗小子弹一样弹射出去! 同时动作的,还有本来圈住隋郁脖子假扮围脖、但在瞬间冲向象鼩的银狐! 两个精神体在室内展开了疯狂的追逐。一时间,孙惠然桌上的文件雪片一样飞扬而起。助手梳理得顺滑漂亮的长发被气流拂动,疯狂在脸上拍打。秦小灯满脸看戏的惊喜和快乐。而向云来和隋郁用眼神交流了同一句话:你的精神体疯了? 10 等到向云来和隋郁终于收回各自的精神体,办公室已经乱成一团。 向云来甚至看到了孙惠然脸上一闪而过的尖利獠牙。他相信这不是错觉。 “你们,滚出去。”孙惠然咬牙说完,看向秦小灯,“你留下来。” 向云来和隋郁被助理推出门外,两人面面相觑。隋郁先问他:“你来找孙惠然看病?” 向云来:“不不,我带她来的,她找孙惠然。” 隋郁:“她?” 向云来:“就是我俩认识那天,一起救下的那个女孩。” 隋郁:“……” 向云来:“刚刚就坐我身边,没认出来?” “没注意。”隋郁说,“我来找孙惠然问点儿事情。” 向云来想起任东阳说过,隋郁来王都区是办事的。他随即意识到,任东阳那天邀请四个吸血鬼到家里做客,不仅是为了向云来,也是为了隋郁。他不禁又一次仔细看向隋郁。 任东阳并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他在王都区之所以有威望,是因为他的财力,以及与王都区自治部队——黑兵的关系极好。向云来认识他许多年,他只在向云来兄妹俩的事情上不讲回报地尽心尽力,其余时候若是出手帮忙,总会从对方那里拿回更多的好处。 任东阳和隋郁到底是什么关系?向云来想,他们并不像师生。 此时办公室里,助理正在收拾狼藉的环境,孙惠然站在窗边深呼吸几下,压抑住自己的愤怒,才能平静地走到秦小灯身边。 “我看看你的耳朵。”孙惠然说,“你能听到别人说话,但自己不能讲?” 秦小灯:几乎听不到,主要靠读唇。 孙惠然:“后天聋?” 秦小灯点头。孙惠然掏出耳镜,仔细察看她的左耳。 低着头的时候,秦小灯无法看到孙惠然的嘴巴,但在孙惠然看清楚她左耳情况的瞬间,她察觉到一种强烈而尖锐的愤怒。血族的怒气异常凶猛,不仅秦小灯,就连孙惠然身后的助理也瞬间停止了动作。两个女孩都本能地戒备着,助理甚至释放了自己的小猫精神体。没有人说话,室内只有孙惠然的愤怒,像一面巨大的披风,覆盖了两个女孩的知觉。 直到孙惠然松手放下秦小灯的头发,那令人悚然的气息才渐渐消失。 “你的左耳是怎么回事?”孙惠然问,“为什么耳郭不见了?” 秦小灯:小时候在山里,被野兽咬掉了。 孙惠然冷笑:“这不是你儿童时代留下来的伤疤,伤疤完全没有瘢痕增生的迹象,它应该是你成年之后才造成的,甚至不会超过五年。你的耳朵是被人切割下来的。刀口很漂亮,缝线也很漂亮,没有瘤状赘生和蟹脚形变,表明术后得到了很妥善的处理,没有感染。” 秦小灯静静看她。她说得很快,秦小灯需要很吃力地辨识,才能理解她的意思。秦小灯也知道,即便表达自己的不便,眼前这位冷脸的血族也不会因此而放慢语速。但秦小灯十分清晰地辨识出了那句“被人切割下来”。女孩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异,随即立刻沉静下来。她用新的目光注视孙惠然。 孙惠然最后说:“不要骗我。” 秦小灯低头打字。边打边删,片刻后,她终于举起手机,亮给孙惠然。 …… 孙惠然的愤怒气息强烈得室外的向云来和隋郁都察觉到了。向云来想闯进去,但隋郁拉住了他:“等等。” 室内溢出的除了血族的怒气,还有一个陌生的精神体气息。是那位助理的。 “孙惠然没有攻击任何人。”隋郁虽然并未释放银狐,但他的气息瞬间充盈在狭长的走廊里,仿佛随时准备保护什么,“冷静点。” 向云来忽然想起隋郁曾根据秦小灯没有在遇袭时释放精神体,而推断出秦小灯没有读过大学。 果然,隋郁看着他:“你看,你的朋友这次也没有释放精神体。” 向云来没有接秦小灯这个话题。关于秦小灯的隐私,他不想跟他人谈论。他说起了自己:“那你是不是也同样察觉到,我也没有学习过你所谓的,正规的战斗课程。” 隋郁和他都贴墙站着,面对面,中间是只容一人走过的空间。两个人都能清晰地看清楚彼此脸上的神情。向云来坦荡,隋郁便打算也对他坦荡。 “我们认识的第一天晚上,你强行侵入那个哨兵的海域,让他停止动作。你当时处于一个并不安全的环境,身边也没有任何可以保护你的人。你应该知道,巡弋的时候你处于近似睡眠的状态,是非常脆弱的。”隋郁说,“然后第二天晚上,你在没有潜伴的情况下,入侵了对方的深层海域。” 向云来:“我挺厉害嘛。” 隋郁:“对,你很厉害。但你完全不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向云来不吭声。 隋郁:“你和秦小灯一样,不会在遇袭的瞬间本能释放精神体。你们都没有上过战斗课程,而你,甚至没有接受过正确的、合理的海域巡弋教育。” 因为过分客观,他的语气有一种让人难受的生疏。向云来像是一个物品,正在接受隋郁的评判。 他的判断冷酷而直接,竭力想让气氛轻松一点的向云来忽然语塞了。 恰好此时秦小灯从办公室里出来,打破了僵局。她看起来有些失落,向云来以为是孙惠然太凶,但孙惠然随之也走了出来,拍拍秦小灯的肩膀:“等我联系你,你再过来。” 向云来大喜:“多谢孙医生!” 孙惠然制止他的狂喜:“别高兴那么早。我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耳朵不好找,跟她适配的更难。” 向云来想问是找真的耳朵,还是人造耳朵,但看孙惠然的糟糕脸色,显然不准备跟他说明。 隋郁正要说话,孙惠然已经闪回办公室,砰地关紧了门。 助理按着耳朵上的耳机听了片刻说:“不好意思,向先生、隋先生,孙医生说以后你们两个进诊所,绝对不能再释放精神体,否则她……她会比较生气。” 她刚说完,耳机里立刻传出一阵不太清晰的叽里呱啦。 助理尴尬地犹豫:“呃……” 不想让她为难,听清楚了的向云来响亮地帮她补充:“否则她会咬死我们。” 助理笑着点头,挥手道别。向云来和秦小灯离开诊所,隋郁也跟在他俩身后。 隋郁的来访目的没达成,孙惠然现在显然也不想跟他沟通,他只能先离开。“你们去哪儿?”隋郁看着向云来,“我对王都区不熟悉,我也跟你们一起走走。” 之前两次见面还没察觉,向云来现在感觉到了:在场的即便还有其他人,隋郁的目光也始终牢牢放在向云来身上。这种不掩饰的关注,让向云来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受:新鲜,害羞,还有一点儿说不清的欣喜。 向云来打算跟秦小灯再到方虞家里去见见他。他始终想为秦小灯解决方虞这个棘手的麻烦。诊所到福光路,步行得半个小时。秦小灯走走停停,用手机不知给谁发信息。没话可聊的隋郁对向云来说:“我其实没有看清楚你的老鼠。” 向云来:“放尊重点儿。” 隋郁更正:“你的象鼩。” 向云来:“我可以给你看,但你管好你的银狐。” 隋郁:“我们两个已经这么熟悉了,我们的精神体不应该好好相处吗?” 向云来被他的颠倒黑白震惊:“是你的银狐追我的象鼩。” 隋郁:“有猎物在眼前跑,追逐是本能。” 他始终笑眯眯的,让人生不起气来。银狐在隋郁身边溜达,偶尔看看向云来。向云来在得到隋郁保证后,释放了象鼩。然而小东西一冒头,银狐立刻像跑酷高手,从地上跃到隋郁肩膀,直接朝象鼩又扑了过去。 象鼩刚要跳起来逃命,隋郁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它。 他手很大,把象鼩圈在掌心之中,毫不费力。象鼩像对待向云来一样,啃着隋郁的手指,小鼻子一抽一抽,恨恨瞪向抓住了自己的混账。 前两次会面都是夜间,今日才是象鼩第一次在光亮的地方和隋郁面对面。 它愣住了,黑豆眼直勾勾盯着垂眼的隋郁。隋郁碰它的小耳朵,它不动,隋郁碰它的小鼻子,它也不动。 “……你的象鼩怎么了?”隋郁问,“它这小眼睛怎么突然变水灵了?” 向云来捂着脸蹲在地上:“放开它!” 隋郁松开手,摊平手掌。象鼩此时完全可以从隋郁魔掌中跑开,但它没有。它在隋郁掌心里转了个圈,很乖很柔弱地贴着隋郁的大拇指趴了下来,闪亮的黑豆眼依旧盯着隋郁。它甚至张嘴打了个嗝,或者说一个呵欠,吐出粉色的小舌头。隋郁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晓得它高兴, 隋郁:“……哦。” 向云来:“哦什么!” 隋郁笑了,手指揉着象鼩的小脑袋。但只揉了两下,象鼩就消失了。他遗憾不已:“我和它亲近,你不高兴?” 发不出声音的秦小灯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向云来搓搓自己的红耳朵,窜到秦小灯身边:“小灯,我跟你一起走。” 隋郁和银狐慢悠悠跟随,秦小灯回头看了又看,对向云来竖起大拇指。 “别夸他了,他看得到。”向云来挡住隋郁的视线,生硬地转换话题,“你刚刚在办公室跟孙惠然发生了什么?她怎么那么生气?” 秦小灯在手机上敲出一行字,没有使用语音,只是亮给向云来看。向云来看了两遍,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我坐绿皮火车来的北京,没有钱,一路上都在逃票。有个人给我介绍了来钱的法子。我把耳朵卖给了他。】 11 秦小灯出生在西南边境的小村里。村子深藏于山林之中,人迹罕至,秦小灯是村里诞生的第一个“向导”。 约莫三岁时,秦小灯被父母的债主带进黑屋子。屋子角落放一个很大的竹笼,里头关着什么东西。黑屋子里有小窗,白天会透进阳光。秦小灯哭累了醒来时正是早晨,阳光新鲜,照亮竹笼里一头羽毛丰满的黑孔雀。 黑孔雀静静看着趴在草垛上的她。它的目光像人类,姿态比哭哑了声音的秦小灯更安静。 秦小灯在黑屋子里整整关足一个月。人们打开黑屋子的时候,因为惊恐和着凉发着高烧的秦小灯正倒在地上抽搐,黑孔雀昂着头,发出尖利的呼救声。而一头小一些的、羽毛紫黑的孔雀,张开翅膀和尾羽覆盖在秦小灯身上,像一张小小的被子。 债主们很高兴:如他们所愿,秦小灯的精神体果然是黑孔雀。 黑孔雀是绿孔雀的异变体,十分罕有。村中那头黑孔雀是他们从别处借来的,为了制造一个拥有罕见精神体的向导,为了挖掘出一座金矿。 在隐秘的地下管路里,罕见精神体一直是牟利的噱头。无论是利用它们进行直播,或者让它们和主人拍摄各种猎奇的照片和影片,或者干脆将不再年轻的哨兵和向导,连同他们的精神体一同出售给兴趣奇特的收藏家……总有人能想出常人不可理解的方法,从罕见精神体上捞钱。 但他们没料到的是,黑孔雀无法发出声音——因为秦小灯在高烧中失去了自己的听力。 不仅如此,秦小灯恢复之后,再也没有释放过黑孔雀。哪怕是在睡眠的时候,秦小灯的精神体会因为她的控制力下降而溢出,却也从来没有形成过完整的形态。 原因只有秦小灯家人知道。照顾生病的秦小灯时,母亲和父亲在逐渐失去听力的、不停哭泣的秦小灯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如果想活下来,如果想长长久久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千万千万不要释放你的精神体。你会被他们带走,你会被卖掉,你会死去。死是什么意思?死就是,我们将永远分离。 秦小灯慢慢忘记了外界的声音,但父母的叮咛却一直回响在她的海域之中。 在她的潜意识里,“释放精神体”等于“引来灾厄”。 秦小灯某天醒来,耳朵里只有一阵又一阵难耐的嗡嗡震响。那不是她用耳膜、耳蜗和听觉神经感受到的,而是更直接的,骨头颤动、血液奔流的声音。 沉默的精神体终于因为她的极度伤心而再一次出现,温柔地用双翅抚摸她的头发,让她的眼泪落在自己闪亮美丽的尾羽上。 试图利用秦小灯来挣钱的债主十分愤怒。虽然成功制造了黑孔雀精神体,但丝毫不能发挥用处:无论如何跟挥金如土的客人们描述黑孔雀的美丽,秦小灯也始终无法展示她的精神体。在债主们耐心用尽的夜晚,秦小灯一家人留下房子和土地,带着简单的行李偷偷离开了村庄。他们穿过山林和县城,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 秦小灯的身份证号比其他人多出两位,末尾是06:数字0是“特殊人类”,数字6意味着分类为“向导”。但生活并未因此而有任何不同。她寻常地上学,寻常地考试,寻常地帮开小店铺的父母打杂,寻常地学习手语,也寻常地接受自己没有多少朋友的事实。 高二时,父母带她去参加了一个饭局。席间有个跟她年纪相仿的男孩,他们相对而坐,几乎没有对视过。但两人的父母却热络地交谈,撺掇两个孩子好好交流。 在回来的路上,父母说:你需要人照顾,他是你的丈夫。 这是一场没有经过两个孩子同意的婚姻。双方父母约定,两人过了18岁就要按照习俗举行婚礼,从此以夫妻相称。秦小灯彻夜难眠,时常被噩梦惊醒。她总是想起自己冲男孩打手语的时候,他推了推眼镜,仿佛头一次知道自己的“妻子”是个聋哑人,露出意外的茫然。 秦小灯当时说的是:我拒绝。 但饭局还是一次接一次地进行着。他们很少聊天,都是双方父母在讲。沉默地吃饭,沉默地散步。男孩问她:你的精神体真的是黑孔雀吗?我也是向导,我可以看看吗?秦小灯还是打手语:我拒绝。 很快,相亲的对象换了一个。没多久,又换一个。 秦小灯没兴趣问他们为什么对自己不满意,原因实在太多了:她的冷淡,她不肯释放精神体让别人欣赏,她不会说话……有无数理由让她像摆在台子上的商品一样,一次次被人挑拣,一次次被人退回。 痛苦和不自由的人生仿佛永远无法摆脱,但在知道“王都区”之后,她的生命似乎出现了新的希望。她彻夜检索“王都区”的事情,这个标榜“自由”的世界仿佛能容纳所有的特殊人类。许多王都区居民都在社交媒体上开设账号,直播王都区发生的一切。秦小灯连没有字幕的短片也看个不停,她收藏得越多,被推送得也就越多。“去王都区”,她开始向往着未来的新可能。 高考结束后,秦小灯和某个男人的婚事正式提上议程。他们生怕离家读书的秦小灯会变成无法束缚的鸟儿,因此偷偷修改了秦小灯的志愿,把新希望学院改成了当地的一所大专。秦小灯没有闹,拿到志愿确认书之后,哭着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第二天晚上,敲不开房门的父母砸坏门锁、看到大开的窗户时,秦小灯已经坐上了前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她带走的只有这几年可供支配的压岁钱,但这几千块不足以让她顺利抵达王都区并落脚。 绿皮火车全程超过40个小时,秦小灯偷溜上车,这里走走那里坐坐,直到有人跟她搭讪:你是向导?巧了,我也是。 秦小灯敲字讲述自己的往事,手机电量急剧减少,最后亮起只剩10%的警示。她停下了:讲不完,奇怪,我的故事有那么长? 他们已经走到了福光路,她和方虞租住的地方就在前面。 “你把耳朵卖给了那个向导?”向云来问,“为什么?怎么卖的?” 秦小灯:他用一万块买下了我的耳朵。但买之前,他带我去纹了一个标记。 向云来:“什么标记?” 秦小灯:不知道。他说,标记会让我的耳朵变得更加昂贵。 这太不妙了。向云来说:“你没怀疑过吗?你怎么愿意?” 秦小灯:反正我听不见,失去一只耳朵,换来一万块,足够我在王都区租房子,生存。 向云来还要再问,秦小灯的手机关机了。而前头的院子里,方虞的外婆已经看到了他们。 “阿姨,我来帮您抄家……不是,搬家的。”向云来笑着说,“我今儿还带了个帮工,你看看满意不?”他指的是身后的隋郁。 本以为隋郁那张脸和那副气派对任何人都应该有点儿迷惑作用,不料见多识广的外婆只瞥了一眼:“哼,暴发户。” 向云来打开院门跟在她身后:“人在外国有庄园,还有好几座山、好几座岛……” 外婆:“资本主义暴发户!” 向云来连连点头。方虞正在院子里晒太阳,也笑着跟他们打招呼。向云来正思考怎么说服方虞允许他进入其海域,方虞先开口了:“柳川说,你巡弋过他的海域。” 向云来:“……” 柳川这个叛徒! 但他早该想到,柳川不会瞒着方虞任何事。向云来搬了个凳子坐在他面前:“没错,而且我看到了很多东西。” 方虞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了盲杖。 在院子另一边,秦小灯给手机充上了电,正用手语跟外婆交流。向云来问:“对了,你的外婆怎么懂得手语?” 方虞:“为了跟小灯说话,她特意学的。” 向云来很惊奇:“她在这个年纪学的?” 方虞:“为了我,她得跟小灯说话。” 向云来:“……外婆真不容易。” 方虞:“你可怜我们?” 向云来:“我钦佩你们。” 他是真的钦佩,这句话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 方虞:“……小灯说,你是很好、很好的人。她想重新装一个耳朵,问了许多人,他们都让小灯去找你。” 因为王都区里能做这种手术的,只有孙惠然。而能说动孙惠然的人不多,任东阳是屈指可数的其中一个。结识任东阳太难了,但结识向云来却很简单。秦小灯和方虞想不到其中的弯弯绕绕,向云来却好奇,到底是哪些“他们”推荐了自己? 方虞又问:“你也想巡弋我的海域?” 向云来:“我很想。” 方虞笑了一声:“巡弋之后呢?打算在小灯面前戳破我吗?反正你是好人,我和柳川是坏人。” 他说话时没有顾忌,声音响亮,讲得很快,嘴唇几乎没有大动作。这样无论他说什么,秦小灯都无法辨识。 向云来:“你一定拥有一个非常特殊的海域,我好奇的是这个。” 方虞:“不就是一片漆黑?有什么可好奇的。你看看我的精神体吧。” 一团轻雾从他身上浮起,落在向云来的膝盖上。形状是混沌的,声音倒是很清晰:它喵地叫着。 “搬到这里住之后,柳川给我找了一只小猫。柳川说它是小黑猫,那时候只有我的手掌那么大,站都站不稳。”方虞抚摸那团混沌的雾气。 看着眼前不停晃动、像水波一样无法固定形状的精神体,向云来难受得喘不上气。 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小失去视力的哨兵和向导,要怎么想象自己的灵魂伙伴? 12 精神体一般会在孩童3-6岁之间形成。这个阶段在心理学中被称作“前运算阶段”,是孩童触碰和理解世界的开始,他们感受色彩、声音,用最初的抽象思维去理解概念和关系,并且开始“模仿”。对哨兵向导来说,“精神体”就是模仿客观世界的最独特方式。 这个形成精神体的过程,在海域学中被称为“学习”或者“拓印”。 方虞的拓印过程是残缺的,就像秦小灯一样。他无法还原精神体的外形,无论怎么触碰黑猫,他都没有在海域里重新构建它躯体的能力。 猫到底什么样?它的耳朵、尾巴,到底安放在什么位置?方虞只拥有彻底失去视力之前贫瘠的印象,而这些印象也随着黑暗的降临而最终散失。 但他还原了小猫娇怯的声音。 向云来眼前的小猫拥有他听过的、最接近真实猫咪的发声方式。向云来很难具体地描述出区别,但小猫充满谨慎、试探和不安的颤音,跟他在八里街上听到的流浪猫声音一模一样。 这就是方虞的小猫。是他理解的“猫”。 即便失去视力,但他仍拥有属于自己的想象力。经常柔软地穿梭在他和柳川手臂之间的小猫,应该也像流水一样吧。慢慢长大的小猫,尾巴会变长,耳朵会变大,但仍旧时时卧在方虞怀里撒娇吧。 蜷缩在向云来膝盖上黑色的雾气没有丝毫攻击性,它在向云来的双手之间撒娇,像水一样,温顺而宁静。 向云来有一丝困惑:他知道精神体有时候会伪装自己,不会表现出与主人脾性相近的一面。这头流动的液体般的小猫,真的没有攻击性吗?他想起在柳川海域中看到的咬牙切齿的方虞。 “还想看我的海域吗?”方虞的语气十分挑衅。 向云来答:“想。” 方虞:“看到这样的精神体,不觉得怪异?” 小猫吸引了银狐的注意。银狐跳到方虞的肩膀上,羽毛一样轻。混沌的雾气终于勉强凑成一团,从里头缓缓伸长出一根近似爪子的东西。银狐伸爪,与它碰了碰。 小猫更欢喜地叫起来。方虞却猛地扭头看向云来。他这次不是以耳朵来捕捉声音了:“什么东西?!” 隋郁在向云来身后说:“是我的精神体,银狐。” 银狐在跟小猫击掌玩耍。 向云来说:“很有意思,这两个精神体彼此之间还是有交流的。” 隋郁:“有没有明确的形体根本不影响精神体的沟通。我总觉得它们是用一种我们不可能理解的方式在交流,或许是更高维的。” 向云来:“你们国外的专家没有结论吗?” 隋郁:“或许有,但不是我的研究方向。” 他们闲聊了起来,方虞在一旁听着。没有人对他的精神体表达怜悯,也没有他想象中的惊诧。 隋郁也碰了碰小猫:“说到怪异,你们肯定没见过十几米长的蜈蚣精神体,上面长满了蟑螂的……。” 向云来立刻打断他:“请举一些寻常的例子。” 隋郁问方虞:“知道象鼩吗?长得像老鼠,但不是老鼠。特别奇怪。” 向云来挪动脚尖去睬他的鞋子,被隋郁躲开了。 他们说得越多,方虞的脸色就越缓和。他甚至笑了,在隋郁和向云来争执的时候。 向云来趁热打铁:“我可以巡弋你的海域吗,方虞?” 他详细地解释“巡弋”的意义:通俗来讲,就是把海域中的杂质清理出去。向云来是一个很习惯巡弋的向导,他保证不会对方虞造成任何伤害。他进入他人海域的方式十分简单,雾气状的象鼩与他人的精神体接触的瞬间,他就能侵入对方海域:“绝对无痛,就像睡了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但他讲到这一点的时候,身旁的隋郁低下了头,惊诧地看着向云来,仿佛对他所说的话感到极度的不解。没有人看到隋郁的这个神态。隋郁很快收回出格的表情,恢复了平时不太热情的脸色。 方虞终于点头:“没关系,你来吧。” 隋郁立刻接话:“你要巡弋深层海域,必须有潜伴。让我当你的潜伴,我昨晚已经学习过……” 方虞:“没必要。他不可能进入我的深层海域。” 向云来刚刚还觉得他变乖了,但这句话充满了挑衅意味。 方虞转向面前的向导:“你不妨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我的自我意识。” 但他并非挑衅。向云来没能顺利进入方虞的海域,他先遭遇的是强大的防波堤:他坐在一个被固定的椅子上,安全带横跨身体。他无法解开带子,也无法移动身体。向云来长叹:方虞的戒备心实在过分强烈。 向云来开始自言自语,他知道自己说的话方虞能够听到。在柳川身上用过的那一招,他故技重施:“巡弋柳川海域的时候我就发现他不太对劲。你是哨兵,他也是哨兵,你没有办法深入他的海域,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海域里有什么。非常危险啊,方虞。你的好朋友现在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他为了你可以不顾自身安危地去袭击秦小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紧张你?他在意你?他因为愧疚而不择手段帮你?都不是。” “……是什么?”雾气缠绕的虚空中,方虞在提问。 “柳川的海域已经不正常了。”向云来说,“他失去了判断一件事是否危险和衡量一件事是否能做的能力。你应该明白这对一个在王都区活动的人来说……” 还没说完,安全带松开,椅子消失。向云来在虚空中打着滚下落,直到落入更浓的雾气里。 周围全是沉重粘腻的黑雾,向云来什么都看不清楚。黑雾里各种闪动的色彩,闪电一般翻滚,但黑色仍旧是这片海域的主导者。他脚下是浓稠得如同沼泽的雾气,走起路来十分艰难。他很快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在移动。 黑雾中许多难以分辨形状的东西,有固体有流体,它们撞上他,他穿过它们,没有任何东西能停留。 “方虞……?”向云来放声大喊。 没有任何回应,但紧接着,一团黑影猛地覆盖上向云来的身体。他像被粘土紧紧地裹住,摆脱之后还没走出几步,那黑影又重新回到他身边。这次是在脚下缠绕,向云来被绊倒了好几次。 “方虞?!” 他听见虚空中传来古怪的回声,悠长尖锐。停顿,响起,再停顿,再响起。不停反复,直到向云来因为难以忍受而不得不脱离方虞的海域,他的耳朵仍隐隐作痛。 像午睡太久太沉的人,向云来睁眼的瞬间没有感到喜悦,心中反而一片空空。双手笼罩着轻雾,他的精神体很快凝成象鼩,还没等向云来抚摸它,小东西已经蹿进隋郁手里。 向云来:“……” 他没精力去骂一个精神体了。 方虞是对的。他没有办法在那样混沌的海域里找到自我意识,从而进入方虞的深层海域。 回家路上,向云来始终恹恹。他不清楚是什么让自己不快乐,方虞的海域?秦小灯的耳朵?还是死皮赖脸缠着隋郁的象鼩? “还给我。”他语气生硬地对隋郁说。 隋郁五指张开,手心向下,甩了甩。象鼩四爪抱紧他的中指,变成一只超小型树袋熊。 向云来只好继续往前走。他们进入了八里街地界,便利店老板和店员本来在店门口抽烟,远远看见向云来,立刻缩回店里,连地底人权益保护协会的募捐箱也收了起来。向云来现在懒得理会任何事情,也不想跟人争执。 隋郁揉搓象鼩,像揉一团毛球。他问:“方虞的海域很特别吗?” 向云来:“嗯。” 隋郁:“我很好奇。” 向云来:“那你去问他。” 走了几步,隋郁说:“我来王都区,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向云来:“别告诉我。” 隋郁:“我在找一个‘海域’很特殊的孩子。” 向云来:“我感觉你本人的海域应该就很不正常。” 隋郁丝毫没被向云来恶劣的态度阻挠,很耐心地更正:“不是‘不正常’,是特殊。” 他和向云来并肩而行,向云来瞪着他手里的象鼩,念念有词。隋郁继续说:“这个人是我某个长辈的私生子。当然,也可能是私生女。总之,有40亿的遗产等着这个人来继承。” 向云来:“杀猪盘都不会编这么离谱的数字。” 隋郁:“我如果找到ta,我可以分得5%。” 向云来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加油,你是最棒的。” 隋郁:“如果有人帮我找到ta,我会分出30%给我的搭档。” 向云来停住了。他的脑袋吃力地回溯刚刚听到的一连串数字。 隋郁继续说:“任东阳跟我说,想在王都区找人,应该先找到你。” 根本没注意到他直呼了任东阳名字,向云来忙着掏出手机计算。然而手机计算器无法输入40亿的位数,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用4亿来计算。 隋郁盖住手机屏幕:“不用算了。那个月相表,就是我给你的定金。” 向云来感觉自己再也不会沮丧了。他快速打开“百事可靠”的卷闸门,恭敬而有礼地:“隋老板,请进。” 13 但隋郁这6千万不好挣。 “可能是男的,也可能是女的。成年人,具体年纪不清楚,职业不清楚,长相不清楚,一切个人信息都不清楚。”隋郁在“百事可靠”窄小的铺子里转了一圈后,坐在待客沙发上说。 真奇怪,这间小小的、杂乱的铺子,堆满了档案盒、客户送来的无用垃圾、零食和半死不活的植物,出入这里的,是王都区里最寻常普通的人;但隋郁坐在200元淘回来的旧沙发上,仿佛一屋子的廉价物品都随之升值了。 象鼩回到自己的地盘,水灵的黑豆眼更加湿润。它东奔西走,翻出无数小垃圾,献宝一样堆在隋郁面前。向云来嫌它丢人,但隋郁对它的珍藏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为了不让隋老板失望,他只好强忍住收回精神体的打算。 隋郁把象鼩重新抓在手里,向云来问:“情况我了解了,隋老板,与其说您找人,还不如说你捞鱼。”他说完,干巴巴地笑。 隋郁把象鼩柔软地在手掌上轻抛:“你能帮我捞么?” 向云来:“有什么是您清楚的吗?” 隋郁:“人在王都区。” 这个人的所有信息和资料来自一份遗嘱。隋郁的家族中有一个权势滔天、家产亿万的老者,临死前请求隋郁回国帮忙寻找他的孙辈。他的女儿早年离家,音讯全无,但十几年前曾寄回来一封信。 老头太老了,脑子装不住事情,只记得女儿在信上说,她住在王都区,病得快死了,思念父母才写下这封信。信上提到她生了个孩子,“这个孩子的海域十分特殊,你如果见到了,一定会惊讶的”。 老头一生都在从事哨兵向导的工作,见过太多、太多奇特的海域。但弥留之际,他抓住隋郁的手,双眼发亮:“是的,十分特殊,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海域,这个孩子是最奇特的……” 那个海域特殊到所有见过它,或者说听过它的人都会感到震愕。 这回轮到向云来好奇:“有多特别?” 隋郁:“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可线索太少了。向云来对六千万动心,但这工作听起来就很麻烦,甚至可以说毫无头绪。在王都区生活的哨兵和向导足有万人,他怎么找? 隋郁:“这单生意你接不接?任东阳建议我来找你,但我知道,王都区还有别人也能……” 向云来立刻说:“我在拟合同了。” 他启动终端机,找出旧的合同,边问边改:“这个责任和义务方面……” 隋郁:“随便写,写完给我看。” 他果然一副惯于指挥别人为他做事的派头。 向云来迅速拟好合同,招呼隋郁过去看。隋郁快速过了两眼:“可以。” 向云来:“约束条款你不仔细瞧瞧?” 隋郁:“哦,对。你是邪恶的王都区居民……”他说着,再次弯下腰。因原本站在向云来身后,这一弯腰一低头,便几乎跟向云来耳朵贴着耳朵了。 向云来面前是电脑,左边是资料柜,他被隋郁困在终端机面前,根本逃无可逃。 隋郁的呼吸和轻笑都太近了,一种无形的触碰。他还带着笑说“你终端机的版本太旧”,声音在向云来耳朵里嗡嗡响。太熟知自己魅力的人,都懂得这样巧妙地笑。 在向云来打算站起的前一刻,他的象鼩蹦到肩膀上,挪动着,强行挤到两个人的脸颊之间。 隋郁:“……” 向云来立刻抓住象鼩,边站起边狠狠亲了它的小脑瓜一口:“你这个臭臭!” 隋郁姿势不变,但伸手点击打印,打印机发出刺耳的响声,打破了室内怪异的平静。 “你在王都区生活这么久,没见过比较特别的海域?”隋郁问。 “我也不可能随便进入别人海域散步啊。”向云来说,“隋老板,你这个活儿,难度是真的大,太大了。” 双方各自签字之后,合同便落实了。隋郁和向云来交换了联系方式,没再多说什么,挥手道别。 目送他走远,向云来火速回到店铺里,关好卷闸门,跑上二楼。 象鼩被他随手丢在枕头上,向云来还不忘记再亲它一口:“你真棒。” 象鼩爬到窗台上,脸贴着窗玻璃,压得扁扁的。很寂寞的一个毛团。 “别看了,人早走远了。” 向云来从床头的暗格里掏出一台纤薄的终端机,打开,输入复杂的密码,验证了面部和瞳孔之后,屏幕终于点亮。 他懒得理会装哭的象鼩,立刻打开终端机里的加密文件夹。 这个名为“王都区居民海域巡弋档案”的文件夹里有超过500份巡弋档案。 这是他的秘密,连任东阳和向榕都没看过这些保密的资料。 编号为00001的档案,是属于向榕的,长而详尽的34页,记录了向榕从小到大的18次巡弋。 向榕是向云来最初的巡弋对象,也是他最熟悉的巡弋对象。直到进入青春期之后,向榕拥有了自己的各种小秘密,向云来才不得不停止对她的巡弋。 编号00002的档案是任东阳的。但这份档案上除了姓名、种族等基础信息之外,一片空白。 任东阳拒绝向云来的巡弋。向云来从来不能进入任东阳的海域,即便在两个人最亲密的时刻,任东阳的防波堤也始终拒绝任何人的靠近。 从编号00003开始到最新的一份,全都是向云来巡弋过的其他人的海域记录。 许多记录是不完整的。隋郁说得很对,向云来没有学习过正规的海域巡弋课程,就连这份巡弋档案大致该记录些什么,他也是听人说的。 其中大半都是“非正常”的海域。 毕竟生活在王都区里的哨兵和向导,实在没几个正常的。 隋郁强调,特殊不等于不正常。那什么才可称为特殊?向云来不理解。他能感觉到,隋郁似乎也不能分辨出两者的不同,这个看似关键的信息其实根本没有用。 花了整整四个小时,向云来才翻完五百多份巡弋记录。他标记出了37份可疑的、或者海域称得上“特殊”的档案,另存了一份。 随后,他开启了编号00526和编号00527两份档案。 00526是柳川的。00527则是方虞的。 在记录方虞的海域时,向云来忽然想起,在方虞海域中听到的悠长尖锐之声是火车的汽笛声,而且就是绿皮火车的汽笛。 他当年跟向榕、任东阳来到王都区,也是坐着绿皮火车,廉价、拥挤、无比漫长的旅途。 向云来的档案记录非常随意,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写着写着,手机忽然一亮,是隋郁发来信息。 一张“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课表和收费须知,还有他的一句:推荐。 言简意赅。跟他和向云来独处时散发的气息完全不一致。 向云来哼地一笑,点开图片。培训班的主办方是特殊人类危机处理办公室。 向云来回复:不去。 隋郁秒回:? 向云来:危机办,狗屁机构。 和王都区的绝大部分人一样,向云来对危机办没有好感。在这里的特殊人类有自己的生存法则,有自己的自治组织,从来都反感危机办这样的国家机关介入王都区。向云来说不出明确的理由,但讨厌一个人或者一个什么机构,哪里需要明确理由?反正危机办就是狗屁东西。 隔天,向云来在方虞家门口徘徊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通知,但这次是任东阳发来的。任东阳的意思是,向云来不想去上学那就不去,但这个培训班应该学习学习。 “隋郁说你居然在没有潜伴的情况下巡弋别人的深层海域。这很危险,小云。”任东阳说,“我担心你出事。” 向云来听着他说话,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别扭。 他以为和隋郁在一起时发生的所有事都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但,他们也确实没有过任何关于“秘密”的约定。向云来心里盘桓着“那之前的秘密算什么”和“有秘密确实怪怪的”两种想法,连任东阳问他如何决定都没听清。 “等我想想!”见方虞出来应门,向云来连忙挂了电话。 院子里的花盆已经搬了好几回,家里则被柳川打扫得干干净净,向云来没有任何事可以做。但他亮出手里的两袋包子:“我请你吃八里街最好吃的包子。” 两人坐在清晨的阳光里分享早餐。外婆离家去买菜了,临走时万分警惕地盯着向云来,向云来笑得纯良天真。 “柳川今天来么?”他问。 方虞:“等会儿就来。他今天没有课,我们出去走走。” 向云来又问:“我在你的海域里听到了汽笛声。” 方虞惊奇:“你认出来了?对,汽笛声,绿皮火车的汽笛声。” 和秦小灯、向云来一样,方虞也是坐绿皮火车来到北京的。他那时候双眼还有微弱的光感,旅途中被妈妈和外婆不停换手抱着,吃饱了睡,睡醒了就趴在窗户上,吃力地捕捉窗外掠过的光线。 他们聊了会儿绿皮火车,向云来又问:“你的小猫呢?放出来吧,我跟它玩玩。” 小猫在方虞的膝盖上盘旋。 方虞:“你不必再来了。我会劝柳川远离小灯……” 正说着,柳川推开院门大步走过来。他完全忽略向云来,直接走向方虞:“我看见秦小灯跟一个男人在一起。” 方虞顿住了,片刻才问:“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柳川:“肩并肩,走得很近,他们用手语说话。他们一起吃早餐,还……” 小猫忽然炸开了,像一团愤怒的云雾,凶狠地翻涌。方虞的手紧紧抓住盲杖,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他不说话,咬住自己的手指,半张脸愤恨,眉毛却狠狠皱起。 他的精神体连平时流动的水一般的形态都无法维持,瞬间化成令人恐惧的巨大黑影,盘桓在方虞的肩头。他说话的声音尖锐刺耳:“不可能……不可能!她骗我?她骗了我们,是不是?我问过她的,她说她没有男朋友,她……”他转向柳川,“怎么办?怎么办!” 柳川:“我去把秦小灯抓过来。” 方虞:“好……不,不行,不好……可是、可是……”他松开盲杖,抱着自己的头,嘴唇都几乎要被咬破。 向云来伸出了手。象鼩从他肩头跳出来,蹦跳着抵达他的指尖,化成轻雾,触碰了方虞身后的大团黑影。 这是极大的冒犯——向云来很清楚,未经同意就侵入他人海域是相当恶劣的行为。但方虞现在无法给出任何许可。 向云来不停地在黑色的浓雾中坠落,这次没有遇到强大的防波堤。他好不容易落地,立刻拔腿往前狂奔,不停地跟无法分辨的东西撞在一起。只要感觉那东西像人形,向云来就会紧紧抓住,大喊着“方虞”并撕裂它,试图找到方虞的自我意识。 海域开始震动,强烈的摇晃让向云来站立不稳。一个巨大的物体从天而降,尖锐、湿滑——是动物的尖齿和舌头……不对,是黑猫的口腔! 向云来被黑猫吞下了,沿着它的喉咙滚落。 他被撕裂、被吞噬,反反复复地在黑猫的口腔里死去活来。一秒钟长达一万年,一种痛苦可以重复上万遍。向云来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他见识过很多种海啸,但他最终还是开始尖叫。 太痛了。太恐怖了。他无法控制自己在海域中的坠落,也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颤抖。 但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被人抱着。他正咬着一件黑色外衣的肩头位置,正被隋郁紧紧揽在怀中。他的眼泪因生理性的恐惧而疯狂流出,浸透了隋郁衬衣的胸口。他下意识地想抓住隋郁,但手指没有力气。战栗仍在持续,他不停地沁出冷汗,嘴唇苍白。被野兽啃噬、撕碎的感觉仍占据脑海,他不能驱散它们。 14 隋郁会出现在这里,目的和向云来一样:他要再次确认方虞的海域。 但他没想到向云来居然这么冒险,反复多次提醒他不要做的事情,他完全没放在心上。 抱起颤抖得近似抽搐的向云来,隋郁迅速闪到院子的角落。他的银狐已经落地,而倒地的方虞身边站着柳川,灰狼正挣起全身的毛发,狠狠瞪着银狐。 隋郁也见过遭遇海啸的人,但大多数向导都会在海啸出现的时候退离海域。除了潜伴,他们往往还有一些保护自己的手段,不让自己过分深入地涉足非正常海域。 向云来显然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他没学过。而他的男友,同为向导的任东阳,似乎也没有提醒过或者教导过。 隋郁本不想把向云来的事情告诉任东阳。他跟任东阳之间的关系比师生更复杂,双方各自戒备,但又各有所求。为了向云来的安危着想,隋郁联系了任东阳,把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信息告诉任东阳,甚至把课程图片也发了过去。 他很少在他人的事情上这么热切,他不知道任东阳是否察觉了什么。 但得知向云来在没有潜伴的情况下多次涉足他人的深层海域,任东阳也只是淡淡地回应:好,我会提醒他。 隋郁下意识地把向云来抱得更紧了。在怀中颤抖的青年已经睁开了眼睛,似乎认出了他,又似乎没有。 向云来的双眼涌出无法停止的眼泪,手指虚弱无力,并不比一个婴儿强壮。与此同时,向云来的信息素开始疯狂攻击隋郁的犁鼻器。那是种淡得几乎无法辨识的气味,清淡且没有任何独特之处。隋郁凑得太近、太近,才闻得清晰一些。 “没事,我在这里。”隋郁忍不住说。 柳川发出咆哮:“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方虞也倒在地上,但他看起来比向云来好得多,至少还懂得抓住柳川的脚,制止他的愤怒。 向云来确实让方虞平静下来了。 “你的同伴没任何问题。”隋郁说,“你还不如先担心向云来的脑子会不会坏。” 柳川和慢慢坐起的方虞都愣住了。 “我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但向云来没有恶意。”隋郁对方虞说,“你不应该在海域里攻击他。” 他抱着向云来站起,示意柳川打开方虞家的屋门。房子窄小,但为了方便方虞行走,一切都算条条有理。隋郁把向云来放在椅子上,让他平躺下来。向云来抓着隋郁的尾指,这动作让隋郁想起象鼩。 隋郁吩咐柳川拿来纸巾、水和枕头,但向云来枕着枕头仍不肯放开隋郁,隋郁最后只好坐在地上,用一个最放松的姿势,让躺在竹椅上的向云来可以始终紧攥自己的手指。 他命令柳川和方虞离开这里,银狐在他的脚边徘徊,象鼩无法凝聚成型,碎絮一样在向云来的身边荡漾。 “向云来,我是隋郁。”隋郁低声说,“我是你的潜伴隋郁。你是安全的,你能理解我说的话吗?” 隋郁面前的墙壁上挂着一面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 那确实是一张人类的脸庞,有正常的五官,浓密的头发,棱角分明的脸型。那是隋郁自己。 但他认不出来。 只要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一会儿,镜中的五官就会扭曲,像一团粘土捏成的人脸被造物者狠狠抓碎,五官开始崩溃,变化成近似于怪物的容貌。 但隋郁看自己看得太多,他已经习惯了。注视着对面模样怪异的自己,他的目光不禁转移到镜中向云来的身影上。 我能看清你——他这样对向云来说过。 第一次见向云来时,隋郁正在八里街上徘徊。他第一次踏入王都区,不幸迷路,且无法找到准确的路径抵达任东阳的家。身旁有人丢了钱包,正在四处寻找。站在陌生的地方,隋郁需要极大的忍耐力,才不至于让自己的精神体狂躁地惊扰他们。 任何人都无法理解他的恐惧,他站在寻常的街道上,然而周围所有人都顶着混沌、扭曲的面孔。有时候像一个漩涡,有时候像异界的怪物,有时候脸上会垂下巨大的蠕动的触手,有时候……不,不是有时候,是时时刻刻。他时时刻刻都被这些无法直视的怪物包围。 医生给他的病症下了诊断:Prspagnsia,面容失认症。他是目前世界上第一例发生在特殊人类群体中的、没有找到具体病因的面容识别障碍。可以识别画纸、照片上的人,但无法识别真实的、立体的脸部,连屏幕上的人脸,在隋郁眼中也各有各的异样狰狞。 所以他宁可一根接一根地低头抽烟。 丢失钱包的女人发出惊喜叫声:幸好被你捡到! 隋郁咬着烟,起初是不打算看的。但眼角余光捕捉到的信息让他愕然:女人的嘴巴长在额头,正不停张合说话;但被她抓住双手的青年,却有一张非常清晰的、寻常的、人类的脸庞。 烟灰从隋郁手中落下,但隋郁毫无察觉。 那个五官正常得令隋郁诧异的青年正露出茫然而局促的表情。他柔软的棕色头发染得并不均匀,日光中微微泛起金色的光泽。他的眼睛明亮清朗,黑白分明,拿着失主给他的500元酬谢时,紧张而尴尬地笑着。 他的笑是人类的笑。 隋郁跟在他的身后,远远地,失魂落魄地。 他看见他走进便利店,看见他在路上救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孩,看见他打开“百事可靠”铺子的卷闸门,轻快地走进去。 隋郁像钉子一样站在街角。街上人来人往,万物模糊。唯有一个人是清晰的。 “……我能看清你,向云来。”隋郁的头靠在椅子上,他清晰地看着向云来的面孔,目光充满噬兽的贪婪。 他轻轻地触碰向云来的脸庞,动作愈发大胆。眉毛、鼻梁,直到柔软的嘴唇。一种想更靠近、想品尝的冲动控制了隋郁。 意识仍处于混沌状态的向云来,毫无还手之力的向云来。 隋郁最终压抑住自己。他牵着向云来的手,把他冰冷的手指搓得暖而热。 向云来手机响起,是任东阳打来的电话。隋郁挂断电话,直接关机。此时向云来的目光终于聚焦,他认出了隋郁。 先落到隋郁手心的是发抖的象鼩。隋郁随手把象鼩放在银狐头顶,问向云来:“认出我是谁了么?” 向云来:“……隋老板。” 隋郁:“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向云来:“不知道。” 隋郁:“在我家。” 向云来:“……你家这么小?”他慢慢坐起,嘀咕,“你不会真是杀猪盘吧。” 能开玩笑,也就是恢复了。隋郁放下心来,问:“什么是杀猪盘?” 向云来看起来还是有些晕。他坐了好一会儿,才能够自行站起来。柳川和方虞在院子里急得转圈,看到向云来才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方虞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我不会再袭击你了,我保证。下次如果你要巡弋我的海域,我会让你找到我的自我意识……” 向云来立刻说:“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就……” 隋郁揽住他的肩膀,手上抓着象鼩,不让它跳到方虞身上:“不行,接下来一周都不行。” 向云来没有坚持。他回到家里冲进厕所吐了两次,最后虚弱瘫在沙发上。 对身体的影响还是其次,他知道最麻烦的是自己的海域。他人的海啸会直接对巡弋者的海域造成影响,这种影响被称为“震荡”,持续时间短的几小时,长的可达十几天,太严重的,甚至会损伤巡弋者本身的海域。 柳川和隋郁把他送回家后离开了。隋郁叮嘱他如果有不适务必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向云来在沙发上趴了很久,直到外头明亮的天色彻底暗下来。他忽然非常想念向榕和萨摩耶。象鼩趴在桌上,连装哭的力气都没有,拿了张纸巾当被子盖住自己。 有人从门外走进来,在桌上放下一份食物,温暖的手盖在向云来的额头上。 “怎么了?”任东阳把外套放在一旁,坐在沙发上,低声问,“体温倒是正常,还有哪儿不舒服?” 向云来吃了一惊。他有些慌张,忙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你手机关机,我有点担心,过来看看你。你果然出事了。”任东阳把他按回沙发上躺着,“小云,这是不是我们之间的心灵感应?” 任东阳很少开这种玩笑,更不擅长说笑话。向云来掏出手机开机:“对不起,我不知道手机关了。” “发生了什么?”任东阳轻抚他的脸,“今天跟谁在一块儿?隋郁?” 他仿佛不经意地说出“隋郁”的名字,向云来心头却忽然战栗。 任东阳落在他面颊和鼻尖的手指,让他想起今日隋郁那怪异的抚摸。 隋郁碰他的时候,他意识已经清醒。落在脸上的指尖非常谨慎,但带着不舍得停下的执着,仿佛从未触碰过他人肌肤一样,反反复复轻抚。 “没有。”然而向云来脱口而出。 15 向云来没有隐瞒过任东阳任何事。 认识任东阳的时候,任东阳是典型的“隔壁的孩子”。他优秀得周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向云来和向榕仰望的对象。向云来完全信任他,把他当作兄长和引导者。 到后来,任东阳带着向云来兄妹来到王都区,他在向云来心中成为了“恩人”。 多重身份加持,向云来对他只能坦率,也只能尽可能地顺从。大多数时候,任东阳都是温和的,他分寸恰当地担任向云来的恋人,即便知道向榕不喜欢他,也总是关心向榕的动向。 任东阳只在一件事上强硬,那就是巡弋向云来的海域。 他此时也正打算这样做。水母从他肩头一只接一只地浮起,围绕向云来。向云来要起身,但任东阳把他按在沙发上。 “放心,我已经关门了。”任东阳说,“放松,听话。” 他的吻即将落到向云来额头,向云来挡住了。 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 任东阳:“嗯?” 向云来脑子里一片混乱,不知道怎么解释。同为向导,任东阳巡弋的能力比不上向云来,他无法深入任何人的深层海域,只能在浅层海域活动。不深入深层海域,就不能窥探向云来的记忆和前意识。向云来以往都很欢迎他的巡弋,但今晚不行。为什么不行?他想不清楚。即便任东阳无法看到他的记忆……他被隋郁触碰的记忆。 这不是向云来第一次遭遇海啸。他和任东阳之间有一套已经习惯了的、纾解震荡的方法:让任东阳巡弋浅层海域,驱散负面的影响之后,他们会有一场淋漓的情事。在任东阳的家里,在能俯瞰整座王都区的宽大卧室里,任东阳会做向云来想要的任何事,只要能抚慰向云来的痛苦。 任东阳说过,那些时候的向云来“非常有意思”。向云来有时候记不清自己提出过什么要求,说过什么话,但在隐约能回忆起来的片刻里,他确实和平时完全不同。他常常会被这些回忆弄得面红耳赤,捂脸沉默。 “怎么了?”任东阳对沙发上的向云来笑道,“我们小云有秘密了?” “我不想在这里……”向云来寻找理由,“榕榕会知道的。” 任东阳盯着向云来的眼睛,良久后直起身,放过了向云来。“吃点东西吧。”他把带来的晚餐打开。 向云来边吃边盯着任东阳。任东阳没有再追问,起身收拾铺子里的东西。 象鼩在桌上呼呼大睡,任东阳戳戳它小脑袋,象鼩睁开黑豆眼,和他手指打起架来。 水母环绕象鼩上下浮动,象鼩抽出一根牙线棒,气势汹汹地和它们对峙。 任东阳很快伸手捞走水母,掌心溢出轻雾。 “我走了。”任东阳拿起外套,揉揉向云来头发,“精神调剂师的培训班,不想去就不用去,你开心就行。” 向云来点点头。 任东阳:“觉得不舒服就来找我,好吗?” 他也没再提让向云来去上学的事儿。 向云来又开始沮丧:是因为我拒绝了他?还是他对我失望了?任东阳的出现并没有让他的情绪变积极,反而更坏了。失眠到凌晨时,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拒绝任东阳。 他渴望进入睡梦,又害怕梦本身。每次巡弋之后,他总会做跟他人海域相关的梦,仿佛他仍在折磨他的地方永恒徘徊。这次和以往也一样,他又被黑猫吞噬,在它的喉管里坠落,被它的肠胃里永无止境的尖刺碾碎,又拼凑成疙疙瘩瘩的一个人。 那并非肉身的痛苦,而是直接拨动神经的恐惧和痛,更深且更无法纾解。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揉搓他冰冷的指尖。温暖的触碰从指尖逐渐靠近,落在他的脸上。他说他是潜伴……但我没有潜伴。向云来竭力想睁开眼睛,但所见之处全是黑暗。他张开双手想拥抱眼前的人。 柔软的吻落在他的脸颊上,像抚摸,又像呼吸。向云来下意识张开了嘴。他吃进去的是比舌头还粗糙的东西。 向云来惊醒。象鼩站在他的脸上,正努力把被角塞进向云来嘴巴里。 向云来:“……你干什么!” 象鼩在他脸上蹦跳,指着卧室的窗户。 一瞬间,向云来以为自己看到了银狐。但揉眼睛再瞧:四爪张开,毛毯般趴在窗户上的,是柳川的灰狼。 向云来把衣服被单丢进洗衣机里,刷牙洗脸,还把昨晚没吃完的饺子放进微波炉。柳川和方虞在门外等了他足有半小时,向云来认为这是他们应得的。 两人记得向云来是“百事可靠”的老板,一路问人,才走到这里。柳川拎了一份糕点,方虞手里是一袋水果,俩人是专程登门道歉来的。 今天的方虞看起来比昨日平静了很多。他主动提起秦小灯。 秦小灯没有男朋友,但有喜欢的人。方虞听她提过那个男人,聊到他的时候,说不了话的秦小灯会漏出笑的鼻音。她会轻快地敲打手机屏幕,脚步变得轻盈,挎包上新的小挂饰叮铃作响。 向云来忽然明白秦小灯要重新装一个耳朵的原因。至少看起来,她希望自己是完整的。 对方是谁?那个人是好是坏?秦小灯为那个人掏空自己两年的积蓄,真的理智吗?她喜欢对方,对方喜欢她吗?向云来开始担忧。 “我以为小灯和我是同一个世界的人,是我错了。”方虞说,“小灯能看到的世界比我广阔太多了。” 他始终低着头。 “我会减少跟小灯的接触,我会放弃我的……”方虞顿了顿,“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向云来:“你先说。” 方虞:“别告诉小灯我对她的想法,也不要让她知道袭击她的人是柳川。” 向云来:“我不能答应。” 方虞抬起头,眼睛里滚动着眼泪。他抓着自己的盲杖,手紧了又松。 向云来:“我可以帮你说情。但首先,你和柳川必须去跟小灯道歉,说清楚一切。” 方虞摇头。 向云来:“你觉得秦小灯是个勇敢的人吗?” 方虞:“是。” 向云来:“你喜欢她的性格吗?” 不知道这些问话的意义,但方虞还是乖乖回答:“我喜欢。” 向云来:“那你也试试变勇敢点儿。去找秦小灯,去告诉她你想的什么,柳川又做过什么。” 方虞还是摇头:“如果她不原谅我呢?” 柳川的灰狼始终在向云来脚下徘徊,向云来搓它的尖耳朵:“难道你们觉得做错事情,不需要承担后果?她的‘不原谅’就是你要面对的最坏后果。”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浑浑噩噩的脑子快要转不动了。但为了给方虞多一点勇气,他继续道:“总之在这里,我原谅你。因为你至少敢来见我。” 送走方虞和柳川,向云来回到床上继续躺着。半梦半醒中接到隋郁信息,问他好些没。向云来心里尴尴尬尬的,不知道回复什么好。象鼩在他头上缠着头发打滚,揪得他脑袋愈发疼了。他拍了张象鼩在头顶做窝的照片给隋郁,隋郁很久才回复一张银狐围脖。 银狐占据照片的大部分,余下的就是隋郁的脖子、下巴,以及嘴唇。 向云来盯着隋郁嘴巴看半天,总觉得他似乎在笑。 “给你看吧,你喜欢的。”他看得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把手机丢给象鼩。 象鼩立刻跳到手机屏幕上趴着,小尖鼻子几乎要贴到隋郁嘴巴上。 向云来没收了手机:“算了算了……你好奇怪啊。” 在象鼩的愤怒蹦跳中,向云来睡了个还算宁静的觉。 醒来居然已经是第二天。外头天色明亮,他没被噩梦滋扰。 吃早饭时隋郁发来信息:调剂师培训班,我给你报名了。 一口包子差点噎住向云来,他立刻回复:我?你知道我身份信息? 隋郁:只知道你名字。危机办说资料可以课堂上补。 向云来:一看就是骗钱的啊!等我去了课堂,肯定要交一大堆费用。 隋郁:我也报名了。 向云来不禁回忆了三秒钟:你是……向导? 隋郁:我是哨兵。这个培训有潜伴课程。 向云来被他的自作主张激怒,冷笑回复:哟,你还要学这个?你不是已经自称我的潜伴? 正要继续训斥隋郁的自作主张,他忽然愣了,连忙撤回刚刚发去的那句话。 就在他撤回的瞬间,隋郁:……你当时醒着? 这句话只出现了0.5秒。隋郁也撤回了。 向云来抓住手机,像看仇人一样盯着两个人的对话界面。 对话界面一直沉默。 向云来最后收起手机,当作无事发生,埋头啃包子。 最后一个包子刚咬一口,他忽然被人从后面狠狠一拽。包子脱手掉落,向云来正要骂人,柳川抓住了他的肩膀:“方虞和小灯出事了。” 他猛地递过手机,几乎敲在向云来鼻子上。 方虞的盲杖曾引起过向云来的注意,那盲杖的握柄处有一个方形的黑色小窗口。小窗口里是实况摄像头,方虞在路上若遇到自己无法判断的情况,可以随时跟柳川和外婆联系,借助窗口传输的画面,让他们帮他解决问题。 视频是盲杖记录下的一段画面。 画面有节奏地晃动,方虞正跟在秦小灯身旁行走。街上路灯次第熄灭,晨光照亮道路。秦小灯用手机和方虞对话:我要去上班,等我回来再说好吗?方虞说不,我怕再犹豫,我就不敢说了。 盲杖无法拍摄秦小灯面部,只集中于路面。秦小灯手机又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方虞没来得及回答。画面剧烈震动,盲杖落地,画面倾斜了90°。秦小灯被人拖着往前走,她不停挣扎尖叫,被人捂住嘴巴。两个人完整地进入了盲杖的摄录范围:对方是戴着口罩与帽子的陌生男人。 秦小灯的挣扎太过激烈,他扇了秦小灯两巴掌,把人扇晕了。同时一辆车驶来,车门打开,另一个同样装扮的男人下车:确定是这个吗? 抓着秦小灯的男人拨开秦小灯的头发,观察她缺失左耳的位置。 “就是她。”他说。 16 王都区主要的居民包括哨兵向导、狼人、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此外还有数不清的各类种族。地底人有属于自己的聚居区:011地下区域,半丧尸人大多隐居在王都区的角落位置,哨兵向导和狼人则分布在王都区的角角落落。 柳川平时除了在学校、自己家、打工的店和方虞的家之间来回,并不熟悉王都区的其他位置。但向云来经常为哨兵向导解决各种问题,一看那视频,立刻认出了地点:“是阿提斯酒吧后门那条街。” 柳川骑着一辆机车,隆隆作响。机车属于柳川的店长,不属于没有驾照的,19岁的柳川。他招呼向云来坐,向云来跨上自己的电瓶车,帽子还没戴好,他整个人被柳川拎起来放在了机车上。“我开得很好。”柳川只说这一句。 抵达阿提斯酒吧后门,向云来跳下车,两股战战。柳川已经在街上小跑着呼唤方虞的名字。 阿提斯酒吧位于王都区的出口附近,夜间十分繁华,白天则冷清异常。街上只有醉汉,店铺几乎全都关着。向云来很快找到出事的位置。 在黄色的垃圾桶后面,柳川找到了方虞的盲杖。握柄被砸碎了,包括那只实况摄像头。 他明显慌了。他一慌,状态就开始变得不稳定。向云来连忙提醒他:“先别伤心,快找方虞!” 半小时后,他们在通往界河的阶梯下面找到了方虞。方虞被一堆干瘪气球掩埋,柳川把他从那些色彩鲜艳的垃圾中抱起来时,方虞被折断的手软绵绵地垂下来。 在保存下来的实况视频里,秦小灯被男人扛在肩上往车子走时,方虞爬了起来。 他什么都看不见,但听觉敏锐,秦小灯被打的闷响、手机落在地上的振动声,还有那句清晰的“就是她”,全都给了方虞勇气。他跌跌撞撞朝那些人跑去,举起手,疯狂地在身前挥舞,试图击打敌人,或者抓回秦小灯。 秦小灯被丢进了车里。男人转身抓住方虞的头发,忽然笑道:“我操,是个瞎子。” 他的同伴捡起盲杖,跃跃欲试:“对了,我儿子在学棒球,击球手,听过没?挥棒击球,还挺帅……” 盲杖朝着方虞的脸击打出去。画面彻底暗了。 柳川和向云来都不敢想象方虞遭遇了什么。是柳川第一个发现方虞瘦削的脚从垃圾堆里伸出来。他抱起方虞,小心翼翼,但灰狼精神体在他脚边竖起了浑身的毛发,形态开始变得混乱。 要是平时,向云来立刻会强行侵入柳川的海域,压制他的愤怒和恐惧。但他现在不敢再这样做了。 “方虞还活着!”向云来轻轻扇了柳川一巴掌,“快送医院!” 方虞伤势严重,王都区的诊所无法处理,只能到医院去。但王都区没有地图,营运的车辆也几乎不会到这里来。柳川和向云来抱着方虞在路上狂奔的时候,两条轻飘飘的人影掠过他们身边。 是半丧尸人,而且是隶属王都区自治部队“黑兵”的成员。 “发生了什么?”他俩问。 向云来:“有一个双耳失聪的向导被不明人士掳走,这个失明的哨兵遭到了他们的袭击。情况很严重,我们必须立刻去医院!” 一个黑兵跟随在他们身后,另一个立刻闪进巷子。他们跑到王都区外头的大路上时,一辆小货车已经等候在路边。开车的女人招呼:“上车!” 她一路连闯无数红灯,风驰电掣,直奔国内唯一的特殊人类专门医院,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 抵达二六七医院时向云来差点吐了,但没吐成功——因为发现这货车连车牌、车检标志都没有,又吓得把涌上喉咙的东西咽了回去。 方虞走急诊通道进了医院。医生推着车子边跑边通知同事:“2号手术室,急诊,危重,颅脑损伤,识别代码是……” 柳川跟了上去:“05!哨兵!他的身份证号码是……” 那医生看见他身边形状模糊的灰狼,大吃一惊:“保安!这里有个不稳定的哨兵!” 一通忙乱,柳川被强迫打了一点儿镇定剂,昏昏沉沉的,跟向云来在2号手术室外头徘徊。 货车司机连打几个电话,最后走来说:“阿提斯酒吧后门有监控,我现在回去看。”她让柳川把盲杖拍下的记录也发给她。 柳川愣愣的:“你是谁?” “夏春。”女人说,“你朋友的这件事情,我们接手了。不好意思啊小云,我开车太猛。不过放心,目前还没死过人。” 她冲向云来挥手道别。柳川还是愣愣的:“夏春是谁?我们又是谁们?” 向云来:“她是黑兵的首领,狼人。” 黑兵是王都区的自治组织,主要由地底人、半丧尸人、狼人和哨兵向导组成。夏春是王都区的狼人之首,同时也是统率黑兵的人。任东阳和夏春是朋友,向云来见过她几次,彼此都认得对方。 这件事情有黑兵担着,向云来稍稍放心。中午时分,柳川的父母陪方虞的外婆来了医院。一行人足足等到晚上十点,手术才结束。方虞被送进ICU,是否能活下来,一切都是未知数。 “颅脑损伤太严重了。”医生说,“踩踏,敲打,不止一次重击。谁下的手?跟他有仇是吗?病人16岁,未成年,我们已经报告危机办了。” 危机办刑侦科很快来了两个人,一个向导,一个半丧尸人。向导自称龙游,在柳川的手机上看完了事发的记录。 “我们现在可以巡弋方虞的海域吗?”龙游问,“我是实习期的精神调剂师,这是我的证件。” 医生:“不行,病人现在没有意识,不适合巡弋。” 龙游:“这个案子还有另一个受害者,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如果方虞醒不过来,我们就再也无法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向云来不得不补充:“方虞眼睛看不到,你即便巡弋海域,也一样什么都瞧不见。” 龙游看着他:“只要进入海域,我们调剂师有自己的方法。” 向云来:“方虞的防波堤非常、非常坚固。” 龙游:“调剂师无法翻越的防波堤,目前世界上还不存在。只要找到缺口,我们就能够进入海域。” 眼前的向导相当年轻,看起来刚刚大学毕业,讲话时有点紧张,像是在背诵课本上的话。但向云来的心被他说的话微妙地拨动了:他总是鲁莽地进入他人海域,因为无论产生什么不适,都有任东阳这个能够为他纾解的人。但他现在似乎有了第二种选择。 隋郁给他报了名。不需要钱,只要上课就好。说不定还能得到一个珍贵的潜伴。 危机办在王都区居民心中,并不是一个好词语。向云来看着眼前跟医生、柳川和外婆沟通的两个人,坐得远远的。但他心里一直想着龙游说的话。 第二天晚上,向云来到医院来探望方虞,意外地在医院门口看到了隋郁。 “怎么哪里都有你?”向云来问。 他朝隋郁走去的时候,隋郁的目光立刻落到他身上,专注、明亮,仿佛周围的人全都虚无。能得到隋郁的青睐,向云来有一丝窃喜,但是他尽力装作不在意。 隋郁言简意赅:“来办事。” 得知方虞和秦小灯出事,隋郁跟着向云来去探望方虞。ICU病房仍不能进入,但柳川说,方虞写了个纸条送出来。 纸条上没有字,全是小洞,方虞用尽全力戳出的盲文。 “云,到我的,海。”柳川红着眼睛为向云来翻译,“他让你进入他的海域。” 向云来激动一瞬后,立刻懊悔。危机办的龙游不在这里,向云来又没有学习过怎么在盲人的海域里寻找可靠的信息,如果这是方虞弥留之际给他们的最后机会,向云来会搞砸的。 “他跟我说过,如果下次你再进入他的海域,他绝对不会攻击你,他的自我意识会主动走到你的面前。”柳川擦了擦眼泪,“他现在不能够说话,求求你,向大哥,你巡弋他的海域,好吗?” 这两日间急剧消瘦的外婆也蹒跚走了过来。她是普通人,只知道方虞是哨兵,柳川是哨兵,他们有精神体,但她什么都看不见。她朝向云来跪下,说不出话,拼命磕头。 几个人把老人扶起,向云来只能硬着头皮去跟医生交涉。但医生立刻否决:“病人是危机办案件的相关当事人,你不是精神调剂师,我们不能让你巡弋。” 隋郁转身打了个电话,很快回来,把手机递给医生。 医生听了,点点头,打开了ICU病区的门。 向云来震惊:“你不是外国回来的?你们家族连二六七医院的人都认识?” 隋郁:“我昨天给医院捐了500万,今天来开会拍照。” 向云来:“……” 开门的医生问:“你潜伴呢?” 隋郁接话:“是我。” 两人换了无菌衣,进入方虞的病房。方虞浑身上下插满管子,比被柳川找到的时候更严重,半个脑袋被纱布包裹,原本斯文的五官红肿不堪,躺在病床上的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他完整的那只眼睛半睁着,凝视虚空。 “方虞,我是向云来。”向云来不敢碰他,也不知道碰哪里才好,他哽咽着问,“能听到我说话吗?” 方虞眨了眨眼睛。 黑猫精神体的气息弥漫在室内,有气无力,雾一样笼罩方虞。 “我要巡弋你的海域了,方虞。”向云来说,“别担心,大家都在外头等你,你加油,好吗?” 方虞眨了眨眼,像是在笑。 隋郁低声说:“如果你要进入深层海域,我们得先商量……” 向云来:“不用,我和方虞如果有任何一个人状态不对,你就让银狐咬我的手。” 他释放象鼩,小毛团滚到方虞胸口,很轻地趴着,随即散成雾气。 两个精神体的雾气接触时,向云来眼前一花,他进入了方虞的海域。 没有防波堤,只有破碎的、漂浮的各种怪异物体,在黑色的虚空中游移。 一团黑影来到向云来面前,喵喵轻叫。方虞的自我意识竟然不是他自己,而是小猫。 向云来把它抱起,水流一样柔软,却又有动物的分量。他把脸埋在小猫的身体里,仿佛浸入一盆冷水。 眼前渐渐有光线,耳朵被各种嘈杂的声音填满。 向云来睁开眼睛,他站在一列火车的过道上。 没有头也没有尾的绿皮火车,正往前不断飞驰。明亮极了,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发光。车窗外是永恒的白天,蓝天、绿草、鲜花,所有的东西都混杂成乱涂乱抹的一团,分辨不出具体的内容。 没有尽头的旅途。 然而座位上坐满了人。女人。坐着,站着,爬着,或者在行李架上蛇一样蜿蜒。 向云来忍耐着悚然,他往前走出一步,顿时,所有女人都朝他回过头来。 一模一样的无数张脸。斯斯文文,和方虞长得很像。 17 在方虞的口中,向云来只听过几次和母亲相关的描述。很粗浅:带他来到王都区,丢下他走了,几年后寄钱来,可以救他的眼睛。家里也没有母亲相关的照片,向云来并不知道,方虞记忆中的母亲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周围的一切如同水分过多的色块,氤氲而模糊,只有母亲的脸清晰,清晰得甚至有些畸形。她们的鼻子尤其突出,眼睛大得不成比例,嘴巴总是笑着,露出白牙齿。因为总是抱着方虞,也因为总是凑近年幼方虞的双眼,孩童眼中的畸变被永恒地留在了这个海域里,烙印般刻在一模一样的女人脸上。 再没有更新的机会。 方虞的深层海域里,珍宝一样留存着他最灿烂也最明亮的记忆。他人生中第一次旅行,第一次与母亲、外婆长途跋涉,第一次看窗外掠过的风景,哪怕彼时视力已经开始渐渐模糊。 他坐着绿皮火车到北京求医,秦小灯坐着绿皮火车逃离命运。没有尽头的列车,在他们心中应该通往幸福的站点。 向云来往前走,走啊走啊,直到看见车厢出现裂缝,黑色的风从裂开的窗景中吹进来。向云来无法前进了,方虞坐在他前方的绿色座椅上,背对着他,安静地握着盲杖。 16岁的方虞直视前方,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明亮。 盲杖是柳川买的,两千多块,是打工头一个月的工资。方虞怀疑柳川被人骗了,这东西真的有用吗?就只是一根杖子而已啊。但柳川教会了他怎么使用盲杖联系自己,于是柳川经常会收到方虞发来的视频:一只鸟儿,一片花草,或者弹琴跳舞的半丧尸人。 握柄顶部的荧光绿是外婆涂上去的,据说这种颜色在黑夜和雨雾中也能看得清楚。方虞如果遇到困难,只要挥动盲杖,荧光绿会在黑暗或雨水里形成萤火虫一般的亮光,别人会看到,会来帮助他的。 盲杖是他的眼睛,也是他的武器。 最后却成了击倒他的凶器。 向云来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看虚空中星屑一样的无数碎片。深层海域的东西正在逐渐崩解,这是个缓慢的过程。向云来从未见过这样的海域,但他知道,这意味着方虞的意识正在逐渐消失。 他问:“方虞,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方虞:“什么时机?” 向云来:“你跟柳川说,不能动秦小灯,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方虞若有所思。他年纪不大,性格和行为都老成,这个自我意识更是连说话语速都慢吞吞的,声音含糊。“我骗柳川的。他脑子不好,但只听我的。”方虞笑着说,“我的人生里,从来就没有什么‘最好的时机’。” 喜欢秦小灯,是真的;不敢再靠近,是真的;为秦小灯有心仪对象而愤怒,也是真的。他咀嚼过无数复杂的人生况味,身体的残疾在灿烂的憧憬面前一次次惨败。他在自己的心底发起战争,并擅自选中永恒的获胜方。 “柳川的海域不正常,我知道。”方虞说,“我的海域其实也不正常。我这样怪,又这样坏。谁会喜欢我呢?” 他像一个16岁的少年人那样发问。 在他们身后,女人们涌了过来,伸长手臂拥抱他。手臂如同绳索把他缠紧,列车正在碎裂,方虞被她们紧紧地簇拥,像人形襁褓中的婴儿。 “你喜欢做梦吗?”他问向云来,“我很喜欢。至少梦里能看到妈妈,还有这些……”他指着窗外的景色。 他的手指向哪里,哪里的模糊景色就消失殆尽。 “啊……”方虞恍然大悟,“对了,我快死了。” 承载他希望的绿皮火车碎成了纸片。他们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被虚空吞没。 向云来一直牵着方虞的手,然而掌心渐渐空了。在座位彻底破碎之前,向云来听见虚空之中传来嗡嗡的响声。是人的对话,掺杂在一下又一下的击打和惨叫声里。 “你把他打死会很麻烦。我不想浪费时间去应付黑兵。” “一个瞎子而已。哦,是向导……还是哨兵?他有精神体。” “……这是瞎子的精神体?什么狗屁玩意儿!” 狂笑之后,其中一个人问:“不过有点意思。我们没见过瞎子哨兵吧?不成型的精神体,他们喜欢不?” 另一个人:“你都把人弄死了,还问这个?丢了丢了。” 向云来的手忽然一阵痛楚,很温柔,并不用力。是银狐的牙齿正试探地咬他的手背。 他像猝然惊醒的人,睁眼的瞬间一阵恍惚。下意识抓住身边人的手臂,他听见隋郁的声音:“你还好吗?”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把两人赶到病房外头。冷寂的走廊里只有仪器持续发出的警报声。 一直笼罩在方虞身上的轻雾逐渐凝聚成一个形状。但不再是那团看不清形态的黑猫了。它仿佛是一个老人,佝偻着腰,慢慢低下头,用苍老的脸颊贴着方虞裹满纱布的面孔,轻轻摩挲。“老人”的手在方虞胸口轻拍,是哼唱摇篮曲、哄睡小孩儿的手势。 方虞没有睁开眼。轻雾彻底消散了。 隔离门外头站着一位同样身形的老人。向云来和隋郁进去之后,她被柳川搀扶着,一直站在病区的入口,不肯离开也不肯坐下。她之前风风火火、精神矍铄,然而一夜间白发苍苍,惶恐地问离开病区的向云来:“小虞说了什么?他怎么样了?” 值班医生走出来,解下口罩,看向外婆。 向云来默默站远。他从挎包里翻出纸笔,争分夺秒记下方虞最后听见的几句话。老人的哭声让他顿了顿,但仍继续飞快地写着。 隋郁站在他身边,为他挡住从窗外透进来的刺目阳光。 “……孙惠然?”隋郁看懂了向云来潦草的字迹。 “他们最后一句话提到了孙惠然。”向云来说,“‘我们是直接带黑孔雀走,还是先去找孙惠然’。这就对了。小灯在王都区住了这么久,一直平安无事。她去找孙惠然装耳朵,告诉孙惠然耳朵的故事,转眼就被人盯上。” “她的耳朵跟孙惠然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我要去找孙惠然,我现在就去。”向云来把纸揣进包里,扭头就走。 两人来到孙惠然的诊所,意外发现诊所已经关门大吉。门上落了大锁,一张“暂时歇业”的告示贴在上面。 孙惠然的手机无人接听,向云来只能联系任东阳,问他是否知道孙惠然的下落。任东阳十分意外:“你没事了?” 向云来:“别说我了,如果你知道孙惠然……孙医生在哪儿,你告诉我好吗?我们找她有很要紧的事情。” 任东阳:“你跟谁在一起?” 向云来一怔,隋郁忽然凑近说:“任老师,我是隋郁。” 任东阳:“噢……”他似乎是笑了,咝咝的气声。 向云来忽然一阵不耐烦和愤怒。“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他忍不住冲手机吼。 吼完了,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对任东阳说过话,不客气的,无礼的,甚至僭越了身份的。心脏咚咚地跳,他捏着手机,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变得不受控制了。 但任东阳没生气,口吻很温柔:“抱歉,小云,我不知道。但我帮你去问。别着急,好吗?” 向云来:“嗯……” 他听不清任东阳说了什么,脑子里嗡嗡的。挂断电话后,他扶着墙走到诊所旁的巷子里,背靠墙壁,捂着脸,不停地大口吸气。只有这样才能压抑眼泪。他刚刚走进了一个将死之人的海域,目送他的生命消逝。 有人告诉过他,能进入他人海域并不是一件快乐的,或者是单纯满足好奇心和窥私欲的事情。他毫无顾忌、不懂分寸地乱冲乱撞,很快就会碰触到人性中丑陋灰暗的一面,甚至接触到自己无法承受的悲哀与痛苦,比如人在将死之时,海域会有一个短暂的爆发期,是所有压抑过的情绪在瞬时纷纷冲破限制、污染巡弋者的时刻。巡弋者如果始终停留在海域中,将会受到巨大的冲击。这个时刻的伤害性没有海啸的震荡那么强,但影响比海啸更深刻。 向云来此时才想起前辈反复叮嘱的话。 他更加后悔了:像龙游那样专业的精神调剂师,一定懂得怎么分辨爆发期,也懂得怎么保护自己、及时退出。但向云来不懂得。他在方虞海域里走得太深,同时停留得太久。 隋郁捧起他的脸时,他已经哭得一塌糊涂。他确实想为方虞哭,但不是这样不受控制地发抖、流泪、哀鸣。 “海啸?”隋郁问,“是海啸吗,向云来?” “我……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榕榕,对不起……”向云来语无伦次。 “榕榕是谁?”隋郁强硬地捧着他的脸,让他注视自己,“看清楚,我是隋郁。” 泪水淹没向云来的视线,他耳朵里尽是绿皮火车破碎时的风声,此外什么都听不清楚。朦胧中看见眼前人摇摇晃晃的影子,以为是任东阳,习惯和本能让他伸长手臂,抱了上去。 他抱得很紧,一种极其亲密的用力,让两个人能紧贴的地方都紧贴在一起。他在眼前人的衣服上擦干眼泪,仰起头,用嘴唇去寻找另一张嘴唇。 这是任东阳教会他的事情:只有温情、抚爱和让人震颤的极乐才能压制海啸带来的痛苦。他失控的时候总是让任东阳来控制他。从来如此。 被利齿咬中的疼痛让向云来短暂回神。银狐趴在隋郁头上,咬着向云来紧抓隋郁头发的手指。 精神体的主人正垂眼看他,困惑而惊愕。他们的距离近到足以随时犯错。 18 隋郁已经很多年没有仔细地看别人哭过。 面目狰狞的怪物流泪、皱眉、哭嚎的时候,他必须立刻转移视线,否则人性中的恐惧会让他当场失控。 但他看着向云来,心底某一个地方持续地兴奋着:多哭一些吧,哭久一些吧。被悲哀控制的人类的脸孔非常清晰,连眼泪都有另一种动人。 可兴奋逐渐消失了。向云来的胸膛在咫尺之处颤抖,他的哭声、鼻音,几乎喘不上气的连续抽泣在隋郁心里引起了陌生的共振。 沾了泪水的嘴唇擦过隋郁下巴,他不禁低下头,距离近得能看到向云来脸上几颗细小如微尘的痣。 这一瞬间,隋郁几乎能原谅向云来做的所有事,比如这样冒犯地靠近自己,比如这样紧地抓住自己的头发。隋郁忍不住朝向云来低头,想把向云来现在最想要的东西给他。 是银狐打断了隋郁的动作。 它不仅咬了向云来的手,还从隋郁头上跳到向云来的头上,左右张望,但没有找到象鼩。它冷冷看了自己主人一眼,干脆盘在向云来的头顶,长尾巴垂下来,一甩一甩的。 跟自己的精神体对视数秒后,隋郁抓起银狐尾巴,给向云来擦眼泪。 向云来:“……你干什么?” 隋郁擦得温柔细致,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仿佛抓住的不是精神体的尾巴而是一块昂贵柔滑的布料。他说:“我学东西非常快,成绩向来很好。” 向云来没听懂,怔怔看他认真得有点不自然的表情。 隋郁:“潜伴的课程内容不复杂,我很快就能掌握。” 他松开银狐的尾巴,银狐愤怒地用尾巴拍打他的脑袋。即便头发被拍得乱翘,隋郁也仍在说:“向云来,让我做你的潜伴。你每次巡弋,只要我在场,你永远不必再经历这样的震荡。你一定会很安全,安全地进入,安全地退出。我能够做到。我可以发誓。” 他这样认真,连“发誓”都铿锵极了。可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说?巷子底部曲折,地上散落垃圾、杂物、形状怪异的岩化皮肤与内脏。这儿距离地底人聚居的地方很近,流浪狗从巷口一瘸一拐走过,黑色的污水蛇一样在墙角蜿蜒。向云来后来每次回忆起这些话,总会想起它们诞生在一个多么不合时宜的肮脏地方。 他当时并不知道,它们将在岁月漫长的洗礼中,永恒地、持续地保持誓言的洁净和分量。 总之,向云来平静了一些,隋郁顺利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过量的哭泣让他喉咙嘶哑干渴,隋郁买了两瓶水,两人坐在路边发呆。向云来眼圈和鼻子都是红的,喝着水,偶尔抽抽鼻子。 “你应该去找精神调剂师。”隋郁说。 精神调剂师是只有向导才可以从事的职业,他们可以深入向导和哨兵的深层海域,疏导扎根太深的不良因素或者探索秘密。向云来当然知道这个职业的意义,但他摇摇头:“我不会让别人巡弋我的海域。” 隋郁:“你怎么消除海啸的影响?” 向云来:“它们慢慢就会消失的。” 隋郁:“那太久了。” 向云来:“能进入我海域的只有任东阳。” 话题中止了。隋郁点头表示理解,但眉毛皱得很紧,那是不认同的意思。 王都区没有学校,不少户籍不明的适龄小孩在路面玩耍。他们在路边捡起烟屁股,像大人一样咬着,看隋郁和向云来走过,像鬣狗盯着猎物。其中有几个哨兵或向导,银狐冷冰冰的眼神扫过他们,他们的精神体会往黑暗处退。 隋郁忽然说:“你总是会这样?” 向云来:“什么样?” 隋郁曲起手指,隔空指指向云来的嘴唇。 向云来:“……” 他以为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 成年人!——向云来红着耳朵,因为尴尬和必须控制住尴尬的脸色,表情甚至变得狰狞,心里却在大喊:对于这种事,成年人难道不都应该晓得“不必再提”么! “当然不。”他轻咳一声,镇定回答,“只是突发情况,你可以忘记它。” 隋郁点了点头。 又往前走了几步,向云来扶额小声说:“忘掉吧,哥。” 隋郁学他的腔调,小声说:“不好忘,哥。” 从孙惠然的诊所一路往“百事可靠”走,他们什么都聊。路上隋郁还买了些东西跟向云来边走边吃,向云来告诉他王都区街头的食物可能都会掺杂地底人或者半丧尸人的皮肤碎屑,隋郁回答:“别有风味。”走着走着,碰到狼人和半丧尸人斗舞,隋郁津津有味旁观。碰到女哨兵暴打出轨的老公,隋郁津津有味点评。 向云来海域里的震荡仍未彻底平息,但他不再想哭了。隋郁是个很擅长聊天的人,他去过的地方、经历的事情是向云来想都没想过的。向云来知道忽然间变得滔滔不绝的隋郁是在安抚自己。 他也很想跟隋郁分享自己的故事。经过一个地底人聚居的地方,向云来指着面前深邃的大坑说:“我曾经在这里找回了客户的一副假牙。”经过狼人的隐秘公寓,向云来指着黑洞洞的入口说:“这里发生过三尸命案,第三条尸体是我找到的。”经过一家新开的植物店,向云来跟店主打招呼,把他介绍给隋郁:“这位是枫人,福建来的,听过么?” 向云来在王都区散步,就像在自家院子里溜达一样。什么地方该拐弯躲过隐蔽的陷阱,什么地方在晚上6点之后不能靠近否则将被暗处的狼人捕捉,最好吃的鸭掌是哪家店,最难吃的卤煮又在什么地方。 看着隋郁听故事的表情,向云来几乎产生了此人已经被自己迷住的错觉——不能说毫无根据,毕竟无论被什么样的人包围,处于什么样的嘈杂环境里,隋郁的目光总是黏在他身上。 向云来别扭地享受着这种不寻常。 两人走进“百事可靠”,象鼩立刻从向云来肩头冒出来。它摇摇晃晃的,但已经能凝成完整的形状了,只是仍垂头丧气。向云来抓起它狠狠亲了一口,把它放进巴掌大小的收纳篮里。收纳篮垫着彩色的毛巾,还有个手工缝制的小枕头。象鼩没什么精神,躺下后抓过一张纸巾当被子。 银狐从隋郁肩上轻轻走下来。它不再打象鼩,反而趴在收纳篮旁边盯着小东西细看。 然而象鼩的黑豆眼里憎厌。但它翻个身看到另一侧的隋郁,小鼻子立刻一抽一抽的,双目炯炯。 隋郁用两根指头轻揉它的肚子,揉得象鼩满眼柔情。向云来端着两碗饺子走出来,一身的鸡皮疙瘩:“你在干什么啊?” 隋郁收回手指,面色不变:“哄睡。” 向云来:“我没事了,您吃完赶紧走吧。夜间的王都区不安全。” 隋郁:“向老板过河拆桥?” 向云来:“不是。” 隋郁思索:“难道是始乱终弃?你开始很混乱,我帮助你之后,你最终放弃了……” 向云来:“……外国人请正常说话,别用成语。” 隋郁笑道:“是华人。” 向云来:“吃吧您。” 他坐在不好转动的办公椅上,拿过收纳盒和象鼩,盯着隋郁吃饺子。 三十块钱一包的想念牌三鲜虾仁饺子已经是冰箱里为数不多的奢侈品,但用来招待给了自己几十万定金的老板,是不是不太合适?他们现在算是朋友,还是甲方乙方的关系?隋郁用牙齿和舌头招待饺子,吃相很优雅。向云来看得发愣。 震荡还在海域里回响,但已经无法影响向云来情绪了。只是想起方虞,他仍旧很难过,像站在岸边眺望远海的雷雨。这次没有依赖任东阳,他似乎也可以找到别的方法去缓解震荡的影响。向云来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情都不够了解,包括隋郁总挂在嘴边的“潜伴”。以往虽然也懂得不多,可任东阳总能说服他忍耐。但现在,他忽然对精神调剂师培训班产生了强烈兴趣。 他想要更了解向导本身,了解海域,还有自己。 几天后,黑兵带来了秦小灯的消息。 抓走秦小灯的那辆车没有挂车牌。黑兵判断,这辆车必然不能正常上路,也就是说,它仍旧停留在王都区。想找到秦小灯和行凶者,就必须先找到这辆车。向云来把方虞海域里的听觉记忆,还有秦小灯耳朵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黑兵。夏春在秦小灯家中找到了她的照片,依靠照片,黑兵分散王都区各处搜寻秦小灯。 没有车牌的车子被遗弃在界河下游,那里已经很接近天津地界。 车子里没有活物。两具失血的尸体丢在河边,他们颈上都有吸血鬼獠牙造成的伤痕。 行车记录仪被破坏了,但内存卡仍能读取。最后一段视频显示,车辆正在夜间行驶时,车顶忽然传来巨大响声,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 抓挠声锐利刺耳。车辆蛇行、加速又立刻刹车,但始终无法甩开车顶的物体。在两个男人的惊叫声中,那东西从车顶爬到了车前盖。最后一个画面,是车前盖上的那个东西扭头看向车内。她双眼几乎竖立,眼瞳血红,脸上布满伤疤般的痕迹,十指尖利如铁,下蹲的身姿仿佛捕猎的野兽。 等向云来看完视频,夏春神情古怪:“这个……真的是孙惠然?” 19 在王都区的狼人圈子里,孙惠然是敌人,同时也是异类。 目前世界上记录在案的所有血族,大部分出现在欧洲或美洲,极少数出现在曾为殖民地的非洲地区,而亚洲,尤其是东亚,不仅没有一个原生血族,连血族的繁衍链条——也就是通过吸血令人变化成血族的追溯链条都不存在。 血族通常认为,东亚诸国人民的血液里充斥着儒、道、佛的恶臭。这些过分强调至圣与至高神灵的学派,跟血族自由、奔放或者说他们自己也难以总结的古怪性情完全相悖。不是血族不想吸亚洲人的血,而是亚洲人的血令高贵优雅的血族作呕。那些充斥着泥土、动物粪便和汗水气味的血液和蠢笨躯体,实在让人大倒胃口。 但这种说法屡屡被实例推翻。对惯于品尝西式血液的血族来说,东亚人的血液有一种他们无法认同但也无法抗拒的鲜美魅力。几乎每几年就会出现一两则血族青年被东亚人魅力折服的笑谈,并在特殊人类种族中广为流传。血族对此十分愤怒,但长老们无法阻止年轻的、好奇的血族漂洋过海,从上海、仁川、横滨登陆神秘的东方土地,有的甚至深入到蒙古的达尔汗市,留下了一些相当可疑的传说。 总之,东亚人无法被他们的血液病毒感染。 但孙惠然看起来是彻头彻尾的亚洲人,黄皮肤黑头发。 现在网络上还可以找到一个名为《吸血鬼是最好的整容医生》的视频。视频来自于一次非公开会议的偷偷摄录,被拍下的是正在台上缓慢走动、发表演说的孙惠然。 在这个视频里,孙惠然大方承认,自己的外貌经过了超过3000次的修整,从头发毛囊到眼角的角度,从指纹到鼻骨的形状,如今的她和当日被血族长老啃咬的她,在外表上已经完全不同。 在血族的传说中,吸血鬼总是容貌俊美,但孙惠然在演讲中表示,这是一种书写者的自我美化,比如布莱姆·斯托克创作《德古拉》的时候,显然把自己当作德古拉并使用了大量不符合实际的外貌描述。血族也被《德古拉》蒙蔽了许多年。最后,自认为处处高人一等的血族,发现最容易“高人一等”的,只有容貌。 可人类的审美每几十年就会变化,长相、肤色、身高、体型,血族要怎样才能始终符合任何年代的“俊美”标准呢? 因此许多血族都热衷于改变自己的外表,以便于始终保持传说的完美形态。 孙惠然不屑于用文字来美化自己,她使用真实的手术刀和麻醉药,不断修改自己的外型。据她所说,现今世界上出名的整形医生80%都是血族,她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也因此,她的外表太具有迷惑性。王都区的许多狼人没接受过系统教育,对血族的印象完全来自于道听途说,绝不会想到世界上居然有亚洲人脸孔的血族。 孙惠然诱杀过不少狼人。她手段高明,行动隐蔽,夏春和黑兵始终没能找到她杀人的证据。 在别人的攒的局上,夏春跟孙惠然打过几次照面,且彼此都在第一眼就察觉对方身份:强悍的、难以动摇的敌人。夏春对孙惠然的脸印象深刻:细白面孔,丹凤眼,永远完美的利落短发,总是用昂贵的香水掩盖身上的血腥气,身边围绕许多姐前姐后的年轻人。她美得很锐利,同时也美得极其圆滑周到,几百年来对美丽的追求,让她不允许自己露出任何破绽。 绝非视频里双瞳竖立、满脸伤疤的怪物。 若不是孙惠然的助理认出怪物手指上的两枚戒指的确是孙惠然所有之物,他们估计又要苦苦搜寻怪物的身份。 向云来听完,倒是觉得很正常:“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姿态。毕竟老在自己脸上动刀子,难免会留下痕迹。” 车子里找到了秦小灯的手机和一些衣物碎片。车子的车门被大力破坏,秦小灯的衣物碎片在车门上方发现,有皮肤碎屑和血液。 因为方虞的死亡,这起案子已经被危机办刑侦科盯上。黑兵不希望危机办介入王都区的事务,夏春迫切地想在危机办之前找到秦小灯。 “她好像飞出去了。”夏春说,“或许孙惠然杀死两个绑架的,破坏车门之后,直接拎着秦小灯从车门的缺口飞上了天。” 向云来:“……都不会写这种离谱的情节。” 这件事情很快在王都区传开,同时传开的还有一个路人上传的视频。这人晚上在界河边钓鱼,听到对岸传来巨响。他举起手机,只拍到一只怪物腾空而起,挥舞背上的翅膀,在泛白的天空里拎着一个人往西飞去的影子。 这个视频和国内又有新特殊人类的传言,一夕之间在网络上疯传。王都区里,急着寻找秦小灯的人们愈发心急如焚。而此时,秦小灯正坐在京郊一座高层公寓的顶楼餐厅里,艰难地切割一份三分熟的牛排。 银刀每一次用力都挤压出血水,白瓷碟很快汪了浅浅一洼红色汁液。秦小灯难以下咽,只好放弃牛排,干吃蔬菜。 孙惠然把她带到这里已经有三天。 秦小灯起初并不确信掳走自己的怪物就是孙惠然,但抵达这座公寓的阳台后,怪物把她丢在地上,一边往室内走,一边收起了翅膀。 黑色的肉膜翅膀像浸没在水面一样,完美稳妥地隐匿在孙惠然的背脊皮肤里。她回头看秦小灯时,竖立的血红眼睛、脸上的疤痕全都消失了,又恢复成面色冷漠的孙惠然。 孙惠然喝了两个人的血救走秦小灯,失去手机的秦小灯只能打手势、用嘴型向孙惠然道谢。孙惠然没理她,只站在落地窗前察看自己的身体。 红色的花瓣形瘢痕逐个浮现,几乎布满孙惠然赤.裸的皮肤。她走回卧室,重重关上了门。 这一关就是三天。 秦小灯不懂从内部打开密码锁的办法,公寓里也没有电话或者终端机。她独自在这里过了三天,几乎把冰箱里能生吃的都吃完了。厨房空空如也,没有燃气,甚至没有电磁炉。今天这份牛排,还是用打火机烤出的三分熟。 无论秦小灯怎么拍门、弄出声音,卧室里的孙惠然全无反应。秦小灯吃完蔬菜,趴在桌上看着血糊刺啦的牛排发愣。 门锁弹开了。秦小灯虚弱地抬头,看见一个穿着白色长外套的女孩走进来。那女孩的长相实在过于甜蜜,秦小灯脑子里闪现出蛋糕店橱窗中鲜亮诱人的草莓挞。 草莓挞两步冲到餐桌前,从手里的袋子中掏出烤鸭、炖肉、汉堡、炸鸡……片刻就堆满了桌子。 “你就是晕倒在孙医生诊所门口的向导吗?哎呀,都饿瘦了。我带来了这些,你快吃。不喜欢我再去买。”她急匆匆地说着,看见秦小灯指着耳朵和嘴巴摆手,才停了一会儿。她拉开椅子坐下,看着秦小灯说话,语速放得很慢,让秦小灯能够清晰地分辨她的嘴唇如何动作:“对不起啊,我说话太快了。公寓里没有你适合吃的东西,你吃苦啦。”她想别好秦小灯垂落的头发,秦小灯快速躲开她的手指,但她还是碰到了秦小灯的左耳。 秦小灯饶有兴味地看着草莓挞缩手。她是装的吗?人真的可以在瞬间就从眼睛里挤出眼泪吗?秦小灯有点儿怀疑。她听不见草莓挞的声音,但草莓挞牵住她的手的时候,她在心里擅自想象眼前女孩温柔的嗓音。 她借用草莓挞的手机报告孙惠然的情况。草莓挞刚看完,孙惠然的卧室门就打开了。 冷漠的血族抓抓蓬松的头发:“你来了啊,我睡了三天。” 红色的瘢痕仍未完全消退,草莓挞奔过去上下察看。 “没事,血液过敏。”孙惠然说,“我吸了臭男人的血。两个。” 她伸出两根手指比划,还笑了一下,像促狭的捉弄。 草莓挞本来牵着孙惠然的手,听到这句话,立刻放下了。她走到厨房水槽清洗水果。 孙惠然慢吞吞走过去,草莓挞扭头看她,眼里滚着眼泪:“你答应过我不吸别人。” 孙惠然:“我是为了救她。” 秦小灯不敢挪开眼神,生怕错过什么剧情,紧张地边看边啃汉堡。 草莓挞停了一会儿,又说:“明天他们还来吗?” 孙惠然:“来啊。” 草莓挞把水果丢进水槽:“你真的愿意他们碰我?” 孙惠然:“只是吸两口血,你生什么气?他们没尝过湖南人……”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草莓挞开始流眼泪。无声地、隐忍地,却又委屈万分地。秦小灯看得愣住:居然有人能把哭演绎到这种程度?草莓挞的眼泪圆鼓鼓,眼睛也被泪水浸得圆鼓鼓,她站定在孙惠然面前,哭得像个小孩子。 孙惠然仿佛大败,连忙揽住她:“逗你玩的,多大人了,还这么小气呀?”她亲掉草莓挞脸上的眼泪。 两个人渐渐吻得如胶似漆,秦小灯则吃得如坐针毡。 她抓起汉堡和炸鸡,打开通往阳台的门,逃到了清爽的室外。 这公寓有个很大的弧形阳台,秦小灯坐在遮阳的棚子里啃汉堡,目光下意识飘向远处。天气晴朗,她看见了新希望学院小小的校标。 汉堡的垫纸被风吹跑,秦小灯忙追着跑出棚子。阳光刺眼,她忽然发现,阳台角落的栏杆上不知何时趴着一头毛绒绒的小兽。 是隋郁的银狐。 20 想找到秦小灯,必须先找到孙惠然。但孙惠然并不住在王都区,助理也不知道她的住处,如今连诊所都关了,踪迹全无,实在难办。 夏春动用了全部人脉,但血族狡兔三窟,藏得太好。向云来能想到的唯一与孙惠然有关联的人,只有任东阳。任东阳接连问了好几个血族。他们都晓得王都区里发生的命案和绑架案,也看过流传甚广的视频,但出于同族相护的心理,无人愿意透露线索。 夏春无计可施,打算允许危机办介入。但此时隋郁想起了一个人。 当日任东阳邀请血族到家中做客,之后他跟向云去阳台说话,客厅里只剩隋郁陪着孙惠然那几个人。喝了一点酒,又被奉承着,心情极佳的孙惠然不止一次谈到自己的新猎物。 女性,普通人,来自湖南,在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下的教育与就业指导中心工作。 孙惠然谈起她,像谈论一个供人把玩的心爱之物,她乐意跟别人炫耀这个单纯的灵魂。她们相识于一次意外,孙惠然从来都不忍心看漂亮女人遭难,她出手帮助了被偷走钱包的女孩,后来发现对方全无心机,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是被父母亲人宠爱着长大的孩子。孙惠然第一次咬破她的颈侧,赠她一个带着血气的吻,她在昏沉中反而抱紧了孙惠然的头。 “很依赖我,就是爱哭,受欺负就会掉眼泪。”孙惠然摇着酒杯,“就连哭也漂亮。我喜欢看她哭。” 血族们笑着议论这个天真又容易被蒙骗的女孩。血族的猎物大多如此,没什么稀奇。孙惠然不介意跟他人分享这个漂亮的猎物,她跟血族们约定将在家中设宴,邀请他们试一试令她痴迷的血。 找到这个女孩并不困难。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自成立以来,无论是本部还是下属机构,几乎全都是特殊人类职员。近几年因国家倡导特殊人类与普通人类的职场融合,特管委才开始招录普通人类职员。夏春动用她的人脉,很快查出在教育和就业中心工作的女性职员里,湖南籍且二十来岁的,只有一个。 向云来和隋郁跟了她几天。那女孩上班下班十分规律,家庭和朋友圈子都简单,用向云来的话来说,“看起来就好骗”。 周五这日,女孩下班后没有回家,开车直奔京郊的一个高档小区。非业主进不去这森严的小区,向云来打算求助夏春时,隋郁又打了个电话。很快,物业的保安打开了门关,十分恭敬地请隋郁和向云来进入。 向云来:“……你昨天又给这儿捐了500万?” “那倒没有。”隋郁收起手机,平静地说,“这楼盘是隋氏投资的。” 向云来跟着隋郁往里走,半天才说话:“你们隋家财大势大,找一个海域特殊的人,怎么需要我这种无名之辈帮忙?我教你个最简单的办法,你给特管委捐个两三千万,特管委里保存的哨兵向导海域档案,一定随便你看。”他酸溜溜地强调,“特管委的人都钻钱眼儿里,你一定能打动他们。” 隋郁:“捐过了。” 向云来:“……” 隋郁:“但找不到。” 在特殊人类人口档案管理已经比较完善的当下,只要是成年的哨兵向导,上过学的、看过医生或者工作过的,就必然会在社会上留下痕迹。特殊人类始终处于严密的监管控制中,只要有权限,特管委的人随时可以查阅这些痕迹信息,找到想找的人。 既然特管委找不到,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这个人已经死了,或者这个人仍旧留在王都区——这个不需要拥有社会身份也可以安全生存的环境里。 “只有你能够帮我。”隋郁万分诚恳,“向云来,没有你,我在王都区寸步难行。” 夸张了。向云来心想,您这么有钱,什么地方都来去自如。但他的心还是因为这句话感到雀跃不止。 他们走入地下停车场,跟在那女孩后头。女孩并未发现身后有人跟随,下车后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最终停在顶楼。 隋郁和向云来进不了电梯,只得回到外头。侦查员银狐灵活异常,不停跳跃,从楼房外头一路笔直往上窜。向云来也释放了精神体,象鼩飞快地跑到楼下,又毫不犹豫地折返。 向云来为它找补:“你的精神体怎么能离开你这么远?象鼩这笨东西完全做不到,你好厉害啊哥。” 隋郁又侧头:“向老板想学吗?” 向云来:“不想。” 象鼩跑回来,忽略向云来伸出的手,直接跳上隋郁的鞋子。它明明可以继续攀爬到隋郁的肩膀,但却揪着鞋带,很夸张地气喘吁吁。隋郁把它抓起来,敷衍摸头:“辛苦了、辛苦了。” 向云来无言地看象鼩,象鼩热烈地看隋郁,隋郁仰望已经看不见的银狐:“找到了,秦小灯就在上面。” 顶楼的阳台边缘,似乎有人影拼命挥手。正是秦小灯。但她根本看不见被树荫遮蔽的地面是什么情况,挥完了开始犯难。 隋郁在楼下,秦小灯知道,向云来很可能也在楼下。她来到这里之后看似正常,实际上精神一直紧绷,无法入眠也无法镇定,知道有人专程来救她,她眼睛和鼻子都酸起来。 银狐从她怀中溜下来,走到阳台的拉门,爪子轻轻按在门上。 秦小灯只得推开那门。孙惠然顺利哄好草莓挞,正在给洗水果的草莓挞扎头发。秦小灯跟她比划,孙惠然不耐烦:“看不懂你的爪子舞。” 草莓挞忙递过去手机,秦小灯敲下一行字:有人来找我。 孙惠然:“黑兵?” 秦小灯:“那天和我一起去诊所的朋友。” 孙惠然正卷着草莓挞鬓角头发玩,闻言不禁抬头:“什么?” 隋郁和向云来居然能找到这里,这大出孙惠然意料。草莓挞到楼下把两人邀请到家里,孙惠然坐在客厅,咬着一支烟,头也不抬:“坐。” 向云来踏进这门,立刻有种眩晕的感觉。房子实在太大、太大了,四面都是露台或完全透进天光的高耸窗户,金钱的气息比空气更密实地填充了角角落落。吸血鬼住的地方这么亮堂,没问题吗?可他问不出口。和隋郁走过设计成小花园的玄关时,他看向隋郁,努力学他的气定神闲。 孙惠然把救走秦小灯的事情告诉过草莓挞,但说辞是“有个哑巴向导昏倒在诊所外面,我先收留”。草莓挞听向云来说明原委,才知道孙惠然居然为了救人而杀了两个人。她一点也不惊慌,反而激动地牵着孙惠然的手。 向云来说明情况之后,隋郁说:“孙医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孙惠然:“不用问了,我告诉你。我救她,不是因为我慈悲,而是我不想看着她死。” 她抓住秦小灯的头发把她拉到自己身边,露出秦小灯缺失的左耳。秦小灯慌得躲到向云来身后,紧紧捂住自己的头发。 “她的耳朵是我割下来的。”孙惠然说,“那只耳朵上纹有一个标记,最后拍卖出了13万。” 向云来仿佛听见天方夜谭:“……卖……什么?拍卖?” “特殊人类拍卖会场。”孙惠然背靠沙发,平静地说,“罕见的特殊人类,或者拥有罕见精神体的哨兵向导,无论完整躯体,还是身体的一部分,价格都是很高的。” 恶寒瞬间抓紧了向云来的颈脖。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是隋郁接着问:“秦小灯把耳朵卖给一个人,那个人带到了拍卖会场上出售?” “有可能,也可能已经倒了好几手。”孙惠然说,“她耳朵上纹的标记,意味着她拥有一个罕见的精神体,但当时只打算出售身体的一部分。有时候那些人会把完整的人体分成几个部分,每个部分都很值钱,而收藏家如果能集齐所有的部分,高明的标本师可以把它们还原为完整的人体,雕塑家接着锦上添花。你们无法想象经过修复、重组和艺术加工的特殊人类,价值多少钱。” 这样的手术孙惠然曾经做过很多次。她戴着手术帽、口罩,穿上把自己封闭起来的无菌衣,麻醉的“病人”无从识别她的身份。她切割耳朵、手指,或者截取手脚,或者摘取器官,转交给制作标本的人。不久之后这些曾经鲜活的人体组织,就会出现在地下的拍卖会场,价格随着每一声呼喊和举牌不断攀升。 这个工作她已经停手好几年,从未想过居然会重遇自己的“病人”。 看见秦小灯的左耳时,她立刻认出了自己的手笔。她甚至还记得秦小灯这个“病人”:把那只形状完整漂亮的左耳放入恒温医用冷藏箱之后,她无意中看向秦小灯的登记资料。资料很简略,助理在备注上写了两个字:失聪。 孙惠然离开手术室之后,看到了带秦小灯来的那个男人。她说:你比血族还残忍,她拥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你还要夺走。 男人笑了,仿佛这样的责备他已经听过很多次。 各取所需而已,她连听力都没有,要耳朵做什么?——他回答。 21 隋郁能够跟孙惠然说话,但向云来做不到。 “秦小灯”是一个太具体的人,而非“向导”“哑巴”“女孩”这样的宽泛词语。他没办法继续面对侃侃而谈的孙惠然。 孙惠然谈起买卖和地下市场的口吻,仿佛在说去超市采购。这样的地下市场在全球有无数个,大多集中在三大特殊人类聚居区附近,毕竟距离“产地”越近,“产品”的运输成本越低。 在那种地方,什么人昂贵、什么东西低贱,全都明码标价。地底人死亡后被摘取的岩化器官可以制作花器栽种植物或青苔,变成这样的“艺术品”之后,价格会比一颗单纯的岩石状心脏高出数倍。令孙惠然名声响亮的,是她曾修复过一个高度岩化的地底人尸体。然而实际上,她置换了这个人身上所有的皮肤和器官,并把这些珍贵完整的“商品”转移至地下市场,交还家人的是一具利用普通人尸体整形而出的“死者”。 一个年幼的、被遗弃的海童,被人从日本的若狭湾带走,半年后出现在拍卖会场,已经成为上身保留海童特征、下身变作章鱼形态的怪异形态。他被辗转售卖16次,现在是澳大利亚一个私人收藏家最骄傲的宝物。收藏家为这条可怜的、没有意识仅剩呼吸的“海鱼”定制了电影、和无数衍生产品。每一个走入他私人博物馆的人,都可以在高达三十米的巨大玻璃缸中看到这件珍稀的藏品,包括被邀请参观的孙惠然。 而云南有一位精神体为棕腹仙鹟的向导,被掳走售卖,从东南亚港口抵达埃及。她的主人为了让她和精神体一样拥有颈部如项链一般的蓝白色羽毛,切开了她的锁骨,在狭长的伤口里植入蓝色羽毛。这个向导的精神体无法收回,而是长时间地展示在外,这似乎跟她被长期注射的药物有关。但她生活得很好,至少拥有美丽的衣裳和美丽的牢笼,孙惠然见过她露出笑容。 “这些只是我经手的其中一些案例,制作起来全都很有难度,因而非常昂贵。”孙惠然说。 她语速很快,秦小灯不能完全识别,但向云来和隋郁都听得清楚。大多数时间,孙惠然只对着隋郁说话,偶尔会瞥向云来一眼。她不在乎向云来的愤怒,谈起那些被卖来卖去、改来改去的特殊人类,像谈论一种水果的价格。 “……这种买卖人口的地方有血族吗?”向云来打断她的话。 孙惠然看着向云来:“当然有。法国有一个寿命很长的血族,据说创下了被转手售卖最多次的记录。在历史上,他是当地第一个被售卖的血……” 她停口,终于正眼看向云来。 年青向导的目光十分狰狞,他的衣服和头发无风自动,一种被愤怒驱使的失控气息正在这间宽大过分的房子里急促乱窜。 孙惠然咧嘴一笑。尖利的獠牙从她唇缝中露出,一点冷沁沁的寒光。 秦小灯和隋郁同时动作,一左一右护着向云来。同时,一把锐利小刀划破空气,擦着隋郁的肩头飞过。慌乱的草莓挞正站在孙惠然面前,她丢出一把小刀,手里还握着另一把。 “你们想怎么样!”草莓挞大喊,“不要伤害然姐!” 孙惠然放声大笑:“你干什么呀,我的乖乖?”她很无奈,“你以为你能保护我?” 隋郁拉紧了向云来的手。向云来的手腕在他掌中颤抖,他加大力气把向云来拉到自己身边,低语:“控制自己,秦小灯还在这儿,我们得安全离开。” 孙惠然和草莓挞看不见精神体,但她们都盯着向云来。向云来急急地喘气,象鼩没有成形,包围他的是雾气般的精神体。 “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情,没控制好自己。”隋郁说,“冒犯你了,孙医生。我会提醒他的。” 孙惠然:“这个不是任东阳的人?怎么又跟你有关系?” 隋郁顿了顿:“是的,有关系。” 毫无能力的草莓挞舍身救自己,这举动让孙惠然心情变得极好。向云来收回了精神体,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消失。孙惠然挥挥手让草莓挞走到一旁,对隋郁说:“刚刚的事情我不追究。但你们不必追问我任何事,我什么都不会说。关于我的事情,你们也不能跟危机办和黑兵……尤其是夏春,透露半句。但凡他们盯上我,我有一万种方法惩罚你们。” 向云来忍不住再次开口:“有个孩子被他们打死了!” 孙惠然:“‘他们’已经被我杀了。” 向云来:“你肯定知道是谁在做这种事。这个什么……地下市场,还有找你动手术的人,你……” 隋郁再次握紧向云来的手。他手指包住向云来掌心,那是一种能让人放松戒备、甚至变得脆弱的握法。“向云来。”他很轻地说。 向云来胸口剧烈起伏,但他不再讲了。 他无力的愤怒没有引起孙惠然任何反应。血族的目光从向云来身上转移到隋郁脸上,意外发现年轻哨兵的视线落在她的头顶,始终没有直视过她。 无礼的客人终于耗尽了她的耐心:“你们来到这里,正好省了我的工夫。秦小灯现在平安无事,我把她还给你们,这件事告一段落。滚吧。” 隋郁:“以孙医生你的本事,即便不杀那两个人,你也可以从他们手中带走秦小灯。” 孙惠然:“我只能救她这一次,算是我欠她的。她的耳朵被我割下,我会找一个最适合的给她装上。这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杀了那两个人,对方有忌惮,至少秦小灯会安全一些。” 隋郁:“但这样,追查地下买卖市场的线索也就断了。” 孙惠然不出声了。她看隋郁的目光透着阴森,血族的憎厌和杀气毫不掩饰。 这回轮到向云来捏隋郁的手。 沉寂中,草莓挞忽然小声问秦小灯:“你吃饱了吗?我找个袋子,你把没吃完的东西都带回去。” 她声音已经压得很低,但孙惠然还是捕捉到了。不悦目光飘向草莓挞。 草莓挞笑道:“谈完了是吧?都是误会,都是朋友。你们如果没什么事,要不留下来吃饭吧?” 孙惠然:“……” 隋郁抓住她的话头:“您客气了,但我们还得赶回王都区。孙医生,总之,多谢您救回我们的朋友。” 他朝草莓挞点头致意,带着向云来和秦小灯离开。孙惠然忽然开口:“我没有透露秦小灯的事情给任何人。但诊所里的资料,除了我之外,还有一个人能接触到。” 隋郁:“……多谢提醒。” 草莓挞果然用袋子把没吃完的东西全都装上,塞到了秦小灯手里。电梯门合上了,在缝隙中,他们看见草莓挞笑着轻轻挥手。 直到离开小区,重新站在平坦的道路上,向云来才开口:“血族都像孙惠然这样吗?” 隋郁:“绝大多数。” 太长久的寿命削弱了他们的同情和人性。隋郁告诉向云来,普通的血族是不可能长出和使用翅膀的。孙惠然的翅膀证明她不是寻常的血族:可以在瞬间快速长出足以形成翅膀的骨头,甚至在皮肤之外长出肉膜,这些特殊之处说明,孙惠然拥有血族长老级别的能力。 向云来:“她可以把别人变成血族吗?” 血族把这种行为称作“转化”。隋郁无法确定这一点。 向云来:“我觉得她女朋友脑子也不太正常。” 隋郁:“你担心她已经被孙惠然变成血族?” 向云来:“我担心这个干什么?蛇鼠一窝。”他皱眉往前走,并不承认。 秦小灯一直没说话,此时拉了拉向云来的手,无声地问:方虞呢? 向云来这才想起,秦小灯对方虞的事情一无所知。 秦小灯吃力地用无声的嘴型说话,好让向云来和隋郁分辨:方虞那天和我在一起,他安全吗?他们也抓走他了吗? 她问了好几句,目光在向云来和隋郁脸上来回。他们站在盛春灿烂的阳光里说话,秦小灯盯着向云来的嘴巴,直到装满食物的塑料袋从她手中滑落到地上。 向云来第一次知道,秦小灯原来是可以发出声音的。方虞听过她发笑时的鼻音,而他和隋朝听到了她颤抖的哭泣。 方虞没有举行葬礼。外婆被悲伤击倒了,在医院躺了好几天。好心的医生帮忙联系殡仪馆,火化完成后直接把骨灰送到医院,交到柳川手上。 交付骨灰的那天,秦小灯和向云来都在。向云来看见柳川把秦小灯叫到住院楼外头的院子里,并朝秦小灯跪了下来。两个人比划着哭成一团,回来后柳川抽着鼻子告诉向云来:“我把事情跟小灯说了,也道歉了。我说这也有方虞的份。小灯原谅了我们。” 院子里的月季长得茂盛的时候,外婆准备带着方虞的骨灰回老家,柳川则逃了一周的课陪她。临走时,柳川拿着跟店长借来的相机,在空空的房子和院子里拍了很多照。方虞喜欢坐在这里。方虞喜欢这个椅子,方虞喜欢这盆花。在他的镜头里,角角落落仿佛都还有方虞的影子。 他们在院子里留下合影。 两个绑架犯的死亡让方虞的案子成了无头案,危机办关注的核心从方虞变成救走秦小灯的怪物。然而知道怪物身份的人不能泄露任何信息,向云来不知道危机办怎么调查这件事,只晓得向导龙游来找了夏春好几次。 孙惠然的助理消失了,不知去向,不知死活。 向云来对孙惠然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恐惧的憎恶。他很想继续追查那个地下市场,但夏春多次提醒他不要再涉入这件事。向云来没有任何背景,家中又有未成年的妹妹,他应该先保全自己和家人。夏春告诉他,黑兵和危机办没有放弃追查,但调查的进展是保密的。 她很可靠,向云来答应听话。 数日后,外婆和柳川坐着绿皮火车前往方虞从小长大的地方,带着方虞的骨灰。柳川给向云来发来照片,他们把方虞安葬在一个个常被山雾环绕的峡谷里,那里有鲜艳的花草,一年四季都色彩缤纷。 一个人无声无息消失在王都区,没有激起任何波澜。爱他的人带着他离开了,他住过的旧房子搬进了新租客。向云来路过小院子时,听见里面传出年轻夫妻和小孩玩耍的笑声。 这就是王都区,噩梦飞快地诞生,希望飞快地消亡。废墟与楼宇共存,光明与黑暗并行,许多人在这里出生、死亡,哭泣、大笑,爬高、跌低。无数声音、无数命运,被困锁在看似自由的巨大囚笼里。 向云来往前奔跑。三月的风仍凛冽,划过他酸涩的眼睛。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让向榕离开王都区,走到更开阔、更安全的地方去。 向榕的月考成绩果然十分优秀。王都区没有学校,向榕在朝阳区的一所高中就读,包括她在内,全级大约有16个特殊人类考生。向榕的全级排名始终保持前50,若能一直保持到高考,无论新希望学院还是人才规划局,都任由她选择。 向云来买了向榕喜欢吃的蛋挞回家,才看见“百事可靠”的招牌,紧接着就在招牌下瞧见了被赶出来的任东阳。 这段时间向云来忙着找人和帮忙处理方虞的身后事,很少跟任东阳联络。这无意的冷落让任东阳有些牵挂,今日得空便过来看看。不料一进门,他便看见了向榕。向榕对任东阳和哥哥大发雷霆,因为任东阳手里有“百事可靠”的钥匙。这意味着他随时可以进入向榕严防死守的家。 “我先走了。”任东阳脸色很不好看,把钥匙直接丢还向云来,“你实在太纵容她,完全不像样!” 向云来最怕他俩碰上,只好拉着任东阳往路边走:“她还是小孩子……” 任东阳:“她不是小孩,她什么都懂。” 向云来:“你来之前应该先联系我。今天是向榕回家的日子,你应该知道的。” “变成我的错了?我跟向榕有矛盾的时候,你总是劝我让步。你怕她生气,就不怕我难过?”任东阳看着他,“向榕对我怎么样,我不在乎。但你的态度会让我伤心。” 三四句话,有错的人变成了向云来。向云来张口结舌。他察觉今日的任东阳心情也很差,他想解释,但任东阳转身就走。 向榕很为自己赶跑了任东阳而高兴,不停唠叨:“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啊?是个男的,还是那种男的。你不要被他的光环蒙蔽了。他是帮过我们,但不需要你这样报恩。还是你觉得他帮过我们,所以什么都应该答应他啊?” 向云来:“我还以为你忘了以前他为我们做的事。” 提到这件事,兄妹俩忽然谁都不吭声了。 向榕抱着萨摩耶坐下,嘀咕道:“就算他救过你我的命,你也不用答应他,跟他谈恋爱。你真的喜欢他吗?” 向榕的问题,向云来答不上来。他也不舍得怪妹妹,只好怨她为什么这么会问,净问让人为难的问题。可感情不都是摇摇摆摆、模模糊糊的吗?他想,若是什么都能明确说出来,人生简单许多。 他对任东阳的感情十分复杂,复杂到向榕这个年纪根本不可能理解。 他也从来没跟向榕说过,她之所以能够在北京上学、高考,任东阳花了极大的力气。这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而且他并不反感任东阳--在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里,任东阳都是个称职完美的恋人,好得任何人都要羡慕向云来,说任东阳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 因为是大运气,如果还要拼命细究,就太不识好歹了。 向榕还在说:“至少你要跟让你开心的人在一块儿吧!” 向云来:“人跟人之间不可能永远开心快乐啊。再说,你少为任东阳的事情跟我吵,我会快乐三百倍。” 兄妹俩不欢而散,各自进了卧室生闷气。 象鼩也生气。向云来摸了蛋糕店老板夫妻的精神体,又猫又狗的,它气得趴在那只月相表上哭。没有眼泪分泌,也没有哭声传来,只有月相表发出规律的声音,像小毛团的心跳。 “哪个男人在外面不玩啊?”向云来敷衍它,“但我还是会回来的嘛。” 象鼩的鼻子一抽一抽,在嗅月相表上几乎不存在的、隋郁的气味。嗅完又用表盘当镜子,左看右看地欣赏自己的外表。 “……你这样真的很猥琐。”向云来忍无可忍,“我摸别人的猫猫狗狗,你要闹。你当着我的面躺帅哥手掌心,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手机叮地响起,正是那位帅哥的信息。 隋郁:【来喝酒吗?】 向云来:【睡了,晚安】 隋郁:【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向云来:【问人啊,你嘴巴长我身上?】 象鼩挤到向云来的脸庞边上看,可惜啥都看不懂。向云来:“你想聊是吧?你来你来。”说完把手机塞给象鼩,坐在床头换睡衣。 不过一分钟功夫,象鼩就给隋郁发了张大脸自拍,背景里是向云来模糊的半片身体。 向云来脑子都木了,骂骂咧咧撤回,并立刻先发制人地在隋郁询问之前发了个:【?】 好一会儿,隋郁才回复:【我是真的迷路了。】 赶到隋郁身边时,向云来发现他没说谎。王都区的周末总是热闹非凡,不居住在王都区的特殊人类、对王都区好奇的普通人,全都涌入这个没有规范的世界。今夜尤其热闹,地底人和狼人的狂欢队伍挤满了几条街,一身黑衣的半丧尸人黑兵在角落和楼上警戒,人群水泄不通。隋郁独自坐在一个店铺的门口喝啤酒。狼人们把废弃的家具堆在一起烧成篝火,又唱又跳,火光远远映亮隋郁半张脸。向云来从人群里刚钻出半个脑袋,隋郁就看到了他,笑眼里一团火跳跃不止。 看着他,向云来想起在孙惠然家中对峙时,自己因过度愤怒,精神体力量失控溢出的事情。轻雾从向云来身上扬起的时候,他看见隋郁收回了银狐。 他跟隋郁说过,他进入他人海域的办法,是用自己化作雾气的精神体与他人的精神体接触,在接触的瞬间他就能侵入他人海域。他也记得隋郁提过,在遇到险情时,“释放精神体”是哨兵和向导的本能。 违抗本能的隋郁,不让向云来接触到自己精神体的隋郁。 你我之间的秘密,究竟谁比较多?向云来边想,边朝他走过去,没好气地责备:“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就乱跑?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哨兵,狼人最喜欢了,一口一个,连骨头都不带吐的。” 隋郁:“我很硬,会硌掉狼人的牙齿。” 向云来:“真的?我找俩狼大哥来试试。你喜欢凶点儿的,还是温柔点儿的?” 隋郁:“我觉得王都区的狼人都挺温柔。在我的家乡,原种的狼人数量很多,有的完全体狼人身高甚至能达到三米……” 他身上有酒气,谈兴高昂。向云来坐下听他讲北美狼人的故事。 讲到两头狼人为了一只兔子大打出手,却被狼人首领训斥,勒令他俩拥抱亲吻冰释前嫌,向云来连连怪笑。见他脸色缓和,隋郁问:“怎么心情坏成这样?” 笑容消失了,向云来低头扒楼梯缝缝的草根:“没什么。” 隋郁:“巡弋者和潜伴要交心,彼此应该保持相对的坦诚。” 向云来:“你现在还不是我的潜伴。” 隋郁眉毛一挑:“‘现在还不是’,看来我以后有希望。”他撑着头,看着向云来笑。 用社交软件交谈的隋郁,跟面对面交谈的隋郁,仿佛是两个人。向云来察觉了这个奇特之处:似乎只要看见向云来,隋郁就会心情大好,连说话的语气腔调都轻快喜悦。比如现在的他,不仅滔滔不绝,还会开玩笑。 向云来一颗心扑扑跳。我在他眼里这么特别?他喜欢跟我来往?还是酒精的作用?他在一秒钟内问了自己无数个回答不了的问题。 隋郁塞给他一张证件:“贴好照片,上课的时候带上。” 是精神调剂师培训班的学员证,上面有向云来的名字和种族,但没有照片。 “一周后开课,地点在教育和就业中心。”隋郁问:“你知道怎么去么?” 向云来:“没去过。” 隋郁:“我来接你。” 向云来:“你有车?”他嫉妒了,“啥车啊?劳斯莱斯,兰博基尼?” 隋郁笑得眼睛都弯了:“你是不是只听过这两种?” 向云来:“你到底有没有啊?” 隋郁:“没有。” 向云来:“原来你也……” 隋郁:“我明天买一辆。哦,对了,这种车子可能要预订。向老板还听过其他的车子么?我买来玩玩。” 向云来:“……” 一直在旁边偷听他俩说话的小狼人跳起来,怒气冲冲:“草,跟你们这些有钱人亲了!” 隋郁看向云来:“他要亲我。” 向云来:“让他亲啊,又不会少一块肉。” 象鼩一直趴在向云来头顶,闻言紧张得连滚带爬,直接从向云来脸上滚下来,幸好被隋郁抓住。 他们坐在楼梯上闲聊,狼人们的狂欢越来越热烈。隋郁讲完北美狼人,又讲日本狼人。向云来震惊于日本也有狼人,隋郁的表情霎时变得很奇怪。那是掺杂了怜悯和温柔的目光,让向云来浑身不舒坦。 全世界都有狼人,因为狼人有先天和后天两种转化方式。先天的狼人往往自带狼的基因,可以变化成完全体狼人;后天的狼人往往是被狼人啃咬后转化,更为暴躁粗鲁,性格恶劣。向云来听得很入神。隋郁像一个极其耐心的老师,正一点点地把他不知道的世界和常识教给他。 聊到日本和朝鲜的狼人在船上打架导致邮轮倾覆时,围着篝火的狼人们忽然喧嚷起来。火光中,他们相互抱在一起,两个、三个、四个……开始亲吻。 向云来掏出手机:“完了,满月!今晚是狼人的荷尔蒙之夜!” 他说完立刻拉着隋郁起身,不料刚刚的小狼人扑了过来。向云来连忙挡在隋郁面前,小狼人蹦起来,捧着向云来的脸,在他面颊上重重亲了一口。 隋郁把小狼人扒拉开正要责备,向云来示意他不要继续逗留:“我们不参加啊,走走走!” 狼人种族喜欢在春季的满月之夜举行盛大的狂欢集会。三月的集会被称为荷尔蒙之夜,在集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参加集会的人们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尽情释放欲望。被卷入集会的不知情人员必须尽快离开,否则会被激动的狼人视作愿意参与。 他挑了些能说明的情况跟隋郁解释。集会的地方位于几条巷子的交汇处,地形复杂,又堆满了酒瓶、沙发和纠缠的人。向云来好不容易找到离开的路径,身后的热烈气氛已经渐渐变得异常浓郁。 参与集会的还有一些哨兵和向导,被欲望熏蒸的信息素气味相当强烈,向云来催促隋郁快走,扭头时却发现隋郁也同时转头,在窄巷中,俩人鼻尖几乎碰到一起。 向云来下意识把头后仰,隋郁眼疾手快,护住他的后脑勺。一枚生锈的钉子就钉在墙上。 “好险。”隋郁笑道。 他们身上都有酒精的气味。向云来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分不清让自己脑袋昏昏然的是刚刚分享的鸡尾酒,还是隋郁的信息素。 集会中,混乱的影子和热腾腾的火光让黑夜都变得酒一样浓烈。温暖滚烫的血充盈了向云来的身体,他在隋郁的眼睛里看到一个仰头的自己,被隋郁包围和保护的自己。 “原来你有酒窝。”隋郁的笑轻得像叹息,“很可爱。” 他高明又轻巧,仿佛已经很熟悉怎样化解这种尴尬的暧昧时刻,每一个字都精打细算,绝不多一分或少一分。 他说完就收手,顺便拍拍向云来肩膀,像朋友,像兄弟。 “今晚确实开了眼界。”他说,“走吧。” 他们穿过窄巷,一个影子跟着另一个影子。向云来的耳朵热辣辣的。原来我有酒窝吗?他一时间完全想不起来了。 (“绿皮火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