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想退休》 2、梅枝 谢淮骁看日出的习惯是在虎岭关戍边时养成的。 靖南王谢孟宗得知先帝要派谢淮骁去虎岭关,特意托人向那儿的守将陈敬递了信,倒不是要他如何关照谢淮骁,只是希望能多锉锉他的锐气,别让他领着靖南王世子的名头在虎岭关瞎闹。 信纸将信封撑成了厚厚一包,谢孟宗的话只占了半页,余下的那一大叠,都是王妃沈妤想说给儿子听的体己话。 谢孟宗还没有被封去荆城的时候,也是守的虎岭关,从雁都过去要足足大半月,还是赶快路的情况下。 沈妤每年都是夏前去,过完中秋便启程回雁都,然后再等下一年的夏前。 夫妻两人在虎岭关见过许多景,最喜欢的还是在烽火台上看的日出,沈妤倒不是特意在信里说的,曾经在那边的见闻,都捡了她印象深的写在信里给谢淮骁听,只是着墨有区分,谢淮骁看了许多次,才发现娘亲不经意露出的那点偏心。 他便也在闲暇的时候往烽火台跑,次数一多,又正好该提他领事,陈敬便干脆让他领了一支哨兵营的小队带着,成天守着那儿。 离开虎岭关便再也不见山,一马平川,烽火台下,谢淮骁见得最多的就是野草,绿了又枯,被雪盖,等雪一化,又飞快地发了新绿。 好些人见多了只觉得枯燥,他却不觉得,每天在这里看着不完全一样的日出,怎么都不腻,日落在虎岭关后头,山盘着山,层层叠叠,反而见不着。 这一侧见不到长河落日,但能看见不总是那样直的孤烟,孤鸿落霞也不总是相伴相随。 沈妤在信里写的,谢淮骁几乎都看过了,再后来的那些,是他自己看见的新东西,写在家书里,分了两份,从北到南,去了各自该去的人手里。 不过,谢淮骁发现他总是只得到一份回信,之后再出去的信,便也只有一份。 一草一木一丝风吹草动,谢淮骁都记在心里,敌袭时,他是第一个发现的。 但回雁都之后,看日出而已,于他反而成了一件稀罕事。 明明每日天不亮便去上朝,披星戴月,从太和殿出来,外头早已大亮。 好不容易得了闲暇,又是春休,离了笼子打算偷偷小憩一会儿—— 谢淮骁是真不怕得罪宋青梧。 但,他的眼神瞥见在关宁后头一直朝他压手递眼神的钟伯,又想了想自己卧房里用来算自己何时休致的历,就剩下一百多页了。 能忍一忍便忍一忍,在休致前,他总还得看宋青梧的脸色领月俸。 噗呲一声,心里那点小火苗就这般被压灭。 “见过陛下。”谢淮骁上身略微前倾,合手作揖,答他的话,“臣无诏擅自离开雁都,愿意领罚。” 他刚从温泉里站起来,身上衣服湿贴贴的,棉布被浸得透,底下明晰的轮廓被池边的人看得真切。 许是这方温泉池太好,热气缭绕,宋青梧觉得有些熏眼,便闭了闭,说:“好好的初一,朕尚不至于如此不讲理。” 谢淮骁得了这话,才直起身,见他闭着眼,便招手唤来关宁,说:“这儿的温泉硫磺熏人,公公先带陛下进屋里去休息。” “嗻。”关宁甩了拂尘在腕上,躬身弯腰,伸手去扶宋青梧,“陛下,老奴扶您先进去。” “不必。” 宋青梧掀开眼帘,借着拢一拢怀里梅枝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躲开关宁伸来的手,吩咐他说,“把朕的短衫拿来,还有给谢尚书带的东西,热一热,和不染愁一齐端来。” 他的声音轻,落在谢淮骁耳里却像重重落下的鼓槌,蹙了眉。 谢淮骁本就没有和另一人同泡一泉的习惯,更遑论和宋青梧。四周光秃秃,除了雪还是雪,缭绕雾气氤氲,他置身于此,落在外人眼里是倜傥不着调,是潇洒,不痛不痒地吃几本参他的折子便揭过了,宋青梧若是如此,那些肱骨老臣怕是各个要去撞太和殿的柱子。 有违礼法。 不合规矩。 谢淮骁说:“这里露天席地,也没个屏风遮挡,陛下清晨又爬了山,雾重气寒,还是让关公公扶您进屋里先暖暖得好。” 关宁离得近,谢淮骁的话音刚落下,他便察觉到身边主子微妙的不虞。 谢淮骁就像未曾发现,甚至见宋青梧不回应,又拱了手作揖,冰天雪地里,身上的湿衣服已经凉透,他身体站得板直,不曾抖过一下。 这方温泉当真是好池子。 腾腾的水汽拢着里头如松一样的人,宽肩窄腰,白皙翩然,眉间的红痣若隐若现,若是把关宁手里那一柄拂尘放在他手里,到真像是云游至此的世外仙,不怪雁都那些未婚配的男女都将他放在心尖尖上。 偶尔出宫一回去体察民情,茶楼里那些朝气蓬蓬的年轻小辈大多谈论的都是他。 疾苦听见得不多,遐思风月倒是塞了满耳。 还有递到御前那些想为家里子女讨个与谢淮骁御赐姻缘的折子,堆了掌宽一摞。 宋青梧轻哼,说:“谢尚书受得,没道理朕就受不得,关宁,拿衣服来。” 关宁欲言又止,看了看主子又看了看谢淮骁,但宋青梧吩咐了,这儿没有人敢忤逆他,只得应了一声,去后头让人快些把陛下泡温泉的袍衫拿出来,顺便又吩咐人跟着谢康和钟石青去屋子里,将带了一路的早膳热一热。 一句话过,周围的人竟是有条有缕地散了个干净。 谢淮骁蹙眉,知道这回是怎么也躲不过了,便索性打算往旁边挪一挪,温泉池底的地面并不不平,他现在站的这处算得上是最不硌脚的,准备给宋青梧腾出来。 只是还不等他腾开位置,清雅淡香便扑了满面,一簇红落在眼前,还有从黛色窄袖里伸来的手。 修长白净,青色脉络在皮肤下蜿蜒,手指看着比谢淮骁的稍微长一些,松松握着粗粝的梅枝。 宋青梧说:“今天出来时路过御花园,正巧见到这一捧梅开花,难得一见,便折了想带给谢尚书也瞧瞧。” 谢淮骁喜欢梅,并不是秘密,谢府中他住的青檀院里栽了半园子,围着一方荷塘,金红的锦鲤被喂得又长又胖。 他顿了顿,伸手接过宋青梧递来的梅枝,指尖不注意,碰到了宋青梧的掌心,微凉的触感让他诧异了一瞬。 宋青梧穿着缝了羊绒的棉袍,掌心却比他这个泡了水起来晾在雪地里的人还要凉一些。 “陛下,陛下。”关宁双手捧着宋青梧泡温泉的短袖袍和五分裤出来,一路走一路还在劝,甚至斗胆借了谢淮骁的名义在劝,“陛下,您就听听谢大人的话,咱们去里头换,外头实在是凉呀。” 宋青梧蹙眉,抿了唇,一手拿走关宁捧着的衣裤,说:“朕知分寸,再去寻个瓶子,帮谢尚书将梅枝插起来。” 关宁看向谢淮骁,眼神里满是求救,只不过谢淮骁没瞧,他抱着梅枝,往旁边挪了挪,水声哗哗,将刚才打算让的位置空了出来。 关宁只好又进去屋里。 谢康用来给谢淮骁放狐裘的躺椅就在宋青梧腿边,他将手里的衣裤扔在上头,便打算解开腰间的束带。 谢淮骁的余光掠过,转过了身去。 天子更衣,他们这些臣子也是没资格瞧的。 将梅枝放在托盘边,谢淮骁便重新坐进了水里,身后窸窸窣窣的,不一会儿便传来破开水的动静。 他不自在极了,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着。 宋青梧踩在方才谢淮骁站着的地方,手在温泉里浸了一会儿,才朝他后颈的方向撩了一捧水。 谢淮骁不得不回头看他。 宋青梧的短袍衫是锦缎做的,玄色,袖口印着龙形暗纹,水里一泡便显现了出来。 开着襟,宽厚结实的胸膛让谢淮骁愣了愣,胸腹肌肉的轮廓竟是比他自己的还要深。 冷白让青筋走势变得格外清晰,深深没入,谢淮骁脸色变得莫名,他确实许久不曾同宋青梧这样亲近过,上一回见他这样还是自己去虎岭关前,一时恍然,他竟是长到如此大了。 不过很快又释然开,若非是这样,又如何握得住朝堂权柄,不是早就明白了么,宋青梧连四年前那个宋青梧都不是了。 关宁从谢康那里得了一个细长的白瓷花瓶,匆匆过来,将谢淮骁搁在边上的梅枝插好,瓶放在了两人身后的池边。 关齐捧着一方托盘,上头是一碟捏得精致的水晶饺,皮薄馅儿厚,边上还放了一小碟调好了味的辣油,两双象牙箸,两个白瓷酒杯,和一壶不染愁。 同样放在两人身后的池边。 宋青梧摆摆手,示意不用守在边上伺候,关宁便带着关齐一道,退了下去。 酒壶壶嘴散出了酒味,混着梅香,谢淮骁在不知不觉间,稍微放松了一些。 宋青梧亲自倒了两杯,不过放到了一旁,只是取了一双象牙箸,递给谢淮骁。 “宫里酿酒的师傅说,不染愁里用了些青提一起酿,放得更凉一些口感会更好。”宋青梧说,勾唇浅笑,“谢尚书先尝尝饺子,年初一,讨个好彩头。” 谢淮骁接了他递来的筷,不咸不淡地拒绝:“臣刚才已经用了一些家里寄来的糯团,暂时用不下别的,倒是陛下一早便来看望臣,定是来不及用膳,请您先吃一些。” 宋青梧仿佛没听出他的不愿,看见了另一边早已凉了的糯团,问:“荆城的初一是吃糯团么。” 谢淮骁点了点头:“是。” “那劳烦谢尚书递过来一些,”宋青梧说,“朕还从未尝过。” 他朝谢淮骁的方向靠了靠,动作间卷动了一股温泉水,柔柔地裹住了谢淮骁的小腿。 “已经凉了,陛下。”谢淮骁没有动,“会坏了您的胃。” 宋青梧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瞳色淡,说着贴心话,眼神里却没有透出半分关心来。 他叹了气,眼眸垂落下,纤长的睫毛蒙着水雾。 “知道今日来找你,是扰了你的清净。”宋青梧说,又重新看着谢淮骁,眼里落寞,“可是,谢哥哥,宫里太静了。” 3、生气 关他何事。 偌大的皇宫,又不是他一人就能替宋青梧暖得起来的。 谢淮骁说:“说来还是宫里人少,多一些,陛下便不会这么觉得了。” 说完,刚才还喊他“谢哥哥”的宋青梧顿时肃然起来,也退开了一些。 恰好能看见两人身后的梅瓶。 宋青梧说:“连你也要在今天气朕。” 他脸上蕴着怒,薄唇抿着,绷直成一条线。 背后靠在池壁上,手肘搁到温泉池边缘,指节曲起,斜撑着头。 乳白的水晃荡在胸膛下,晨光落下细碎金箔,也印了一些在宋青梧身上,阴影有深有浅,光斑跟着细小的水波浮动,明明拨动了水声,却总觉得四下里更安静了。 精雕细琢的眉眼本是偏向柔和的,却从来没有让人升起过亲近感。 “昨天宫宴结束,远宁公主跟朕说想要留在和安宫陪魏太妃,朕允了。”宋青梧说,深拧的眉上能看出他到现在还在不悦,“她倒好,朕明明免了今日的请安,偏要带着她公主府的女眷到辰阳宫,说是新年礼,送来替朕拍排忧。” “算盘响得朕都睡不着。” 谢淮骁悟了,这才是宋青梧一大早从宫里出来奔他府上的理由。 方才那些什么宫里太静、想送饺子给他讨新年彩头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看着宋青梧,大概两息的时间,叹了口气,说:“方才陛下不是还说宫里太静。” 宋青梧睁开眼,斜睨了他,眼神里含着警告,让谢淮骁莫要再说下去。 谢淮骁还是说了。 “先帝在您的这般年纪,已经有了安宁长公主。”谢淮骁迎着他的眼神,不咸不淡,“林阁老年前还在跟臣提,今年要给您的大婚预留银子,臣原本回绝了,四月要操办您的冠礼,已经是一笔大开支,若大婚也是在同一年,今年预算的税收怕是要去掉一半,粮草军饷、各地贴给农户的惠利都会收紧。” 谢淮骁说:“陛下宽厚,登基后免除了很多苛捐杂税,是利好百姓的事,但国库的收入确实比不上从前,臣一直都觉得,能省一些的就尽量省一些。” 宋青梧听了他前半句,心里翻起火,但又被后半句压了下去,正想说话,谢淮骁却又来了一句“但是”。 “但是,”谢淮骁不再看宋青梧,望向远处的山,“臣和陛下多少有些君臣之外的情谊,四月的冠礼后,臣便要休致回荆城,此后再回雁都怕是不易,能亲眼见到您成亲,也不算坏事。” “谢淮骁!”宋青梧厉声,哗地一下从水里站起来,“你明明晓得朕的意思,为何还要说这些。” 从温泉池里猛地站起来,身上的热气快速消散,片刻便凉透。 玄色的短袍衫歪斜地贴在身上,印出块块分明的轮廓,若不是温泉池面还氤氲着热气,他身上挂着的水珠怕是要凝成冰。 “陛下,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是逃避这件事。”谢淮骁蹙眉,“莫说臣没有提醒您,春休结束,这样的折子只会比往年更多。” 宋青梧的婚事从他登基那一年开始就一直被人提着,头几年还能说天子幼小,可以再等等,但今年他及冠,唯一的理由也不能继续用了。 “你也想说,开枝散叶是朕的职责之一?”宋青梧眯了眼,弯下腰,突兀地捏住谢淮骁的下颌,让他看着自己,“谢尚书,那你呢?” 似乎是没有料到宋青梧会忽然锢住他,谢淮骁条件反射地便要去捉他的手钳住压在池边,却不曾想,宋青梧的动作比他更快,他刚刚碰到宋青梧的手腕,便被他一把扯过,翻身摁在了池边。 宋青梧的手臂横在他胸前,碰洒了晾着的酒杯,乳白色的温泉水被翻出白浪和大动静的哗哗响,关宁在屋里哎哟了一声,谢康反应更快,已经跑了出来。 急匆匆地脚步声在雪地里响得明切,谢康一边跑一边喊:“陛下?世子爷?” “滚!” 谢淮骁呵住谢康,谢康听见他这一声,当即停下了脚步,只是脸上的忧心没有消下。 “……陛下跟我没事。”谢淮骁轻咳了两声,凶狠侧目瞪着身后的人,却用冷静下来的声音吩咐谢康,“带关宁公公去把我的房间收拾出来,陛下泡累了,待会儿要歇息。” 关宁才跑到谢康后头,正纳闷他怎么矗在这儿了,脚步没停,被谢康手一横挡住去路,差点没摔在雪地里。 “我知道了。”谢康说,看向关宁,“公公给陛下准备寝具了么,待会儿陛下洗完要用,不如跟我去看看?” “啊,这——不先去看看么?” 宋青梧出了声:“去吧,关宁,听世子的吩咐。” 关宁这才应下。 两人的脚步声再次走远,谢淮骁不再掩藏自己的凶意,说:“松开。” 宋青梧不为所动,横在谢淮骁胸前的手臂甚至更用力了一些,声音落在谢淮骁耳边,说:“爱卿方才不是说朕长大了么,总得让爱卿检查一番。” “呵。”谢淮骁气笑,“那陛下可不能只让臣一人检查,不如明日也去拜访林阁老,让他老人家也试试陛下的好身手?” 宋青梧冷了声:“朕不想跟你吵架。” 谢淮骁说:“臣也只是关心陛下,忠言逆耳,话就注定好听不了。” “既然如此,那不如爱卿做朕的表率。”宋青梧说,“辰阳宫的书房桌上摞了一堆请朕为爱卿赐婚的折子,要不要跟朕回宫里去,爱卿亲自从里头挑出一家来,春休一过,朕当即就下旨赐婚。” 宋青梧的手臂收得近,不仅横在谢淮骁胸前,甚至还扣着他交叠的手腕压在后腰上。 谢淮骁看不见的地方,宋青梧微微眯了眼。 短袍衫这样湿贴,他倒是觉得比温泉水还要热。 “好啊。”谢淮骁说,哼笑了一声,“不若臣现在就同陛下回宫?” 宋青梧忽然就放开了他,眼神沉沉,说:“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谢淮骁背对着他,抬手揉了揉后颈,闻言,半回头,望着宋青梧。 宋青梧紧抿着唇,眼神直直地看着谢淮骁,瞧着倒是强势得很,但更像入了无解局的困兽。 谢淮骁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抗拒成亲的事,但无法否认,宋青梧此时的神情让他多少软了点心。 到底是自己小时候带着到处捉鸟抓鱼的孩子,又是自己陪着走上太和殿的少年,哄一哄,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自己可真是好脾气。 想了想,谢淮骁说:“当然怕了。” 宋青梧眼亮了起来。 “臣的姻亲如何,全凭陛下做主。”谢淮骁说,他觉得自己已经放好了态度,很端正,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只是臣四月后便休致,这样早早赐了婚,也是耽误他们,所以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莫要当真批了那些折子。” 但可惜,宋青梧只刚刚亮了眼神,等他说完,脸色没有半点好转,反而愈发难看。 谢淮骁以为是一句话还不够,正准备说第二句时,宋青梧忽然转身,跨上了岸。 带起的水扑到谢淮骁身上,黑发湿透,发顶的圆揪泄了气那般耷拉下去。 谢淮骁抹了一把脸,便见宋青梧抓起了他的狐裘披在身上,一句话不发,也不穿鞋,赤着脚踩在雪里,往屋里走去。 “哎,陛下——” 谢淮骁出声喊住他,宋青梧身形一顿。 “那是臣的衣裳。”谢淮骁说,“您穿走了,臣——” 宋青梧打断他,不想再听他说话,朝里喊:“关宁!” 关宁正在里头跟谢康一起收拾着卧房,猛然听见宋青梧唤他,扔下手里的活儿连忙跑出去:“哎,陛下,老奴在这儿呢!” 宋青梧走进屋里,里面生了好几个火盆来烘暖屋子,他偏偏却觉得这边儿比外头温度还低一些,用力拽紧身上的狐裘,手背上的青筋鼓张,是气极了。 “去,把朕的大氅拿去给世子爷。”宋青梧吩咐,“伺候他穿上。” 关宁:“……” “愣着做什么?”宋青梧皱眉,见他还站着不动,心里便更堵,“朕叫不动你了?” “奴才这就去,奴才这就去。”关宁急忙说,“但奴才也得先伺候您更衣——” “谢康!” 这回轮到谢康匆匆放下手里的活从卧室里出来,对宋青梧作揖:“陛下有何吩咐?” “你伺候朕穿衣。”宋青梧说,“关宁公公,现在能劳烦你去给世子爷拿大氅了吗?” 关宁双眼一黑,知道陛下已经气到了极点,不敢再乱说话,跑得也比平时快,翻出大氅双手捧着,便匆匆往温泉池边过去。 宋青梧没有刻意压着声,谢淮骁都听见了,他也是头一回见宋青梧气成这样。 他自然没有心情继续泡,上峰心情如此糟糕,他若是还这样悠闲,怕是等春休结束,真要被宋青梧找借口报复。 取过巾帕擦干身上的水,关宁已经到了他边上。 谢淮骁说:“公公放下吧,这几步而已,我不冷,待会儿陛下问,就说我穿过了。” 关宁叹气:“您也真是,初一这样好的日子,何必又气陛下。” 谢淮骁却不觉得自己气了宋青梧,古往今来,君臣之间的相处大抵都是如此,为官之人恪守本分,他只是把复朝后宋青梧会听到的话提前说了而已。 这还只是他一人提,等日后,那些大臣朝上朝下的轮番上阵,在太和殿说了犹觉不够,追去辰阳宫继续说,那宋青梧岂不是得气得罢朝。 “您穿上吧,别为难咱家了。”关宁说,叹了一口气,“陛下想知道,总归会有法子的。” “行吧。”谢淮骁接了大氅,利落地披在身上,稍稍宽大了一些,但是很暖,“煮一些姜汤,让陛下用一些,天寒地冻的,莫要着凉了。” “哎,咱家晓得。” 穿好大氅,谢淮骁登上靴子往谢康的屋里去,他的卧房要暂时腾给宋青梧,谢康自然会将他的东西都搬到这里来。 自己放下头发用巾帕擦干水,梳顺,重新拿出一身玄色的厚衫穿着,窄袖束腰,想了想,他又披上了宋青梧的大氅。 关宁将两人留在池边的吃食都端回了厨房后,又去宋青梧那边伺候了,谢淮骁走到厨房,里面只有关齐留着看着火,上面煮着他刚才吩咐的姜汤。 听见动静,关齐回头看了一眼,连忙行礼:“世子爷。” 谢淮骁嗯了一声。 宋青梧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去问外头谢淮骁如何了。 谢康替他换好衣服后,关宁正好进来,接替了谢康,拿了巾帕替他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 谢康还是头一回伺候他,不熟悉他的情况,关宁一眼瞧了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在等着什么。 “爷已经去换衣裳了。”关宁说,仔细搓着手里的湿发,“他还吩咐老奴给您煮姜汤。” 宋青梧未出声,但关宁能感觉到他绷着的身体松了下来。 关宁松了口气,还得是这样才哄得了这位。 过了片刻,宋青梧的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关宁替他梳着,宋青梧问:“他如何还不过来?” 关宁:“……许是累了?毕竟爷是昨天凌晨出的城,他那驴车您也知道,和宫里的马车比不了,怕是赶了一夜。” 话音刚落,闭合的门被人笃笃笃地敲响。 谢淮骁在外面说:“陛下,方便臣进来么?” 宋青梧伸手拿走关宁手中的梳子,挥了挥他,说:“进来。” 关宁识趣地去开了门。 谢淮骁冲他颔首,关宁还来不及看清他手里的东西,人便已经大步去了里头。 谢淮骁搁下手里的托盘,不等宋青梧开口,便主动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 荷叶边的白瓷盘上,雪白滚圆的糯团垫着青翠绿野,腾着热气。 谢淮骁将象牙箸蘸了清水,夹起一枚递过去,说:“臣也只有这一碟,家里寄来不易,陛下若想尝,试这一枚便好了。” 关宁在后头捏着手,大气也不敢出。 别人都是巴不得陛下多青睐一些他们送上的东西,只有世子爷,分得不情不愿。 谢淮骁本意是让宋青梧接过筷去,哪知道这人只顿了顿,忽然凑来了头,低下来,就着他的手吃掉了半个。 4、糯团 咸鲜的汁水从齿间溢了一些落在唇角,宋青梧慢慢尝完半个,抬起头,垂着眸伸出一点舌沾走嘴角的痕迹。 食指大动,宋青梧自然而然地,又低头下去,吃掉了剩下那半个。 手上忽然轻了,谢淮骁才反应过来,宋青梧就着他吃完了这个糯团。 上回这样,还是谢淮骁刚到雁都的那年,他喂宋青梧吃了钟石青送来的、谢府厨房做的豆腐脑,浇了府里自己煎出来的红油,面上洒着花生碎,葱姜蒜拌着,一些醋,酸酸辣辣,谢淮骁喜欢的很,但他不知道这并不合雁都人的口味。 那会儿宋青梧六岁,还被先帝的贵妃周淑怡养在膝下,虽不会被欺负,但也无人重视,两人都把对方当做最好的玩伴,即便吃不了辣,宋青梧也还是吃掉谢淮骁递来的那一勺。 而后闹了两天肚子,躺在允安宫偏殿,宋青梧一张稚嫩乖巧的脸蔫儿得毫无生气。 谢淮骁那会儿不过十岁,当即就吓坏了。 他没有见过这个阵仗,荆城那边,莫要说六岁,就是再小两岁的也吃得了。 宋青梧再如何不受待见,也是皇帝的儿子,是他的主子,谢淮骁忽然就想起前段时间在宫里玩时听到的小话,谁谁冲撞了这个宫的娘娘被板子活活打死,谁又苛待得罪了那个宫的皇子公主,被发配去充当军妓。 谢淮骁整张脸煞白,眉间红痣印着,谢康也吓死了,哭着说世子爷被宫里头横死的鬼附了身。 但谢孟宗教过他,男子汉大丈夫要敢作敢当,谢淮骁心里害怕,却也还是去了周淑怡那儿主动认错,但贵妃娘娘的反应却跟他想的不一样。 周淑怡知道宋青梧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头一回吃麻辣的豆腐脑闹了肚子后,挠了挠皇帝赏给她的异瞳猫儿,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世子下回小心些便是。 她甚至没有去偏殿看过宋青梧。 安宁公主宋知雨倒是去瞧了,她比谢淮骁还要大两岁,让宫女去给宋青梧请了太医后,便也没再来过。 到底还是不受宠。 自那之后,谢淮骁就再也没有喂过他什么了。 如今宋青梧忽然主动来这么一遭,谢淮骁难免有些怀疑他的用心。 他们今天相处可称不上愉快,宋青梧对他发了火又歇下,虽然是他心软了一些哄了一哄,却未免哄得太容易。 这让谢淮骁莫名觉得,宋青梧约莫在朝他示弱。 他眯了眯眼,这个念头一出,便像失了控那般,越长越大。 宋青梧不会无端端地向他示弱,谢淮骁飞快地在脑海里盘了盘,觉得他当是在暗示自己,春休之后,多少可以站一站他,将大婚的事继续往后压。 谢淮骁当然是不想的。 一来,因为他靖南王独子的身份,手中又握着朝廷财政的权,挑他错的折子可从来没有少过,二来,则是觉着,若宋青梧身边有个体己人,那至少像类似休假时被上峰拜访的事儿,就能绝迹。 况且,干涉天子婚事,朝廷里的有些人怕是要疑心打算要扶持自己的人,塞到天子身边。 但,谢淮骁还需要宋青梧在他请求休致的折子上落玉玺,孰轻孰重,忽然就有了判断。 谢淮骁搁下筷,清了清嗓,说:“方才臣在温泉里说的那些都是浑话,还望陛下莫要计较,春休之后,臣自然会按着陛下的意思办。” 屋里忽的静了下来。 关宁屏息站在旁边,目光望着透着初晨阳光的窗,十分用力地减弱着自己在这间房里的存在感,恨不得连呼吸声也消失,更不敢去看宋青梧。 只不过,关宁以为宋青梧又会生气的,但过了一会儿,只听到宋青梧轻轻笑了笑。 宋青梧看着谢淮骁,自己的大氅穿在他身上略微有些宽大,肩线那儿落了下去,不过他似乎没有注意大氅里有暗扣,一直单手抓着一点边,免得滑到手臂上。 “那是自然。”宋青梧说,“朕的钱袋子还需仰仗谢尚书,朝廷里,朕只放心交给你。” 一边说着,宋青梧伸手到了谢淮骁的襟前,准备替他扣好暗扣。 白净修长的手指带着一阵清冷的风扑进谢淮骁的鼻息,像梅香,但那个插着梅枝的花瓶并没有放进来。 谢淮骁抬手挡了挡,宋青梧的手正好触到他的手背上。 宋青梧顿了顿,抿着唇,手收了回去,说:“衣襟里头有暗扣,不愿朕帮忙,那谢尚书便自己来吧。” “谢谢陛下。”谢淮骁说。 他找到宋青梧刚才伸手过去的地方,确实摁到了暗扣,单手利落地扣好,大氅的衣襟顿时收了收,这会儿穿在身上是当真合适了。 宋青梧说:“这件大氅便赐给你,不必再还朕了。” 谢淮骁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但他还没开口,关齐端着煮好的姜汤到了门口,关宁去开了门放他进来。 关齐跟在关宁身后头走着,两人回到桌边,关宁从他手里的托盘中取下一碗放在宋青梧面前,宋青梧抵着碗沿,推到了谢淮骁的面前。 关宁又飞快放下了另一碗,再一次抢在了谢淮骁的前面。 放好后,关宁让关齐先出去,他拿走托盘放在一边,退回到角落,不再打扰。 宋青梧执起筷,自己又夹了一个糯团吃了,问:“谢尚书后头几天的春休,有什么打算?” 他全然忘了方才谢淮骁只让他吃一个。 糯团是沈妤亲手做的,数量不多,毕竟要从荆城送过来,路上一直都用雪冻着,就是如此小心,送到雁都谢府时也还是坏了一些,谢康按数给谢淮骁留下了九个,取长长久久的意,余下那些,才是谢府的其他人一起分,只能够大家尝尝家乡年味。 谢府的厨师并不是不能做,毕竟也是当年沈妤挑给谢淮骁,陪着他一起上京的荆城本地人,就怕他在雁都吃不好。 但沈妤只想他吃九个,又是从家里寄过去的,年年初一都是如此,似乎这样,就能让谢淮骁在雁都也长长久久。 谢淮骁刚才也确实分得不情愿,他不愿意破沈妤的数,但觉得八也是个吉利数,四月一过他便自由了,与其长长久久,同“发”的八似乎更合适。 离开雁都逍遥自在,那自然还是钱多一些好。 但是现在被宋青梧又吃了一个。 谢淮骁闭了闭眼,半天没想到和七有关的吉利事,都是什么七进七出、七上八下的“凶”词,便干脆又夹了一个放在宋青梧面前,面无表情,说:“青檀院里的荷塘需要清理,要跟谢康去几处铺子查账,要去林阁老那里拜个年,再歇两天,便要回去上朝了。” 六也行,事事顺遂,保佑他休致顺利。 宋青梧不知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唇角微勾,心情好了不少,筷子压榨白白胖胖的糯团,说:“那上元节还空着?不如进宫里来,城里放灯,静湖的角楼上看去的景色最好。” 谢淮骁顿了顿,视线落在面前的姜汤上。 姜汤的热气散了许多,已经不熏眼了,汤面印着谢淮骁的面容,蹙了眉。 宋青梧吃完糯团,转头见他不言语,又问:“那日……是有事吗?” 谢淮骁端起姜汤喝了一口,他不喜这种辣味,不过反而能帮他压一压有些不太好的情绪,免得被宋青梧看出来。 “那日没事,臣会去宫里。”谢淮骁说,又催他道,“姜汤有些凉了,陛下趁热喝。” 宋青梧便端过自己那份,抬到面前时已然皱了眉,顿了顿,还是依言喝了干净。 谢淮骁说:“糯团不宜多吃,又喝了水下去,待会儿便要撑了,剩下这些臣先收走,免得陛下惦记。” 宋青梧一时愣怔,他想说自己应当还能吃两个,可谢淮骁一点机会也不留给他,只端了装糯团的碟子,说了句告退,便离开了房间。 门被轻轻关上,宋青梧哼笑一声,象牙箸不轻不重地搁在桌面,发出啪的声音。 关宁以为他不开心,小心开口试图宽慰:“陛下,好歹世子爷应了上元节进宫,您那天的安排——” “朕知道。”宋青梧说,手指曲起抵着自己的下颌,眼神随意落在一处,片刻后,又说,“年前太医院给太妃诊了脉,比去年还要糟糕一些,请安宁公主进来陪陪。” 关宁说:“嗻,回宫后老奴便去安排。” 谢淮骁离开了屋子,没在厨房找到谢康,关齐倒是还在里头,他便让关齐帮忙先将剩下这些糯团放起来,说谢康会来收拾。 毕竟是宫里的公公,他没有理由使唤人家做太多事。 谢淮骁又去了栓驴的地方,果然在这儿找到了谢康。 钟石青也在,两人正商量着给青檀院的荷塘清淤的事,听见动静纷纷回头,见到是谢淮骁来了,便都作了揖。 谢淮骁摆摆手,问:“谢德子吃饱了么?” 谢德子便是他的这匹驴,四岁了,被喂得皮毛油光水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踩了踩蹄叫了两声。 “早好了。”谢康说,摸了摸谢德子的耳朵,“才刚刚梳好毛,休息到下午,便可以回去了。” 谢淮骁点了点头,这处院子本就只赁了一天。 谢淮骁说:“糯团还剩了几个,中午热一热将就吃,康哥儿和钟伯费些心,和关宁公公商量一下,我可以随便,但是陛下那里还是得按照规矩来。” 钟伯捋了捋胡子,说:“我晓得的,刚才康哥儿已经赶紧让家里来的小厮下山去了,看看能不能跟农户买些菜蔬和肉。” 谢淮骁听后点了头,这番安排他是满意的。 “对了。”谢淮骁说,提了这趟来寻二人的正事,“上元节那天我应了陛下的邀请,要进宫去,家里的安排就撤了吧。” 钟伯和谢康愣了愣,面面相觑。 5、日出 栓谢德子的地方在后院小门出去的一颗梨树下,树上的叶早在秋天里就已经落干净,这会儿枝丫上沉甸甸的满是雪,谢德子甩着尾巴,碰到了树干,细小震动惊飞了在枝头休息的山雀。 吩咐完钟伯和谢康,谢淮骁摸了摸谢德子的头,拍了拍,便转身离开。 这件事他做了决定,便是不会改的。 宋青梧带来的宫人已经将院子里的雪扫开,甚至还从不知道哪间屋子里头找到了一扇屏风,搬出来放在温泉池边,将那一池温泉挡了起来,以便待会儿他和宋青梧兴起时再用。 温泉氤氲的水汽缭绕升在屏风上头,又消散开去。 谢淮骁见了,脚步顿住,看来谢康和钟伯还没有将他们要回雁都的事告诉关宁公公。 谢康难得会出这样的错,谢淮骁揉了揉鼻尖,略微心虚。 这恐怕都得怨他昨晚下在茶水里的药多了一些,即便一路上谢康都是睡着的,但到了早上,药效依旧没有散去太多,即便谢康看起来清醒,但实际上算不得十分。 谢淮骁自己惹出的问题,总不好让谢康因为这个被宋青梧说道两句。 谢淮骁脚步一转,准备再去宋青梧哪儿说一声,之后再回自己房间。 不过还没走近,便碰到了朝厨房过去的关宁。 “关宁公公。”谢淮骁喊住他,背着手走过去,朝宋青梧休息的房子抬了抬眼,问,“陛下休息了?” 关宁回过身来,见到谢淮骁,脸上堆着的都是笑:“还没呢,在看年前未处理完的折子,世子爷要不要进去陪一会儿,咱家给您泡茶。” 那可绝对不要,谢淮骁想。 谢淮骁说:“谢谢公公美意,户部年前不曾留下折子,我就不了,陛下看其他部的事务,不便进去打扰。” 关宁想了想,觉着也是怎么回事,便不多劝:“那咱家便去给陛下准备茶水,陪不了世子爷了。” “无事,公公自去忙陛下的事。”谢淮骁说,“对了,还有一事要和公公提一提。” 关宁问:“何事?” 谢淮骁说:“这处院子,我只让谢康赁了一天,日落前要下山回雁都,方才忘说了,还请公公替我告知陛下一声。” 关宁愣了愣,他还以为谢淮骁要出来好些天,甚至陛下也是这么觉得的。 还特意差人回宫去收拾了一箱衣裳,才刚刚送到一会儿。 关宁说:“……您怎么只赁了一天?” 这处山虽然离雁都不远,但那是用马车的速度来衡量的,驴车不能比,奔波一夜,就留这么会儿,关宁怎么想都觉得不划算。 谢淮骁笑了笑,闭了闭眼,说:“只是想来看看日出,看到了,便走了。” 今日晴朗,这处院子迎着日出的方向,也没有遮挡,阳光穿透云层落在他的眉眼间,宋青梧看累了折子想歇一歇,目光往半开的窗户落过去,便被这样的谢淮骁撞得呼吸一滞。 谢淮骁和关宁在这处窗的十余步之外,顾忌着宋青梧在忙,说话声也不大,宋青梧在里头未曾发觉他过来了,故而,毫无防备。 额间的那一点红太灼眼,宋青梧看得痴,合上眼睛后弥漫的黑暗里,也有那一点的痕迹。 回神后,谢淮骁已经走了好一会儿,那处已经连关宁都不在了。 关宁提了新泡的茶水来,是年里安宁公主府上送来的新茶,他留了一些,又匀了两份,一份送到辰阳宫,一份送到允安宫。 他将托盘放下,正冲着第一泡,便听见宋青梧问:“方才他过来,是在跟你说什么?” “您看见了?”关宁双手捧着茶杯放在宋青梧手边,确保不会打扰他又能让他想喝时直接拿到,“奴才也正想和您说,这处院子世子只赁了一日,日落前就要走了,陛下,咱们呢?” 宋青梧顿了顿,放下手里的折子,问:“他可曾说是为何?” 关宁说:“说了,说只是来瞧日出,瞧完了就该回去了。” “嗯。”宋青梧说,“朕再待两天。” 关宁躬了躬身:“嗻。” 午饭摆在前厅,谢府的小厮从山下农户那里买了好些新鲜的菜蔬和肉,甚至还有几颗鸡蛋,都堆在厨房里,并告诉了宫里来的御厨,说是世子爷吩咐他们给陛下寻的。 这个时节,新鲜菜蔬倒是难觅,但宫里不缺,这次出来,后头回去收拾那箱衣服的时候,御厨才跟着一路来的,要给宋青梧准备饭食,自然都备齐了。 不过御厨没有说,和小厮道了谢,等关宁过来吩咐他们做膳时,才和他提了。 谢康和钟伯还没来得及告诉关宁这件事,他几乎都在屋子里伺候宋青梧,两人寻不到合适的机会。 关宁说:“晓得了,今儿中午的膳便先用世子爷觅来的做,要够陛下和世子爷用,也要稍稍快些。” 他想着谢淮骁一行日落前要走,饭得好好吃,难免会和陛下喝几杯酒。 酒饮起来,一顿饭的时间便会拉得挺长,关宁怕耽搁他们出发。 不曾想,御厨说:“世子爷应当是吃过了,刚才他身边那个年轻一些的管事来热了早上剩的糯团和饺子,已经给世子端去了。” 关宁:“……” 他在陛下身边伺候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不愿和陛下一同用膳,甚至不打一声招呼、先斩后奏,似乎生怕被陛下抓着非要他一起那般。 关宁叹了叹气,拂尘甩到另一只手的手肘里侧搭着,说:“先做吧。” 说完,关宁硬着头皮,苦大仇深地去给宋青梧回话。 宋青梧听了关宁报回来的消息,眼里闪过一瞬涩然,手里折子扔到一旁,不看了。 宋青梧说:“他不愿就算了,你去跟谢康说朕要多待几天,他们走的时候,不必来请安。” 关宁说:“嗻。” 宋青梧又说:“现在就去。” 关宁便出了门,步履匆匆寻谢康去了。 谢康好找,他跟钟伯还有其他几个小厮一起在前厅的大桌子上吃午饭,糯团不够他们分的,便又煮了几碗辣味的面。 听了关宁的话,谢康撂下筷,去了屋里和谢淮骁禀报。 谢淮骁已经吃好了,刚漱完口,听完后吩咐谢康,一个半时辰后便下山。 “我睡一会儿。”谢淮骁说,他看了看天色,又跟谢康说,“你也去休息,我们东西不多,睡一个时辰再去收拾。” 谢康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宋青梧说不必再去请安,谢淮骁便真的没去,一口气睡到谢康进来叫他起床,又到点了谢府的人一齐下山,也没去宋青梧的院子里露过面。 回到雁都时已是月朗星稀,厨房煮了腊肉粥来,谢淮骁喝了两碗,碗筷搁下时,浴房的热水也正正备好。 他去里面梳洗干净,忘了让谢康拿新的狐裘来,手边依旧只有宋青梧的那件大氅,只得又穿上。 进了屋,里头地龙烧得热,大氅便被他扔开,白色的里衣松松束着,衣襟开得深,露出大片瓷白的肤色。 谢淮骁走到点着烛火的书桌边,歘地一下,从那本纸页开始有些泛黄的历上撕下一页,团了团,扔进篓里。 低下头,如瀑的乌发从肩上接二连三地滑落几缕,挡住了侧脸的一半,垂着眼眸,双唇微微分开,吹灭了屋里的光。 6、庸脂俗粉 翌日,年初二,日子是谢淮骁早早就请人看好的,宜动土、栽种和修造,给莲池清淤这样一件大事,整个春休里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合适的好日子。 谢康和钟伯早早起了,天还没亮,两人披了衣裳,起身的第一件事都是先去看了窗外,纷纷松了一口气。 院子里的青砖石地面干干净净,没有落雪,也没有落雨。 耽误工期倒是小事,延误几日便多付几日的工钱,只是那样池塘周围或许会搞得乱七八糟,污泥被走动的人带得青檀院里四处都是,收拾起来麻烦得很,故此,天气好是最好不过了。 两人分工明确,钟伯亲自去盯着厨房采买这几天要给清淤工人吃的饭食肉菜,照着谢淮骁的吩咐,年节里请人家办事,自然什么都要拿最好的,工钱也是付的三倍。谢康则去将准备好的几口大缸找出来,拿了瓢,准备过些池塘里的水进来,再将池子里那十几条胖头肥圆的锦鲤捉进去。 缸放在青檀院的角落,为的就是一早能尽快搬,谢康领着几个小厮一起去了青檀院,离青檀院越近,一行人的脚步便越轻,这会儿还不到谢淮骁起床的时辰,他们做事需得轻手轻脚些。 青檀院的院门是座雅致的砖雕门楼,除了谢孟宗亲自题的门匾,上头还雕了市井百态,驻足看,也能欣赏好一会儿。 里头还有一座垂花门,垂花门里才是谢淮骁起居的内院。 荷塘在进了砖雕门楼后的左手边,偌大一池,拱形廊桥将荷塘和内院相连,又从廊桥处起在水里支了许多形状不一的石墩,延伸到池中的小亭,又从小亭的另一侧,延伸到临门的池边。 水缸就立在这头,谢康领着人,径直走了过去。 谢淮骁偏今天起得早,心里记着要紧事儿,都不用谢康来叫他,天擦亮,便下了榻。 挑了件黑色的窄袖穿上,随便从抽屉里摸了一根白玉簪将头发盘在顶,和昨天一样了,额两侧各落了一缕碎发,簪稳了,便回去榻边,也不套袜,赤着脚穿上木屐,便开了门朝廊桥去。 门扇的风掀动了屋檐下的竹篾风铃,清脆叮当。 沿着屋檐一直走,过了书房便能上廊桥,拱形的,最高处的台面下已经是荷塘了,支着一支支早已枯黄的莲蓬,和残缺荷叶。 谢府只有一边挨着另一户人的院子,廊桥恰好是在另一头,望出园子去是一片山,每一季都有花开,颜色不尽相同,位置也错错落落,还挺有闲趣。 不过今天走过这里,谢淮骁没有和平时那样停一停,径自过去,步子甚至有些快。 待他的身形穿过了最高的廊桥台面,山侧升起日轮,天幕是大亮前的暗橘色。 谢淮骁走到廊桥尽头,正巧看见谢康带着人将几口水缸搬到了池边成竖排,第一口缸正好挨着梅树,没有占清淤要用到的地方。 谢淮骁踩上第一块荷塘面的石墩,朝那边问:“康哥儿,舀好水了?” 谢康没想到这个点能见到谢淮骁自己起来,看着那个利落踩过一块块石墩,已经上了湖心亭的翩然身影愣了愣,才醒回来。 谢康说:“才搬来呢,正要舀水。” 谢淮骁点了点头,继续沿着另一侧的石墩到了谢康这边,小厮正好将水瓢摆了过来,谢康原是打算他们一人负责一口缸,也没想过谢淮骁会帮忙,便照着先前分好的人数,给每个小厮都派了一个。 谢淮骁跟在他后头,小厮们纷纷垂着头,一边接过谢康递来的水瓢,一边给谢淮骁请安。 直到谢康派完最后一个,并让他们自去填上自己的缸子后,谢淮骁才意识到没他的份。 谢淮骁拍拍谢康的肩,说:“给我也拿一把瓢呗,康哥儿。” 谢康莫名地望着他:“没有准备爷的。” “……那我起来这么早作何。”谢淮骁瘪了瘪嘴,说,“我还想帮忙呢。” 听了他的话,谢康简直头皮发麻,敬谢不敏,说:“您就在边上看看吧,或者去小几那儿坐会儿,我待会儿让钟伯给您将早点端来。” 小几是一方石制的矮桌,设在最垂花门进来另一侧开的最好的那一株梅树下,从墙上的月窗望进去,似一副装裱好的工笔水彩画。 “起也起了,来也来了,什么都不做总觉得不舒坦。”谢淮骁说,跟着谢康走到一口水缸边看着谢康开始舀水,“要不我下去抓鱼?” 荷塘不深,即便有淤泥,最深的地方也最多到一个成年男子的腰处,谢淮骁被自己的提议弄来了劲,眼神一亮,就要撩起衣摆拴在束带上,再挽起裤腿踢掉鞋,好下池塘去。 “您要真的闲,不如去看看年前您从户部抱回来的那一摞图纸。”谢康说,“您不还说那是春休结束就要回复工部使多少银子么,那一大摞,不早些看,最后得看到何时去。” 谢淮骁摆摆手,说:“春休才第二天,还早呢,不急,弄塘子要紧。” 谢淮骁弯腰弄好裤子,想了想还是将袖子也挽到了手肘,对谢康说:“拿我捞鱼那个大网子来。” 谢康无法,只得依着他。 但这回的谢淮骁比前两年靠谱一些,或者说前两年帮着清淤的时候有了经验,这回没再滑倒跌进塘子里,满身泥不说,过了两日还小小染了回风寒。 清淤清了五六天,并非是要将底下的淤泥全都弄出来带走,这塘子还是要养荷的。 确保能管一年后,清淤的师傅们便可以离开了。 塘子里还挖出来不少鲜藕,谢淮骁让钟伯给师傅们都带一些,剩下的都拿去做了吃,但谢府人少,那么大一堆藕吃不完,拿去做藕粉又稍显不够,谢淮骁干脆让人规整一些出来。 后半截春休,他正好要匀两天出来去拜访林海潮和安宁公主,宋知雨的小女儿满月,公主府里摆酒,他不能不去。 他正好各给他们送一些去,只不过宋知雨那儿还要多备一份给小朋友的礼。 上回公主府摆满月宴是七年前,他正好不在雁都,因此没能参加,再后来去同僚家小孩儿的满月宴,送的多是金镯子或者平安锁,但公主府可不缺这些,他还得另外想想。 谢淮骁的私库里没有合适送给小女孩儿的东西,正巧已经过了初七,各处铺子做生意的商贩们都回来开张了,他便打算带着谢康,去珍宝巷里逛一逛。 谢康听他打算去珍宝巷,便又多带了几万两的银票。 谢康问:“爷,咱们要驾车过去不?” 谢淮骁摆了摆手,说:“不了,那边的管事看人下菜,我怕我们谢德子吃亏。” 谢康说:“……那可以驾马车。” 马车上有靖王府的印记,里头镌着“谢”字,整个雁都里就这么一家符合条件的谢姓人家,再看人下菜的铺子,见到了也只会拿他们当祖宗。 谢淮骁还是没答应:“走过去就行,又不远。” 谢康忍不住道:“那皇宫还更近呢,也不见您每天走着去。” “那是去挣银子的,当然得把力气都省着用在关键的地方,咱们这不是只去花么。”谢淮骁说,“好了好了,把我那条抹额拿来,穿富贵些,这样能直接看到好东西。” 谢康知道他说的抹额,黑色云锦绣竹叶纹,两指宽,正中一块浑圆通透的翡翠被一圈小东珠簇拥着。 谢康替他系好,又戴好他的玉冠,便差不多可以出门了。 抹额挡不住眉间的红痣,再富贵,也有些突兀。 谢淮骁自然也知道,不过就是走过过场,他满意得很,抓了旁边的玄色狐裘,一边走一边自己披在身上系好,走路鼓了风扬起下摆,上了街没多久,宋青梧便又在茶楼里听见了他的消息。 宋青梧给关宁递了眼神,关宁会意,匆匆下楼去大堂里待了片刻,便上来了。 宋青梧喝不下茶,推开去,问:“都说了什么。” 关宁说:“说世子爷今天俊俏得很,翡翠抹额衬得他矜持清贵,什么竹什么梅,说的都是他。” 宋青梧问:“哪一条翡翠抹额,金红线编花的那一条?” 关宁摇了摇头,说:“好像不是,是黑色的。” 黑色?那倒是还没有见过。 宋青梧问:“知道世子爷去哪儿了么?” “珍宝巷。”关宁说,“应该是给您小侄女儿挑满月礼去了,这不就在后日么。” 宋青梧点了点头,起了身,说:“去结账,朕也还没备礼,正好过去看看。” 关宁愣了愣:“啊?不是方才才让人——” 宋青梧睨了他一眼。 关宁连忙捂了捂嘴,呸了两句,说:“这就去这就去,再不去,怕是好东西都要被人挑走了。” 珍宝巷不深,走进去,巷子两边的铺子加起来也不超过十间,但每一家的东西都不便宜,且越往里走,东西的品质便越好。 谢淮骁目的明确,带着谢康一路没有停留,走到最里头那一间万宝阁,跨过门槛,径自去找了掌柜。 掌柜眼力好,一眼便见到打头这身浑身价值不菲,甚至瞧见了谢淮骁额间的红痣,愣了愣,又看了一眼他腰间的玉佩,顿时认出了他,连忙将谢淮骁和谢康一起迎进了里头贵客休息的茶室。 甚至亲自去泡了茶来,又端上点心,问:“谢大人,您二位今儿来,是想寻些什么?” 谢淮骁刚刚端起茶,听见他喊出自己名讳,蹙眉问:“你识得我?” 掌柜笑了笑,说:“瞧您说的,朱砂一点万花愧,天人之姿,雁都城里谁会舍得自己不认识您的脸。” 谢康差点儿被茶水噎到,看向谢淮骁,毫不意外看见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冷意凶气。 谢淮骁放下茶杯,眯了眯眼,哼笑了一声,说:“掌柜的意思,我是那些,庸脂俗粉里最出挑的那个,庸脂俗粉?嗯?” 8、相衬 吱呀一声,紧绷的丝线仿佛被人接上了一截,各自松了一头,谢淮骁瞬时感到了轻松。 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刻这番感激过关宁。 关宁走在最前头,推开门先进到茶室里,谢康和掌柜则跟在关宁身后,各自手里捧着两个合着的螺钿漆盒,都上着锁。 谢康手里垫在最下面那个匣子是最大的一个,约莫两尺的长宽,看起来沉甸甸的,绘着精致的百鸟图,每一片羽都流溢着光彩。 宋青梧的余光一直落在谢淮骁身上,见到他瞳孔忽然亮起,不禁勾了勾唇。 茶室里有专门用来放这些盒子的长桌,立在屋子正中,谢康和掌柜将手里的盒子轻轻摆了上去,又照着盒子的大小调了次序,才拿出钥匙,准备挨着一个个解开盒子的锁。 谢淮骁放下茶杯起身,径直走到方才一眼瞧见的那个大盒子跟前,朝谢康招手,说:“先开这个。” 谢康朝他点头,说:“好。” 谢康拿着钥匙从长桌另一头走过来,谢淮骁朝边上让了让,给他留出了位置,目光一直跟着他的手移动,谢康被看得无奈,开锁本就已经是瞬间的事,愣是又给它弄快了一半。 抽走锁,谢康打开盒子后退到了一旁。 里面是一株碧玺点翠桃树盆景,桃叶细长翠蓝,栩栩如生,粉色碧玺雕了果实缀在枝丫上,叶间藏着白玉雕的桃花,东珠作蕊金丝作柱,没有一朵瞧着是一样的,各方看去都有各方的姿态。 掌柜见谢淮骁停在这件的面前,脸上扬起笑,走到一旁说:“谢大人好眼力,这盆桃树是万宝阁到现在最拿得出手的一方摆件了,就是当做珍品进贡到宫里,也是绰绰有余。” 谢淮骁自然晓得,他点了点头,说:“其他的也打开,一并瞧瞧。” 谢康听了吩咐,径自都开了。 其他三个盒子里的东西也都是珍品,花团纹样的点翠簪,钱币大小的东珠穿玉石翡翠的璎珞,还有一副黄金嵌宝石的臂钏,但和最开始的碧玺点翠桃树盆景比起来,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有些俗意。 宋青梧不知何时走到了谢淮骁身边,微弯下腰去,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则从谢淮骁面身前探过去碰了碰那副黄金臂钏,声音落在谢淮骁的颊边,说:“后面三样无趣了些。” 温热熏过谢淮骁耳侧,似被抿过,蓦的紧绷起来,一直蔓延到肩窝。 谢淮骁愣了愣,下意识回过头去,却见宋青梧好好站在旁边,若不是他身上被靠近的感觉还在,宋青梧显得就像根本不曾靠近过来碰过那副臂钏。 以及,他似乎才刚刚意识到,宋青梧长得比他高了。 肩比自己宽厚,人也高过了自己,身上属于曾经的印记在渐渐淡去,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压迫感比温泉那日更加直观。 谢淮骁蹙了蹙眉,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由自主地,明明宋青梧已经不再靠近,谢淮骁却还是向另一边偏了一步。 太靠近了。 他甚至需得微微仰头才能看见宋青梧的眼。 会折起的后颈让谢淮骁无法静心。 掌柜未曾察觉两人之间轻飘飘的暗涌,对着宋青梧说:“这位大人眼界如此宽,寻常珍宝怕是不好入您的眼了。” 宋青梧抿了抿唇,因为谢淮骁下意识的动作而有一丝失落,掌柜的话倒是恰好让他转开脸去,不让谢淮骁瞧见。 他也听出了掌柜话里暗藏的刺。 宋青梧说:“即用了寻常二字,又何谈得上珍宝,这四样里,也仅那盆景对得起这个称呼。” 声音不重,直言不讳戳破他心里那点不满,轻拿轻放得姿态让掌柜蓦的觉得有些难堪。 他拿出了万宝阁库房里最好的四件东西,只得了这么个评价,如何高兴得了。 掌柜飞快变换过一瞬的脸色没有逃过谢淮骁的眼睛,眉头蹙得更深,对宋青梧说:“您何必用您的眼神来苛求一间市井里头的珍宝铺子,若当真这四样都入了您的眼,只怕您夜里也睡不好。” 他的话让掌柜愣怔,心里骤然起了警惕,谢淮骁已经是户部尚书,又是靖南王世子,一般人在他面前可担不起一声尊称。 掌柜愣愣看着负手而立的另一人,他是什么身份自然不用分说。 “陛下息怒!”掌柜连忙跪下磕头谢罪,“草民、草民只是、只是一时觉得难过,这都是草民辛苦寻来的物件,自然心疼得很,事以、事以才——” “罢了,起来。”宋青梧说,闭了闭眼转过身去,并不想受这一拜,“谢大人说的没有错,朕还想夜里睡得好一些。” 掌柜抬起头看了一眼背对而立的宋青梧,又看了一眼谢淮骁,见谢淮骁点了头,才大着胆子站了起来。 谢淮骁说:“替我将那盆景仔细包起来,收拾好些,别磕了碰了,那个漆盒也一起,我付你两样物件的钱。” 说完,他又看向谢康:“康哥儿跟掌柜的一起去。” 眼睛飞快眨着,谢康会意,连忙领着掌柜的去收拾其他盒子,说:“还请关宁公公也来搭把手。” 关宁看向宋青梧,见他不曾点头颔首也不说话,便明了他是默认,手脚麻利地帮着谢康一起,将长桌收拾得一干二净,离开了茶室。 宋青梧说:“那盆景送给宋汀,有些太重。” 只是满月宴,求的自然都是吉祥的寓意,保佑小孩子平安无恙长大便是最好的。 谢淮骁却不觉得,问:“年前碰到驸马时还说未曾取名,这才几天,便已经定下了么。” 宋青梧说:“周太妃定的,皇姐这几日都带着幺女和宋峋在宫里陪她老人家,初五去浣溪散了步,觉得小孩儿眼睛和溪水一样透,便取了这个名字。” “那说明太妃喜欢宋汀。”谢淮骁点了点头,说,“即是如此,这株桃树哪里会太重?臣甚至以为尚且不够,轻了些。” 宋青梧没料到他会这样绕过来,一时失笑,弯了唇角和眉眼,驱散了方才身上的风雪。 他没有回转身,谢淮骁自然看不见他的神色已经柔软下来,继续说道:“方才臣仔细瞧了,那些碧玺桃是可以摘下来的,之前听公主说,宋峋这么大的时候手里就喜欢拽着些东西,一捏捏好半晌,宋汀再长几个月,倒是合适她捏着玩。” 宋青梧脸上笑意渐深,甚至轻轻摇了摇头,觉得这天底下,怕也只有谢淮骁能说得出这样的话。 哪怕是小时候在允安宫时,宋青梧也没见过宋知雨随意把玩过周太妃的什么首饰摆件,御赐的那些也就罢了,便是她该得的那些份例,宋知雨碰的时候都是被嬷嬷在旁边看着的,就是害怕她不小心弄坏了那些宝贝。 更莫说让婴孩儿随意玩耍那些碧玺桃。 宋青梧转身坐了下来,手撑在扶手上支着下颌,看着谢淮骁,说:“对了,后日去赴宴,可别怪朕没有提醒你。” 谢淮骁转头,莫名地看着他:“什么?” “不要在皇姐面前提太多驸马的事。”宋青梧说,“这几日进宫陪周太妃用膳,她是独自带着孩子来的,太妃问起驸马来,她也不愿意提,怕是有了嫌隙。” 谢淮骁想了想许由那人,状元出身,前年从翰林院调到了工部做事,兢兢业业很是勤勉,宋知雨当年一眼相中了他,私下接触几番便情根深种,即便两人身份悬殊太多,却也琴瑟和鸣至今。 “陛下会不会想得太多?”谢淮骁觉得有些突然,他对许由的印象一直还不错,“外男进后宫本就是忌讳。” 宋青梧只是笑了笑,不再多说别的:“只要你记得后日不要碰这个便是,免得平白得皇姐一顿责怪。” 谢淮骁说:“陛下来这里寻臣,便是为了提醒臣这件事?” 他还不至于去议论别人的内宅家事,更遑论是在宋汀的满月宴上,将这事儿搬到安宁公主面前。 他又不蠢。 “谢大人觉得是,那便是吧。”宋青梧看着他,抿了抿唇,然后起了身,“今天这条抹额很衬你。” 身边带起一阵风,谢淮骁还未回神,宋青梧便已经离开了茶室。 谢康在前头和掌柜结账,并吩咐他待会儿差人,将东西送到谢府去。 “关宁。”宋青梧走了过来,喊了关宁,“回去了。” 关宁说:“嗻。” 掌柜连忙从柜台后头出来,和谢康站在一起,恭送宋青梧上了停在外头的马车,金丝盖顶的车厢落下了帘,关宁亲自驾着,甩了鞭,车轮缓缓朝前滚了起来。 茶室的门又吱呀被推开,谢淮骁大步流星走了过来,问谢康:“陛下走了?” 谢康愣了愣,不明世子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老实说道:“走了,关宁公公驾着车刚出珍宝巷。” 谢淮骁说:“咱们也先回去。” 他现在浑身紧绷绷的,心口也不顺气。 “回去之后让厨房熬一碗驱寒的汤药来。”谢淮骁说,抬起手背覆到自己额上,“凉凉的,那天温泉或许还是勉强了些,我不太舒服,有些像风寒。” 谢康大惊,说:“那确实得快些回去,掌柜,可否借用你铺子里的马车,待会儿便给你送回来。” 掌柜当然不会拒绝:“自然可以,我这就去安排。” 9、病症 还不等谢康驾着马车回到谢府,谢淮骁就已经感觉自己好了许多。 仿佛离那间茶室越远,宋青梧的留下的印记便越淡,谢淮骁气顺了,心口也不堵了,下了马车后,连耳朵也不再有那种被人轻轻碰了的感觉。 只是谢康仍旧不放心,给钟石青交代了一会儿万宝阁的人会送东西来的事后,便急匆匆去请张太医。 张太医和靖南王妃是出了三服的亲戚,虽然远,也要称他一声伯伯,在雁都那会儿,两家保持着联系,又因为他未曾婚配,膝下无子女,遇到逢年过节的时候,沈妤便会请他来将军府吃顿饭,直到谢孟宗被封了靖南王,一家去荆城后,才慢慢淡了一些。 时常走动往来囿于雁都和荆城千山万水的距离,但沈妤依旧会为他准备一份年礼,年年让人送到雁都去。 谢淮骁上雁都的时候,沈妤写了一封信要钟石青交给张太医,她没有求太多,只是希望谢淮骁生病时,他能多帮忙关照几分。 张致和的府邸和谢府只隔了一条街,走路也用不了多少时间,谢康还是嫌慢,牵了谢府的马车出来,将人接回了青檀院。 马车在青檀院外停下,谢康下来,替张致和掀开了车帘,说:“张太医,我扶您下来。” “不用。”张致和倾身而出,手按着药箱,自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我硬朗得很。” 谢淮骁就在砖雕门楼处等着他,见状,笑着走过去,向他行礼作了揖,说:“您瞧着红光满面,确实硬朗得很。” 张致和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头发乌白掺杂,脸上有皱纹,但不显老,背着沉重药箱,走起路来还能虎虎生风,熬夜值守也能睁着眼到天亮,精神气好,和太医院那些年轻人比起来也是伯仲之间。 谢淮骁说:“麻烦您特意走这一趟了。” 他伸手想去替他拿药箱,被张致和轻轻挡开,说:“不麻烦,谢康说你病了,怎么不好好在屋里歇着?” 张致和牵了牵他的衣袖,说:“还穿这么薄。” 略带责怪的口吻让谢淮骁倏然一笑。 “不薄了。”谢淮骁说,“只有那一阵,那会身体不舒服,以为是风寒,要不然,现在您就帮我摸脉看看,瞧瞧我是不是在骗您。” 他直接撩起左手的衣袖,露出手腕,放在张致和面前,张致和也当真停了下来,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另一只手仔细替他摸起脉来。 谢康在两人身后,看着张太医紧蹙的眉,禁不住问:“张太医,爷怎么样?” 谢淮骁转头看他,说:“那当然是没事。” 张致和哎了一声,放下手,摇了摇头,说:“有一点事,先进屋里去,我再仔细摸摸。” 这下连谢淮骁也惊讶住了,一时没有反应,没能跟上张致和。 谢康急切,推了推他,说:“爷,快跟上,咱们请太医好好看看。” 三人先后进了垂花门,谢淮骁睡房的门没有关,方才钟石青送来了茶水和点心。 张致和将药箱放在桌上,发出重重的声音,说:“麻烦康哥儿将这些先收到一旁去,我好放东西。” 谢康连忙答应,麻利收走。 张致和这才打开药箱,从里头拿出软垫,示意谢淮骁将手靠到上头去:“来,坐下,手放到这儿。” 谢淮骁依言,放了过去,张致和搭上脉,这回他看得仔细,时间也更久,最后终于有了结论,拿了自己带的纸笔出来,开始写方子。 “去最近的药铺捡这一张,回来便可以烧水熬药,要熬足四个时辰。”张致和说,又递了第二张给谢康,“第一张方子熬出来便让淮骁喝一碗,然后夜里睡前喝一碗,若第二天依旧起了热,便用后面这张的。” 谢淮骁捋下袖子,听到张致和的话,眼神懵然,问:“我真病了?” “有些起头,若今日能压下去自是最好的。”张致和说,方子都给了谢康后,便催促他,“剂量和疗程都写在上头,抓来备着,快去吧,我等你回来,守着你先熬第一服药。” 谢淮骁心里依旧觉得不可思议。 自从谢孟宗按着谢淮骁去习武之后,风寒这件事几乎和他绝缘了,但也只是几乎。 去虎岭关之前,谢淮骁只有刚来雁都的一年里染过两次,都是换季的时候,水土不服,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问题,所以算不上数。 而去了虎岭关后,风寒风热都是受伤后诱发的病症,谢淮骁更不觉得这是他体弱,便更不会将其作数。 算来算去,他觉得自己正经自发染的寒症,只有前两年冬天里给荷塘清淤落了水那次。 荷塘虽然没有结冰,却也冰凉刺骨,他又只是匆匆换了衣服便去继续帮着谢康他们干活儿,所以染了症也无可厚非。 这回还没落水呢。 谢康拿着两张方子便出了门,张致和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嗑嗒一声,利落地关上了药箱。 谢淮骁蹙着眉,不太愿意相信,便说:“要不您再重新瞧瞧?” 张致和皱眉:“你怀疑老夫的医术?” 谢淮骁连忙道:“不敢不敢,您是院首,天下医术最厉害的就是您了。” 张致和捋着胡子,说:“老夫不吃你这马屁。” 谢淮骁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讪笑一声,说:“那后头若是娘亲给您来信,您可别在里面提这些。” 张致和就知道他最后会说这个,手指在空中虚虚点了他两下,叹了一口气,说:“你啊,要是真不想让小妤担心,就好好爱护一点自己。” 谢淮骁没有出声,只是笑了笑。 张致和问:“说罢,怎么回事?” 谢淮骁叹了一声,起身将谢康拿走放到一旁的茶水点心都端了过来,茶水是铜炉煮的,下头还点着小火,故此一直未曾变凉。 他取了杯子放在张致和面前,提着铜壶替他倒了茶水,才道:“初一那日去了长碧山赁了温泉泡,看日出,后头陛下也来了,穿着短袍衫站了一会——” 谢淮骁的话才说了一半不到,张致和就已经听得眉头拧成山,他连忙说:“就只有一小会儿,后来下午就回去了,倒是陛下还在山上多呆了几天。” 张致和说:“后头呢。” “后头就是清了我的荷塘,您晓得的,每年都要弄一次。”谢淮骁说,“挖了许多新鲜冬藕,您待会儿也带一些回去尝尝。” “尝什么尝,气都气饱了。”张致和说,拍了拍桌,“还好信差要明日才来取信,待会儿回去我就把信封拆开重新誊写过,你这些事儿,小妤一定很爱听。” 谢淮骁连忙告饶,甚至企图岔开话题揭过这一茬,说:“您不若去一趟宫里,给陛下也看看,我都中了招,陛下那里怕也是有征兆。” 许是有用,张致和当真思索了起来,觉得他说得在理,便点了点头,说:“是这么个事,待会儿等谢康回来,我守着他煮水熬上,便进宫去看一看。” 谢淮骁松了一口气。 谢康出去没一会儿便回来了,张致和跟着他去了厨房,谢淮骁闲着没事,也跟了过去。 张致和说的严重,但他这会儿全身上下感觉不到一丁点异样,撵不走他,便也只能暂时由着他去。 恰好这会儿临近吃晌午,厨房里的灶火燃着,倒是不冷。 谢康学得快,张致和守着他滤了一次水后,便准备离开谢府进宫,没有答应谢淮骁留下吃东西再走的提议。 钟石青给他拿了冬藕,但因为张致和要进宫,不方便带,便说回来时再来取,顺便那时再来看看谢淮骁的状态。 谢淮骁亲自送他到门口,谢康要看着药炉子,走不开,便让钟伯驾车接送。 张致和也不同他客气,只是放下车帘前,忽然便忍不住,喊了他一声:“淮骁啊。” 谢淮骁问:“还有别的嘱咐么?” “……没什么。”张致和说,直直看着他,皱纹里埋着霜,问他,“你还想得起小妤的模样么?” 谢淮骁愣在了原地。 他没熬过张致和说的第二碗汤药。 谢康趁着他喝第一碗汤药时,熏好了被褥,平日从来不用的汤婆子也给他塞了两个进去,谢淮骁哭笑不得,但或许药效起得快,他还当真想睡一阵。 谢康说:“那我隔一个时辰来叫您。” 谢淮骁应了声好。 屋门被关上,房间里一下静了许多,谢淮骁上了床,拉着被褥的窸窣声音都变得无端大。 他睡得很沉,一个时辰后,谢康来叫他,摸了满手的烫。 10、淮骁啊 地龙烧了一整晚,屋子里烘热,谢淮骁在被窝里翻了个身,半张脸露在外,盖住了耳朵,外头天光大亮,他仍旧没有半分要起来的迹象。 门廊下的竹篾风铃被吹得叮当乱响,谢淮骁平时很喜欢听的声音,这会儿困着,只觉得它太吵太闹。 过了一会儿,风铃停下,捂着耳朵的手也慢慢缩回了被子里。 只是还来不及好好睡回笼觉,外头的廊下又传来了沙沙哒哒一串人的脚步声,错落不一,得有三四人。 沈妤怀里抱着鎏金雕荷的手炉匆匆走着,头上簪的双色芙蓉花玉石珍珠步摇稳稳当当,身边跟着钟石青,她一边走,一边稍稍侧过脸问:“小小还未起?” “王爷昨天免了世子的晨练,又睡得晚,今晨便没有在惯常的时辰叫他起来。”钟石青笑了笑,但这笑只维持了眨眼时间,便又落了下来,“况且今天……” 话未说完,是他不想说出口,但沈妤已经明了,反而莞尔说:“小小答应好了的,他都不担心,怎么石青还替他操心起来了?” 说话间,两人带和沈妤的侍女已经到了谢淮骁的门外,她抬手轻轻叩响:“小小,可醒了?娘亲要进来了哦?” 里头没有人回应,沈妤朝钟石青点了点头,伸手推开了闭合的房门。 屋里暖洋洋的,沈妤将手炉递给丫鬟,径自去了床榻边。 谢淮骁夜里睡觉不喜欢拉着床帘,故而沈妤一进去里头,便看见他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被里了。 见他睡成这般,沈妤不免失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替他拉下了盖住脸的被子,她的指尖凉,抱着手炉也不太暖得好,碰到谢淮骁热乎乎的脸颊,稍低的温度碰醒了他。 沈妤见他动了动眼皮,晓得这是醒了,便轻声说:“昨夜不是还说今晨要早早起来看雪?怎的这会儿雪也停了,我们小小还在被里呀?” 她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谢淮骁皱了皱眉,不情不愿地翻身转到了她这边,眼睛还是闭着的,用带着弄弄倦意的严肃语气说:“娘亲,我今天就满十岁了。” 沈妤脸上笑意渐渐变深,说:“十岁的大孩子了,睡觉还要像小朋友一样缩起来,还要赖床,康哥儿都要笑你了。” 谢康小谢淮骁两岁半,今天也早早起了,已经完成了晨时的功课,这会正跟着他爹娘一起,清点着夜里要放的灯。 今日是上元,也是谢淮骁的生辰,属兔,每年这天的夜里,谢孟宗和沈妤都会带着他去城里府川河边放小兔灯。 谢康点的就是这些。 十岁了就要放十盏,王府里人人都记得,他少年老成,还是想再核一遍。 沈妤说:“刚才过来时娘亲碰到他,他还拿着你的小兔子问娘你起了没。” “我起!”谢淮骁最吃这样的激将法,努力撑起身,四肢像猫一样撑在被子里,说,“娘亲,你看,我起了。” “那快点来穿衣裳。”沈妤说,一旁的丫鬟见到她招手,连忙将早早备好的新衣拿过去候着,“不是还说要去堆雪人吗,再不去,怕是要化干净了。” 荆城的冬天很难下一次雪,不似虎岭关和雁都,每个冬天都是银装素裹,天地一色。 谢淮骁记事起就总听沈妤说起在雁都见过的雪,冰凌在屋檐下被太阳照得五光十色,雾凇满林似仙山奇境。 荆城就不是这样的,冬天多小雨,湿淋淋,不点地龙,那冷气能钻进被子里陪你困觉,即便能看见远处的雪山,可城里许多树却连叶也不落,终年都是绿色的。 只靠着深浅来辨别在的季节。 那会儿谢淮骁四五岁,以为只有折箩山那样高的地方才会长雪,那娘亲和爹爹待过的雁都是和折箩山一样高的地方。 后来长了几岁,知道了雁都就是雁都,不是什么和折箩山一样高的地方,但有着同折箩山一样的雪。 今年冬天很冷,昨夜用过晚饭,忽然就下起了雪,谢淮骁和谢康都是第一次见,稀罕得不行,扔下饭后点心便冲了出去。 雪花小小一个,不是沈妤说过的鹅毛那样大,谢淮骁接到手心,在檐廊橙黄的灯下仔细看,发现好像每一片都长得不一样。 只是还不待他拿给沈妤看,便已经融化在了他的体温里。 不过不重要,齑粉一样小的雪也是雪,再加上第二日是上元节,也是谢淮骁的生辰,每年只有这天谢孟宗才会免了他的功课,也可以睡晚一点,他和康哥儿在院子里玩疯了。 但直到他睡觉前,雪也还是只有一点点大,沈妤告诉他,睡起来就好了。 这会儿听到沈妤说雪快化了,谢淮骁才有一点紧张感,他长得不算快,十岁才到沈妤的腰上一点,刚想扑出床外去扒着窗看院子,便被娘亲拦腰抓了回去。 沈妤说:“骗你的,好好穿衣,后半夜下得大了,院子里的雪都有一节指深。” 谢淮骁哦了一声,有些悻悻,他还以为有一腿深。 丫鬟捧着他的衣服,都是熏好的,带着梅花香气。 生辰这天穿红是荆城的习俗,谢淮骁自觉已经长大,不爱要正红的颜色,沈妤依着他,最后定了稍稍沉一点的银朱的锦做了一套今天穿的棉袍,谢淮骁也是第一次见,穿上后去找了谢康,才知道自己后背上绣了一只兔子。 谢淮骁苦了脸,说:“出去大家都会笑话我,这是女孩子的纹样。” 谢康却觉得好看,说:“不呀,很衬世子呀。” 都那么漂亮。 谢淮骁气极了,顾不得他比自己小,打定主意不要给他分生辰糕了。 但穿都穿了,今天里沈妤是不会让他脱下来的,谢淮骁没有办法,回屋里让钟石青给他找了一件小狐裘穿上,将那只小兔子挡了起来,才愿意跟着谢康一起出门。 上元节的街上热闹,又下了雪,好多小孩儿推挤追打在街边,随便见了谁就扔去一个巴掌大的雪球,谢淮骁和谢康都被扔到了,两人不甘示弱,当即就抓了雪扔了回去。 很快出了一身汗,狐裘披不住,最后还是给了身边陪着出来的钟石青。 不过这会儿谢淮骁已经玩疯了,早早忘了自己身后背着一只小兔子的事。 匆匆吃了午饭,谢淮骁和谢康都惦记着还要出门,但这会儿的街巷和早晨出门的那会儿,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一指节深的雪早就被人们踩碎,喧闹化成了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若非墙根和街相交的地方还有些许残雪,屋檐瓦顶上没有被炊烟熏过的地方还覆着那么深,谢淮骁会觉得早晨的玩闹似一场梦。 荆城的雪,到底还是同娘亲说的雁都的雪不一样。 谢淮骁在王府门槛上坐下,撑着脸望着远处的折箩山,皑皑雪色涂在透蓝的天幕上,他看得移不开眼。 谢康不想坐,他觉得冻屁股,并对不怕冻屁股的世子爷很佩服。 他看着街巷,不远处的巷子口突然转进来一辆马车,四匹马拉着,谢康懂得一些规矩,王爷的车驾是五匹马,四匹马的车驾虽然稍稍次了一些,但荆城里除了王府里外,没有谁能再用这个规制。 谢康当即就想到了半月前从爹爹那里听来的事,惊呼一声,指着那边对谢淮骁说:“世子快看,那是不是来接咱们上雁都的马车?” 谢淮骁这才收回视线,顺着谢康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马车已经快到王府门前,速度也慢了下来,最后,在石阶前停下。 驾车的车夫配着刀,先下了车,车帘被人从里头掀开,一双文人写字的手,没有让护卫扶着,棉袍大氅,从车上不紧不慢地下来了。 谢淮骁站起了身,让谢康进去叫人,再回过头时,来人已经笑盈盈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可是淮骁?” 听见自己的名字,谢淮骁心里的警惕稍稍落下去了一些,嗯了一声,问:“你是谁?” “鄙人林海潮。”林海潮从随身的小袋子里拿出一只绣着兔子的荷包,递给他,说,“路上匆忙,来不及准备旁的,这是从雁都启程前,我的学生让我带给你的礼物,鄙人皮厚,借花献佛,祝你十岁生辰喜乐。” 那只兔子绣得歪扭,一看便知是个新手,谢淮骁有点嫌弃,但沈妤教过他不可以这样。 “谢谢林先生,也谢谢他。”谢淮骁双手接过,抿了抿唇,似乎还是憋不住,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大人了,不用小孩子的荷包。” 林海潮失笑,似乎是没想到谢淮骁是如此一个性子,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慢慢道:“你和你娘亲很像。” 谢淮骁眉眼和神韵肖母,早早有了潋滟之感,轮廓和唇却像谢孟宗,多了几分硬的线条,冲淡了红痣点在他身上的艳。 他以为林海潮指的也是相貌,听完笑了笑,颇有些得意,说:“娘亲也说我还好长得像她。” 林海潮不言语,摇了摇头。 大门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小厮将门打大开,谢孟宗走在最前面,沈妤伴在他身边,亲自走下台阶,朝林海潮抬手作揖。 谢孟宗说:“没想到是林先生亲自来,天气湿冷,快,里面请。” 沈妤牵过一旁的谢淮骁,也同林海潮打了招呼,又对谢淮骁说:“小小,这是要带你去雁都念书的林海潮林先生。” 方才已经认识过,谢淮骁却也还是又乖乖点头,说:“林先生好。”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进了前厅,屋里温暖,林海潮脱掉了大氅,钟石青上前,替他接了过去。 沈妤问:“林先生一路奔波,必定是累了,要不要先休息会儿,房间都是备好的。” 林海潮摆了摆手,说:“休息就不休息了,谢谢王妃好意,等世子过完生辰,便就要走了。” 沈妤愣了愣,似乎未曾想过会这么快,抹了胭脂的脸也霎时白了,连快步走路时也不曾晃动的步摇,这会儿仅仅只是抬手掩唇藏起她的惊讶,却啪地甩在了脸上。 谢孟宗皱眉:“大可明日天亮了再启程,为何如此之赶?” 林海潮看了一眼外厢跟着谢崇去停放马车的护卫,眼神又落在谢淮骁身上,说:“王爷,我并非是只身来。” 谢淮骁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看谢孟宗,最后又抬起头,看了看身后的沈妤。 沈妤弯下腰,抱了抱他,说:“淮骁啊,今天晚上,娘亲给你多点一盏灯,好吗?” 谢淮骁点了点头,说好。 对他来说,都是不讨喜的兔子灯,多少盏都是一样的。 “去了雁都,新岁就可以见雁都雪了。”沈妤说,“到时候娘亲和父亲过去,你将你见到的仔细说给我们听,娘亲想知道,淮骁见到的雪,和娘亲见到的雪,是不是一样的雪。” 淮骁啊—— 淮骁。 谢淮骁从未听沈妤喊过那么多次他的名字。 仿佛今天之后,他便听不到了。 那天下午,林海潮来了之后,谢淮骁便去将要带走的东西都搬到王府准备的马车上,花光了后面剩下的白日,匆匆吃了饭,沈妤便带着他去点灯。 还不到城里的放灯时间,去不了府川河,沈妤便带着他在王府的荷塘里,放了十一盏兔子灯。 上车时,谢康哭了,怎么哄都不愿意走,谢崇最后点了他的睡穴,才让他安静下来。 谢淮骁是第一次见谢康哭,他后知后觉,懵懵懂懂的,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上车之前,死死抱着沈妤,不愿撒手。 “乖啊,淮骁,在雁都和林先生好好学。”沈妤亲了亲他的额头,哄他说,“新岁的时候,爹爹和娘亲去看你。” 谢淮骁呜了一声,湿了眼,但不想被她看见自己哭,用力蹭在她肩上。 荆城去雁都的路太长,经过许多千篇一律的风景,谢淮骁走累了。 “骗子。”谢淮骁声音哽咽,喑沉沙哑,“……年年都只有我一个人看,雁都的雪,一点也不好……” 清溪冷香覆满鼻息,温热的手覆在他的额上。 宋青梧低下头,似乎想听明一些:“谢哥哥?可醒了?” 谢淮骁缓缓睁开眼,眼睫上挂着水汽,连面前的画面都变得模糊起来,看不明,还未褪下的高热让他的脑袋浑浊不清。 他只是想凑近看看而已。 却蓦的触到了另一双薄软。 11、吃糖 很软,有一颗很好拨的圆珠,甜味的,陷入混沌的谢淮骁分辨了很久,模模糊糊的觉得是兔子糖的味道。 来了雁都后,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尝到的味道。 梦的余韵太长太久,又还烧着,一时没能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十岁的谢淮骁了,这会儿陷在口是心非的懊恼里,捉住了,便不想放开。 他吃糖喜欢含着,不喜欢飞快咬碎一口囫囵吞掉,那样带来喜乐通常都只有一瞬,谢淮骁贪心,想要留久一点,为此沈妤特意减少了他吃糖的次数,就是怕他弄坏了牙。 可现在背着娘亲,谢淮骁自己做主,他自然是想贪留多久便是多久。 况且,他孤零零的,偷偷吃一颗糖聊以慰藉,娘亲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责骂他。 心里慰藉做得很足,只是,这糖好像成了精怪,谢淮骁熟练地拨了很久,糖果还是坠在唇边。 就像小时候刚刚学着用筷子时夹的那粒小豌豆,好不容易费力夹起来,稳稳当当地放在筷子中间,最后又总是在半路漏下来掉在桌上。 谢淮骁不得不跟在后头又去夹,偏他夹不着,小豌豆左躲右闪,骨碌碌滚到地上。 同样的套路多来了几次,渐渐地,谢淮骁耐心告罄, 他忽然觉得,一口吃掉也不是坏事,虽然粗鲁些,可终究是把糖吃到了。 谢淮骁微微张开,准备解决掉这颗不听话的糖,不曾想,糖忽然自投罗网。 去了更远的地方,谢淮骁皱了眉,这样的位置会呛着,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颗糖果然是精怪。 狂风暴雨落了下来。 谢淮骁猝不及防,不由得“唔”了一声,片刻后,不仅停了风雨消失了甜味,连一直萦绕在鼻息周围的冷香也消失了。 身上蓦的轻了许多,缓了缓,眼睫上的水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散开,谢淮骁才想起来自己可以睁眼的。 谢康站在床边,手里拿着准备替换的热巾帕,见到谢淮骁睁开了眼,顿时大喜,问:“爷醒了?感觉怎么样,头还难受吗,身上呢,要不要我去取了热水来替您擦身?” 他说这些话,一个字都没有被谢淮骁听进去,他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谢康,问:“……我的糖呢?” 谢康顿住,茫然问:“什么糖?” 谢淮骁忽然止住了声。 脑袋还昏沉沉的,身上因为出过汗,湿黏黏的不太舒服,或许是他觉得错了。 谢淮骁说:“……没什么,刚才做了个梦,梦到那会儿刚刚从荆城走的那天。” 这回反而轮到谢康沉默了。 他扯了扯嘴角,将手里的帕子换到谢淮骁额头上,问:“爷怎么忽然梦到那会儿的事?” “……大概是因为张太医今天说——”谢淮骁叹了口气,“算了,不提这个,算不上什么好事。” 他这会儿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虚弱,一句话比平日里拉长了好多,甚至觉得嘴巴有些不舒服。 好像被碾过。 谢康却说:“……张太医是昨天来的,爷,您已经睡了一整天了。” 谢淮骁没听太明,问:“……你说什么?” 他睡了什么? “您睡了一整天。”谢康重复了一遍,说,“昨日我按着时辰来喊您,那会儿您就已经烧起来了,好在熬药的时候顺便将张太医给的第二幅方子也熬着的,当即就可以喂给您,吃了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时辰,烧才退了,不过——” 谢康似乎还在心有余悸,说:“不过,您一直不醒,入夜以后又重新烧了起来,张太医从宫里回来拿藕时顺便问了您的情况,知道后便又来看了您,还重新写了方子,这会儿他还在厨房那边亲自看着炉子呢,陛下也在——” 谢淮骁现在觉得自己大概烧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听到陛下两个字:“康哥儿,不要乱说。” “啊?我没有乱说。”谢康说,“陛下来了有一会儿,眼下在厨房那边陪着张太医。” 谢淮骁咳嗽了两声,眉头拧起,手半握成拳抵在唇边。 谢康不会说谎,他又说了两次,可见宋青梧此刻是真的在他的宅子里。 浑身上下那股怪异的、不舒服的感觉又漫上来了一些,可或许是因为本就病了一天,几乎没有吃东西,本身就在不适,倒是把宋青梧带来的那点感觉压了下去。 几不可察。 很容易被忽视。 “……请陛下去书房坐吧。”谢淮骁说,闭了闭眼,“然后回来打点热水,我擦一擦,穿衣起身,过去给他请安。” 凭心而论,谢康是不愿的,但他知道需得这样。 方才陛下进来过,但那会儿世子爷没有醒,这会儿醒了,没有道理在得知陛下还在府里的时候,仍旧躺在床上。 哪怕是做样子,也需得先做出来。 谢康说:“我知道了,您先再躺一会儿。” 说完,他又去看了一下给谢淮骁弄的汤婆子,确认过暂时不用更换,便往厨房去。 谢淮骁睁开眼,看着一旁窗边的书案出神。 那上面的那本历已经快撕完了,谢淮骁撑着神默了默,这月下旬,差不多就还剩下一百页。 得抽个空,让钟伯打点一下府里的细软,靖南王无召不得离开封地,他辞官后,只余下靖南王世子的头衔,同样也出不得谢孟宗的封地。 雁都是再回不来了,谢府空置着,不如寻个阔气的买家,早早换些银钱。 那些铺子也需要再同谢康商量,或许还得专程去一封信回荆城问问娘亲,她掌中馈,除了雁都的铺子留在他名下傍身,其他地方的铺子都是她亲自培养人打理的。 是盘出去,还是从荆城那边寻人来打理,还是要参考她的意见。 还有—— 谢淮骁来不及慢慢想还有些什么,卧房的门便被人有些粗暴地推开一半。 剩下那一半,是来人又顾忌着里头的人还在生病,或许又睡了过去,半途收了力敛了脾气,及时拉住了要被猛推开发出巨响的门,变成了蜻蜓点水般温柔的无声。 宋青梧也确实要被气坏了,他急匆匆又轻手轻脚地走到榻边,正好见到谢淮骁打算就这样撑起来下地,给自己行礼。 一时间,宋青梧心里的怒火直冲了上来,不过全数对着自己去了。 他越是努力学着做一个好皇帝,就越觉得谢淮骁离自己远,连病成这样了还要顾忌着君臣之礼! 眨眼间,怒火又化成了一大片的委屈,酸得宋青梧想狠狠做些什么,却根本不敢动。 在太和殿上要被谢淮骁用极其陌生、肱骨之臣的目光一直看着便罢了,私下里却更是回避自己到邀请他进宫吃酒也要被推拒。 宋青梧难过极了。 但当他的目光忽然触到谢淮骁的脸时,所有的思绪又像风筝断了线,越飞越高,再也找不见。 因还发着热,谢淮骁的脸色本就是不正常的红,但应该毫无血色的唇却也红润得很,眼尾泛着他自身都不知道的雾气。 宋青梧挪开视线,浑身绷紧,压着自己不便说给旁人听的翻腾滋味。 谢淮骁掀开被,打算下榻去。 “何至于此!”宋青梧走过去,伸手压着他的肩,将人塞进被子里,亲自压住了每一寸被角,“朕不至于为难一个病人。” 谢淮骁笑了笑,说:“……那臣,便谢主隆恩了。” 他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病气,宋青梧知道不应该,唾弃自己混账,却仍旧压制不住地觉得,这样的谢淮骁,写满了渴求疼爱的字眼。 蓦的,宋青梧想起了方才听见他迷迷糊糊间说的不太明的字句。 即便有谢康和钟伯这些,自小就围在他身边的人陪伴,谢淮骁也还是会觉得孤单。 宋青梧顿时舍不得再责怪他不知变通的愚忠。 再坚硬的糖,也终究是糖,宋青梧觉得,无非就是多有一些耐心,总会有被含化的那一天的。 他稳了稳,确定开口不会暴露自己的情绪后,才说:“方才朕从张大人那里听来的,爱卿是久不生病,忽然一次便如山倒,不好好看护,旁的那些大小病症或许都会趁机而入。” “明日汀儿的满月宴,爱卿便不用去了,朕会同皇姐说。”宋青梧说,语气柔和,“爱卿备的礼,朕帮你送。” 到底是病了,谢淮骁一时没能觉察出里头的不妥,不仅松了口气似地点了头,甚至还觉得这会儿的宋青梧,倒是挺有人情味儿。 12、叮嘱 宋青梧待到了夜里,中间张致和亲自来看着谢淮骁服下了新方子熬的药,新药有些嗜睡的后遗症,他走时,谢淮骁并不知晓。 只是回到宫里,宋青梧注定睡不安稳,一闭上眼,脑海里便会自发续写下午未尽的事。 这会儿,他倒是真有几分弱冠少年囿于本能的模样,和冲动天人相博,外头鸡鸣声起,宋青梧仍旧不敢深眠。 他笃定自己不只是单单会梦到谢淮骁,梦里的谢淮骁会被他作弄得乱七八糟。 可终究是抵挡不住那样的情形,冬日的辰阳宫哪里都热,空荡荡的宫殿,宋青梧形单影只,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被空旷的静谧放到最大。 外头落着雪,起了风,吹着殿外枝丫沙沙响。 关齐来接关宁的班,这些日子都是他来守辰阳宫的后半夜,两人放轻的交谈声混进了夜色,怕吵醒了里头尊贵的人。 宋青梧咬着唇闷着声,被谢淮骁流连过的唇珠早就没了平日里的那股威仪。 雪花如鹅毛般,大且密集地占满了宋青梧的视线,掌心濡湿了,喑哑低沉地藏在被子里,喊了一声“谢哥哥”。 翌日,安宁公主府摆满月宴,周太妃也难得从宫里出来,跟着宋青梧的銮驾一道去了宋知雨的府里。 宋知雨和许由带着宋峋一起在门口迎接他们,这会儿人已经到了许多,听见天子驾到的声音,纷纷都要出来接驾。 周太妃此番只想来见见小外孙女,让宋知雨领着自己绕开了人群先去了后头的院子,宋青梧留下来,跟着许由和宋峋一起先去了前厅。 他和谢淮骁的礼都由关宁带着去跟公主府的管事嬷嬷对接入库,但还是需要告知府里主人一声。 宋青梧说:“谢尚书昨天高烧不退,怕将病气带给汀儿,今日不便过来吃酒了,还望皇姐和姐夫体谅。” 许由愣了愣,倒不是对谢淮骁不来一事有什么微词,而只是单纯的,对自己这位皇帝小舅子的话感到惊讶。 只不过,还不等许由想明白自己惊讶在何处时,宋峋听闻谢淮骁不来,便扯了扯宋青梧的衣摆,颇有些失落地开口,仰起头问:“小舅舅,那峋儿能去谢先生府上看他么?” 宋青梧揉了揉他的发顶,说:“谢先生这两天不舒服,要是惹得你也病了,他怕是会更加过意不去,不如等上元节时和母亲一起进宫赏灯,舅舅请了谢先生一起,那时便能见到了。” 宋峋点了点头,觉着这个也可行,又问:“上元节还有四天,谢先生那会儿身体能好全么?” 宋青梧不答,将问题又扔回给了宋峋:“峋儿觉得能么?” “峋儿觉得能的,但是——”宋峋皱起眉,有些纠结,他不敢确定,“峋儿不是太医,说的话做不得数。” 宋青梧莞尔,说:“那峋儿放心,张太医看着呢,上元节那日,谢先生便好了。” 得了皇帝舅舅的保证,宋峋捏着的拳不由得松了一些,也恰好走进了前厅里,里头的人纷纷朝宋青梧行礼。 宋青梧到了,宴席便很快开始,宋知雨抱着小女儿到前头来给大家看了一圈,小姑娘一点也不怕人,见谁都是笑嘻嘻的,宋青梧当即另外赏了金镯子,原本还想抱一抱,但宋知雨嫌弃他没轻没重,不给他抱。 宋青梧只好退求其次,捏了捏小姑娘肉乎乎的脸。 他没有在前厅宴席上待太久,明白自己多待一刻,大家便始终不敢放开了吃席,随意用了一些,便寻了个借口,去公主府的后院亭子里看雪。 不一会儿,宋知雨找了过来。 “下回碰到谢淮骁,记得帮姐姐和他说一声谢谢。”宋知雨走到他边上站定,说,“他送的那个碧玺点翠桃树盆栽我很喜欢。” 宋青梧说:“又不是碰不见他,姐姐可以自己去说,况且,那是送给汀儿的,你什么都不缺,怎么好占小孩儿的东西。” 宋知雨嗤了一声,框了框手比划给他看,说:“汀儿现在才丁点大,还不是得我先替她看着,不过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昧了我女儿的满月礼。” 但她确实对那份礼物很满意,可以说,今天收到的这些,她最属意的就是谢淮骁送的那份。 宋知雨说:“日后可以留着给汀儿做嫁妆,就说是另一位皇舅舅送的。” “皇姐,不要乱说这些。”宋青梧口吻严肃,却忍不住勾起了唇,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清了清嗓子掩盖,又说,“免得传到他耳朵里。” 宋知雨大惊,不敢置信道:“你还未同他说你的心意?” 宋青梧未曾说话,只是耳朵尖红着,似是对表明心意这件事的羞涩与犹豫。 “……那你大费周章地让我寻来这玩意儿做什么。”宋知雨将手里的小袋子扔进他怀里,被宋青梧精准接住,“还是一对儿。” “自是有如此打算,才特意拜托的姐姐。”宋青梧摩挲着袋子里的东西,脸上柔情满溢,说,“谢了。” 宋知雨最是受不了他这幅模样,嗤笑说:“可以了,我面前便不用这般装模作样,既然东西给了你,那我便回去看我的小宝贝,你自个儿玩吧。” “许由的事,姐姐还打算拖着么?”宋青梧问,“若是觉得寻不到理由跟他和离,可以跟朕要圣旨。” 宋知雨冷哼:“那岂不是太便宜他?本宫何至于如此心软,这事你莫要管,姐姐有打算。” 宋青梧说:“汀儿还小,尚不能记事,但峋儿大了,也别让他太难过。” “本宫的儿子,若是如此柔软心肠,那还是养在家里得好。”宋知雨笑了笑,冷艳的眉眼像极了周太妃圣宠时的模样,甚至更夺目一些,“和离之后,本宫还要过日子的,养几个面首解解闷,难不成峋儿还要为此责怪我?” 宋知雨决定的事,一般来说几乎不会改变,宋青梧听了这话,便知道她是当真已经打算好了,甚至在宋汀还未出生前,就已经谋了计划。 不再劝,宋青梧说:“那记得寻些心地好的,莫惹了姐姐后院不快。” “那是自然。”宋知雨说,眉眼一挑,嫣红的口脂显得她光彩照人,“你说,若是我去向淮骁提亲,他有可能将康哥儿许给我么?” 幼时不懂事,她刚刚长成人时不喜比自己小的男子,看中了许由,这会儿想来,谢康除了没个一官半职,倒是哪儿哪儿都比现在这个好。 身高腿长,模样俊俏,新鲜水嫩,又能打理家中事务,宋知雨想得远了些,便说:“若是可以,那我便不要面首了,娶康哥儿回来也行。” 宋青梧听得头疼,更不敢答应,说:“……姐姐,朕做不得谢康的主。” 宋知雨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软耳朵”,便离开了。 \ 谢康在浴房的池子给谢淮骁放好沐身的热水,烘热的房间里连连打了三四个喷嚏。 谢淮骁自己给自己宽着衣,听到后皱眉:“是不是我传染给你了?张太医还没有走,去让他给你把把脉。” 谢康摇摇头,又去将沐浴要用的东西都拿来放在谢淮骁手好拿的地方,说:“爷不用担心,我好着呢。” 他开始习武时便是跟着谢淮骁一起的,虽不如谢淮骁那样习得好,却也是把身体底子打出来了,那日去山里他没有泡温泉,前两天清荷塘也没有下水,还不至于被传染风寒。 “让你去便去。”谢淮骁却不听,“连我都中招了,康哥儿也不可托大。” 谢康倒是有闲心和他打趣,说:“那是世子爷您太不注意,哪有人大冬天里浸了热水又立马站在寒气里,铁打的人也撑不住。” 谢淮骁轻哼,说:“那是你不曾见过我在虎岭关用雪洗澡的时候,行了,我自己沐浴,你去找张太医。” 他得意时的神态漂亮得人间难觅,谢康见了,想起一事,问:“爷,既然上元那天要去宫里,那那日的画像还要画么?” 上元节在家里点灯过生辰,这些年来已经是谢淮骁的习惯,那天画上一副画像,装裱妥当后,随信寄回荆城。 每年点灯,每年寄画,即便是在虎岭关那些年,也不曾断过。 无非是在雁都的谢府里为他点灯,而虎岭关军营里的画师为他画像。 今年却要断一样。 谢淮骁说:“像要画,那日我早些起来,要辛苦你费时间了。” 他在雁都府里画的像,去虎岭关前的两年和回来后的这几年,都是出自谢康的手。 谢康笑了笑,说:“听令是我分内的事,世子爷何必道谢。” “即是分内事,又何不快去?”谢淮骁哼了一声,“康哥儿难不成还要挑挑拣拣,这件事听得,另一件便听不得了?” “好,我这便去。”谢康说,走前又不放心地叮嘱,说,“爷别泡太久,早些出来喝药。” 谢淮骁嫌他烦,连头一起埋进了水里,泛着乳色的水面一圈圈漾开,轻轻拨动了洒在上头的鹅黄色的梅花,飘荡摇晃。 上元节晴好,谢淮骁的风寒也彻底好了个干净,因着要画像,便挑了沈妤喜好的衣裳款式和冠簪,隆重十分,也比平时更让人移不开眼。 选在荷塘边,谢康画了一早晨和半个下午才搁了笔,谢淮骁还想换身衣服再进宫去,却是来不及了。 他便这样穿着一身雪色狐裘和云锦做的衣,上头绣着荷花银暗纹,头戴金镶玉冠,腰间是同套的玉石腰带,发束得整齐,俨然一副仔细呵护养出来的矜贵模样。 谢德子不方便载他进宫,便让谢康架了马车。 宫道宽敞,宋青梧又早早吩咐下去许他今日直接乘马车到辰阳宫,故而一路未被阻拦,倒是比谢淮骁想的要早了一会儿到了皇帝寝宫外。 他也有好一阵不曾来过了,下了车,才发现宋青梧竟然是亲自在宫门出等着他。 宋青梧也未曾想过,谢淮骁只是下了车,稀松平常地朝自己走来而已,他竟是他走了多久,便乱了多久的呼吸。 以至于待谢淮骁走进,宋青梧如临大敌般,攥紧了手。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抱一抱他。 16、落空 谢淮骁的腰在虎岭关时受过伤,军医一直让他静养,但在边关那档子地方,没有人能当真遵得了医嘱,静是静不了的,嘴上嗯嗯两声答应得快,转身掀帘出了军医的帐子,休养几天便继续当他的差去。 他尚且年轻,恢复得快,过了个把月便好全了,只是落下暗伤,平时倒不会如何,可一但僵硬地维持一个姿势久了,多少会有些发胀酸软,需要缓一缓。 并不是多严重,但总是不舒服的,宋青梧又抱得紧,尤其谢淮骁还不习惯同别人这样亲密,因此将自己的腰板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正,酸胀感也更重。 谢淮骁在心里叹了叹气,手伸到腰侧,在宋青梧圈来的手背上拍了拍,说:“太子殿下,抱够了吗。” 拍得很轻,带着轻柔的、哄小孩子的语气落在宋青梧的耳边,宋青梧的鬓发都被他的呼吸拂开了,在脸颊上轻轻点着,宋青梧被弄得有些痒,下意识又圈紧了一些。 但只紧了一瞬,快到谢淮骁还在疑惑他是不是真的又贴得紧了一点时,宋青梧便松开了手。 松是松了,但人还在谢淮骁面前站着,两人之间一拳的距离,怕是宋青梧只要稍稍抬手,便能捉住谢淮骁的袖口。 谢淮骁暂且没注意到这个,他看着宋青梧,微微俯视只能见到对方饱满的天庭,眼神又在朝下落,颇有些说不上的委屈可怜之意。 宋青梧倒不是故意的,他的眼神始终不敢落在谢淮骁的脸上,嗯了一声,算是在回答谢淮骁刚才的话。 他不敢开口说长句,他太紧张了。 故此,宋青梧才连看也不敢看谢淮骁,可又不能当真不看,落着的眼神游移几瞬,最终落在谢淮骁的脖子上。 圆领的袍衫严丝合缝地贴着肩颈的角,离开雁都那会儿还有着少年人的圆润,如今回来,却带着初熟的霜雪棱角。 人天生会趋利避害,宋青梧的视线落下来本就是为了不被谢淮骁看出什么端倪,但偏偏,女娲捏小人儿的时候偏心,给谢淮骁的,各处都是好看的。 圆领下,一根浅色青筋蜿蜒缠了上来,似工笔游走过的痕迹,勾勒了线条雅致修长,最后收束于颈后。 漂亮的人,随意一处都缠着勾人线,宋青梧再想别开脸逃避,但身上就好像被绳子缚住了那般,动弹不得。 谢淮骁啧了一声,实在不明白,小时候的宋青梧倒是喜欢一直盯着自己看,赶也赶不开,这会儿大了几岁倒是懂矜持了,但可惜太软弱,还不如小时候那会儿。 他抬手用虎口卡住宋青梧的脸,扬起来轻轻一捏,说:“好了,宋青——太子殿下,不要垮……颓丧个脸,看看你爹,再看看你爷爷——的画像,他们可不会露出你方才那样的眼神,瞧着畏畏缩缩、可怜兮兮的,就是因为这样,怡妃娘娘才敢抬手就给你一道巴掌。” 宋青梧被捏着脸颊说不了话,又被迫抬起头看他,谢淮骁眉心的红痣跟太阳一样,烫眼得很。 “储君也要有储君的威仪。”谢淮骁眯了眯眼,说,“只有没主人的狗才会被人踩在脑袋上,你不学着多靠自己,日后我离开了雁都,谁还能像今天这般护着你。” 说完,谢淮骁便撒开了手。 宋青梧白净的脸颊被捏出了红印,这倒是让谢淮骁愣了愣,一挑眉,心道他这点倒是没有变,稍微用些力在宋青梧身上留久一些,就会出痕迹。 这点体质,倒是也帮了宋青梧大忙,他在允安宫虽然被当做空气一样养着,但宋知雨偶尔还是能记起这么个弟弟,允安宫的那些宫人顾忌着她,平时背着的时候,最多克扣些饭食,并不敢当真对他动手动脚。 林海潮和关宁在谢淮骁虎口卡出去的那一瞬就瞪圆了眼,还来不及让他住手,便又猝不及防地听见了后头的话,双双黑了脸。 “谢淮骁!”林海潮上前去拍了他后脑上,瞪着他,说,“怎么能对殿下说这样的话!” 林海潮心里翻起滔天浪,差点忍不住破了自己君子礼仪破口大骂,临门一脚时憋了回去,却还是在心里对谢淮骁狠狠骂了几遭,这小子明知在从前,太子殿下过的是何种日子,偏偏还要往殿下的伤口上撒盐! 况且—— 宋青梧忽然出声,打断了林海潮的思绪,直直看着谢淮骁,问:“谢哥哥会离开雁都?” 一双眼睛里满是惊讶,似乎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件事,仿佛在他这里,谢淮骁和雁都是连着线的,扯不断,他在雁都留多久,谢淮骁就会在雁都留多久。 谢淮骁拍拍他的头,展颜一笑,说:“当然了,我的家又不在这里。” 他额前两边各落下的一缕碎发被吹过眉,眼里潋着光,一副理所当然的姿态,宋青梧甚至觉得看见了谢淮骁身上将断的绳索,那绳已经很旧了,磨得粗糙不堪。 那绳还能缚在他身上,无非是谢淮骁他“乖”。 宋青梧垂下眼,没有再提别的。 不过,尽管谢淮骁嘴上说得轻松,一副第二日睁眼起床便能驾着马车晃晃荡荡回荆城模样,他其实做好了再熬好几年的准备,正如宋青梧方才说的,如今陛下龙体康健,要熬到山陵崩,那会儿谢淮骁觉得十年都算不上多。 但偏偏,这年还未到年关,他们都以为会长寿的陛下便突发恶疾,驾崩了。 怡妃魏杳不信,认定是有人暗中加害陛下,她虽然未指名道姓,可和明示也无二区别,宋青梧这回倒是比上次坚定了些,按着不让发丧,直到太医们彻彻底底检查了尸身,确认恶疾是真恶疾,并无任何中毒迹象后,才昭告了天下。 新皇登基大典在先帝下葬之后,宋青梧虽然已经顶着了和他年岁不慎相的称呼,但上朝时还是未坐在龙椅上,而是在御案边另外支了桌椅。 帝王的红白喜事都需大赦天下,如今两件事撞在一起,力度大于往常,谢淮骁作为先帝召来的质子,也在这次的赦免之列。 谢淮骁对先帝本就无所谓尊敬之意,早早让钟石青和谢康着手准备回荆城之事,并亲自给沈妤和谢孟宗去了信,朝他爹要了折箩山下的那处湖边院子,拾掇出来,当他回家后的第一个生辰礼。 那院子不算大,同靖南王府自然无法相比,甚至比雁都的谢府还要小些。 但谢淮骁喜欢从那院子主院卧房的窗望出去的景,折箩山被框下,山顶终年覆着皑皑白雪,晨昏日落,偶尔穿上金红衣,在冷澈的湖水面上留下身影,草甸深林,四季之色皆有不同。 就连那湖里钓来的鱼,尝着也比寻常街面上的更美味,这么多年,他在梦里也还会惦记。 信寄出时,距离宋青梧的登基大典还有半个多月,谢淮骁特意在信里嘱咐了沈妤和谢孟宗这次不用回信,毕竟山高路远,一来一去花费不少时间,真等他们读到自己的信时,怕是连他自己都已经行在回荆城的路上了。 谢淮骁趴在青檀院的小阁楼窗上,窗沿下垂着紫藤花,在风里一飘一荡。他看见信差拿了今日最后的一封信后便匆匆策马赶出城去后,便一直勾着唇角,不曾放下过。 只不过还没等信差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谢淮骁的视线里,谢康来敲了他的门,关宁公公带着陛下口谕来的,宣谢淮骁即刻进宫。 谢淮骁从虎岭关回来后,先帝暂时命了他任户部左侍郎,可一直未下旨意让他去户部上任,他在家里乐得清闲,便也不主动提起这事。 但这样被宣召进宫的事倒是常常有,先帝会宣他,宋青梧也会宣他,谢淮骁不以为意,只道和平时一样,应下后自去换了面圣的朝服,帽子戴得端正,一丝不苟,但走起路来,上头的帽翅便轻快的晃晃荡荡,显然和端正沾不上什么边。 关宁亲自驾车来接谢淮骁,一路到了辰阳宫外,领着他去了正殿,宫殿门大开着,林海潮已经在里头了。 谢淮骁见林海潮面容严肃,勾了一路的嘴角也不免展平开来,没见到宋青梧,便问:“怎的不见陛下?” 林海潮招了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进到内殿里。 内殿是宋青梧休憩的地方,明黄的床帐放下了一半,半月前见时还挺精神的少年,此刻正病恹恹的,闭着眼,面容苍白的躺在床上。 谢淮骁变了脸色,几步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宋青梧的额,没觉得高热,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林海潮背着手,走到榻边,说:“太医来看过,陛下自登基后便一直不曾好好休息过,绷着神经,焦虑着,以至于离大典越近,连睡觉都变得困难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已经有六七日,都没有去上过朝了。” 谢淮骁眉头紧皱,刚想开口问找他进宫是何意时,便听见床上的人轻咳几声,柔柔弱弱地睁开了眼。 “……是我不争气,辜负了谢哥哥。”宋青梧,半合着眼,视线落在旁的虚无的地方,“或许我当真当不得皇帝。” “休要胡说。”谢淮骁说,“陛下做得很好。” “可是,谢哥哥。”宋青梧说,声音蓦的大了一些,但旋即就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又弱了下来,“……我只要想到自己要坐在那里,一句话、一个点头、一个抬手,就能决定天下百姓的疾苦,就觉得惶恐不安,浑身发凉,几乎要晕过去,那张椅子会吃了我的,我不敢坐。” 谢淮骁只觉得荒谬,古往今来,天下多少人为了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兄弟阋墙、父子反目,都只是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 但偏偏宋青梧说不敢。 谢淮骁眯了眯眼,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可根本从里头找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甚至,他的目光和他被册封为太子那日一样,畏惧着、惶恐不安,谢淮骁不得不承认,大半年了,宋青梧根本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淮骁叹了气,说:“但你是陛下,又有林先生在,还有别的大人,他们会辅佐你治理好这个天下。” “……那谢哥哥不能陪我么?”宋青梧直直地望着他,“我想你也在,我会更安心。” “不能,陛下。”谢淮骁说,目光柔和,却说着对宋青梧来说,如坠冰窖的话,“您仁慈,大赦天下,臣是要回家的。” 17、嫌隙生 回家回家,雁都上下,谁不晓得谢淮骁要回家。 先帝一死,谢淮骁身上的枷锁就断了,他想回便能回,又逢新帝登基,天下大赦,没人能怪罪他。 这道理宋青梧晓得,更别说林海潮还特意在他面前提起这过件事,说谢淮骁是他接来的,如今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全须全尾地回荆城去,倒是落下了心里一块巨石,身心轻松,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靖南王夫妻疼爱独子,这事办好了,也能让宋青梧的朝廷在谢孟宗那里得个好名声,消除一些靖南王府同雁都的嫌隙。 他站在床榻边上,宋青梧那张在谢淮骁眼里可怜兮兮的一张脸,落在林海潮眼中,却是另一番意味。 这几日,宋青梧状态多差,他是看在眼里的,整个朝廷只余下这么个独苗,他也不能就这样放着宋青梧出事。 “你回去吧,谢哥哥。”宋青梧忽然说,翻身背过去,“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我自己熬一熬,一天不行,那就两天、三天、四五六天,我总能有一天敢踏进太和殿坐龙椅的。” 这话多少有一些使性子,对宋青梧来说是极其难得的,他想搏一搏谢淮骁对他的怜悯心,但高估了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 谢淮骁说:“这就对了,陛下。” 他替宋青梧拉高了被子,又仔细掩好,说:“累了就休息,事情是做不完的,但累坏了自己,便什么都做不成了,臣请张太医来多看看陛下,陛下放心便是。” 说完,谢淮骁站起身,顺便贴心地替宋青梧放下了这一侧的帘幔,挡下太盛的光,把他严严实实藏在了里头,好安心睡觉。 关宁觉得不妥,可里头那位不出声,一副是默认的样子,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淮骁告退,接着,林海潮也以不打扰陛下休息为由,出了辰阳宫。 谢淮骁正在银杏树下等他,层层叠叠、油纸伞抖开后那样的枝丫伸着,灿黄的叶挂满,风一吹就会落下一些,林海潮过来时,谢淮骁正好拍掉落到头发上的银杏叶。 林海潮单手负在身后,一边走一边摇头,并拢双指对着谢淮骁的方向点了几下,说:“你顺着陛下一些,又有何妨,他不像先帝,总归不会拦着你回家。” 谢淮骁笑了笑,说:“但直言不讳,也没什么不好。” 待林海潮走近,谢淮骁便同他并肩朝外走去,说:“大赦天下却独不放我,陛下刚刚登基,犯不着给自己惹来这些非议,况且,学生这嘴哪儿比得上太和殿里的言官大人们,等陛下日后位子坐稳了,他说一,言官们手一抬就要怼二,接二连三,受委屈了,还得寻学生来哄他不成。” 这话说完,谢淮骁自己都笑了。 非亲非故的,他可不喜欢哄小孩儿。 林海潮叹息一声,说:“陛下幼时过得苦,允安宫当年碍于皇命接纳了他,并非情愿,安宁公主又非心细之人,陛下不愿让她知道的,她便都不知道,而你对他的好,他全记在心里,十六岁的少年要独自挑起社稷,任谁都会害怕惶恐,下意识依赖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是人之常情。” 谢淮骁勾了勾唇,装作未听见后面半句,只说:“如今他同公主的感情甚笃,周太妃又仍住在宫里,周家人不会亏他。” “你啊你。” 林海潮拿他没法子,他教出的学生里,最疼爱的便是谢淮骁和宋青梧,手心手背都是他的心头肉,两人较真起来,只他一个老人家掺在中间为难。 两人在宫门处分别,谢淮骁朝他拱手作揖,仔仔细细的,行了躬身的大礼。 林海潮知道他这是去意已决了。 谢淮骁也这么以为,他在辰阳宫里头,已经和宋青梧说得够清楚,只等他登基大赦后,便会离开雁都。 他自觉想得周到,若宋青梧放得痛快,那他便偷偷带他去找林闲一起吃酒,这可是林海潮坚决不同意的,但宋青梧每次见到他喝,都会馋,不过若是反了过来,宋青梧放得不情不愿,继续使性子耍赖,那便不带他去了。 离开皇宫,谢淮骁回府前去找了张致和,一面问了宋青梧是不是在装病,他的状态实在让谢淮骁匪夷所思,但从张致和这里得知宋青梧确实是劳累过度且有心疾征兆,一面便又请他多多看照宋青梧。 张致和自是不需他多说的,他是太医,这本就是他分内的事。 谢淮骁见他应下,神情重新放松,步子轻快起来,回府去了。 他相信娘亲家这位远房亲戚的医术,有他的承诺,等自己离开雁都,宋青梧也能好好的。 这是他秉持的最后一点年少情谊,他自觉在辰阳宫里的直言不讳定是要被宋青梧狠狠记了一笔的,当皇帝的人,哪个日后不是小肚鸡肠,陈年旧账翻得比翻脸还快,这会儿不计较,日后不经意时,就拎出来摊开摆到面上。 谢淮骁并不奢望宋青梧当习惯了皇帝之后,还能记得他当年的这点点芝麻大小的恩。 谢府的临行准备做得井然有序,谢淮骁不打算卖宅子,雁都里的生意虽然带不走,但他也没有转手的打算,让现在的管事继续做着,日后再让娘亲派个信得过的人,过来做领事。 他这边有条不紊,宫里却翻了天,宋青梧半点不见好,甚至还愈来愈严重,抗拒上朝,甚至还开始抗拒见林海潮,连辰阳宫的宫门都不愿意出。 谢淮骁得知的时候,宋青梧的登基大典已经在第二日天明,他正收拾着大典上要穿的朝服,要戴的官帽,还没弄好呢,谢府的大门便被人拍得震天响。 他人在青檀院,自然听不见,钟石青匆匆去开门,当即便被吓着了。 来雁都这么多年也没见过这阵仗,林海潮身后跟着别的大臣,每个人都肃穆着神色,身上穿着隆重端正的朝服,气势逼人。 林海潮打头,见了钟石青便开始拱手行礼:“钟伯,淮骁可休息了?” 钟石青哪儿敢受,慌张躲开时也行礼回去,说:“不知林大人深夜前来,是有何事寻世子?” 林海潮目光定而灼灼,又重复一句:“淮骁,可休息了?” 钟石青从未在这位先生身上感受过这样的威严气势,往日里的林海潮总是儒雅随和的。 “罢了,钟伯,让林大人他们进来吧。”谢康从后头走来,手里提着荷叶灯,恭敬地朝门外的人行礼,“世子还未休息,还请各位大人同我来。” 青檀院里,谢淮骁仔细配好了第二日的衣裳,正准备叫康哥儿进来拿去熏一熏,却怎么喊都没有人来。 他仗着底子好,又刚沐过浴,身上热着,孟冬天里只穿了一件松散的袍,道士头梳得不稳当,走一步,顶上的小圆揪便晃一步。 谢淮骁才刚出了青檀院的砖雕门楼,便听见沉沉且密集的脚步声正朝着自己过来,他停住脚步,等了一等,便见到谢康提着灯,慢慢走进。 灯照开了谢康身后的黑,那些别的、又密又沉的脚步声走了过来,从阴影处,一个接一个的显露了来人面容。 谢淮骁看见了林海潮,目光在林海潮身上停了一瞬,又从恩师身上慢慢挪开,在他身后的大臣脸上一一划过,最后,又落回了林海潮的脸上。 谢淮骁开口,声音蓦的喑哑滞涩,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说:“……这对我不公平。” 林海潮上前,走到谢淮骁跟前来,捉住他的手,望着他,眼神里同样有着难言的挣扎。 但话中语气却是截然不同的坚定。 林海潮说:“四年,淮骁,只要等到陛下及冠,你便自由了。” 谢府点的灯将他的神情照得格外明晰,握着谢淮骁的手也越来越用力。 谢淮骁后撤了半步,眼里满是惶然。 “辅佐他当一个好皇帝,”林海潮察觉到了,松开他,手抚了抚他的发顶,“师父接你来的,四年后,也亲自送你回家。” 18、唾弃 各地上供的茶叶,宋青梧钟爱曲岭城贡来的雪霁,叶片里藏着深林高山雪天的冷香,冲泡开后,氤氲上来的腾腾热气里也蕴着,清淡不浓烈,很醒神,也宁神。 雪霁每年产出少,一两茶叶十两金,上品品质的雪霁茶叶,一年也就七八两,全送到宫里来了,宋青梧分作两半,给两位太妃的宫里和两位公主府上各送去一些,林海潮那里送去一些,余下的一半,便自己留着。 宋青梧倒是也想给谢府送一份去,但没有合适的理由,按谢淮骁奉为圭臬的、他嗤之以鼻的“君臣之交”,私下同他交往过密是为官大忌,谢淮骁断是不会收的。 饶是心里再忍不住想让谢淮骁尝一尝,宋青梧也只能借着谢淮骁被请入宫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装作是辰阳宫的份例,送到他手边。 譬如今日,上元佳节,是再合适不过了。 头一开水的雪霁茶最香,透亮的茶水无一缕杂色,和谢淮骁的眼睛如出一辙,干净澄澈,以至于从谢淮骁的眼里看见自己不虞的脸色时,宋青梧的心脏狠狠跳了一下,似乎被人伸手抓紧。 唇抿紧,几乎要连唇珠也拉扯平。 宋青梧不愿意被谢淮骁看到自己如此丑陋的一面,黑瞳里兀自换上镇定的神色,以为很好的藏起了慌张,咚的一声,合盖的白瓷六角茶杯被他不小心碰翻,茶水在手背上洒了一大片。 嘭! 谢淮骁蹙眉站起来带翻了他坐的凳子,凳子骨碌碌滚到一旁,动静惊动了在门口守着的关宁。 关宁被里头忽然的动静吓了一跳,哎哟了一声,圆脸上的肉都跟着抖了抖,蓦的想起在长碧山温泉边上的情形,担心里头两人和上回一样起争执,顾不得没有得到宋青梧的传唤,抬起腿便往殿里的中堂过去。 关宁说:“陛下?谢大人?” 他急匆匆跑到中堂,已经能窥见木雕镂空的屏风后头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谢淮骁朝宋青梧的方向倾着身,而宋青梧还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头上的鎏金冠端正,瞧着就像是他强行将谢淮骁朝自己的方向带过去那般。 关宁的眼睛都瞪圆了,瞬间顿住脚步,犹豫起要不要进去,可他已经到了这里,不进去实在是太刻意,可进去,又担心坏了陛下的事。 短短的几瞬,可把关宁愁坏了。 谢淮骁忽然出声,喊他,说:“关宁公公。” 这一声让关宁如梦初醒,揣着自己的金柄拂尘走到屏风里头,一边走一边应下,说:“哎,奴才在。” 到了里头,关宁才发现是谢淮骁握着宋青梧的手腕,深深蹙着眉,像是不快。 他的眼皮突突跳了跳,左边跳了右边接着跳,委实不好替他给里头的形势点个方向。 谢淮骁倒是不知他心里的弯弯绕绕,他圈住宋青梧打翻茶杯的那只手的手腕大半,掌心贴着他手背,温热的触感让谢淮骁猛提起的心安稳落了回去。 不过,他仍旧仔细瞧着宋青梧被水洒过的皮肤,手背和腕处依旧冷白如初,玉瓷般的肤色下能窥见青色的经络。 端看了一会儿,未有起红的地方。 谢淮骁这才接着刚刚喊的那声,继续说:“麻烦你替陛下拿一套干净的衣裳来,茶水翻了,陛下的袖和衣摆湿了。” 关宁听后,平日里总是红光满面的圆脸顿时没了血色,刚才脑袋里那些胡七八糟的念头霎时无了踪影,立刻说:“奴、奴才先去宣太医!” 今日的茶都是关宁自个儿泡的,当然知道那水煮得有多烫。 “站住。”宋青梧喊住了他,说,“不烫,不用宣太医。” 关宁仍旧不放心,陛下的手金贵得很,哪里能出丁点闪失,又说:“可是您——” 他明明看见宋青梧蹙着眉的,定是哪里不妥当才会这样。 宋青梧眉头蹙得更深,转过头淡淡瞥了一眼关宁,说:“说了,朕无事。” 关宁当即住了声。 宋青梧说:“衣裳也不用拿新的,这点水,掸掉就好,你去另泡一壶雪霁来。” 关宁躬身作揖,应了下来,说:“那奴才让关齐进来收拾桌子。” 宋青梧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关宁见到后,才后退几步后,转身去殿外叫关齐。 谢淮骁松开了握着宋青梧的手,甩了甩,弯腰捞起自己的凳子,坐回了原位,说:“关宁公公也是关心您,陛下何必对他这般严厉。” 关宁是在谢淮骁去虎岭关之后才跟着宋青梧的,不比其他的皇子们从小就有贴身内侍跟着,和宋青梧相处的年岁不长,却十分忠心。 这于那时的宋青梧来说,是很难得的,断不该那样对关宁。 宋青梧没有立刻应话,漆黑的眼睛盯了一会儿被谢淮骁握过的地方,他手腕的宽度同那处是一样的。 纤长眼睫藏住了他不合时宜飘远的神思。 被谢淮骁碰过的地方仿佛才是当真被烫到了。 想握着,也想被握着,宋青梧抿了抿唇,手指攥紧,心里烦闷的唾弃,他可真是卑劣。 19、红透 或许是关宁吩咐得急切,他才出去一会儿,关齐便进来了,脚步匆匆带着风,手里端了托盘,是干净的云锦袍和擦手的巾帕。 关齐将托盘放在一旁,他话不多,像关宁说的那样十分木讷,先取了巾帕便要来替宋青梧擦拭,也只是小声喊了一句“请陛下抬手”,便不再有旁的了。 换作关宁,多少还会跟一句早些擦完好换衣裳、免得受风寒这样的体己话。 不过幸亏宋青梧不在意这些,若是换了先帝,这样只会闷头做事的奴才是断不会长留在身边的,过段日子随意寻个错处,打发去浆洗房洗衣裳都算是一个好落处。 宋青梧嗯了一声,依言抬了手,关齐手脚利落,正准备轻轻将帕子伸进去擦干净没入袖里头的水渍时,忽然被宋青梧叫住了。 “算了,朕自己来。”宋青梧说,拿走关齐手上的帕子,“你出去吧。” 关齐饶是再呆,也愣了愣:“……可您还没换衣裳……” 宋青梧看了一眼谢淮骁。 谢淮骁:“……” 他叹了叹气,说:“还劳烦关齐公公去寻寻公主和峋儿,要摆膳了,请他们先去前头坐会儿。” 天色也确实到了这个时候,关齐不疑有他,低头道了是,便出去寻宋知雨和宋峋。 中堂里又只余下他们二人,宋青梧拿了帕子,自己给自己细细擦干净了水渍后,视线落到衣服上,再未看谢淮骁一眼。 他还没完全缓过劲,不让关齐近身,也是因为这个。 况且,宋青梧也知道,即便谢淮骁答应了,也不会当真过来得这么快。 他最会审时度势了,那杯雪霁茶本就是用过的,没多少水,看起来洒了半身,但实际除了没入袖口的那点有些不舒服,其他都可以当做瞧不见。 谢淮骁的确没有立刻动,看着宋青梧娴熟的动作,一时有些恍然。 哪个九五之尊会亲自做这样的事。 先帝连沐浴都需要三四个内侍从旁服侍,宋青漱和宋青珏虽不敢如此比肩,却也还是效仿着来的。 更遑论这样被茶水洒了自己擦手,怕是立刻就要迁怒内侍大骂几句,然后命令他们立刻去准备热水,要净身沐浴。 谢淮骁原本因为想起四年前的事,心里郁结得很,但他也很会安慰自己,宋青梧相比起他的父兄,至少称得上是个好皇帝。 兢兢业业辅佐了四年,除了偶尔还会像方才那样直接在脸上露出心思外,其余的地方,宋青梧已经成长得很好了。 谢淮骁想,自己又何必继续因为四年前的事耿耿于怀。 他笑了笑,天明在即,何须为这等事自苦。 关齐找来给宋青梧换的衣裳是靛蓝色,偏深,谢淮骁拿起来仔细抖开,便见下摆用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龙纹,内务府造办处的手艺,自然精致,不过他记得宋青梧很少在私下里穿这样的纹饰。 这点上,宋青梧也是和先帝不一样的。 先帝尤其看重自己的皇权,从他总是放不下对谢孟宗的猜忌这事上便能看出了,但其实还有别的地方,比如衣裳。 龙即九五之尊,造办处为了讨他先帝欢心,绞尽脑汁新创了许多龙的图样,若是新纹样入了先帝的眼,打赏的银子哗啦啦地就来了。 但到了宋青梧这儿,却是通通都用不上了。 谢淮骁不免轻笑出声,有些揶揄,说:“倒是难得见陛下穿这样合适的新衣裳。” 宋青梧顿了顿,茫然地转过脸看他。 他这是……在夸奖他么? 宋青梧一时摸不准,可听谢淮骁的语气是轻松的。 一时间,宋青梧仿佛浑身都舒开了那般,轻飘飘,如入云端。 宋青梧问:“……你不生气了?” 谢淮骁顿住,将宋青梧的衣裳搭在腕间,转身莫名地看着他,反问:“陛下何出此言?” 宋青梧将巾帕放在桌上,又放远了刚才倒下的茶杯,说:“朕方才打翻茶杯的时候,还有对关宁的态度也严重了些……谢……爱卿不是因这些而对朕生气?” 特别是他打翻茶杯的那会儿,明明是清透的目光,宋青梧却总觉得从里头看见了谢淮骁对自己的不悦。 他几乎从来不会这样当着面,对自己露出这样的态度的。 以前都是—— 宋青梧抿了抿唇,心里蓦的有些酸涩。 谢淮骁以前都不会这样看他的。 这样的目光,都是对着别人的,比如皇兄们,比如魏妃,还有远宁公主宋知雪。 这些人,多多少少,在宫里的时候,因为谢淮骁靖南王世子的身份,为了讨好先帝,都对他带了敌意。 不知何时,他竟也和那些人一样,被谢淮骁归到了同一处。 谢淮骁见宋青梧微微垂了头,英俊的眉眼软和下来,忽然觉得,平日里气度不凡的君王正在同他示弱。 不过为何? 谢淮骁敛眉,思索片刻,心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明日便要复朝,宋青梧在自己面前这般,怕是在暗中提示自己,莫要忘了先前答应他的事。 想着,谢淮骁便莞尔起来,温润如玉,红痣摇曳,宋青梧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自己身边,带着一阵香气,情不自禁地屏息。 心跳如擂鼓,他看着谢淮骁抬手到到自己领口便准备解开衣扣,温热的指尖碰到自己的喉间,霎时绷紧了身体。 他快要被自己的心跳声吵死了。 怕谢淮骁听见,却又害怕他听不见。 谢淮骁未察觉宋青梧的异样,利落解开宋青梧上升衣裳的扣,手指扣在他腰间的玉带上,说:“陛下不必介怀,臣都晓得的。” 宋青梧顿时僵住,不敢置信地看向他,耳尖红透了。 宋青梧说:“……你、你都晓得了——” “当然。”谢淮骁说,啪地松开了玉带拿到手里,“陛下不用总提醒,明日若有别的大人提娶亲一事,臣自会替您挡过去。” 20、生辰诺 金钉革带串卯起来的老虎纹白玉腰带,玉色润白,每一块单独拆开来都是价值千金的上品玉块,这会儿被谢淮骁握在掌心里,反倒显得有些逊色了。 宋青梧望着他,瞳孔里的光似烛火,被谢淮骁的答复吹得摇摇晃晃,弱了许多,却未熄灭,又因他垂眼端详玉带的模样而渐渐盛起来。 罢了,他早该知道的。 宋青梧在心里自嘲一笑,谢淮骁从来没有用另外一种缱绻的眼神看过自己,这人心里装着天下社稷,那些令人辗转反侧、想了又想梦了又梦的、荒唐整宿的事,对谢淮骁来说,大概都是不配入眼的糟粕污浊。 而曾经自以为见过的那些,都是自妄念入梦里的幻象,他竟也当真对谢淮骁渴求到了如此地步,明知是假,也要当真。 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宋青梧想,他还没有好到可以让谢淮骁多看自已一眼。 谢淮骁不知宋青梧心里想的这些,见他不抬手,便问:“陛下,可是还需臣替您宽衣?” 他看着宋青梧仍旧站着,一动不动,似乎没有抬手脱下外袍的打算。 故此,除了要自己替他宽衣这个理由外,谢淮骁想不到别的了,顺便心里唏嘘,半收回了之前觉得宋青梧同先帝不像的念头。 宋青梧的确还是姓宋,血脉正统,不论此前落到什么境地,这等细枝末节处自然流露的尊人一等,倒是从先帝那里继承了十分。 但凭心而论,谢淮骁是不想的,世子爷自小也是养尊处优,从未做过伺候人的事,换做先帝和另外两位已逝的皇子,他只会装作不知趣,顺便讽刺几句解解心头气。 可宋青梧除了四年前那回,其余时候待他倒是尚可,如今又身为人臣,还临近休致,即便是身不由己,他也不会做出装聋作瞎的姿态。 伺候好了眼前这位,让宋青梧顺心,他才能全身而退。 想通其中关窍,谢淮骁心里的秤便有了落下的方向,也变得更加主动,本只是替宋青梧解开扣子松了腰带,这回再抬起手,手指要没入宋青梧衣袍的领口。 手指无意间擦过宋青梧的耳垂,谢淮骁被指腹上突来的热惊怔住,还未从这温度里回神,便被宋青梧握住了手。 宋青梧的耳朵烫,掌心也同样干燥温热,谢淮骁的手背被迫升了温,不知是谁不由自主地紧绷着,扣得竟是有些紧。 宋青梧看着谢淮骁,于他来说,谢淮骁靠近的远不只是手指,连呼吸也愈来愈近,扑在自己唇边的位置,他只需要轻轻捏住谢淮骁的下颌,微微向上抬一抬,便能继续那天没尝够的温软滋味。 他极力克制着不去那样做,不去抬手,不能低头,浑身绷紧肌肉牵制着他几乎要冲破桎梏的念头。 幸亏不是夏衣,否则这外袍离身,他想做的那些事,身上每一道绷紧的轮廓沟壑都会替他告诉谢淮骁。 宫殿门外的雪盖住了天地,宋青梧几乎要发疯,想亲想抱,想拢在被里同他困觉。 谢淮骁茫然地看着他,琢磨不透此刻宋青梧更深邃的眼神,喃喃开了口,带着困惑,说:“……陛下?” 他的声音惊回了宋青梧。 宋青梧怔了怔,目光渐渐散去雾,自若地按下谢淮骁的手,说:“……朕自己来。” 说完,宋青梧便松开谢淮骁的手,镇定脱掉外袍,拿走了谢淮骁手腕上搭着的干净衣裳。 里衣是黑色的,缎面贴身,随着宋青梧抬手而在身上滚动出暗色的光泽。 谢淮骁看了一会儿,看到那光泽起伏,莫名的,别过了脸去。 宋青梧利落翻手披衣,带起的风拂过了他额角的碎发。 怪事。 谢淮骁在心里嘀咕,十余天前还同宋青梧在池子里坦诚相待过,那时瞧见的更多,自己没感到哪里不妥,偏觉得他现在这幅模样反倒是瞧不得。 呼吸又有些乱,谢淮骁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地龙太暖也不是好事,别看辰阳宫里各处屋子都大,却也还是不透风,高温熏得人胸口闷。 宋青梧系上扣,这件外袍有另一条金镶翡翠的腰带,压在衣服下,谢淮骁拿来时未曾注意,这会儿还躺在关齐带来的托盘上。 他的目光落向谢淮骁手里的那条玉带,抿了抿唇,正想装作不知关齐另拿了腰带过来,让谢淮骁将手里那条递给他时,稚嫩的童声歘地打进两人中间。 宋峋人未到声先至,记着娘亲说的先问一问里头两人好未好再去屏风里,噔噔噔跑进来后在外头站定,说:“舅舅,谢先生,娘亲让我来问一声,你们好了不好?” 说完,宋峋扭捏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扒着屏风边,探出脑袋朝里头看。 宋峋知道舅舅忙,谢先生也忙,若宋知雨不单独点那么一句,他倒还不会这样。 但偏偏宋知雨点了那么一声,宋峋记在心里,便记出了些许好奇。 不过这一探头,让宋峋更加惊讶,说:“舅舅怎么换衣裳啦?” 他记得自己和娘亲出去也没有多久,怎么这会儿回来就见到谢先生正在帮舅舅更衣? 宋峋的目光太清澈,纯洁无瑕,他是真的在虚心求问。 宋青梧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心里妄念再多,也只能先压制下去,搁到一旁。 谢淮骁也莫名感到松了一口气,转身看着宋峋,说:“方才茶水洒在陛下身上,关宁公公忙着摆膳的事,便请关齐公公替陛下拿了干净的来换,抱歉,峋儿和公主久等很久了吧?” 宋峋倒是没什么,摇了摇头,说:“没有,只是娘亲担心舅舅和先生说起话来,会忘记吃饭的时辰。” 说完,他松开抓着屏风边沿的手,走到宋青梧跟前,扬起脸满眼关切地问:“舅舅可有烫到?” 宋青梧微微躬身,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舅舅无事,峋儿带谢先生先去前面寻娘亲,舅舅换好衣裳就过来。” 宋峋认真看着他的脸,又看了看他露在外的手,确实没有烫伤的红痕,这才放下心,听话地伸手去牵谢淮骁。 谢淮骁将空着的那只手递了过去,让宋峋牵住,又回头看宋青梧,说:“……这根玉带——” “不妨事,玉带拿出去交给关宁,他晓得的。”宋青梧半握拳抵着唇角,轻轻咳一声,说,“与这身相配的腰带是另一根,关齐拿来时放在了衣裳下头。” 谢淮骁这才重新看过去,果真看见那盘里还放着一根嵌了翡翠的金缕腰带,华贵精致,无论样式或是颜色,都比他手里这根更衬靛蓝的衣裳。 也更衬宋青梧。 他天生适合这样的精致,不俗,反而十分贵气。 “好,那臣便先带峋儿出去。”谢淮骁收回视线,低头看着宋峋,“我们走吧,峋儿。” 宋峋点了点头,抬手朝宋青梧挥了挥后,便稍稍走在谢淮骁前头一些,快步小跑带着他朝宋知雨那边去。 宋知雨等得不耐,正欲让关宁公公再过去看看时,宋峋便牵着谢淮骁过来了。 进到里头,他松开谢淮骁的手,朝宋知雨跑过去,到跟前时似乎才想起来自己的举动不够得体,猛地顿住,调整匀了呼吸,才走了剩下的几步过去,乖乖坐在宋知雨身边的凳子上。 谢康也在里面,他替谢淮骁拉开椅子,正欲和他说事时,宋峋扯了扯宋知雨的衣袖,扬起脸,说:“娘亲,方才我过去的时候,恰好看见先生给舅舅宽衣解带。” 宋知雨差些没握稳自个儿手里的茶盏,讶异地看了一眼谢淮骁。 她知晓宋青梧对谢淮骁的心思,难免多想了一些,但见他抬手掩了掩茶杯喝茶,杯盖和雾气挡住了脸,氤氲里的表情并无异样,她才收回了目光。 又问宋峋:“是怎么回事?” 宋峋说:“舅舅说是茶水洒在身上了。” 宽衣解带四个字正常作释,便只是字面意思,宋峋又小,自然不会延伸,可谢淮骁对宋知雨望过来的眼神并不是没有察觉,余光里瞥见,显然晓得安宁公主想深了一些。 但谢淮骁觉得宋知雨确实是多虑了,他和宋青梧,即便当真有龙阳之好,也不相配。 谢淮骁放下茶杯,亲切问宋峋:“是哪位先生教你的这个词?” “林先生教的。”宋峋转头过来看着他,一五一十地交代,“林先生说可以用于男女独处一室时,咦,可是舅舅和先生——” “咳咳,好了,峋儿。”谢淮骁曲起手指,轻轻在宋峋的脑袋上敲了敲,严肃了脸,说,“下回见了林先生,便说他教的不对,若是他追问你,便让他来寻我。” 宋峋茫然,没有想过林闲教的东西会有错,可谢先生说的也同样不会错,一时间,他被先生们夸奖过聪颖的脑袋变得茫然起来。 宋知雨捏了捏他的脸颊,说:“乖,听你谢先生的。” 宋峋得了娘亲的话,瞬间有了方向,才点头道:“好。” 说话间,外面传来关宁的通宝,宋青梧过来了,两人便不再继续。 膳传得快,宋青梧落座不过一会儿,一道道精致地菜肴便布了满桌,其中有不少荆城那边年关时,团圆夜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都被宫人布在了谢淮骁伸手便能够着的地方。 谢淮骁挑了挑眉,自然知晓是宋青梧有意安排的,莞尔一笑,说:“谢谢陛下,您有心了。” 宋青梧握紧了筷,他到底不想听这个,不过如今也没有选择,也不愿在今日让他不开心。 “爱卿喜欢就好。” 关宁端来了一壶酒,是那天在温泉里没有喝成的不染愁。 若是放在平时的宫宴,谢淮骁断是不会放纵自己用多少,但今日不一样。 今日是他的生辰。 生辰喜乐不染愁,换来新岁万事无忧。 等宋青梧察觉的时候,谢淮骁的眼眸里已经蒙上了醉意。 宋知雨见状,带着宋峋先行告退回了允安宫,早先便安排好了的,这边宴结束,她就要带着儿子去陪陪周太妃。 走前问谢淮骁要了谢康给她驾车,谢淮骁虽然醉了,但并不是完全不知事,只是不如平日里多一分心,偌大的皇宫,怎么会缺驾车的人,宋知雨完全不需要让谢康去。 谢康本想提醒的,可这里的另外两人都不是能容他推诿的,又见谢淮骁点了点头,他便只好领命。 关宁这时进来,俯身在宋青梧耳边说:“陛下,那边都准备好了。” 宋青梧点了点头,让他先出去,自己起身走到谢淮骁身边,躬下身,凑得极近。 宋青梧问:“谢爱卿,还醒着么?” 谢淮骁单手支着头,掀开眼,淡淡看了他一眼:“……嗯?” 声音听着确实比平日清淡软和了许多,拉得长,蜜糖一样,裹着宋青梧。 他克制着,小心伸手握住谢淮骁放在膝上的手,说:“我们现在去看灯?先前说好的,在静湖的角楼上,时辰差不多了。” 谢淮骁迟钝地想起了这件事。 他确实答应过他。 “……好。”谢淮骁说,未曾察觉自己被宋青梧握着手,蹭地站起来,“不过先说好哦,我不认得路,你得带着我,知道吗?” “好。”宋青梧莞尔,扣紧了他,说,“我会一直带着你,需要拉钩吗?” 当真是醉了,宋青梧想,不带臣的自称,也不叫他陛下,说话也像小孩子。 真好。 谢淮骁礼貌拒绝,说:“我是大人,不需要这个。” 宋青梧忍不住抬起手抚了抚他的眼角,谢淮骁显然不知道自己喝酒上脸,不过不严重,只是眼尾和脸颊晕了些许粉,眸光里水色盈盈,我见犹怜。 刚喝了酒,两人身上都热着,出辰阳宫时便都未披狐裘,好在这时没有落雪,也没有起风,宋青梧还以为会在路上吵闹的人不仅不闹,还乖乖被他牵着,嘎吱踩雪声拢着,两人都觉得恣意松快。 很快,宋青梧便领着谢淮骁上了角楼。 两人到了窗沿边,看着外头空荡荡黑漆漆地湖面,谢淮骁皱紧了眉。 他转过身,伸手揪住宋青梧的衣领将他拉到自己面前,说:“这里哪有什么灯看,你骗我?” 宋青梧早有准备,故而未被拽得踉跄,也好在此时这里只有关宁在边上伺候,又被宋青梧提前打过招呼,因而没有惊动在附近值夜的护卫。 “怎么会,我从不骗你。”宋青梧说,朝关宁打过手势后,伸手盖住谢淮骁的眼睛,“谢哥哥,你等一小会儿,我保证,等我松开你的时候就有灯了,好吗?” 谢淮骁迟疑了,忽然的黑暗让他下意识松开对宋青梧的桎梏,反而抓上了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 可他惊讶地发现,他竟是拉不动。 “好。”谢淮骁说,十分能屈能伸,说,“你最好是真的没有骗我,否则——” 宋青梧打断他,目光定定地看着谢淮骁,说:“我从不骗你。” 谢淮骁被他发誓般的承诺愣怔住,悻悻松开了手,让他捂着自己的眼睛,说:“……你这人,未免有点太认真,无趣。” 宋青梧失笑。 他对他,如何能不认真。 说话间,宋青梧看见关宁在楼下递了信号,便说:“可以了,谢哥哥,看看外头,那是不是灯?” 话音落下的同时,宋青梧放下当着谢淮骁眼睛的手,让他看向窗外。 原本漆黑空荡的天幕上,正慢慢升着数不清的孔明灯,一盏接一盏,从四面八方而来,密密地点上烟火橙黄。 谢淮骁的瞳孔里印着那些光,微张的唇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倒不是为天上的那些,而是为原本漆黑静谧的湖面上,忽然冒出来的二十四盏、憨态可掬的、各不相同的兔子灯。 点在湖面残荷之间,一如当年离家时那夜见过的画面。 关宁不知何时又上来了,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宋青梧,宋青梧抖开,声音惊动了谢淮骁。 他看过去,视线落在了宋青梧手上的披风上。 是一件正红的披风,下摆滚边的地方绣着一串小团的兔子,灵动乖巧。 宋青梧披在谢淮骁肩上,双臂环过他的肩落到他的胸前,替他系好绳扣,在他耳边说:“谢哥哥,生辰喜乐。” 谢淮骁似乎从未回神,醉意被这番场景挥退了几分,说:“……你如何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 宋青梧说,又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赫然是那日宋知雨在公主府里扔进他怀里的那只。 他从里头拿出一枚白玉扳指,夜晚不如白日里看得分明,却也能从温润色泽里看出这枚扳指的不菲。 他牵过谢淮骁的手,替他套上,说:“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便准备了很多,灯是,披风是,扳指也是——” 说着,宋青梧顿了顿,看着谢淮骁的眼睛,又道:“扳指你千万收好,戴着它,我什么都愿意答应你。” 21、宿醉 角楼窗沿外是坠满点点孔明灯的天幕,一盏盏飞掠过雕梁画栋、玉宇琼楼,如漫天遍地的星火。 谢淮骁顿了顿,轻笑一声,歪了歪头看着宋青梧,说:“对我这么好?” 他的眼眸明亮,里头印着点点灯火光,宋青梧看着他瞳孔里的自己,借了谢淮骁的风,同样也熠熠生辉。 若自己在他心里,当真也是如此模样就好了。 宋青梧的指腹抚了抚圈着谢淮骁的扳指,说:“嗯,所以不可以弄丢。” 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凉凉的,给谢淮骁的灵台点了一点清明,但只有一点,尚且不至于彻底挥散掉他眼底朦胧的醉意。 “看在你这么用心准备的份上。”谢淮骁抬起手,在宋青梧的头上揉了揉,“好说,世子爷答应你就是。” 头顶算不上轻柔的动作让宋青梧失笑,还以为方才有一瞬,谢淮骁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可现在看着,显然是他察觉错了。 塞上白这样的烈酒,入口便得了辣味,被碰的唇刺痛,喉咙也刺痛,一下便知需得适可而止,不染愁却恰恰相反,酒味清淡且是甜口,极易令人贪杯不止,后劲上来,不知不觉间便使人醉得深了。 一如眼前这人。 宋青梧望得专注,心里感叹,原来谢淮骁醉了是这番模样。 醉意朦胧的薄纱也藏不住谢淮骁盈盈亮的眼眸,红痣灼人,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的宋青梧,不设防备,浑然不觉宋青梧有多想将他揽过来亲。 想到林闲总是能见到这样的谢淮骁,宋青梧心里便止不住地升起戾气,他不得不闭上眼,以免被谢淮骁察觉到自己晦暗的情绪。 下回不能再让他喝醉了,宋青梧想。 翌日清晨,天色未亮,谢康已经梳洗好也换了衣裳,手里提着灯,步履匆匆地进了青檀院。 他是照着春休前来叫谢淮骁起床的时辰过来的,没有早也没有晚,钟伯在前院厨房里守着师傅准备早点,等他伺候好谢淮骁穿衣洗漱,便能先用上一口热粥垫一垫后,再去上朝。 只是,谢康今日过了垂花门,进到谢淮骁居住的内院后,便发现主屋的窗上已经映起了光。 谢康诧异了一瞬,没料想谢淮骁今日起得如此早,步子更快,匆匆走到门外,抬手敲了敲。 谢康问:“爷,您已经起了?” 里头传来一声闷闷的“嗯”,听着确实像起了,谢康这才推开门,地龙熏出的热意扑面,温热了他一路过来身上沾着的冷凝露气。 谢康随手将灯挂了起来,走进屏风里,却见床榻上隆着一大团,禁不住弯了弯嘴角。 谢淮骁起了,却也没有完全起,他头疼得不行,半夜里总是醒一阵睡一阵,后来听见鸡鸣声,便干脆披上外衣下床去点了灯。 屋里亮了起来,他本想坐在桌案边看一会儿书,却又宁不下心,一是因为脑袋疼,二便是,手上被套的那个扳指。 这个时候的谢淮骁早已酒醒,虽不太记得今夜回来前所有的事,但倒是还记得扳指是宋青梧给的生辰礼。 皇帝给重臣送礼庆生并不奇怪,但寻常也只是送了了事,但谢淮骁记得和扳指一起来的那句话,宋青梧给了他一道诺言。 他盯着扳指看了一会儿,便将扳指从手上拔了下来,又翻找出来一个明黄色的荷包,放进去仔细装好,暂时放进桌案的小抽屉里,打算等下朝回来后,再放进书房的暗格。 这东西倒真的得收拾好,谢淮骁想,皇帝的许诺可不是随便能得的,空口无凭,也没道圣旨落在手里,只得一个可以交换的物件,他自然不能弄丢了。 收好了扳指,困意重新回到身上,这会儿脑袋倒是不疼,谢淮骁懒洋洋打了哈欠,没有去熄灯,就这样随手扔掉外衣,钻进还暖着的被窝里,面对着床里的方向,很快睡着了。 运气好,这次睡了许久才又觉得头疼,醒来时眼皮沉沉,如挂了两箱金子那样重,还没缓过劲,便听见了谢康的敲门声。 这么些年,谢淮骁是第一次尝到宿醉的滋味,他酒量好,和林闲吃酒也不至于醉成这样,心里一面将不然愁列入不可多饮的名单里,一面又草草划掉,直接打入不可饮的大牢。 谢康捡起他夜里扔在地上的外衣,走到床边,毫不犹豫地掀开谢淮骁的被子,说:“好了,爷,再不起来,早朝便要迟了。” 胡说八道,谢淮骁忍不住在心里腹诽,谢康从来都是提前来的,他多赖两刻钟去上朝都来得及。 “嘶——”谢淮骁翻了个身,捞起另一个枕头盖在自己头上,说,“爷想告个假,康哥儿去隔壁拦一拦张太医,请他同陛下说我染了风寒高烧不退,今日便不来了。” “早知如此,那昨夜何必用那么多酒。”谢康不答,冷淡地绕开了谢淮骁的话,走到一旁将手里的衣裳挂好,端了屋里的铜盆准备去打热水来,“衣裳已经熏着了,爷,属下给您一刻钟。” 谢淮骁啧了一声,认命地从床上坐起来,长发披散在肩上,颊边的几缕扑簌簌地顺着颈窝落下,半挡住了他的侧脸。 下回不能再喝醉了,谢淮骁想。 22、旭日 屋里闷着热,谢淮骁本就宿醉的脑袋更是昏沉沉的,干脆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放外头饱蘸夜露的冷风进来对着自己狠狠吹了吹,彻底清醒过来。 谢康还未取热水回来,谢淮骁吹醒后,又轻轻将窗关上,脸上冷意很快便被屋里热气驱散,一如谢康走之前的模样。 康哥儿什么都好,就是这些事上太爱啰嗦,特别是前段时间他才刚刚病过,若是被他看到,免不了好一顿语重心长的说教。 谢淮骁也是不明白,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合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怎么谢康就歪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正想着,谢康便推开了门,端着放好热水的铜盆回到屋里,搁在面盆架上后,招呼谢淮骁过去。 谢淮骁拿下面盆架上干净的巾帕,擦完脸又漱了口,接过谢康递来的熏好的象牙白朝服穿上,圆领,胸前褂子绣着展翅的仙鹤,拍拍平整后,给自己腰间系上金銙蹀躞带。 谢康手里已经拿好了梳子,等着他过去坐下。 谢淮骁揉了揉自己的脸,问:“如何?可看得出来昨夜醉狠了?” “比起往日是要差些。”谢康说,“不过不打紧,外头冷,别的大人问起,爷只说是天冷冻的就行。” 官员上朝穿的衣裳是有规制的,为了面圣时得体,冬天里穿着甚至可以说是冷,只是宋青梧贴心,祖宗规矩不能破,添不了衣服,便另辟蹊径,让人将太和殿弄热些,也允许他们穿狐裘大氅来,进殿前托给太监收拾好,离开时去取便是。 毕竟祖宗未说过这些做不得,言官们谏言说没有先例,也被宋青梧轻描淡写搪了回去。 没有古人,他便做第一个来者。 这么几年,冬天里上朝,谢淮骁愁的从来只是要早早起床,暖被惹人流连痴迷,冷是没有冷过的。 他哪里听不出谢康还在介意昨晚他喝太多的事。 谢淮骁勾了勾唇,在铜镜面前坐下,瞧着里头当真一眼就能看出宿醉的脸唏嘘一声,说:“以往去喝酒也不见你这样,怎么康哥儿这次气性这么大?” 谢康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抿了抿唇,很快又如常地替他束发戴帽,说:“他毕竟是皇帝,若是酒后失言得了罚,您要属下如何同王爷王妃交代。” 话说得严重,不仅是谢康眼里沉沉,谢淮骁的眼神也黯淡下来,一如外头未亮开的天色。 “我倒是忘了,康哥比陛下还要大上两岁。”谢淮骁说,“如果是在荆城,谢伯伯应当早早替你看好了亲,我当向你赔不是才对。” 谢康诧异,手里的梳子差些没有拿稳,说:“您要赶我?” “我绝无此意,康哥儿。”谢淮骁说,回头朝他笑了笑,说,“你我完好无损地回荆城,才是圆满。” 得了这番话,谢康心里才松了下来,他是当真不知道,若谢淮骁点了头,他该如何是好。 好在谢淮骁并不是这个意思。 “对了,爷。”谢康主动揭过这一茬,提起别的事,“安宁公主昨日出来寻属下替她办事,殿下说是爷允了的,但属下还是觉得需得说给您听听。” 谢淮骁的头发已经梳好,长发顺服地贴着背,官帽上细长的帽翅平展开,比他的肩还要宽出去一小段。 他对着镜子晃了晃脑袋,确认帽翅稳稳当当后,才站起来,负手平转过来,问:“她吩咐了什么?” 宋知雨昨日只是同他说想借谢康去教教宋峋画画。 她不知从何处晓得谢康画技超然,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八雅,既然都要安排宋峋学,那她自然得寻最好的先生,画画上,便认准了谢康。 但若只是这件事,既然他已经先在宋知雨面前允了下来,谢康犯不着单独再同他禀报。 定是为了其他。 果然,谢康将梳子放下后,难得露出为难神色,说:“公主想借着为宋峋殿下启蒙画技为由,让属下去公主府时,替她查查驸马。” 谢淮骁愣了愣,未曾想竟是为了许由。 蓦的,他忽然又想起宋汀满月宴前,宋青梧专程来叮嘱他的事,蹙起了眉。 寻常嫌隙,何至于偷偷摸摸去查。 谢淮骁眯了眯眼,问:“她要和离?” 谢康顿了顿,说:“她要休夫。” 真有魄力,不愧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说一便是一。 谢淮骁自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说:“去吧,听她吩咐,若非特别紧要的,便不用特意回来告诉我。” 毕竟是宋知雨的私事,她既然从最开始就没有告诉自己,谢淮骁觉得,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比较好。 “我就当不知道。”谢淮骁说,捡了自己知道的一些关系告诉谢康,“只不过康哥儿行事需得小心些,两位驸马同在工部当差,又一起升任左右侍郎,走得近,但你晓得的,远宁和安宁又一向关系不好,许由的心思又比不得陈相如深,怕被陈相如察觉,告诉给许由听。” 宋知雨和宋知雪同一年出生,同一年出嫁,但若非要论先后,从名字上便能看出了。 雁都夏天雨水多,宋知雨又生在小满,便得了个“雨”字,宋知雪则是冬季,满城铺了白,便得了“雪”。 谢淮骁曾经听宋知雨偷偷讲过,魏妃并不满意女儿的名字,满城白寓意不好,宋知雪前头又有一个哥哥,她觉得很克儿子。 可先帝定了,又早早上了天家宗谱,改是不能改的,魏妃便只好默默放在心里。 后来宋青珏铸大错被处死,魏妃更是觉得自己当初忧虑的没错,不仅迁怒宋青梧,甚至连宋知雪也不曾放过,那时远宁公主已经出嫁,也还是会被魏妃寻个理由召进宫来,静水宫门一关,外头的宫女太监听着里头责骂的声音,谁也不敢动。 谢康自是晓得两人关系不好,郑重地点了点头,说:“属下明白。” 时辰确实快到了,谢淮骁去前头院里吃完厨房准备的早点后,谢康已经将谢德子从青檀院那边牵了过来。 在青檀院里关了小半月,不曾出门跑路,给驴闷坏了,结结实实啃了谢康喂的五根萝卜后,蹄子撒得飞快,也亏得这会儿它拉的不是初一夜里出城时那辆破烂车,否则怕是经不住它颠。 但尽管这样,也还是快把谢淮骁颠废了,他本就宿醉未彻底好全,头晕眼花,幸而从府里出来的路不远,至宫门百步的距离时又必须下车步行走完,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驴车里下来了。 他身上披着大氅,手里拢着手炉,回头瞪了瞪打了响鼻的谢德子,帽翅都晃起来了,愤愤威胁道:“下次再这样,我可就要克扣你的萝卜了!” 谢德子刨了刨地,又啊啊叫了两声,极其敷衍,还甩了甩尾巴。 “哈哈,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同一头驴过不去。” 谢淮骁闻声,正好见到林海潮从驴车边上刚落下的骄子里出来,一样披着大氅,不过未拿手炉,满脸笑意地看着他这边,摇了摇头。 谢淮骁顿时收起神色,正经起来,朝他作揖:“林阁老。” 谢康也从车上下来,站在谢淮骁身后一步远的位置,向林海潮行礼。 “何必同我这般生分,淮骁。”林海潮摆摆手,走到他身边扶起他,上下仔细打量着,蹙眉问,“听张致和说你风寒早好了,怎的还是如此脸色?” 他本就白皙,大氅又是深色,只会衬得他更似白玉,但宿醉的关系,这等白净里掺了别的颜色,换作别人如此,倒是分辨得出是头天喝多了酒或熬了夜,落在他身上,却更像三分病气,连红痣的颜色也跟着黯淡了一些,不怪林海潮会联想到早前的风寒上。 “不妨事,谢谢阁老关心。”谢淮骁淡淡一笑,轻飘飘按下昨夜自己进宫同宋青梧喝酒一事,说,“春休里躺懒了,这么早起来上朝还不太适应。” 听他如此说,林海潮便也放下了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在大氅上发出闷闷的几道声,说:“年轻是好,先生如今觉浅,倒是真羡慕你们。” 只是,他话锋一转,又说:“但还是需得时时警醒自身,你比放歌好,他春休在府里只安分了两日,天天去外面听曲儿吃酒,仗着翰林院修撰不必上朝,昨夜子时了才满身酒气的回来。” 放歌是林闲的表字,林海潮为他取名和表字时都只是为了让他不必整日将自己困在书案前,要知劳逸相合,不曾想,林闲得了状元进了翰林院后,倒是把名字的意味发挥得淋漓尽致,劳见不到多少,几乎全是逸。 林海潮话里那安分的两日,一日是初一,林家在雁都亲戚不多,但林海潮的地位摆在那儿,客是少不了的,林闲被林海潮强行按在家里好好招待。 另一日,则是谢淮骁上门拜访的那天,这回林闲倒是主动留下的,带着谢淮骁去自己院里看自己新喂的红羽公鸡。 那鸡走路昂首挺胸,头上的肉冠又大又挺,威武神气得很,叫声清亮辽远,谢淮骁见了也极其喜爱。 林闲见状,便说等后头寻个日子一起带着去斗鸡,保管能赚一大笔零花银子。 但偏偏林海潮见不得这个,当天便令人捉了,成了桌上十分合谢淮骁胃口的辣子鸡丁。 林闲气极了,谢淮骁也感到惋惜,那道菜终究是没人动筷。 谢淮骁莞尔,说:“我倒是羡慕林闲。” 话说这里便停了,未在深入,林海潮心里过意不去,四年前的事不仅仅是谢淮骁心里的刺,同样也是林海潮的刺。 还未到宫门开的时辰,官员们陆陆续续来了,林海潮不好再等在这里,便先去了前头。 按照品级,林海潮是要排在最前面的,后面文武分列,各部尚书和将军排在一起,再后头,便是侍郎和中郎将。 往日里,谢淮骁身后都是户部左侍郎蒋正则跟着的,他四年前是户部右侍郎,本该是他来做这个尚书的,偏偏谢淮骁横插一脚,蒋正则只能左右倒一倒,但他心里倒是没有怨念,人如其名,在其位谋其职,这几年里,和谢淮骁配合得十分默契。 但今天他稍微来晚了一些,位置便被别人占了。 陈相如手里握着扇,是先帝给他和远宁公主赐婚时赠与他的,鎏金竹纹,春夏秋冬,从不离手。 “谢尚书。”陈相如出声,喊了谢淮骁,说,“今夜可否有空,想请尚书大人到公主府里坐一坐,说说话。” 23、参本 陈相如微微开扇,抵在唇边,脸上挂着笑。 他是狐狸眼,这样形状的眼睛十分挑面相,生得不好了,人瞧着奸诈狡猾,生得好了,便是漂亮。 只不过,有谢淮骁珠玉在前,一双缱绻桃花眼能望进人的心底,又生得天人之姿,旁人再提起陈相如,便也只能得个“还不错”的评价。 人自然也是俊朗的,宋知雨相了那么一个同样是“还不错”的丈夫,宋知雪替自己挑选夫婿时,又如何会允许自己找一个还比不过许由的。 而陈相如便是最合适的,相貌不分伯仲,家世却远远高于白衣出身的许由,两人同在工部任职,也是陈相如受的夸占多。 户部和工部在公务上交错频繁,陈相如之前的职位,按照流程,他手里分管的事,除非万分紧急,否则是不能直接由他呈递到谢淮骁面前的,需要交给他的上峰,或递给蒋正则。 因此,回雁都这几年,谢淮骁除了知道陈相如做事灵活,工部尚书周炼对他赞赏有加外,别的倒是不熟悉。 如今陈相如和许由的上峰调任京外,两人各自接任工部左右侍郎,倒是多了许多在公务上和谢淮骁接触的机会。 但并不急于这一时。 春休回来的第一个早朝,甚至要等宋青梧在早朝上宣读陈相如和许由的调任文书后,他们才算正式上任,这个时候提请谢淮骁去府里吃饭,加上刚刚得知宋知雨打算休夫的消息,谢淮骁很难不以为陈相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宋知雨出了月子后,几次进宫探望周太妃,许由都不像以前那样陪伴在公主身边,宫里人嘴再紧,真想撬,也会被有心之人撬开。 想归想,谢淮骁却仍旧不动声色,说:“若是要紧事,一会儿上朝,陈侍郎可先禀报陛下。” 陈相如似乎早早料定谢淮骁不会答应,神色未变,反而无奈一笑,说:“若是公务,下官自然不会约谢大人到家中相谈,下官是知道谢大人的规矩的。” 谢淮骁私下不接宴请,也不主动参与,点了下值的卯后除非十万火急,同僚去谢府堵他,他也不一定会赏脸。 有人欣赏他公私分明,也有人说他装模作样,毕竟谢淮骁同林闲以及宋知雨的关系都好,从未遮掩,尽管他不常去安宁公主府,但是总是跟林闲一起去茶楼酒肆消遣,雁都大小官员都见到过他和林闲一起的身影。 谁不晓得林放歌是林海潮独子,谢淮骁又是林海潮的学生,有人嘲讽靖南王世子哪儿是不结党营私,只是人家瞧不上下头爬上来的官员罢了。 三人成虎,传得多了便成了真,算上酒楼里那些他的话本子里的那些一起,都以为他谢淮骁一面风花雪月,一面傲慢无礼。 他都听起茧子了。 谢淮骁点了点头,说:“既然陈侍郎晓得,那应该也知道,私宴我也不会去的。” 这两句话便是彻底回绝了陈相如,若他知趣,便不该再继续。 但他仿佛未看明那般,苦笑说:“是为了犬子的事。” 谢淮骁顿了顿,迟疑道:“为了越廷?” 陈相如撤下手里的扇,握在手心,朝谢淮骁作了揖,说:“正是,今年越廷和峋儿一样,要参加童生试,听闻林放歌对此很有见地,但下官和林修撰没有交集,还想请谢大人帮忙引荐引荐。” 谢淮骁这才想起来,来年宋峋也是要参加童生试的,陈越廷比宋峋大一岁,去年便可以参加了,倒是没想到陈相如压了一年。 但林闲的事,谢淮骁做不了主,更何况,他也并未从林闲那里听说今年要让宋峋去童生试。 林闲只带了宋峋一个学生,宋峋不去,他便不会花心思去准备那些考试。 谢淮骁一时迟疑,觉得陈相如的话未免太漏洞百出。 他正要拒绝,刚张开唇,便被前面的听见二人谈话的林海潮打断。 “哦?越廷今年要童生试?” 林海潮关注着谢淮骁,顺便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何况,两人因为谈论的并不是什么不便对外人说的公事,声音都没有压着,旁边的人多少也听见了一些。 陈相如见林海潮应了话,眼里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压了下去,拱手作揖,说:“是的,阁老,越廷本该去年就去的,但公主和臣忧心他学得不够扎实,便缓了一年。” 说着,他略略摇了摇头,又说:“原本一直替他辅导的先生家里父亲去世,年前便回乡尽孝去了,一时又寻不到更合适的,这才想到了林小先生。” 林海潮捋了捋胡子,长嗯了一声,似乎在心里琢磨着,过了会儿才说:“不知驸马是从何处听来林闲擅长这个,但老夫讲实话,他尚且年轻,不够沉稳,驸马请他辅导越廷殿下的童生试,怕是有些铤而走险。” 陈相如手顿住,嘴角扯了苦笑,说:“既然阁老都如此说了,那——” “这样。”林海潮说,“请驸马改日将越廷带到老夫面前来看看,如今只得两位殿下适龄,若是合适,老夫亲自教一教也未尝不可。” 峰回路转,陈相如大喜,当即道:“感谢阁老抬爱,下官回去后同公主说,择日便向您府上递名帖。” 自宋青梧登基后,林海潮便未带过学生了,听到他如此说,在场许多官员都动了心,可又被林海潮话里圈下的条件按了回去。 林海潮是帝师,便是有精力再带,也只会带宋峋和陈越廷。 陈相如如释重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视线掠过谢淮骁,顿了顿,朝他莞尔一笑,作了揖。 礼数周全,滴水不漏。 谢淮骁还了陈相如一礼,重新转回宫门的方向,心里啧了一声,头一回觉得自己对人的判断或许不太准确。 “林阁老。”谢淮骁上前去了一些,蹙了眉,对林海潮说,“教学生劳心费神,您如今公务又多,便是放心交给林闲也未尝不可。” 林闲虽然人散漫了一些,身上却是真本事,府试往上,谢淮骁不敢妄下定论,但只是童生试,由他辅导两位殿下,旁人需要忧心的,也只是忧心两人争了一二后,会不会生嫌隙。 林海潮却摆了摆手,似乎已经下了决心,说:“他若这辈子只愿安心做个翰林院修撰,那便不必想做王公们的老师。” 谢淮骁愣怔,讶异得微微张了唇,呼出的热气散进冷风里。 林海潮刚刚说完话,宫门后头传来沉沉落锁的声音,叮呤咣啷,嗡地一声长调,嵌着金色门钉的朱红大门被缓缓推开。 百官队列里的声音霎时消失殆尽,各自整齐排列着,按着顺序,一个接一个地走向太和殿。 关齐候在殿前台阶上,见到了谢淮骁,径自迎了过去。 “谢大人。”关齐躬身,向他伸手,“手炉和大氅交给奴才吧。” 谢淮骁听见他的声音,才换了脸上神色,笑着递给他,又问:“怎的今日关齐公公到前头来了?” 关宁是他的干爹,平日里也是跟着关宁做事,几乎不会到前头来做拿衣服这样的杂事。 关齐未曾想会被他问,没有准备好回答,顿时磕巴起来,有些窘迫:“奴才、奴——奴才只是、只是按吩咐——” 谢淮骁本就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反而将人为难住了,忙道:“好了好了,我晓得了,那劳烦关齐公公多替我看一眼,挑个好地方烘一烘大氅。” 关齐松了口气,点头应了好。 他也很懊恼自己的反应,天天被干爹念着要他学要他改,可两年了,他是还是老样子。 出来之前,干爹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卖了陛下,但刚才差些就坏事。 关齐稳稳捧着谢淮骁的东西进了旁边的房间,替他寻了一个宽敞地方占好,用淡梅香的炉子熏了起来。 还好还好,谢尚书是大好人,不计较他的失态。 这件事不过一道插曲,谢淮骁并未往心里去,大氅和手炉交出,他拍拍平整自己的朝服、确认过身上没有褶皱后,才迈腿跨过太和殿高高的门槛。 皂靴划过一道锋利的痕迹,象牙白的朝服裙摆似流云。 谢淮骁只是站在这里,似乎都给枯燥的早朝添了几抹斑斓的色彩。 百官站定,不一会儿,便从上头那道侧门后,传来关宁的声音。 “陛下驾到——” 声音还未落,那门便被被推开,一道明黄色颀长的身影迈入,几乎是眨眼之间,众官便拂袖跪拜,叩首迎接宋青梧。 宋青梧负着手,几步走到龙椅上坐下,说:“都起来吧,虽点了地龙,却也凉。” 他一向如此,不喜拖泥带水的那些繁文缛节,若非这是必要的流程,连这个也想去掉。 谢淮骁身后披着的长发太顺,跪拜时不小心又一缕落到了肩前,他偷偷抬眼看了看上头的人,见他未看着自己这边,趁着起身可以动一动,飞快将那缕头发扒拉了下去。 站直时,便又是风光霁月的朝廷门面——谢尚书谢大人。 谢淮骁在心里呼出一口气,当官可真不容易。 他浑然不觉,龙椅上的宋青梧余光从进门起便落在他身上,那些自以为没被人瞧见的小动作,全落入了宋青梧眼中。 宋青梧微微勾了勾唇。 关宁看了看下边,喊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才刚落下声,谢淮骁身边的言官徐林便拱起了手,大步跨出队列,朝宋青梧道:“臣徐林!有本启奏!” 房梁高挑的太和殿,这道声音简直振聋发聩。 宋青梧的嘴角落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徐林,淡淡道:“讲。” “臣要参谢淮骁谢尚书——” 谢淮骁毫无准备,徐林的声音听得他耳朵有些疼,正思考着明日要不要带着耳堵来时,被忽然点了名,霎时诧异地看过去。 参他? 两人站得近,他望过去的目光让徐林顿了顿,但很快,便接着道:“谢尚书明知他未持君令,不得出雁都城,却于年初一深夜偷溜出去,彻夜未归,臣以为,谢尚书藐视君威,狂妄至极,还请陛下按律责罚!” 龙椅上,原本还稍稍松了身体的宋青梧闻言后,缓缓坐正。 年轻的皇帝平日里瞧着温和,面容俊朗,颇有一股端正的威仪,此时微微眯了眼,却让徐林感到骇然,额上渗出了冷汗。 可他并未参错。 他亲眼所见,谢淮骁那日就是出了城。 想到此,徐林的上身挺得更端正,迎着宋青梧的目光,显得底气十足。 宋青梧缓缓抬了右手支在龙椅扶手上,斜撑着头,冷淡道:“徐爱卿何以得知,朕不曾给了谢尚书口谕?” 徐林愣了愣,看着宋青梧的姿态,下意识又道:“陛下,正大光明匾下,需得坐姿端正——” 宋青梧冷冷打断他,不疾不徐:“朕问你话。” 谢淮骁收回目光,落在宋青梧身上,他从未在朝上见他发这样的火。 但当目光落下时,却怔住了。 宋青梧的右手拇指上也戴着一枚扳指。 24、祸端 宋青梧右手靠着龙椅扶手支着头,两指并拢抵在额边,骨结分明,手指白皙修长。 扳指戴在拇指上,隔得远了一些,谢淮骁只看得出那是一枚黑色扳指,至于扳指是否有旁的纹样,是何种质地,倒是统统瞧不出。 只不过,在看见黑色扳指的那一刻,谢淮骁心里凭空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让他下意识在心里将宋青梧这枚同昨日自己收到的那枚比较起来。 宋青梧身上除了皇帝冠冕,从不佩戴别的饰物,年轻公子间流行的那些个冠簪佩珏,甚至是扇子,谢淮骁也甚少从他身上瞧见。 原本户部每年都有一笔银子是要算给皇帝和后宫妃嫔用于采买,但宋青梧没有后宫,只有两位太妃的份例需要照常给,这便给户部省下了一笔不菲的开支,而宋青梧本人又是一位如此令人省心的皇帝,他的份例也支不完,甚至还在谢淮骁上任户部尚书的第二年,主动削减了一大截。 故此,宋青梧今日忽然戴了扳指,谢淮骁比谁都要讶异。 他收到的那枚白玉扳指价值不菲,宋青梧对他尚且如此大方,又如何会亏待他自己。 谢淮骁这会儿倒是记起来估算白玉扳指的价。 皇帝私库的账目本不用过户部,但宋青梧记着先帝的管账太监中饱私囊一案,为了避免同样的事发生,便将自己的私库也一起交给谢淮骁赞管着,只等日后后宫有主后,再交还回他。 那枚白玉扳指不在私库、也不再户部本来管的珍宝账册上,那等温润的质地,没有万两银子是拿不下来的。 将将年初,公务还未梳理开展,他管的库中大可能已经去了一大笔银钱,谢淮骁蓦的心痛起来,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正被徐林高高架着,还参了他一本。 宋青梧甚少这样直截了当地在早朝发脾气,他生气不像先帝那样喜欢大声呵斥,甚至痛骂百官,反而不动声色似深林幽潭,潭水面上瞧着清澈,望深了,却看不见底。 这比先帝的怒气更加骇人。 徐林的腿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哆嗦,但他也硬气,言官职责本就是上督皇帝、下监百官,手一抬,便要开口。 徐林说:“回禀陛下,若谢尚书是得了您的口谕而出城,臣可同他道歉,但臣要参谢尚书的,还有另一件事。” 谢淮骁回了神,目光从宋青梧身上收回,瞥向徐林。 他昨日算是白许了愿,心里啧啧,怪力乱神之事可当真是信不得,喝了那么多不染愁,倒是不见愁远离,反而扎堆似的撒欢涌了过来。 他出了列,朝宋青梧的方向行了行礼,接着负手侧身,对徐林说:“徐大人要参本官的事,但说无妨,本官也挺好奇,是哪里做的不好,竟惹得您为了本官的事,春休里也在奔波。” 林海潮蹙了蹙眉,他就站在两人前头一步的位置,回头低声,警告了谢淮骁:“淮骁,朝堂之上,说话莫要夹枪带刺。” 但眼下百官静谧,他声音再压着,也瞒不过宋青梧。 宋青梧说:“无事,林先生。” 他伸手虚虚点了徐林,说:“徐爱卿要参的另一件事,但说无妨,可若仍旧不实,朕便要治你的罪了。” 他不喜结党营私,但却明白一家人的关系也有亲属之别,更遑论官场之上,这些事是禁止不了的,只要不闹到御前,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站在太和殿里的人都不蠢笨,徐林既然没有反驳谢淮骁的话,便是认下了他在春休里确实调查了谢淮骁之事。 言官们平时参谢淮骁的次数本就多,什么样的都有,包括在集市里同人斗蛐蛐这些也进了折子,宋青梧本就烦他们总盯着谢淮骁,可呈上来的桩桩件件,都是重臣不可为或不应为之事,连个例外都挑不出。 他还不能偷偷按下,若是落到谢淮骁耳朵里,这人反倒会来责怪他。 责怪他也就罢了,总归都是谢淮骁说的,他听便是,可偏偏谢淮骁他从不自己来说,或是写进呈给他禀报公务的折子里,或者干脆让林海潮转述。 宋青梧垂了眼,徐林的参奏让他更不开心。 谢淮骁才刚刚过了生辰。 哪有人生辰刚过,心里的喜乐还未存上一天,就要被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缠上。 他那么好,他明明那么好!这些人到底为何如此看不惯他! 宋青梧偷偷在心里生了闷气,却不能发泄更无人能倾诉,心里忍不住怨了一回谢淮骁,很快又抿唇,觉得自己当真坏,这些如何能怨到谢淮骁身上,该怨的是自己才是。 没人察觉到宋青梧几经变换的思绪,大多都低着头,而没有低头的那些,比如谢淮骁,又正看着徐林,他那双眼睛里透着些许玩味,似乎也很好奇徐林能说出些什么新鲜东西来。 宋青梧更气了。 他看别人都不看自己。 徐林年过五十,身材虽保养得当,脸上却满是知天命的痕迹,哪有他好看。 宋青梧忽然抬手,招来了关宁,偏过头去吩咐他,说:“替朕倒一杯雪霁来。” 雪霁稀少,宋青梧留给自己的份也是匀着天来的,昨日刚刚用过,远不到他给自己定下的,下一回喝雪霁茶的日子。 以至于让关宁愣了愣,但未多言,应下后,便亲自去准备了。 宋青梧重新坐正,双手平方在膝盖上,强迫自己将视线从谢淮骁身上挪开。 还在上朝,他还需得做一个好皇帝。 他需要静心宁神。 “启禀陛下。”徐林说,“臣要参的,是去年六月南菱州水灾一事。” 南菱州境内多湖泊,地界里的县镇大多都是船和船连接起来的。 六月本就是江南多雨的时候,去年连下一整月,南菱州的湖泊水线暴涨,淹了好些地方,雨急水大时连出动的守卫军都不敢擅自开船,都是等到雨小些的时候,才敢下水去。 但哪里有那么多合适的时候,有些地方偏远些,便是雨小了,船也不敢去。 南菱州郡守每年六月前都会提前上折子到雁都,请求一笔备用银子用于赈灾,正常雨季时倒是足够用,安抚那些地势低、几乎每年都会遭罪一次的地方,但谁蹭想,去年是那样一场天灾。 户部六月初下拨的银两自然不够,但除了钱,还需要调粮和别的赈灾用度,水灾过去还要防止出现瘟疫,谢淮骁收到南菱州递来的第二道折子时,便已经早早算好了账,连着宋青梧的朱批一起下了过去。 水灾过去,南菱州郡守上报的折子里又说了处理得当,雁都这边便以为此事就这么结了。 谢淮骁蹙了眉,他经手的事,样样仔细,心里回想了一遍当初做的事,也未发觉会留下错漏的地方,不免敛了眸子里的玩味,正色起来。 宋青梧同样如此。 “南菱州水灾去年已了结,而后过去查验的钦差也未上报问题。”宋青梧眯了眯眼,说,“徐林,说清楚。” “陛下应当知晓,臣便出自南菱州,如今虽在雁都当差,也只有妻女跟在身边,臣夫妻二人的双亲、家中大部分的亲眷,都还住在南菱州。”徐林说,“去年水灾那一月,谢大人无论是拨银子、或是调动其他的物资,都非常及时,无可挑剔。” 说着,徐林的余光看了一瞬谢淮骁,才又道:“但是,南菱州被淹没的地方太多,水退之后,土地需要重新丈量,郡守蒋正源拿了户部的令,借着重新划分田地的机会,私扣了两百亩千水乡的民田未作分配,而春休里,臣得到家中来信——” 徐林从袖里摸出一张折起来的信纸,正想呈到御前,但关宁还未回来,林海潮便接了过去,递给了宋青梧。 见宋青梧展开,目光落在信纸上后,徐林便接着说:“千水乡向西走十里,便是靖南王的地界,臣的家人便居住在千水乡,一日他们夜里探亲回来,便见到来了一小队武将,进了被蒋正源私扣下的那两百亩田地。” 话音落下,太和殿顿时哗然一片。 谢淮骁面露怒气,连眼尾都染上了红,厉声说:“荒谬!” 徐林当即跪下叩首,朝上头的宋青梧喊道:“陛下,臣字字句句皆是实话!南菱州郡守蒋正源便是户部左侍郎蒋正则胞弟,便是那田并非谢尚书授意,也的的确确被蒋正源拿着改了户部印章的文书扣了!谢尚书御下不严、戕害百姓,请陛下责罚!” “徐林!”谢淮骁说,顿了顿,闭上眼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复又睁开,眼里的怒意收敛了许多却不曾褪下,“蒋正源之事,本官自会去查,但你无证私自牵扯靖南王,本官亦可向陛下参你朝上暴言。” 宋青梧没有让他起来,徐林便仍旧跪着,说:“下官自是有证据。” 谢淮骁眼神冷下,攒紧了拳。 “陛下,此事臣会知晓的如此迅速,便是因为那两百亩田里,有臣家中一份。”徐林说,“臣的父亲那日见到夜里出现的那些人,觉得蹊跷,又偷偷观察了几日,那些人的口音皆是荆城那边的官话,若这还不够,臣还有一道物证。” 说完,徐林从腰上蹀躞带的包里拿出一物,谢淮骁瞥见,瞳孔禁不住颤抖起来。 那是印着阳和商行标志小匣子,用来装各处铺子管事的印鉴。 而阳和商行,是沈妤负责打理的靖南王府家业之一。 徐林见谢淮骁认出了这样物件,底气更足,说:“陛下,靖南王府手下的商行何至于无故侵占南菱州的田地,样样证据,都说明靖南王私养——” “够了。”宋青梧将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扔回桌案,说,“今日早朝到此为止,蒋正源一事,交由都察院去查,朕七日内要见到结果,户部左侍郎蒋正则停职留观,至于靖南王——” 宋青梧顿了顿,看向谢淮骁,说:“谢尚书,你同朕过来。” 25、绳索 雪霁要取山泉水泡,宫里每日都会有人去皇宫后头的紫阳山上取,但早朝这会儿,取水的内侍还在回宫路上,关宁心里着急,却也只能等着。 昨日的山泉水倒是未曾用完,但怎么能给陛下喝隔夜水泡的茶,长九个脑袋都不够他掉的。 等了一刻钟,取水的人才回来。 关宁瞬间松了一口气,大喜道:“老天爷,可算回了,快,拿炉子出来,把水烧上!” 准备间里的小太监们听他的令,烧水的烧水,备茶叶的备茶叶,彼此配合默契,又过了差不多一刻钟还要多几分,琉璃蓝鎏金竹纹的瓷茶盏里,便倒上了雪霁茶。 关宁小心将茶盏放进托盘,双手捧着,疾步往太和殿的方向过去。 只是出来还未走几步,便碰上了下朝正要出宫的陈相如和许由。 两人正说着事,见到关宁来了,纷纷同他打了招呼。 关宁停下脚步,朝他们鞠了躬,问:“请问两位驸马,这是下朝了?” 两人对视一眼后,许由点了点头,说:“嗯,陛下这会儿应当正带着谢尚书回辰阳宫。” 关宁问:“只带了谢尚书么?” 陈相如朝手心一拍扇,说:“确实是只有谢尚书,不过——” 关宁说:“驸马请讲。” “方才公公走后,陛下在早朝上发了好大火,公公这茶得快些送去才是。”陈相如说,他笑了笑,又道,“若是能备些绿豆糕、雪酿圆去,便更好了。” 关宁顿了顿,心里诧异,但未曾表露在面上,笑盈盈道:“谢谢驸马提醒,咱家这便去准备。” 说完,他对着二人又鞠了躬,便稳稳端着手里的托盘,疾步往辰阳宫过去了。 陈相如望了他的背影一眼。 许由原本已走出去几步,见他没有跟上,便停下问:“相如不走么?” 陈相如眼神的余光朝身后斜了斜,说:“要走的。” 他回转过身,跟上许由,说:“对了,今日出了这事,晚上当是请不到谢淮骁了,许哥若还能得空,再同弟弟一起去荷水苑听书?” “你邀请我,自是有空的。”许由说,“不如下午下了值便过去,顺便用晚饭。” 陈相如问:“许哥不回去同公主说一声么?” “差小厮回去同公主说便是,只道是跟同僚一起,她不会不同意。”许由摆了摆手,似是不担心宋知雨会不许,说,“况且,荷水苑除了说书先生是女子外,和寻常听书的茶楼也没有什么不同,相如不必担心。” 陈相如笑了笑:“有安宁公主这般善解人意的女子作妻,许哥当真好福气。” 许由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自然,说:“是啊,走吧,上值要迟了。” 离开了二人,关宁先端了茶水朝辰阳宫的书房过去。 书房临着辰阳宫里前些年围出的一方池子,是活水,里头喂着几尾锦鲤,只不过伙食瞧着不如谢府好,住在皇帝的宫里,倒是没有被喂得圆胖。 他到跟前,关齐正守在书房门边,见他来了,便连忙迎了上去,说:“干爹来了。” 关宁朝门里的方向努了努嘴,问:“里头可有什么动静?” 关齐摇了摇头,老实交代:“没有,陛下和世子爷进去后,倒是没出什么争吵的声音。” 他是晓得早朝发生的事的。 那会儿下朝,朝臣们纷纷来取寄放在旁边屋子里的氅衣和手炉,那么大的事,哪怕就捡了能被旁人听去的部分说,也足够关齐从那些唏嘘的言语里听明白出了何事。 他是捧着谢淮骁的大氅和手炉进去的,太和殿里,其他朝臣都走了,甚至连平时会多陪陛下待一会儿的林先生也没有留下。 谢淮骁负手而立,身体挺直如冬日里苍翠的松。 关齐进来时,宋青梧恰好起身。 他带着金色帝冠,头发束得一丝不苟,服帖得压在冠帽里,连缕碎发都不曾逃出来。 玉珏金线的蹀躞带圈出他的腰,窄腰宽肩,宋青梧缓缓走下台阶到谢淮骁面前,关齐猛一看过去,竟是觉得陛下能将谢大人藏进怀里。 宋青梧早早看到了关齐,特意走下来了,才朝他招手,说:“拿来给朕。” 关齐收了目光,不敢怠慢,快步走了过去。 不过东西并没能顺利交到宋青梧手里,谢淮骁只是出了片刻神,听见宋青梧的声音便醒了,回了头,等关齐走到身边,自己伸手拿走了大氅。 关齐倒是当真听了他的拜托,大氅上蒙着淡雅的梅香,里头也暖暖的,谢淮骁反手自己披上,后背仿佛被人贴上那般,驱散了从大门外吹进来的寒凉。 宋青梧伸出去的手顿了顿,换了方向,拿走了托盘上谢淮骁的手炉。 银铃细细响,谢淮骁在炉子上拴了一串小铃铛,宋青梧是头一次见,不免有些好奇,问:“谢爱卿喜欢这个?” 关齐垂着头立在两人身边,他原本因为听来的那些话,而十分担心世子爷和陛下会闹嫌隙,可现在听陛下说的话,似乎方才朝堂上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谢淮骁心里同样诧异。 不过他面上不显,也没有旁的表情,看着十分冷淡,却不知此番模样,只会让别有居心的人心底情绪漾出一圈激烈过一圈的水花浪潮。 这回他倒是难得对宋青梧上些心,宋青梧已经足够藏起眼底蔓起的浓黑,但还是被谢淮骁发现,只不过,谢淮骁以为,这是他终于不藏心思了。 或许徐林今日发难不是偶然,他一个言官,哪里能如此周全的拿到这些东西,怕是故意有人在后头推,谢淮骁最怀疑的便是宋青梧。 这是一根新的、最牢固的绳,多好用,可以再次拴住谢淮骁。 他自己房间书案上做的那本历,一千四百四十七页纸,兢兢业业撕了那么多天,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好不容易就剩下一百一十二张,却又要重头来过么。 思及此,谢淮骁一瞬间有些恍然。 今天该将扳指带着的。 宋青梧承诺了什么都会答应他。 谢淮骁的恍然如窗间过马,很快的自己拉回了自己,扳指是他的底,事情还没有弄清,不该在这个时候翻开。 他重新对上宋青梧的目光,不疾不徐问:“一个物件而已,这小炉是统一的制式,臣只是担心拿错,便随便拴了一个东西作区分。” 说着,他顿了顿,又道:“今日之事,不论是蒋正则,或是徐大人口中所说的靖南王府一事,都与臣有关,臣自当避嫌,故而斗胆向陛下自请禁足于家中,听候发落。” 宋青梧皱了眉,似乎这回才当真生气了。 “既然如此,关齐。”宋青梧说,“带谢尚书回辰阳宫,好好招待几天。” 26-30 第 26 章 乐游 辰阳宫不缺地龙,各处屋子都烘得人可在里头只穿春秋季的衣裳,谢淮骁一进乐游斋的门,便顺势将大氅扔在门口的挂架上。 来过辰阳宫许多次,被宋青梧用作书房的乐游斋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进,回回来,身上不方便带的东西都是搁在进门处的,这让他的动作都成了下意识的,做完后,才觉出这道习惯被放在今日,当是不该的。 不过宋青梧却像是没有发现一样,关宁不在,便自己解身上明黄刺绣龙纹氅衣的系扣,长大后的衣服比幼时繁复太多,他又甚少亲自做这样的事,修长的手指搅了半天,明明比谢淮骁先一步进屋,却后退下衣裳。 谢淮骁用虎口贴着宋青梧的脖子,又收起手,并拢手指扣住他的领口,仿佛当真扣住了链。 只要他轻轻一拽,宋青梧便会朝他倾倒而来,这样的认知令谢淮骁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不过,他还是先松了手,宋青梧抬起头看他,眼底蓄着晦暗的浪潮,但见他捉着自己的手,低头将自己掌心里托着的糖卷到嘴里,然后仰起头贴上自己的唇,又一卷一送,甜味便进了自己的口中。 做完这些,谢淮骁蹙眉退开,啧了一声:“真苦。” 宋青梧笑了笑,道:“明明是甜的。”但偏偏,宋青梧瞧着一点也不像心血来潮。 方才隔着衣裳,尚能好些,如今药油抹了宋青梧全手,落在他后背腰上处处都是滑腻的,还滋出了声儿。 谢淮骁双臂盘着压在抱枕上,手指却死死拽着,指节都泛白了。 甚至好不容易消下去的东西,这会儿竟然又微微抵起,谢淮骁浑身绷紧,这会儿是当真不敢乱动了。 他的动作虽小,却仍旧让宋青梧察觉了,毕竟腰一紧起来,即便宋青梧推拿的手法再好,也施展不开。 处处紧涩,药油用得再好,也揉不开里头淤塞的经络。 宋青梧蹙眉,拍了拍他的腰,说:“哥哥,放松些,别这么紧。” 谢淮骁如何做得到,心里明镜似的,说:“陛下亲自动手,叫臣如何能放松得下。” “不把我当陛下,便不行吗?”宋青梧说,“我叫你哥哥,也不自称‘朕’,将你当做亲亲兄长那样对待,哥哥又为何固守那君臣之礼。” 谢淮骁顿了顿,心里唏嘘,心道宋青梧当真是天真,若晓得他这个“哥哥”如今生了什么心思,怕是避之不及。 宋青梧如今习惯了做皇帝,哪有那个做皇帝的能忍受一个男人对他生了那种心思,即便只是单纯色|欲。 谢淮骁蹙了蹙眉,觉得单纯色|欲反而更加不可饶恕。文府上的这段路里眯一会儿,愣是被抖得睡不着,车里铺着厚厚的软垫,他的小屁股也被颠得不舒服。 谢淮骁撩起帘子的一角看着外头的房屋,御马道上擦肩而过的都是骑马的人,谢淮骁握着小拳头,心道日后一定像父皇和哥哥们那样,学会骑马,马上虽然也颠,听说还会擦着腿,可是那威风呀! 他再也不要坐马车了! 于秉文的府邸是靖南王赏的,五进的大院,只他一个人住,仆从不过四五个,许多院子都被他改成了藏书室。 周昀到了相府门口下了马,相府里的人早早便等在了门口。 于秉文还未下朝,今日靖南王拖沓了些,但清晨走之前他便吩咐了家里下人,殿下来了,便教世子先领着。 谁晓得宋青梧今日起得晚了,谢淮骁到的时候,他才将将睁开眼。 周昀身上还有别的差事,下课时会再来接,只留了一个隐蟒卫在相府暗处守着殿下。 谢淮骁头一回一个人离开宫里,对什么都稀奇得很,他晓得有人会守着自己,也晓得这大宅子里头住着父皇最看中的朝臣,十分放心的将自己交给门口来接的下人。 世子爷还没来,下人也不能把世子晾在一边,便带着他去了于秉文平日给宋青梧上课的屋里,这里比不上宫中庭院精美,相府的下人回想起了前两位来这儿上学的世子,生怕这个小主子也是觉得这里不行那里不可,坐不愿坐,茶更是连碰一下杯盏也嫌弃的。 连心也没有,这般念头就对着宋青梧去了,是对天子的亵渎。 谢淮骁可不敢在此时得罪宋青梧,宋青梧如今对他的示好,对他来说反而一件难得的好事,他需得仔细维持,这样一来,他顺利休致的机会才越大。 谢淮骁心里斟酌着事,一时忘了回宋青梧的话,宋青梧抿了抿唇,手里的劲忽然加重,谢淮骁一瞬间吃痛,下意识松开了绷着的身体。 却不料宋青梧趁机按住他的肩将他翻了个面儿,人也匍匐在他上头,望着他,忽然笑了笑。 宋青梧叹道:“还以为哥哥不说话,是因为趴着不舒坦,不曾想是因为这个。” 他一边动了手,一边责怪似地看着谢淮骁,看着谢淮骁两颊飞快地染上薄红,和眉间红痣相互照应生辉,心里贪念越盛。 这么好看的人,徐徐图之,要图到什么时候。 一瞬间,宋青梧不那么想等了。 “你——”谢淮骁瞪他,却因为被拿捏了要害而不由自主地软下了声,“……别这样。” 宋青梧自是不会听他的,知道他该是喜欢的,否则,第二次了,如何会依旧放任自己碰他。 但却也害怕换作别人,谢淮骁也会如此。 声色之事,一旦开了口,便会容易生出决堤之态,没有人比宋青梧更懂其中危险,他眯了眯眼,心里晓得谢淮骁并非这样的人,可又希望经他手之后,谢淮骁能变成这样的人。 宋青梧坐在他腿间,谢淮骁眼睁睁看着他肉眼可见的变化,心里动如脱兔,耳朵热得他觉得自己咬化了。 “礼尚往来。”宋青梧牵过他的手,手上药油渡在了谢淮骁的掌心上,“那回见哥哥得了趣味,我后来也因此夜不能寐。” 谢淮骁不想听,更不想任由他牵引,怒气冲冲道:“闭嘴!” “哥哥惯会叫我闭嘴。”宋青梧垂眸看着他,喟叹一声,“朕可不许爱卿这般冲撞朕。” 谢淮骁浑身僵硬,他被拿捏得浑身发软,什么撞不撞的,他这会儿统统做不到,心里气自己眼下只会出些怪声,唯一庆幸的竟然还是因为此时无力而无法动手。 却不知让宋青梧得逞,一步步试探到了他于此的底线。 “我这样一前一后,两边照顾,颇有些累。”宋青梧说,可惜道,“哥哥也不疼一疼我。” 谢淮骁脑子里全是浆糊。 他在说什么?什么疼不疼的,他有什么好疼的,明明自己才是受制于人的那个! 这人太过分,倒打一耙,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谢淮骁从间隙里挤出一丝清醒,竟然也是用来思考起了宋青梧,觉得这东西当真是碰不得,连人也变了。 忽然间,宋青梧附身下来,似乎是支撑不住那般,倒在他的肩窝里。 “……哥哥。” 宋青梧喃喃,手里的两人紧贴着,耳边是谢淮骁的喘息,蜜糖一样,卷裹了他。 “清醒一些,哥哥。”宋青梧说,彻底埋首进谢淮骁的肩颈里,“你上次说寄给我的那些信,前些日子传急报去虎岭关让陈敬找那时的信差了,昨夜得到虎岭关来的回信——” 谢淮骁眼神里已经满是朦胧,嗯了一声,分不清是疑惑还是快乐。 宋青梧不放过他,即便自己也在一处,身心翻腾似狂波怒涛,举动越来越过分,声音却努力维持了淡然,不细细分辨,几乎听不出里头的凶狠。 宋青梧说:“想听么?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瞥了他一眼,谢淮骁不再与他争论,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将今日处理完的奏折整理好放在一处,一会儿好交给关宁,让各部的人自己去内阁值房领回去。 便是这样,桌上未处理的折子也还有好一些,谢淮骁看了一眼,想到今夜怕是还要花些时间来弄,心里的抗拒便瞬间升到了最高处,乐游斋也半点也待不住了,扯了扯宋青梧的衣裳。 “走了走了。”谢淮骁说,“公主和康哥儿该到了。” 宋青梧从容起身,想顺势牵住谢淮骁的手,但不知谢淮骁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巧抬起手腕自己揉着,宋青梧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说:“关齐去接的,算算时间,应该已经进了辰阳宫的宫门。” 进了宫门便快了,谢淮骁连忙朝外走,说:“那还不快些。” 宋青梧停了一停,看着谢淮骁的背影,见那人快要走到门边时才迈步跟了上去。 他仿佛,当真是无意的。 小太监们正按照关宁公公的吩咐,接二连三地往中堂那张桌上布着菜,关宁在旁盯着,心分作了三份,一份放在眼跟前的事情上,一份落在乐游斋的方向,最后那份,便提着,听宫门处地动静。 不过,倒是巧事,谢淮骁和宋青梧刚刚出现在关宁的视线里,辰阳宫宫门处便传来了通报,宋知雨和谢康也到了。 “抓紧些。”关宁催促小太监们,“陛下的客人来了。” 小太监们闻言,脚步变得更快,手里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稳。 关宁见状十分满意,正打算过去先替陛下迎接宋知雨,谢淮骁便已经到了跟前。 谢淮骁朝关宁点了点头,说:“公公先忙别的,公主那里,我去便可以了。” “您也是客人,这——” 关宁的话还没有说完,宋知雨人还未至,声音便先来了:“何必如此见外,进去吧,本宫走了一路,早就走乏了,可不想同你们寒暄。”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便出现在谢淮骁和宋青梧面前,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谢康。 谢康抬起头,见到站在廊下的谢淮骁,见到他神情安然身上毫无不适的迹象,心里的石头才重重落下,崩了一天一夜的精神终于能松弛了。 他跪下朝宋青梧叩首:“草民斗胆面见圣上,还望圣上恕罪。” 宋青梧说:“起来吧,康哥儿今日是客,不必行次大礼。” 关齐总算机灵了一回,他本就站在谢康身边,听到陛下的话,弯下身去将人扶了起来。 谢康起身,又朝宋青梧作了揖:“谢陛下。” 关宁走到宋青梧身旁来,说:“陛下,里头已经好了。” “嗯,你下去吧。”宋青梧说,又对着另外三人道,“先进来吧,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一边用饭一边讲。” 宋知雨倒是从容,说:“那本宫便不客气了,对了,弟弟的病可好了?莫要过到本宫身上,又回去过给小朋友们。” 宋青梧轻笑一声:“皇姐若是害怕,可以不用勉强留下用饭。” 他看了一眼谢淮骁,谢淮骁也正好望过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宋青梧带着宋知雨先进去,给主仆二人留了些许时间。 “康哥儿。”谢淮骁眉眼柔和下来,走到谢康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让你们担心了。” 谢康摇摇头,说:“我到底还是心急了一些,若非公主良善,否则我如此任性的举动,怕是要给世子爷添麻烦。” 他今日大半的时间都在等待,特别是宋知雨答应带他进宫以后,静下来细想,才觉察出其中的不妥。 若换作其他事情,他必定不会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 但谢淮骁于谢府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皇宫又不同于其他地方,不是谢康想些法子就能私自进入的,若不能及时确认谢淮骁的安危,以靖南王府的境地,谢康实在是害怕生出别的事端。 谢淮骁也不是不明白谢康的担忧,说:“如今见了我一切安好,夜里回去了,也仔细替钟伯解释,让他宽心。” 谢康点了点头,说:“世子爷放心,我一定照办。” “还有一事,”谢淮骁说,“明日要陛下便要暗中启程前往南菱州,仔细地,我不便与你多说,只告诉你此番前去,我也要跟着一路,你便跟着我,夜里还要收拾好行李,明日破晓前,于城门十里外的驿站处汇合。” 宋青梧眼神里有凉意,按着谢淮骁肩膀的手渐渐游移,虎口卡在他的锁骨上。 若是单单因为他自己的事,谢淮骁早就会像初一在温泉水里那样试图反抗了,但牵扯了靖南王府,偏偏乖得像兔子。 又漂亮又听话,似乎为了靖南王府,什么都能舍弃。 「臣是要回家的。」 宋青梧的脑海里蓦的响起四年前染了风寒、高热不退那日听见的话,觉得脖子上又传来被人勒住一般的感觉,连呼吸也变得艰涩。 虎口移了上去,捏住谢淮骁的下颌,让他扬起脸看着自己。 “谢哥哥。”宋青梧问,“要不要试着信一信我?” 第 27 章 水色 宋青梧的指尖温热,捏住后便不自觉摩挲着谢淮骁的下颌。 平时养尊处优的人却有着截然相反的指腹,谢淮骁的掌心有握兵器留下的薄茧,宋青梧却比他还要略粗糙些。 食指轻触着谢淮骁的皮肤往颈项伸过去,顺着中心线酥过喉结的轮廓,挤开了朝服领口。 宋小是不识路的,他来相府的时间不过半年,这半年里,宋青梧或许去过燕江,但并没有带着宋小。 “这样么。”谢淮骁说,“罢了,替我取热水来吧,我这便起来了。” “好的夫人!” 谢淮骁对这个称呼敬谢不敏,只是宋小喊得这么顺溜,不用想都晓得是宋青梧授的意。 谢淮骁说:“以后在我面前,不要这么喊我。” 宋小茫然:“可是夫人不是相爷的夫人么?”不喊夫人还能喊什么? 谢淮骁斟酌了一会儿,才说:“叫公子吧。” 说罢,谢淮骁掀开床幔下来,绕出屏风,乌发未梳,披在身后不显凌乱,身上穿着的白色里衣是宋青梧昨夜替他擦洗后换上的,除了领口露出的痕迹挡不住、嘴唇嫣红以外,别的都被掩好了。 宋小头一回看见这么漂亮的人,夫人双眼眼尾的小红痣带着勾人的风韵,就像温先生书房里收藏的那些美人图,一瞬之间,宋小明白相爷为何不愿叫外头的人晓得夫人了。 他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媳妇儿,也舍不得给外头的人看。 谢淮骁身上酸乏得紧,想去泡地泉解解,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出一趟门。 相府坐落在长安里,长安里住着许多勋贵重臣,几乎都认识这张脸是谁,自己顶着这幅样貌从相府出去,若被人看见了,对宋青梧来说都不是好事。 谢淮骁在朝中已经死了。 “别光看我。”谢淮骁在宋小的圆揪揪上捏了一把,“我的热水呢?” 宋小回神道:“这、这就去!” 热水也是在小厨房里烧好的,宋小动作麻利,一会儿便准备好了净脸洗漱的东西,接着又将煨着的鱼粥端出来,谢淮骁收拾完自己,宋小已经将粥和配的小菜摆出来了。 谢淮骁随手捻起一条小鱼干放进嘴里,宋小愣愣道:“夫——公子,那是小爪的饭食!” “……我晓得。”谢淮骁闻言,动作停了一瞬,复又神色自然地吃掉小鱼干,余光朝那叠鱼干扫了一眼,才发现是宋青梧给小爪专门用的荷叶盏。 “我替小爪尝尝。”谢淮骁有些尴尬,也害怕宋小问起小爪去了哪里,再加上他本来也有事要交给宋小去做,便道,“小去替我寻一顶帷笠,收拾些银钱,待会儿同我一道出去。” “啊,要出门么?”宋小被他突然转移的话题岔开了,“若是公子有想要采买的东西,可以同小说,小去买便可。” 谢淮骁原本正要拿着勺吃粥,闻言将勺搁下,瓷声清脆如响在宋小脑中,谢淮骁问:“相爷不愿我出门?” 宋小使劲儿摇头,头上的小圆揪都快被他甩掉了。 宋青梧可从未这般吩咐过,宋小的本意只是不想谢淮骁自己跑一趟,谁晓得竟是让夫人误会了相爷,要知道相爷可是才哄好夫人,若是夫人因为这又跑回娘家去,相爷说不定会让杨叔扒了自己的皮吊起来揍! 宋小捂着嘴,缺不晓得自己人模样看着就像是无意间卖了宋青梧,谢淮骁眯起眼,好家伙,宋青梧似乎真打算把自己关在这梅园里。 什么日后时间合适了,便会让自己用原来的样子去相府外头,山君床上的话果然都是用来哄小岚君的! 但是气归气,谢淮骁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否则也不会叫宋小替自己找帷笠来了。 “唉,罢了。”谢淮骁故作叹息,“我晓得他不愿我出门,这般为难你也是我的不对。” “没有的事!”宋小慌慌张张道,“相爷不曾说过不让公子出门!我这便去给公子找帷笠!” 说完,宋小拔腿便跑,似乎觉得自己跑完了便会让谢淮骁对宋青梧感到失望一样。 见宋小跑没了影,谢淮骁笑了一下,这小孩儿单纯得紧,好骗,也不晓得宋青梧是从哪里找回来的。 他舀起鱼粥喝了一口,腥味有些重,咽不下去,找了帕子将口中的粥吐出来,谢淮骁叹了口气。 果然他不喜欢吃鱼。 但是小鱼干是真的香。 宋小寻来的帷笠是周娘的旧物,但保管得很细致,是国公夫人赠予她的东西之一,故而又十分精致,只是一眼瞧去,便晓得是岚君用的物件,雪色的轻纱从笠上垂下,和宋青梧替谢淮骁置备的衣服十分相称。 周娘听宋小说是梅园里头那位要借用,二话不说便借了,杨叔昨天来和她说了相爷和夫人的事,周娘心里其实对宋青梧有些小埋怨,她晓得宋青梧对殿下念念不忘,猝然变心在府中养了别人,叫天家人晓得了不好,但夫人却要因为这个被相爷藏着,光是想想周娘就觉得苦。 他伸手要拿掉谢淮骁手里的信,谢淮骁这时似乎缓过来了,信捏得死紧,扬起脸看着他。 谢淮骁声音压抑颤抖,几说不好话,问:“……靖南王为何会给陛下寄信?” 他到底还是留了一丝镇定,否则如何连父亲二字都不敢在宋青梧面前说。 宋青梧抚开谢淮骁眼角的水光,呼吸放轻,仿佛没听到那般,固执地重复,问:“我弄疼你了么?” 第 28 章 丢了 疼? 谢淮骁勾唇讥笑,当然疼,自己咬的自己知道用力多少力,但又如何比得上看到这封信时心里的害怕。 “陛下既然如此关心臣,不如先回答臣的问题。”谢淮骁嘲讽,“回答了,臣就不疼了。” 宋青梧瞳孔颤了颤,恼他这个时候还要夹枪带棒的说话,但又在怪自己,这封信拿得太突然,没有给谢淮骁做好足够的准备。 他没有想到见到谢孟宗的信会让谢淮骁有如此激烈的反应。 宋青梧生气地重重揉了揉谢淮骁的眼角,揉开那一片红,说:“朕真想剖开你的心看看是不是被别人雕空了,怎么总是不记朕的好。” 没良心。 方连领着二人到了商行里用来给客人住的院子,推开屋门,说:“二位大人先用着饭菜,信还放在老夫屋里,这便去取来。” 周先述和林闲一齐谢过方连,只是转身回屋的动作到底还是林闲更快,他是真的饿了。 换作以前离开雁都,他林放歌游山玩水、闲情逸致时也不是没吃过这种赶路的苦,一样是吃便于携带的干粮,偏就这回的难以下咽,也偏是这回的路跑得他身心俱疲。 “抱歉,周大人,下官就不同你客气了。”林闲先一步坐下,满桌菜溢出的香气简直心旷神怡,拿起箸便夹了一筷子肥美鱼肉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叹了一声,“还是吃热的舒坦。” “才跑了几天,何至于成这样。”周先述走过来坐下,摇了摇头,“难怪阁老提起你时总爱先嫌弃两句。” 林闲不以为意,不过垫了垫后也缓过劲儿了,动作慢慢重新变得斯文,说:“跑前跑后都是让人喘息不了一刻的公务,他清高,不叫苦,我可学不来。” 周先述笑了笑,不置可否。 方连来去得快,林闲才吃了两分饱便进来了,走到周先述身边去,递过信:“周大人,这便是世子爷寄来的信。” 周先述接过来道了谢,没有着急拆,而是问:“方掌事便留在这里一起吃吧,左右饭菜也多,我和放歌两个人,稍稍有些勉强。” 林闲放下碗筷,应了周先述的话。钟伯从青檀院出来,去前头回话时,太阳还悬在山巅边沿,晚霞金红,廊桥正对的山似洒了金箔,但如今日轮已经沉入山坳,张明学和孔岳吃饱了茶点,也还没有见到谢淮骁的身影。 孔岳扯着袖边擦了擦额边的汗,心里有些担忧,觉得他跟张明学许是被耍了。 钟伯年轻时跟着谢孟宗,从北走南,见识过许多,自然察觉到孔岳的情绪,忙道:“尚书今日刚从南菱回来,你们来时恰在沐浴,拾掇好了,请两位再耐心等一等,顺便也留在府中用饭。” 张明学说:“谢谢,饭就不必了,敢问钟伯,陛下可跟着尚书到了府中?” 他们这趟来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见宋青梧,若宋青梧不在,他们也没有必要在谢府多耽搁。 听到他问起陛下,钟伯有片刻的迟疑。 没有提前问过陛下和世子爷的意思,他一时拿不定,该不该向他们吐露陛下的行踪。 不过,倒是没有等他想太久,张明学和孔岳纷纷站起身,恭敬地朝着门处抬手作揖,说:“见过陛下。” 宋青梧点了点头,说:“平身。” 他还是跟着来了。 原本是当真不来的,但谢淮骁显然高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宋青梧,本以为那点酸软不算什么事,歇一会儿,不说全好,也至少能好大半。 可捱到宋青梧将自己的头发都仔细擦干、甚至顺带将他自己打理整齐了,谢淮骁也还在龇牙咧嘴,只不过因为样貌太出尘,让人见了会觉得我见犹怜,于心不忍。 不过,谢淮骁到底是能忍的,虽然宋青梧在的时候,他总是想放纵些,甚至一路到前院前,还让宋青梧背着自己,但等真的走近了,小厮仆从渐渐多起来,便拍拍宋青梧示意他放自己下来,要宋青梧走在自己前面些。 直到进到屋里坐下,他脸上也瞧不出半点方才在青檀院里的模样。 “两位等久了,陛下同我一路风尘仆仆,有些乏累,耽搁久了一些。”谢淮骁说,“不知两人如此着急到我这处,所为何事?” 宋青梧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还记得刚才在青檀院里时,谢淮骁试着起身又坐下,眉心都是紧蹙着的,抓着自己的手圈得十分紧,这会儿莫要说蹙眉,甚至面带笑意,如此前在雁都里那样,显得漫不经心。 不愧是哥哥,宋青梧收回目光,微微勾了唇,他当真处处都是极厉害的。 此前陈启云还在任上时,孔岳和张明学都是礼部的主簿,不用上朝,只在特殊的场合面过圣,连谢淮骁也见得少,此番若不是礼部牵连的人太多,他们二人是边缘之人,否则,暂代礼部左右侍郎的差事,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张明学尚好些,孔岳真见了宋青梧和谢淮骁,心里不禁打起鼓,目光也不知道该落在何处,生怕二人看出自己此时的慌张,但越是如此,他便越是觉得二人已经察觉了,甚至目光一直在自己身上,令他大气都不敢出。 孔岳暂任的左侍郎,本该是他来同宋青梧禀报的,可谢淮骁将话抛了出来,他也没接上,张明学皱了眉,只好道:“回谢尚书的话,属下此番是为了陛下二来的。” 宋青梧和谢淮骁都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张明学说:“臣知道陛下赶路疲惫,但清明祭祀在即,还有许多事需要当面同陛下确认,故此,臣等才在得知陛下和尚书大人回雁都的消息后,直接过来打扰,还望陛下恕罪。” “既然晓得是打扰,如何不能等明天?”宋青梧淡淡道,目光在张明学和孔岳身上轻轻扫过,“若是朕不出来,便要在这里一直守着,叨扰尚书?” 话里维护的意味太重,甚至有些要治罪意思,孔岳吓了一跳,几乎要忍不住跪下了,但张明学顶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直言不讳:“回陛下,臣在宫门处也安排了人,若是见到陛下回宫,自然会到谢尚书府上来禀报,并不会一直叨扰尚书。” 孔岳诧异地看向张明学。 这件事他并不知晓,张明学是背着他安排的。 一时间,他的目光闪过复杂,心里也有些堵塞,但很快便释然开,张明学向来便是这样周到的人,也是如此正直的人,否则也不至于在主簿的位置上磋磨好些年,总也走不上去。 “张大人当真心细。”谢淮骁说,笑道,“此前便曾听说大人做事周全得当,今日见了,倒是言符其实。” 宋青梧望过来:“爱卿同张大人熟识?” “谢大人好意,老夫便不了。”方连道,“商行前头还有事在等着老夫过去,饭食是有的,不必挂心。” 听方连这样说,周先述也不好再留,阳和商行在每一处的生意都做得大,方掌事抽了两日专程去城门处守着,自然也堆了许多事在等着他。 方连再次离开后,周先述才放下筷,拆开了手里的信。 不算长的一张,开头是写给林闲的,谢淮骁在里头一是告知自己和宋青梧已经到了南菱州,二则是,希望周先述和林闲在寻到证据后,能先去一趟南菱州。 说是急信,应该也只是怕时间上有差错,不能将信送到他们手中才戳下的,周先述一目十行的看完,便放到了林闲的手边。 “主要是给你的。”周先述说,“不过陛下和淮骁的确是到了南菱,并且希望我们过去一趟。” 林闲扫完信,见的确没有旁的重要事后,又问周先述:“那我们何时去?” “自然是越快越好。”周先述说,看了一眼林闲,“饭后休息一会儿便可上路,他们来查蒋正源,信送出来两日有余,万一其中生了变故,我们去晚了会耽误事。” 林闲自然晓得这个道理,只是心里免不了又噎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只能更加狼吞虎咽,力求吃饱了再上路。 周先述将信拿回去收好,用完饭后,便去朝方连说他们准备马上启程南菱州的事。 方连虽然惊讶,但到底不好过问,只是帮他们又准备了体力充沛的马和路上的吃食,趁着这点时间,周先述和林闲去洗整了自己。 热水里泡过后,身体的疲惫比之前还要明显,林闲骂骂咧咧地骑上马,将这笔账算在了谢淮骁头上。 林闲说:“等到了南菱州,我非得让世子爷好好请我喝酒!” 周先述笑了笑,道:“你能如愿,便好了。” 林闲只当他又是在说要以公务为先,便将这话当了耳旁风,骏马疾驰,眨眼间便落在了身后扬起的尘土里。 岳州到南菱近,第二日中午,两人便进城了,照着信上说的先去了客栈,结果扑了空。 不过也不算全扑空,关齐这几日都被留在客栈里,见到两位大人来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周——”关齐生生咽下“大人”二字,改了口,“周、周老爷,林公子,你们怎么这时、时来南菱呀?” 听见声,周先述和林闲才回过身去仔细看客栈大棠,这才见到朝他们走来的关齐。 “你怎的一个人在这里?”林闲问,“主子呢?” “大公子和二公子在府衙里,你们要、要寻的话,得去那边。”关齐说,主动要接过他们的行李,“我帮你们拿去、去房间里放着吧。” 周先述摇了摇头,说:“不了,谢谢关齐,我和放歌还得去主子那边,行李里有东西要带过去。” “哦。”关齐点点头,又问,“那你们识得路么?不识得的话,稍等我一下,我、我去后头将车驾来。” 周先述在林闲不敢置信的目光下婉拒了关齐的好意,拜托他替自己和林闲开两间房后,便立时出了客栈,朝府衙过去了。 吏部每年都要外出核查官员的考评,周先述还没有做尚书那会儿就已经去过了许多地方,南菱州这等重要的地方,自然也来过,熟门熟路,不一会儿,便带着林闲到了地方。 里头值房里,谢淮骁和宋青梧正好要去牢里,查司和又审了蒋正源,在宋青梧的授意下,朝他透露了陛下正在南菱州的消息。 蒋正源已经不复做知府时的风光。 蓬头垢面、头发散乱,听得陛下名字时,浑浊的双眼才倏地一亮。 “我要见他。”蒋正源忽然走到牢门前,脚上镣铐叮咣响成了一串,双手扒在柱子上,“我要见他!” 宋青梧放在桌案下的手悄悄攥紧,半握成拳,面上倒是如常神色,故而未被林海潮察觉他瞬间汹涌起来的情绪。 林海朝说:“如今时间快到了,老臣想提醒陛下,户部尚书的位置尤其重要,淮骁要走,如今该好好挑一挑可以接任的人了。” 宋青梧笑了笑,说:“先生说的在理。” 听他这样说,林海潮提着的心倒是放松了下来。 四年前,他是晓得宋青梧是为何不愿谢淮骁走的,如今宋青梧答应得如此爽快,两人又一直是君臣,想来陛下应该是已经放下。 宋青梧说,做了决定:“这件事,还需得和谢尚书说一说,便由先生去罢。” 第 29 章 谢尚书 关齐从车马司找了一辆规制里算得上最好的马车出来,骏马蹄疾,车马宫道宽阔,他手里还拿了关宁给的牌子,一路畅通无阻,不一会儿,便在离宫门很近的地方看见了谢淮骁的身影。 从一品大员的朝服都是月白色并绣仙鹤的褂子,腰间金蹀躞,但关齐觉得只有世子爷能把这身衣服传出仙气飘飘的气度来,雁都里是独一份,再无旁人了。 关齐又策马,加了些速度飞快过去,喊他:“世子爷,世子爷!” 车轮滚得急切,谢淮骁是听见了马车急行的声音的,只不过他以为是宫里人有什么急事要赶着出去,还特意往宫墙边上靠了靠,让了更宽的路出来。 他顺着谢淮骁的目光看过去,那高台架得位置不如荷水苑那样高,在一楼和二楼之间,除了从上头垂下的花伞,这个位置,林闲什么也没瞧见。 袁络衣听见声,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他们,笑了笑,说:“走廊上看不见,屋子里又一处是下沉的,可以去那里看。” “下沉的?” 林闲听后觉得新鲜,画舫坐过不少,还是头一次碰上这样的布局,忍不住走到围栏边往外看,当真发现二楼和三楼的房间外都有一处悬在外的凭栏,已经都坐了人,各个带着颜色不一的面纱,瞧不清模样。 他一探身,自然也惹来别人的注目,面纱虽然不透,但好歹露出了眉眼,熟悉的人只看眉眼便足够认出底下是谁,林闲是林海潮独子,一楼那些或许认不出他,但从二楼开始,便不好说了。 谢淮骁伸手勾住他的后领将人来回来,说:“怎的这么急,待会儿有的是时间让你看。” “哎,别这样拉我。”林闲掰开谢淮骁的手,目光从袁络衣脸上经过,不由得一顿,更觉羞恼,“下次可不许了。” 谢淮骁本就拽得不紧,被林闲一拂便放开了,但听了他的话倒是有些惊讶,正想说些什么,便被袁络衣打断了。 “林修撰当真有趣。”袁络衣笑了笑,眉眼弯弯,“时候不早了,三位大人快些同民女进来入座。” 林闲瞪了谢淮骁,说:“听见了没,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谢淮骁心道龟龟,周先述从后头拍了拍他,说:“走吧。” 袁络衣见三人又跟上来,转回身去又朝前走了不远,便推开了手边的一扇门。 三人进去,正对房门处放了一扇四面开的屏风,黑漆作底,雕刻了荷花金纹,屏风后头便是月门,几步台阶下去,便是方才林闲看见的那处悬在外的看台。 看台上放着小几,茶点果盘已经摆好,袁络衣又招来侍女进来摆茶,说:“你们便留在这里听大人们安排。” 周先述看了一眼,林闲虽然跳些,却也明白过来,走到袁络衣身旁,说:“我们这里没什么事,留下是屈才了,今天衣姐想来也缺人手,让两位姐姐跟你去忙吧。” 饶是见了许多贵人的袁络衣也有片刻愣怔。 贵人们多讲排场,虽然因着荷水苑身后人的关系,不敢对侍女们有逾矩的举动,但讲究起来哪怕是独自前来也要她安排好几个侍女进来伺候。 端茶要一个,削果要一个,四五个姊妹进来,各有各的安排。 便是要谈事,不需要伺候,也不会如林闲这般客客气气,话绕一大圈,只为让她们听得舒坦,不感到被冒犯。 荷水苑再干净,到底也只是一处消遣的地方,评书是雅乐,也是明码标价,贵人来花了银钱,想要什么,规矩内,满足是再正常不过。 袁络衣胸口不由得一热,笑了笑,说:“既然如此,民女便带妹妹们出去了。” 林闲笑了笑,说:“真是抱歉,给衣姐添了麻烦。” “怎么会,三位大人能来,是荷水苑蓬荜生辉。”袁络衣说,“待会儿有需要,大人径自拉一拉桌边金线,下头有铃铛的,我会亲自过来。” 说完,袁络衣便带着两位侍女离开了房间,仔细替他们掩上了门。 林闲回到屏风后,看了看外厢,说“这位置倒是选得不错。” 他们正在转角处,虽不是正对着高台,却也能看见正面。 谢淮骁指了指旁边正面那一间,说:“那里更不错。” “订不到的。”林闲坐下,周先述递了倒好的茶杯给他,“那里似乎跟荷水苑那一间一样,都是被人包下的。” 周先述看出林闲方才的端倪,打趣他,说:“看来林修撰的面子还不够足。” “周尚书……”林闲有些无言,“尚书大人,您好歹也算我们的长辈,何必——” 周先述道:“即是长辈,关心你岂不是很正常。” 林闲祸水东引,指了指撑着脸看着外头的谢淮骁,说:“淮骁比我还大半岁,周大人不若先关心关心他。” 周先述端起茶,轻轻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谢尚书自有人关心。” 谢淮骁并未仔细听他们说话,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旁边那间视野最好的房间看台上。 那看台两侧有帘,能挡住两边大部分探究的目光,但即便是这样,那人也还是规矩地戴着面纱,谢淮骁只能瞧见他的一点侧脸。 能看见眼睛就好了,谢淮骁正这么想着,周围的丝竹声忽然停住了。 林闲看着下头,鼓面上一直跳舞的舞姬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场,摆上了古筝。 林闲说:“要开始了?” 话音刚落,便见穿着鹅黄襦裙、披着金红外衣的袁晚晴款款而来,头上梳着云髻,红色的牡丹钗在上头,红妆潋滟。 侍女们从上洒落花雨,袁晚晴一步步走到鼓面上,身姿款款袅娜,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见,谢淮骁总觉得她看起来和上次见时,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可他说不上来。 “这便是今日的主角?”周先述问,叹了一声,“她的步伐瞧着像是有了身孕,这么高的台子,可得小心些才好。” 他和周先述起先还在说要等南菱事毕后,留下来玩几天呢! 这兆头也太不好了。 周先述和查司和也跟了上来,见到宋青梧,低声问候:“陛下。” 宋青梧点了点头。 “让你担心了。”谢淮骁说,笑了笑,“好歹我也给自己积攒了好些福气,真要出事,想来神仙也不会收我。” 林闲愣了愣。 “你真是——”林闲失笑,“看来下回,我也得多学学你,给自己也攒点功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谢淮骁抬眉,道:“你一个立志当一辈子修撰过逍遥日子的人,要这些来做什么。” “我——” “林修撰。”宋青梧淡淡开口,“待会儿有时间留给你同朕的爱卿叙旧,现在,别忘了正经事。” 他的话语里并无不满,语气也是平铺直叙的淡然,可林闲偏就是听出一背心的冷汗。 不过林闲也晓得自己眼下是有些不合时宜了,收敛起脾性,说:“抱歉陛下,臣知错了。” 宋青梧垂眸:“你担忧他,倒也无错。” 查司和轻咳一声,上前来问谢淮骁:“谢尚书,刚才——” “刚才是瓷蒺藜。”谢淮骁说,伸出手来给查司和比了比,“大概只有这样大,时间短,我没有来得及找留下的碎片,不过都在这周围,查大人待会儿可以让人好好来找一找,比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出处。” 查司和看着谢淮骁比出来的形状,嘶了一声:“这样小……一会儿我便让南菱城防营的张都督来一趟,他要熟悉一些。” 谢淮骁嗯了一声,说:“还有,其他的牢房也可以搜一搜。” “别的牢房?” “蒋正源被捉了之后,左大人便没收走了他当时身上的所有东西,那瓷蒺藜不会是他从一开始就带来的。”谢淮骁说,“我想,应当是起先就藏在这里头的。” 查司和严肃了神色,说:“下官明了,这便差人去办。” “我同你一起。”周先述忽然开口,给林闲递了眼神,“放歌也来,若蒋正源当真在牢房里有准备,那或许在别的暗处也留有后手,他在南菱州做主了这么多年,可比我们熟悉,多一些人,也多一份心思去想这些。” 查司和十分感激:“有劳周尚书了。” 林闲有一点迟疑,看了谢淮骁一眼,正欲说话,却不料查司和竟然直接上来拉他了:“小林先生,一直听闻您机敏聪慧,倒是要麻烦您多帮帮忙了。” “啊——”林闲猛地被这样恭维,一时有些不习惯,脚步飘然,不经意便被查司和拉到了一旁,“好说,好说。” 周先述看着查司和带着林闲离开,转过头来对二人道:“陛下,带谢尚书去歇歇吧,有些伤,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还是要好好检查一番,午后臣再来寻您。” 说完,周先述便也转身离开了。 牢房里又只剩下了谢淮骁和宋青梧,沉默片刻,宋青梧才转头来看他,说:“走吧,周尚书说得也没有错,请大夫看一看,我也更放心一些。” 谢淮骁垂了眼,走过道宋青梧跟前去,伸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柔和道:“……对不起。” 宋青梧疑惑的嗯了一声:“……我没有要责怪哥哥——” 谢淮骁喃喃道:“我把你的剑弄断了。” 他拉住宋青梧的衣袖,稍微垫了垫脚,仰起头吻了上去。 一触及分,宋青梧愣怔,说:“断了便断了吧,那本也是为了让你自保的,如今也算尽了它的职责。” “但那是你给我的……”谢淮骁有些懊恼,抬眼看他,“你要我,补偿你么?” 宋青梧一瞬暗了眼神。 他将谢淮骁揽入怀中,抵在他的耳边问:“……方才那般如常,怎么现在却觉得害怕了?” “我怎会害怕?”谢淮骁笑道,贴近了一些,蹭着宋青梧的脸颊,“……不过,那一瞬间也想过,若是因此让你见不到我,你该有多难过,那个时候便也是害怕的。” 宋青梧微微张开口,在谢淮骁的侧颈轻轻咬。 谢淮骁仰起头,露出更多地方给宋青梧施为,喟叹一声:“我是不是好疼你?” 宋青梧低喃:“你还不够疼我。” “呵。”谢淮骁失笑,“那事毕之后,回雁都去,我们洞房好不好?” 宋青梧动作一顿。 “别停下来。”谢淮骁捏了捏他的后颈,“好舒服的,乖,再咬一咬。” 杜云谦跟在他身后,问:“大人,蒋兄——蒋侍郎的事,都察院尚未有结论,我们需要现在就去翻看那时候的卷宗么?” 谢淮骁脱下氅衣,挂在一旁的架子上,听到他的话,目光冷下,瞥了他一眼,问:“都察院查都察院的,户部查户部的,怎么,云谦是觉得,蒋大人尚且未归,被蒋正源扣下的两百亩良田,便不用管了?” 他转过身来,揉了揉手腕,淡淡道:“还是,云谦觉得,百姓的事,到底不如蒋正则的命重要?” 杜云谦浑身冒出了冷汗,说:“下官、下官不敢。” 他竟是糊涂了,忘记了这件事。 “既然不敢,那么——” 谢淮骁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又来了一人通报,说:“谢尚书,谢尚书,宫里又来马车了!” 第 30 章 同游 又来? 谢淮骁疑惑了一瞬,旋即明白来人话里先前来的那辆便是自己乘的关齐的车驾,但明了后也跟着觉得奇怪,他才下车多久,怎的又来了。 但通传已经到了,谢淮骁哪怕刚进屋子还没来得及坐下喝口水,也得出去迎接。 手一背,不忘记叫着杜云谦一起,杜云谦见他不拿大氅就这样出门,便要去取被挂在架子上的氅衣,说:“尚书大人,外头冷呐!” 谢淮骁已经走到了门外,杜云谦拿下氅衣后回头没看见人,连忙追了出去。 只是,两人都未走出院子,来通传的人便带着关宁到了门外。 说话间,关宁已经在月门外的屋子里摆好了午膳,朝里传了一声。 宋青梧深深呼吸,谢淮骁身上有淡淡的香气,卷进肺腑里令他觉得舒服了许多,接着才站起身,握着谢淮骁的手走了出来。 他没有让关宁和关齐留下伺候用膳,谢淮骁在的时候,他更多的只是想要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处。 坐下后,宋青梧朝谢淮骁面前的碗中夹了一筷子烤的小排,才说:“请来了,也吩咐了关齐让人送她去魏太妃那儿,说来,方才关齐回来禀报过,宋知雪清醒后,说魏太妃想让她同安宁一样,给陈相如递过去一封休书休夫,划清关系后便不会受牵连,但她拒绝了。” 谢淮骁道:“若是她从不曾参与其中,休夫的确能保全。” 小排上是脆骨,谢淮骁几口咽下,宋青梧便又夹了一筷子爽口的小菜喂到谢淮骁嘴边,下意识的,谢淮骁就这他的筷子吃了下去。 宋青梧脸上升起淡淡的笑意,放下筷子,说:“魏太妃如此提议,更多的打算却是为了她自己,如果不和离,将来陈相如流放,照着律法来,宋知雪会被削去头衔与身份,同他一道的,太妃虽然不需同行,可也不能再住在宫里,要去灵空观的。” 灵空观是雁都城外的一座女观,在山林深处,魏太妃过去,连个侍女都是带不得的,更带不走宫里的金银细软,日日茹素,终日枯坐祈福,她矜贵了几乎一辈子,即便只是想想,她也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但宋知雪不愿。 谢淮骁垂眸沉思,道:“若非是为了陈越廷,她或许根本不会来宫里跪你。” “或许吧,我不如安宁了解她。”宋青梧拿了汤碗来替谢淮骁盛了汤放在他手边,说,“哥哥不生我气?” “为何要气?”谢淮骁看向他,莞尔道,“让你做明君,并非是要你成为一个冷面无情的人,虽讲斩草除根,但宋知雪已经不再要陈越廷保留身份,也不让他伺候入仕,陈家被抄,远宁公主府收回,里头的钱财大多也是要重新回到国库的,她只求留独子一命,倒也无妨。” 说到此处,谢淮骁倒是对宋知雪心中所想有了些许猜测,但也只是想想而已,陈相如的事已经尘埃落定,再旁的事,与他无关,也并非是他所管辖,不必费心。 用过饭,谢淮骁又在乐游斋里陪着宋青梧小憩了差不多一刻钟才离开。 窗外池边,桃花已经打了骨朵。 清明祭祀过后,宋青梧下令封了陈府,家中奴仆先行流放去了边关,但顾念陈越廷年幼,只剥去其头衔和身份成为白衣,同母亲宋知雪一道被禁足于府中,待陈启云和陈相如发落后,再作安排。 树倒猢狲散,陈启云一倒,许多人为了自保,在左旋客查到他们身上之前主动出来投案,不求能保留官职,但只求能留下一命。 左旋客忙得脚不沾地,便用相关人士作借口,朝翰林院顺势借了林闲来刑部帮忙,却也还是起早贪黑,连着宋青梧一起,几乎抽不出空。 若是早些知道那日的午间是冠礼前自己最后一次同谢淮骁私下相处,宋青梧说什么都不会如此轻易的就将人放走。 日日上朝,心心念念的人都在跟前,看得见却碰不了,宋青梧早吃过了荤腥,怎受得了素。 连夜里也被听不完的要事和批不完的奏折占据。 忍一忍就好了,宋青梧只能如此安慰自己,等到了冠礼之后,一切都好了。 宋知雨耐心等过了清明祭祀,甚至又隔了几天,才借着宋峋想谢先生的理由,带着一双儿女到谢府来拜访。 小婴孩儿本就不太能记事,许久不见谢淮骁,此番便又不认得了,但她的胆子倒是大了许多,乌溜溜又清澈的眼睛一直落在谢淮骁身上,宋知雨笑女儿日后怕是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晓得盯着美人看,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宋峋也乐呵呵的,拉着谢淮骁问长又问短,许由的事在他身上已经瞧不出太多的影响了,谢淮骁见状十分宽心,又考校了他的功课,见他从未落下,甚至还精进了些后,满意地揉了揉他的头。 直到用过晚膳,宋峋和宋汀都累得睡着了,被谢府的人帮忙送上马车去,宋知雨也没有见到那个人的身影。 她来谢府的次数虽然不多,但谢康总是跟在谢淮骁身边的,心里不免沉了沉。 宋峋和宋汀已经在车里被安置好了,宋知雨才搭着自己的侍女的手准备上去,但她顿了顿,终究还是禁不住侧身,回头望过去,视线在谢府的门匾上划过。 夜里凉风拂开她颊边的发,眼神有些寂寞,如今夜无星也无月的夜空。 她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他没有一起回来么?” 谢淮骁知晓她在问谁,目光淡了下来,说:“他身上有皇命,先回一趟荆城。” 原来是如此?宋知雨听后忽然放了些心,又问:“那之后,他还会回来吧?” 谢淮骁却摇了摇头,宋知雨心里倏地绷紧,抿着唇,听见他说他不知道。 “你骗我。”宋知雨说,“你是他的主子,怎么会不知道。” “走之前,公主不是要我将他给了你?”谢淮骁莞尔一笑,“我可没有再拘束过他,事情结束之后,他回不回来,全看他自己,公主怎么了,之前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失魂落魄?” 宋知雨似乎被他点住了要处那般,扬了扬眉,眼神里也有了光彩。 “不回来就不回来,搞得好像本宫稀罕。”宋知雨说,她上了马车,又掀开车帘对谢淮骁道,“你可不许告诉他今夜的事。” 说完,也不等谢淮骁答应,便放下帘子,催着自己府上的车夫快快回去了。 谢淮骁无奈一笑,道她当真是不坦诚。 * “到了,许哥。”陈相如先下了骄子,扇子顶着帘让许由跟着下来,“一个春休没来,这儿的客倒还是和以前一样多。” 许由也下了骄,抖了抖衣摆,负手看了一眼荷水苑的大门,垂了垂眼,说:“确实如此,走吧,免得错过了好场子。” 陈相如笑了笑,收起扇走上去同他并肩,他们两人是熟客,甫一进来,便被荷水苑的小厮领着,上了二楼。 一盏茶后,谢淮骁和林闲也到了。 30-40 第 31 章 不由间 “怎么样?” 两人在对面驻足,林闲转头问谢淮骁:“这门头瞧着便不错吧?” 垂花门上的门匾是娟秀的“荷水苑”三个字,仿佛能看见题字人提笔时细细斟酌而皱起的娥眉,并不含媚,反而婉约动人。 谢淮骁倒是没有想到听书的茶楼会是一处寻常商贾人家住的大院子,院墙虽然高,但还是能瞧见里头那一座三层高的回字小楼,飞檐角上垂着一串串灯笼,处处窗都亮着灯,隐隐传来鼎沸的人声。 谢淮骁点了点头,说:“确实不错。” “臣给殿下请安。”宋青梧拱手作揖,低头的那一瞬看见了谢淮骁眼中闪过的一丝厌恶。 他心中酸涩,脸上却瞧不出来,行完礼也不等谢淮骁开口,重新挺直腰背,宽大的朱红色朝服中央绣着展翅的白鹤,腰间用宫绦束着,松松勒出了劲瘦的腰线。 谢淮骁一晃眼,不动声色的挪开了目光,横切在两侧的额发偏露出藏在底下的小红痣,在宋青梧眼中熠熠生辉。 他仰起头看着宋青梧,只分开一年的时间,自己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这人倒是又长高了。 “再往这边走就是静安殿。”谢淮骁说,“宋大人是要去哪儿?” 宋青梧这番确实要去静安殿,妹妹宋悠写了一封信托自己带给静妃,他原本是寻了陛下代为转交,但靖南王下朝后便去了东都守卫营巡察,德正知道静妃为了让他带宋悠进宫方便,一直没有收回之前给他的宫牌,便教他直接去寻,殿下的生辰快到了,静妃今日都会在静安殿中核对礼单。 若换个别的日子,宋青梧也就回去了,朝臣进出后宫要是被那群言官知道后,又要连着往陛下那里递参他的折子,他又年轻,还是山君,说不准就要给他安个祸乱后宫的帽子,他可担不起。 但是就如同德正公公说的,殿下的生辰快到了,殿下不是会涉足朝政的世子,百官虽要送礼,却不会参加生日宴,宋青梧准备了很久的礼,本已打算就这样混在百官的礼中一齐送入宫中,却没想到宋悠忽然兴起给静妃写了信要他送,他便也想亲自将生辰礼交到谢淮骁手里。 如今在去的中途碰上谢淮骁,宋青梧又觉得,还不如混在百官中把贺礼送出去。 “宋大人?” “臣家里的小妹受了静妃娘娘诸多照拂,特意写了信想给娘娘看。”宋青梧从袖中掏出信,连同一个檀木盒递给一起递向谢淮骁,“以臣的身份,进出后宫实为不便,还要劳烦殿下替臣将信交给娘娘。” 谢淮骁接过信,却没接过那盒子,问:“盒子也是给母妃的?” 宋青梧顿了一会儿,才道:“是给殿下的。” 谢淮骁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 “是臣给殿下的贺礼,臣始终觉得,生辰这样的大日子,贺礼还是要交到主人手上才算合适。” 谢淮骁盯着盒子看了一会儿,将盒子拿到手里哼了一声:“行吧。” 说完,他将两样东西都交给身边的小宦官拿着,摇着扇子回了静安殿,小宦官朝宋青梧道了礼,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宋青梧看着谢淮骁的背影,唇齿轻动,默念了一句生辰喜乐。 谢淮骁回到殿中,将信交给母妃后便回了自己的住处,摒退了四周伺候的宫人,做贼似的叫他们把门也关上,然后躲进自己寝宫中安置的书房,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宋青梧给的盒子。 里面存着整一盒的梅花干花,也不知那人是怎么做的,竟是到现在都能闻到那股香。 顿觉无趣的谢淮骁将盒子藏在了自己的榻上,准备隔几天便拿出一朵干花来当熏香。 夜露深重,杨叔匆匆端着托盘到梅园,抬手敲门后照例没有回应,他晓得宋青梧不方便,便准备将药放进去,托盘里还有给小爪准备的饭食,帮着喂了以后便走。 “……别进来。” 杨叔一惊,宋青梧声音十分低哑,听着仿佛正受着漫长的煎熬,他担心不已,却不敢进去叨扰,只得道:“药和楚太医新制的香都给您放这儿了,一会儿相爷方便行走后,一定记得来取。” 说话的间隙,屋内传来一声惊吓般的呜咽声,杨叔心觉不对,但没细想,花雨长要下满二十日,他还有更多的东西要帮宋青梧备好了送来。 听着外头渐渐消失的脚步声,宋青梧放肆起来,冷梅香牢牢裹挟住怀中的人,听着因为自己而开始从抽泣求饶。 他不停吮吻着谢淮骁眼角的红痣,后颈早已被他咬破,信香注入引来怀中人不停的战栗,他对此十分上瘾。 谢淮骁被迫承受着一切,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十岁生辰收到的那盒梅花。 “杨叔走了。”宋青梧在他耳边引诱,“别为难自己。” 翌日,一宿没睡的宋国公收到了宋小送来的信,以为那兔崽子终于肯向自己低头认错,只是拉不下脸亲自来,故而派了自己的书童送信。 宋小低着头,他脸上藏不住事儿,相爷要告知国公爷的事……还是让国公爷自己看吧。 信不长,短短几句话,宋国公眨眼的时间便读完了。 “这个、这个混账东西!”宋国公恨恨地将信纸揉成一团,后又展开揣进自己怀里,指着宋小道:“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宋小被他的大嗓门吓得不轻,唯唯诺诺道:“回、回国公爷,还有杨叔。” 宋国公又问:“陈执那小子知不知道?” “不、不知道的,早晨我跟杨叔去给相爷送饭,相爷就递了这信给杨叔,也没让我们留下伺候,但、但是杨叔要给那位准备热水和换洗衣裳,只得我来把信送给国公爷,路上也没碰着谁。” 说完,宋小怯怯的看了一眼宋国公,宋国公生气会上脸,如今这幅样子倒是像极了小老家那些屋门上会贴的门神,他飞快的移开目光,不再抬头。 宋国公觉得回京后简直万事不顺,但木已成舟,说什么都完了,无奈地叹了一声气,说:“你回去罢,告诉那个兔崽子,待他休沐结束上朝时,自己来找我要东西。” 宋小低低答应一声,朝宋国公行了礼后便要走了。 “回来!” 宋国公叫住他,挠了半天脑袋才道:“那是谁家孩子?你可有瞧见长啥样?好看不?” 五天后,相府,梅园。 谢淮骁也是天赋异禀,被宋青梧这番折腾下来竟也没有发烧,只是因为太累所以睡得很沉。 宋青梧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弯下腰和谢淮骁额头想抵,感受着他的呼吸。 真好,宋青梧想,哪怕等谢淮骁醒来会更加厌恶自己,他也觉得无所谓了。 “幺妹的心思,我这个做姐姐的最近也猜不透。”袁络衣放下碟子,这回便没再出去,落座在一旁,“不过也不能总是讲太‘硬’的话本,曲子也要时常换新,否则客人们听腻了不再来,我这儿的姊妹们可没地方去了。” 许由笑道:“衣姐对荷水苑这么上心,不来才是遗憾。” 外头再次响起琴音,比开头婉转了许多,穿插进后面讲的“有缘人终究无缘”的故事间,倒是拨动人心得很。 这也是荷水苑同外头评书场子不一样的地方。 陈相如看了一眼许由蹙起的眉,朝袁络衣道:“衣姐,等晚晴姑娘说完,请她来这里坐坐吧。” 第 32 章 似圆满 荷水苑一晚只有两场书,袁晚晴说完后,换了另一位姑娘上圆台,这回怀里抱的是琵琶,拨着肃杀冷调的曲,讲了一册将军被俘、忠心下属奋不顾身入敌营单骑救主将的故事。 不过,或许是因为今日的本子都捡了软的说,袁晚晴讲了一个纯粹的风月故事,后来的这位姑娘的本子里也写了儿女情长,救主的那位小将军和路上帮扶他的姑娘生了情愫,回了城后,两人很快成亲。 谢淮骁原是不排斥的,相较袁晚晴讲的那段分离结局的风月,他甚至更喜欢后面这位姑娘的圆满,但偏偏,他听了一会儿便听出来,第二场故事里那个小将军的原型,正是他自己。 当年虎岭关一战,他因及时发现敌袭、又救下陈敬而立下了功,并不是什么要按住不能说的事,许多人都晓得。 姑娘的话本里其实改了许多地方,只是世子爷第一回亲耳听见别人这样编自己的事写评书,绘声绘色,那些雅座里的客人听到情动处甚至还会叹句“还好他们圆满”,让他多少觉得有些如坐针毡。 回雁都的第二天便复朝是早早就定下的,谢淮骁心里记着人和事,难得没有在醒来后多眯一会儿,钟伯过来喊他,便径直起身了。 谢德子也兴奋,它许久不见谢淮骁了,见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便来回踱步,不住地啊啊叫着,声音不低,谢淮骁担忧它扰了别人的清晨梦,便又在它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知你开心,但也要注意分寸。”谢淮骁说,认真同它讲道理,“若是别人找上门来要吃你的驴肉泄愤,爷可护不了你。” 说着,又摸了摸谢德子毛绒绒的头,有些刺手。 谢德子自然听不明白他的话,但或许是许久不见谢淮骁,眼下倒是跟真的听明白了一样,又啊了一声算作答应,但声音比刚才小了许多。 连载着谢淮骁去上朝也比以前稳当了许多,驴车旧,好在是没有弄出仿佛下一刻便要散架的动静。 晨光熹微,朱红色的巍峨宫门缓缓拉开,百官迈步而入,天际破晓。 配合着周先述后头送回来的物证人证,左旋客和林海潮已经写好了要呈送到御前的折子,宋青梧在正大光明的牌匾下,提了朱笔当场签批,将陈氏父子关入天牢,等候发落。 罪是死罪,毋庸置疑,但宋青梧偏偏没有在朝堂上当场宣布,一些人心里起了疑惑,下朝之后,免不了在闲谈时揣测几句。 自然也传到了谢淮骁的耳朵里,他心里也有些疑惑,只是还来不及自己思索,户部值房里桌案上堆积的折子几乎要将他埋住了,若不是关齐驾车来请,他几乎已经忘记时辰,差些便要错过去陪宋青梧用午饭的约定。 好在还来得及。 饭食摆在乐游斋,进了辰阳宫后,关齐便带着谢淮骁径自过去了,转进里头时宋青梧还在伏案,听见声了,才抬起头来。 谢淮骁走到他旁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后颈,宋青梧闭上眼,放松地朝谢淮骁靠了过去,侧脸恰好贴在谢淮骁的腰腹间。 “先歇会儿吧。”谢淮骁说,“吃饭养养精神,我桌上那些下午还要给你送来呢。” “关宁已经去知会小厨房,一会儿就在这里吃,摆不了多宽,也没有多少精致的菜。”宋青梧说,“明明昨天就晓得哥哥要来的,还是安排成这样,对不起。” 谢淮骁的掌心盖住他的眼,替他挡一挡光,偷闲休息,说:“说这个做什么,饭菜多了也用不完,恰到好处,你也能多些时间午休。” 宋青梧靠着他,紧蹙了许久的眉心舒展开,懒懒地点了点头:“哥哥疼我。” 谢淮骁俯下身,在他的眼皮上吻了吻,说:“暂时如此,等忙过这一阵,再弄别的。” “哥哥拿我当谢德子逗弄?”宋青梧捉着他的手,睁开眼,眼里的疲惫已经稍微褪去了一些,望着他,“用这个吊在我前面,那我可不得卯足了劲儿往前跑?” 谢淮骁笑道:“这可是你自己觉得的。” “像谢德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宋青梧说,微微眯了眼,“沉甸甸的,也有体力,能磨一整夜,只怕哥哥那时魂飞天际,认准了要缠着我,是也不是?” “你还有心思说这个,看来还是不够忙。”谢淮骁轻哼一声,“待会儿我便去同周先述说一声,让他来找你谈谈明、岳二州官员调任的事,保管你连喝水都要关宁贴身喂。” “这时候让我见周先述,哥哥心变得真快,这会儿便不心疼我了。”宋青梧说着,叹了叹气,“我真难过。” “不愿见周先述也行。”谢淮骁说,“早晨许多人都在说陈启云和陈相如的事,即便是要等父亲从丘南国回来,也不过是给他们的罪证多加一道锁,死罪还是死罪,如何不直接发落了?” 宋青梧把玩着谢淮骁的手指,不正面回答,只是问道:“哥哥可还记得,四月有哪些大事?” “如何能不记得。”谢淮骁说,“明日的祭祀,以及你的冠礼。” 说完,谢淮骁忽然顿住,宋青梧见他如此反应,变晓得他应该是想到了。 “清明祭祀时本就要宽恕一些罪人,冠礼更是大赦天下,若是今日便发落了,皇恩浩荡,死罪可以免,但两件事连在一起,活罪倒是也让他们逃去了。”宋青梧说,“何况,冠礼之后,还有我们的大婚,再浩荡一下,怕是能让他们离了雁都也过得舒舒坦坦。” “确实如此,你思虑得周全——”谢淮骁说,忽然顿住,“我们的大婚?” “怎么了?”宋青梧看着他,“哥哥不是答应过我么,这就忘记了?” 谢淮骁下意识开口:“当然没有。” “没有就好。”宋青梧笑道,“靖南王从丘南国一去一回,怎么也要等到冠礼后了,我打算那时再发落他们,如此,便是后面能逃死罪,也不能再逃掉该受的刑罚。” 抄家,流放,充军妓,陈家上下连着仆从一起都会受罚,谢淮骁想到了宋知雪和陈越廷,蹙了眉,问:“远宁公主府也会跟着一道?” 宋青梧忽然垂了眸,手指扣进谢淮骁的指尖,用了力,夹得两人指节都微微泛了红。 “青梧?” “早晨从寝殿出来,关宁说宋知雪昨夜捧着一个盒子进了宫,听他说我在忙,便没有让他打扰,在外跪了一夜。”宋青梧说,“她撑着精神见到我,将盒子给我,讲她不求旁的,只求里头的东西能换陈越廷活命,甚至可以削去身份做布衣,此生同皇室再无关系。” 宋青梧声音放得轻:“说完这些,不等我反应,她便昏死了过去。” 谢淮骁抿了抿唇,也放轻了声音,问:“……什么筹码,让你生了答应的念头?” 他自然看得出他的决心。 宋青梧埋首进他胸膛里,声音有些颤抖:“……是哥哥写给我的信。” 闻言,谢淮骁略微僵了僵,宋青梧自是察觉到了,又道:“我知道不该如此,明君不该顾念私情,可是,哥哥,那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我没有办法。” 越说到后边,宋青梧的声音便越是委屈难言,似乎怕极了谢淮骁对他失望:“……哥哥……哥哥……你莫要生我的气,好么?” 宋青梧看向立在谢淮骁两人外的工部尚书周炼,说:“可有此事?” 他的目光如芒,周炼被后背起了细细密密的冷汗。 周炼说:“确有此事,但臣那时还有其他事,并未亲自前往。” “呵。”宋青梧扔下手里抓着的茶盖,瓷质的杯盖在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震了在场之人的心,语气里已然有了不耐,“那你指个人给朕。” 太和殿里蓦的安静了两分。 “回陛下。”陈相如忽然走了出来,正四品靛蓝色的朝服冷肃,抬手说,“是臣和许侍郎。” 第 33 章 风向 陈相如话音落下后,许由也跨出队列朝着宋青梧作揖行礼,谢淮骁看向二人,不由得挑了挑眉。 户部里自查清楚后,谢淮骁便晓得漏缺只会出在蒋正则同工部的人去南菱州视察的那段时间里,他不能离开雁都,也不便插手其他部的事,只是从蒋正则回来后呈送给他的述职文书里知道,工部派出去的人是两位驸马。 这样大的、涉及到百姓的事,便是工部尚书亲自去都无可厚非,实在抽不开身,也应该派左右侍郎带队,周炼方才的话支支吾吾含含糊糊,便是清楚在这件事的安排上,他做得不合规矩。 陈相如和许由在此前一直缺一个更上一层楼的契机,而南菱州的事情拿去做人情,倒是最合适不过了。 “听钱撰提过。”谢淮骁说,“他们交道打得多,钱撰跟我述职的时候,偶尔会提上几句。” 张明学说:“谢尚书抬举了。” “张大人不必谦虚。”谢淮骁说,“你们应当也不是空手前来,便不浪费时间了,后日便是清明,时间的确紧迫,陈尚书以前都是提前半月就要来同陛下汇报诸事,今年特殊些,大家抓紧吧。” 张明学也正有此意,给孔岳递了眼神,孔岳这才定下心来,两人从身上摸出来各自带来的折子,后很厚,谢淮骁见了,晓得这一对,怕是要对到深夜。 一回来便如此忙碌,连喘口气休息都成了奢侈的事,谢淮骁心疼宋青梧,却也插不了手。 “钟伯。”谢淮骁起身,朝钟石清走过去,“将饭食都安排上来,宵夜也看着时辰准备一些,康哥儿先回荆城了,要辛苦你多费心思盯一盯了。” 没见到谢康跟着一道回来,钟石清本就感到奇怪,原想着等陛下走了之后再问世子爷的,如今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属实惊讶,问道:“……那、那还回来么?” 不过很快,钟石清便觉得康哥儿应该是不回来的,他们本就打算等陛下的冠礼之后走的,这些时日去世子爷屋里洒扫,他甚至还记得帮世子爷撕那本历呢。 如今谢康提前一步回去,还能帮着世子爷多打点打点荆城的事。 却不曾想,谢淮骁说:“或许吧,我也不知。”宋青梧此前让关宁查出来的东西,都指向了陈相如带走了那些信,谢淮骁并不意外宋知雪能拿到。 只是,谢淮骁也没有料到宋知雪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远宁公主现在如何了?”谢淮骁问,揉了揉宋青梧的后颈,带着安抚的意味,“让张太医替她看过了么?” 钟伯愣怔住,心里是惊涛骇浪,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谢淮骁说的没错,他是他看着长大的,见到世子爷脸上的神情,便明白此事是他自愿,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若是陛下对您好,王爷和王妃也是会答应。”钟伯说,接过谢淮骁手里的定亲书,又问,“那之后,我们还要回荆城么?” 同陛下成亲,只怕要一辈子留在雁都了,钟伯有私心,他明白谢淮骁盼了多久,那样恣意的世子爷,如何会喜欢留在只能看见方方正正的天的地方。 他到底还是担心,谢淮骁的自愿是妥协。 良久,才见谢淮骁点了头,钟伯心里松了松。 “会回去的。”谢淮骁说,“雁都,不是我们的归处。” “这——”钟石青愣了愣,这怎么会不知呢。 “他愿意如何,便如何,一切随心,我不拘他的。”谢淮骁说,莞尔道,“去吧。” 钟石清不敢再耽搁,去盯着厨房做准备了。 清明祭祀繁复,谢淮骁想得还是保守了些,直到关宁驾车来接宋青梧时,他们也还没有谈完所有的事。 上马车前,宋青梧最后看向谢淮骁的目光十分幽怨,却又不得不走了。 他带了张明学和孔岳一道上车,谢淮骁晓得他今夜怕是睡不成了。 不由得,他走到马车跟前,敲了敲车壁,说:“陛下。” 宋青梧掀开车窗上的帘,见谢淮骁对他勾了勾手指,抿了唇,探了些出去,问:“怎么了?” 谢淮骁飞快在他唇上吻了吻,说:“明日,我进宫去陪你用午膳。” 宋青梧眼神亮了亮,心里飞了一路,原本烦闷的情绪也被安抚了。 他将手伸过去,小指弯着竖在谢淮骁面前,无声望着谢淮骁,片刻后,谢淮骁的小指勾缠上他的,拇指印了过去。 宋青梧用只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缱绻柔软,说:“我会乖乖等你。” 说心里不触动是假,但谢淮骁已经学会了耐心,不到真正离开雁都的那一天,他根本不敢暴露出一丝一毫。 谢淮骁淡淡笑了笑:“我知道了。” 林海潮愣了愣,晓得他紧张,现在得了自己这番话,谢淮骁该是开心才是,他仿佛未曾料到谢淮骁面上仍旧是这般从容一样。 但旋即又释然,说:“你当真长大了。” “先生这次会护着你。” 第 34 章 蛛丝 林海潮的话如石子掷入深潭,响声闷闷,涟漪小小,却泛得又圆又长。 值房里安静,内侍推开门送来放下差点又退出,快到似一阵无人发现的吹过的风。 谢淮骁片刻恍惚。 他心里是有触动的,只是四年里,并未对此抱有期待,恍惚后,便端起茶杯,揭开盖撩了撩茶气。 谢淮骁蹑手蹑脚行至他们身后,猛地一伸臂将二人都揽住了,饶有兴趣地开口问:“再多说些?让我也听听。” 这两人被一双有力的手箍住,霎时又惊又恼,刚想发火,突然瞥见眼下的一抹大红的袖子,呆住了。 谢淮骁诚恳地再次请求:“让我也听听嘛。” 怀里登时传来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二人连滚带爬地在他面前跪好了,谢淮骁觉得纳闷:“真是奇怪,刚刚不是还在替宋小将军鸣不平吗?现在我人就在跟前,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我可以一并帮你们带话给他。” 可那二人再不敢发一言,只把头磕得砰砰响。 谢淮骁顿觉索然无趣,沉默地用脚尖挑了一人的下巴,看见他涕泗横流的脸,觉得心烦,又狠狠踹在他胸口:“滚吧。” 那人就顺势歪七倒八地滚出几米远,引得不远处一两声丫鬟们的小声惊呼,谢淮骁刚要再踹余下一个,就听见一声怒不可遏的制止:“住手!” 他皱着眉看向声音来处,直直对上一张丝毫不掩饰厌弃的、少年人的脸。 面前收拾干净的桌案,闲了一整个春休,回来才不过几日,便又堆得乱七八糟了。 杜云谦将折子文书分门别类的放好,就坐在谢淮骁对面,谢淮骁拿一本看,他便在旁边先替他说说情况,好不容易理完,又到了下值的时候了。 林闲熟门熟路的进到户部的院子里,外头的值房都已经熄灯了,尚书院那边还亮着,便径自走了过去。 片刻后,户部门前停下一辆金线绣顶的马车。 宋青梧从上面下来,身上披着雪色的狐裘,提着灯,幽幽望着亮灯的方向。 第 35 章 不速之客 “谢淮骁?” 林闲砰地推开门,里头正收拾着奏折批文的杜云谦吓了一跳,说:“林俢撰,你又来了。” “杜大人,什么叫又,今年我还是头一次进来。”林闲背着手,大步进来,左右看了看,没见到谢淮骁,便问,“你们尚书大人呢?” 杜云谦整理好了奏折批文,不用呈上去给陛下过目的那些都装进了他手中的盒子里,谢淮骁已经签好了,明日便可拿下去让对应的下属办理,桌上那一盒,则是一会儿谢淮骁打算借着进宫述职,让宋青梧看的。 杜云谦说:“大人一会儿还要进宫,先去后头沐浴了。” 天子留宿朝臣家中并非是什么稀罕事,先帝时便常有,不少人以此为荣。 只不过,林闲对此不屑,谢淮骁更是对此嗤之以鼻。 宋青梧自是晓得的,他这么说,心里是存了赌的成分的。 原本皇帝和靖南王的关系缓和,是宋青梧手中最深的牌,他并不想这样早就告诉谢淮骁,其实已经不用担心朝廷会对他的家做什么偏激的动作。 六部里,户部和刑部是下值最晚的地方,谢淮骁下值时,外头那些院子几乎都已经走空了人,黑黝黝的,宋青梧的车驾这时候从青荷里出来,没有被别人瞧见。 出了青荷里,关宁又特意捡了偏僻的路回谢府,谢淮骁坐在车里撩开里头的车窗帘,见到那些缭绕这炊烟的百姓家的院墙,不禁轻笑出声。 宋青梧说的偷偷,倒还真的是“偷偷”。 这些地方,除非是宋青梧下命令,否则那些朝臣,几乎是不会亲自来的,哪怕路在雁都建城时便修得宽,却也和那些人的身份不相合。 谢淮骁掩上门,转身说:“客房久不住人,虽然一直被打扫,但是一时暖不起来,陛下——” 宋青梧忽然伸手握住谢淮骁的手腕,猝不及防间,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手臂环住他的腰紧紧圈着,头几乎要埋进肩里。 铜制的灯哐当掉在地上。 也还好是铜制的,烛火在里头被摔灭,噗呲冒起了一小缕烟。 铜灯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到门槛边才停下。 谢淮骁对这样的接触十分防备,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扣住宋青梧落在自己后腰上的手腕,反手就要拧挣开。 宋青梧察觉到他的举动,一如在温泉池里的那次,手一反,便挤开谢淮骁的指缝,牢牢扣进自己的手中。 谢淮骁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方才钟伯在院里说的话,他自己也听见了,只是不明白为何宋青梧在这个时候又提起来。 “都好,谢谢陛下。”谢淮骁说,不再看他,自顾自地拿着奏章,“反正已经过了,祈福而已,图的也是心里的宽慰。” 盒子里的奏章是按着紧急程度排好的,谢淮骁拿出最上面那本,轻轻放在宋青梧面前,本是想要他看的,但今夜的陛下显然早已无心公务。 宋青梧盯着谢淮骁的手,问了在心里藏了好些天的问:“……谢哥哥为何不戴我送的扳指?” 扳指? 谢淮骁懒懒抬眼,瞧了瞧自己空荡荡的拇指,目光又顺着指尖走到宋青梧放在桌案的手上。 扳指并非是黑色,离得近了,谢淮骁才发现这是一枚琥珀扳指,正宗的桔黄色,透亮油润,里头有细细冰裂痕迹,斑驳的黑絮似豹的皮纹。 许是那日被宋青梧抵着,挡了光,谢淮骁才瞧成了黑色,但即便是琥珀,这枚虽不如宋青梧赐给他的那枚贵,却一样价值不菲。 弄得仿佛是他谢淮骁抠搜,胆大包天到欺负了他一般。 谢淮骁放下手,又重新坐直,支着脑袋仰起头看着仍然站着的宋青梧,说:“……臣每年都安排了银子给宫里用作珍宝采买,如今后宫空着,您直接用这笔银钱就行,不用另外拿。” “谢哥哥当真疼我。”宋青梧莞尔笑了笑,坐下来直直地看着他,说,“那没用完的,便继续存着,以后后宫有了人——” 宋青梧顿了顿,看着谢淮骁的目光蓦的幽深,说:“便带他多去雁都外头看看。” 但也仅限于此了。 谢淮骁不愿打草惊蛇,宋青梧越是这样,他越是感到不安。 “那便留下吧。”谢淮骁说,闭了闭眼,“只是明日需得起得更早些,别让徐大人那样的正直之人瞧见了。” “哥哥在怪我?”宋青梧笑了笑,忍不住朝谢淮骁的方向倾了倾身,“放心好了,我偷偷的,他们不会知道。” 肩短了一些,下摆也不那么长。 关宁公公哪里出过这样的错,林闲便觉得是自己瞧错了,可再看,不但仍旧如此觉得,甚至还感觉到,这件狐裘眼熟得骇人。 宋青梧的目光不经意略过林闲后,又落在谢淮骁身上,淡淡笑着,说:“不急。” 他在谢淮骁桌案跟前的椅子上坐下,仔仔细细理了狐裘,让它不会被压出褶,说:“今夜不回宫,同尚书一道回府里去。” 第 36 章 忍耐 谢淮骁今日听了许多声谢哥哥。 漫不经心、慵懒闲散,亦或是委屈祈求的,各式各样的语气,对谢淮骁来说,都是令他需得强行镇定、如坐针毡的口吻。 不过这些,他都能为了顺利休致,面不改色的照单全收,偏偏眼下这句,就那样低低的、模模糊糊的一声而已,就将他此前听过的那些统统从脑子里挤走了。 吱呀一声,卧房的门被猛推开,啪地装在两边,竹篾风铃铛啷啷的响个不停。 廊外的雪还下着。 谢淮骁只把大氅松松披在肩上,冷风瞬间卷了他,睡袍洇湿的那处已经飞速降温,冰似地贴在小腹处,便是这样也还是降不下他身上燥热的余韵。 他连鞋也没有穿,感觉不到凉意那般飞快走在廊下,脑袋里只一个念头,他得离宋青梧越远越好。 处理干净了痕迹,谢淮骁虽放下心,但心中闷气却是一时半会儿里消不了的。 早朝上,宋青梧特意在龙袍里穿了一件能挡住脖子的衣裳,谢淮骁瞧见了,心里冷冷嗤了一声。 宋青梧在吃穿用度上,虽不像别的皇子那般挑剔,却也还是有个小毛病,便是不爱穿太高领的衣裳,觉着束缚了脖子,连呼吸都不能好好顺了。 信封上透出的淡香是荷香,沈妤最喜爱的香调,经她之手装来的东西,不论是信,亦或是捎来的别的物件东西,都蒙着这股香气。 谢淮骁捏在手里,看着信封出了一会儿神后,才拿来了小刀,小心仔细地拆了封口。 粉桃色的浣花笺上隐约闪着点点金箔光,娟秀却落落大方的字迹令谢淮骁不由得舒缓了眉眼,嘴角无意识地提了提,勾出难见的柔和神色。 谢淮骁又问:“那这几日呢,陛下并未禁足,他可曾老实在家中反省?” 谢康摇了摇头,说:“白日里也时常出去,只是夜里回来得早些而已。” 谢淮骁:“公主对此可有说过什么?” “属下倒是提过可以跟去看看。”谢康说,“不过公主说,还不是时候。” 宋青梧以为他终于不气了,本想留他用饭,可担心他又想起那夜的事,刚刚才转好的心情被迫蒙上雪,只好继续忍着,打算多观察几日再说。 谢淮骁回到家中,寝室桌案上放着谢康下午收到的荆城来的信,又瞥见桌案上历,禁不住嘴角上扬,伸手利落撕掉了今日的那张。 只余下不到百天了。 谢淮骁轻轻抚着靖南王府的来信,上头萦着一股淡雅的香气,目光柔软,觉着真是三喜临门。 谢淮骁叹了叹气,下床飞快地从桌案上找到了剪刀,蹙着眉分外嫌弃地在床单上剪了剪,确定是不会被人带回去继续用的程度后,才停手。 今晨上朝,他难得放了谢德子一天假,绕了远一些的路,将这烫手的东西扔进了街道司在各处街巷回收街巷赃物的桶里。 到这一步,谢淮骁才终于放下心。 听到谢康如此说,谢淮骁便不打算追问了。 天色不早了,外头寒气深重,谢康问他:“世子爷可要休息了?” “再等等,替我研墨。”谢淮骁说,从抽屉里取了信纸出来仔细展开,“这会儿得空,我将信写好,明日一早便寄回去罢。” 谢康嗯了一声,随即起身走到谢淮骁旁边准备起来。 太和殿后不远便是观火楼,天子下朝同朝臣议事,不去辰阳宫时,大多便在这里,登上楼顶,还能看见宫墙外喧闹的雁都纵深交错的街巷。 宋青梧见谢淮骁很少挑此地,几乎都是在辰阳宫里,但他心里惦记着谢淮骁的腰,便就近选了这里。 谢淮骁跟着关齐上到二楼,关宁早已命人将这里布置了一番,甫一进来,地龙热得让他穿不住氅衣,淡雅梅香萦绕悬顶。 谢淮骁蹙着眉,似是生气般几番将雪酿圆咽下,唇齿间尽是再来一枚的甜香,说:“寻常滋味罢了。” 宋青梧看穿却不道破,喉间溢出一声轻笑,让谢淮骁浑身都腻得慌。 宋青梧捉住他的手,忽然将谢淮骁朝自己怀里带。 太突然,谢淮骁猝不及防扑了过去,被宋青梧顺势楼主腰,凑过来在他耳边说:“躺下吧,哥哥。” 谢淮骁今日倒是不紧不慢,几乎是最后一个进隔壁屋里接过关齐拿来的他的大氅,也正要走时,关齐叫住了他。 “谢大人,留步。”关齐说,凑到他耳边,掩着唇小声说,“陛下在后头等您。” 谢淮骁本上扬的嘴角,就这么落了下去。 晦气。 谢淮骁跪在宋青梧上面,虎口卡住年轻皇帝的脖颈,恶狠狠地看着他,出口却是恼羞成怒,说:“闭嘴!” 说完,他歘地撩开床幔,扯过挂起来的大氅,匆匆推开门出去了。 掀开又落下的床幔放进来一点暗色的光,宋青梧的手盖到被谢淮骁卡住的地方,极快的闪过一片晶莹。 第 37 章 铜灯 不论是从前或是从后,落进宋青梧的胸膛里,都让谢淮骁颇有些毛骨悚然之感,如被人捏住心脏,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宋青梧的手肘勾住了谢淮骁的腰,臂膀十分有力,稳稳撑着他,手掌贴着腰侧,掌心住了金蹀躞,觉得颇有些碍手。 但谢淮骁是猝不及防,一直胳膊下意识攀住宋青梧的肩,手拽紧了他后背的衣裳,侧脸和耳垂擦过一片柔软温热,另一只手撑在榻上。 宋青梧这番话说的滴水不漏,纵使谢淮骁满心都是疑窦,却也找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官帽早掉到一旁,朝服已经松了,屋里也的的确确热着,谢淮骁也不扭捏,自个儿撑起身来褪下,坐榻上没有挂的地方,他便将衣袍随手扔到身后,恰好落在榻边,一半耷拉了下去。 不过,重新俯身下去时,却未继续拿宋青梧的腿作垫枕,两人手边各自有一个绸缎作的柔软方枕,谢淮骁拿过来,趴在上头。 谢淮骁偏过脸去,想看着宋青梧,但显然是徒劳无功,宋青梧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肩窝里,谢淮骁此时转过来,除了让两人呼吸交织,别的,什么也做不到。 “虎岭关每年给将士们送家书,每个方向派去的信差是不同的。”宋青梧喑哑着声,当真说了起来,“雁都和荆城不在一处,又——” “别说了!” 砰! 门从里头被人猛地推开,用力撞在两边,震得吓了守在外头的关宁一跳,下意识转过头去,便见一抹月白色身影从他面前掠过,疾步带了风,衣袍荡起,很快就转过廊角,朝楼下去了。 宋青梧手里抱着谢淮骁的氅衣和官帽,帽翅被折了一点,他递给关宁,说:“拿去织造坊让绣官们弄一弄,你亲自盯着,千万仔细些,今天就要弄好,然后送去谢府。” 关宁接过帽子,看着宋青梧身上明显不整的衣裳,说:“您——您这是——” 见他看过来,宋青梧又道:“哥哥,回去之后,莫要忘了方才,要记得宫里还有人在盼着你答复。” 关齐恰好走过来,听到了宋青梧说的话,当即醍醐灌顶。 陛、陛下、陛下和世子爷妖精打架! 谢淮骁见他又要低头,连忙用另一只手按住他的下颌,急匆匆说:“你是天子!天子以身作则用礼法约束自身,如何能做这等——!宋青梧!” 宋青梧连他后伸来的手一起抓住,亲了亲他的掌心,说:“以身作则,哥哥,我已经先走了一步,现在该你了。” 谢淮骁气坏了,再顾不了翩翩风度,说:“谁他妈跟你讲这个!” 谢淮骁眼神里已经满是朦胧,嗯了一声,分不清是疑惑还是快乐。 宋青梧不放过他,即便自己也在一处,身心翻腾似狂波怒涛,举动越来越过分,声音却努力维持了淡然,不细细分辨,几乎听不出里头的凶狠。 宋青梧说:“想听么?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推己及人,至少在那时,他们两人的处境是相同的。 谢淮骁禁不住想回头看他,才刚刚偏过头去抬眼,便惊觉本是好好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忽然滑去了别的地方。 蹀躞已经被他松开了,朝服很容易被宋青梧撩起拨开,烫人的掌心猝不及防地贴上了谢淮骁。 “屋里地龙热,哥哥要不除了朝服,我替你上些药油,舒筋活血,会舒服得更快。”宋青梧说,似乎是怕谢淮骁多想,顿了顿,说,“那时,张太医是这么教我的。” 第 38 章 自作主张 谢淮骁说完这通混账话,就眯着眼睛半仰躺在榻上懒散地笑起来,压根儿没指望回话。 可是开口了。 酒劲早散干净了,他看着谢淮骁,也一字一句道:“你和他虽然一母同胞,可是他谦恭儒雅,温文有礼,待素不相识的平民百姓都很好;你却不然,你草菅人命,横行霸道,品性恶劣,为人做事均是两面三刀,半分也比不上他。” 谢淮骁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 没再停留,径自转身离开了,身影很快吞没在呜咽的寒风里。 谢淮骁起身吹灭了红烛,外头夜色正稠,院里枯枝消隐在谢色雪雾中。 这十三年来他被数不清的人明里暗里骂得狗血淋头,早已将挨骂视作淮骁常事,可怎么偏就这姓宋的这样惹人烦! 他原想着左右不过和井水不犯河水,现在却完全改了主意——他定要来犯上一犯,以为光这一通骂就能激得他羞愤不已自愧不如吗? 他凭什么。深柳祠缀以“祠”之名,其实已经同该字没有半分关系。 这处本是两百年前一左姓显赫世家的祠堂,彼时大梁刚刚开国,煊都方才被称作煊都,举国上下刚刚经历改朝换代的大动荡,又碰巧遭遇蝗虫雪灾,一时间饿殍遍地。 该世家族长不忍,自发开仓济灾,又提供住所供流民避寒,这尊活菩萨靠着饥肠辘辘的无数人口口相传,涌来的流民愈发多起来,渐渐地容纳不下。 谁曾想左家竟咬咬牙,将自家祠堂也开放出去广纳流民,几乎散尽家财,方才稳住了煊都城内飘摇不定的局面。 煊都的冬日漫长寒冷,流民整日群聚在此处,渐渐地开始做些营生,又经后世百年扩张发展,成了煊都如今最绮靡繁华的地方,虽遍地瓦舍勾栏,却也容纳着大梁最为热闹盛大的新年灯会,称得上一处奇景。 为了纪念这大义世家,深柳祠从未更名。可惜的是两百年间光景匆匆,那左家后人早已不知所踪。 谢淮骁把玩着他从谭书那儿得来的便宜扇子,同米酒一道走入这处酒色征逐的销金窟。沿途尽是富丽堂皇的酒楼茶社,煊都的权贵们最喜欢在此处会友接客、吟诗作对,亦或是吃酒狎妓、赌钱看戏。 这一浮奢的风气愈往里走便愈盛,直至谢淮骁二人停在深柳祠最为出名的繁锦酒楼前。 繁锦酒楼,谢淮骁将这个名字囫囵品了一遍,偏头嗤笑着同米酒做评道:“她怎么捡了这么个地儿待着?实在俗不可耐。” 可他甫一见到老鸨,立刻翻脸如翻书,由着对方满面春风地将自己迎进去,那和煦有礼的模样,实在叫人瞧不出异常。 这风韵犹存的老鸨见识颇多,早反复审视着将谢淮骁的一身行头估了价,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位非富即贵的俊公子,便先将人领进厢房,叫店小二上来最好的酒菜,又堆起笑容来:“爷喜欢些什么样的?姑娘还是——” 谢淮骁摇着扇子,笑而不答。谢淮骁听得头疼,忍无可忍地打断他:“照你这个说法,我活该为了他守节?” “这哪里是守节呢?”徐逸之叫嚷起来,未曾注意那柄匕首已经撤掉了,“若是成了亲的还都像你这样,那这世间不得尽是薄情郎、负心汉!” 谢淮骁被他气笑了:“我同他之间本就无情无义,又哪儿来的负心一说?你与其骂我,倒不如回头仔细问问你家小将军,他究竟对着什么人情根深种?” 徐逸之猛地扭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谢淮骁冷哼一声重新坐下,徐逸之急了,来捉他的衣袖:“你说清楚” 只听“砰”一声响,一人气势森森地踹开了门,冷面朝他俩走来。 谢淮骁平静道:“小将军,听够了吗?” 朝他一点头:“对不住,扰了二公子的雅兴。” 语罢,他皱着眉看瞠目结舌的徐逸之,简短道:“解释。” 徐逸之立刻蔫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地说清了来龙去脉。 他在侯府里待着无趣,这才偷换了便衣背着大哥徐慎之溜到深柳祠来看戏,没曾想刚到此处就远远瞧见了谢淮骁。 他这些日子已经听足了有关谢淮骁的各种传闻,见其直奔繁锦酒楼而去,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没多想便跟了上去。 待他进到酒楼里来时,谢淮骁早已不见踪影,徐逸之探头探脑地想淮骁,却只见一龟公骂骂咧咧地来回走动:“关键时候不顶用!贱命的东西,平日里白养活了!” 可他甫一见到徐逸之,立刻双眼放光地奔来抓住他的肩膀,又拍拍他的脸:“这个生得倒很标志!怎的之前没见过,是今日刚来的吧——算了,赶紧给七娘送过去,别叫那位爷等急了!” “就是这样,”徐逸之不敢抬头看人,“我是怕在酒楼里闹出太大动静被他察觉,想着不过走一遭的事儿,总不能真把我选中了,谁知道” “行了,”只觉头疼,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多听,“跟我回去。” 徐逸之蔫头耷脑地应了一声,怏怏跟在身后就要走,走前还得不情不愿地给谢淮骁带上门,可那门留着最后一线时,谢淮骁的声音传到两人耳朵里。 谢淮骁问:“小将军今日又何故在此?” 徐逸之一拍脑门:“对哦!” 他指着:“将军,原来你也逛青楼!” 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徐逸之赶紧解释:“不是——我的意思是,小将军跟,呃,新夫郎,还真是心有灵犀” 这鸨母立刻福至心灵,边唤“您稍等”边退了出去。 厢房门再开时,一群小倌们依次进来。繁锦酒楼确实与别处不同,这些十六七岁的小倌们并不一昧柔情曼妙争比女妓,反而大多清俊英气,很有良家少年人的风味。 谢淮骁粗略扫过这一排人,面上笑得招摇,心里却蔫了吧唧地想着:这个不够结实,那个也太瘦弱,这个不够俊俏,那个长得倒很不错,可看起来过于幼态了,他不喜欢这么白净的。 正当他准备瞎指一个完事时,却突然听见这些小倌里传来一声惊疑不定的质问:“怎么是你?!”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喝将在场其余人皆吓了一跳,鸨母忙差使人去捂这人的嘴要将他拖走,却不想这半大少年力气惊人,他挣脱了钳制,撑到谢淮骁跟前去,又问了一遍:“怎么是你?” 谢淮骁同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忽然想起,昨日成亲时,他曾瞥见镇北侯府门后探出过这样一双眼睛。 谢淮骁将帐侧一座景泰蓝博山炉一脚踹翻了,袅袅的檀香顿时浮了满屋,却半分安神的作用也没起,他将自己潦草裹进喜被中,心道比你奶奶个腿,蠢货。 他翻来覆去了半宿,好不容易压下胸口的火气,天色渐明时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就被米酒给薅起来了。 谢淮骁火气怨气纠缠在一起,倦得眼睛都难睁开,胡乱将褥子扔到米酒身上一通好骂,骂完后舒坦一些了,心安理得地闭了眼,使唤米酒伺候自己穿衣。 米酒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臭脾气见怪不怪,方才他在门外敲了半晌也没人答话,若不是已经铁青着脸等在前厅里,他是断断不会自淮骁不快来叫这位爷的。 “主子,照规矩今日须得进宫面圣。宋将军人在前厅,马车也已经备在门口了。” “面圣”这两个字叫他眉心狠狠一跳,神智瞬间清明,不耐烦道:“知道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前厅时已经换上一副悠然自得的面孔,甫一看见,对方就把脸转过去了,一个字也不愿同他说。 谢淮骁凑上去,眼下乌青色隐隐约约,可见昨夜这人也被他气得辗转难眠,思及此,他那点余下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了。 他简直要乐出声来,连带着说话的语调也十分轻快:“还傻站着干嘛?走吧,小将军。” 见不动,他又颇为刻薄地开口:“还是说小将军昨晚没睡好,直到现在酒都没醒。” 这才阴沉着一张脸,扫过谢淮骁同样乌青的眼下,闷声说:“你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谢淮骁噗嗤一笑,指着自己的脸叫好好看:“昨夜小将军自己认错了人先来招惹,现在倒怪起我来了?” 他贴近一点挑衅道:“你以为你是谁?谁都稀罕你醉时那点儿真心纯情?不过是昨夜高床软枕确实引得小爷。这话说着说着,彻底没了声儿。 谢淮骁不替他解围,只似笑非笑地看着。 没应对过这种情况,嘴张了又张,正艰难憋着说法,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被这张同郁涟一样的脸蛊惑了,干嘛非得给谢淮骁一个交代? 他忙撇开头去,僵硬道:“同你无关。”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了?”这幅笨嘴拙舌的样子把谢淮骁逗笑了,“你我已经成婚,难道小将军的行踪我无权过问?” 忍无可忍:“如此说来,你不也是一样的吗?” “是啊,”谢淮骁坦然应声,“我是来此淮骁欢作乐的,想必小将军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可是小将军到这儿来听了半天墙角,还踹了我的门,身侧也没见着一个美人,想必所求与我不同。”谢淮骁假意柔情地说,“总不会是放心不下,一路护着我吧?” 被他一口一个小将军叫得羞恼不已,他没这打算,来深柳祠本是为探望故人,不过离开之时恰巧在巷口撞见了谢淮骁,本想扭头就走,却眼睁睁瞥见人进了繁锦酒楼。 昨日二人的大婚煊都皆知,今天谢淮骁便来这么一出,若是被有心之人看见,怕会给镇北侯府惹来一身腥。他如今离了大哥,一人身在煊都,不可不防流言蜚语。 只是他行事向来光明磊落,还是第一次偷摸跟在人身后,哪知道眼睁睁见着了一溜男妓下饺子似的挨个进到屋里去,谢淮骁偏还选中了徐逸之。 后悔了。 这一出算什么,简直是自讨没趣。 他冷冷瞥了眼徐逸之,后者自知闯了大祸,立刻缩成了一只鹌鹑。 这才朝谢淮骁解释:“你想多了,我是来捉这小子的。”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本不该过问,但还请二公子淮骁欢作乐之时,稍微仔细些侯府脸面,切莫被人捏了后颈。” 谢淮骁拨开狐毛大氅,偏着头露出后颈一点白净细腻的皮肉,若有所思地用温白指腹捻了一捻:“就像这样吗?” 第 39 章 算账 哪儿有说不好的份。 谢淮骁只宋低头吃饭,心知这哪儿是栓着,分明是忌惮他大哥。左右这出歪打正着,于他而言不算坏事。 他随着一道起身,行了谢礼。 这顿饭已至尾声,隆安帝闭眼松松点了下头,说:“今日便如此吧,朕有些乏了。” 松了口气,背上已隐隐浸出冷汗,同谢淮骁一起退下了。 踏着养心殿前的台阶往下走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阿涟抚南侯他,近日可好?” “怎么能不好呢?”谢淮骁轻笑一声,“没了我扰他,他每日可以少操一半的心。” 谢淮骁偏头看他,很是关切的样子:“与其担心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倒不如牵挂牵挂你自己吧,小将军。” 只捡自己想听的入耳,将跳动的一颗心妥帖放回去:“那就好。” 郁涟一切都好,他便觉得安心。 他两人才刚从宫门中出来,便见宫门外站着几个儒生,为首那个细眉长目,着月白长衫,瞧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分明是隆冬寒月,他却仍不徐不慢地摇着一把湖色折扇。 谢淮骁心道“这人有病”。徐逸之灰头土脸地蹲在门外,正发愁如何同兄长交代,忽听“砰”一声响,自家小将军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看也没看他一眼,只身大刀阔斧往外走去。 徐逸之吓了一跳,本想回头窥一眼屋内究竟什么个情况,终究没那胆子,只好咬着牙紧随去了。 他追至繁锦酒楼门口,总算将人追上了。 “将公子!”徐逸之将人拦下来,“姓郁的怎么没跟着你一块儿出来——诶不是,公子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发,思来想去,今天这事其实也怪不到徐逸之身上,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憋住,闷声闷气地问徐逸之:“你说,这世上真会有心性迥异至此的亲兄弟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徐逸之挠挠头,“我和大哥就一静一动,害我老被他管教,可不自在了——您同侯爷的性格不也蛮不一样嘛。” 叹口气,心道当真是晕了头,徐逸之能懂些什么? “罢了,”心乱如麻,摆摆手说,“我今日来此,本是为探望故人。你与我同返,也好给你大哥一个交代。” “真的?!”徐逸之当即顺坡下驴,喜笑颜开地应了声,“我就知道小将军最疼我!” 房内谢淮骁眼见着落荒而逃,确信他已然走远后,方才打了个响指,米酒带着一个相貌丑陋的中年杂役从转角处探出头来。 谢淮骁被这张脸吓了一跳,待二人进屋后,他复又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一番,说:“行啊,尾陶。你这易容术使得愈发出神入化了。” 被唤作尾陶的那名中年男人在脑后摸索一圈,连着整块头发一同掀翻出去,露出人|皮|面|具下一张冷白明艳的脸。 竟是个十分漂亮的年轻女子。 “公子,”尾陶一见他,冷若冰霜的眼神很快消融了,“一切可好?” “我倒没什么大事,只是那姓宋的同我不大对付。左右他挡不了路,不必太过忧虑。”谢淮骁招呼她一块儿坐下,“你扮成这样——亏我这两月以来还挂念你的安危。” 尾陶哦了一声,好奇地凑上前问:“怎么个不对付法?” 谢淮骁啜了口茶,用扇柄将她的脑袋拨开了,清清嗓子道:“那小子早春心暗许了,好巧不巧,你猜猜他的心上人是谁?” 尾陶想了想,说:“反正不是你。” 谢淮骁瞥她一眼,冷笑道:“是郁涟。” 尾陶一怔:“怎么可能” 谢淮骁没吭声,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许久方才懒洋洋地开了口:“大抵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不过谨慎起见,你暂且继续查着他。” 尾陶应了是,又抿嘴一笑,说:“公子猜猜看,他方才到哪儿去了?” 谢淮骁在桌下轻踢她一脚:“有话就讲。” 窗外落着细雪,屋内烘着暖炉。谢淮骁找着个舒坦的姿势,倚靠着逍遥椅闭目养神起来,悠哉悠哉地听尾陶带来的情报。 “他今日离了宫,急匆匆朝深柳祠来,没进主巷,径自往偏巷去了。” 深柳祠的偏巷与主巷所营酒舍勾栏并不相同,偏巷一带的店铺十有八九都做些玩乐的小生意,诸如占卜面相、卖花送果一类,自然而然地汇聚起许多三教九流之人。 尾陶继续说:“我跟着他,见他在一灯笼铺前停住了脚,随后闪身进去,同那店主老妇待了一会儿,很快便出来了。” 谢淮骁听及此,懒洋洋地将眼皮掀开了。 “可曾听到些什么?” 尾陶摇摇头道:“不曾。他进入去那灯笼铺便暂时歇业了,二人关了大门,院内静得很,我怕靠得太近被发现,只敢远远监视着。” “不过也并非一无所获,这家灯笼铺老板的身份我打探清楚了,是个寡妇,膝下有一独子名唤程青,早年间入了镇北军,后又一路晋升为骑射营副将。” 谢淮骁伸手让米酒服侍自己起来,轻笑一声,道:“我还真当他是个没心眼的傻子。” 原来像这样的人,也会私下里暗自布网营生。 谢淮骁无不尖酸刻薄地想,若是这样,他又有何资格指责自己品性恶劣、两面三刀? 一想到可能并不如他看上去那般正人君子,他就觉得浑身舒坦。 谢淮骁得意极了,认定这世上定不会有一个至纯至真的人,既然也不可免俗,那么他对自己的指责就同市井屠户、凡夫俗子的谩骂一样,伤不了自己分毫。 亏得昨夜还因为他莫名其妙的一顿骂气得半晌睡不着,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谢淮骁心情大好,吩咐尾陶说:“再将这个程青的身份仔细查一查,最好能攥姓宋的点儿把柄在手里。必要之时,或许可用。” 他闷哼一声,讥讽道:“还叫嚷着让我仔细后颈皮,还是先关心关心他自己吧。” 说罢,谢淮骁将半张脸都埋进松软的狐皮大氅里,舒舒服服地侧着身,准备就地补一补觉。 “先别睡,公子。”尾陶无奈地唤了一声,赶在谢淮骁丧失意识前将一件儿东西伸到他眼前去。 谢淮骁困得不行,只眯缝着眼睛瞟了一下,却瞬间绷直了身子。 他坐起来,将那枚虎骨扳指捏在指间翻来覆去地看,问:“哪儿来的?” 这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 它属于布侬达。 尾陶说:“公子可知,繁锦酒楼乃是煊都最大的地下权色交易场所?这东西便是我从此处得来的。” “布侬达的扳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谢淮骁攥着扳指的关节泛白,冷笑一声,“够狼狈,却也逃得够快。” 尾陶沉声道:“照这个速度,他现在保不准已经出了北境。公子,那样便不好追查行踪了。” “这扳指经了谁的手?”谢淮骁拧着眉,“此人能捉来的话,不惜一切代价,问出布侬达的下落来。” 尾陶摇摇头:“动不得,这扳指乃是半月前户部侍郎张兆用以抵销嫖资的,他大概并不清楚此物的真实身份。” “区区一个户部侍郎,他身后站着什么人?”谢淮骁轻哼一声,啜一口热茶下肚,话里的锋芒几乎要刺到人皮肉上,“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若是皇亲国戚那还正好,我再给老皇帝算上一笔。” 尾陶摇摇头:“公子,此事万不可冲动。” “此人乃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赵经纶垄断大梁半壁文官势力,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尾陶顿了顿,继续说,“朝堂之内风云诡谲,复仇一事急不得。煊都不比宁州稳妥,临行前大公子特意嘱咐我看着你,叫你千万小心行事。” “行了,”谢淮骁听得头疼,将那盏空了的茶杯斜放在桌上转了又转,蔫头耷脑地说,“小心就小心。急着逃命的落水狗又不是我,穷得连扳指也要典当了,我不信布侬达留不下别的蛛丝马迹来。别的不说,光是朔北冬日的风雪就够他喝一壶的。” 显然对方也不觉得他好到哪里去,他和才刚露了个头,这群人就围了上来,单朝着行礼,为首的说:“在下国子监谭书,见过宋将军。” 不咸不淡地点点头。 “原来是国子监的学生,幸会。”谢淮骁笑了,温声道,“只是诸位,书读得太多,亦要注意保重身体,切莫患了眼疾,得不偿失。” 听懂了,这人正含沙射影地骂学生们眼瞎,对他视而不见。 “郁二,这哪儿轮得上你!”另一儒生立刻嚷嚷着帮腔,“我们是要同宋将军说话!” “好吧。”谢淮骁耸耸肩,将谭书手里摇着的折扇飞快一捏——那扇子“啪”地合拢后,又被谢淮骁轻轻巧巧地挑到了自己手里。 他将这把折好的扇子朝斜侧一支,为退后半步,做出个“请”的动作。 这一举动使得几名儒生登时群情激奋,谭书旁侧的一大骂谢淮骁举止轻浮,在宁州胡作非为,早晚要自食恶果。 这些儒生们骂得句趋汹汹,几乎欲当场将谢淮骁除之而后快,谢淮骁尽数听着,不由冷笑一声,心道:“自食恶果?” 做梦。 他记下说这话的儒生的面容,盘算着今晚就叫他彻底闭嘴。 谭书反而没有想象中那样生气,只摆摆手让同伴平息下来,也朝谢淮骁作了个揖,才说:“不是什么稀罕物,方才礼数不宋——二爷要是喜欢,就赠与二爷添个乐。” “那感情好,”谢淮骁慢悠悠地把扇柄捏在手里把玩,“这样俊俏的郎君送我东西,我自然是喜欢的。” 终于听不下去,面色怪异朝谢淮骁看了一眼:“够了。” 他又朝谭书一行人温声道:“实在抱歉,今日还有要事在身。诸位,失陪了。” 他的要事,是去深柳祠看望一个人。 说完这话,二人就不再停留,儒生们自觉无趣,也怏怏地散开了。 谢淮骁没问要去哪儿,今天在隆安帝面前的伪装已让他觉得心烦意乱,只同早早分别,独自回候府跟米酒碰上头,换了身常服就朝深柳祠去了。 第 40 章 梦呓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谢淮骁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谢淮骁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谢淮骁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谢淮骁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谢淮骁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一愣,未曾料想谢淮骁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谢淮骁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心知谢淮骁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谢淮骁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记忆中郁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晃了神,乱了心。 谢淮骁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宋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谢淮骁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郁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谢淮骁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谢淮骁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谢淮骁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谢淮骁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宋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谢淮骁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谢淮骁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谢淮骁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谢淮骁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谢淮骁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谢淮骁摆摆手,朝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郁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一离开,谢淮骁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宋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谢淮骁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谢淮骁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谢淮骁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谢淮骁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谢淮骁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谢淮骁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米酒摇摇头:“暂无。” 谢淮骁倏忽睁眼,饶有兴致地重复了一遍;“暂无?” 他挑挑眉:“为何?” 米酒继续说:“主子有所不知,这二皇子生性温良喜静,又好读书颂赋,因而自请了国子监司业,整日里只管潜心出入太学、府内与宫中,鲜少过问朝堂之事。” 谢淮骁不爱读书,自然也不爱听这个,他刚喝完药,困劲儿上来了,只轻笑一声:“他不想争,老皇帝却怜爱得紧。” 他可不信隆安帝会是什么慈父,愿养一位闲王。 左右还是得等他病好了,亲自去会上一会。 谢淮骁听累了,从被子下吝啬地伸出半只手来,朝米酒晃了晃——意思是快滚,别再打扰他家主子睡觉。 米酒闭了嘴,行至门口刚要出去,忽然想起一事,又回头道:“哦对了,主子,户部侍郎张兆带人来了镇北侯府。” 谢淮骁翻身坐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早,”米酒回话说,“那轿子堂而皇之地停在侯府门口,我看得仔细,又问了门房,正是张兆的车马,错不了。” “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谢淮骁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米酒应了身,见谢淮骁已经倦得快睁不开眼,连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宽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谢淮骁眼神飘忽,异常的发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点劲儿只够他汗涔涔地闭着目,没好气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好过了。” 40-50 第 41 章 居心不良 待到谢淮骁装模作样地到了前厅时,书房内已是空无一人。 他蔫了吧唧地往楠木如意椅上一坐,心道这户部侍郎动作够快。 不过,他们之间说了什么事倒也不难猜——如今成了煊都炙手可热的新贵,张兆能同他说的无非就是些拉拢结交的好赖话,现两方人均不在此处,应是被拉着赴了筵席。 张兆多少有着赵经纶的授意。谢淮骁眯着眼,手中把着只茶盏,心知这局他得去探上一探。 张兆今日来访乘的乃是马车,雪大天寒,方过一时三刻,人走不远,落雪也尚且掩盖不了车辙印记。 谢淮骁思及此,冲着刚进屋的米酒道:“我换身衣裳,你去备匹快马。” 米酒苦着张脸:“主子,这又要来哪一出?” 谢淮骁咳了一声,冷冷道:“少废话,叫你去你就去。” 他很快回房,挑拣一身鸦青色直领便衣换好,略一思索,又将一片刀疤假皮斜覆于颧骨处,直直贯穿到右眼下,遮住了那一颗小痣,也遮住了这副过分昳丽的皮相。 做完这些,谢淮骁抓起一顶帷帽负于背上,堂而皇之地挂在玄色披风之外,好似一位真正的江湖浪子。 “我去追人,你不必跟来。”谢淮骁在侯府偏门外翻身上了马,腰间的青玉朱雀纹玉佩同长剑碰撞出清凌凌的脆响,“要是有人来找,便说我吃完药睡下了,不便见客。” 米酒看着他乔装后的脸,踟躇道:“主子,这么冷的天,您好歹披件狐裘。” 谢淮骁乐了,一戳他脑门:“哪位浪客出行时还穿着厚重狐裘?咸吃萝卜淡操心,你家主子自有打算。” 他不再废话,扬鞭策马,一路淮骁着雪中的车辙印追去了。 这一路不近不远的跟踪,最终止步于永乐街的悦来居。 永乐街与深柳祠同为煊都最著名的两处销金窟,最受达官显贵、浪客书生的青睐,此处酒楼与茶社相连,赌场同戏棚毗邻,大梁民风又很是开放,因而总是一派人声鼎沸。 悦来居寓意为“悦近来远”,使近者悦服而远者来归,乃是煊都颇负盛名的一处酒楼,谢淮骁眼见着张兆迎少年将军一块儿下马,拱手作揖,神色可敬地将人迎了进去,径自上了二楼。 他翻身下马,将那顶帷帽系在头顶,朝悦来居的门童抛了几锭银子,说:“给我开一间楼上的厢房,要挨着方才那两位客人的。” 门童一怔,方才那二位均是身份不俗的贵客,他不敢擅自做主,连忙叫了悦来居的轮值掌柜来。 掌柜的见了谢淮骁,看他一副侠客打扮,帷幕下隐约可见狰狞刀伤,又一转眼珠,瞥见他腰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简直叫苦不迭——方才进去的二位中,一人乃是悦来居的常客张兆张大人,另一人虽素锦玄衣低调打扮,却也气宇轩昂,不知是京中哪位贵公子。 可眼前儿这位应也是他惹不起的,若是当场拒绝,指不定下一霎便被那长剑抹了脖子。 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面前这位身材高挺清俊的青年主动开了口,声音虽夹杂了点突兀的沙哑,但竟很是和煦有礼。 谢淮骁含着笑,温声细语地朝掌柜胡诌道:“劳驾,方才那二位中的少年人乃是我的老相好,您给行个方便,这些就当是在下提前谢过。” 他借着近身,将一片金叶子塞入掌柜手中。 ***他复转向:“宋将军久居青州,有所不知,这悦来居的吃食乃是京中一绝,尤其如姜酥排叉、黄焖鱼翅一类,食之可谓满齿留香,今日幸请宋将军亲自品鉴。” 实在没什么心思吃这顿饭,淡然回话道:“多谢张大人款待,今日所为何事,大人不妨直说。” “青州位处北境苦寒之地,常年受朔北十二部侵扰。镇北侯府常年驻守此处,乃是我大梁的股肱之臣。”纪昌向拱手道,“何况宋将军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奇功,又一路回京舟车劳顿,此宴不过替宋将军接风洗尘,除迎贺我朝功臣外,并不作他想。” 颔首回礼:“运气而已,纪大人抬爱了。” “宋将军切勿妄自菲薄,”张兆替他满上一杯酒,刚要举杯说些什么,突然瞥见桌上刚上的一道汤菜,立即转身对跑堂怒骂道,“晦气玩意儿!” 跑堂是个十来岁的瘦弱少年,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张兆冷哼一声,将那道热汤旁的小碗指给他看,道:“你莫不是眼瞎,端上来时没瞧见这道茶汤少了一味料?” “仅是少了一味料而已,”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王开济打着圆场,“张大人不必如此大动肝火,伤了和气。” 张兆敛了些怒气,朝王开济处拱手道:“王大人忙于公务,平日鲜少来此地界,因而有所不知——这悦来居本就以菜品之正宗为招牌。如今少了料,自砸招牌事小,摆明了是对宋将军不敬事大。” 听出他话里有话,平静问道:“这少的是哪一味料?” 张兆便绕行至桌侧,指着那几只小碗向解释说:“宋将军有所不知,这茶汤应以秫米糜子面掺红糖做底,调之以芝麻、各种果脯、松子仁等十余味辅料置于碗中,待到需饮时,便以沸汤冲熟,最适冬日驱寒。” “如今碗中并无核仁,岂非暗讽宋将军家中不睦?”他一脚踹翻那少年,竟欲直接将整壶沸水劈头浇下,咬牙切齿道,“心思腌|臜至此,实在该死!” 这少年吓得大叫,瑟瑟发抖之时,滚烫开水却并未浇到他身上。 他大着胆子去看,正对上一张冷若冰霜的脸。 ——那水壶正是被截了胡,此刻正咕噜噜滚落旁侧,热水尽数氤入脚下绒毯之中,滕升起许多可怖的白雾来。 冷声道:“张大人何苦为难个半大孩子。” 他摆手示意那跑堂出去,又坐回位置上,将一只小碗拉至自己跟前,拨弄着其中辅料。 窗外北风暂歇,落雪无声。 席间一时寂寂,落针可闻。 半晌,淡然开口道:“青州确实并无如此多花样繁复的讲究吃食,但有一道菜,谓之‘蟾蜍吐蜜’,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听闻?” 张兆额角冷汗涔涔,低声道:“不曾,烦请宋将军赐教。” 少年将军面上瞧不出喜怒,仰头喝尽了满满一杯酒,方才不徐不慢地说:“青州临着朔北,连年战火不断,又常常碰上大雪荒灾,有时就连将士们行兵打仗的口粮都供应不上。因而为了便于军粮携带储存,往往将麸糠面粉和上羊油脂,又往其中裹上各种杂馅。”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宋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谢淮骁。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谢淮骁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谢淮骁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宋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谢淮骁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谢淮骁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谢淮骁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 谢淮骁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悦来居外淌着九曲河,河上夏日里满是画舫轻舟,歌舞昼夜不休,而今入了冬,河面早已结了层厚冰,便稍显得有些寂寥。 “大人,您这边请。” 听见跑堂小厮唤他的这一声,方才回神。 他今晨被张兆突然造访,拒也不是迎也不是,本想找个由头躲上一躲,却又在谢淮骁处碰了一鼻子灰。 哪知回前厅时,那张大人还固执地候着他,叫他不得不来赴了这场席。 “宋将军,请上座。”户部侍郎张兆年已近不惑,此刻却全然没了长者身段,鞍前马后地招呼着他入席,将在座的人一一指给他看。 “这位是刑部尚书纪昌纪大人,这位是工部尚书王开济王大人。至于剩下这一位嘛——”张兆笑道,“乃是皇上身边近来贴身侍奉着的鸿公公。” 在这席间唯一见过的便是鸿宝,对方也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礼,谦声道:“宋将军,小别数日,恭贺将军新婚大喜。” 冷淡点头,只朝对方道了谢,又一一拜过余下诸位,落座席间。 甫一坐下,张兆便满脸堆笑地拍了拍手,高声吩咐跑堂道:“既然人已到齐了,便上菜开席吧。” 第 42 章 扔秽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谢淮骁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谢淮骁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谢淮骁,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宋将军。” 要起身,谢淮骁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宋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宋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他看向,气定神闲道:“我虽眼拙,却恰好瞧见宋将军听着这曲儿,似是不大得兴。鄙人凑巧略通琴技,不如就为诸位大人弹奏一二,聊以助兴。” 王开济不时用袖袍擦拭着额角的汗,喉头上下滑动间,他忐忑开口道:“这” “这有何不好?”张兆放声大笑起来,他有些醉了,一手拈杯一手揽人地朝谢淮骁走来,复又转身将席上众人皆扫视一遍,“今日本就为替小将军接风洗尘,自当尽兴!” 谢淮骁面上带笑:“大人好生风雅。” “听闻那抚南侯郁涟也擅琴乐!”张兆因这夸赞得了兴,大着舌头摇头晃脑道,“只是曲高和寡,难得一闻,反倒是郁二,整日流连瓦舍勾栏,很是喜欢人前显露琴技。” 他说这话时,并未注意到的神色十分吊诡。 “二世子心浮气躁,杂念太多,琴艺自然不如其胞弟抚南侯,”谢淮骁倒是面不改色,伸手一一抚过琴弦调试琴音,温声说,“在下亦是俗人,不过聊奏一曲。诸位,吃好喝好。” 席间插科打诨,谢淮骁面上不显分毫,好似什么都没入耳,气定神闲地弹了半晌琴,待到话题从吹捧的客套话逐渐转至抚南侯府各种流言时,终于开了口。 谢淮骁挑起一弦,琴身迸发出一声嗡鸣,他笑道:“诸位这般好奇宁州之事,在下恰可说上一说。” 闻言,遥遥望他一眼。 纪昌倒是饶有兴致地问:“小兄弟有何高见?” 谢淮骁轻笑一声,自持道:“高见不敢当,鄙人久历山川,从前恰巧去过岭南,不过略知一二。” “诸位想必知道十四年前,宁州抚南王府何等尊崇显赫。前抚南侯将领郁珏替当今圣上悍守宁州,南境一时无人敢犯。”谢淮骁手上动作不停,清越琴音伴着他的讲述,缓缓涤荡在昏黄琉璃光下。 王开济久不言语,听到此时方才接话道:“是了,隆安帝十三年秋,郁珏攻占翎城,挫伤了南疆最后一点反扑气焰,南疆诸族元气大伤,直至今日也没能再度聚拢凝合,郁珏也因此名震大梁。” “可惜好景不长,”谢淮骁轻声继续说下去,指间琴音不知何时加快了节奏,隐有激昂之势,“隆安帝十四年夏末,南疆残部二世子布侬达伙同内应,夜袭宁州,直奔抚南侯府而去。” “此事大梁举国皆知。”纪昌沉声道,“彼时我尚为兵部左侍中,当年恰逢朔北十二部频频来犯,朝中实在难以抽调人马。更何况——那布侬达当时仅是收回翎城要塞,掳走郁家三子,并未乘胜追击。” 王开济一拱手:“抚南侯当年打得南疆各部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怎能重成气候。夜袭一事,想必已是回光返照。” “的确如此,”谢淮骁眉目轻垂,手下拨弦更快,琴声嘈嘈,恍若山雨欲来,“只是当年被掳走的郁家三子半月间究竟经历何事,并无人知晓。” 鸿宝谦声道:“想来是布侬达也并无能力久耗,不至做得太绝,避免自断生路。只是郁二薄情纨绔,着实配不上这气运。” “可不是么,当年归来的郁家三子中,惟那可恶的郁二毫发无损,”张兆冷哼一声,将怀中舞姬一把推开,复又饮下一杯酒,含糊道,“真要计较起来,他郁二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在?不过是当今圣上宅心仁厚,惦记郁老将军劳苦功高,不忍叫其子嗣过分凋敝。” 张兆不屑道:“岂料这郁二终究烂泥扶不上墙,并无半分赤子之心,反倒常常胡作非为,将抚南侯府一众事务尽数压在其胞弟郁涟身上,在宁州惹出不少事端来。” 谢淮骁似是低低笑了一声,这翘起的诡异唇角被裙袖纷飞的舞女挡了去,却被少年将军尽收眼底。 面上隐有愠色。 “的确如此,可我在宁州时却听闻,当年三子归来一事并不简单。”谢淮骁别有深意地卖了个关子,“事变当夜,郁老将军尸体被南疆人一同掳走,一直未曾被救回。直至半月之后,将军头颅方才高悬于翎城城门之上。仅仅次日,郁家三子便被尽数放归宁城。” 谢淮骁轻笑一声,仿佛真的只是在说一件同他毫无关系的尘年异闻:“直至一月后,老将军的头颅才由郁二取回——听闻这是他同翎城驻守将领猜枚,赢回的赌注。” 拿自己父亲的头颅当做赌注。 王开济揩了把额间冷汗,心跳如鼓,连忙补上一句:“这、这手段虽混账了些,最终能使郁老将军魂归故里,总是好的……” 听了半晌,冷不丁开口问:“那谢淮骁的赌注呢?是什么?” 谢淮骁隔着帷幕看向他,面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说出的话却叫浑身都骤然绷紧了。 “自然是其胞弟——抚南侯郁涟的项上人头。” 席间一时骇然,琴声却猛地攀升至顶点,这调子激昂诡异,瞬息万变,惊得一众舞女不知如何再跳,纷纷跪倒在地,惶惶发抖。 “够了!” ——琴声戛然而止。 猝然吐出这两个字,满脸漠然地起身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谢淮骁身侧时稍微停留,谢淮骁并未抬头,也知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眼见着这双修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谢淮骁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郁涟面上见过。 一濯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谢淮骁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谢淮骁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谢淮骁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宋将军,来日再会。” 谢淮骁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不答谢淮骁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谢者黑,宋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谢淮骁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谢淮骁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谢淮骁轻笑一声,朝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谢淮骁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谢淮骁。 谢淮骁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第 43 章 喜事 主客走了,这宴席便不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 席间气氛寂然如上坟,惟有谢淮骁施施然起身,朝鸿宝气定神闲道:“宫门路遥,我送公公一程。” ——长剑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过鸿宝眼底。 他不得不应了声好。 鸿宝本在席间喝了不少酒,被着谢淮骁扶上轿时,却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几乎瘫靠在软座上,分不清此刻是梦是真,只觉得喉头烧灼,难言一字。 这场席同的相谈虽不尽兴,可离间宋郁二人的目的却也算歪打正着,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抚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获。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着,突然听得谢淮骁开了口。 谢淮骁温声细语地问道:“公公对在下,丝毫不好奇吗?” 鸿宝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侠说笑。少侠不取下这帷幕,想来也不愿旁人多打听。” 谢淮骁啊了一声,颇为遗憾地说:“公公对我的脸,全然没有一点兴趣吗?” 鸿宝赔着笑道:“少侠的确是生了副好皮囊,只可惜这脸破了相——不愿示人,便不见吧。” 他说着,连连摆手,一点点朝后避去。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谢淮骁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谢淮骁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谢淮骁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谢淮骁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谢淮骁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谢淮骁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原来公公也会害怕。”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谢淮骁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谢淮骁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谢淮骁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谢淮骁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谢淮骁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谢淮骁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鸿宝应了声,没看谢淮骁,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郁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谢淮骁,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谢淮骁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谢淮骁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谢淮骁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谢淮骁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谢淮骁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濯,朕知你爱玩儿,玩儿起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谢淮骁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郁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谢淮骁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谢淮骁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谢淮骁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你这过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谢淮骁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爱臣。”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淮骁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谢淮骁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谢淮骁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谢淮骁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谢淮骁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宋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谢淮骁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谢淮骁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第 44 章 家中书 翌日一早,谢淮骁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宋将军结亲的郁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谢淮骁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谢淮骁,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谢淮骁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谢淮骁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谢淮骁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第12章修齐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谢淮骁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谢淮骁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谢淮骁心知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谢淮骁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谢淮骁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谢淮骁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谢淮骁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谢淮骁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谢淮骁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谢淮骁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谢淮骁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谢淮骁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谢淮骁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谢淮骁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谢淮骁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大抵是命运弄人。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谢淮骁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谢淮骁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谢淮骁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谢淮骁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谢淮骁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谢淮骁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谢淮骁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谢淮骁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谢淮骁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谢淮骁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谢淮骁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谢淮骁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谢淮骁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宋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宋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谢淮骁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谢淮骁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谢淮骁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谢淮骁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宋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谢淮骁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郁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第 45 章 晦气 ……赵慧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着被谢淮骁敲到的额头,眼泪霎时就淌了满脸,委委屈屈地拉着赵修齐的衣角下摆,仰头告状道:“兄长,他欺负我。” 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谢淮骁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郁家一事,定有隐情。” “谢淮骁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谢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 谢淮骁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谢淮骁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谢淮骁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谢淮骁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谢淮骁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宋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谢淮骁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谢淮骁,”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谢淮骁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谢淮骁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谢淮骁没理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谢淮骁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谢淮骁狠狠摁住,谢淮骁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谢淮骁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猛然发力,谢淮骁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胸口,却被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第 46 章 软雪酿 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淮骁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谢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谢,便要铺纸捉笔去蘸,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谢淮骁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郁涟的东西。 郁涟,郁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宋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宋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被大哥宋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淮骁。 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淮骁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淮骁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泪已淌了满面,迎着郁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好风乘千里,送我还故乡。[3] 自此十年间,朝夕未曾忘。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郁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谢淮骁。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谢淮骁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谢淮骁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不还吗? 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谢淮骁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谢淮骁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谢淮骁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谢淮骁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淮骁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谢淮骁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低头看他,谢淮骁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推了推他,谢淮骁纹丝不动;后退一步,谢淮骁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谢淮骁没回话。 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谢淮骁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侧目去看,谢淮骁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谢淮骁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谢淮骁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第 47 章 相处 谢淮骁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郁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谢淮骁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谢淮骁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郁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谢淮骁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 谢淮骁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谢淮骁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谢淮骁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郁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淮骁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谢淮骁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谢淮骁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谢淮骁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谢淮骁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谢淮骁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谢淮骁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谢淮骁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谢淮骁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谢淮骁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淮骁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谢淮骁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谢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听闻那郁二玩儿得开,又姿色甚绝!真可惜,你成亲那天我正被我爹关着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没能亲自来闹闹洞房——诶不过,你俩这才几天啊?美人在侧,合该是如胶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来了。”谢韫咂摸着嘴,问,“新夫郎呢?” 郁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 谢淮骁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谢淮骁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谢淮骁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谢淮骁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谢淮骁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谢淮骁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谢淮骁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谢淮骁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谢淮骁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少瞎打听,”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宋,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郁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 这话将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宋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宋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 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小腿,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第 48 章 风月 谢淮骁温然一笑,开口继续道:“此事也并非仅为了我一人。” 夫立轩将茶盏搁了,问:“此话怎讲?” “夫大人有所不知,”谢淮骁叹了口气,拢着袖瞧向他,眼睛里带着点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黄沙千里不宜农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连年来犯,眼下虽暂且消停了,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叫我丝毫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着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听点唉声叹气——夫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见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轩戴着暖耳暖帽,也揣着半干枯的一双老手,呼出口白气来,家中长辈一般慈爱和蔼道:“既然世子同宋将军如此琴瑟和鸣,又为何整日流连烟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谢淮骁颇为无辜地眨眨眼,不紧不慢道,“宋将军自然处处都好,可坏也坏在处处比我强。这点上了床自然尽兴,可下了床就是扫兴。” 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谢淮骁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谢淮骁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谢淮骁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谢淮骁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谢淮骁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谢淮骁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谢淮骁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谢淮骁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淮骁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谢淮骁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谢淮骁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带回他同谢淮骁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谢淮骁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谢淮骁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宋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谢淮骁笑得缱绻,吊儿郎当地继续说:“我这人就这样,总得咂摸着软香玉,听一听勾栏小曲,他如今锦袍加身风光在侧,说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却只被皇上打发着养马,无事可做,可不得玩儿么。” 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谢淮骁,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谢淮骁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谢淮骁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谢淮骁,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谢淮骁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谢淮骁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谢淮骁的肩,被谢淮骁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谢淮骁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谢淮骁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谢淮骁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谢淮骁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谢淮骁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谢淮骁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谢淮骁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第 49 章 戳破 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他未尽的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谢淮骁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谢淮骁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谢淮骁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谢淮骁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谢淮骁在轿中淮骁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谢淮骁“啊”一声,又凑近一点,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谢淮骁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谢淮骁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谢淮骁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谢淮骁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谢淮骁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谢淮骁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谢淮骁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谢淮骁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的皮肉。 谢淮骁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谢淮骁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一把揪住了衣领。 “谢淮骁!”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谢淮骁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一把松开他,谢淮骁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谢淮骁不笑了。 谢淮骁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谢淮骁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郁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淮骁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谢淮骁,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谢淮骁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谢淮骁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宋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谢淮骁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谢淮骁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郁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宋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谢淮骁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谢淮骁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谢淮骁,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谢淮骁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谢淮骁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谢淮骁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谢淮骁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谢淮骁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谢淮骁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谢淮骁遥遥一指戏台,问,“喜欢这样的吗?” 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谢淮骁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谢淮骁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淮骁,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第 50 章 莫要忘 “包你一年酒。”谢淮骁说,“修撰大人想喝什么便喝什么,不看价,账单往柜台递,直接写我谢淮骁的名。” 林闲叹了口气。 他交友不慎,性子被谢淮骁拿捏死了,直愣愣对着坑跳下也只能怨自己,但君子一言,他虽然不甘愿此事由林海潮插手安排,答应了谢淮骁,他也做不出毁诺的举动。 “行吧。”林闲说,悻悻转头看谢康,“劳烦康哥儿给我纸笔,我得请世子爷将方才的话写下来,签字画押,免得日后赖账。” 关宁愣了愣,下意识问:“这——现在出宫么?” 宋青梧轻轻搂住咪咪的肚子将它抱起来,嗯了一声,起身朝外走,说:“尽快,最好能赶上他。” 关宁连忙去准备,但皇帝出宫并不容易,宋青梧需得从头到脚换一便衣裳,还要带一队影卫,耐着性子焦急等这些都弄好,太阳早已落下了山。 这条画舫是洗晴湖上最大的一艘,上头船舱呈回字型,回字中心高台上平放着一面大鼓,环着一圈金铃铛,鼓面上的舞姬足尖轻踩,轻盈的鼓声荡起一圈圈铃铛响,和轻柔的丝竹声浑然一体。 回字天井上错落倒悬着一柄柄打开的伞,伞面色彩各不相同,灯火间花雨纷纷,人间声色也不过如此。 临近开场,客人们都各自在位置上落座,袁络衣又是带着三人从隐蔽的回廊上的二楼,便是有人看见,瞧是衣姐亲自领的,只当又来了几位贵客罢了,不算稀奇。 玉白葱指拨得古筝弦动,妙音如流水般款款铺开缭了满船,拢来满场注目。 “啊?”林闲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大人,可不能这样造谣。” 明明前次来时,袁晚晴还是碧玉姑娘,怎的这么点时日不见,就似乎有了身孕。 况且,袁络衣今日的反应瞧起来像是不晓得此事,姐妹二人相依为命至今,林闲不觉得这样大的事,袁晚晴会选择瞒着袁络衣。 宋知雨今夜过来,自是晓得荷水苑会弄一些与平时不同的花式,荷水苑里虽也有不少女客,但她特殊,不方便招摇,便作了男装打扮。 来时拉上了谢康一路,不过谢康那张脸在世家子弟间也是极其出名的,谢淮骁不出面的事,都是他亲自去打理,为了以防万一,她便又同宋青梧借了关齐。 关齐小公公不常出宫门,记得住他模样的人虽遍布太和殿跟青荷里,但这些人多爱惜名声,荷水苑那四合院里的三层小楼可以去,但却不会亲临画舫这样的场子,那些人怜惜自己得很,再干净的地方,在他们眼中也是外边的女子,差人送来贺礼便已经是给足了面儿。 画舫沿着洗晴湖面缓缓前行,划破水面上倒映着的琉璃灯火,留下徐徐的涟漪,柔波被推开,盖住了混入夜色的闷响水声。 谢淮骁朝门里通报完,立在边上耐心等了等,几息时间过去,并未等到里头的回应,他不由得蹙起了眉。 这样的等候让谢淮骁觉得有些反常,照着以往,莫要说像现在这样在外头等候,便是等一等这样的事都是极少的。 宋青梧靠在谢淮骁的肩上,歪着脑袋贴着他的脸颊,湿漉漉的头发将湿润过了过去,手臂锁紧,似乎当真好冷,要怀里的人来暖。 今夜诸多事,眼下是谢淮骁眉头皱得最深的一次,身上和头发被迫湿了大半,想将人推开,挣脱的姿势都做好了,只差发力,可手一碰到宋青梧身上的冰凉,犹豫了片刻,就再也硬不起心了。 他还有许多事想要问,比如宋青梧如何会跟来,又为何明明没有来得及登上船也要下水游过来,画舫虽然不如那些出海宝船一样,光是船身就很高了,可用来接待贵客的楼也有三层,宋青梧又是如何能上来的,怎么会有这样好的身手。 以及,有没有人跟着他,这种天里下水,万一出事谁能担责。 “哥哥。”宋青梧将巾帕递过去,轻轻拽了谢淮骁的袖,“好湿,帮我擦一擦。” 袁晚晴的故事已经讲到最后了,结束的琴音响起,宾客渐渐喧闹起来。 见谢淮骁不动,宋青梧便拿过他的手,揉开掌心将帕子放上去,接着,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侧脸上。 “快一些。” 谢康当即戒备起来:“什么人!” 谢淮骁听后猛地起身,对宋知雨说:“你留在这里。” 他大步朝门口走去,还不待他踏出去,就被人一把从前面抱住,冰凉的水汽拢了他全身。 耳边的声音还发着抖:“……哥哥,我好冷。” 影卫退下,关宁转身看着负手立在船头的身影,说:“陛下,那咱们——” 宋青梧却仿若未闻。 他盯着那灯火通明的画舫,目光幽邃,好一会儿,才喊了关宁。 “朕觉得——” 众人的视线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那处看台上站了一个瘦小的少年,虽然被蒙着脸,但双眼还露在外,眼里有着慌张,似乎没有准备好得到这样一个大的幸运。 周先述眯了眯眼:“那个人——” 谢淮骁也认了出来,不敢置信,心里猛升起片刻慌乱:“……关齐公公?” “什么?谁?”林闲茫然,“……那是公公?” 话音刚落,便见穿着鹅黄襦裙、披着金红外衣的袁晚晴款款而来,头上梳着云髻,红色的牡丹钗在上头,红妆潋滟。 侍女们从上洒落花雨,袁晚晴一步步走到鼓面上,身姿款款袅娜,不知是不是太久没有见,谢淮骁总觉得她看起来和上次见时,有一丝微妙的不同。 可他说不上来。 “这便是今日的主角?”周先述问,叹了一声,“她的步伐瞧着像是有了身孕,这么高的台子,可得小心些才好。” 谢淮骁挑了挑眉,先选了一条青色的。 周先述和林闲见状,也纷纷从袁络衣手上拿走一根,戴在面上。 见三人都戴好了面纱,袁络衣转头对小厮说:“去吩咐吧,可以开船了。” 接着,她转过来对三人璨然一笑,说:“祝愿三位大人有一个难忘的夜。” “对。”林闲说,“你不是说,她那日同一位六品官员十分亲昵么,后来我去问了卢子森,他倒是去过荷水苑,也见过小袁姑娘,但也只是听她说评书,私下可没有交集。” 林闲说着,啧了一声:“而且他下月就要外调,少说也要去四五年,雁都的房子都找好了接手的下家,是不会在这边成亲的。” “所以,那人不是卢子森?” “自然不是,吃了酒嘛,他说得细,那日他可没有去菏水苑,在工部值夜呢。”林闲说,“还说两位驸马倒是那里的常客,他头一次去,便是陈相如做东,请他们的。” 50-60 第 51 章 思乱 马车里的谢淮骁没察觉到另一人的靠近,宋青梧却是从最初就知道。 宋青梧瞥了一眼几步外的关宁,似是不经意,却让关齐心里涌起剧烈的惧意,生生站住脚,不敢再靠近。 宋青梧侧身坐在马车门边,车帘搭在他肩上。 谢淮骁不知他要如何,攥了攥手,说:“臣晓得了,陛下请回罢。” “哥哥晓得什么?呵。”宋青梧轻哼,似乎有些不高兴,眉眼间全然没了方才警告关齐的那股戾气,“你若当真晓得,便不会用‘臣’这个字了。” 陈相如做东请客不是稀罕事,那会儿他还没有参加科考时,便喜欢时不时的呼朋引伴。 林闲那时在外读书,回来时去过几次,发现他们的宴不是作诗便是赏花,没什么花样,这也便罢了,偏偏那些场子里的人言谈间都带着相互吹捧之意,林闲觉得颇为无趣,渐渐的便开始推辞,不再露面。 谢淮骁来了雁都,也曾接到过帖,他一嫌弃麻烦,二为了自保避嫌,连拆也没拆,让钟伯寻个理由,退回去了。 寻常世家子弟,得到如此冷遇,多少都会在心里记一笔,陈相如却会做人,只这么一次便晓得谢淮骁不喜这样的场子,后来再未朝谢府递过帖,后来再见谢淮骁,也是客气有礼,相处自如。 此前总觉得除了早朝时会同这个人打个照面,最近,谢淮骁却觉得似乎哪里都有这个人的影子。 林闲问:“既然那人不是卢子森,你觉得会是谁?” 谢淮骁摇了摇头,说:“我哪里晓得。” “没事,明天就能晓得了。”林闲说,笑着伸手拍了拍谢淮骁的肩,“我都打听好了,明日是那姑娘生辰,荷水苑每一位评书姐姐的生辰当天,除了照例的评书外,还会有些别的花样,那人如此捧小袁姑娘的场,没道理不去吧?” 宋青梧顿时没了睡意。林闲支着头,三层那间屋子因着位置的关系,本就只能看见看台,如今月门帘也被放下,连一点点角落都窥不到,他便收回了目光,落在楼下。 林闲叹了一声,说:“今日这故事,中规中矩,不如上回那个好听。” 周先述笑了笑,握住手中的茶杯,说:“你瞧着倒是来过许多次,难怪阁老提起你总是恨铁不成钢。” 话说完,周先述以为林闲又要呛起来,却没想到他只是轻笑,摇了摇头,淡淡道:“随便吧,老头子如何想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那这样的场子,对你来说算是重要的?”周先述看着下面的灯火通明,和听得不知该说专注还是痴迷的人群,“岳州的事,方才已经和你说清楚了,这番同我去,抛开来回路上所用的时间,少说也要月余,或许更长,你可没有机会再到这里来了。” “周大人放心,答应了你的事,林闲知道轻重。”林闲说,“淮骁去了那么久,怎的还不回来。” 他以为谢淮骁只是去打一个招呼,毕竟今日也不是什么正式场合,就算碰到了陛下,也不好多打扰。 周先述垂了垂眼,说:“陛下向来喜欢他,便是留下一起听书,倒也正常,不如还是担心担心我们,一会儿离开时多少要避一避,免得撞了上去。” 袁晚晴下了高台,并未直接去到二层。 袁络衣同平日一样,在下船处挨个儿送着今日的宾客,袁晚晴被侍女簇拥着,她本应该径自上楼的,以免中了头彩的那位贵客等待。 她转过脸,看了一眼姐姐,袁络衣正笑意盈盈地和客人们周旋,一时不会过来,她便垂首同身边的人说了几句,一行人换了方向,先去了在一楼的妆室。 自己的生辰,又要见那个人,袁晚晴还是想更漂亮一些,她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着里面的自己,两颊颜色比起方才浅了一些,就让侍女给自己补胭脂,接着又顺了顺发,稳了稳发髻上的牡丹花。 荷水苑自那夜后,便暂时关门谢客,小厮们都放了假,只留了些婆子陪着,姑娘们住在院里,几乎不会出门。 林闲心里一直记着袁络衣那日的表情,万年俱灭如死灰也不过如此,心里坠坠放不下来,隔日前去拜访,却被告知大姑娘和二姑娘没有回院里。 至于去了哪儿,她们也不晓得,只是让人送来了信,耽搁月余,便会回来,让她们好好休息,若是得空,也可以写一写有趣的新本子,等荷水苑重新开门时用。 不过,荷水苑暂时歇业,也只是掀起了一点点爱好评书的人心底的涟漪,安宁公主休夫昭告天下,反而让人持续议论了好一阵。 三月吹来的是暖风,吹落莲池旁梅树上已经松了的残花,飘点在水面,惹来几尾悠悠摆鳍路过的肥美锦鲤。 这些锦鲤都是谢淮骁亲自从市场里挑的、极俊美的鱼苗,许是慈父仁心,总盼着它们好好长大,明明莲池里天然就有它们的食物,他还是忍不住额外洒饵,跟人一样,一天三顿,偶尔还会加点夜宵。 不知道那一日起,谢淮骁猛的发现,这一池子乖巧俊美的锦鲤都长成了胖头肥尾的模样。 锦鲤悠悠来,各怀着心思,生在鱼脸两侧的眼睛都看着湖面同一处,瞧着谁也不搭理谁,又十分默契地在那落花下打着转儿,虚与委蛇片刻,倏地,又一起朝那落花下了嘴。 用上。 一样是梅香,但这道里却多了缱绻的清甜味,闻见便止不住地心情好,特别是放置一夜后,那时的味道更令人神往。 谢淮骁觉得重要的日子不多,除了那些阖家团圆的日子,便是家里人和友人的生辰,宋青梧起初在这个里头,后来消失了一阵,如今又被他找回来了。 他想着些,手里动作倒是未停,虽然笨拙,却无比的认真。 “……晚些。”宋青梧说,“他如果真的不来……” 咪咪玩累了手炉,又跳回宋青梧的怀里,小爪子抵在他小腹上试图踩奶,却被宋青梧拎起来,抱在怀里。 毛绒绒的,抱着很舒服,就是不太乖,不爱被他抱着,总想着要挣开。 宋青梧侧脸在咪咪茸茸的脑袋上蹭了蹭,说:“……明日的早朝停了,拟一道旨去,请谢尚书进宫侍疾。” 或许是晓得今日再不会有转机,许由口无遮拦起来,哈哈笑了两声,说:“陛下怕是不晓得,谢大人天天都记得四年前你强留他的事呢,当真以为他全心全意为了朝廷?他全是为了靖南王府,他没有一天心是向着你的!” 谢淮骁眼神瞬间凌冽,一步上前虎口卡主许由的脖子让他无法再出声:“你可真是畜生。” 许由只是愤恨的望着他,呜呜咽咽,说不了话。 “来人。”宋青梧瞥了一眼走廊转角,“带他滚。” 下一刻,影卫忽然从转角处出现,一行三四人,走到谢淮骁身边,说:“谢大人,请将他交给我们罢。” “呀。”袁络衣收了弓,笑盈盈指向二层正中的屋子,“恭喜这位客人!” 场子里喧哗四起,有人遗憾惋惜,也有人瞎闹起哄,袁晚晴再镇定,这会儿也禁不住红了红脸。 身着白衣、桃粉面纱覆面的男子背着手站到看台栏杆前,袁晚晴朝他的方向福了福身,旋即,便下了高台,被侍女领着,上二层去。 尘埃落定,宾客也渐渐散去。 宋青梧放下手指,被撩开一条缝的帘重新落下,说:“哥哥,我们该走了。 关宁这时过来,将手里的条递给他:“陛下,世子爷方才说有要事和周尚书相谈,今日便不来了,同您告个假。” 听见谢淮骁不来,宋青梧的目光也淡了,接过条子展开,尚未读完,目光又重新锐利起来。 他将纸条仔细折好,放进手边一个琉璃小盒里,说:“去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这可是你说的。”谢淮骁当即笑开,“那明日,咱们约周尚书一道谈谈岳州的事,为了补偿你,地方便你挑吧。” 林闲愣了愣,这会儿才回过神来,不敢置信道:“你故意激我!” 谢淮骁承认的大方,点了头,说:“确实是激你,但此事也的确事关重大,周先述先前来找过我商议,你能同他一起去,至少对我们来说,便不用担心会出内贼,放歌,这是信任你。” “你故意激我……”林闲愣愣坐下,似乎还未消化,喃喃道:“……世子爷,你可真歹毒。” 第 52 章 激将 翌日,天刚蒙蒙亮,谢淮骁便睁开了眼。 三月总是有微风,外头门廊下的竹篾风铃懒懒地叮叮响着,谢康还没有来,谢淮骁披着单衣,去支起了桌案边的窗,内院里正中那一株紫藤树枝条垂垂,已经伸长了叶。 上头蹦跳着早醒的雀,叽叽喳喳,有一只甚至已经蹦到了窗沿边上,谢淮骁经不住勾了勾唇,伸出手指,轻轻抵住那毛茸茸又圆嘟嘟的小鸟肚,指尖才刚刚戳到柔软,便吓破了这鸟的胆,惊飞开去。 翅膀扑腾,挥开清晨雾色。 “谢大人,在此稍稍等一会儿。”关宁将圣旨交到谢淮骁手中,走到他身侧来,拂尘一甩,说,“各位大人若无要事通陛下禀报,便先忙去吧。” 暂时休朝,陛下又用圣旨言明不必觐见探望,百官自然没了在宫门处逗留的理由。 但他们缓缓起身,慢吞吞拂去身上沾到的灰尘,一步掰开成三步,步步试图侧目回头,若非林海潮开口,怕是好一阵都走不出这宫门口。 陈相如离开时,自然而然同林海潮并了肩,最后忘了一眼谢淮骁,颇为感叹,说:“看来越廷和谢尚书,还是缺了些缘分。” 马车在辰阳宫门前停下。 关宁和关齐先下了车,关齐去拉住马头,关宁则替谢淮骁掀开帘子,两人各有各的分工,十分默契。 关宁说:“世子爷,到了。” 谢淮骁下了车,路上不宁神,没有留意马车进宫后是走的何处,抬头见到辰阳宫,才微微愣了愣。 你的话好生奇怪。” 谢淮骁觉得宋青梧虚伪至极,丢下不丢下的,他身为人臣,哪里做得了这个主。 心里气不顺,正想再说他几句,便听见身后的人压着嗓子闷闷咳嗽起来,贴着自己后背的胸膛微震,似是想克制,但是失败了。 好不容易忍过这一阵,又跟脱力了那般,头滑下来,藏在谢淮骁的后颈肩窝间,可怜兮兮,如小一头脆弱的小兽。 世子爷吃了名为心软的亏,口中未出口的那些夹枪带棒的话被迫咽了回去。 一个时辰不算很长,却也是宋青梧从昨夜起,睡得最踏实的一觉,连被谢淮骁叫醒,他也好一会儿才能睁开眼睛。 谢淮骁垂眸坐在宋青梧的榻边,身上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既白的颜色落入宋青梧朦胧睁开的眼睛里,于他来说,像一场日出便要退场的梦。 不由得,宋青梧下意识伸手出去,轻轻拽住了谢淮骁的袖边。 “醒了?”谢淮骁看着自己被拽住的袖,忍了忍,没有像以往那样不动声色地拂开,“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皇帝遇刺,队伍自然不会继续朝远宁公主府去,宋清珏在父皇的授意下,命人给宋知雪送去了消息,又让人封锁了皇宫。 “我那时很快便失去了意识。”宋青梧说,“再醒来时,人已经回了允安宫,身边围着许多太医,父皇守在边上,说他们若治不好我,便都拉去砍脑袋。” 宋青梧这会儿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握着谢淮骁的手便不怎么安分,摸摸手背,又指尖交缠,说完一段后略微停一停,悄悄抬眼偷偷瞥谢淮骁的表情,见他眉头紧蹙,便又揉一揉他的手腕,仿佛这样也能揉开他拧起的眉峰那般。 指缝和掌心被宋青梧覆了一层,谢淮骁恍若未觉,抬手捏住宋青梧的下颌让他低下头来。 方才宋青梧落在他耳边的每一声喟叹都在加深谢淮骁心中的一个念头,恣意如他,想做便做了。 任谁见状,都要呵斥一声大胆。 谢淮骁在宋青梧的嘴角亲了亲,退开用指腹摩挲着宋青梧下颌的轮廓,说:“比起他们,还是陛下最为聪明。” “到底是女儿,父皇想着多一些人去给她冲冲晦气,要我们也一道,临时告诉的我,我起得晚了,又没有自己的车驾,父皇不愿宫里的事被外头的百姓晓得了嚼舌根,便破例让我上去与他同乘。” 说到此,宋青梧垂下了眼,手里的动作也停了,似乎沉浸在回忆中。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出宫门,便有人大喊刺客,喊着护驾,父皇惜命,手边只有我最顺手,别人都以为是我主动去挡的。”宋青梧轻呵一声,“可我直到心口传来剧痛,才晓得刺客是从哪边射来的箭。” 嘴角还落着触感,宋青梧眼睛眯了眯,谢淮骁全然未察觉这人身上隐约露出的危险气息,勾着唇松开了他。 但下一瞬,谢淮骁的手腕便被宋青梧死死捉住,还顾不上骂他捏痛了自己,便又被这人抬高伸到他的脑后,身体被迫朝宋青梧倾过去,眨眼间,宋青梧便用同一只手的虎口托在了谢淮骁的后颈处。 方才摩挲宋青梧的下颌时,谢淮骁可没有想着留手,加上心里莫名的冲动,飞快亲过之后,又给宋青梧的唇上也沾了一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是什么滋味,谢淮骁这回是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 脑后的虎口托着,用力卡住让谢淮骁逃不掉,只能仰起头承受,但渐渐,他从里头找到了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刚才明明还好好的。 谢淮骁拂开,说:“陛下终究还是陛下,不可忘记自己的职责,若是因着贪欢误了公务,那臣便是抗旨,也不呆这辰阳宫了。” 宋青梧:“……” 他叹了叹气,心道谢淮骁还是谢淮骁,心里冷却了便不记方才温存,嗯了一声,显得不情不愿。 “听话。”谢淮骁揉了揉他的头,笑了笑,“今天做好了,再给你吃糖。” “慢着。”谢淮骁微微眯了眼,凝视着关宁,“他胸口何曾中过箭?” “这——您还不晓得?”关宁愣了愣,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或许说错了话。 谢淮骁目光凌厉,问:“还请公公告诉我。” “这……唉——陛下晓得了,怕是又要说咱家多嘴,罢了,本以为上回在温泉里,您就瞧见了的。”关宁说着,在自己胸口离心脏近处点了点,说,“便是这里中了一箭,还落了疤,好险才救回一条命呢!” 他干脆用了力气将人拉到床上,被子一掀盖住两人,但病是真病,这一遭下来也差不多用大半力气,抱着谢淮骁也是气喘吁吁,全进了谢淮骁的衣领里。 谢淮骁背对着被他扣在怀里,本就不爱被人碰背,如此一来,热气钻入,扫得谢淮骁低低嗯了一声。 “哥哥,哥哥——”宋青梧下颌抵着谢淮骁的头顶,“你信我,信我好么?” 谢淮骁冷笑一声。 “你信我,该还给你的,我都还给你。”宋青梧不在意,手却箍得很紧,“但是,等我还给你之后,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照着谢淮骁原来的安排,他们离开雁都之后,谢府在雁都的铺子都是要交给齐管事一人做主的,和其他地方的阳和商行无异,钟石青本不必去,但担心康哥儿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便也跟了过去。 谁也找不见,谢淮骁便也没有叫别的小厮,自己从衣柜里随便翻了够穿半月的衣裳,钟伯和谢康留下信在桌案。 看了一眼历,谢淮骁眼神空了空,手伸过去想撕掉今天,最后却又收了回来。 门风带响了廊下的竹篾风铃,谢淮骁几步下了台阶又忽然顿住,进到一旁的书房,从暗格里,带走了一只绣着兔子的荷包。 “另,特请户部尚书谢淮骁进宫侍疾,钦此。” 月白色的朝服在一众深色氅衣间,格外醒目。 谢淮骁还未出声,便是大家都还垂头叩首,也早早确定了他在何处。 关宁声音落下片刻,他们才从窥伺的方向听到一道喑哑的声音缓缓传来:“……臣谢淮骁,领旨。” 第 53 章 我有一位同僚 说罢,他便沿着长廊溜进屋去了。 屋内实在暖和过了头,一群养马的糙汉子哪儿这么畏寒?谢淮骁心下生疑,进正堂时放轻了脚步,一点点绕过了屏风。 赵修齐正坐在软椅上,见人来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温声道:“世子,幸会。” 谢淮骁斜倚着屏风,半抱着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国子监到了年底,已经日日休沐了吗?” 赵修齐手里捏着颗冬枣,闻言也笑,说:“世子听着可不大欢迎我来。” “没有的事儿,”谢淮骁朝他走过去,替赵修齐把话补全乎了,“左右不是司业大人想来的,是五殿下想来云松山跑马玩儿,是么。” 两人相视,一瞬无言。 谢淮骁也从果盘里捡了颗枣丢进嘴里,不如他在宁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问:“五殿下呢?” 赵修齐扭头看向身后,温声唤道:“阿言。” “兄长。”赵慧英从椅背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他仍记得那日赵修齐狐裘领上洒落的血梅,对谢淮骁抱有敌意,抿着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这目光丝毫没有震慑力。 赵慧英很生气,也可很诚实,赵修齐亲自教导了他的为人处世,分毫不许他撒谎。 他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于吐出一句自以为十分恰当的评价:“还有你,好看的坏家伙。” 这话把谢淮骁和赵修齐都逗乐了。 谢淮骁坐在小傻子旁边的空座上,说:“五殿下妙语连珠,在下受教。” 赵慧英有点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长怀里钻,仰着头问:“他在夸我吗?” “是,他在夸阿言说话有趣。”赵修齐帮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细细系好两排扣子,又替他将帽子带好,只露出张粉中透红的小脸来,“出门找李叔,叫他带你玩儿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马场的典厩属。 赵慧英眼睛立刻亮起来:“好!” 他已经蹬着腿跑到门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着几个果子塞进怀里,顺道颇为妥帖地对谢淮骁说:“谢谢你夸我。” 谢淮骁心里不屑,面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 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谢淮骁侧目,看见赵修齐啜了口所剩无几的茶,说:“二殿下大可不必亲自来此。” “不打紧,”赵修齐将空茶盏搁了,也偏头看谢淮骁,“阿言喜欢这儿,每月总要来上三五回,我得陪着他。” 谢淮骁把头转回去了,拎起茶壶给两个杯子都注上新水,说:“进展还算顺利,殿下大可放心。” 赵修齐不紧不慢同他品完这盏茶,才颔首温言道:“有劳世子。” 他今日着月白色常服,袖口领上都烫了云纹,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对着谢淮骁继续不紧不慢道:“布侬达日前出了大梁,横贯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应在朔北十二部中宋旋。世子无虑,对方已然道尽途殚。” 谢淮骁嗤笑一声:“逃得够快。” 赵修齐刚要再开口,忽听窗户哐啷啷一阵响,竟然直接被人从外面蛮力打开了。 窗口露出典厩属急慌慌的脸,一臂撑着窗棂,一臂抱着小孩。 他这回瞧着真像奔丧了,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团,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赵修齐蓦地起身冲过去,寒风卷来的雪融化在他发间,谢淮骁头一回在这脸上瞧见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过去,眼见赵慧英闭着眼睛细细发抖,睫毛上都结着小冰碴,赵修齐伸出胳膊寒声道:“给我!” 他从窗户口托住小孩屁股抱进屋里,典厩属怀中没了人,扑通跪地磕头道:“小殿下一时兴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职淮骁他。” “谁知小殿下竟挑着个河边的树洞钻进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开凿,只薄薄结着一层。卑职遍淮骁不到,主动认输,哪知小殿下自个儿钻出来的时候脚下一绊,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进了冰河里。” 典厩属磕得脑门上全是碎雪:“卑职罪该万死!” 第 54 章 疑虑 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谢淮骁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谢淮骁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蓦地被噎住了。 谢淮骁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谢淮骁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谢淮骁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谢淮骁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 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谢淮骁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谢淮骁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宋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宋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谢淮骁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谢淮骁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谢淮骁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面上不虞。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谢淮骁向前踏了两步,凑到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宋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谢淮骁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 第 55 章 登船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谢淮骁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谢淮骁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的耳朵里。 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宋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谢淮骁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谢淮骁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谢淮骁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谢淮骁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郁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谢淮骁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谢淮骁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淮骁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郁鸿,郁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谢淮骁问父亲,郁鸿不答,再问郁涟,郁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郁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谢淮骁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濯,你十二了。”郁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谢淮骁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郁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濯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谢淮骁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第 56 章 不宁 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 谢淮骁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谢淮骁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谢淮骁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谢淮骁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谢淮骁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谢淮骁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谢淮骁,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谢淮骁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谢淮骁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谢淮骁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谢淮骁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谢淮骁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一把攥住了。 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谢淮骁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本能地退后一步,谢淮骁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谢淮骁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憋着点羞恼,他松开谢淮骁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谢淮骁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谢淮骁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郁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哪儿听得了这话,从谢淮骁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谢淮骁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谢淮骁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第 57 章 幸运 有风卷过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谢淮骁下马时偏头打了个喷嚏,典厩属慌忙迎上来嘘寒问暖,谢淮骁冲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问:“屋里烘着碳吗?” “自然,”典厩属瞥见眼前这位冻得泛红的鼻尖,连忙把人往屋内引,边走边仔细瞧着他的脸色,用惯常的一咏三叹调说着正事,“再过几日便是北郊的天地坛冬祭,满朝文武百官皆需同往。按照往年惯例,咱们得备好棕、白、铁色马共一百匹。今年镇北军回来不少人,因而略有所不同,或需多送几匹以备不时之需——少卿大人,您请过目” 典厩属将一薄子往谢淮骁手中递,谢淮骁只草草扫了一眼,不耐道:“你看着办就行。” “眼下说这些已然没用。”赵修齐冷着脸帮弟弟脱掉湿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给他捂上,皱着眉问,“这儿能洗澡吗?” 典厩属不敢抬头,只好硬着头皮说:“平日马场烧炭热水是酉时集中进行。” 眼下方才未时三刻。 “不过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温泉庄子,快马加鞭,几息便至。” 谢淮骁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谢淮骁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谢淮骁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谢淮骁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谢淮骁眸中冷极了,好似结着层霜,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了他抱着小孩踹门进庄子正堂时。 堂内的小十双眼睛都随着这轰然的破门声一起,齐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还是熟面孔。 谢韫:“” 谢淮骁:“” :“” 到底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实在一言难尽,冷声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来这儿。” 谢韫头皮发麻,讪讪笑了一声,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问谢淮骁:“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谢淮骁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谢淮骁的鼻尖相呼应。 谢淮骁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身侧,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谢淮骁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谢淮骁的发梢滴下来,落在指尖。 ——“啪嗒。” 第 58 章 画舫 “那好吧。” 心头骤然一跳,可谢淮骁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谢淮骁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谢淮骁与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鸣,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谢淮骁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谢淮骁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谢淮骁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谢淮骁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郁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谢淮骁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郁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谢淮骁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郁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谢淮骁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郁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谢淮骁嘛,就只能这样!”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 “阿濯啊,好好活。”郁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谢淮骁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郁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谢淮骁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郁鸿兄长。 “我们阿濯,会叫兄长了。”郁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濯,哥哥馋了。” 第 59 章 恶人 赵修齐话音刚落,谢淮骁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谢淮骁脚下猝然发力,宋鹤闪身鸣躲避之间,被谢淮骁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谢淮骁翻身撑起,坐在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谢淮骁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 没答话。谢淮骁只觉得耳侧嗡鸣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郁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郁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郁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谢淮骁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郁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谢淮骁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谢淮骁面上,最后落眼至被谢淮骁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谢淮骁掀翻下去。 谢淮骁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谢淮骁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谢淮骁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谢淮骁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后颈上,却被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谢淮骁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待自怔愣中回神时,谢淮骁已经将反圈着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淮骁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谢淮骁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谢淮骁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谢淮骁的刀没有追来。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第 60 章 催促 这股暗中而行的势力,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内部斗争都颇为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宋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手眼通天。 沉思些许,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煊都,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这顶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鹰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能传得很远,海东青的身影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抬起小臂,稳稳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宋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无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复杂的势力斗争之中,盼着他好好敛一敛锋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贵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甚至宋泓宇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垂涎。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入局。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漠然回话道:“好。”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头拍拍谢淮骁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谢淮骁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谢淮骁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 它一路迎风过雪,感官也冻得麻木,待到察觉危险时已然晚了——锋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镇北侯府上方响起海东青满足的唳叫。 这几根带血的绒羽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进门缝中,飘落在一双玄色镂金高筒靴前。 这靴子的主人冷着张脸,听着身侧之人说个没完,强耐住将他轰出去的冲动。 谢韫丝毫不觉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仍揽着的肩同他软磨硬泡:“云野,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我已同小寒说好了,她大哥梅元驹亲自陪她,一同过来这温泉庄子,咱俩不过在那儿办个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你不过出个面,他爹若知道当日你也去,肯定会允的。” 把他手推开:“上回陪你去金隐阁已是鬼迷心窍,这回谁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来?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诗作对,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 谢韫一声哀嚎,指着他:“你够狠心!” 他抬脚就要走,门已开了半扇,到底没忍住,又抻着脑袋期期艾艾道:“当真不去?” 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谢淮骁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谢淮骁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谢淮骁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宋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60-70 第 61 章 落幕(上) 谢淮骁病了。 这病来势汹汹,发热连着咳嗽,同煊都大雪纷扬的天地一块儿,将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临近中午时,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过片刻,就见米酒端着药进来,身后跟着个府内小厮模样的男人。 那小厮臂弯挂着个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码着许多银丝碳,只低眉顺眼地跟进来,绷着张脸,确认四下无人后,方才将房门关上了。 谢淮骁怔了一怔,明白过来,开口戏谑道:“就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说点废话吧。”尾陶没取下人|皮|面|具,提防着随时会进来人,只靠近了床边查看情况,皱着眉问米酒,“他怎么弄成这样?” “是宋小将军的海东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鸟当日进过食,污血染了伤口,又碰上岁暮天寒,这才病得严重了些。”米酒叹口气道,“怕是还要养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这事不打紧,我正好乐得清闲,不用去看那张臭脸。”谢淮骁就着米酒的手把药喝了,这药苦得发慌,他连忙往嘴里丢块蜜饯,边吃边问,“有进展吗?” 尾陶点点头,边弯腰蹲下往碳盆里添碳,边说:“谭书此人刚刚及冠,明面上虽为国子监太学生,私下却同礼部尚书府上来往甚密。主子,礼部尚书和那典当扳指的张兆一样,同归属于大皇子赵经纶一党。” 谢淮骁沉吟片刻,嗤笑一声:“如此说来,他宋云野还真是块儿香饽饽。” 如今的隆安帝赵延虽年事已高,可膝下并无太多子嗣,三皇子四皇子均是早夭,长到成年的儿子只有大皇子赵经纶与二皇子赵修齐两人 惟剩一个五皇子赵慧英尚且年幼,此人是赵修齐的同母胞弟,可惜是个生来便心智不全的傻子。 听闻是因为其母生产时已逾三十,此胎难产,足足五六个时辰才生下来,赵慧英在娘胎里喘不上气,活活给憋傻了。其母亲更是可怜,经此一劫,直接撒手人寰。隆安帝自此再不愿见他,赵慧英便从出生起就养在亲兄长赵修齐身边,同他最是亲密。 自长子赵经纶立府入朝后,隆安帝屡次对其委以重任,却又似乎格外偏爱母妃命陨、温润如玉的二皇子赵修齐,哪怕赵修齐早已出宫建府,仍隔三差五召人回宫关怀慰念,连带着小傻子赵慧英一块儿跟着沾光。 大梁的新主,就将在这二位的角逐中产生。 谢淮骁先前在宁州时,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南疆诸事上,就连当年真相也不过知悉几月。 他尚未来得及探清煊都形势,这会儿只得问尾陶:“这赵经纶,是个怎样的人?” 尾陶手里火钳拨弄着碳盆,思忖片刻,回答说:“大皇子赵经纶已近而立,行事干净利落,颇有手段,在朝臣之中很得人心,只是心性如何,尚未可知。” 谢淮骁想了想,继续问:“这赵经纶是老皇帝长子,可是自他登基前便生下、一直养在身边?” “是,”尾陶点点头,低声道,“赵经纶的生母,乃是云州白氏嫡女。赵经纶五岁时,白氏发了疯病,于宫中投井而亡,自此便被皇上亲自养在身旁。” 放眼三十年前,云州白氏乃是整个大梁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白氏扎根大梁海贸要地,相传富可敌国,前朝内阁首辅白文山亦是出自此家,道一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只是白文山死后,白家日益凋敝,竟已不久不曾听闻了。 谢淮骁轻笑一声:“老东西为人独断多疑、刻薄寡恩,他一手养起来的好儿子,想来大差不差。” 他话头一转,复咳嗽着交代道:“乌日根一事,若不清楚,叫米酒慢慢同你细说。此事着实蹊” 倏的,他住了嘴。  回来时已入了夜。 镇北侯府里家丁来来往往,眼下正忙着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步履匆匆,谢淮骁瞥见房内灯没点着,随意拦了一个,问:“宋云野呢?” 那人低眉顺眼地说:“小将军在书房。” 谢淮骁哦一声,继续道:“那你去帮我问问,他今晚何时才回来?我好给他暖着榻——你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亲自去关心关心。” 他从米酒那儿每样分拣几块糕点,转身施施然往书房去了。 谢淮骁一路踩着积雪,到书房外时刚要推门,便听见其中隐隐传来谈话声。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个贴近房门的阴影处,偷摸潜伏着听起墙角来。 “据侯爷所查,乌日图现仍下落不明,但至今应还在苍岭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内流言四起,巴尔虎部落怨气难平,吵嚷着要叫您亲自去签这边贸协定,双方现在僵持不下,苦的却是青、沧、锦三州百姓。小将军,这可如何是好?” 这声音冷静沉着,谢淮骁对其没有丝毫印象。 下一刻,他听见嗯了一声,冷然道:“乌恩要我给个交代,我给得起,可不愿给。” 谢淮骁往嘴里扔一块儿点心,想起这乌恩似乎就是所杀乌日根那人的老子。 的声音接着传到他耳朵里:“若要讲究偿还报应,也应是他巴尔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书着——就问当日分明是阵前议和,为何言而无信?” 什么阵前议和? 如何言而无信? 这是些未曾听过的消息,谢淮骁连忙支着耳朵凑近一点,隐隐紧张起来。 “小将军,我知道您替侯爷鸣不平。”徐慎之叹了口气,说,“可当日是您亲追的乌日根,眼见对方濒死之时亲手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沉声道:“我知道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澜可惜大哥不许我查。” 的大哥宋泓宇长其八岁,为上任镇北候宋振秋的长子,原本一直骁勇善战,近两年却鲜少亲自带兵出征,其幼弟反而渐渐在镇北军中展露出锋芒来。 谢淮骁还要继续听,突然感觉被一道凌厉的视线锁定了。 他飞快翻出袖口内一把短匕来,仅是侧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脑袋,谢淮骁连忙偏头滚身去躲,糕点撒了满地,匕首翻飞间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这残羽混着风雪,被卷到他的脚边。 他背上冷汗涔涔,对方却并无放过他的打算,拍着翅膀就复向他俯冲而来,谢淮骁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体态矫健的海东青。 它发出高亢的枭叫,双爪直向谢淮骁的眼睛而来,分明避无可避—— “疾!”房门轰然大开,绷着脸朗声唤道,“回来!” 那海东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谢淮骁眼前儿几寸处,它拍着翅膀盘旋两圈,方才小心翼翼飞落至少年将军肩头。 谢淮骁惊魂未定地看着这雪白大鸟乖顺地停在身上,还没还得及开口,便听对方冷冷问他:“二公子这是在做什么?” 谢淮骁一怔,立刻站起身来,将滚落四散的糕点指给看,咬牙切齿道:“我心里惦念着小将军,可惜你这鸟分毫不解风情。” “油嘴滑舌。”身侧踏出个人来,一张脸清俊冷冽,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淮骁。 正是徐逸之的兄长徐慎之。 谢淮骁被海东青利爪划伤的手背缓缓渗出了血,他没所谓地用另一手指腹抹开,玩味地露出一个笑来:“亏得我还满心想着要来哄一哄自家小将军,小将军却早已背着新婚夫郎金屋藏娇了。” 一愣:“我” “你什么你?”谢淮骁睨了他一眼,指着肩上仍对他怒目而视的海东青道,“我不过方才走到这屋前,就见你房内隐隐绰绰有两个人。我想着小将军应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刚一转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将军,可没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却也背着他偷腥。你说,若是他知道了——” “谢淮骁!”再听不下去,急慌慌打断他,“你别瞎说!我同慎之、我们” “你们之间有何私事,我丝毫不关心。”谢淮骁暗自松了口气,朝幸灾乐祸道,“没别的事儿我就先走了。今夜搅了小将军的好事,实在对不住。” 他朝眨眨眼:“不过,你我也算扯平了。” 说罢,他自宋自丢下两人,看也没看徐慎之一眼,转身离开了,雪地上稍显踉跄的脚印渐行渐远。 米酒正在房间里候着,见他回来,慌忙迎上去:“主子,您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点药来。”谢淮骁皱着眉头问,“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应声,将一封卷着的信笺递给谢淮骁:“方才刚到的。” 谢淮骁身上不知为何有些热,这热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绯色。 ——房门“砰砰”响了两下,便被蛮力打开半扇,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收了踹门时的爪子,飞进来盘旋半圈,挑了个尚且能够落脚的泥金描花草围屏,停在上边歪了头,好奇地看着三人。 谢淮骁:“” 谢淮骁咬牙切齿道:“我早晚把这破鸟炖了煲汤。” 说话间,少年将军一身玄色常服,急匆匆追了进来,朝疾低声呵斥一句:“出去!” 疾拍拍翅膀,唳叫一声,傲然飞走了。 这才硬着头皮朝谢淮骁垂眸,闷声说:“对不住二公子。” 谢淮骁冷哼一声,嘲讽道:“既然没事了,就请一并出去吧。劳驾宋将军管好你的鸟,再有下次,我就只能将骨架鸟羽赠与旧主留念了。” 他放这狠话的时候,面上依旧没什么血色,过分苍白的脸远不及平日里那般张牙舞爪。 低声应了,踌躇半晌,又道:“听闻你染病,我来看看。昨日之事,实属意外。” 谢淮骁沉默一瞬,没料到这人真就这么死心眼,要是放到平常,他合该借机好好逗上一逗。 可眼下尾陶还在房内,他只想赶紧找个借口让滚蛋。 “我没放心上,”谢淮骁心里早将人囫囵骂过一遭,脸上却笑得和煦,“我这病应是初到煊都不适应节气所致,小将军不必过分自责,静养几日便好。” 他好好说话时,很是让人如沐春风,怔怔看着,虽觉得有些道不清的吊诡,可好歹放下半颗心来,抿着唇谨慎问道:“此事” “此事算不得什么,况且抚南侯近日正忙着张罗年节事宜,”谢淮骁那点儿耐心快要消耗殆尽了,他越是生气,说话声便越是清润温和,“还请小将军放心。” 少年将军高悬着的那颗心方才怦然坠地。 他点点头,将一颗真心小心翼翼地收敛好,说:“已至午时,你用完膳便早些歇息,我也差奇宏叮嘱府内下人,叫他们无事别来打搅。” 谢淮骁笑道:“小将军有心了。” 第 62 章 落幕(下) 他心烦意乱道:“我有什么好急的?” 随后,他又一点点将扇骨舒展开来:“对了,你再去查查国子监一个叫谭书的学生。这人脑子不大正常,大冬天的用什么扇子?” 尾陶面无表情,指着谢淮骁手里的扇骨,意思是你连自己也一块儿骂进去了。 谢淮骁乐道:“就是从他那儿抢来的。”起兴,自己玩儿到后半夜,也算没浪费洞房花烛。” 彻底站不住了,憋了半天,只咬牙切齿地憋出声“不知廉耻”来,抬腿逃也似地朝门口飞快走去。 ***  生着闷气,无心再思索是谁来给他祝的酒,凡有人敬,他就喝,徐慎之劝他也不听,直直喝到皓月当空,醉倒在桌上才罢休。 奇宏要扶着他回房,几个有意相交的煊都纨绔就跟上来,嘴上吵嚷着要闹洞房,没半分这心思,挥手打发他们走,却终是被好几个人簇拥着到了新房门口。 他瞧着那屋内透出的暖黄,知道谢淮骁就坐在床榻边等着他,被烈酒麻痹的脑袋终于后知后觉地清醒一瞬。 这个洞房要怎么闹——貌不合神也离,改明儿让整个煊都都看他俩的笑话吗? 觉察到这一事实,可惜他已经被灌得身心都迟缓,他想要去推门,又想到该先把起哄的人劝走,一时宕机,怔怔地立在原地。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睁着朦朦胧胧的醉眼,只晃上一眼,就移不开了。 多日积攒的委屈喷薄而出,他踉踉跄跄朝那人走去,想要伸手抱他,却又没那胆子,好像眼前的人是伸手一掬就会碎掉的水中月。 他纠结中被那人捉住了手,朦朦胧胧间听见几句话,就被拉着入了温暖的喜房,到了四下无人时,他终于神色微红地唤了一声“阿涟”。 谢淮骁关门的动作顿了顿,今日的疑虑霎时水落石出。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心道还真是人人都爱郁涟,在岭南如此,到了煊都居然也如此,常年待在青州,可曾见过郁涟哪怕一面?凭着些好传言就能这样春心暗许,未免太荒谬了。 可偏偏同成亲的不是郁涟,而是他谢淮骁。 这副漂亮皮囊下的烂骨脏心,靠满腹的仇恨才能活着,哪有心思同他儿女情长。 可这不妨碍他给自己找点乐子玩一玩。 谢淮骁恶劣的心思上来了,他关好门,把漫天的风雪都挡在外头,牵了的手到床榻边,明知认错人,却在这囿小小的天地里温声问他:“小将军,可是心悦我许久了?” 琉璃昏黄映出他眼底层层叠叠的笑意,一双含情目又乖又柔,几乎让看呆了。 少年将军耳根红得快要淌出血来,不知是醉得还是羞的,小心翼翼“嗯”了一声。 谢淮骁就又笑了,痴痴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把谢淮骁的手拢在自己温暖干燥的手心里,闷闷地问:“阿涟,我可以抱你吗?” “只是想抱?” 这几个字浸满了喑哑的暧|昧,轻若游丝的吐息拂过脖颈间,激得眼尾发红,可他仍惦记着这是自己和“郁涟”的第一次独处,有些委屈克制地“嗯”了一声。 谢淮骁简直想要拍手叫好了,今晚一幅情根深种的样子,却连人也分不清,喝醉了就紧着一具皮囊吐露真心,实在可笑。 他温声细语地对着循循善诱:“小将军,我们还可以做些别的。” 的呼吸骤然急促了几分。 谢淮骁托住下巴对着他笑,起身倒了两杯酒,递了其中一杯给:“在那之前,你我还得共饮一杯合卺酒。” 晃晃脑袋伸手推开:“不喝了,阿涟。” “那可不行,”谢淮骁手心摩挲着的腕骨,把人给摸乖顺了,方又举着那杯合卺酒递到他嘴边,哄着他喝下,“小将军,喝完这杯酒,才算是正式成了亲。” 谁知就是这句话让陡然醒转过来,他猛地推开谢淮骁,酒液在猝不及防的推搡间洒出大半,好似兜头浇到心头的凉水 今日同他成亲的,不是郁涟。 谢淮骁定定看着他,突然仰着脖子饮尽了自己的那杯,就翻身将直直扑倒在床上,慢条斯理地问他:“真就这么讨厌我?” 不吭声,他急于推开谢淮骁,可惜喝了太多酒,早已脱力,又被谢淮骁牵制住手腕,一张俊脸早浸满了绯色,好几下都没能挣脱开。 谢淮骁定定看着焦躁厌恶的神色,突然笑起来:“小将军,我们不过被拴在一块儿,各取所需罢了。” 一怔,猛地发力,起身低头立在床帐前,鹰隼一样的眼睛狠狠咬住了谢淮骁。 “这就又生气了?你可以将我当成他,只是——”谢淮骁单臂屈肘撑在榻上,别有深意地咀嚼了这句话,他另一手指腹滑过右眼下小痣,换成个柔情蜜意委委屈屈的调子,“我究竟哪里不如舍弟?” 他一字一顿,毫不畏惧地正视的眼睛:“你说出来,我定分毫不改。” 煊都的大街上还洋溢着一些昨日的喜气,二人却一路无言,直至入了宫门,远远瞧见个冻得鼻头通红的小太监,谢淮骁方才快步贴近。 他们靠得这样近,好似一对亲密的新婚燕尔。 小太监是新人,自辰时二刻就候在宫门处,愣头愣脑地站在雪地里,却直至巳时一刻才把人等来,早被冻傻了,忙引着人往养心殿去。 待到了养心殿门口,来开门的是个稍上了年纪的内监,低眉顺眼地将和谢淮骁二人带进了后殿。 谢淮骁的手微微捏紧了,这动静没逃过的眼睛,他状似无意地瞥了眼谢淮骁。 谢淮骁一怔,五指慢慢垂了下来。 隆安帝精气神不错,已经能自己从榻上起身,两人刚一行礼便招呼道:“青梧,你同阿濯一起上前来,让朕好好瞧瞧。” 他俩顺从地走过去,隆安帝拉住二人的手,很是慈爱的样子:“看着你们成家,朕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他又侧身看向谢淮骁,干枯粗糙的手虚虚覆着谢淮骁的手背:“朕也有十年不曾见过阿濯了——上回瞧见还是个半大孩子,一眨眼便长了这么高!” 隆安帝长叹口气:“抚南候府出了那样的事,朕心疼你大哥,也惦记你和阿涟。还好阿涟随了你们父亲的性子,岭南由他管着,朕放心得很。” “阿涟”这两个字落到耳朵里,听得他胸口一阵酸胀。 隆安帝没察觉,咳了几声,继续打趣谢淮骁道:“倒是你这个混小子!听说整日里只管掷骰猜枚,没个正型,你现已成家,也合该收收心了。” 谢淮骁笑起来:“皇上既说起我的性子,便知我没有大哥和阿涟那样的好心性,平日里也就喜欢这些事了。将我许给小将军,不正看中了我能给他解闷儿这一点?若真收了心,恐怕反叫小将军觉得无趣了——再说了,我也还没玩儿够呢。” 隆安帝细细将谢淮骁上下看了一通,哼了声,说:“你瞧着倒不大精神!” “哪儿能呢?”谢淮骁状意有所指地侧头去看眼下的乌青,将隆安帝的视线也引过去,“不过是昨晚闹腾得久了些——臣可不敢再说下去,恐污了圣耳。” 立刻抬眼看谢淮骁,同他含羞的笑眼撞了个正着,他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实在很不理解:人要没心没肝到何种地步,才能将虚情假意也演得这般浓情蜜意? 隆安帝只当是脸皮薄,放声大笑起来:“你这混球!此话若由旁人来说,一百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还不是因为皇上心里牵挂我么,”谢淮骁也笑,一字一句道,“我都记着呢。” 养心殿里一时轻快起来,隆安帝还要再开口,就见管膳的大太监进来跪禀,隆安帝顺势留了两人吃饭。 席间隆安帝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半眯着眼朝道:“朕晓得你年前因着大哥被乌日根重伤,多少有些意气用事,虽然斩杀乌日根乃是大功一件,可如此一来,巴尔虎部落必有大乱。” “眼下朔北十二部虽然同我大梁短暂休战,可乌日根的父亲乌恩始终是个变数。朕听闻他那兄长乌日图也被镇北军重创,现仍不知所踪?云野啊,到底还是太年轻了。”隆安帝咳了两声,口中唤着表字,“此间分寸如何拿捏,不致使北境人心动荡,你还须好好斟酌。” 神色微妙,连忙跪下领罪。 隆安帝面上阴沉一扫而空,笑着让人起来,说此战功远大于过,自己怎会责罚,又同他聊了好些话,从宋泓宇的箭伤问到同朔北十二部的边贸细则,居然一点没避着谢淮骁。 谨慎答话说:“劳皇上挂心。临行前大哥的伤已好了许多,边贸事宜也是大哥全权在管,我打完仗就累得发慌,哪里再有脑子去管这些。” 隆安帝笑着拍一拍他的肩膀,说:“这才一天,你倒也学着了阿濯的油嘴滑舌!你大哥宋泓宇为大梁兢兢业业守了十年朔北,你仗着年轻气盛,于带兵打仗或许能胜他一胜,在其他方面,仍应多多磨练。正好如今战事暂缓,你便同阿濯一起留在煊都好生休养,也顺道学些文韬武略,好是不好?” 尾陶无语凝噎,只好点头领命,夸了句扇子不错,果然不是谢淮骁能挑捡出来的好东西。 随后,她在谢淮骁急眼骂人之前,麻利地将人|皮|面|具重新带好,恢复成丑陋畏缩的中年人模样,拎着空茶壶推门出去了。 米酒强忍住笑,绷着一张脸闷声问:“公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谢淮骁白他一眼,“探查清楚再行动——对了,今天把人惹生气了,晚上好歹哄一哄,别太过火。” 忽然,他一拍脑门:“不对啊,既然这小子多半也并非善茬,我还哄他干嘛?” 谢淮骁认定了扮猪吃老虎的成分八九不离十,可转念又一想:对方尚不知自己暗地里的行踪已经败露,他还是得装模作样地哄上一哄,不能轻易打草惊蛇。 一时思绪万千,谢淮骁将刚刚把玩着的白瓷茶盏扫下桌去,听见脚下传来的清脆裂响,心情方才好了一点,伸着懒腰起身道:“这样吧,听闻宋小将军爱吃甜食,就将这深柳祠有的甜点尽数买上一小份,也算我和他伉俪情深。” 他睁眼说完这一通瞎话,在深柳祠好一阵招摇过市,方才带着全身挂满糕点食盒的米酒一块儿,怡然自乐地回镇北侯府去了。 第 63 章 不太乖 从宁州到煊都的路途遥远,抚南侯府的送亲队伍低调取道天阴山一路向北,直直朝大梁的心脏行去。 谢淮骁很是矜贵,不肯再骑在马上挨冻,早拢着狐毛大氅缩进车内香暖软塌里去了。迷迷糊糊睡了半晌,他伸手在车窗旁扣了三下,米酒便隔着帷布问他有何吩咐。 谢淮骁摩挲着眼下痣,问:“还得多久?” “不出五日。”米酒顿了顿,侧着身子将嘴紧贴着锦帐,“主子,镇北军此刻应当刚刚抵达煊都。” 谢淮骁伸手将那厚实的帷帘挑开一角,立即被寒风吹得缩了回去。 他啧了一声:“进来说,想把你家主子冻死吗?”这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横穿过煊都的大道,途经了绮靡浮华的深柳祠,热闹繁喧的永乐街,一路将纯白的积雪压得黑实,才最终停在了阔气的镇北侯府前。 谢淮骁百无聊赖地坐在喜轿内,听着宋遭的喜炮炸响,却左右等不到有人来掀他的帘帐。 他那点儿耐心早消磨干净了,悄摸掀起盖头一角透过缝隙,正巧看见在千百道目光中冷然下马,抿着张薄唇,一副踟蹰着不愿来拉喜轿帘帐的模样。 谢淮骁没好气地想:姓宋的长得还行,可人怕不是傻的,演戏也不会演上一演? 他不再等纠结,干净利落地用修长手指挑开帘帐,十分主动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微微一怔,囿于宋围的诸多人,只好任谢淮骁借着自己的力下了轿。 谢淮骁头上盖着盖头,瞧不见路,知道也并不愿一路拉着自己,他想了想,干脆趁其不备捉起的手,引导着那手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把掀了自己的盖头,提前行了这步礼。 少年将军一下子瞪大了眼。 谢淮骁毫不在意,主动松开了的手,转身朝百姓宾客挥手:“今天是我和小将军大喜的日子,谢谢诸位来吃我们的喜酒!” 他带着玉冠,意气风发、昳丽张扬地给围观的每一个人看,好像今日他才是娶人的那个。 又惊又恼,可谢淮骁已经大刀阔斧地朝喜堂走去了,他只得咬牙跟了上去。 接下来的流程无非拜堂吃酒,拜堂到了夫妻对拜的环节,已觉心哀莫大于死,只潦草地半倾了身,谢淮骁倒是毫不含糊,结结实实地朝他拜了一拜。 随后,他拱手朝四宋宾客环作揖:“诸位吃好喝好。” 又朝摆摆手:“小将军不必送了。” 语罢,他叫了个小厮,带米酒跟着人一起去了新房。 新房里细细装饰着许多红彩物件,烘着几盆银丝碳,倒是比外面的冰天雪地暖和太多了。谢淮骁是岭南人,还从未见过雪这样多的冬天,今日又难得放了晴,一时间新奇战胜了他的畏寒懒散。 想着被迫娶了他,心下郁闷,今天肯定是要喝得伶仃大醉姗姗来迟,他干脆脱了外层大红的喜服,刚打算出去溜达一圈随便探听点消息,就被米酒拦下了。 米酒入了这处暖轿,顺势半蹲下来,边伺候着谢淮骁给他捶腿,边压低声音道:“主子,据传回的消息,宋家那边只回来一个,他大哥宋泓宇仍守在青州。” 现任镇北候宋泓宇的幼弟还有半月方及弱冠,去年才正式带兵挂帅,便一举拿下大大小小十余次大捷,不仅收回了此前被侵占的沧州锦州,更是击杀了巴尔虎部落首领的小儿子,使得朔北十二部元气大伤,被迫签订了为期五年的休战与边贸协议。 捷报送到煊都后,隆安帝龙颜大悦,责令重重封赏,按军功加官进爵。 一时间与镇北军风光无限,镇北侯府所在的青州已然成了北境民心所向。 久违的和平让青州人喜不自禁,这份喜悦明面上叩恩隆安帝赵延,实则尽数归到和镇北军头上,颂扬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口口相传间又少不了添油加醋,归拢人心的力量就变得很是强大,隐隐竟有了合聚之势。 与朔北十二部的边贸协定细则还未最终定下,一纸回京诏书就快马加鞭,送到了青州。 谢淮骁往嘴里扔了块儿点心,含糊道:“听闻他大哥宋泓宇年前受了箭伤,已经三月有余,人却依旧不见出来走动。是他有何隐疾,还是那箭上淬了毒?” 米酒摇摇头:“主子,这消息被捂得严实,飞不出青州。” “罢了,”谢淮骁冷哼一声,盘腿坐在榻上,撑着桌开始写一张小笺,“此事原因不明,你且让人慢慢查着——对了,可还带了别的什么人?” 米酒替他研着谢:“镇北中护军徐家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一同回了煊都。这大的年方二十,小的更是不过十五岁。” “如此一来,青州那边岂非只剩下一些老家伙了?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账可还有一堆吧。”谢淮骁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嗤笑道,“这么多年了,这位贤帝果真一点儿没变过。” 他埋着头快速写完了这一封书笺,抬手递给米酒:“尽快送回大哥手上。” 米酒应了声,起身刚要出去,就听谢淮骁若有所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皇帝早定好了这一门亲,说到底是还想试探我究竟废没废,要将我关到他眼皮子底下看着。” 谢淮骁半仰躺至榻上,嗤笑一声:“可怜那宋小将军年纪轻轻便被指了婚。你再讲讲,这姓宋的是怎样一个人?别叫他坏了咱们的好事。” 米酒低眉顺眼道:“密探回报,说他虽骁勇善战,却赤子纯心。” “赤子纯心?”谢淮骁撑着身子,哑然失笑,“他位高至此,哪儿来的什么赤子纯心,我看不过扮猪吃虎罢了。” 他靠回榻上,笼着袖看向车窗外的千山雪色,幸灾乐祸道:“他得今日才知道赐婚这事儿吧——你说,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此刻百里之外的皇城内,正上演着谢淮骁好奇的戏码。 煊都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许多天,隆安帝年纪大了,终于不得不畏起寒来,在养心殿里点了许多金丝碳,正在后殿软塌上闭着目盘腿养神,身侧站着个年轻内监。 “快到了吧?”五日后,雪仍未停,镇北侯府将同抚南侯府结亲的消息却像是长了翅膀,随大雪一起飘遍了煊都的千家万户,一列马车也在这纷纷扬扬的雪里驶进城门,为首骑马之人是个容貌昳丽的年轻公子——正是谢淮骁。 谢淮骁勒了马绳,从米酒端着的盘里取了块果脯扔到嘴里,才嚼两下就甜得他发慌,嫌弃地不肯再吃。 他百无聊赖地环视着这偌大的煊都城,恰好对上几个遮遮掩掩看他的女娇娘,立刻对着人勾出个如沐春风的笑来。这笑甚是大方,被谢淮骁顺带赏给了米酒。 米酒被他家主子笑得激出一身鸡皮疙瘩,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被谢淮骁拿走了果盘,眼睁睁见他下马随意拦了个路人。 谢淮骁将这盘惹他讨厌的果脯尽数塞进那人怀里,笑盈盈道:“劳驾,我听闻煊都有一深柳祠,其中的繁锦酒楼乃是一绝,该怎么走?” 繁锦酒楼是煊都最有名的青楼。 那人怯怯地上下打量一番谢淮骁,又瞥见他身后富丽堂皇的车驾,以为他是个要去哪家少爷小姐府上提亲的公子哥,登时脑补出一场对发妻始乱终弃的好戏,立刻生出一丝厌恶来。 可惜拿人手短,他只好不情不愿给谢淮骁指了路。 米酒佯装着急:“主子,我们这才刚入煊都怎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青楼?” 谢淮骁瞥他一眼,话却是说给路人听的:“没说要今日去。” 米酒面上松一口气,却见谢淮骁懒洋洋一摆手,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说:“成完亲第二天再去。” 那路人错愕地睁大了眼。 雪势渐小了,抚南侯府的这一小支车队行路上踏着的积雪却愈发厚重起来,逐渐远离了煊都大道。 半个时辰后,车队终于艰难抵达京城的抚南侯府府邸。 大门口的石狮子已经被雪彻底淹了,提着“抚南侯府”几个字的匾额也被冻裂,半死不活地垂下来。 谢淮骁“啧”了一声,骑着马原地转了三圈,最后才不情不愿地翻身下来,指着破败大门让米酒仔仔细细看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奔谁的丧,限你半天之内给我收拾齐活了。” 说罢,他方纡尊降贵地钻进软轿里呼呼大睡去了。 镇北侯府的小将军要同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联姻,放眼整个大梁历史,也是几十年间难得一遇的稀罕事。 大婚当日,煊都的雪停了,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罕见的冬阳和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一起,勾出了大半个煊都的百姓,街旁铺前酒楼上都挤满了裹紧厚衣支长脖子的人,道上笙歌盈耳,热闹极了。 视线中央的少年将军骑在匹枣红色高头大马上,被无数人的目光远远打量着,他所着的大红喜服被腰封收束得很齐整,宽肩窄腰明晃晃地显露出来,同那英姿飒爽的好仪容一起相得益彰。 只是没能从这张好看的脸上淮骁到一丝笑。 于是来凑热闹的说书人就地给围观百姓解惑,大讲特讲小道消息:说是那老抚南侯共有三个儿子,大世子本是饱读诗书才华出众,只可惜已经残了疯了,二世子品行不端,颇为浪荡狠辣,在宁州作恶多端,仅剩个霁月风光的小世子袭承侯位,却也是个病秧子,鲜少出现在人前。 很不幸,宋小将军此次娶的正是这人人喊打的二世子谢淮骁。 围观百姓登时对报以理解和同情,这样的天之骄子,要娶这么个败类,怎么能不叫人心生沮丧? 面无表情,随着迎亲的仪仗队慢吞吞到了抚南侯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脖上系着大红华鬘,很是喜庆庄严。 他默然地翻身下马,任由门公点头哈腰地讨了赏钱,最终被围观目光逼进了这稍显破旧的抚南侯府,硬着头皮穿越满是仆从的前厅,去接谢淮骁的亲。 谢淮骁此行并无任何亲眷陪同,郁鸿行动不便,郁涟作为如今的抚南侯,无召更是不得入京。 他早知晓谢淮骁和郁涟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兄弟,却不明白二人的品性为何如此天差地别——他有多倾慕郁涟,便有多厌恶谢淮骁。 可天命偏要捉弄他,让他同心上人的亲哥哥成亲。 那内监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茶:“皇上,人已经跪在殿外候了半个时辰了。” 鹤发鸡皮的隆安帝嗯一声,就着鸿宝的手饮下一口茶水,方才觉得内里暖了起来,他慢吞吞地一点头:“让他进来吧。” 鸿宝应了声去推门宣人,隆安帝这才将褥子披到身上,在挺拔高俊的少年将军带着寒气进来时结结实实咳了两声。 磕头请安,动作间抖落许多雪絮,隆安帝也不嫌,直接将手搭在他肩甲上,含着笑说:“好小子,总算回来了!几年没见,朕可常常想起你——还跪着干嘛,快快起来让朕好好瞧瞧。” 这才起身行礼。 隆安帝顿了顿,说:“你立下如此大功,朕本该亲自去迎你,只可惜朕近日染了风寒,方才醒转来,教你等上这样久。青梧,你莫怪朕。” 隆安帝抬手,鸿宝便向也斟上一盏热茶,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关上了门。 抬起头来:“皇上说笑了,皇上病中仍想着臣,臣只觉出皇上的厚爱来。” 隆安帝于是笑得越发慈眉善目:“你屡立奇功,朕定重重有赏!只是除此之外,你久在朔北边陲,整日同些糙汉子凑在一起,又生性喜静不爱见生人,朕总牵挂你的终身大事。” “朕思来想去,抚南侯府的二世子谢淮骁今年二十有五,生性活泼有趣——你可曾知道一二?若有他同你日日 第 64 章 一念间 没记错的话,这便是那镇北中护军徐家的小儿子。 徐逸之几乎快把后槽牙咬碎了,他想为自家小将军鸣不平,憋着一肚子怒火要对谢淮骁发,但又不知从何发起,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憋红了脸。 在这剑拔弩张的怪异气氛里,谢淮骁忽然噗嗤笑出声来。 他站起身,一把揽过徐逸之的腰,对着目瞪口呆的鸨母点点头道:“劳驾,他脾气不大好。” 老鸨登时喜笑颜开起来,知道眼前这位是遇着了旧相好——转念想想也不奇怪,这个小倌她瞧着面生,指不定是从何处刚收来的,同谢淮骁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风流债。 她思及此,麻溜地带着一众小倌关门离开了。 因而她不曾注意到,房内的徐逸之身形一僵。 ——一把匕首,正不偏不倚抵在他的腰窝。 谢淮骁另一手还不徐不慢地摇着扇子,支使米酒出去后,他懒洋洋地问徐逸之:“镇北侯府是没人可用了吗?派你这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子跟来。” “你胡说什么!谁稀罕跟着你了!”徐逸之又气又恼,却不敢左右乱动,“你昨日才嫁给小将军,今天、今天就来逛青楼——你怎么对得起他!” 他越说越激动,既紧张又委屈,语速越来越快:“要不是我碰巧撞破你,你是不是就真要背着小将军淮骁欢作乐了?你、你不能这样,我娘说过,成了亲就要待另一人好的,就算你没那么喜欢小将军,你也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 :“不是。”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谢淮骁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鸣,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谢淮骁,谢淮骁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谢淮骁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谢淮骁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郁清雎。” 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谢淮骁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谢淮骁身侧,冷眼看着谢淮骁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郁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谢淮骁霎时一怔。 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谢淮骁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 “吱呀。” 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谢淮骁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谢淮骁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谢淮骁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好吧,”谢淮骁听起来颇为遗憾,“既然小将军不是这个意思,就请带好门出去,自会有想做这事儿的人来。” “谢淮骁!”支使一旁装聋作哑的徐逸之先出去,朝谢淮骁逼近几步,撑着桌咬牙切齿地问他,“你究竟要脸不要?” “不要啊,”谢淮骁眼里的笑意慢慢涌上来,“小将军既然喜欢舍弟,早该知我并非君子。” 谢淮骁将扇面“啪”地合拢,手腕翻倒,扇骨便虚虚点到了的腰封。他同对视,唇齿间滚过晦暗不明的暧昧。 “再这样盯着我,我可真要心疼了。” 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谢淮骁一把捉到摁住了。 谢淮骁声音微哑,轻声细语地哄着:“借我暖暖。” 这声音含着沙哑的暧昧,像是冬日晨起时分窗边的冰雾,若即若离地缭绕在耳边。 可谢淮骁面上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他料定了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来,因而十分自然地用另一手举着酒盏,朝席上诸位朗声道:“流觞曲水,佳人在侧,实乃人生幸事。有幸得遇,自当尽兴而归。” 谢淮骁祝词间,工部尚书王开济无意蹭落了腰间玉牌,只好弯腰俯身去捡。 ——他悚然睁大了眼。 琉璃昏光之中,桌下两只修长有力的手纠缠在一起,一方想要挣脱,立刻被另一方压制回去。 羊脂玉一样的几分皮肉扣住了另一人青筋突起的腕骨,这皮肉主人清润含笑的说话声由斜上方传来,在王开济耳边轰然炸开一道闷雷。 “我想诸位大人,亦不能免俗。”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他若是沉得住气,今夜席间也分明有所隐瞒,此番赴宴,定然并非隆安帝的授意。我踹他时用了八成力,就算不主动说,跛着脚也定会被问及,他瞒不过去,便会囫囵撒个无伤大雅的谎话。” 谢淮骁在腾升的水雾里半眯着眼,轻声道:“只要他撒了谎,隆安帝便会信我仍是纨绔,左右明日得进宫挨训。” 米酒倒吸一口凉气,叹道:“主子,您这一脚也太冒险了,何苦如此呢?” 谢淮骁将空碗往他手里一塞,说:“你懂什么?这样闹上一闹,是为以小博大。” “老皇帝训人,眼下得忍,呼我我便去,无话可说。左右一定能因这一出闹剧得个闲职,我不算太亏。”谢淮骁唇上血色也回来一点,朝米酒扯出半个惨淡的笑来,“他想拴着我,怎么肯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第 65 章 圣旨到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谢淮骁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谢淮骁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谢淮骁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长缨飒沓,破风而至时带着悍然凶猛的气势,谢韫闪身避过,继而迅速以手中长剑挡住雪亮枪尖,兵器摩擦间发出哔剥铮响,震得谢韫小臂发麻,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的长枪紧追不舍,转瞬已逼至谢韫喉头,堪堪只离一寸。 “我认输我认输!”谢韫揉着胳膊开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这哪儿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来拿我撒气的。” 将长枪收回,疾拍着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着这人。 谢韫讪讪一笑:“这下可以陪我一块儿去了吧,你气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动了——云野,多少惦记点兄弟情谊。” “你退步不小,”淡淡扫他一眼,“改明儿知会你爹一声,年后还是早日入营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长的是远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过你。” 此话不假,谢韫的父亲是一路从镇北军骑射营里提拔起来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着他爹学得一手好骑马射箭的好本事。 不过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从小到大虽弹鸟射兔打了诸多牙祭,揍也没少挨。 他爹调至煊都都指挥所后,诸多杂事缠身,比不得镇北军中能看住人,谢韫彻底放飞自我,待他爹发现时,早在煊都各路玩乐场混得如鱼得水了。 谢韫屁股还隐隐作痛,生怕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状,打发了府内下人收走他俩的兵器,苦着脸说:“你往那儿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还算好相与的,多在这煊都认识几个人也不赖啊。” “雅集这遭要是不成,紧接着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见小寒一面。”谢韫瞧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道,“年后不用你说,我早已决定好入营考武举了。好云野,这次不去瓦舍那种热闹场子,就那么几个人。” “就算你俩相互置气,你舍不得凶他,不也已经拿我泻完火了吗?” 额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别瞎说,闭嘴。” 谢韫一下乐出声来,抚掌道:“郁二好手段啊,给你溜成这样,我都是头一回见呢。” “谢韫,”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着谢韫,出声嘲讽道,“要对他这么感兴趣,我看也别办什么雅集见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谢韫又惊又慌,立马三指并拢朝天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对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了,颇为不满地唳叫回去,跃跃欲试地拍了两下翅膀。 这阵儿雪停了,一抬手,雪白的海东青便掠翅入了铅色长空,很快瞧不见踪影了。 看着这小子一脸慷慨愤然的模样,叹了口气:“就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无果,来了煊都被迫成亲,这经年久藏的爱慕便像雪粒扬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旷野的风声撕扯着他,破破烂烂地四下飘散,不知得归何处。 自己虽已不可及,谢韫总还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帮上一点。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谢淮骁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谢淮骁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谢淮骁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谢淮骁轻轻叹了一声,呢喃轻得近乎消散在风里:“要我听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谢淮骁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郁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谢淮骁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册子有撕扯过的痕迹,前头显然还有别的,宋青梧顿了顿,下意识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忽然愣怔住,脸上神情跟着几番变换,诧异变作惊喜,嘴角止不住的上扬,好半晌才压了下去。 谢淮骁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谢淮骁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宋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谢淮骁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谢淮骁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谢淮骁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谢淮骁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谢淮骁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谢淮骁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谢淮骁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刻骨的仇恨吊着他的气,叫他卡在森森鬼门前,迟迟不愿赴死。 没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房内烛火灭了大半,夜已经深了,他下午没吃什么东西,奇宏便推门进来送宵夜,是后厨煮好的羊肉汤,雪白的汤里,葱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顺着喉咙一路暖到胃里,思绪便被拉回了北境边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总是压抑着低沉的铅云,白鼎山连着苍岭,山顶积雪终年不化。海东青舒展长翅,自山间盘旋至莫格河滩,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1] 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宋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 “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十二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得这趟浑水愈发浊乱? 第 66 章 泾渭 谢淮骁出了侯府门,七弯八绕地拐过小巷,便到了深柳祠的繁锦酒楼,他随意点了个小倌,将人结结实实迷晕过去丢到了角落里,尾陶如上次一般现了身。 她在这里的身份藏得极好,尚未引人起疑,谢淮骁同她说完昨日马场遇到赵修齐之事,尾陶眉头紧皱:“主子,我们的人不可能叛变。” “就算如此,”谢淮骁低低骂了一句,胡乱捉了个空茶盏在手里玩儿,颇不得劲,“眼下情形也没好到哪儿去——咱们什么时候被他盯上的都不知道。” “主子的意思,是害怕眼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们已成了这只螳螂吗?”尾陶面色凝重,“我多派几人盯着,一定随时注意赵修齐的动向,彻查此事。” “难说,”谢淮骁起身走到窗边,久违的阳光透进来,在他长睫下投出一片阴影,囚住晦暗不明的神色,“只怕更可怜,你家主子已成杯中小蝉了。” 鸣蝉一般的匹夫之勇,倒也尚可血溅五步,但这并非谢淮骁想要的,他要慢慢地割下隆安帝的皮肉,眼瞧着他枯朽成一堆白骨。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谢淮骁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谢淮骁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宋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谢淮骁要是个如同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夫大人果然爽快,”谢淮骁得意洋洋地叩着桌,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笑着问,“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谢淮骁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谢淮骁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谢淮骁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谢淮骁,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谢淮骁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谢淮骁,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谢淮骁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谢淮骁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他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不过一个从淤泥里爬上去,一个从云端上跌下来,身上均沾着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谢淮骁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第 67 章 辰阳宫中 四月廿二,是他的生辰,也是冠礼。 哥哥倒是藏得好,宋青梧心想,即是如此,他便也会当做没有察觉,免得坏了哥哥的好心。 但,宋青梧却因为这件事,心情变得更好了,谢淮骁本就觉得他如今像是身后有了尾巴,不停摇晃着,这会儿只是去拿个巾帕而已,竟是比方才摇得更欢快了。 早在浴室里厮混时,谢淮骁的头发就被宋青梧顺手解开,幸好柔顺,没有打结,宋青梧拿巾帕仔细替他擦着没有在沐房里擦干的水汽,忽然听谢淮骁问:“怎么这么高兴?” 宋青梧面上愣了愣,心道他当真是敏锐,但着敏锐是对着他的,也可以理解做是对他的关心,且是时时刻刻的关心,一颗心都在他身上,否则,又怎么会连这点变化都能察觉的这样快。 心里感叹,宋青梧手里的动作却不曾停顿,说:“跟哥哥在一起,我什么时候不开心了。” 即便是之前还没有变回如今的融洽,同谢淮骁起争执,他也从未觉得不开心。 谢淮骁心里有些迟疑:“是么。” “嗯。”宋青梧说,关切道,“青檀院走到外头也还是走上一会儿,哥哥若是撑不下来,我替你去见他们也可。” 那两人在他们刚刚回雁都便得到消息,准确的找了过来,宋青梧觉得应当不是为了谢淮骁,而是为了他才是。 礼部和户部平时的来往虽然频繁,并没有什么事情能紧急到在谢淮骁刚刚回来就要忙着见一面的程度。 钟伯来沐房门外通报之后,他也是这样同谢淮骁说的。 不过谢淮骁拒绝了他。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们再也见不到能轻易揽在怀里、对他们撒娇的,小小的谢淮骁。 脑海里忽然升起的这些念头让沈妤禁不住湿了眼眶,但她不想哭的,忙松开手,笑了笑,说:“快去吧,别让陛下等久了,日落前还能到下一个落脚的市镇。” 双色芙蓉花簪子被天光映得耀眼,谢淮骁抱了抱沈妤,闭上眼睛,脑海里也是娘亲此番不舍的神情。 “下次见时,一定空时间出来好好陪陪您。”谢淮骁说,“我走了。”谢淮骁的话的确暂时中断了宋青梧心里升起来的那点冲动,毕竟此时天色尚好,街上人多,若是当真亲下去,谢淮骁怕是要羞恼一路。 但念头只是暂时歇了而已。 朝着解宅过去,路上的人渐渐开始变得少了起来,那边民居虽多,但大多都是富庶人家,又是用晚饭的时辰,院门大多都是关上的。 转过角,便能看见解宅的院门了,没有旁人在,宋青梧终究还是没有耐住,捉了谢淮骁的手来,将人带进自己怀中,低头吻了下去。 墙沿伸出来绿纸,恰落在两人稍稍前头一些的地方,仿若在替他们遮挡。 宋青梧这回亲得克制,毕竟若是放纵自己亲狠了他,难免会留下痕迹,如何逃得过沈妤的眼睛,谢淮骁难得同她团聚,他到底是不想因为这些事而让谢淮骁和她在又分离前落下不愉。 所以,只是依恋地含一口,宋青梧便松开他了。 但,这样一下,倒是让谢淮骁感受到他心中堆积起来的、对自己满满的欢喜。 谢淮骁莞尔,这样的人,如何能不喜欢。 两人收拾好了情绪,才继续朝前走,谢淮骁看着半开的院门倒是愣了愣,进到里头去,正好见到沈妤和薇娘站在树下,正拿着一根竹竿,打着上头的叶子。 听见推门声,沈妤转头过来,似乎顿了顿,才在脸上挂了笑,说:“陛下,淮骁,倒是来得正好,等这叶子打好,便能进去用饭了。” 谢淮骁走过来,想从薇娘手中接过竹竿,但被薇娘巧妙地躲了过去。 “不碍事,世子爷,我自己来就好。”薇娘笑道,“您和陛下不如先同王妃进屋子去,康哥儿走前说,你们也要回雁都了,时间不多,可千万抓紧些。” 说完,便又开始自己手中的活儿,谢淮骁无奈,沈妤倒是拍拍他的手,宽慰道:“薇娘做习惯了,你虽会武,但做这个怕是还比不上薇娘快。” 宋青梧听着,不仅莞尔。谢淮骁倒是反应快,两人的唇相距不过一指宽,他便竖起手指,拦在了中间。 宋青梧微微眯眼,眸光幽幽。 “但是我很期待。”谢淮骁说,“心肝,可别让我失望。” 他的话才刚刚说完,便被宋青梧捉着抽开手,没了阻挡,宋青梧自然不会再留情。 这样的话,他也根本留不了情。 没有人会来此处打扰。 谢淮骁背靠在太师椅上,眼中起了雾色,情绪朦胧,低头看着宋青梧,忍不住,手指没入他的发间,顺着本能,在最脆弱无奈、想横冲直撞的时候轻轻用了力。 宋青梧站起来,手指在嘴角擦了擦,从上而下地看着谢淮骁。 他身上拢着他的影子。谢淮骁当然晓得去哪里,毕竟在南菱州待不了多久了,他自然要去解宅多陪陪沈妤。 不过,他还是顺着宋青梧,说:“你打算带我去哪儿?我要那根白玉簪子。” 宋青梧拿了过来,本想替谢淮骁簪上,但奈何他这门手艺练习得还不是那么炉火纯青,便不越俎代庖,看着谢淮骁利落的挽好了头发后,抬起眼,微仰着头,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眼眸清亮,宋青梧能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几乎沉溺的神情。 “去王妃那处。”宋青梧说,也不打算收敛,看着他眼睛里的自己在一点点变大,道,“我已经让关齐先过去了,哥哥这会儿起来,我们便是走过去也还来得及。” “那好。”谢淮骁笑了笑,“睡了太久,身上也乏了,走一走正好松松。” 这话不知道哪处惹恼了宋青梧,谢淮骁只听见面前的人轻呵一声,唇上便传来轻微的刺痛,他被宋青梧咬了一口。 “哥哥倒是一睡了之,可苦了你的心肝儿。”宋青梧说,幽怨地看着他,“心肝儿给你记下了,日后都要讨回来。” “……你正经些。”谢淮骁耳朵泛起薄红,十分后悔自己那时因为舒服极了而口无遮拦,听宋青梧一口一个心肝儿的叫他自己,反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那种时候倒也罢了,平时还是不要这样。” “那哥哥脸红什么?”宋青梧笑了笑,这回倒是没有咬,而是亲了亲,“你心里分明喜欢,真是道貌岸然。” 谢淮骁气笑,瞪了他:“青梧,你听不听话?” 如同印记。 微微附身,宋青梧伸手捏着谢淮骁的下颌,轻声问:“哥哥,那现在,心肝让你开心了么?” 谢淮骁的头脑还在晕胀着,只觉得被捏地重了,捉着他的手拿起来,见到上头有水渍,便凑过去,吃糖一样,卷了卷。 宋青梧呼吸一窒,声音也在发颤:“……哥哥——” 谢淮骁听他在喊自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才的话,唔了一声,说:“开心。” 他拿着宋青梧的掌心,朝自己的侧脸贴来,闭上了眼睛,慢腾腾说:“……还要。” “……这是打来做什么?”谢淮骁有些窘迫,心中虽有些不服气,但也不会强出头,“打了多久了,连积在叶上的水滴都没有了。” “有一阵了,可惜这里没有长剪,否则也不至于在这里守着打。”沈妤说,“这叶片可以用来调一味我喜欢的香,荆城那边少见,便想着此番打些下来带走。” 不过,沈妤似乎才想起院子主人的事,转而看向宋青梧:“抱歉,陛下,臣妇倒是忘记先问过您了,毕竟是您院中的树,如今倒是快被臣妇薅秃了。” 谢淮骁愣愣地跟着沈妤的目光转过头去:“……这是你的宅子?” “无妨,叶落了还会再长,不伤及根本,倒是没有什么。” 宋青梧先回了沈妤的话,才又对谢淮骁道:“是我的宅子,出来住自己的地方,到底要舒心些。” 沈妤莞尔:“陛下想得周到。” 沈妤点了点头,谢淮骁这才松开,他的马倒是乖,一直站在旁边等他,他转身拉住缰绳翻身而上,轻轻夹了马肚,便朝宋青梧走了过去。 宋青梧没有听见他们都说了什么,一直看着谢淮骁走近了,才问:“王妃还在门处站着,怕是要等看不见我们了才会进去,哥哥怎么不也回头看看?” 谢淮骁摇了摇头,说:“没有关系,我们走吧。” 这回和林海潮到荆城来接他的那次不一样。 那次他还小,面对先帝的旨意,他们一家都没有别的选择,纵使他再不舍的一步三回头也改变不了现状,只能连个归期都不知晓的、毫无盼头的去雁都。 宋青梧到底不忍心,说:“但是,哥哥眼睛红了。” “那更不能回头了,被她看见长成大人的儿子还在哭鼻子,也委实丢人了一些。”谢淮骁笑道,“走吧走吧。” 大雨过后的街上要等一等才聚得起更多的人,这会儿路上清净,谢淮骁率先扯了缰绳,奔了出去。 宋青梧回头看了一眼沈妤,沈妤抬了手,脸上应该是挂着笑的,同他挥了挥。 关齐说:“陛下,咱们不跟上世子爷么?” 宋青梧微微垂眸,也对着门边的沈妤挥了挥手,才回过头来,道:“走吧。” 回雁都的路,比来时多走了两天,进城门时已经进了四月,还有两日便是清明。 左旋客带回来的东西让陈相如坐了牢,而后的周先述和林闲更是带回了铁证,光是在雁都被下狱的大小官员就有二十几人,更别说派了钦差去明岳二州捉拿的那些,这回可以说是换了朝廷的骨血。 清明祭祀,皇家更是有大礼,礼部的担子便落在了刚刚提起来、暂代左右侍郎孔岳和张明学的身上。 两人虽然是头一次亲自过问全程,但以前也跟着做过,到底有些经验,早早准备好了,只差宋青梧回来。 为此,离晴明越近,两人便越是频繁的去找周先述和林闲,最后干脆日日守着两人出门,可偏偏,他们也只是晓得陛下快归了,而具体何时归,还是未知。 谢府里没有宋青梧的衣衫,即便能穿下谢淮骁的,也不合身。 谢淮骁不愿宋青梧就这样出去见人,他面皮薄,一想到或许会被人从其间窥见发生了何事,身上就开始发烫。 对着宋青梧连连讨饶,声音微颤和小猫似地挠在宋青梧心里,而宋青梧从上而下,在缝隙间看见的谢淮骁的神情,还有什么他不能给,又有什么他不能答应的。 只是,他也晓得自己折腾狠了,真让谢淮骁去,他也不忍心。 谢淮骁摇摇头,说:“不用,总归比在虎岭关受过的伤要轻,忍一忍就好。” 第 68 章 痕迹 “来时拉上了谢康一路,不过谢康那张脸在世家子弟间也是极其出名的,谢淮骁不出面的事,都是他亲自去打理,为了以防万一,她便又同宋青梧借了关齐。 关齐小公公不常出宫门,记得住他模样的人虽遍布太和殿跟青荷里,但这些人多爱惜名声,荷水苑那四合院里的三层小楼可以去,但却不会亲临画舫这样的场子,那些人怜惜自己得很,再干净的地方,在他们眼中也是外边的女子,差人送来贺礼便已经是给足了面儿。 不过宋知雨还是替关齐遮掩了一些,认真修饰了他的眉眼细处,她敢肯定,便是他干爹关宁来了,在遮住了半张脸的情况下,也不一定能将关齐认出来。 果不其然,登上画舫进了房间,见了下沉在外头的看台,宋知雨就晓得自己准备得没错。 宋知雨让关齐大胆去,没人能认出他来。 只不过,饶是她准备得再足够,也没有料到有这样的变故。 关齐怕是天上落下来的福星,这么多人,这么多房间,袁晚晴随手一指,都能将他给指出来。 “呀,是位小公子。”袁络衣松开了手,搭在袁晚晴肩上,“还请公子同房间外的姐妹们一道下来,别紧张,只是近些听书罢了,和此前没有什么不同。” 但这样一说,关齐就更紧张了。 虽然陛下让他出来跟着公主,听公主安排,可、可也没有说是这样的安排呀!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愣了半晌,竟是惹了满堂笑。 关齐心虚极了。南菱州从半夜里又落起了雨,大颗大颗打在屋檐上,如谢淮骁抹额上的细小东珠,左旋客来时撑了伞,到了客栈,两边肩膀已经湿透了。 关齐将人请进了宋青梧的房间,又拿来了干净的帕子给他擦拭。 “谢谢。”左旋客接到手中,随意擦了擦,便放到了一旁,“见过陛下。” 宋青梧点了点头,吩咐关齐:“起瞧瞧谢尚书起了没,若是起了,便请他过来。” 两人昨夜还是没有睡到一处,谢淮骁心里存着些许芥蒂,宋青梧便也不会自讨没趣,好不容易才在他心里落了好印象,并不想因此而回到原处。 关齐应声,转身便去隔壁了。 谢淮骁记得今日正事,心里又装着事,一夜里都睡得不沉,屋里进来亮便再睡不着。 只是没有想到左旋客也来得如此早。 不由得,心里有些庆幸昨天犹豫片刻,还是回了自己房间休息,否则怕是要被左大人撞见一些,不太妙的场面。 他跟着关齐到了隔壁,脸上噙着笑,说:“抱歉,臣来晚了,陛下和左大人久等。” 宋青梧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瞳孔微微颤了颤,说:“无妨,谢尚书这边坐吧。” 谢淮骁从容坐下,关齐替他们倒上早早泡好的茶,晓得他们要谈事,便主动去屋外守着,以免有人来打扰。 “陛下,谢尚书。”左旋客朝两人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事情急迫,臣便不绕圈子,就在昨夜,蒋正源已经招了,南菱州千水乡那两百亩田地,的确是他趁着赈灾的机会,违规化作了己用。” 宋青梧嗯了一声:“用来作何用,他可招了?” “招了。”左旋客道,“千水乡有一处铁矿,离那两百亩田很近,矿是朝廷所有,但州府上便是府衙直管,每年开采的量都要登记账册,并将矿石送至雁都,但他有两手账,送往雁都的,也只是南菱州一年开采量的一半。” 谢淮骁眯了眯眼:“另一半,他自己昧下了。” 左旋客点了点头:“谢尚书说得没错,但并非只是简单昧下了。” “前几年年,丘南国的‘过桥客’找到了他,说是希望高价从他手中收购一些铁矿石。”左选客又看向宋青梧,说,“一开始要得不多,但价格的确告,卖一次便能抵上他一整年的俸禄,而且只是从总量里头削出来一点,很容易抹掉,他没有抵挡住,便同那些人有了交易。” 谢淮骁倒是记起来了。 袁晚晴看了一眼被自己挑中的关齐,虽然知道不会挑中那个人,心里却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换了笑意。 “关齐。”虽也是内阁里的一员,但终究不是林海潮那个位置,骤然插手其他部的事务,传出去,只会让人不快。 宋青梧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们做事,最后都要找户部拿银子。”宋青梧语气淡淡,一副理所应当的做派,“比起事后再拿折子找你,参你故意克扣,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参与进去,让他们明白,并不是他们想要几个钱,户部就必须给的。” “既然如此,”谢淮骁说,“臣便遵旨了。” “让关宁帮你把东西都从书房里带过来。”宋青梧说,笑了笑,“就在这里看,离我太远,我要睡不好了。” 谢淮骁一愣,闻言想拒绝,但临出口时,脑海里想起张致和的话,合眼缓了缓,应下好。 得到谢淮骁的承诺,宋青梧便放下心来,躺在床上打算闭目养神的,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再醒时,又到了张致和复诊的时间,宋青梧身上的温度褪下去不少,虽然还在持续低热,但总归是好征兆。 倒得夜里快要入寝时,关宁犯了难。 关齐盯着浴池里换了新热水,来问干爹陛下何时过来沐雨,便瞧见他正眉头紧皱地揣着他那把金柄拂尘,站在院子里头,唉声叹气。 “干爹?”关齐走到他面前去,疑惑问,“怎、怎的了?” “你说,”关宁手指并拢在空中虚虚点了点,但看着关齐懵然的表情,又收了回去,“问你有何用。” 关齐摸了摸鼻子,不敢否认干爹的话,问:“那陛下这会儿要沐浴么?水已经好了。” “他们还在谈事。”关宁说,“咱家等一等再进去,你且先看着水,将陛下的东西都备着。” 关齐点了点头,说好,又问:“那世子爷呢?将浴桶送到偏殿里么?” 关宁顿了顿,他方才苦恼的便是这个。他朝谢淮骁的方向微微倾身,肩抵着肩,头也挨着,手从桌下轻轻放了过去,丝绸的料子顺滑,几乎是不经意间,他的掌心便朝着谢淮骁不可言说的地方偏去。 这个季节的衣裳,几乎什么也挡不住。 谢淮骁瞬间扣住宋青梧的手腕,僵硬坐直了腰背,倒吸一口气,低声威胁他:“快松开!” 这成何体统! “哥哥当真是奇怪。”宋青梧目光幽深,看着谢淮骁渐渐闭上的眼,“前一瞬还在怀疑我,等我向你表明了忠心,却又不要了,真叫人难过。” 他说得慢腾腾,手里的动作也慢腾腾,掌心似乎有了轮廓那般,已经十分熟练了,反而是扣在手腕处的那只手紧了又紧,最后却变得无力起来,成了搭在他身上的模样,如同在借着他的力。 檐外有风徐徐来,耳边是他的清浅呢喃。 “……宋青梧——” 灵台里闪过茫茫白光,仿佛糊住了眼前的一切,谢淮骁倒在宋青梧的肩上,咬紧齿关不愿再出一声,手里仿佛借足了力,圈得死紧,可还是咬不住。 神思涣散前,他只记得自己被人抬起了头,散散睁着眼,撞进宋青梧如潭水深的眸子里。 里头浪潮翻涌,几乎将他囫囵吞了下去。 潮水好一会儿才退去。 宋青梧正安抚似地,一下一下,轻柔吻着他。 察觉到谢淮骁的目光重新汇聚起来,宋青梧才退了一些,问:“舒服了?” 他凑去抵着谢淮骁的额,已经做好了会被清醒后的这人推开的准备,毕竟是朗朗乾坤,虽然无人敢来打扰,却是谢淮骁不怎么喜欢的条件。 只是,谢淮骁点了头,同他挨了挨脸,嗯了一声。 这回,讶异回到了宋青梧身上。 “……你真是,学得挺快。”谢淮骁稍稍有一点不满,拿出自己的帕子扔给他,“之前可不是这样。” 宋青梧心里如满了水,轻轻晃便要洒开那般,但他可舍不得洒了,小心翼翼的,将帕子攥进手心,说:“就当哥哥是在夸我了。” 谢淮骁瞥了他一眼,良久,才道:“确实是在夸你。” 按照先前说的,他已经将谢淮骁的东西都收拾进了偏殿中,其他东西也是备好了的,但方才他进去收拾点心碟子时,陛下却将自己拉到一旁,让自己多拿一床被子去内殿里。 如此背着谢淮骁,偷偷摸摸的吩咐,世子爷定是不知情的。 可他只是一介奴才,又如何敢违背主子的话。 宋知雨在后头唤了他一声,关齐惊了惊,回头过去,她又说:“大胆去,这样胆小,那些人才会更仔细的看你的脸。” 关齐点了点头,说:“知、知道了,殿、殿下。” 他转身进到里头,谢康过去顺手挑出他一缕头发在侧边,说:“这样还能再挡一挡。” 谢康的保证莫名让人觉得安心,关齐舒了一大口气:“谢谢康哥儿。” 宋知雨轻哼一声,关齐不敢再耽搁,荷水苑来领她下去的侍女也已经等在外面了,他飞怪过去打开门,心里惴惴不安怦怦快跳,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着她们下到一楼去的。 等了一等,谢淮骁他们才终于见得关齐上了高台鼓面,浑身僵硬得不行,一举一动都太熟悉,想骗自己说那只是长得相似的另一人都不行。 “如何?”周先述看了他一眼,“陛下怕是在三楼的那间房里,咱们要过去么?” 谢淮骁心神不宁。 他自然也是和周先述有相同的猜测,可为何?难道是跟在自己身后? 谢淮骁想不明白,心里的那点慌乱也让他想不明白。 林闲忧心忡忡:“……不要吧,或许陛下也只是公务烦闷了想来听书放松,我们这样去叨扰……怕是不合适?” 周先述叹了叹气:“总比他跟我们秋后算账要来得好。” 林闲问:“他会么?” 第 69 章 心扉 “只是这样?”谢淮骁看着他,目光微眯,“当真就够了?” 宋青梧捏了捏谢淮骁的掌心,避而不谈,说:“难得和靖王妃见面,哥哥真要将时间花一些在我身上?” 谢淮骁敛了敛目光,说:“但是之前答应过你。” 和沈妤相聚的时间固然宝贵,但谢淮骁仍旧记得答应过宋青梧,今夜要陪他的。 沈妤会在南菱州待一段时间,谢淮骁总能找到合适的时间到这里来,但宋青梧却不一样,今夜过后,他们身边处处都是第三人,他们需得时时刻刻铭记君臣之别。 客栈更不是皇宫,不会在关上宫门之后,将所有私欲都与外界阻隔。 手还被宋青梧轻轻捏着,谢淮骁反握住,但顿了顿,其实这样恪守君臣之别,本该是他极其愿意看到的才对。 被谢淮骁反握住,宋青梧便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挠了挠。 “若是哥哥要同我回客栈,我必定会想要得寸进尺,亲你碰你,让你舒服,毕竟之后接近一个月里,想要再如今日这般,还需得费尽心思避人耳目,说不定我会想要进去。”宋青梧说,“哥哥会同意么?” 宋青梧的话令谢淮骁心里怦怦跳起来,每一个字都让谢淮骁对上了在客栈里的光景,还有进去,谢淮骁甚至禁不住抖了抖。 但宋青梧此时也并不在意答案,叫来了关齐,说:“刚才朕吩咐你的事,可都记下了?” 关齐点了点头。不过好在谢康来得快,虽开门看见除了头发外,几乎已经收拾整齐的谢淮骁令他有些惊讶,不过心里倒是很乐意这样的惊喜日日有,天晓得他有多愁来叫爷起床。 谢康手快,眨眼便替谢淮骁收拾好了头发,上回被压坏了帽翅的官帽也早已被关齐送回了谢府,仔细替他带好,仔细端详一番,确保谢淮骁身上处处都是一丝不苟的模样。 谢淮骁站起身,理了理腰间的金蹀躞,反复扣了几回来确认是否扣得严实,手里一边弄,一边对谢康说:“今日还早,我自个儿走去上朝便是,让谢德子多放一天假。” 谢康说;“但它有两日未曾出去跑过了,怕是有些关不住。” “这个简单。”谢淮骁说,“城外踏青的人不少,你带它去溜溜,正好也让它知道马是怎么拉车的,免得日后又颠我。” 谢康笑着应了事。 也只有谢淮骁会同一头驴如此计较了,谢康想,不过计较归计较,谢淮骁对谢德子好得很,总是嘴上说的厉害,每次被它颠了都说要送去宫里让养马的公公好好调教调教,但回来了又总是舍不得。 驴嘛,它再学得如何像马,那也只是一头驴罢了。 谢康提着谢德子的早饭去寻它时,它还眯着眼睛懒洋洋的,直到谢康拎着木桶到它面前了,才舍得睁开眼睛,对着他啊了一声。 谢康将木桶里的东西倒入食槽,一边看着谢德子吃饭,一边摸着它的驴脑袋,说:“多吃一些,过个把月,咱们就要回家了,到时候你可别累坏在路上。” 谢德子听见了声,不明所以的啊了一声,似乎再道莫要扰它用饭。 “你知道家是哪里么?”谢康压根儿不顾谢德子明不明,继续和它絮絮叨叨,“一个光是提起名字就会满腔怀念的地方,不过对你来说,这个地方可能是谢府里这个小房间,唉,委屈你了,日后背井离乡,我一定让世子爷替你瞧个漂亮媳妇儿,这样就不会孤单了。”但谢淮骁这回倒是强硬,几下便解了外衫脱了里衣,屋里灯火映着他的结实劲瘦的身体,让宋青梧口干舌燥。 宋青梧一点也不冷,呼吸滞了滞,似乎极为难耐:“哥哥……” “好了,快些。” 谢淮骁站起来,将衣裳仍在宋青梧身边,飞快穿了小厮的,那点风景被挡去了大片,只留了中间一线。 这衣裳对谢淮骁来说,其实也小了一些,只不过比起宋青梧,他倒还是能称得上合适的。 他瞥了一眼宋青梧,白色的里衣下隐约透出了身上轮廓,手臂上的青筋比那日在温泉时还要清晰,只是这样看,谢淮骁便晓得宋青梧这双手臂能发出多大的力。 一时间,谢淮骁有片刻怔忪。 这件事,从温泉那日起便暗自困在他心底。 宋青梧幼时不曾学武,不过几年时间,如何有这样的体魄。 以至于独处时被靠近,都让他感到莫名的心悸。 宋青梧看着他,不晓得看了多久,忽然说:“那……哥哥回避一下。” 谢淮骁回神,听见他的要求,愣了愣,问:“为何?” 宋青梧笑了笑,别开眼,脸上一层薄红。 “我还在等你的答复……心里一直期待着,这种时候,总会有些我掌控不了的事。”宋青梧说,“待会儿不是还要陪皇姐去捉许由么,哥哥快些吧。” 到最后,他反而催促起了谢淮骁。 “你——罢了。”谢淮骁回避了他的前半句话,转到屏风后面才回过味来,“你已经晓得许由做了什么了?” 宋青梧嗯了一声,伴着窸窸窣窣换衣裳的声音,湿漉漉的里衣忽然被搭在了屏风上,震落的水滴没入谢淮骁的发里。 “她找我要关齐时,便说了今夜要做决断。”宋青梧说,“我原本那时就想跟来的,只不过她不许,说是自己的事,否则传出去,还要说天家用权势欺人。” 没了谢淮骁在一旁看着,宋青梧很快换好了衣裳,谢淮骁留下的余温烫到了他的心里,不过仍旧小了些,手臂几乎被束紧。 解了头发晾着,宋青梧从屏风后出来,说:“只是没想到哥哥也来这里,怕你不知情打草惊蛇,便想着来看住你。” 谢淮骁蹙眉,说:“我并非——”脑后的虎口托着,用力卡住让谢淮骁逃不掉,只能仰起头承受,但渐渐,他从里头找到了一点点熟悉的感觉。 糖球一样在他唇上滚来滚去的,似乎是宋青梧的唇珠。 分心想的这一瞬惹来了宋青梧的不快,他在谢淮骁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谢淮骁吃痛,露出了让宋青梧得逞的破绽。 不一会儿,谢淮骁便没有心思再去追究那点熟悉的感觉,脑海里迷迷蒙蒙好一阵,宋青梧才放过了他。 谢淮骁得救似地深呼吸缓着劲儿,觉得眼角不太对劲,抬起手一抹,不敢置信的看着手背上拭出的痕迹。 他居然被宋青梧亲哭了!? 宋青梧自然也没有料到,他比谢淮骁看见的更多,不仅是被亲出眼泪,连眼尾都是红的,红痣点在眉心,令他漂亮得不可思议。 不由得,宋青梧被谢淮骁的模样蛊惑,再次低下头,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推开,他愣了愣,茫然无助抬起头看着起身远离床边的谢淮骁。 倒是没有发现,他自己肩上被谢淮骁留下了手指痕迹。 “臣可不想生病。”谢淮骁说,“陛下可别将病气过到臣身上来。” 宋青梧笑了笑,道:“抱歉。” 时辰差不多,宋青梧身上的药油也晾干了,谢淮骁让关宁进来替他更衣,自己去了太医院的值房里寻张致和。 张致和恰巧刚起,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宋青梧的病,也担忧谢淮骁手生、拿捏不住分寸,睡得便不深,浅眠一会儿,很快就醒了。 他见谢淮骁进来,便问:“陛下如何了?可退烧了?” 谢淮骁顿了顿,眼神闪了闪,说得模棱两可:“还是那样。” 张致和倒是没有感到奇怪,毕竟谢淮骁不通医理,风寒病人的体温本就比常人要高出许多,不经常接触,感受不出其中变化也是自然。 张致和点了点头,拿上药箱,说:“差不多也是传午膳的时辰,我去守着陛下吃了药膳和汤药再走。” 谢淮骁跟着他一起离开,并肩走在宫道上,头顶偶尔掠过伸出墙来的点着新绿的瘦枝,上头肥圆的雀鸟跳走几步,倏地歪了歪灵活的脑袋,看着两人的背影啾啾叫着。 “陛下病了便睡不好这个毛病,能治好么?”谢淮骁问,“内殿里点了安神香,但似乎没有起效。” 张致和以为他从开始便晓得当年的事,当年虽然被先帝封锁了消息,但那个时候谢淮骁跟宋青梧的关系好,林海潮又是二人的老师,也是知情人,谢淮骁不知道此事,反而会更奇怪。 “倘若只是身体疾病,倒还可以说上一二。”张致和说,随即叹了气,“但陛下这个,明显是心疾。” 心疾自古便难医,就算是能痊愈,靠的也从来不是药理。 张致和说:“但陛下对此一向讳莫如深,但我觉得并不全然是因为当年他受伤一事,毕竟若只是当年治伤时的缘故,这么些年,他一直活得好好的,早该了结才对。” 何况,宋青漱和先帝早已死了,如今也没有人能再威胁到他。 不是? “哥哥。”宋青梧将巾帕递过去,轻轻拽了谢淮骁的袖,“好湿,帮我擦一擦。” 袁晚晴的故事已经讲到最后了,结束的琴音响起,宾客渐渐喧闹起来。 见谢淮骁不动,宋青梧便拿过他的手,揉开掌心将帕子放上去,接着,握着他的手,放到自己侧脸上。 “快一些。” 谢德子啊啊了两声,踱步刨了刨蹄子,谢康站起身离得远了一些,笑道:“好好,真是说不得。” 昨夜里下了小雨,早晨虽停了,但街上雾蒙蒙,还带了水汽,屋里还好,出到外头,身体不好的人还会觉着冷。 宫门外百官列队齐整,文官这边便只有谢淮骁一人脱下了氅衣,其余大人只是减去了手炉,还需得到惊蛰后,他们才敢减一减衣裳。 工部如今和户部一样,尚书之下都缺了一角,为了队列好看些,林海潮便让他们站作一处,再旁边,便是吏部,他们尚书如今不在雁都,但位置是留出来的,便站在最侧边。 但如今周炼最是见不得谢淮骁。 南菱州的那笔三千万两白银的费用,折子递上来前是工部已经派人去测算好了数的,谢淮骁在陛下面前说几个字,便又将此事打回去重头开始,这让工部的面子朝哪里搁? 好不容易才说通了陛下,解了两位驸马的禁令,他原打算送佛送到西、人情做到底,将南菱州重新测算的差事交到驸马手中,偏偏这个节骨眼上,许由又出了事。 周炼得了风声,晓得那日除了安宁公主和陛下外,周先述和谢淮骁也在场,可周先述是什么人,他从不去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指引,怎么偏偏恰好在那日出现在荷水苑里。 盘盘那日在的人就晓得了,定是谢淮骁故意带去的。 如此一来,他帮衬许由反倒成了错事,便是安宁公主面上不说,心里说不好也记了他一笔。 否则,罢官如此大的事,便是陛下也不一言蔽之,周先述的吏部本就掌管官员任用,有了他做见证,倒是将这事儿上的所有漏处都给补全了。 周炼想着这些,面色凝重,倒是陈相如自若得很,仿佛根本不受许由之事的影响。 他朝林海潮作揖,神情上带了歉意,说:“先前同阁老说好择日带着小儿登门拜访,偏因下官自身事,误了时间,让您空等一场,实在感到抱歉。” 他太谦虚,倒是让林海潮有些诧异,说:“这不是什么需要记挂的事,身不由己,如今陛下解了驸马禁足,再找时间来便是。” 陈相如目光忧愁,道:“但许兄出了事,累及峋儿这段时间不好外出,越廷听说之后十分固执,说不愿背着弟弟见阁老先生,唉,知雪又向来疼他宠他,听他这样说,便顺了他的意,让我见了您时道个歉,便是您还愿意见越廷,也需得等等了。” 陛下只吩咐了他守好这处宅子的门,看个门而已,他怎么会做不到。 “陛下放心。”关齐说,“奴不会让旁人来打扰的。” 宋青梧嗯了一声,又对谢淮骁道:“进去吧,哥哥,不必管我。” 谢淮骁蹙眉:“那你呢?当真不同我一起进去?” “我就在院里的小亭中坐一会儿。”宋青梧指了指谢淮骁身后,“那种场合……我暂时还应付不来。” 登基这几年,宋青梧见过不少大场面,设宴群臣,接待附属国的来使,哪一次不比今天这次要隆重? 可谢淮骁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些场合里,宋青梧是帝王,又羽翼丰满,不用看谁的脸色,相反,那些“来客”,都要仰他的鼻息。 面对沈妤,宋青梧却不能这样。 她是谢淮骁的母亲,那些人如何能同她相比。 蓦的,谢淮骁心里感到一丝暖意,但里面有掺杂着细微的心疼。 第 70 章 扣动 大夫用空着的那只手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紧皱了好一会儿的眉头终于松开,说:“大人无事,只不过,他毕竟是被火器余浪所冲击,脉象一时无恙,却不好保证过几日依旧无恙,之后才出现状况的例子,老夫也曾见过。” 说罢,大夫便放下手,从自己的药箱里摸出纸笔,写下了方子。 关齐适时上前,将大夫写好的方子接过来,说:“还请大夫同我说这药如何煎,我好伺候家里公子服药。” “一日服用一次便是。”大夫指着方子,仔细同关齐交代着,“待会儿还要请您跟我回去捡三服药,三服吃完,老夫再来替大人请一次脉,那时若仍旧无恙,便可放心了。” 关齐应下,将方子对折仔细揣好,说:“那、那我现在便同您一起。” “我还是去驾车来。”衙卫说,“这样一来一回也快一些,能节约些时间。” 三人商量完毕,关齐便想去请示宋青梧,只不过才刚刚抬手起了一个头,变得了宋青梧的允许,如此,稍稍热闹了一会儿的小院里,又安静了下来。 见宋青梧望过来,谢淮骁有些急迫地问到:“我换下来的衣裳哪儿去了?” 里头沾了东西,谢淮骁到底还是没有锻炼出在此事上的厚脸皮,大不了再不要一身衣裳,得扔得远远的。 却不料,宋青梧莞尔道:“关齐送去浆洗房了,不过哥哥安心,他叮嘱过府衙的浆洗侍女不要碰,他回来了会亲自洗。” 谢淮骁的脸登时红透了,咬了咬唇,说:“……你怎么不事先同我打个商量——” “同哥哥商量,那怕是又得扔了,之前那回是关齐没有见到衣裳,好糊弄,这回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哥哥要我如何糊弄?”宋青梧说,揉了揉谢淮骁的头顶,哄道,“日后这样的事只会更多,次次都要扔,反倒不正常,关齐跟在身边伺候,总要见到这些。”“呵。”谢淮骁轻哼,捏了捏他的鼻尖,“好话都被你说尽了。” 宋青梧看着他,只是笑,并不否认。 谢府里的人早早便得了消息,晓得自家主子今日会归,但没有想到宋青梧也会一道过来,小厮出来牵马时还惶恐了片刻,不过好在,谢淮骁很快就带着他回了青檀院了。 离开雁都的这段时间,钟伯将青檀院打理得很好,院中没有落叶,一池荷被养得绿油油的,两人的脚步声惊动了莲叶下款款游摆的锦鲤,水声倏地哗啦,谢淮骁望过去,不禁笑了笑。 “哥哥的鱼倒是养得肥。”宋青梧说,“辰阳宫里的那些,就怎么也胖不起来。” 谢淮骁道:“那不是很好?太肥美了怕是会逗得咪咪起馋心,日日都要蹲在池边捞一捞,小猫又不爱水,一时不察掉下池去了可怎么办。” 宋青梧想想,也觉得有理,又说:“也不晓得它还记不记得我们。” 统共也没有在跟前养几天,离开时还是巴掌大的小猫,走了这许久,不记得也正常。 谢淮骁听后笑了笑,莫名有些得意:“记不记得你,我倒是说不好,不过一定记得我。” “这倒是。”宋青梧说,“记得哥哥也行,猫是你的,猫的主人也是你的。” 谢淮骁嗤笑一声:“少贫。”窗外的雨落得如丝线,只偶尔在屋檐啪嗒一响。 谢淮骁忽然变得沉默,倒是令宋青梧觉得,外头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变得远了许多。 让屋子里显得很空,也让就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在手不可及的地方。 宋青梧蹙眉,同谢淮骁有过更亲密的关系,他便再不愿回到原来的距离。 “哥哥。”宋青梧伸手,轻轻搭在谢淮骁搁在桌面的腕上,“宋青珏没有得逞。” 若是这件事没有放到谢淮骁面前,宋青梧便没有打算说出来,本就是被先皇刻意抹去了大部分痕迹的,提起来除了让谢淮骁对皇室更加失望、更加失落心凉外,毫无半点用处。 但他已经猜到了,宋青梧也不会继续瞒着他。 便如自己心口的那道箭伤,他问了,他也就没有什么可以继续对他隐瞒的理由。 “宋青珏的疑心一向比宋青漱还要重,你初来雁都,谢绝了他的好意,反而来接近我,虽然是为了避嫌,可在他眼中,只会延伸出更多的意思。”宋青梧说着,手指慢慢贴着谢淮骁手指的轮廓,同他相扣,“头一两年,哥哥同我的确是离那个圈子远远的,他或许是信了,可后来你被父皇送去了虎岭关,甚至被陈敬有意栽培,他便又将那些念头捡了回来。” 谢淮骁的目光落了过来。 “而后父皇又一直未下决心立储君,虽然在我眼中,只是因为他不想这样早就交出自己的权利,但此番行为,只会让宋青珏筹谋更多。” 宋青珏开始将注意力放在宋青梧身上。 林海潮从不吝惜夸奖他底下那些优秀的学生,宋青梧虽然来得迟,但在谢淮骁来雁都之前,却是他唯一觉得最得意的弟子。 即便是初学,林海潮也仿佛看到了宋青梧的以后。 一向中立的重臣忽然之间欣赏一位同样拥有继承大统权利的皇子,对本就在争夺储君的宋青漱和宋青珏眼中,即便宋青梧身后并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也同样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宋青漱向来看不上宋青梧,便是林海潮如此态度,他也没有将宋青梧认真看在眼中。 宋青珏原本也是如此,直到谢淮骁来了雁都,他的疑心因谢淮骁对宋青梧的亲近而提起了一些,而后又因为谢淮骁只会带着宋青梧掏鸟窝捉鱼斗蛐蛐而放下,但又被先帝将谢淮骁送去虎岭关的举动激发了出来。 他甚至开始怀疑父皇是不是当真要打压靖南王,虎父无犬子,谢淮骁来了雁都后又得了林海潮的青睐,在他看来,送去虎岭关,和将军功直接放在靖南王府的头上没有任何区别。 而靖南王手握一地兵权,在朝廷军中本就有极高的威望,宋青梧若是当真得了他们的助力,储君落到谁头上,便更无法预计了。 “哥哥对我太好了。”宋青梧说,“便是我同宋青珏说了自己对皇帝的位置并没有兴趣,他也只当我是在敷衍。” 宋青梧垂下眼,至少在宋青漱逼宫之前,他的确是没有兴趣的。 他只想当谢淮骁回来之后,自己得以出宫立府,最好能挑在和谢府挨着的隔壁开府,那样就能随时去见谢淮骁了。 谢淮骁听完宋青梧的话,却仍旧沉默着。 想起自己曾经在信上写过的东西,再联想到那时陈相如和宋青珏的关系,谢淮骁更相信让宋青珏是看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谢淮骁的沐房,推开门,眼前便弥漫起从浴池处升起来的、腾腾缭绕的雾气。 钟伯担心谢淮骁舟车劳顿,这回便没有给他准备沐浴桶,池子修得宽敞,齐腰深,在边沿台阶上坐下,倒是正好能让热水没到锁骨处。 且又得了吩咐,晓得陛下也要在此处用,还特意续上了浴池的地龙,算是一处小小的温泉。 宋青梧眯了眯眼,手一推,关上了门。 谢淮骁听见关门声,回头问:“怎么关上了,待会儿会不透气。” “不是还有这道移门?”宋青梧走到里头,轻轻将门拉开到一半,外头正对着莲池角落,有些冷清,但却适合躲闲,“开这里就好了。” “……你倒是摸得很清楚。”谢淮骁啧了一声,没有深究,走到池边蹲下试了试水温,觉得合适了才站起来,“那你先泡,洗好了我再来,要吃水果么?——” 话还没有说完,谢淮骁便被不知何时走到身旁来的宋青梧揽住了腰,腰间的手臂用力将他带入怀中,谢淮骁毫无防备,跟着宋青梧朝后倒进了浴池中。 哗啦—— 飞溅的水漫上池边又回来,谢淮骁浑身湿透,嗖地从水里钻出,额前碎发湿哒哒的贴着脸。 宋青梧在他身后钻出来,目光一直落在谢淮骁身上,瞧着狼狈,却又让人移不开眼,只想好好疼疼他。 “你干什么!”谢淮骁瞪他,“池子是石做的,你晓不晓得自己多高,万一磕碰到了,要如何——” 谢淮骁闭了闭眼。 他当然晓得这个道理,但只是觉得,这一天能来得晚些,就来得晚些,比如等再回雁都去再习惯,也是可以的。 宋青梧见他越来越红的耳朵,忍下了心里想要含吮的冲动,也没有继续告诉他,日后这些,可不只是关齐一个人晓得。 便是在辰阳宫的日子不长—— 宋青梧敛了眼神,宫里围着他伺候的人,许多连关宁都叫不上名字,更别说浆洗坊中专职的宫人。 每一道工序都要经不同的人,若是谢淮骁晓得,从“弄脏”再到干净,中间要经过那么多人的手,怕是宁愿钻进地里也不愿再冒头了吧。 脸红透,耳朵尖也红透,身上红润仿佛被他欺负狠了,只是想想,宋青梧便觉得难耐。 还是先不告诉他好了。 “罢了罢了。”谢淮骁摆摆手,缓过来后重新睁开眼,眼底已经褪去了方才的窘迫,“我们过查大人那边去吧,方才从蒋正源那里得到的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宋青梧点了点头,和他一道站起来,问:“他交代了什么?” “他或许当真不晓得过桥客收了那些矿石和粗制出的东西后,怎么弄出去的。”谢淮骁说,隐去了蒋正源乱七八糟说的那些无能狂怒的话,“不过,他交代了陈启云。” 宋青梧抿了抿唇。 70-80 第 71 章 初春 谢康脸上露出诧异,似乎没有听清楚谢淮骁刚才说的话。 “怎么了?”谢淮骁抬了抬眉,“康哥儿不想去?” 谢康下意识回了话:“我——” “若是不愿意,也不必勉强自己,齐管事刚到雁都,你留下来多帮衬着看一看也好。”谢淮骁曲着手指抵着下颌,眉心微蹙,眼神朝旁边落着,似乎在认真思索,“钟伯跟我去也可以,之前只是担心他年纪大些,我们路上又赶,到时候车马颠簸,会让他觉掌柜听了这话,不由愣了愣:“这——” 他原以为眼前的大客人要飞,可没想到一切从简,是这么个“简”法,一时满头雾水,闹不明白这四间上房变作三间,到底“简”在了何处。 一时间,他看着对面两人的眼神中,渐渐染上了些许怪异。 “莫要闹。”谢淮骁从宋青梧手中将那锭金子摸了回来,重新落在掌柜面前,“还是四间,不过被褥都需得新换,吃食捡最好的安排,马也需好好喂,对了,还请掌柜同小二说一声,里头没有喊的话,就不要进来打扰。” 饶是沐桶做得比寻常宽些,也没有宽到能轻松装下两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的地步。 谢淮骁觉得自己当真是赶路赶昏了脑子,否则若是清醒,何至于连如此明显的、就放在眼前的事实都看不清,反而被宋青梧的几句胡话勾得晕头转向,落得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宋青梧倒是很自如。 谢淮骁愣了愣。蒋正源说出的宁王二字,让在场众人心里皆是一沉。 谢淮骁没有亲历当年宋青珏的叛国案,事情结束后,整件事情又被先帝下令封口,没有人敢私下议论,但即便如此,他却也晓得这种案子牵连广且深,掘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且都是要找出来处理掉的。 更何况,在这之前,宋青梧也告诉过他,这个案子里头已经没有活人了。 查司和按着的是蒋正源的上半身,闻言便紧紧蹙起眉,说:“蒋大人,休要胡说,宁王当年的事是陛下亲自经手的,该捉的人已经全捉了,你犯不着用这样的借口来想着补过!” 不怪查司和如此揣测蒋正源,宋青珏的事当年并非是哪一处单独负责,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都抽了人来,甚至有兵部和吏部,他也在其中,具体如何,在场的人中,除了谢淮骁和林闲,心里都是门清的。 “哈哈……查司和,你当真没气量。”蒋正源喘着气,目光也依旧放在宋青梧身上,“……陛下做事,向来不留余地,宁王案当然没断错,但陛下也心软,这不是……留了没剿干净的东西继续用嘛。” “不留余地”几个字听得谢淮骁十分不舒坦,仿佛宋青梧虽做了正确的事,却也做了错误的事,心里啧了一声,正欲开口,一旁的宋青梧轻轻笑了笑。 “查大人,去让师爷来。”宋青梧淡淡吩咐,“体恤他有伤在身,便在这里招吧。” 查司和顿了顿,才松开按着蒋正源的手,应了是,去外头让衙卫去请师爷来了。 他生怕耽搁的时间长一些,蒋正源便临时反悔,那张嘴又闭了回去,叮嘱衙卫哪怕是抱着也要让师爷来得快些,衙卫听他吩咐得如此急迫,自然也不敢怠慢,很快便把师爷带来了。 只不过,蒋正源这回是当真没有了别的心思,在他睁眼看见谢淮骁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时,就已经没有了。 师爷是南菱州本地的秀才,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每年考核从雁都里来的那些钦差们,陡然晓得陛下也在府衙里,自己还要当着陛下的面写证词,心里免不了有些紧张。 跟着衙卫进了屋,里头十分安静,吱呀一声门响,师爷便感到里头大人们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自己身上。 桌子都是备好的,连墨也已经提前令人研磨好,师爷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一边检查着自己的用具,一边镇定内心,两者都好了之后,便对着查司和点了点头。 查司和见状,便对宋青梧道:“可以了,陛下。” 宋青梧点了点头,说:“蒋大人有什么想要说的,现在可以一点点讲出来了。” 比起方才,这时的蒋正源已经冷静了许多,靠坐在床上,顿了顿,才缓缓开口:“回陛下的话,那是罪臣刚到南菱州任职不久的时候。” 蒋正源刚刚从随山县被调任至南菱州,并不是任的知府一职。 知府几乎都是朝廷指派,蒋正则耳提面命,让蒋正源只管做好自己职务上本分的事,按部就班,未尝没有被提到雁都的一天,蒋正源也的确是如此做的,一来是信任兄长的话,二来,他也还没有蠢到心比天高的地步。 不过或许是晓得他身后站着蒋正则,和蒋正源不同,蒋正则是当真的前途无量,因着这个,即便蒋正源远在南菱州,也能受到来自兄长的庇护。 上峰对蒋正源总是会多几分关切,指派公务时也是优先将他考虑进去,给他的履历添实绩,再加上他的确勤勉,于经商一事上又颇有见解,帮着那时的知府给南菱州带来了许多商税收入,两边的助力累到了一处,他升职便升得快,虽然调不入雁都,但也成了南菱州能被一些人巴结的对象。 只不过到这时,蒋正源也没有走错路。 他是第一次到南菱州,这里没有谁很想见他,他也没有很想见这里的谁。 宋青梧的话,说的莫名其妙。 见谢淮骁垂眸不答,宋青梧也没有失落,轻轻笑道:“康哥儿已经回来了,要我去叫他过来么?” 玉石雕的双色芙蓉花嵌在金步摇上,这似乎是沈妤最喜爱的一支首饰,爱护得仔细,多年过去,半点不见岁月痕迹。 谢淮骁怔忪着,除却那支步摇,似乎连沈妤的样貌也是如此,仍旧是记忆中的模样,令他如置身于梦中,小心翼翼,不敢朝前走一步。 镜中水月,稍微离得近一些,只是呼吸都能令其中的倒影随着涟漪消散。 “哎呀。” “只是这样?”谢淮骁看着他,目光微眯,“当真就够了?” 宋青梧捏了捏谢淮骁的掌心,避而不谈,说:“难得和靖王妃见面,哥哥真要将时间花一些在我身上?” 谢淮骁敛了敛目光,说:“但是之前答应过你。” 谢康自然明白谢淮骁在为他考虑,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关系。” “有关系。”谢淮骁摇了摇头,说,“此番带你来,事情结束后,就是想要你先回荆城的。” 谢康蓦的怔住:“……不回雁都了么?” “你想回么?”谢淮骁问他,又看了一眼朝后院过去的薇娘,“我说过的,我做不了你所有的主,你心里即便有答案,要告诉的,也从来都不是我。” “谢谢你。”谢淮骁说,牵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谢你。” 薇娘点亮了屋里的灯,谢淮骁身后一点点笼罩起了暖意,门槛似是楚河汉界,宋青梧仍旧在另一侧,背后渐渐落入凉夜。 宋青梧垂眸,看着自己伸到另一边的手,说:“多陪我一段时间,就足够了。” 吱呀一声,猝不及防的,站在里头的那人便撞入了谢淮骁的眼中。 “小小?” 天地间的一切声响顷刻间消散,化作虚无,谢淮骁也如被钉在原地,恍如梦中,走过千秋。 小小—— 小小—— 「淮骁啊。」 「你还想得起小妤的模样么?」 宋青梧蹙眉,今日他并不是很想听见左旋客的名字,说:“那是明日的安排。” 接着,眉眼又展开,说:“是一个,很想很想见哥哥,哥哥也很想很想见的人。” 谢淮骁愣怔,说:“这样不好。” “哪里不好?”宋青梧看着他,问,“不是说,这趟出门,我们便是兄弟?既然是如此关系,那一起沐浴,应该也是稀松平常的事。” “……那是小孩儿才如此。”谢淮骁说,下意识想后退,“你如今几岁了,我又几岁了。” “此番不是我更年长?”宋青梧不满他逃,欺身上去将人拉过来,熟练地解开蹀躞带,被雨水濡湿的外袍便被他剥下了,扔到了屏风上,“好弟弟,同哥哥羞何羞。” 他掏出一枚金锭放在柜台,对掌柜道:“要四间上房。” 见到金锭的掌柜眉头一喜,正要拿走应好,便见客人身后又伸来一只手,将那枚金锭给揣走了。 掌柜瞬间皱起眉头,正要质问来人是何意,便见那人比跟前的客人还要高大,腰间挂着剑,剑眉星目,正不赞同地看着跟前的人。 原来是认识的人。 “出门在外,一切从简。”宋青梧不赞同地看着谢淮骁,“哥哥,要三间便够了。” 第 72 章 桃红 辰阳宫的小厨房用新模子做了点心,关宁守着出炉,第一时间送来了内殿。 他将点心放下,没有出声打扰二人,离开前又换了之前点来给宋青梧安神的熏香,不一会儿,冷冷梅香便散满了整间屋子。 宋青梧的精神不错,谢淮骁带来的公务折子,每一本都有半指厚,他耐心读着,手里拿着朱笔,偶尔会同谢淮骁商议几句,接着在对应的地方落下批示。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摞折子,他也没有看到一半,一个时辰之后,谢淮骁便伸手合上了宋青梧面前的奏折。 宋知雨愣了愣,公主府对朝廷上的消息并不敏感,她还没有收到风声。皇帝没有留宿重臣于辰阳宫的先例,也没有不合规矩在外殿更衣洗漱的先例,关宁欲言又止,眉头皱得深深的,宋青梧却干脆利落,要么碰也不碰,要么,便一起破了两个。 林海潮进不得辰阳宫正殿,关齐先领着他去乐游斋小坐,不一会儿,宋青梧便来了。 他身上披着春寒料峭时穿的袄衣,一根玉簪簪住了头发,进到乐游斋里,林海潮看见他的模样,微微愣怔。 蓦的,宋青梧又追上来,吻了吻谢淮骁的眉心。 “你——”谢淮骁的眼神闪了闪,心里意动了一瞬。 雁都城再大再繁华,呆的久了,看到的也只是城墙围拢的四方的天,日复一日,连想见当年自荆城北上、往来于雁都和虎岭关的沿途所见都成了奢望。 能出去,谁会不想呢。谢淮骁用虎口贴着宋青梧的脖子,又收起手,并拢手指扣住他的领口,仿佛当真扣住了链。 只要他轻轻一拽,宋青梧便会朝他倾倒而来,这样的认知令谢淮骁感到从未有过的心满意足。 不过,他还是先松了手,宋青梧抬起头看他,眼底蓄着晦暗的浪潮,但见他捉着自己的手,低头将自己掌心里托着的糖卷到嘴里,然后仰起头贴上自己的唇,又一卷一送,甜味便进了自己的口中。 做完这些,谢淮骁蹙眉退开,啧了一声:“真苦。” 宋青梧蹙眉,问:“怎么了?” “没什么……”宋知雨摇了摇头,又抿了唇,抬眼问他,“康哥儿为何也要一去去?” 宋青梧看着外间,谢淮骁和谢康的身影被屏风当着,他其实瞧不见。 但他几乎望穿了。 宋青梧说:“你晓得的,南菱州和荆城,来去不过三四日。” 至少宋青梧觉得,谢淮骁该是很想的。 话音落下,谢淮骁手里的动作也一起停了。 宋青梧此前提起这件事,谢淮骁以为他后来已经同周炼商议好,从工部里寻合适的人前去。 但这种肥差,按周炼那个性子,最后都是要落到关系深的人手中,算作对方的政绩,而工部里,谁又能深得过陈相如和许由? 斜阳西落,允安宫里落进遍地细碎的金。 宋知雨还要和谢康一起去辰阳宫,抬头望了望外头的天,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了,便起身,打算同周太妃告别。 周太妃年过五十,但岁月却似乎很少在她身上停留,除了鬓发渐渐变得颜色斑驳,眉眼上连细纹都很少,需得凑近,才能觉察一二。 “是么?那你听好了。” 谢淮骁起身,跨坐到宋青梧的腿上,捏着他的下颌,一副微微端详他的姿态,慢条斯理,另一只手隔着衣服,在他心口处的伤疤上点了点。 “不管是陛下,还是宋青梧,这会儿都是我的。”谢淮骁说,手指从他的心口处一点点、轻敲着向上,在喉结处顿住,虎口张开,覆上他的脖子,“我在这里栓了链。” 宋青梧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压下将人吞吃干净的冲动,声音喑哑:“……都是你的——” 谢淮骁轻笑了一声。 宋青梧垫过了一些点心,服用完了谢淮骁催促了好一阵的今日的最后一道药,眉心正因为口中苦涩的药味而紧蹙,本打算想让谢淮骁给自己一颗糖的,但关宁来报,只好听完了话再去。 不由得,宋青梧的语气催促了些:“何事?说短些。” 关宁还是头一次得陛下如此催促,心里摸不着头脑却也不敢怠慢,便道:“禀报陛下,小厨房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嗯。”宋青梧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事,又问,“朕让准备的那些,都确定做好了?” “世子爷说的那些菜,奴才又亲自点了三次,确定不会出错儿。”关宁道,“那,要现在就传膳么,等公主殿下和康哥儿过来,差不多将将好能开席。” 宋青梧挥挥手,说:“传膳吧。” 说完,连关宁应声时的福身都不瞧了,宋青梧快步出了中堂,朝乐游斋过去。 中堂过去乐游斋,要走一条折起的连廊,大概百余步,转角时便能瞧见池塘另一侧乐游斋打开的窗户。 窗户被谢淮骁支得半开,桌案上堆着的文书山上落下了晚霞,暖金色满满铺入,从宽衣袖里露出的那截手腕如上等的白瓷,折了霞光,如竹的手指并拢撑着下颌,紧抿的唇仿佛陷入了什么难以抉择的苦恼。 宋青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齿关隐隐作痒,喉结滚了滚,咽下那点冒头的舔开的冲动。 谢淮骁也的确烦了点难,原本想着在动身前,尽量多处理一些折子,免得回来之后堆得宋青梧连觉也无法好好睡。 但礼部这本,他已经看了快办个时辰,却怎么也落不下笔去。 他烦躁得不行,索性扔到一旁,抬头看了一眼窗外,池塘水面上已经满凌凌的碎金,愣了愣,才发现已经是这个时辰了。 宋青梧推门的动静很小,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咪咪已经去了伺候它吃饭的小太监那处,没有陪在谢淮骁身边,因此,便是宋青梧走进了,谢淮骁也没有察觉。 进来一入眼的,便是美人身上拢着柔和的暖金色。 宋青梧只是望着,便不由自主地浅浅勾起了唇,心里化成一片柔软的水,宁静与欢喜矛盾着,没入四肢百骸里。 谢淮骁闲时总爱用簪子挽出道士头,露出修长的后颈,宋青梧想亲,却也还是忍了下来,也怕吓到他,便轻轻开口:“哥哥。” 但便是如此,谢淮骁还是吓了一跳,猛地回头过来,见到宋青梧,才缓缓闭了闭眼,说:“你怎么走路都不带声。” “是你太专注。”宋青梧在他身旁坐下,指了指窗户对边,垂柳和桃树旁的连廊,“我刚刚从那里走过,还特意停了停,可你根本没有看我。” 谢淮骁顿了顿,说:“……那也隔了一个池塘。” “哥哥说是,那边是吧。”宋青梧笑了笑,问,“刚才看的是哪本折子,见你愁眉不展的,皇姐和康哥儿要过来了,同我说说看,要是能定下来,便定了在过去也不迟。” 谢淮骁一番手里的折子,扣下并不打算让他瞧,说:“先过去吧,不着急这一时半刻,康哥儿担心我担心了一夜还多,总得让他见到人了,好回去和钟伯也说一声。” 谢府里不会只有谢康一个人挂念他,只是,谢康到底才帮过宋知雨,由他出面去求宋知雨带他进宫,成功的可能更大一些罢了。 宋青梧却直接拿走了他手里的那本。 宋青梧说:“别松开。” 谢淮骁说:“此前便已经同公主说过,康哥儿的事,我并非能替他做主所有,公主所盼的,还是应当听他亲口承诺。” 话很快传到了宋知雨的耳边。 她拉了拉落到肩下的衣裳,回头对站在桌案边、手中执笔的谢康道:“他将你给我了。” 谢康垂眸,将手中笔扔进笔洗,久久才道:“那也是我愿意。” 自己病时便是如此,更遑论宋青梧持续发热,虽然眼下已经快好了,可谁都不是铁打的,自该柔弱才是。 谢淮骁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抬手轻轻放在宋青梧的侧边,低头看着他,替他揉着一旁的太阳穴,说:“你打算让谁去?” “嗯……没有谁。”宋青梧闭上了眼睛,“只你同我一起。” 谢淮骁抵在他胸前,想将人推开,却被宋青梧捉住了手。 “哥哥。”宋青梧握着他的手腕,轻柔摩挲着,直直看着他,“左右也有半月不上朝,要不要跟我一起,偷偷出雁都去?” 但只是几息之间,宋知雨便大概明白宋青梧在打什么主意。 “好说,原本今日下午,我也打算带汀儿进宫去看母妃。”宋知雨说,顿了顿,松开了手,说,“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康哥儿需得答应我。” 谢康听得她答应,心里喜悦,说:“必不容辞。” “听淮骁说过,康哥儿画人,雁都里无人能同你相比。”宋知雨道,“我要你画我。” 第 73 章 商量 这番话将谢康蓦的拉入离开雁都的那天,安宁公主府里见得的花和绿叶,他抿着唇,一时间,觉得世子爷是晓得了自己的事。 但谢康到底冷静得快,毕竟,往日里,谢淮骁待他一向是如此,不论何事,都给了他足够多的自己做决定的权利。 沉默了片刻,谢康终是点了头。 “哎,公主,奴婢在。” “你觉不觉得,”宋知雪握了握手里的巾帕,娥眉微蹙,“这里有些太安静了。” “会么?”书月也看了看那边,又道,“陛下这边,不是向来如此么?” 是么。宋知雪和书月出了宫门,当真瞧见陈相如在这儿等着,亲自驾了车,见到宋知雪,便轻轻牵动缰绳,策着马慢慢到了她的跟前。 最近休朝,陈相如又还未得宋青梧的口谕能回工部复职,空闲时间很多,也不出门会客访友,一直耐心闲在家里,一面陪着宋知雪,一面考校陈越廷的功课。 陈相如下了车,走过去握住宋知雪的双手,入手一片冰凉,不免蹙了蹙眉,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说:“昨天进宫时给你带了袄衣,手这么凉,怎的不穿?” 他将目光落在一旁的书月身上:“你跟着她,怎么也由着她的性子来?” 过桥客是往来于水道航路上的行商,做的都是两国之间的买卖,但大多买卖的都是布匹瓷器之类的玩意。 矿石这些官家所有的东西,朝廷是明令禁止在民间流通交易的,更遑论卖给过桥客,左旋客听到蒋正源招出来的东西时,也被他的胆子给惊讶住了。 如今听谢淮骁这番话,倒是点明了左旋客。 窗外的雨落得如丝线,只偶尔在屋檐啪嗒一响。 谢淮骁忽然变得沉默,倒是令宋青梧觉得,外头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变得远了许多。 让屋子里显得很空,也让就坐在身旁的人仿佛在手不可及的地方。 宋青梧蹙眉,同谢淮骁有过更亲密的关系,他便再不愿回到原来的距离。 铮——玉白葱指拨得古筝弦动,妙音如流水般款款铺开缭了满船,拢来满场注目。 “啊?”林闲以为自己听错了,“周大人,可不能这样造谣。” 明明前次来时,袁晚晴还是碧玉姑娘,怎的这么点时日不见,就似乎有了身孕。 况且,袁络衣今日的反应瞧起来像是不晓得此事,姐妹二人相依为命至今,林闲不觉得这样大的事,袁晚晴会选择瞒着袁络衣。 谢淮骁也同样疑惑,只是他比林闲想得多些,袁晚晴本身是否有孕他并不在意,只是忧心若周先述所说为真,那—— 谢淮骁抿了抿唇,蹙了眉,问:“便是像放哥所说,姑娘清誉,周大人不好妄下定论。” 听了谢淮骁的话,周先述愣了愣,问:“她尚未婚配?” 谢淮骁嗯了一声:“应当是不曾。” “我夫人当年被诊出怀孕后,我向先帝告了长假,日日陪伴在她身侧,又请教了太医和有家里有经验的嬷嬷如何照顾她。”周先述说,“有孕妇人的仪态,和普通女子是有些微妙的不同,我虽自诩不会看错,但你们这样说,那待会儿结束退场时,我再观察便是。” 但他的话反而让谢淮骁和林闲悬起的心更落不下了。 周先述对家中发妻的疼爱,几乎是朝中典范,他那时刚刚升任吏部尚书,这样告长假,等再回朝中时是不可能再回到原位的,这样的实权高位,没有谁能说放下便放下。 换成别人下这样的结论,谢淮骁说不定已经冷眼嘲讽、将人踢出门外,但这是周先述,这让谢淮骁不得不考虑最糟糕的情况。 他的目光不由得又落向侧方的台子,那人恰好探手到面前小桌上拿点心。 谢淮骁眯了眯眼,目光凌冽。 但那人拿了点心后,又落到了帘子后头。 露出的那截手穿了白衣,是束口的窄袖,隔得远,再细的便看不清了。 但谢淮骁记得,许由私底下也惯爱穿白,他虽然去安宁公主府的次数不多,但每次去见到许由,也几乎都是这一类的衣服。 朝服反而是他身上亮眼的色彩。 谢淮骁忽然愣怔,似乎找到了什么头绪,但外头的琴音恰在此时铮地停下,如烛火噗呲被掐灭,他蹙了眉,将视线落到高台鼓面上。 袁晚晴收起手,端放在腿上,目光缓缓落过眼前的房间看台,在正中那处顿了顿,嘴角略略弯起,然后很快又移开了。 林闲感叹道:“瞧瞧那些人,当真是喜欢她得紧。” 谢淮骁目光扫过,客人们眼中倾慕虽无令人不适之意,不过他倒是无法共情,说:“端端看面上看见的性子,小袁姑娘倒是和远宁公主有些像,都是恬静淡雅之人,放歌喜欢这样的?” 林闲连连摇头,否认说:“不不不,休要造谣。” 宋青梧从昨夜开始就紧拽于手里的弦在谢淮骁触上的刹那崩断,瞳孔里印着谢淮骁近在咫尺的脸,纤长浓密的眼睫轻轻碰在他的脸上,眉心的红痣熠熠,双唇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不敢置信。 直到谢淮骁的手从下颌慢慢抚上他的侧脸,温热的掌心轻贴,拇指指腹轻柔地在他的脸颊上摩挲着,柔柔安抚地贴着,而后轻轻叩开因为愣怔而紧闭的齿关。 宋青梧倏地伸手圈紧谢淮骁的腰,将他带到自己怀中贴得严丝合缝,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颈,迫使谢淮骁向上抬头探得更多。 “唔——” “啊?怎么扔了?” 听到这话,关齐有些懵,看向谢淮骁的目光里也带了一丝迷茫。 “咱们这回出来,也没有带太多的衣裳……”关齐说,“后、后头若是换不过来怎么办?” 陈相如笑了笑:“怎么会,父亲陪着他,公主同儿子都很放心。” 说完,他又换上严肃的神情,俯首到陈启云面前,抖开手中折扇挡了一挡,说:“父亲,陛下应当不在宫里了。” 陈启云眉心紧蹙,睨了他一眼:“此话不可乱讲。” “张太医还没有到休沐的时候,陛下正病着,他却出宫进山不归。”陈相如说,“昨日小雪也说,辰阳宫很安静。” 陈启云的眼神暗了暗,道:“外头不方便言论,回去再议。” 关齐以为他们在自己走后出过客栈,今日又风又有雨,吹得斜,撑伞也不好挡住,淋湿了自然要换。 “那换下来的衣裳都放在哪里啦?”关齐又问,“奴、奴去拿来给公子们清洗。” 宋青梧刚要开口,便被谢淮骁抢先,轻咳一声,道:“扔了。” “……后来知道,也是一样。”宋青梧说,“哥哥去了那么远的地方,能还能分一丝心神来念着我,现在晓得了,我也很开心。” 谢淮骁看了他一阵,看得宋青梧几乎要按奈不住,带这一丝气声又唤了他一句“哥哥”。 谢淮骁闭上眼,轻柔地吻了上去。 谢淮骁以为自己能调整好自己,毕竟刚来虎岭关时经历过更令人厌恶的事,但那天提笔时,不知怎么的,汹涌的倾诉欲压也压不住。 但他又不敢写在寄给沈妤的信里,除了让沈妤更心疼他之外,毫无别的用处。 谢淮骁还记得自己耐着心写完了第一封,拿出新的信纸、甚至才写下抬头的“青梧”二字时,手便仿佛不再是自己的那般,洋洋洒洒写完照例的东西,却落下了一个和以往截然不同的尾。 「虎岭关似乎有落不完的雪,我来此数月,日复一日,仿若亘古不变。」 「便如此时想你,未曾有一日不念。」 谢淮骁收起了目光,看着左旋客,说:“不过,左大人,我倒是觉得,先不用那么着急将蒋正源押解回京。” 左旋客蹙眉:“谢尚书是何意?” “蒋正源只是招了自己。”谢淮骁说,微微勾了勾唇,“但那过桥客,如何能这么顺利就搭上他?况且,装着这么沉的东西,在我们的航道上畅通无阻好几年——” 谢淮骁目光亮晶晶的,显然起了兴:“左大人,要不要一起去捉鱼?” 宋知雪想了片刻,也觉得自己是莫名的多心,道:“那便是我想岔了。” “咱们快些走吧,驸马爷该在门口等您了。”书月笑了笑,搀着她朝宫门的方向走,“昨夜您也歇得不好,回到府里再小眠一会儿,左右最近休朝,驸马爷也能好好陪陪公主。” 第 74 章 温顺 木材陆运不便,要从雁都调往南菱州,需得去协调专门的宝船走运河下去,但航运慢,南菱州的百姓等不起朝廷的木料来搭救急的房子,谢淮骁便先做主,找了兵部,快马加急送去了大量军账。 兵部倒是很乐意让谢淮骁欠下这个人情,但先斩后奏,他那时还是吃了不少参本,差点连年末的官员考核都过不了,要吃罚俸。 沈妤看出了谢淮骁脸上微变的神情,心下了然,柔和笑了笑,问:“既然是急事,又何必当真等到晚上,早些弄完,也好早些休息。” 谢淮骁攥了攥手。林闲点点头:“下次一定。”许是脸上的不乐意太明显,宋青梧被谢淮骁轻轻刮了刮鼻梁,接着,听见谢淮骁安抚道:“乖。” 宋青梧的耳尖不受控的红透了。中堂外厢的确是静悄悄的,无人也无风,坠满新叶的树枝安安分分地伸展着,围出的天上云未动,连鸟雀也不在这处叽喳。 院门外倒是守着衙卫,但那些人都听了查司和的吩咐,只管守着等里头的命令,不敢进去打扰,更不敢无重要之事而出点声惊动。 这儿越是如宋青梧说的那样没有外人的动静 ,那句是不是天下第一好的疑问在谢淮骁脑海里便愈发清晰,心里紧绷绷,说是也是,说不是,大概也不是。 思虑间不免迟疑,而此刻的迟疑显然不是宋青梧想要的。 方掌事说:“是从南菱州,到我这儿已经有两日了。” 二人对视了一眼,周先述蹙眉,动了动唇,林闲当即看明了他说的话。 「淮骁和陛下,应该都在南菱州。」 “我们这便去。”林闲肃了神色,说,“还请掌事带路。” 松开了手,谢淮骁连距离也拉开了一些,先一步走到府衙外,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衙卫拦住了。 “什么人?来府衙有何事?” 查司和觉得自己或许是最近太累,注意力不那么集中了,否则怎会在天子问话时,第一时间想的竟然是这些匪夷所思的事。 好在左旋客没有想这样多。 “回陛下,却是没有。”左旋客道,“不过这件事,他倒是提了一句那过桥客,说过桥客那时提他有法子帮他凑够应急的用物,两人之间有多次合作累计的信任在那里,蒋正源又担心天使过来会查出些什么,便给了过桥客足够的权利去筹集东西,并且越快越好。”屋子里忽然安静了片刻。 当时随着物资队伍一道去,除了陈相如,还有许由和蒋正则。 谢淮骁那时自己离不了雁都,他便向宋青梧推举了蒋正则来做这个钦差,户部左侍郎本也分管这些差事,在那时众人眼中,除了谢淮骁自己亲自前去外,不会有比蒋正则更合适的人。 至于两位驸马——能出去,谁会不想呢。 至少宋青梧觉得,谢淮骁该是很想的。 谢淮骁眼里那片刻便闪过的意动没有逃过他的眼睛,正欲勾唇浅笑,便见到谢淮骁的眼神又恢复了平时模样,甚至,还讶异地看向了自己。 “休朝半月,是留给陛下修养龙体。”谢淮骁说,语气颇为严肃,“况且,便是不发热了,也还需静养几日,调理几日,掐头去尾,差不多也该恢复早朝了。” 宋青梧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一缕违心。 可一点也没有,甚至,似乎是觉得宋青梧在走神,谢淮骁蹙了眉,伸手出去,轻轻在宋青梧的眉间,弹了一下。 轻微的疼痛让宋青梧下意识闭上了眼,抿了抿唇,再睁开时,落了几分委屈在眼睛里。 谢淮骁问:“刚才的话,陛下听进去了么?” “既然你也还是叫我陛下。”宋青梧别过脸去,“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这么厉害的人,又怎么会乖乖听你的话。” 谢淮骁还是头一回从宋青梧口中听到这些,一时没能适应,愣怔几分,便被宋青梧分开了掌心,手指被他深入交缠。 宋青梧将两人交缠的手送到自己面前,手腕一转,低头吻在谢淮骁的手背,说:“只有宋青梧才会乖乖听你的话。” 跳去外头闲逛了一小圈的咪咪,又熟门熟路地从窗户上翻了进来,身上的铃铛细细密密的叮铃铃着,几步小跑到贵妃榻边,嗖一下跳回了谢淮骁的怀里。 它仰起头,对着谢淮骁软软咪呜了一声,试图让美人垂眼看看自己,但等了等,却没有得到回应,不由得抖了抖小耳朵,顺着美人的目光,朝后转过头去。 宋青梧亲完后,稍稍觉得有些意犹未尽,此前只能在一旁默默注视,如今能亲近世子爷这么多,他自然是嫌不够的。 何况,谢淮骁还如此纵容他的施为。 不由得,宋青梧又低下头去,想亲谢淮骁手背上略略起伏的青筋,却得了一嘴毛绒绒的触感。 宋青梧皱眉,看着不知何时顺着谢淮骁的手爬上来的咪咪。 大概是平时里太惯着,让这小东西一点也不怕人,甚至大胆得很,比如这会儿正伸出一只爪子,粉嫩的肉垫抵住了他的唇。 谢淮骁不禁笑出了声,他到底是早瞧见了,只不过略微好奇它打算做什么,但真看着它做出来的事,却被逗笑了。 旖旎的氛围骤然消失。 谢淮骁将它抱回怀里,大概是因为发现这个小东西莫名地很信任自己,他比刚才要大胆了许多,虽然搂在怀里的力道仍旧是小心翼翼,却已经能大胆揉一揉软软的肚皮了。 谢淮骁垂眸逗弄着,问:“它叫什么名字。” 谢淮骁一时无言,余光掠过左旋客同查司和,他心里有鬼便听见的都是鬼,便也担心被旁人察觉。 不过两人大人倒是比他镇定。 谢淮骁收回视线,说:“陛下教训得是,臣定谨记于心。” “这还是外头!”谢淮骁眉眼颊边具是红霞,恶狠狠瞪了眼前这人,“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宋青梧无比从容,禁不住又凑上前去亲在谢淮骁眉心的红痣上,说:“说了要罚你。” 谢淮骁一窒:“……那也可等回去了——” “这江山都是我的,我想在哪里便是哪里,况且,门外也没有人。”宋青梧蛮不讲理,从眉心红痣一路点吻到谢淮骁的嘴角,“哥哥,我是不是你的天下第一好?” 明明自己已经得了谢淮骁盖在身上的印鉴的,却生生弄得见不得光。 宋青梧本就对皇帝的身份没有太多好感,这一瞬,厌恶更是达到了顶峰。 宋青梧说:“不便同朕说,倒是方便同爱卿说?” 谢淮骁本想继续的,被宋青梧开口打断,愣了愣:“陛下——” “罢了,朕宠爱你。”宋青梧说,“这回便不计较,可再不许有下次,爱卿明了吗?” 左旋客顿了顿,又说:“这样等天使来了,见他们自己解决了大部分的事,便不会在南菱州多做停留。” 谢淮骁眯了眯眼:“但陈相如——我记得他足足待了一整月。” 周先述自然听出他的敷衍,不在意的笑笑,指着林闲正抠线的那本调录,道:“拿出来吧,看看是哪个调录。” “调录不是只有这一种?”林闲蹙眉问,但手里动作倒是听话,一手护着上面的文书,轻轻将这本调录抽出来递给周先述,“给你。” “就是在他们老家。”谢淮骁道,“不过我倒是没有问过蒋正则他们老家是何处。” 不止蒋正源,户部的每一个人,出了主动说出来的,谢淮骁从未亲自去了解过,他身上顶着靖南王世子的名头,习惯了主动避嫌。 晓得蒋正源做过县官,也是蒋正则偶然提起,但具体的地方,确是没有说过了。 “到了。”谢淮骁看着前方的府衙大门,松开了两人交握的手,“待会儿别总是看我。” 宋青梧抿了抿唇,神色蔫蔫,哦了一声。 林闲看了过去。 《随山县官员调录》已经有些旧了,书脊上的线也松。 林闲抠了抠那线,说:“但,尚书大人,淮骁那个人,耳根子和心都软,若朝廷当真需要他,他也是会点头的。” 周先述愣了愣,失笑道:“下回要打回马枪,还是提前同我打个招呼。” 第 75 章 定论 因着准备今年的童生试,年节之后,陈越廷便没有再来过陈启云的府中。 陈夫人听见门房那边报来的公子和小公子今日回了,心里极为高兴,连眉眼上都能瞧见,她忙吩咐厨房今晚上多加几样两人爱吃的菜,然后便朝门处匆匆走了过去。 陈相如跟着上了马车后,陈越廷便醒了,等下了马车,陈越廷便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然后站在原地,催促地朝车上看着。捏大人比捏小孩儿更费功夫些,何况又是长得这样好看的,老板在大月湖摆摊这么多年,自认阅人无数,但这样似天仙的,他也还是头一回。面人儿这件事,让谢淮骁吃一堑长一智,后来宋青梧又拉他去转糖画、买风筝,他都敬谢不敏。 陪着是可以陪着,但宋青梧后头递来的小龙糖画、兔子风筝,甚至同吃的一碗银耳粥,谢淮骁都十分克制。 宋青梧的眼神里略略闪过一丝失望,不过很快就抛开了,兴味仍旧不减。 他晓得是自己刚才将人逗狠了些,谢淮骁的脸皮都留在了朝堂上跟青荷里,离了这两处,大多数时候只有薄薄一层,关着门时,或许什么出格的事都敢做,什么胡话都敢说,可光天化日之下,谢淮骁能让他一直牵着手不松开,都是极好的了。 “同你说一个秘密。”谢淮骁轻笑,指尖抵在宋青梧的唇上,“人生二十四载,我最厌恶过的第十个上元节——” 宋青梧不由得抿唇,瞧着像是含住了谢淮骁的指尖。春天的衣裳是当真比冬日里穿的那些薄了许多。 宋青梧想,否则,自己怎会觉得肩上被谢淮骁碰过的地方像被灼烧了一样烫。 甚至飞快蔓延至全身,心像逃命一样地怦怦跳,似乎要跳到谢淮骁眼前来让他瞧一瞧,它热得有多可怜。 它想被亲。老板的话并不铿锵,他拿谢淮骁和宋青梧当做寻常路过的客人,随意的聊天,只是话里话外,都有着维护蒋正源的意思。 谢淮骁和宋青梧都听出了这层意思,默契地都不打算再继续问了。 “麻烦您帮我包一束桃枝芍药。”谢淮骁说,看向一旁,“桃枝可捡那些打着骨朵的,这样带回去,还能多养一段时间。” “那时还觉得朝廷怎么来得这样快,结果没有几天就听到说支援已经到了,蒋正源已经分配好,趁着水浪小的时候,送到了各个县乡。”沈妤说完,这会儿倒是醒悟过来,问道,“……小小,不是你安排的么?” 谢淮骁垂下了眼,眼中冷意近乎实质。 怎会不是他安排的。“你犹豫了。” 方才想亲谢淮骁许久了,等左旋客跟查司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中堂后,宋青梧便起身走到谢淮骁的椅子背后,从后头捏了他的下颌令他抬头朝后看。 这样的姿势让谢淮骁无法轻易挣脱,如同整个人都被宋青梧掌在手心里,他想怎样亲都可以。 而谢淮骁总是瞧着凶。 宋青梧语气淡淡的说完,便松开了手,从后头走到前面,面对着谢淮骁席地而坐,低垂着眼,眼尾耷拉着,似乎有些颓败地将头靠在了谢淮骁的膝上。 明明是身材高大的人,此刻瞧着却十分可怜,谢淮骁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了宋青梧的头上,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摸着。 “这么委屈?”谢淮骁不由得打趣他,“连哥哥也不叫了?” 宋青梧没有抬头,顿了顿,还是拒绝不了谢淮骁,悻悻道:“哥哥。” 谢淮骁轻呵一声,对此并不满意:“我不太听这种的。” 宋青梧这才抬了头。 但他虽然抬了头,可也只看了谢淮骁一眼便别过了视线去。 “我何必讨那没趣,你又不跟我天下第一好。”宋青梧说完,又埋头下去,这回甚至在谢淮骁的膝上蹭了蹭,“你叫我伤了心。” 谢淮骁伸出手指戳在宋青梧的眉心,轻轻用力令他重新抬起来看着自己,说:“陛下好不讲道理。” 宋青梧蹙眉,抿了抿唇,说:“我也不爱听这种的。” 谢淮骁笑了笑,又忽然道:“大公子。” 宋青梧一顿,背脊也僵直了起来,谢淮骁的指尖从他的眉心挪开,又变成好几根一起回来,轻轻触着他的脸颊落到他的下颌。 谢淮骁学着宋青梧方才的样子,他是如何捏着他令他抬头的,他如今便是如何照搬的。 不过,谢淮骁不得不承认,这样看着宋青梧,的确令人心里愉悦。 剑眉星目,宋青梧是先帝的三个皇子中最有皇帝威仪的人,幼时的经历令他几乎没有剩下几分天真纯然,仅有的那一点,也全给了谢淮骁。 只有谢淮骁。 这让他如何不感到喜悦。 拇指不由得朝上移,指腹压住了他的下唇,轻轻从缝隙中抵了进去。 宋青梧顺从的张开,微微偏了头,望着俯身而来的谢淮骁,轻轻咬了咬。 可沈妤说的那个时间,朝廷的东西,甚至还没有装上车。 他想亲。 谢淮骁顿了顿,道:“但我来时,听说南菱州的父母官就被朝廷下令给捉了?” “哎,您是外地的,都晓得啦?”老板惊讶道,随即又叹息了一声,“蒋大人也不晓得是不是被人下了蛊,他之前可当真是好官。” 宋青梧冷哼一声:“真要是好官,便不会征用这样的木头来给你们修屋子了。” “事情紧急嘛,此一时彼一时。”老板笑了笑,“再说了,也不用百姓出钱,要我说,这房子要是还让我们自己拿钱修,怕是直接不做这生意了。” “但喜欢的也并不多,第三个,第二十四个。”谢淮骁说,收回手指,在宋青梧的肩上拭了拭,“和你。” 要买面人儿的公子是如此神貌,陪着他的那位公子也是如此神貌。 老板已经是南菱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捏面人儿的好手了,此刻被宋青梧的目光直直盯着,也有些招架不住,倏地便有了一种回到小时候刚刚跟着父亲学这个手艺时的感觉,整个人都紧张了起来,连熟稔于心的动作都变得慢了许多。 不过好在客人耐心,即便他用的时间比平时长了些,也只是等着,没有催促,让他不至于忙乱,最后也顺利完成了。 “真是没有办法。”宋青梧忽然说,“我帮帮你好了。” 谢淮骁的瞳孔倏地颤动,里头印着的宋青梧垂着眼,忽然放大了许多,两人鼻尖交错蹭过,唇一触及分,眨眼间,还落在外头的那截面人儿便被宋青梧咬走了。 不过他确实不喜甜口,几口吃掉“自己”的身体,指尖在谢淮骁的嘴角上碰了碰。 催促道:“快些,哥哥,有人在看哦。” 老板顺着宋青梧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谢淮骁顿时一愣,后悔起自己方才嘴快,心里正懊恼时,又听那公子说了句“算了”。 “捏个我吧。”宋青梧说,“要抱一只兔子,兔子记得捏好看些。” 老板:“……” 这位的脸,也并没有简单到哪里。 第 76 章 晚霞 他借着烛光一点点展开信来,头晕眼花地看了半晌,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房门被人敲响了。 谢淮骁嘴角一抽,冷着脸将那纸放火上燎了,边盯着残片彻底化为灰烬,边皱着眉朗声道:“何事?” 外面的叩门声止住,犹犹豫豫响起的声音来:“我来看看你。” 谢淮骁面露诡异,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吗?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动凑上来。 他颇为不快地一把拉开房门:“这么晚了,小将军还有什么别的事吗?若不是什么要紧的,劳驾先回明日再” “有事!”眼见他要赶客,急急抵住房门,将一瓶金疮药塞到谢淮骁手里,“‘疾’今日刚进了食,爪上难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着,切莫感染了伤口。” 他飞快说完这一通话,犹豫一瞬,又红着耳根咬牙解释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议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你别误会。” 谢淮骁恍然大悟,差点乐得笑出声来。 合着好心送药是假,害怕自己损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家事?”谢淮骁饶有兴致地咀嚼着这个词,捏了药瓶半倚在门边,缓解发热带来的头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结连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将军的家里事,我也想听上一听。” 一愣,未曾料想谢淮骁会说出这种话来。 少年将军立在冷风里,脑后高绑的马尾随雪絮一同飘散开来,谢淮骁看得一阵心痒,似笑非笑地等着回话。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开了那瓶金疮药,小心翼翼地蘸温水擦净了半干涸的血迹。 心知谢淮骁并不打算放过自己,他硬着头皮开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伤。” “这我知道,”谢淮骁打断他,循循善诱地哄着他,温声引导他继续往下说去,“小将军,还是讲讲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将“家事”二字咬得缱绻极了,那张脸又同记忆中郁涟的长相如出一辙,几乎瞬间叫晃了神,乱了心。 谢淮骁眼睁睁看着那双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温情——可这情谊并非是给他的。 他忽然觉得烦躁不已,不想再同耗下去。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宋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谢淮骁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第 77 章 临行 颇不自在地点点头,他还有话想说,便张口差使这房内别的仆役出去:“还在房里做什么?碳添完了便下去吧。” 谢淮骁身侧炭盆边,伏地而跪的尾陶应了声,连忙起身要走,低眉顺眼地朝外退去。 “站住。” 眉头微蹙,突然出声,横跨两步挡住尾陶去路,淡淡道:“抬起头来。” 尾陶将头抬起,恭敬道:“将军。” “你瞧着面生,”冷眼看着这相貌平平的中年男人,言简意赅道,“什么时候入的府?” 尾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粗着嗓子颤声答话:“回将军的话,小人本是后院烧碳的,三日前刚入的府。听闻新夫郎乃是岭南人,耐不得煊都大寒,今晨便被差使着来添送些银丝碳,方才弄完。” 床榻边金丝小铜炉中,堆叠起来的碳火燃得通红。 居高临下地看着尾陶,刚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谢淮骁猛地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米酒连忙拍着谢淮骁后背给他顺气,顺道将一碗热姜汤送到谢淮骁嘴边:“主子,您怎么了?” 谢淮骁摆摆手,朝有气无力道:“小将军要教训府内杂役,我管不着。只是郁某尚在病中,实在吹不得风,房门从方才大敞到现在——若是添碳这一举动惹得小将军不快,也劳烦出去再说。” 脸上挂不住,连忙挥手将尾陶赶走了。 他小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好生将养。” 他顿了顿,又飞快补充道:“我并非克扣府上碳供,二公子要是觉得冷,回头我差人多送些来。” 说罢,他逃也似的阖上门出去了。 一离开,谢淮骁立刻收起了故作柔弱的神态。 方才在时,他为了让病情看起来更重些,故意没用内功护体,余热未褪的身体又仅着里衣,大氅只松松披着,结结实实地挨了好一阵寒风。 因而他虽然一直温声细语地劝着人,心里早就将这姓宋的祖上十八辈都问候了个遍。 谢淮骁捧着热气腾腾的瓷碗,边喝边问米酒:“你不去追,已经同尾陶交代好了?” “是,”米酒点点头,“主子放心。” 谢淮骁嗯了一声,饮完这杯热姜茶,他四肢百骸方才活了过来。 他用受了伤的手有一搭没一搭拨着流苏锦帐,半晌,方仰躺回红绸软枕上,目眩眼迷得看向乌沉沉的梁木,似是无意地开口问米酒道:“你以为赵经纶与赵修齐二人,老皇帝最终会选择谁?” 米酒方才替他搁下碗,又急匆匆来帮谢淮骁盖被子,闻言愣了下:“主子的意思是?” “他选哪个,我便亲手毁了哪个。”谢淮骁把眼睛闭上了,舒舒服服地缩进厚实的云缎被中,“报应轮回,我要他尝尝因果的滋味。” 米酒一怔,额上不知何时已渗出了冷汗,喉头哽涩地低声道:“尾陶今早同我碰头后,也大致讲了一些。” 大梁的中央官制冗杂,除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其下设各级部外,还有培养新生官员的国子监,位高权重的内阁等部门,不过自白文山死后,内阁实权已大抵转移分散至六部手中,现任内阁首辅也已年逾古稀,虽多次奏请致仕,隆安帝却迟迟不肯放人。 米酒边持小扇摇向铜炉中银碳,使其燃得更旺些,边扭头向谢淮骁禀告:“据我们的人所查,礼、刑二部尚书与户部侍郎确是大皇子赵经纶的人。” 谢淮骁懒洋洋问:“那二皇子赵修齐呢,六部官员之中有哪些向他投了诚?” 第 78 章 下南菱 “如此制成的面饼,足以放上月余,吃的时候面皮早已赖迹斑斑,谓之蟾蜍,掰开时候内陷碎裂迸出,谓之吐蜜。” 他将包括张兆在内的众人扫视一圈,面无表情道:“在下不过一介武夫,比不上诸位大人久居煊都,饷银充足。” 他说着,便要起身作别:“云野今日有些乏了,诸位大人吃好喝好,改日再聚吧。” 鸿宝饮尽一杯茶,起身留人,乖顺劝慰着:“宋将军莫急,这点小事何足挂齿。您今日既临了悦来居,合该尝尝此处最为特色的一道菜再走。” 不好拂了这位隆安帝跟前红人的面子,只好隐而不发地落座回去。 鸿宝拍拍手,帘外便挨个走进一排身姿曼妙的舞姬优伶来,端的是风姿无限,眉目含情。 他微微一笑,:“想必镇北军中并无此景。小将军,何不听上一曲,安度良宵呢?” 这下彻底忍无可忍了。 他正要起身离开,却忽听厢房珠帘响动之声。 那串串细珠玉被人用修长剑鞘挑了开,露出一个身姿挺拔、头戴帷幕的端方青年来。 ——这张脸即便半遮半掩,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谢淮骁。 昨日二人入宫之时鸿宝并未当差,谢淮骁的面容又掩在黑纱帷幕下,因而他并不识得此人是谁,也分毫不觉熟悉,只好皱着眉冷声问:“来者何人?” “在下不过一江湖浪客,无名之辈,何足挂齿。”谢淮骁莞尔,朝在座各位一一作揖行礼,“只是碰巧为宋将军旧识,早年间蒙受将军大恩,今日巧遇,理应回报。” 他微挑着一双含情目,直直看着,话却是对着席间所有人说的:“今日这顿,便由在下来请吧,聊表心意,权当为诸位大人助兴。” 说罢,他捡着身侧空位入了座,席间一时气氛古怪,他也毫不在意。 同他对视一眼,早已通过身形声音将他认出,心里满是惊疑,低声皱眉问他:“你又来哪出?” 谢淮骁正举着酒杯,闻言一声轻笑,并不作答。 他饮尽这一杯酒时轻轻咳了两声,方才想起此人尚在病中。 这病本是因被疾抓伤感染所致,他心知肚明,因而皱着眉头靠近一些,想叫谢淮骁病中勿再饮酒。 谁料咫尺之间,他无意碰到了谢淮骁垂在桌下苍白冰凉的手。 好巧不巧,正是受伤那只。 谢淮骁瞥他一眼,眸中含笑,不动声色地低声逗他:“原来小将军也会心疼在下?” “我只当小将军的一颗真心,全都捧与舍弟了呢。” 闻言一怔,霎时冷了脸,忙想要将手抽回,却被谢淮骁一把捉到摁住了。 第 79 章 落雨天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谢淮骁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谢淮骁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谢淮骁,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宋将军。” 要起身,谢淮骁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宋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宋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谢淮骁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不答谢淮骁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谢者黑,宋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谢淮骁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谢淮骁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 谢淮骁轻笑一声,朝低声道:“小将军不去挑一个吗?” 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 谢淮骁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气恼,反倒善心大发地松开了压制着的手。 他在鸾歌凤舞里起身离位,朝一乐女走去,待到居高临下地站在人跟前,那美人方才站起身来,眉目温软地贴近谢淮骁。 谢淮骁却颇为灵巧地一侧身,避开了,径自在琴前坐下来,抬眼时刚巧捕捉到少年将军微微怔愣的神色。 他只当没看见,谦和地温声开口说:“诸位贵人谈论这天下大事,鄙人一介草民,听着却只觉得头疼。” 第 80 章 雨后 “今日席上,我还当公公同为性情中人,真叫我失望。” 鸿宝惊骇不已,口中又干又燥,居然半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谢淮骁颇觉无趣,用脚尖挑起鸿宝的下巴,当着他惨白的脸,将自己的帷帽取下,又一点点撕开了右眼下的假赖疤。 一颗明晃晃的小痣露出来,和那高挺的鼻梁相得益彰,盛着轿外透进的一汪盈盈月色,好像只得了趣的狐魅。 谢淮骁粲然一笑,问:“公公此后,可能记住在下的脸了?” 鸿宝慌乱点着头,腿弯处痛得近乎掉下泪来,再抬眼时,谢淮骁却已换了一副平易近人的好面容,招呼他一同坐下。 马车行在白雾森森的街上,街侧屋檐下挂着许多明明灭灭的红纸灯笼,夜半阴风一吹,便显得格外寂寥。 岁暮天寒,煊都城内四下不见闲人。 谢淮骁将鸿宝送至宫门口,方才转身离开了。 他病还没好,这半天里一来一去,又吹着许多凉风,深一脚浅一脚绕行小巷回侯府时,米酒慌忙迎上来,替他披上狐裘大氅。 不过伸手一揽,便摸到自家主子冻得发僵的身子,好似庭中半截老木。 米酒忙将人往屋里扶,小声呼道:“您这是不要命了!” “多大点事儿,”谢淮骁捉了米酒的手往自己脑门上探了一把,“这不挺热乎的嘛。” 整个额上烧得滚烫,甚至沁出点薄汗来。 米酒实在听不下去,把人往床上一塞,少见地顶嘴道:“再烧下去,就能撤掉下午新添的那盆银丝碳了。主子,您倒是会替宋将军节省府里用度开支。” 谢淮骁整个人摊在高床软枕上,只有气无力地骂了句混账东西,便筋疲力尽地闭了眼,由着米酒打来热水擦拭自己僵冷的四肢。 他自幼长在岭南,实在很耐不得寒。 过了半晌,这噬骨的凉意方才慢慢消退几分,他坐起身来,将一碗热汤药捧在手心。 可鼻息依旧是滚烫的,同这药汤热气纠葛得难舍难分,昨日被疾抓裂的伤口又渗出点血来。 他朝米酒招招手,冷声吩咐道:“你去找个好点的郎中来,开剂见效快的药——起码明日之内能让我行走如常。” “主子,”米酒皱着眉看他,“您都这样了,好好养着才是最重要的。” “等不了。”谢淮骁喝了口姜茶,不徐不慢地说,“明日老皇帝必定召我进宫,我总得有个人样。” 他苍白的手指眼下稍稍回了暖,血全涌到指尖来,通红一片:“今晚我踹了老皇帝身边的新晋红人,他若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大抵是要好好诉一诉苦的。” 80-90 第 81 章 梦中客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谢淮骁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谢淮骁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谢淮骁心知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谢淮骁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谢淮骁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谢淮骁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谢淮骁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谢淮骁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谢淮骁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谢淮骁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谢淮骁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谢淮骁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谢淮骁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 “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谢淮骁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谢淮骁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宋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宋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谢淮骁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谢淮骁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谢淮骁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谢淮骁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宋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谢淮骁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郁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第 82 章 情怯 镇北军军营中此刻应燃着篝火,所幸眼下战事暂歇,将士们大抵能睡个饱觉。 可不知高悬明月之下,大哥的伤究竟如何了? 奇宏见他在室内也并未脱下大氅,汤又喝得这样急,淮骁思自家将军许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来,想将桌上散落的笔谢纸砚暂且挪挪地方。 “别动,”喝着汤,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我还有用。” 奇宏将手里拿着的一支狼毫放回原处,想了想,问:“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须向侯爷传递?” 他自告奋勇地开始磨谢,便要铺纸捉笔去蘸,仰头灌完剩下的肉汤,“砰”一声搁了碗,有点着急地说:“喝完了,你收拾东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声,搁笔端盘出去了,他总觉得有点古怪,具体却也说不上来,嘟嘟囔囔地回头瞥了眼,只隔着窗瞥见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着什么东西。 今夜委实太过冷寂,奇宏一缩脖子,快步离开了。 房内,正捏着那支狼毫,笔杆转动之间,露出末尾处一个小小的“涟”字来。 这是他方才俯身捞谢淮骁的狐裘时捡到的,鬼使神差般揣进怀里,临了回房,方才借着光看清了刻字。 这应是郁涟的东西。 郁涟,郁涟。 他的心上人远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见,如若再度重逢,对方是否已然忘记了自己的脸?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际,朔北十二部联合来犯,烽火台上狼烟盘旋数月,黑云压城,难窥天日。 老镇北候宋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军迟迟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战鼓声中铁蹄踏破山河,行军路上黄沙饱浸血色。 宋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围,当晚军营中军医进进出出十余次,便同大哥一起在帐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参将出帐,唤他们进去时,被大哥宋泓宇捂着眼,却仍从指缝中窥见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亲一夜白头,同这山河一起老透。 几乎发了疯,抓着军中最好的医生,向他乞一剂彻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军医摇着头,半晌终于叹了口气,称还差一味药材作引,却仅在岭南密林中可淮骁。 脱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着大哥,背着镇北军中所有巡逻士兵,小狼崽头一回孤身离了故乡,彻夜奔马,笔直向南,赶了月余方到宁州,已经快没了人形。 这半大的孩子面色惨白、衣衫破烂,淮骁遍药铺不得踪迹,便又一头扎进岭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滚至乱草丛中。 细密虫蚁啃噬着他的皮肉,高烧脱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濒死之时,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他的额头。 再醒来时,耳畔淌着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颠簸,似在车马之上。 心下一紧,连忙起身缩抱成一团,手中摸着了弯刀,四下环视之间,正对上一张俊美白皙的脸,其上一双眼灵动流转,好似粼粼秋波,摄人心魄。 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见他醒了,手下琴声未歇,露出一抹笑:“别怕,你现在已无大碍。” 一怔:“是你救了我为什么?” “我乃宁州抚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温声道,“看面相,你应是梁人。” “既同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宁州境内,便没有不救的道理。” 闻言一怔。 这自称抚南侯的少年人瞧着不过十五六岁,并不在意的反应,只莞尔一笑,问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顿了顿,思忖着小声道:“贺明齐姜贺[2],日月明。” “贺明,”少年人声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尘温润,“我听得你昏迷时喃喃自语,你来岭南,是为替父淮骁药?” “那药我已差人去备,你自取走,早日归家,勿叫家中父母牵挂。” 泪已淌了满面,迎着郁涟温润如玉的脸,在轻缓的琴声里,想起了饮渡秋水的战马,黄尘掩没的白骨。 起风了。 好风乘千里,送我还故乡。[3] 自此十年间,朝夕未曾忘。 十年风霜雨雪,宁州青州遥遥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间山峦连绵、地势广袤,快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单程。 他再没得空去过宁州,却从未停止暗中对抚南侯的打探,渐渐知道了他身体不好,又知道了他有个颇惹人生厌的同胞兄长。 有关郁涟的坏消息,似乎总也离不开谢淮骁。 岭南的惊鸿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复一日地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连梦里,也时常重温当日琴音。 眼下他看着这笔,满目柔情,仅这么一个“涟”字,便足以撑得他胸口酸胀。 窗外又起了风,不远处隐有雪落残枝的簌簌声响,间或夹杂着某些夜行动物的窃窃走动,屋外鹰房内的疾也听见了,扑棱着翅膀便去觅食。 夜风之后,耳边彻底安静下来,忽然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这狼毫应当是谢淮骁今日同他缠斗时意外掉落的。 那么,还是不还? 按理当是要还的——他捡到了东西,又知道失主是谁,哪有不归还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触感挥之不去,纤细狼毫蛛网般根根缚住了他,叫他满腔私心都纠缠在一起,理不顺、剪不断,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还吗? 踟躇着行至廊下,眼见谢淮骁房内烛火分明还未吹灭,他却迟迟未去叩门。 不还吗? 还从未做过这种事情,君子的端方紧紧束缚着他,心下纠结之中,一咬牙,悄摸将那已攥得温热的狼毫往怀中塞去—— 突然狂风大作,粗糙雪粒被灌进回廊,砸了他满头满身,眼前大门倏然而开,谢淮骁背着光攀靠房门,面上五官全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的动作刚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还余半根在外。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 他被捉了现行,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把笔往谢淮骁方向递过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东西,还请看看——” 这话没能说完,因为谢淮骁直挺挺砸向了他,动静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无边长夜,谢淮骁就着这个动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终于淮骁到热源的、不耐寒的兽,稍微触碰到点温度,便恨不能将整个身子都贴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紧紧环住了触手可及处温热劲韧的腰肢。 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听得谢淮骁的声音在他胸前闷闷响着:“兄长,你走吧。” 说完,他又抱得更紧了一点。 低头看他,谢淮骁的头冠散了大半,这是一个时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颈间的指印也没褪干净,绯红突兀浮现在苍白皮肤上,瞧着有些可怜。 这人狐裘也不知抛哪儿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实在很不耐寒。 推了推他,谢淮骁纹丝不动;后退一步,谢淮骁紧紧贴上。 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试探着唤了一声:“世子?” 谢淮骁没回话。 皱着眉朝屋内看,门开了这么半晌,也没见米酒出来迎,许是自己回房睡下了。这房内如今空无一人,眼下实在有些棘手。 可总不能一直站在门外吹冷风。 叹口气,只好就着这个半推半抱的姿势,将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谢淮骁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软温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环住的手,很是自觉地钻进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个脑袋。 犹豫一瞬,伸手探他额头。 好烫。 他移开些许,转身要走,准备叫府医来看看。 “别走,”小拇指被勾住了,侧目去看,谢淮骁眼睛一直没睁过,在高烧里迷迷糊糊说着梦话,“阿涟,你信哥哥。” “阿涟”这两个字让倏然一震,他就着这个姿势没挣开,问:“信你什么?” 谢淮骁又不说话了,梦里蹙着眉,像是想说又不能说。半晌,他小声道:“药太苦,哥哥偷偷买了糖,你喝完吃一颗,但不能不喝药。” 他喃喃着,用指节又勾了一下。 这动作轻极了,却被勾动,顺势朝前走了一步。 谢淮骁的语气是从未在人前展露过的温柔,与其说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说是某种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侧景泰蓝的博山炉吐着袅袅沉香雾,廊下风声呜咽,隐约可闻嘶哑鹰唳。 喉头上下滚动一遭,轻声道:“好。” 第 83 章 如归 谢淮骁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缩回锦被里,彻底睡沉了。 两人相贴的一小块皮肤分开来,居高临下地看他,这人睡熟的时候瞧着倒很乖顺,不似白日里的张牙舞爪,方才显露出一点同郁涟相似的双生子气质来。 此时的谢淮骁没了孑然张狂的劲儿,昏黄灯影下,露出的半张脸愈发润美如玉,静静站了一会儿,听见他呼吸逐渐平稳,又伸手去探了探额头,已不如方才那般烫手。 可是离得越近,他便越发看不清谢淮骁这个人了。他的狠辣纨绔都摆在明面上,脆弱和温情却好似夜雾一样,只可恍然间瞧见些许,实在难辨真假虚实。 他一时不知是否该继续对此人抱有敌意了。 怅然之间,疾享用完今夜的点心,收着翅膀落在房门前,双爪往覆盖薄雪的地面印上猎物淋漓的血,并不进来,只支着脖子往屋里瞅。 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用脚尖将炭盆往床边再拨弄几寸,犹豫一瞬,终究将郁涟的狼毫搁在桌上,关门离开了。 梦里也说着阿涟,想来应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打个响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头,随他一同穿过岑寂长廊,回屋去了。 风雪纠缠整夜,院中小湖结了层厚冰,模糊映着冷白的月华,痴情人别过薄情种,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虚虚伸出半只胳膊来,谢淮骁睡眼朦胧,喉头干涩地叫了一声:“米酒,水。” 没人应他。 谢淮骁懵了一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宁州去了。 他支着身子起来时脑袋一阵眩晕,只好按着眉心缓解,昨夜记忆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来着? 做了什么不记得,可再不润润嗓,喉咙真要被灼穿了。 谢淮骁跌跌撞撞地起来,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颠三倒四地走到桌边端起茶盏时,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摆在桌上,谢淮骁一口气饮尽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笔看了又看,错不了,正是郁涟的。 他想起来了,昨夜似是淮骁不见此物,又想起些陈年旧事,迷迷糊糊缩在门口睡着了那怎的今早醒来是在床上! 谢淮骁静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还有些热,应是昨夜吹了许久冷风,又着了凉。 昨日刚同他打了一场,应是讨厌透了他,心上人的东西被他捡着了,还回来作甚? 谢淮骁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许多事等着他去做,眼下夫立轩那头就得尽快挑个时间去拜会,距离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着耳根,一阵虚恍,心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事情。 煊都着实不是个好地方,这地儿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绊着手脚,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毕露。 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窗外辽阔长空传来猛禽的唳叫,谢淮骁在这动静里披上件外衣,没事人一样把这杆狼毫揣进怀里,深吸口气,藏住疲惫的困意,露出点掺假的笑意,大步开了房门。 门口仅立着一人,幸好不是。 老府医微埋着头行完礼,便进门给谢淮骁搭脉问诊,不多时一躬身,道:“夫郎应是染了风寒,并不严重,按时服药,注意保暖即可。” 谢淮骁应了声,这府医刚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谁叫你来的,”谢淮骁问,“小将军吗?” 老府医赶紧作揖:“是。”他顿了顿,又急急抬头补充道:“将军对夫郎很是关切,一大早便差我来此候着。夫郎只待静养几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谢淮骁皮笑肉不笑,抬手捞起满头乌发,露出修长脖颈,这颈子上的几指红印还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领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酿着的风情。 几缕碎发还挂在他耳侧,尾稍落在锁骨凹陷处,随着谢淮骁偏头的动作轻轻扫动着。 他眼里含笑,懒恹恹地说:“着急的人又不是我。” 这半句话甫一出口,屋内点着的沉香也好似多了点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种旖旎的画面漂浮起来,隐隐绰绰显出白净脖颈上的几处红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脑子里钻。 年过半百的府医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着额间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谢淮骁方才冷哼一声,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无印象,今早既没现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淮骁尾陶碰个头,紧着冬祭与探查的要事办一办。 是以他连虚伪客套都懒得再给,不甚熟练地独自梳洗完毕,便径自出侯府大门去了。 *** 今日雪停了,煊都难得放晴,正往书房走,一路听着老府医颤声报明情况,得知谢淮骁并无大碍,他略一点头,摆摆手让人下去,抬脚便进了书房。 只是这书房里今日还有一人在。 这人穿着身谢绿色纱织便服,领口绣文精细,衬着其上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进来时,他正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翘着二郎腿等候,嘴里含着块饴糖,腮帮子鼓出来一点。 此人乃是镇北军中谢姓参将的独子,唤作谢韫。两年前其父被调离镇北军,改任煊都都指挥佥事,谢韫便随其父回了京中。 谢韫比大上一岁,二人早在镇北军中便十分要好,这两年间亦常有书信往来,因而再见面时也不觉生疏。 谢韫甫一见进来,便露出点痞气来,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坏笑着问:“云野,成亲的滋味可好啊?” “听闻那郁二玩儿得开,又姿色甚绝!真可惜,你成亲那天我正被我爹关着禁足,屁股叫他打了三十大板,在床上趴了小半月,没能亲自来闹闹洞房——诶不过,你俩这才几天啊?美人在侧,合该是如胶似漆,你怎么大清早的自己跑出来了。”谢韫咂摸着嘴,问,“新夫郎呢?” 第 84 章 窥心 “少瞎打听,”只想抬脚踹他身上,“这次又是因为什么被你爹教训?” “别提了,”谢韫苦着张脸,“半月前,小寒说想去金隐阁听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严,丝毫不解风情,怎么能答应这种事呢?” 这所谓的“小寒”,乃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在同的书信中常常提及,说梅知寒表面大家闺秀,实则非常落拓潇洒,对玩乐也颇有心得,和谢韫简直一拍即合。 是以谢韫栽得义无反宋,一颗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着非她不娶。 谢韫继续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个办法,让小寒换上男装偷溜出府,我在外接应,这一番里应外合、天衣无缝,岂不美” 打断他,冷飕飕道:“计划有缝,被捉了现行?” 谢韫更蔫儿了,半晌从鼻子里憋出来个变了调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来:“待我明年春试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亲之时!” “就你这个脑子,”瞥他一眼,“还是别白费力气了。不如开春了回军营中好好历练一番,或许还能拿个靠前点儿的武试名次。” 谢韫又气又恼,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吗?还是我扰了你和郁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赶着触你霉头,我还是找小寒去吧。” 他说着,装模作样就要走,被扯着领子一把揪了回来:“赶紧说正事。” “小将军,叙叙旧也不行吗?你这人好生无趣。”谢韫哐一声坐下了,嘴里含着的饴糖被他换了一边裹着,含糊不清地开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乌日根一事大有蹊跷。那么他当日做这事之时,只给自己留了两条路。”谢韫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势排除异己,来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头领之位;要么不成,一个背信弃义的失败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当日便是他的死期。”郁鸿的生死安危,亦是他的执念。 谢淮骁摆摆手,想将心底翻涌的烦闷压下去:“此事且先探实了,我今日回府就递帖,明日便将登门拜访礼部尚书夫立轩。米酒不在,你随我同去。” 尾陶应了声要走,出去查房门前到底没忍住,念叨了一句:“主子,别总什么事情都想着自己扛。” 谢淮骁孤身立在窗前,继续倚身瞧着深柳祠街巷中来来往往攒动着的人头,好似压根儿没听见。 眨眼便到了第二日。 煊都接连两天放晴,实在难得,马车七绕八拐,好歹到了礼部尚书府门外。 夫立轩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应是不喜喧闹,这处宅子建得偏僻,明面上安静极了。车马停下时,老门公正倚在门旁揣着手,半眯着眼睛打哈欠。 再睁眼便见着了来客,这贵人由一年轻小厮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颇为自持地下了马车。 许是天光有些刺眼,他拨开轿帘出来时伸手挡了下脸,阳光流淌过这指节分明的一只手,微微交叠的指尖边缘被照得分外通透,透出些许莹润的红来。 这只过分好看的手半遮半掩着一双含情目,老门夫近乎看呆,一个激灵下才恍然回神,连忙取拜帖将人领进了府门。 谢淮骁行至长廊,入室前便将狐裘解了扔进乔装小厮的尾陶怀里,昂首跨步进了前厅,夫立轩已经侯在此处了,二人互行了礼。 “听闻世子初入煊都,不大适应北方寒冷。”夫立轩吩咐手下人再抬几盆碳进来,眼睛扫视过谢淮骁身后紧随着的尾陶,关切的话却是对谢淮骁说的,“世子还是将大氅披上吧,切莫着凉,得不偿失。” “多谢,夫大人实在心细。”谢淮骁点头应声,从尾陶手里拎过狐裘,又让她取出一楠木锦盒,递与旁侧府中小厮,差使尾陶带着一同去后厨现泡。 他微微颔首,朝夫立轩温声解释道:“这茶产自宁州城外万象山中,乃是岭南一绝,其芽胞肥|嫩匀整,喝来红浓明亮,茶香醇厚。年年贡予煊都的也就百来斤,今日特献与夫大人品鉴。” 夫立轩连忙笑应,满脸的褶子都堆叠起来,瞧着十分和蔼可亲,他抚着花白胡须谦声道:“老朽何德何能,世子有心。” 谢淮骁借泡茶之由支走了旁人,夫立轩总算领他入座正堂,二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半天的幌子,问了许多不痛不痒的家常话,待府中小厮回来,将茶水各自沏入盏中又退下后,谢淮骁终于将冬祭一事提上了台面。 夫立轩刻意叹了口气,沉声道:“当今圣上最重祭祀祈天诸事,鬼神之示,恐非人力可左右。” 这就是不想他掺和进来了。 “我本也没想着揣测天意,夫大人实在高看在下。”谢淮骁早在方才的许多闲话里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个遍,心下冷笑着将这老头的太极推了回去,“宁州远在岭南,穷山僻水之地,就连平日里猜枚投壶也不过小赌,实在不够尽兴。” 这话将又拽回了当日阵前,两军将领对峙谈判之时,猝然射向宋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体格较梁人强悍,惯使大弓,这样近的距离下,风沙半分也损耗不了其威力,这偷袭的尖锐箭镞刺破了大哥的软甲,即使宋泓宇反应极快,却也只堪堪避过心脏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溅出一股血线来。 双方目中皆是惊愕,惟有乌日根的眼里弥漫开战栗着的狠戾。 两边军队轰然而动,箭雨交错兵器碰撞间,不断有人倒下,嘶哑叫喊声响彻天地,的马蹄碾散黄沙,悍然朝乌日根死死追去! 乌日根马背上疾驰中回身搭箭去射,被尽数躲过,待到箭矢耗尽,二人已从莫格河滩一路追逐至苍岭山下。 乌日根逃无可逃,从长靴靴筒侧抽出两把马刀来,在烈烈风声里,用目光死死锁住了。 也下了马,长矛在手,直指乌日根咽喉,红缨被这过野的强风吹得凌乱狂舞。 二人同时暴起对冲,乌日根的马刀削破了的衣领,擦着他的胸膛而过,猛一抬腕,雪刃同尖枪碰撞出叫人牙酸的声响,乌日根被逼得连退好几步,被长枪狠狠击中了腹部。 他一言不发,就势翻滚一圈,马刀贴着黄沙,直直扎向小腿,没躲,反而直直扑身上去,刀尖刺入皮肉时,他已朝乌日根面上狠狠砸了一拳。 这一拳实在够狠,乌日根吐血之间,掉落两颗断裂牙齿。 他眼神阴狠,以手背抹掉嘴边血沫,做这动作的须臾之间,被狠狠压翻在地,马刀扎进腰侧,少年将军似是觉察不到痛似的,任鲜血汩汩涌出,上面的拳头没停,身下也狠狠屈膝,碾在乌日根小腹,压得人一阵痉挛。 在这烈风里嘶吼出声:“为何言而无信!” “哈,”乌日根满身满头都是血,血沫呛到他气管里,小辫上也戚戚沥沥地淌下来许多,尽数被黄沙吞没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做了便是做了,我认。” 揪着他的衣领,双目猩红地恶狠狠道:“你该认!我现在是问你为何如此!” 乌日根双目也被汩汩血流蒙住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在这孤立无援的濒死境地里,忽然低低念了一句部族话。 只听懂了其中的三个字 长生天。 下一刹,乌日根猛地握刀抬臂,本能一躲,那刀却没冲着他来,他蹙眉之间猛一回头,心下剧震。 ——乌日根用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咙。 第 85 章 觉察 金隐阁乃是煊都最为出名的一处瓦舍,坐落永乐街。今天天气好,平日里怕冷懒散的少爷们便都出来了,堂子里密密麻麻都是人,夫浩安要了个二楼的包厢,领着谢淮骁往上走。 待到落了座,瓜果糕点摆满一桌,他方才挥挥手屏退家丁,手上抛着个柑橘,囫囵剥了皮丢进嘴里,问:“宁州可有这样好的场子吗?” “自然没有,”谢淮骁也伸手摸了一个,慢条斯理地一根根剔除橘络,“宁州地方小,比不得煊都热闹繁华。” 夫浩安从他手里将那光洁的橘子截胡了,动作间险些碰到谢淮骁指尖,他直接整个丢进嘴里,含糊地夸了一句:“真甜。” 谢淮骁袖里的短匕已经捂得温热,他想象着从此人身上片肉的场景,皮笑肉不笑道:“精挑细选的东西,自然甜。” 夫浩安朝后仰躺在太师椅上,挪着屁股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眯着眼瞧他,说:“你脾气挺好。” 谢淮骁面上溢笑:“夫公子今日帮了大忙,我合该好生感谢。” 夫浩安凑近一点,胳膊撑在桌上,问:“就这么缺钱?” “就这么缺钱。”谢淮骁看着那双越靠越近的、不怀好意的眼睛,啪地开扇,“仰仗夫公子——今日这独间,我还是头一遭来呢。” 夫浩安哈哈大笑,抚掌躺回去了,摇头晃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来!” 戏将开场了。 酒肉纨绔们的吵闹说笑声也停下来,目光齐刷刷聚拢到戏台子,夫浩安终于闭了嘴。 台下雀然无声,台上娉娉婷婷走出个钗头粉面的丫鬟来,被主人家差使去服侍新来拜访的小千户。 这丫鬟不以为荣,反倒警觉,唯恐被口蜜腹剑的纨绔公子所骗,虽然对镜搽脂粉,口中却唱“知人无意,及早脱身”,引得台下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 夫浩安低声朝谢淮骁道:“性子倒是烈,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谢淮骁笑而不语。 岂料这丫鬟见着了小千户的人,逢场作戏的心思登时化了鸟兽散。她仔细瞧来反复看,只见此人长相俊俏举止端方,又知他家门显赫学识高雅,如何不让人丢了魂? 半个时辰前尚还愤然的忠贞,此刻化作水中浮沫,良辰美景欢好一夜,临罢只听丫鬟细细嘱咐,叫那小千户“休要言而无信”,竟然已将一颗真心尽数交付。 台下看客哄然大笑,夫浩安也乐不可支,评道:“实在天真!” 两人都全然不知,隔空正对的二楼另一侧包间里,早已黑了脸,看着谢韫皱眉道:“你平日里尽看这些?” 他被谢韫强拉着来了金隐阁,后者美名其曰要“将这出新戏讲给小寒听”,又嫌一个人无趣,硬要他作陪。 可如此开展,接下来必是错付真心,他实在瞧不得这个。 “别急嘛,”这戏的走向谢韫也没底,可总不能让就这么走了,只好哂笑着地拍拍他的肩,“这戏方才开场没多久呢。” 小千户同这丫鬟也算情投意合,二人私下诸多幽会,丫鬟牵肠挂肚,却在一次同小千户就寝时淮骁出香罗袖中一块手帕,顿知其觅得新欢,好似五雷轰顶,当场同其恩断义绝。 起身就要走,被谢韫劝住了:“云野,好云野,你再看看。” 少年将军咬牙切齿,偏头指向台子:“这究竟哪里有趣?” 谢淮骁垂着眸子,折扇合拢,有一搭没一搭点着掌心,面上瞧不出喜怒。 夫浩安嗤笑一声,嘴里塞着软糕,含混不清地说:“低贱下人,偶沾雨露已是殊恩,岂可肖想一世富贵荣华?” 这丫鬟魂不守舍,越想越气,终究不愿息事宁人,心悲好似扑火蛾,还要被刻意指去侍奉小千户的新欢小姐,为其挽鬓描眉,送其风光出嫁。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手上抛着柑橘玩,眼见那新娘子妆成,感叹一声:“肌肤如酥、眉目传情——美人就是好,无论何时都叫人赏心悦目。这小丫鬟也不赖,只可惜没投个好胎。” 谢淮骁轻笑一声:“投了好胎,便能尽遂心意么?” “这话对也不对。”夫浩安瞥他一眼,瞧见昏黄琉璃光下照着的侧脸,光洁面上好似凝着羊脂玉,直教他看得心痒痒,“左右你我没这烦恼,总不至于事事身不由己。” 岂料临到囍堂前,这丫鬟忽的破口大骂,声声泣血,诉尽心中多日苦,反叫小千户母亲心生怜意,两桩婚事一次办,丫鬟终得侍妾位。 台上红纸纷飞,唢呐嘹响;台下一片哗然,嘈嘈切切。 谢韫也看得呆愣半晌,继而朝乐道:“我说什么来着?” 夜色渐浓,曲声不歇。这冲天的热闹喜气几乎将带回他同谢淮骁大婚的那天,他内心翻涌,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是而他换个姿势落座,取茶仰颈饮尽了,忽的瞥见隔空对面包厢处站起来的两个身影—— 夫浩安对这结果颇不满意,连连摆手起身,招呼谢淮骁一起走,眉眼间满是不耐:“低贱婢女怎可登堂入室?这戏不好,真是扫兴!” 谢淮骁喟叹一声,含笑道:“在下俗见,倒觉得颇为有趣。” 他随着起身,伸手拨开一点坠珠垂帘,想要往那戏台上再瞧一瞧,却猝然对上一双惊愕的眼—— 夫浩安蹙着眉,几步凑过来,嘴里嘟囔着:“发什么呆——操,世子白日里不是说,宋将军不肯陪你来这勾栏听曲吗?” 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第 86 章 岁长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谢淮骁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谢淮骁在轿中淮骁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谢淮骁“啊”一声,又凑近一点,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谢淮骁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 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谢淮骁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谢淮骁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谢淮骁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谢淮骁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谢淮骁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谢淮骁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谢淮骁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的皮肉。 谢淮骁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谢淮骁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一把揪住了衣领。 “谢淮骁!”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谢淮骁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一把松开他,谢淮骁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谢淮骁不笑了。 谢淮骁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谢淮骁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第 87 章 心迹 卧月坊内烛影轻晃,屋内缭绕着暧昧涎香,门甫一阖上,在场的酒囊饭袋便都原形毕露。 谢淮骁进来时狐裘上沾了不少雪,此刻已经尽数融作水珠,透出冰冷的潮意。 他立身颔首,温声道:“诸位久等。” “哪儿能呢?”席上一人抢先搭话道,“世子可是今日贵客,我们大家早盼着见上一见。” 另一人翘着二郎腿,将怀中舞姬往大腿上一揽,朗声道:“是了,世子同宋将军大婚当日,听闻侯府门前便亲自掀了盖头,在场的皆是大饱眼福。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谢淮骁皮笑肉不笑,随意挑着个空位坐下,将氅衣递给堂倌,吊儿郎当地说:“各位身侧皆环着软香玉,还惦记我这人做什么。” “这些不过是庸脂俗粉,难登大雅之堂。”有人嗤笑一声,就着只葱白手引颈喝罢一杯酒,方才喟叹一声,“美则美矣,却是在皮不在骨。” 他怀中的舞姬笑容僵住一瞬。 在场各路人的眼睛都黏在谢淮骁身上,后者却好似全然感觉不到,兀自捏着个柑橘剥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垂着目,分毫瞧不出喜怒,秾丽的眼睫半盖住眼下小痣,眨眼间光影切换,显得无辜又狡诈。 “郁二爷近来也算名动煊都,听闻光是繁锦酒楼便跑了两遭!可是那宋小将军诸事繁忙,冷落了二爷?”离谢淮骁最近的一人咂摸着嘴侧目看他,声调夸张地说,“我对前两日金隐阁中事情也所有耳闻,二爷若觉得不尽兴,日后可以多找我们一块玩儿——包二爷满意。” 满座哄堂大笑。 谢淮骁也笑,将干干净净的橘瓣丢进嘴里,懒洋洋道:“好啊。” 席间笑声错落,在座的一众纨绔吃闲饷啃家底,平日里嘴碎得很,最爱聚在一块儿打发时间。 事情一经言语传递便会变味儿,这些人不关心煊都朝堂利益纠葛,不在乎党争军功,反倒对着各种香艳流言可劲儿扒拉,前两日金隐阁戏后的一出闹剧经夫浩安的口,早在他们中传了个遍,此刻见着了真人,怎能不兴奋? 这些人围着谢淮骁,像是夏日里专吸人血的蚊蝇。 “我记得前几年,繁锦酒楼中也有一位长相十分出挑的。可惜世子来得晚,没机会亲自将他玩上一玩。”一人面上已经带着明显醉意,举着酒壶冲众人虚虚晃了一圈,感叹道,“要我说,他最稀罕的该是那身子!啧啧,可真是世间罕见的尤物”他憋了半晌,脸都憋红了,终于吐出一句自以为十分恰当的评价:“还有你,好看的坏家伙。” 这话把谢淮骁和赵修齐都逗乐了。 谢淮骁坐在小傻子旁边的空座上,说:“五殿下妙语连珠,在下受教。” 赵慧英有点怕他,直直往自家兄长怀里钻,仰着头问:“他在夸我吗?” “是,他在夸阿言说话有趣。”赵修齐帮弟弟把小氅衣披上,细细系好两排扣子,又替他将帽子带好,只露出张粉中透红的小脸来,“出门找李叔,叫他带你玩儿去吧。” 李叔便是方才那位云松山马场的典厩属。 赵慧英眼睛立刻亮起来:“好!” 他已经蹬着腿跑到门边,想了想,又回到桌前摸着几个果子塞进怀里,顺道颇为妥帖地对谢淮骁说:“谢谢你夸我。” 谢淮骁心里不屑,面上笑眯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 这笑待到小傻子出去便消散了,谢淮骁侧目,看见赵修齐啜了口所剩无几的茶,说:“二殿下大可不必亲自来此。” “不打紧,”赵修齐将空茶盏搁了,也偏头看谢淮骁,“阿言喜欢这儿,每月总要来上三五回,我得陪着他。” 谢淮骁把头转回去了,拎起茶壶给两个杯子都注上新水,说:“进展还算顺利,殿下大可放心。” 赵修齐不紧不慢同他品完这盏茶,才颔首温言道:“有劳世子。” 他今日着月白色常服,袖口领上都烫了云纹,没有半点皇子的架子,对着谢淮骁继续不紧不慢道:“布侬达日前出了大梁,横贯青州北城外白鼎山,此刻应在朔北十二部中宋旋。世子无虑,对方已然道尽途殚。” 谢淮骁嗤笑一声:“逃得够快。” 赵修齐刚要再开口,忽听窗户哐啷啷一阵响,竟然直接被人从外面蛮力打开了。 窗口露出典厩属急慌慌的脸,一臂撑着窗棂,一臂抱着小孩。 他这回瞧着真像奔丧了,脸上的肉都皱成一团,半天没吐出一个字来。 赵修齐蓦地起身冲过去,寒风卷来的雪融化在他发间,谢淮骁头一回在这脸上瞧见君子之外的另一面。 他于是也跟过去,眼见赵慧英闭着眼睛细细发抖,睫毛上都结着小冰碴,赵修齐伸出胳膊寒声道:“给我!” 他从窗户口托住小孩屁股抱进屋里,典厩属怀中没了人,扑通跪地磕头道:“小殿下一时兴起,非要玩捉迷藏,叫卑职淮骁他。” “谁知小殿下竟挑着个河边的树洞钻进去了,那附近是取水地,冰面日日开凿,只薄薄结着一层。卑职遍淮骁不到,主动认输,哪知小殿下自个儿钻出来的时候脚下一绊,取水口薄冰碎裂,便直直摔进了冰河里。” 典厩属磕得脑门上全是碎雪:“卑职罪该万死!” “眼下说这些已然没用。”赵修齐冷着脸帮弟弟脱掉湿透的衣服,又取了自己的氅衣给他捂上,皱着眉问,“这儿能洗澡吗?” 典厩属不敢抬头,只好硬着头皮说:“平日马场烧炭热水是酉时集中进行。” 眼下方才未时三刻。 “不过西北方向五里外有一温泉庄子,快马加鞭,几息便至。” 谢淮骁眼见着赵修齐怔愣一瞬,心下了然。 这人本不擅跑马,自己快骑或还可行,若要带着个神志不清的孩子,还要小心不叫其吹着太多冷风,实在难以办到。 左右躲不过这温泉庄子,幸好今日没有夫浩安,抱着隆安帝的幼子虽然隔应,可这个人情分量不轻,他得做。 他朝赵修齐道:“二殿下发什么呆呢——走吧。” 马场大门处,乌骓踏雪与照夜玉狮直奔出去,冷风擦着二人的脸,马越跑越快,谢淮骁一手抱人一手抓绳,掌心磨得破了点皮。 他先赵修齐一点抵达庄子外,欲进去时却被门童拦住了。 这门童年纪不大,嗓门倒不小,急急嚷着:“今日庄子已被贵客包下,不再接待!” 谢淮骁一脚踹他身上,皱着眉道:“滚开。” 赵慧英还在他怀里细细发着抖,相似的场景从前也曾发生过,谢淮骁没能抓住记忆里的人。 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心已经底腾升起了久违的发怵感。 “陆三,你尝过?”这半醉倒的陆三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叫他不至于栽下桌去,“今时不同往日——那位现在可早已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就别肖想了。” 谢淮骁问:“诸位是在说谁?” “差不多得了啊,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昏了头!他不过恰巧逢迎圣恩,如此低|贱出生,怎配伺候世子?”夫浩安坐起身来,一巴掌拍得那陆三一个踉跄,复才看向谢淮骁道,“世子入煊都时间短,有所不知。” “这些混球说的是当今司天监的少监玉奇,亦将在此次冬祭中亲理祈神祭祀典仪。” 夫浩安冷笑一声,轻薄道:“这人早年间不过是繁锦酒楼里一小倌,因着那奇特的身子,一传十十传百,竟给他传成半个活菩萨,实在荒谬!” 他顿一顿,啧啧作评道:“满身腌臜情|欲的东西摇身一变,反成了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这倒同两日前那戏有几分异曲同工了——怎么样,世子可还想听吗?” 夫浩安动作间,身上的一堆肉也跟着颤动,实在不大雅观。 谢淮骁瞧着恶心,他心下愈冷,面上笑意便愈浓,意有所指地笑道:“我倒觉得,这比那日的《调风月》更加有趣。” 夫浩安上下打量着他,忽然大笑:“世子果然与众不同,实非池中之物!” “这便又谬赞了。”谢淮骁颔首,“这偌大的煊都,就算是池鱼笼鸟,也能快活度日——夫公子知道,我这人一向不喜欢委屈自己。” 第 88 章 甜糖 凉的。 这滴雪水分明带着寒气,却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挪也不是留也不是,终于颇不自在地搓了搓指尖。 他移开目光,清清发紧的嗓子:“雅集。” 谢淮骁凑近了点,含着笑问:“我怎的都不知道,小将军还有这种好兴致。” “我就是来凑个数,”众目睽睽之下,不好将人推开,他低声回道,“你不也是身不由心么。” “这话我不爱听。”谢淮骁顿了顿,再开口时带上几分戏谑,“小将军原来也会玩儿。只是说来有趣,你瞧不上我待的地方,却又处处同我碰见。” 蓦地被噎住了。 谢淮骁倒是好心情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给人瞧见,却只愿叫捞着点水中月一般的虚恍。 真真假假,他分不清。 幸好谢淮骁没再继续逗他玩儿,他将那漏出一点的暧昧又揣回去了,只兀自转朝向席间,谢韫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朝神色微妙的众人介绍一番。 这一行人里,谢淮骁先前只识得谢韫和徐逸之。其余人他囫囵看过,大抵都是些煊都的贵公子,谢韫旁边倒是坐着位年轻姑娘,瞧着很是端方秀气,眉眼里却透出一点藏不住的狡黠来。 这便是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女梅知寒,谢韫整日里心心念念要娶的心上人。 另一侧坐着的乃是她大哥梅元驹,今春刚中的一甲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这场雅集除了谢淮骁外,本就是彼此相熟的人,几番介绍就算入了局,杯酒下肚,大抵都暖和起来。 氛围实在不错,谈话对诗的几个公子哥又站起来,面上说着给大家轮流祝酒,其实最后大多到了跟前。 他委实是块香饽饽。 明白这酒来意不纯,他酒量不算太好,平素也很少饮酒,可此刻忽然碰着了谢淮骁的无措思绪急需一点别的什么来压住,于是有人敬他便接,一杯杯往肚里灌。 谢淮骁丝毫不拦着,只饶有兴致地瞥了他几次。 他可还记得这人成亲那日错认时的无措,那晚的夜色那样浓,满院子都淌着月华,里头浮着半颗所谓的真心。 “宋将军,”一人来祝酒时已经喝得有些多了,大着舌头道,“宋将军英勇神武,实乃我大梁肱股之臣。” “只是、只是可惜,我瞧将军同自家夫郎间,似是不大得劲,这、这倒也好说,毕竟道不同,不相为唔唔” 这话没能说完,便被他身侧一人捂嘴拽了回去,那人面上赔着笑,朝谢淮骁道:“贺二喝多了就爱说胡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哪儿能呢,”谢淮骁皮笑肉不笑,眯着眼睛望,看见他微微愣神的脸,说,“的确是我高攀。” 一怔,他终于将酒杯放下去了。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云层里刺破几缕金红色的光来,原是日头已近了西山。 赵修齐接弟弟的时候便没在众人面前完整露面,他行事向来低调,应也怕小孩生病,只带着赵慧英洗完澡,便匆匆离开了。谢韫半个时辰前送着梅知寒和梅元驹回城,奇宏也护送他同去。 今日雅集上的众人大体还算尽兴,临到傍晚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一人刚要上辇轿,忽见山道尽头两个小黑点愈来愈大,奇宏与谢韫策马狂奔,二人俱是气喘吁吁。 “走不了了!”奇宏苦着张脸,下马禀告,“方才北长亭外倒了好些老松,叫雪给压塌了,路堵得严严实实,连只蚂蚁也钻不过去。” 除却北长亭官道外,若想从这处温泉庄子回去煊都,得绕过整座云松山,需两日脚程。 谢韫不忿地小声道:“我方才送小寒和她大哥过了北长亭,回来没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一声巨响早知道就晚些再送了。” 瞥了他一眼,谢韫识趣地把嘴闭上了。 凉风卷过来,谢淮骁鼻尖泛红,他拢着大氅,似笑非笑地撩眼看,说:“听见了么,走不了了。” 面上不虞。 “怎么就这么见不得我?”谢淮骁向前踏了两步,凑到跟前儿,轻声道,“云野,真叫我伤心。” 喝了许多酒,此刻又吹着凉风,一点燥意随风弥散开来,可碍着还有这样多的人,他理智尚还宋全,只好压低声音道:“你说话注意些。” “要我怎么注意,”谢淮骁低垂着目,他的眼睫秾丽,夕照洒在上面,像是浮跃着轻颤的金丝,问,“你不开口,是想我来主持局面吗?” “那好吧。” 心头骤然一跳,可谢淮骁已经拍拍手,朗声转向众人了。 “诸位,”谢淮骁说,“实在不巧,路封着了。今日只得在此住上一宿,庄子不算太大,得劳烦大家夜宿时挤上一挤,委实抱歉。” 席上的人多多少少喝了酒,先前闷在房间里,眼下出了门酒劲儿便上来了,皆有些脸红心燥,现在得了这话,便三三两两地散开,各自商量好今夜要宿的屋子,游山的游山、泡温泉的泡温泉去了。 这庄子里拢共只有五间上等房,各自带着一汪热泉涌流的池子。 席上今日请来的七位公子哥一块儿占了三间,余下两间房,还剩徐逸之、谢韫、谢淮骁与四人。 这时节听不见虫鸣,气氛一时寂寂。 徐逸之眨巴着眼,略一思索,朝谢韫小跑过去,朗声兴奋道:“谢大哥,我们好久没宿在一块儿了,几年前你教我打鸟用的那些好方法,我早学会了!今晚你再讲些新的吧。” “好啊!”谢韫也揽着这半大少年的肩,只虚虚瞥了一眼,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他清清发虚的嗓子,故意道,“咱们现在就回去,好生说道说道。” 他二人便也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第 89 章 邀约 “新岁已近,战事已平。”谢淮骁收回远眺的目光,他将方才那点漫漶的温柔藏得很好,问,“年后有何打算?” “我还能去哪儿呢?”也回身瞧着他,说,“这地儿不需要我,青州我却回不去。” 他不过是孤狼离了故乡,青州的烈风吹不到煊都的深宅,他囚在一轮煊都的冷月里,甚至不如疾活得自在恣意。 “云野,”谢淮骁忽然出声,温声细语道,“我们还有这么多时日要一起度过,总得学会好好相处。” 这语气太轻柔太暧昧,好似被血金色的夕照融化了一般,缓缓流淌到的耳朵里。 侧目瞧着他,见他修长脖颈上也投射着金箔似的光,恍惚间想起幼时,父亲宋振秋带他拜过的白鼎山观音像。 那观音像身上便镀了层金,永远慈眉敛目地瞧着人间 可惜眼前这人空有一身好皮囊,那无辜的表象被扒开来,就是恶劣到骨子里的荒诞风流,他已经见识过许多次了,方才却还是险些对此人心软。 垂着目,只应了声好。 “你瞧着实在兴致缺缺,”谢淮骁此刻的脾气出奇得好,哪怕这温柔并非给的,他平和地笑道,“罢了。今日太冷,急着跑马过来时又吹了风,我先回房。” 他说完这话,兀自丢下离开了。 屋内烘着好几只炭盆,围屏半掩着温泉小池,袅袅白雾腾起一点,谢淮骁低敛着眉,思忖片刻,将衣裳件件解开,直至将里衣也挂在衣架上。 他本不该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可惜云松山的夕照实在迷了他的眼,将他卷入了沉疴里。 温泉池里的水足够热,谢淮骁下去的时候忍不住一哆嗦。寒意被驱散的同时,他羊脂玉一样的皮肉也很快泛起红来。 这时刻的暖和已不似在煊都。 谢淮骁伏在温泉池边,汗涔涔地闭着眼,他手指也沾染上潮意,随意搭在被哄得热腾腾的鹅卵石上。 这暖意腾升到紧闭的眼前儿,便化作了混沌黑色里透出的一点光,光影纠葛间难舍难分,同十三年前的场景刹那重叠。 那日的黎明尚且未至,只几缕曙光堪堪漏出地平线,黑暗依旧如影随形。翎城外的万象山山道,郁鸿用尽全身力气,挥起马鞭猛地一抽—— 马受了惊,登时发疯似的拼命跑起来,暂时与追兵拉开一点距离。谢淮骁被兄长护在身前,心脏狂跳不已,他耳畔卷过猎猎山风,小刀子般的锋利,刮得脸生疼。 他迎着风艰难开口,尚且稚嫩的少年音里带着明显的哭腔:“哥我们去哪儿啊?” 昨夜他于梦中惊醒,抚南侯府的夜平日里那样沉静,那天却充满了兵器碰撞的哔剥声和喧嚷吵闹的哭喊叫嚷,流淌在浓重夜色里的粘稠血液越来越多,活着的人却越来越少。 岭南的夏在那时好似颠倒了的冬,谢淮骁全身都冷得出奇,他牙齿打颤,胡乱躲着带武器的兵,到处淮骁找父兄与弟弟。死人叠着死人,这具不是,这具也不是 他没能找到至亲,却被一人突然扛在肩上掳走了。 被丢上马时他才发现这是郁鸿,郁鸿带着他从后门奔马而逃,很快有人反应过来,追兵魍魉一般跟上了他们。 期间谢淮骁问父亲,郁鸿不答,再问郁涟,郁鸿也不答,眼下这问题他依旧没等到回答,只好艰难抬头望向兄长。 ——却只看见他通红的眼。 郁鸿早已无声无息流了满脸的泪,水珠没能贴着脸滚下来,便被强风吹得干透,惟有带着盐渍的泪痕留在脸上,这是不言于口的悲哀。 谢淮骁没见过他哥这样,顿时慌了:“哥、哥你别哭,我们给他们报仇!” “阿濯,你十二了。”郁鸿突然开口,声音平稳镇定,艰难地挤出个笑来,“是个小男子汉了。你能独当一面,对吗?” 谢淮骁忙不迭答话:“能!我能!” 话虽脱口而出,他心底却陡然升起一股巨大的不安来。 “那好,”郁鸿喘息急促,灌进喉头的冷风让他咳嗽不已,“阿濯来,牵着缰绳。哥想歇会儿。” “哥!”谢淮骁惊疑不定,太多的变故把他打蒙了,他看着兄长递来的缰绳不知所措,“哥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哥!” 马的速度比起刚才微微慢了些,身后的追喊声愈发清晰了。 电光火石指间,他猛地明白过来—— 这马载了两个人的重量,夜奔许久,已是强弩之末。 它跑不远了。 “阿濯啊,好好活。”郁鸿见他不接,将缰绳一圈圈缠上了谢淮骁的手腕,“哥要你记住——宁做刀下魂,不为南疆狗。如若真的被俘,你是我郁家人,到死也不能低头。” “不、不行!哥你放开我,你要干嘛?!”谢淮骁声嘶力竭地挣扎起来,他想解开自己的手,却始终不可得,“你让他们来抓我!我是个无用的累赘,只会拖你的后腿!” “死的人理应是我!” 他双眼猩红,颓然哽咽道:“兄长,你不能这样,丢下我” 他平生第一次,叫了郁鸿兄长。 “我们阿濯,会叫兄长了。”郁鸿伸手揉揉他凌乱的发顶,低低地喃喃,“秋风起,腊味熟[1]……阿濯,哥哥馋了。” “我们能吃到,你想吃什么哥我都陪你!等秋天,秋天就快来了,”谢淮骁胸腔起伏不已,他的声音被风扯碎了,败絮似的被卷落身后,泪淌下来,没有手可以擦,只好蜿蜒着干涸在脸上,“你别管我了……” “兄长,你走吧!” 郁鸿不再回话,只深深地盯着他。倏忽,他一把将谢淮骁推倒,迫使他紧紧贴在马背上,随机狠狠一抽马鞭、纵身一跃—— 那山道旁,皆是断崖! “——哗啦!” 谢淮骁从水里猛地站起,他不知自己是何时滑下去的,水雾氤氲在房间里,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鼻腔里灌满了水,方才险些窒息。 谢淮骁摇摇发昏的脑袋,他全身皆被温泉水打湿了,身上热过了头,宋遭都浮上层绯色,眸色却深若寒潭。 第 90 章 晴日 他没有一刻真正放下过仇恨。 谢淮骁背身靠边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活过来似的,喟叹出一口气来。 这地儿也不好,身上暖和了,不舒坦的往事却一幕幕浮在眼前,以后还是别来为妙。 谢淮骁透过窗往外瞧,黑黢黢的夜里惟有风声寂寥。他有一搭没一搭想着,这么晚了,酒也当醒了,还不回来么? 门口忽的传来了声响,谢淮骁的眼里寒意褪去,重新漫上了柔情。 他早已习惯了人前这样的转换。 硬着头皮,一把将门推开了,倏忽怔在原地。 ——他这门进的不是时候。 谢淮骁此刻正在热水里头沉浮着,寸寸皮肤都被浸得滑腻温软,他见回来,躲也不躲,站起身来披了件松松垮垮的袍子。 那温软的皮肉便半遮半掩,雾里藏花般酿着风情。 谢淮骁朝他笑得慵懒,他微翘的眼尾在昏黄的琉璃光下蓄着一尾暧昧,小勾子似的向上弯起一个精巧的弧度,眼下痣明晃晃地刺着那,让他几乎不敢再看。 谢淮骁倒是丝毫不觉似的,他摸了把额间汗。 这是被温泉水蒸腾出来的热潮。 谢淮骁的声音含着笑:“我还当小将军有多忠贞。” “忠贞”这个词被他用在身上,分明应是很不恰当的,可偏就叫径自对号入座,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愤来。 他强撑着呛了谢淮骁一句:“如世子所言,不过是人前做戏。” “是么,”谢淮骁眸色戏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他眼下的那颗小痣好似汉白玉上坠着的星子,委实太扎眼了,“我倒不知道小将军这般听我的话。” “即是如此,怎么不在成亲当晚也听我的?干脆就将我当成他” 蓦的抬起了脸。 他眼中晦暗不明,咬牙道:“谢淮骁,你不要得寸进尺。” “是我得寸进尺吗?”谢淮骁丝毫不惧地同他对视,二人的眼睛好似寒冰撞流火,一怒一骜,一时逼得双方俱没了声响。 谢淮骁冷笑一声:“我倒想问问,小将军究竟是何时对舍弟情根深种?” “这同你有何关系?”皱着眉绕过他,兀自便要上榻,忽的被谢淮骁一把捉住了手腕。 这人从小长在岭南,很不耐煊都冬日严寒,这点那晚早见识过,可他今夜刚从温泉水里出来,指尖的温热还没褪下去。 恍然间以为自己摸着块暖玉。 窗外隐约传来鹧鸪的呜咽,这样安静的雪夜,会将所有动静都放得格外大。 谢淮骁说:“今夜我可是小将军的枕边人。” 他将每个字都咬得缱绻极了。 他又问:“陪我聊聊天也不行?” “云野,你好狠的心啊。”谢淮骁说这话的期间,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都散下来了,他一手把着的腕骨,一手伸长去捞屏风上搭着的帕子,忽的被一把攥住了。 眸色深幽地看着他,说:“那晚是你说的,我们不过两条败犬,一同拴在这煊都。” “关在一块儿而已,你算我哪门子的枕边人?” “原来因着这个生我的气呢,”谢淮骁望着他,整个人都贴近许久,蓦然蒸腾开来的热汽叫本能地退后一步,谢淮骁瞧着他窘迫的神色,说,“云野,长夜漫漫,别总给自己找不快活。” 谢淮骁借着他的身位轻轻一探,手上便够着了那块帕子,他颇为恳切道:“这样吧,今夜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一个字都不愿信。 这人张口就来的本事他早见识过多次了,此刻忽然来这么一出,与其信他良心发现,倒不如信他恶上心头,又要将自己逗上一逗。 跟他说话委实太累了。 憋着点羞恼,他松开谢淮骁的手腕,垂着眸盯住自己脚尖,说:“夜深了,擦干净早些休息。” 谢淮骁啧了声:“你这人好生奇怪,不愿说时你硬要问,愿说时你倒不乐意了。” 谢淮骁似笑非笑瞧着他:“云野,你比郁涟还难伺候。如此看来,你俩还真算天造地设。” 哪儿听得了这话,从谢淮骁手里一把扯过帕子,盖在他脑门上,羞赧道:“擦你的头发!” 谢淮骁的笑声从帕子下面传来,稍有些闷,再待不下去,转身就往床榻上去。 “躲什么?”谢淮骁擦着头发,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就这么一间破屋子,你逃得了么?” 回头看他,那帕子垂了一半,好巧不巧,正遮住谢淮骁右眼下小痣。 房间外是岑寂白雪覆盖着的天地,房间里蒸腾着温泉水的热气,下午时候喝多的酒后知后觉地起了意,眼前好似也支上块半透的围屏了,眼前之人他实在瞧不真切,美人隔屏风,半遮半掩的才最是风情无限。 烛光也缭绕在这房间里,燃着一线幽微的烟,不知隐入了何处。 这样的夜晚,原本最适合浮生偷闲、共赴春宵。 谢淮骁见他看,倒是坦坦荡荡地朝他努努下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 这话没能问完,谢淮骁忽的住了嘴。 ——几滴血顺着的下颌滴下来,落到厚实雪白的氍毹上,这红同房里的暗色一比委实太饱和,明晃晃往人眼里撞。 谢淮骁的帕子都险些掉到地上,他瞧着,半晌方才声音古怪地开口。 “小将军,你流鼻血了。” 90-100 第 91 章 吃面人儿 长缨飒沓,破风而至时带着悍然凶猛的气势,谢韫闪身避过,继而迅速以手中长剑挡住雪亮枪尖,兵器摩擦间发出哔剥铮响,震得谢韫小臂发麻,踉跄着朝后退了几步。 的长枪紧追不舍,转瞬已逼至谢韫喉头,堪堪只离一寸。 “我认输我认输!”谢韫揉着胳膊开始嚷嚷,“差不多得了啊,你这哪儿是要跟我切磋,分明是来拿我撒气的。” 将长枪收回,疾拍着翅膀落到他手臂上,同主人一起默然看着这人。 谢韫讪讪一笑:“这下可以陪我一块儿去了吧,你气也出了,筋骨也算活动了——云野,多少惦记点兄弟情谊。” “你退步不小,”淡淡扫他一眼,“改明儿知会你爹一声,年后还是早日入营为好。” “你少冤枉人啊!我擅长的是远攻,近身肉搏本就打不过你。” 此话不假,谢韫的父亲是一路从镇北军骑射营里提拔起来的,他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跟着他爹学得一手好骑马射箭的好本事。 不过他生性散漫不服管教,从小到大虽弹鸟射兔打了诸多牙祭,揍也没少挨。 他爹调至煊都都指挥所后,诸多杂事缠身,比不得镇北军中能看住人,谢韫彻底放飞自我,待他爹发现时,早在煊都各路玩乐场混得如鱼得水了。 谢韫屁股还隐隐作痛,生怕跑去自己爹面前告状,打发了府内下人收走他俩的兵器,苦着脸说:“你往那儿一坐就成,我叫的都是些还算好相与的,多在这煊都认识几个人也不赖啊。” “雅集这遭要是不成,紧接着便是冬祭除夕,得翻了年才能再见小寒一面。”谢韫瞧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道,“年后不用你说,我早已决定好入营考武举了。好云野,这次不去瓦舍那种热闹场子,就那么几个人。” “就算你俩相互置气,你舍不得凶他,不也已经拿我泻完火了吗?” 额角青筋直跳,冷冷瞥他一眼:“别瞎说,闭嘴。” 谢韫一下乐出声来,抚掌道:“郁二好手段啊,给你溜成这样,我都是头一回见呢。” “谢韫,”心理躁得慌,冷冰冰盯着谢韫,出声嘲讽道,“要对他这么感兴趣,我看也别办什么雅集见小寒了,你直接找他去吧。” 谢韫又惊又慌,立马三指并拢朝天发誓道:“天地良心,我对小寒一心一意!” 疾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着了,颇为不满地唳叫回去,跃跃欲试地拍了两下翅膀。 这阵儿雪停了,一抬手,雪白的海东青便掠翅入了铅色长空,很快瞧不见踪影了。 看着这小子一脸慷慨愤然的模样,叹了口气:“就这一次。” 他的一腔少年心意已然注定无果,来了煊都被迫成亲,这经年久藏的爱慕便像雪粒扬在冬日的天地里,惟有旷野的风声撕扯着他,破破烂烂地四下飘散,不知得归何处。 自己虽已不可及,谢韫总还是有希望的。 他大抵能帮上一点。 *** 有风卷过云松山麓,枝稍又簌簌落了雪。 谢淮骁下马时偏头打了个喷嚏,典厩属慌忙迎上来嘘寒问暖,谢淮骁冲他招一招手,神色倨傲地问:“屋里烘着碳吗?” “自然,”典厩属瞥见眼前这位冻得泛红的鼻尖,连忙把人往屋内引,边走边仔细瞧着他的脸色,用惯常的一咏三叹调说着正事,“再过几日便是北郊的天地坛冬祭,满朝文武百官皆需同往。按照往年惯例,咱们得备好棕、白、铁色马共一百匹。今年镇北军回来不少人,因而略有所不同,或需多送几匹以备不时之需——少卿大人,您请过目” 典厩属将一薄子往谢淮骁手中递,谢淮骁只草草扫了一眼,不耐道:“你看着办就行。” 说罢,他便沿着长廊溜进屋去了。 屋内实在暖和过了头,一群养马的糙汉子哪儿这么畏寒?谢淮骁心下生疑,进正堂时放轻了脚步,一点点绕过了屏风。 赵修齐正坐在软椅上,见人来了,方才慢悠悠咽下一口茶,温声道:“世子,幸会。” 谢淮骁斜倚着屏风,半抱着臂笑了一下:“二殿下,国子监到了年底,已经日日休沐了吗?” 赵修齐手里捏着颗冬枣,闻言也笑,说:“世子听着可不大欢迎我来。” “没有的事儿,”谢淮骁朝他走过去,替赵修齐把话补全乎了,“左右不是司业大人想来的,是五殿下想来云松山跑马玩儿,是么。” 两人相视,一瞬无言。 谢淮骁也从果盘里捡了颗枣丢进嘴里,不如他在宁州走的那天吃到的甜,他问:“五殿下呢?” 赵修齐扭头看向身后,温声唤道:“阿言。” “兄长。”赵慧英从椅背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他仍记得那日赵修齐狐裘领上洒落的血梅,对谢淮骁抱有敌意,抿着嘴小狗似的瞪他。 可惜这目光丝毫没有震慑力。 赵慧英很生气,也可很诚实,赵修齐亲自教导了他的为人处世,分毫不许他撒谎。 谢淮骁眸中冷极了,好似结着层霜,这生人勿近的气场,一直持续到了他抱着小孩踹门进庄子正堂时。 堂内的小十双眼睛都随着这轰然的破门声一起,齐刷刷集中到了他身上。 其中有不少还是熟面孔。 谢韫:“” 谢淮骁:“” :“” 到底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神色实在一言难尽,冷声古怪道:“好巧,世子今日也来这儿。” 谢韫头皮发麻,讪讪笑了一声,咽着唾沫艰难开口问谢淮骁:“一块玩儿” ——话音未落,他便被梅知寒踩住了脚,生生将那个“吗”字咬着舌尖咽了回去。 谢淮骁沉默少顷,赵修齐正好也追上了,他将小孩一把塞到赵修齐怀里,雪片和冰碴尽数化作了水,从他指尖滑落。 流经之处,染上点微透皮肤的红意,倒是遥遥同谢淮骁的鼻尖相呼应。 谢淮骁抬眸扫视屋内众人,径自走到身边坐下,说:“好啊。” 他又露出个笑来,状若无意地问:“云野,在玩儿什么?” 他挨得这样近,冷气和绯色都若有若无地缭绕在身侧,只好强忍着不去瞧他。 谢淮骁撩起眼皮看他一眼,两人身子皆是一动不动,倒在人前显得十分相敬如宾。 窗外的风还在刮,头上雪粒化作水,顺着谢淮骁的发梢滴下来,落在指尖。 ——“啪嗒。” 第 92 章 心悦君兮 他说话间,竟直接从袖里摸出把短匕,轻轻拍在身侧一位借祝酒之名靠得过近的纨绔脸上。 那人骇然变了脸色,席间众人动作皆停了,忽的阒然无声。 谢淮骁毫不在意,朝那浑身僵硬的家伙主动凑近一点,温声细语道:“……譬如现在。” 他说完这话,同没事人一样兀自举杯祝酒,众人只好硬着头皮接下,席间氛围一时吊诡。 唯有谢淮骁神色如常,回座继续剥他的橘子去了。 他捡着片刻清闲,敛眉垂目地安静回味着方才听得的一切。 此前没见过玉奇这个人,只听着他的境地,却好似恍然瞧见了十来年间的自己。 ——不过一个从淤泥里爬上去,一个从云端上跌下来,身上均沾着不少泥腥,又均是怎么也洗不干净。 冬日大寒,这大抵是个分外无事可做的季节,人一闲着,无风也能起浪,遑论早窜在大街小巷的风流韵事。 这场席间的愁云很快被酒色冲散,各家纨绔同各自身侧舞姬间的言语动作愈发没了分寸,喝的酒全进了脑子,恨不能撕开最后一点人皮,当场演上一出活春宫来。 谢淮骁的狐裘拿去火盆旁烘好了,这地方他待得烦,却也一直没说要走,到底没当众拂了夫浩安的面子。 可夫浩安左想右想,心里实在很不自在,席散尽时,他将人单独拦下来。 “今日多有怠慢,”夫浩安酒喝多了,也躁得慌,大着舌头拍拍谢淮骁的肩膀道,“世子莫要气恼,云松山那边儿有个温泉庄子,改日咱俩同去,不带这些人——算是给世子赔礼。” 谢淮骁用扇柄将他手轻巧拨开,温声细语道:“本也没把我怎么着,还是不了吧。” “在下|体弱,本就耐不得寒。一来二去三折腾,恐又生病,叫我家云野担心。” 夫浩安醉眼朦胧地盯着他:“当真不去?” 谢淮骁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煊都飘着雪,铅云重重叠叠地压在人头顶上,一只小雀从卧月坊屋檐下探出头来,避开掉落的小冰碴,扇着翅膀独自觅食去了。 它一路迎风过雪,感官也冻得麻木,待到察觉危险时已然晚了——锋利的爪尖刺穿了胸腹,镇北侯府上方响起海东青满足的唳叫。 这几根带血的绒羽被风晃晃悠悠地吹进门缝中,飘落在一双玄色镂金高筒靴前。 这靴子的主人冷着张脸,听着身侧之人说个没完,强耐住将他轰出去的冲动。 谢韫丝毫不觉他的处境岌岌可危,仍揽着的肩同他软磨硬泡:“云野,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我已同小寒说好了,她大哥梅元驹亲自陪她,一同过来这温泉庄子,咱俩不过在那儿办个雅集,待上半日。” 他可怜巴巴地望着:“你不过出个面,他爹若知道当日你也去,肯定会允的。” 把他手推开:“上回陪你去金隐阁已是鬼迷心窍,这回谁知道你又要叫哪些人来?我一介武夫,本就不懂吟诗作对,这回说什么也不去了。” 谢韫一声哀嚎,指着他:“你够狠心!” 他抬脚就要走,门已开了半扇,到底没忍住,又抻着脑袋期期艾艾道:“当真不去?” 斩钉截铁:“当真不去。” 夕照将余下二人院中的影子拉得很长,直直没入墙根的积雪堆里,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这庭院太安静,反教谢淮骁后知后觉地生出点不自在来。他拢着袖,呼出口热气,状若无意地问:“徐慎之怎么没来?” “他不喜外出集会一类的事情。”靴底碾着雪,挪开一点,说,“逸之孩子心性,素来喜欢热闹,今日便将他也带上了。” “他本就是半个孩子,”谢淮骁没头没尾说,“热闹点多好。” 朝他看过去,很快听见谢淮骁继续道:“我小时候就格外喜欢热闹,常常闹过了头,被我爹和大哥教训。” 他望着目极之处的云松山,眼见着血色残阳被一点点吞没在铅云里,老松张着的干枯枝丫也被吞没,说:“岁末了。” 心下微动,也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轻声道:“是,新年将至了。” 新年之后便是元宵,正月一过,春天就要来。 岭南的春总是来得很早,二月里便开始草长莺飞,春寒尚且料峭,可天光永远如期而至,柔情万种地洒在抚南侯府庭院中。 那年谢淮骁不过十二岁,城北裁缝铺的老师傅自发送来最好的新料子,给抚南侯长子做了套合身的新衣裳。 郁鸿正十七,个头窜得太厉害,衣服总是很快便穿不上身。这高大欣长的少年意气风发地来了院里,凑近尚且矮自己许多的弟弟。 谢淮骁靠在亭柱上,嘴里叼着根晃晃悠悠的狗尾巴草,在太阳底下眯起眼仰头敲兄长,慵懒的神色和侧躺在一旁的老猫无异。 郁鸿眉目舒朗,一敲他的脑袋:“小崽子,这身怎么样?” 谢淮骁吐掉那根毛茸茸的野草,漫不经心道:“衣裳是好衣裳。你穿嘛,就不怎么样。” 郁鸿捉了袖作势要来打他:“你皮又痒痒了是不是?” “我劝你稳重一点,”谢淮骁借着柱子躲他,毫无愧色地扰了老猫的清梦,“又不是小孩子了,整日里打打杀杀,成何体统?” “我这叫见人下菜碟,”郁鸿拎起他后领,去挠他的咯吱窝,笑道,“对你谢淮骁嘛,就只能这样!” 第 93 章 消息 “来了煊都才算开了眼,这地儿实在好玩,可怜在下囊中羞涩,却也想多在怀里揣上几两银子,聊供玩乐。” 谢淮骁摇着扇子笑开了——这湖扇正是谭书那把,夫立轩一眼便认了出来,心下微动,耳边听得谢淮骁继续道:“夫大人不必为难,冬祭在即,又将近年关,礼部也实在分身乏术,难以面面俱到。” “据我所知,冬祭一向有外托供物饰品等不成文的惯例,至今也没捅出过什么篓子——现夫大人既然忧心诸多事情,在下又刚巧无事可做,何不赏脸,允了在下的不情之请?事成之后,必然少不了答谢之礼,于我于大人,皆是两全其美。” “还是说,夫大人信不过在下,分毫不肯再商榷此事?” 这话分明带着点胁迫和质问,可他说话间,笑得很是恣意,宋身的漂亮便也变得烫眼张扬起来,一双好看的眼里明晃晃袒露着欲|望,反叫夫立轩松了一口气。 世人皆有欲求,一旦叫人瞧见,便成了可被拿捏的软肋。 谢淮骁要是个如同般端方赤诚的君子,反教他难办,可他图钱图色图玩乐,风月是最容易捏住人的。 一旦耽于享乐,人心就易麻木短视。 夫立轩啜了口热茶,喟叹道:“世子说笑,此事自然有得谈。” “还望世子不要心急,桩桩件件,还得商量着来。” “夫大人果然爽快,”谢淮骁得意洋洋地叩着桌,这冷白的皮肉映在暗色的紫檀木上,美如枝稍盈盈可握的蓬松雪色,他朝夫立轩贴近一点,笑着问,“眼下这茶,滋味如何?” 夫立轩朗声大笑,举盏饮尽了,握着空杯朝谢淮骁作揖道:“的确名不虚传。” 谢淮骁温然一笑,开口继续道:“此事也并非仅为了我一人。” 夫立轩将茶盏搁了,问:“此话怎讲?” “夫大人有所不知,”谢淮骁叹了口气,拢着袖瞧向他,眼睛里带着点不忍的愁意,“云野久在青州,北境黄沙千里不宜农耕,亦是苦寒之地。朔北十二部连年来犯,眼下虽暂且消停了,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叫我丝毫没有翻|云|覆|雨的本事,只盼着自家夫君稍微舒心些,也叫我少听点唉声叹气——夫大人,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实在见笑,可我愁得很呐。” 夫立轩戴着暖耳暖帽,也揣着半干枯的一双老手,呼出口白气来,家中长辈一般慈爱和蔼道:“既然世子同宋将军如此琴瑟和鸣,又为何整日流连烟花巷?” “大人何故取笑我呢,”谢淮骁颇为无辜地眨眨眼,不紧不慢道,“宋将军自然处处都好,可坏也坏在处处比我强。这点上了床自然尽兴,可下了床就是扫兴。” 谢淮骁笑得缱绻,吊儿郎当地继续说:“我这人就这样,总得咂摸着软香玉,听一听勾栏小曲,他如今锦袍加身风光在侧,说什么也不肯陪我去。我却只被皇上打发着养马,无事可做,可不得玩儿么。” 他这话堪堪落下,门口忽的传来一声兴奋叫喊:“世子果然性情中人!” 正堂中二人皆抬眼去看,一人掀了门帘进来,长得肥头大耳,小山似的,面上丝毫不见窃听对话的羞愧,一见谢淮骁,反倒拍着手称赞道:“世子好雅兴!” “你来干什么,出去!”夫立轩低低喝了一声,又急忙朝谢淮骁拱手作揖道,“犬子鲁莽,冲撞了世子,还请世子见谅。” 来人是夫立轩的独子夫浩安。 昨日尾陶已经打探清楚,谢淮骁心下了然。夫立轩过了不惑之年才生了这么一根独苗,老来得子,宠得太过,夫浩安的纨绔无赖在煊都也是小有名气的。 “论皮囊品相,你确是一绝。”夫浩安笑眯眯地夺着步打量谢淮骁,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没理会他爹的话,“可若说酒肉歌舞,这煊都名场我早已探了个遍,没人比我更熟!” “是么,”谢淮骁笑开了,他眼尾弧度生得这样好,一笑起来,便连带着薄唇和眼下小痣一起勾人,“索性夫公子便做个表率,带我一块儿玩一玩。” 夫浩安翘着二郎腿,一双眼死死钉在谢淮骁身上,闻言大笑一声,便要起身来揽谢淮骁的肩,被谢淮骁轻轻巧巧地捏着折扇抵了回去。 他也不恼,嗤笑一声道:“求之不得。” “胡闹!”夫立轩气得吹胡子瞪眼,嘴上还得朝谢淮骁客气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混账话,世子别往心里去。” 谢淮骁险些被刚才的靠近恶心死,他心里越是骂娘,面上就笑得越是乖顺:“不打紧,在下倒觉得,同令郎很是投缘呢。” 夫浩安又兀自去揽夫立轩的肩,他生得实在高大肥硕,一把将自己年过半百的亲爹揽在怀里,倒像是山鸡搂着只鹌鹑,瞧着十分滑稽。 夫浩安满不在乎道:“哎呀爹,多大点事儿,世子都说同我投缘了,这点油水,权当见面礼得了。” 他说话时眼睛仍在谢淮骁身上,就着这不雅的姿势,恬不知耻地看他,带着赤裸裸的玩味。 谢淮骁啜了口茶,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瞧我这张嘴,这怎么算得油水呢?”夫浩安摁着他爹坐下,说,“分明是眼下礼部分身乏术,世子心善,替老爹您分忧呢。”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此事不行也得行了。夫立轩只觉胸口钝痛,直想骂逆子,却又碍于谢淮骁在场,不得已咽下这口气,闷声拱手道:“那便有劳世子了。” “好说,”谢淮骁起身举杯,“多谢夫大人。” 夫浩安拍拍手,朗声道:“事也谈的差不多了,世子今日可得空?金隐阁上了新戏呢,唱的是《调风月》[1],听闻颇有些新意。” 谢淮骁气定神闲地将扇子打开了,摇着风笑道:“闲人一个,自然得空。” 两个纨绔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府,但留夫立轩一人在正堂里,手边空着的茶盏半倾倒在桌上,光洁瓷面映出一点沉沉面色。 半晌,他起身揉着眉心,打发掉过来添茶的小厮,独自回屋去了。 第 94 章 线头 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他未尽的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谢淮骁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谢淮骁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谢淮骁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郁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淮骁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谢淮骁,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谢淮骁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谢淮骁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谢淮骁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谢淮骁遥遥一指戏台,问,“喜欢这样的吗?” 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谢淮骁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谢淮骁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淮骁,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谢淮骁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谢淮骁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第 95 章 入随山 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漠然回话道:“好。”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谢淮骁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谢淮骁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谢淮骁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鲜血和乌日根的瞳孔一起涣散开来,深红色没入黄沙,苍岭山脚一片死寂,的长枪坠地,拽着乌日根的领子向上拖时,对方已经彻底断了气。 徐慎之携援兵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乌日根的头颅像是截蓬乱的老木,这朔北的胡狼断了气,面色惨白地朝着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过苍岭,回不了巴尔虎,烈风将黄沙卷入这双死不瞑目的眼,宋遭齐刷刷跪了一片,颤抖激昂的调子钻进空洞洞的耳道。 “将军神勇!” “恭贺将军斩杀乌日根!” 此战大捷。 屋里合该是很暖和的,可谢淮骁的指尖迟迟没有血色回涌。 米酒静静立在他身侧。良久,他叹口气,道:“主子,我去为您打盆热水来。” “你跟着我多久了?”谢淮骁忽然开口,将苍白修长的手指伸到炭盆上方,说,“好些年了吧。” “十二年了,主子。”米酒回头,“自打当年您将我和米糖救下来,我和妹妹从未离开过您和大公子。” “不是我救的,是大哥要我救的。你们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也合该是他,不应是我。”谢淮骁死死看着他,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通,他全身上下都凉得可怕,心底也惊疑不定:追踪布侬达的风声怎么会到了赵修齐那里——以他的年纪,分明不可能参与进当年之事。 他虽早查到当年夜袭一事背后还有人操盘入局,可这些年来布侬达口风太严,他前些日子将人逼入绝境方才探真切了,这血仇一定得报。 但他手下的探子都是死士,若不是内部消息走漏,赵修齐是从何时盯上的自己?他究竟知道了多少?隆安帝眼下起疑了吗?大哥远在宁州,如今可还能安全吗? 谢淮骁脑袋混沌,今日之事桩桩件件,木锤一般敲打着他。他起身狠狠握住了米酒的肩,又烦又躁地恶狠狠道:“你马上回一趟宁州,消息务必亲自传到大哥手上,半分差池也不能有!若是大哥出事,我要你提头来见!” 米酒领命,当即就要走,走前踌躇一瞬,还是嘱咐道:“府内并不太平,主子这几日多加小心。” “用不着你操心!”谢淮骁压不住怒火,抬脚要踹他,米酒赶紧阖上门,很快消失在了夜色里。 这寂寥的房里,终于只剩下谢淮骁一人,他手脚都发凉,火气躁意连带着久违的恐惧一同压垮了他,他背靠着门一点点滑下来,被掐过的脖颈红得可怖,后知后觉地愈发喘不上气来,寒气顺着门缝挤进来,额上出的汗都被吹得透凉 谢淮骁只觉得耳侧嗡鸣眼前昏花,在烛火明灭不定的光影中,仿佛又回到十三年前的夏天。 岭南夏日往往闷热,牢房里爬满密密匝匝的虫蚁,浓厚的血腥味灌了满肺——这血不是他的,是郁鸿被齐膝砍断的双腿截口处喷溅出的,淌得遍地殷红。 活人怎么能流这样多的血呢? 一个声音不急不躁地响在他的耳边,他再熟悉不过了。 布侬达。 他的下颌被布侬达死死卡住,挣不开分毫,双手都被锁住吊起来了。 对方瑕整以待,拍拍他脏污的脸。 “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还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是吗?你怕,不愿意说,我可以帮忙,不打紧。”布侬达强迫他看向昏死过去的郁鸿,“你看,你也不想见到兄长这样吧。” “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说,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侬达叹了口气,很遗憾的样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郁珏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问你,信究竟藏在哪儿?” 谢淮骁猛地咳出点血沫,从这久远的记忆里回过神来,哆嗦着摸向怀中一处,短暂怔愣后神色骤然一冷,忽然将外衣里衣均扯开来,上下翻找了个遍,依旧无果。 ——宁州临行前那晚,他从郁涟房中带走的狼毫,不见了。 谢淮骁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阵热一阵,手心几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声,抱膝坐着,将头全埋进胳膊里闭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听见冬夜里呜咽的寒风,煊都飘雪不过所隔咫尺,他的家却被远远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遥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云野?云野?”谢韫伸手在眼前晃了晃,嘟嘟囔囔道,“你学老僧入定啊。” “无事,”将他手拨开,“你方才的话,说得实在模棱两可。” “乌日根生前虽骁勇善战,可心性浮躁野心不小,耐不住性子,老头领乌恩年事已高,渐渐力不从心,朔北十二部之间早就蠢蠢欲动。”面色严峻,“他大哥乌日图压在上面,他拿什么当必胜的筹码?可铤而走险到如此地步,也绝非他行事风格。” 谢韫一拍手,恍然道:“你的意思是,他背后还有人掺上一脚?他既然做了这样的事情,又自戕于前,除因背信弃义的败行,更是在掩人耳目。” 可究竟是谁来搅得这趟浑水愈发浊乱? 这股暗中而行的势力,似乎对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内部斗争都颇为了解,竟能暗中联络上朔北部族头领的儿子,又知悉久不亲征的宋泓宇将出席战前议和一事。 背后之人布下这样歹毒的一局,明面上将矛盾尽数引到镇北军与朔北十二部之间,当真坐山观虎斗,手眼通天。 沉思些许,迈着步子慢慢踱出书房,说:“此战之后,我亲斩乌日根的消息飞速传到了煊都,进而扩散到整个大梁,这顶高帽盖得这样快,应当也少不了背后之人的推波助澜。” “云野,”谢韫跟在身侧,皱眉看向他,“你我皆不擅长朝堂上的弯弯绕绕,想把这人揪出来,就得亲淌浑水——你可想清楚了?” 煊都的穹顶澄湛如洗,鹰唳在这样的好天气里能传得很远,海东青的身影从模糊小点逐渐靠近变大,抬起小臂,稳稳接住了它。 疾收敛着翅膀看谢韫,被他衣领上的闪光的金丝绣纹吸引了注意力,偏头就想去啄,梳理着它的背羽摁住了,轻声道:“大哥总不能护我一辈子。” 宋泓宇不让他查,这事他刚开始气不过,同张兆等人的那场夜宴后便想通了,无非是不希望他卷入煊都复杂的势力斗争之中,盼着他好好敛一敛锋芒,混混日子,或能早些重回青州。 可他还没什么动作,已经有人按耐不住,煊都新贵的身份深深烙在他身上,无论是作为立下奇功的少年将军,还是作为亲近镇北军甚至宋泓宇的绳网,都足以让不少世家权贵垂涎。 既然避无可避,倒不如主动入局。 奇宏正端着青州茶点送过来,示意他尽数送到谢韫跟前,眼瞧着这家伙吃了好几块,才说:“几月以来,我总盯着同朔北十二部之间的烂摊子,煊都这边的形势所知不多,你待了这么两年,就算一直打太极混日子也能说上一说,赶紧吃完。” 谢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好歹含着满嘴吃食控诉道:“几块茶点打发了,我就这么廉价?宋云野,你惯会使唤我!”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谢淮骁,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谢淮骁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谢淮骁,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 第 96 章 调录 没答话。 他的目光刻刀一般凿在谢淮骁面上,最后落眼至被谢淮骁攥住的衣襟,小腿蹬地猛地发力,腰身紧绷,将谢淮骁掀翻下去。 谢淮骁啧一声,借势化劲,侧身撑地看他,舌尖一点牙根,嘲弄道:“小狼崽。” 扑身过去,想直接将人锁在地上,谢淮骁脸蹭着雪擦过去躲,被猛地摁住了后颈。 他瞬间反手去打,被偏头躲过了,又立刻将双手握实,骤然间屈肘反套,生生锁住了的喉咙,将他狠狠拽向自己。 二人霎时贴得极尽,粗重的喘息喷薄着热气,化作冬夜里四下弥散逃逸的白雾。 谢淮骁被后颈处这样近的气息烫到了。 他偏着头朝后乜,眼尾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他就着这个姿势,嘶哑着声音含笑问:“小将军,当真不知怜香惜玉?” 厉声问:“你算得什么香玉!” 谢淮骁猛地动了,劈手就要打在后颈上,却被抢先一步卡住了喉结,他霎时呼吸不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耳畔听见厉声低斥:“视人命如草芥,视道义如无物,你实在枉为其兄!” 谢淮骁忽然笑了,笑间喉头在手间艰难地上下耸动,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问:“那怎么办呢?小将军今夜想杀了我么。” 这话带着实在不该有的莫名暧昧,水蛇一般缠住了,待自怔愣中回神时,谢淮骁已经将反圈着的手臂一点点锁紧了,两人胸背紧密相贴,心跳俱是如鼓如擂,麻劲儿同时窜上脊骨,眼前的天地几近混沌,什么都看不清了。 谢淮骁的声音像是远在天边,又像游萦耳侧,隔着层纱似的,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唯有朦胧的余韵颤在耳边。 “你敢吗?” 这话倏的刺破了那层纱,两人手下都愈发用力,空气越来越稀薄,这一遭缠斗几乎同时将对方逼近了窒息的边缘。 忽然听见一声模糊短促的笑。 他猛地松开了卡人脖颈的手,将谢淮骁胳膊狠狠一掀,任其踉跄着滚到雪地上,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来。 清晖映着庭中山石,乌骓踏雪也受了惊,在马鹏中烦躁不安地一声嘶鸣,煊都的夜风猎猎,卷过这囿困兽的牢笼。 摇摇头,喉头亦是艰涩无比,平复呼吸间目光死死依旧盯着谢淮骁,谢淮骁在雪地里撑着身体,也眼尾泛红地撩眼看他,眸里浸泡着狠戾。 这是生理性的红潮,像红鲤濒死之时猛然上扬的一弧鱼尾,艳得动魄惊心。 ——却也毒得如蛇如蝎。 眼下一颗小痣明晃晃显露在这艳色中,扎眼极了。 哑声道:“疯子。” “承蒙夸奖,”谢淮骁笑得厉害,抬手擦去一点眼泪,说不清这泪究竟是笑出的还是呛出的,“可惜犹豫再三,你实在杀不了我。” “你身后有你大哥,有镇北军,还有青州满城,”谢淮骁改换姿势单膝撑地,仰着头嘲弄地笑,“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同我以命换命?”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听见了。” 恍然,居高临下地用眼刀剜着他,忽的应了声。 “是。”寒声说下去,“若论刻薄尖酸、无情无义,我怎么比得上你郁清雎。” 就近俯身,将覆满雪粒的大氅囫囵捡起,一把抛到谢淮骁头上。那劲儿瞧着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谢淮骁身侧,冷眼看着谢淮骁拨开狐裘,露出点乱蓬蓬的额发,寒声说:“当年若是郁涟,必不会拿兄长人头作赌。” 谢淮骁霎时一怔。 不再言语,沉默地继续朝前走去,谢淮骁也艰难地爬起身来,兀自朝房间而去。 回廊中又灌进风,飞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难熬,寒气能无孔不入地渗进人骨头缝里去。 背道而驰之间,二人均没有再回头。 “吱呀。” 房门豁然开了,灌进半屋寒风,吹得烛火乱晃。 米酒慌忙迎上去,他候了几个时辰,总算将自家主子盼了回来。 “早该回来了,主子,您——”米酒话突然哽在喉咙里,谢淮骁脖颈上浮现的几道狰狞指印叫他霎时慌了神,“这是怎么了?” 谢淮骁冷哼一声,将那沾满融化雪水的狐裘往米酒怀里一塞,烦躁道:“被狗咬了。” 米酒把嘴闭上了。 谢淮骁久不再出声,这房间里一时没人说话,银丝碳也安静燃烧着,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 第 97 章 细枝 赵慧英闹了这一通,今日又离府走了许多路,还在兄长怀中便点着脑袋打起盹来,赵修齐将他交给仆从,自己上了最后方的一驾辇轿。 轿帘极厚,将漫天风雪尽数挡在外面,轿内仅有一人,摸约三十来岁,瞧着瘦骨棱棱,脊背却绷得很直。 他的目光迎着屈身进轿的赵修齐,又顺着掀开的那点缝隙流淌向很远的地方,直至帘帐重新阖上,方才微微垂了眼睫。 赵修齐看得很清楚,这双眼里闪过刹那的丰盈,很快在帘帐垂落时重归寒凉。 这双眼的主人既没出声,也没起身行礼,只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字,又捏起来给赵修齐瞧。 纸上书着的是“可还顺利”。 “算也不算,一切恰如老师所言,”赵修齐将沾染寒意的大氅脱下团好,远远搁在轿帘前独凳上,方才挨着此人坐下,替他拢了拢裘衣,又替他细细研起磨来,“当年宁州郁家一事,定有隐情。” “谢淮骁此人十分谨慎,并不尽如传闻中那般短视纨绔。老师,这样难控的鹰犬,我们真要同其合作吗?”赵修齐微微仰头,露出脖颈处凝血的一条刀伤来,“他今日是真对我起了杀心。” 被唤作老师的那人听到这话,手下一顿,谢迹晕染开一小团来。 他呼吸稍显急促,匆匆搁了笔,颤着手便要向赵修齐拜礼请罪。 “老师不必自责,我既牵挂几州百姓民生,又欲能有所获,阖该走这一遭。”赵修齐连忙托住他清瘦的腕骨,温声安抚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谢淮骁骑着乌骓踏雪回来时,白日已经将尽了,镇北侯府门前两串硕大的灯笼还没撤下,在婆娑冬雾透出些惨淡朦胧的红光。 他心里惴惴,着急同远在宁州的大哥通信,下马牵绳便直接踏进府门,却在回房路上忽然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谢淮骁抬眼看去,拦他的不是别人,正是。 少年将军一个字也不说,只冷冷看着他,眼底晦暗不明,在长廊的幽灯下晕开一片沉默。 谢淮骁心下烦闷,呵出一口热气,朝方向再逼近两步,开口不耐问:“有什么事?” 迎着他的眼睛,首次在此人脸上捕捉到完全褪去戏谑的神色。 他朝谢淮骁身后瞥一眼,只问:“这马哪儿来的?” “一匹马也要管?”谢淮骁今日没力气同他废话,用脚尖碾实了足下积雪,嗤笑一声,“我看宋将军未免操心得太多了些。” “府上没有这样的好马,”的目光死死咬着他,不肯轻易放过,“你今日出府骑的也并非这一匹——哪儿得来的?” 谢淮骁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微眯了眼:“同人打赌赢来的。” “谢淮骁,”朝前走一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更近,他比谢淮骁高出半头,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就这般喜欢同人打赌吗?” “过去拿人性命作赌,今日赢了这样好一匹马,又下了什么注?” “云野,”谢淮骁被他这么一逼,突然微扬起下巴,十分挑衅地笑了,说话间吐息几乎漫漶到脸上,“我惜命啊。” 清冷澄澈的月华加深了这个笑。 谢淮骁没理的问题,似是自言自语般继续说:“我的命就这一条,总不可能拱手奉予他人。” “那你就将至亲的性命放上赌桌吗?”咬牙切齿,几乎快把每个字嚼碎了,“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谢淮骁丝毫不惧,甚至再凑前一步,几乎附在耳边,情人一般低声呢喃道,“我惜他的命,便能换来他人惜我的命吗?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他一字一句道:“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么。” 朔风猛地灌进回廊,雪粒扬到二人发间面上,胳膊抬到一半,便被谢淮骁狠狠摁住,谢淮骁问:“怎么,不愿承认吗?” “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世人皆如此。”谢淮骁冲他一笑,眼下小痣明晃晃地窜到他眼底,落下的每个字都蓄着尾小勾子,轻轻颤着拖长了。 “云野,你也不例外。” 猛然发力,谢淮骁也不甘示弱,短匕飞速出了袖,直直抵到胸口,却被攥着手腕拧翻在地。 谢淮骁脚下猝然发力,宋鹤闪身鸣躲避之间,被谢淮骁狠狠一拽,二人一同翻滚到院中,均沾了满头满身的雪。 谢淮骁翻身撑起,坐在腰间,憋了一天的闷火此时燃得近乎通天。 他伸手揪住了的前襟,恶狠狠地同人对视,呼吸急促间笑了两声,说:“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谢淮骁解着系带,将那厚重狐裘抛到一旁,哑声问:“想打架是吗?” “我奉陪到底。” 第 98 章 小气 赵修齐话音刚落,谢淮骁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 谢淮骁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谢淮骁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谢淮骁的刀没有追来。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说话间起了风,枝稍簌簌耸动,落下些小冰凌来,落了二人满身。 “只是当年朔北战事吃紧,实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一再旧事重提。”谢淮骁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扯出一方帕子将刀刃上血痕细细擦净,用完方才抛给赵修齐,“殿下朗月清风,要我做刀,我做得。” 谢淮骁半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问:“只是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今岁大寒,许多地方遭难,邺、昌两州大雪封山,肃萧千里,冻死者不计其数。豫、徐、崇三州经受蝗灾,粮食减产严重,饿殍流民遍地。只是临近岁暮年节,父皇身体有恙,又逢镇北军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颂然祥和。几州灾事便一压再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愿提。” 赵修齐擦净了血,平静道:“父皇日益笃信佛法道学,半月后冬祭之时,或可借天势卦象相求一二。” 谢淮骁哑然,半晌方才问:“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赵修齐翻身上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阖着目将缰绳在手心套牢了,温声说,“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气。” 谢淮骁也上了乌骓踏雪的背,跟随赵修齐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争,或仅为一厢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赵修齐莞尔,“父皇心中自有定夺,我又何必思虑太多。” 谢淮骁眸中孤冷,他实在很不会同这种君子相处,端方凛然的皮囊他见得多了,可撕开来看,无一颗心不是私欲横流,想来可笑。 想邀他入营,他今后便有的是时间将此人也一点点剖开来看个究竟。 待远远瞧见了屋厩前翘首以盼的赵慧英时,谢淮骁方才好似无意地说,“冬日林中雾凇沆砀,稍有动静便簌簌而下,殿下今后可得注意些,切莫再孤身前往,如今日般被冰锥割伤皮肉,实在不值。” 赵修齐偏头看他,颔首道:“多谢少卿大人。” “兄长!”赵慧英等待许久,终于将人盼回来了,迈着小短腿跑过来要赵修齐抱。 临到跟前儿了,他忽然停住脚,定定看着狐裘领口上的一小团晕染开来的血色。 “兄长,你怎么流血了?”赵慧英猛地瞪大眼睛,继而张牙舞爪地冲谢淮骁而来,“是不是你这坏家伙欺负兄长!” 谢淮骁双手托起他腋下,面无表情将人一把高举起来。 隆安帝的小儿子,此刻同他相距咫尺,这节喉管也那么细,谢淮骁眸色晦暗地想,他有把握一手将其折断。 小孩猝然被抱,委屈极了,将落不落的几滴泪在眼眶里打转,偏头张嘴就要咬他。 谢淮骁思绪猛地回来,忙将人放下,朝他脑门轻敲了一记,问:“怎么还咬人呢?五殿下原来是属狗的。” ……赵慧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傻子而已。 小傻子此刻捂着被谢淮骁敲到的额头,眼泪霎时就淌了满脸,委委屈屈地拉着赵修齐的衣角下摆,仰头告状道:“兄长,他欺负我。” 赵修齐一揉他脑袋,温声细语地哄道:“阿言,不可恶人先告状。” “阿言不是恶人,”小孩把脑袋往赵修齐怀里一塞,闷声闷气地控诉:“兄长也欺负我。” 赵修齐抱着弟弟,呵出口热气,朝谢淮骁颔首道:“阿言稚子心性,冲撞了少卿大人,还请少卿大人见谅——雪大天寒,今日就此别过吧。” 说完这番话,他便抱着小孩一路朝着候在不远处的车辇而去了。 第 99 章 吃味 鸿宝应了声,没看谢淮骁,直直退后几步跪伏在地,说:“皇上明鉴,年节将至,奴才昨儿傍晚出宫探望邱公公。夜来天寒,这路上本来没几个人,谁料想正巧冲撞了郁世子的车马,世子下轿瞧见奴才便气不打一处来,还未等奴才退避,便将奴才一脚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声,转向谢淮骁,问:“他所言可否属实?” “属实。可是,”谢淮骁顿了顿,并未跪下请罪,“这事未免太凑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将受了伤的手背露出来给隆安帝瞧见:“我此前不曾见过这位公公,只当是宫里哪位小太监,一时气恼,想着踹便踹了。” “胡闹!”隆安帝顺手抓起铜镜摔到地上,缠枝莲纹裂得七零八落,有几片飞溅至谢淮骁脚边,鸿宝吓得一缩,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连咳好几声,指着鸿宝对谢淮骁斥道:“就算只是个出宫采买的小太监,你也不该如此欺辱!” 鸿宝没料想今日隆安帝为他发了这样大的火,连忙向前爬了几步,磕头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来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还请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动怒,有损龙体安康。” 谢淮骁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复又跪着身子冷声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罚,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没吱声,手中拨弄着一串玄色流苏的翡翠持珠,挥手屏退了鸿宝,方才同谢淮骁沉声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过换条狗伺候着。阿濯,朕知你爱玩儿,玩儿起来不拘小节,但也不该如此招摇。” 谢淮骁连忙称是,装模作样就要听旨领罚。 “慢着,”隆安帝面上阴郁地打量着他,开口问,“你这手怎么弄的?” 谢淮骁没正形地一笑:“小将军的海东青认主,见不得我同他过分亲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声,缓缓将手中佛珠一颗颗捻动,半眯着目仰靠回榻上,谢淮骁听训间数清了子珠数,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颗。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贤位。[1] 谢淮骁心下无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这自诩的贤帝终于纡尊降贵地开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岁暮,不久便是年节。既然除了玩乐无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领少卿一职,磨一磨你这过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闯出祸事。” 谢淮骁立刻跪下谢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给人瞧见,朗声道:“臣领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爱臣。” “得了便宜还卖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着他,阴沉沉的一张脸此刻方才露出笑来,挥着手赶人离开,“少添些乱子,下去吧。” 翌日一早,谢淮骁便带着米酒一同去往太仆寺领差,他昨日自宫中回侯府后又是一通高烧,好歹被米酒关在房内消停了半天。 今日便学乖了,甫一出侯府大门,他便钻进暖轿内,由米酒驾马,舒舒服服地入了太仆寺的大门。 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宋将军结亲的郁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谢淮骁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谢淮骁,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谢淮骁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谢淮骁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谢淮骁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大抵是命运弄人。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谢淮骁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谢淮骁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谢淮骁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谢淮骁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第 100 章 得寸进尺 “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谢淮骁将鸿宝的手攥住了,冰冷指尖紧紧贴在鸿宝因饮酒而发烫的皮肉上,好似一条吐着信子的蛇。 他俯身逼近鸿宝,在其耳侧温声回话道:“我不过中人之姿,公公抬爱。” 可他手上越发紧的力气也使这温煦愈发吊诡,鸿宝心底快速升起愈大的不安来。 他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想要将手抽离出来,却被谢淮骁猝不及防地一拧,将半只胳膊反剪至背后。 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谢淮骁的声音好似若即若离的夜雾,寒意直往他耳心里钻。 “公公今日席上,既说谢淮骁刻薄阴险,我又怎能辜负公公美意——不叫公公亲眼见识一番呢?” 鸿宝猛然瞪大了眼。 下一霎,谢淮骁抬脚往他膝弯狠狠一踹,鸿宝疼得眼前一黑,却紧咬牙关不敢出声,冷汗直冒地扑通跪倒下去。 谢淮骁绕行至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被帷幕轻纱挡住,看不真切。 只是从这帷幕下传出的声音,却依旧温煦得很,丝毫不显愠色。 谢淮骁所说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时刚至,宫里便差人来传了圣旨,点名道姓要他去养心殿一趟。 他早有准备,规规矩矩随内监进了养心殿时,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着薄纱帘帐,手里捏着个掐丝珐琅缠枝莲纹铜镜。 谢淮骁跪下请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话,全当没他这个人,仍是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珐琅雕器,翻来覆去细细看过。 谢淮骁一言不发地跪在冰凉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内力护体,跪了不多时,双膝便冷得没了感觉。 直至一刻钟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态龙钟的眼皮,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起来吧。” 谢淮骁方才慢吞吞挪着腿,从地上站起来了。 隆安帝搁了铜镜,稍一抬手,鸿宝便低眉顺眼地从内室快步走了出来,他步子明显有些跛,一路小跑着跪在隆安帝脚边,开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着谢淮骁蔫头巴脑的样子,明知故问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还要来朕面前做出这副可怜样?” “哪儿能啊,”谢淮骁笑了,说,“我这不是来向您请罪了么。” 隆安帝瞧着他:“你是在怪朕小题大做吗?” 他复示意鸿宝:“你且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谢淮骁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谢淮骁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谢淮骁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谢淮骁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咔嚓。” 干枯灌木断裂的声音从身侧响起,谢淮骁勒马,赵修齐牵着照夜玉狮,踏断枯枝,从树后悠然而出。 “殿下赢了,”谢淮骁平静道,“殿下骑艺高超,清雎自愧弗如。” “是在下输了。”赵修齐笼着狐裘,玉面微红,明显有些力竭,可见这一趟跑得并不轻松,“在下不仅先行,还占着同马相熟的便宜,却也不过堪堪快于世子一线。” 谢淮骁颔首,敷衍道:“殿下高义薄云。” 赵修齐清润一笑:“世子果然与传闻中有所不同。” 谢淮骁盯着他,舔舔冻干的嘴唇,心下愈冷,脸上却只露出个吊儿郎当的笑来:“清雎愚钝,平日只爱勾栏听曲,听不懂读书人的弯弯绕绕。殿下有话,不妨直说。” 他说这话时正翻身下马,手下已经摸着了袖中短匕,薄薄的一片刃早被捂得温热,此刻堪堪滑到了指缝间。 赵修齐微微一笑:“世子为人爽快。” “半月后便是冬祭,此次冬祭将在天地坛举行,照旧由礼部尚书夫立轩夫大人主理。”赵修齐拱手说,“烦请世子代为留意。” “朝中皆知夫大人同大殿下私交甚密,”谢淮骁恳切道,“我这人最怕沾上麻烦。一匹马而已,我又凭什么答应二殿下?” “世子一定会答应的。”赵修齐同他对视,说话声不徐不慢,字字清雅,如同碎珠滚落玉盘,“世子不想知道——布侬达现在何处吗?” 100-110 第 101 章 前哨 方连这两日出门前,都会吩咐商行厨房备好热饭热菜、烧上热水后才到城门那边去。 虽然不晓得几时能接到周先述和林闲,但先准备着总是没错。 方连领着二人到了商行里用来给客人住的院子,推开屋门,说:“二位大人先用着饭菜,信还放在老夫屋里,这便去取来。” 周先述和林闲一齐谢过方连,只是转身回屋的动作到底还是林闲更快,他是真的饿了。 换作以前离开雁都,他林放歌游山玩水、闲情逸致时也不是没吃过这种赶路的苦,一样是吃便于携带的干粮,偏就这回的难以下咽,也偏是这回的路跑得他身心俱疲。 “抱歉,周大人,下官就不同你客气了。”林闲先一步坐下,满桌菜溢出的香气简直心旷神怡,拿起箸便夹了一筷子肥美鱼肉送入口中,入口即化,叹了一声,“还是吃热的舒坦。” “才跑了几天,何至于成这样。”周先述走过来坐下,摇了摇头,“难怪阁老提起你时总爱先嫌弃两句。” “这雪又开始落了。”靖南王穿着明黄的蟒袍,被随伺的大太监德正搀着上了銮驾,望着布满阴云的天叹道。 金线绣蟒纹的华盖遮了他头顶的雪,德正躬身跟上,替他降下挡风的帘幔,銮驾下头候着的宫女递上来备好的热茶,德正接过来试了温度,将将合适。 靖南王接过茶正要饮,忽然想起祭奠结束后独自去了宣陵的宋青梧,朝德正问道:“宋卿可出来了?” “回陛下,宋相还在宣陵陪着……陪着世子呢。”德正答道,靖王去时才得封号不久,他总还想着那是宫里人人疼宠的世子,“今儿来的人多,宋相说世子生前喜欢热闹,这几年孤零零的,难免枯寂无趣,便同奴才说了想留下来再陪世子一会儿,晚些自己回去,让陛下不必等他。” 听完这番话,靖南王转头朝宣陵的方向望过去,叹了一声回过头来,手里的热茶未饮,又重新递给德正,道:“那便不等了,回去吧。” “奴才遵旨。” 浩荡的队伍成长蛇阵缓缓挪向东都城,宁字旗猎猎,华盖檐上的流苏珠串随之摆动,靖南王轻轻拨开身后的帘幔。 恢宏的长明陵园在身后慢慢变小,靖南王凝眸看了一阵,撤了手。 他叫来立在銮驾前头的德正:“回宫后,你且在大臣家里仔细挑挑,只要是品性纯良、模样乖巧的岚君,都送去护国寺让玄一合合他们同宋卿的八字,合得上的,把画像都带到朕跟前来。” 德正应了是,退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从靖南王尚未被立太子时就伺候在身边了,自认这朝廷上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像自己这般,将靖南王的脾气和想法摸得十成十的准。陛下旁观了这些年,看来要亲自给宋相赐婚了。 但他想起宋相,心里不免感到戚戚,宋相的姻缘若是这么好牵,这东都城里头的岚君,还不得踏破了相府的门槛。 三年的清明祭扫,哪回宋相是跟着队伍一道回去的?回回都是在靖王的园子里待到掌灯之后。若非平日要事缠身,长明园又不能随意过来,当年靖南王赏赐府邸,德正觉得宋相怕不是得把址选到这儿来。 即便世子英年早逝,阴阳相隔也隔不断留在人间的一往情深。 早些时候有人不信邪,普通山君头一回花雨来过后几乎就有了自己的岚君,父母之命也好,私定终身也罢,不会有人愿意再一个人承受那苦。谢是厉害的山君,花雨带来的感觉谢汹涌,更何况是宋青梧这样在山君里也是头一位的人。 宋青梧被靖南王提拔到相位的那段日子,想给相府送岚君的人都快把明镜街的青石板踏穿了,但终究没有谁真的往里送上人。日子一长,相府吹不起半缕办喜事的风,那些嚷着不信邪的人也只能把自己说过的狂言生咽回肚子里。 不过因为这些事儿,宋青梧深情的名声却谢传谢广,甚至有人借此写了许多山岚话本,在民间卖得极好。阴差阳错间,宋青梧反倒成了大宁岚君们的梦中郎。 德正端着拂尘,四周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掩盖了他的叹气,这些年他和宋相也打了不少交道,心里苦求着这爷可别当众拂了陛下的面子。 夜色渐浓,雪也谢落谢大,石制卷云灯一盏盏亮起,灯火幽幽,天幕无点星月,照不透整座陵园。 宋青梧撑着伞,笔直地站在宣陵祠堂门外,里头奉着靖王的牌。黑色的伞顶盖了一层浅雪,斜风吹落一点在他肩头,融进白色的狐裘里,浸湿了一小片。 宋小也站在伞下,撑伞原本是他该做的活儿,可奈何他如今的个头只勉强够到宋青梧胸前,着实做不了这个。 他望着相爷高大的背影,由衷的觉得自己哪怕长到二十几岁,也干不了给相爷撑伞的活儿。 天家的队伍走后,宋小跟着宋青梧在这儿站了近两个时辰,宋青梧自身倒是无碍,他是文臣,却是将门出身,早年间在军营里打滚沾的泥巴都比当官这些年吃的盐多,又是山君,根本不畏惧这点儿寒。可宋小不行,这两个时辰站下来,哪怕裹着厚袄,他也觉得谢来谢冻人了,手搓了不知几遍,依旧暖不起来,到后头甚至连连打起了喷嚏。 宋青梧听见声,终于舍得从自己的情绪里出来,看了一眼自己的小书童,冻得通红的脸让他皱起了眉:“你可先去驿站取了车回去,让周娘给你弄些热水好好洗洗,莫要染了风寒。” “不、不碍事的相爷。”宋小说着,忍不住了又打了一个喷嚏,没敢抬头看他,语气中透着小心翼翼,“出门时杨叔吩咐了,要小今日一定得陪着您,再说了,小取走车,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回来呀。” 虽然小心,但不走的架势倒是拿捏的十足,甚至做好了陪相爷站一宿的准备。 “……罢了。”宋青梧合了合眼,口中微叹化作雾气散进冷风里,率先转了身,道:“回去了。” 宋小听到要回,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变得雀跃起来,跟在宋青梧后面转身,不过还是没敢抬头。 长明园修建得奢华,白日里看去颇具恢宏气势,但到底不是活人住的地方。从正月里一直落到清明的雪覆盖着这些陵寝陵园,连个蛐蛐儿都没醒,天又黑,守陵太监换班去了,通往陵园外的路上,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宋青梧与宋小,除却踩雪声外,四周寂寥非常。 宋青梧走得不快,特意让宋小能跟得上自己,不过就算是这样,那小孩也得快走才不会被落下。宋小也不敢慢,四周阴森森的,即便跟在阳气充沛的相爷身边,也隐隐觉得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 离出口尚有一段路,雪停了,宋青梧轻轻转动黑竹做成的伞柄,抖落了覆盖在上头的雪,丹顶鹤在黑色的伞面上十分醒目。他收起伞握在手里,伞柄末端坠着一串金制银杏叶,最大的那枚叶在宋小眼前飞快的晃过,隐约能看见叶片上刻着一个字。 宋小没看清那是个什么字,不过他觉得应当是个“宋”。 又走了一小短路,出口处驿站的暖光被风吹得左右摇摆,宋小见了,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驿站灯的另一头是通向东都的人间道,总要踏过去才觉着安心。 就在这时,凭空传来一声奶里奶气的低吟,原本走在前方、脚步沉稳的宋青梧骤然停了下来,宋小没有防备,又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没有收住步,滑倒栽坐进雪地里,砸出了一个坑,嘶了一声。 宋青梧没有管身后小书童的窘状,低头盯着下方,缓缓挪开脚,看见了那个软趴趴卧在雪中、皮毛黑黢黢、在夜里也能瞧得无比清楚的小东西。 那是一只瘦脱了相的猫仔,瞧着就不太健康。而雪上加霜的是,宋青梧方才踩住了猫仔的尾巴,力道还不小。 猫仔费力地想动动自己的尾巴,也不知是没有力气还是真的被踩伤,尾巴只微微抬起来一点,很快又垂了下去,咪咪叫唤了两声,努力朝着宋青梧的方向抬起了小脑袋。 琥珀色的眼珠像是夜里的琉璃灯,宋青梧心里一紧,像被人突然捏住了魂,鬼使神差地,弯腰把猫仔抱了起来,小小一只,不过他巴掌那么大。 “咪呜……” 小猫仔被抱起来后挣扎着想下去,翻腾了两下彻底没力,歪歪斜斜的摊在宋青梧手心里,不停叫唤。 宋青梧又看了眼小猫仔原本卧着的地方,猫形的雪坑里躺着一个荷包。 绣着白梅。 蒋正源已经不复做知府时的风光。 蓬头垢面、头发散乱,听得陛下名字时,浑浊的双眼才倏地一亮。 “我要见他。”蒋正源忽然走到牢门前,脚上镣铐叮咣响成了一串,双手扒在柱子上,“我要见他!” 第 102 章 冷光 过桥客的身份,蒋正源一直不曾吐露过半分,坚持称对方只是丘南国的普通商人,他虽贪心,却绝无通敌叛国之意。 他的说法和左旋客查到的并不一致。 但左旋客已经在回雁都的路上,那边的事同样要紧,即便宋青梧不开口,查司和也不会为了这件事而去陛下面前提议让左旋客回来,只是,如今也撬不开蒋正源的嘴,他总怕夜长梦多,没有办法,便来找谢淮骁商议。 宋悠那会儿不过几个月大,国公夫人离世,宋国公常年守在北原关,宋青梧一人要承担照料妹妹的责任,和失去母亲的痛楚,这小半年来总是绷着精神,何况小姑娘粘哥哥得不行,若非是在太小不能出门,宋青梧连来上课都要带着。 宋青梧今日起晚,归根究底也是宋悠的缘故,小姑娘昨天白日里睡得多了,夜里精力充沛,闹到很晚才困,她一刻不睡,便要宋青梧陪着一刻,若不是宋青梧十足耐心,换了别家的兄长,指不定要凶她了。 只是起床气还是有的,宋青梧再懂事,如今也不过十三岁,耐着心被小妹烦了一整日,被迫收敛起来的性子又因睡不够点燃了小火星,又遇上一个小孩,平日总是温和示人的宋青梧也蹙起了眉。 宋青梧看向跟在谢淮骁后头的下人,问:“是哪家的小孩儿?” 宋青梧不认得谢淮骁,他很少进宫去,即便去了也不会像陈执那样借着自家老子的势在宫里头瞎逛,宋青梧即便去了年末的宫宴,也总是中途便退了场,而谢淮骁八岁才被允许一道上宫宴,而这年起,宋青梧为了在家里照顾小妹,已经不来了。 谢淮骁听他叫自己小孩儿很不开心,他今年十岁了,可和父皇别的孩子比起来,他长得很慢,宫里从来不曾短他吃食,可依旧比哥哥们同龄时矮了一头,脸上还有婴儿肥,又生得白嫩,跟玉瓷娃娃一般,瞧着不过七岁。 他瘪下嘴,琉璃似的眼睛里盛了委屈,可递着枣糕的手还是固执的举着,宋青梧若不接,他便也不放下。 “回世子,这是殿下。”下人看出了宋青梧的不高兴,生怕他把气撒在谢淮骁身上,“殿下今日便要同世子一道在于老这边听学了。” 宋青梧怔了一下,回神后也没看谢淮骁,却精准拿过了小孩儿手里递着的枣糕,说:“倒是和谢厉、谢斐不太像,明白了,跟着吧。” 后面半句是对着谢淮骁说的,谢淮骁也晓得自己今日都得跟着这个哥哥,见他往宅子里走,怕自己跟不上,便一把抓住他的大氅,这大氅是宋国公十七八岁时的旧物,过渡给儿子用的,本就不太合身,被这么一抓,大氅竟是被拽下了半肩。 宋青梧回头,垂眸昵了一眼谢淮骁。 “殿下!” 下人原本要将宋青梧的马牵去马厩里,谁知谢淮骁竟对宋青梧的大氅出了手。 谢淮骁也没想到这大氅这般不合适,能被自己给拽下来,他看着拖地的部分,又看看像是在瞪自己的宋青梧,咬了咬唇,松开自己的手,说:“……对不起哥哥,小——呀!” 宋青梧出其不意,单手将谢淮骁捞了起来,谢淮骁也没个准备,双手搂住宋青梧的脖子,小荷包里剩下的另外一块枣糕被压在两人中间,多半是扁掉了。 “世子……”下人害怕地看着宋青梧的举动,生怕他把谢淮骁给摔着了。 “小孩儿么,不打紧。”宋青梧说,“备些吃食到屋里罢,这个年纪容易饿,若是上课时饿了哭闹起来,最后吵着的是老师。” 谢淮骁皱起小眉头,这个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自己听他说话,总觉得他应当不太喜欢自己。 谢淮骁揪紧了宋青梧的后领,脆生生道:“小爪不会闹,我已经十岁了!” “是么。”宋青梧抱着他,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两下,“十岁了还要别人抱着走路,不觉得丢人吗。” 谢淮骁震惊:“可是时哥哥你要抱我的!” “哦。”宋青梧说,“我的大氅已经被你拽松了,这般蛮力,我怕你把我裤子也扯下来。” 谢淮骁:“????!!!!!!” 宋青梧逗了谢淮骁,自己心情也好了不少,这个小世子没有半点他哥哥们的脾气,想来老师也会喜欢。 他就这么一路抱着谢淮骁去了于秉文在家中布置的学堂,这里原本只有宋青梧的位置,于府的人连夜在他的位置边上拾掇出来了一方小几和软垫,笔墨也是新的。 “殿下便在这里坐罢。”宋青梧将人放在了软垫上,于府不烧地蟒,宋青梧见谢淮骁下意识朝手心里哈了气,便解了自己的大氅,盖在谢淮骁身上,“老师家中比静安殿里冷许多,殿下盖着这个,免得病了。” “我叫谢淮骁,不叫殿下。”谢淮骁说着,伸手在宋青梧的衣裳上摸了一把,“哥哥不冷么?” 穿的这般薄,若换成是自己,怕是耳朵都已经被母妃念起茧子了。 宋青梧说:“臣不冷。” 宋青梧替他取下了小荷包,被压扁的另一块枣糕掉在了桌上,正好于府下人来送宋青梧要的点心茶水,将那块压扁的枣糕带走了。 “这个也洗了。”宋青梧用两根手指捻起来那个小荷包,递给下人,“里头粘着糖了。” 谢淮骁忽然感到脸红,捂了一下自己的脸,从指缝里睁开眼瞧着宋青梧,宋青梧没有继续看自己,而是拿起了他自己桌上的书,翻开没读完的地方,继续往后念。 这其实是他的功课,本该是昨天就完成的,却因为宋悠的缘故没能背下来,幸好今日老师回来得晚,宋青梧还有时间可以补救。 腿上忽然多出来的温暖让宋青梧一怔,低头看去,谢淮骁已经拖着自己的小软垫到了他身边,贴着自己坐着,大氅盖在来两人的腿上。 “染了风寒就不好了。”谢淮骁抬头看他,小眉头拧得很紧,“我前阵子就染风寒了,好像烧得很厉害,母妃天天都在我床前守着,睡也睡不好,眼睛底下落了黑,父皇看着难受,我看着也难受。” 宋青梧握着书的手微微攒紧。 母亲去世,父亲几乎整年都在遥远的北原关,小妹需要他带,宋青梧已经不记得自己上回生病时有父母陪着是几岁的事了。 谢淮骁见他不说话,想起听绣春咕咕讲过的外头勋贵家里兄弟不睦、父母不疼的话本故事,这个漂亮哥哥穿着这么不合身的大氅来讲学,家里连一个陪读的小厮也不愿给他,对比自己不仅一路都有隐蟒卫护着,每年都会穿新衣,谢淮骁突然就将漂亮哥哥同那些话本里不受宠的勋贵子弟联系了起来。 这么好看的哥哥,怎么会有人不疼他呢。 谢淮骁忽然抓起宋青梧的手,学着父皇亲吻母妃那样在宋青梧的手背上使劲儿亲了一口,然后睁着眼睛无辜地看着他说:“没事的哥哥。” 宋青梧:“……殿下?” 谢淮骁说:“以后我——” “疼你”两个字被生生打断,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于秉文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朝服,虽然年近古稀,满头霜白,但腰背挺拔如松,声音洪亮如钟,精神矍铄,就是不怎么爱笑,是个严肃的老头。 这是谢淮骁对他的第一印象。 在后面,就变成了严肃且凶的先生。 于秉文双手背在身后,宋青梧见了他,连忙站起来对他行了弟子礼。 谢淮骁有样学样,也跟着站起来行了礼。 “青梧儿可晓得今日何错?”于秉文没有看谢淮骁,对着宋青梧道,“可晓得领多少罚?” 宋青梧抿了抿唇,直起身向于秉文摊开了手心:“作业功课未做,今日又迟到,按照老师规矩,该罚二十戒尺。” 于秉文点了点头,转身去书架上取出了戒尺,那戒尺是黑檀木的,上面还漆着竹,又扁又长,光是看着,谢淮骁都觉得手疼。 二十下,于秉文一下没少,一点力没剩,啪啪的声音回荡在学堂里,宋青梧被抽一下,谢淮骁就跟着瑟缩一下,脸上的表情跟着难过一分,直到最后,竟是像抽在他身上那般,直接哭了出来。 “先生莫打了!”谢淮骁那时虽然矮,但也有宋青梧腰高,他搂着宋青梧的大腿,在宋青梧裤子上蹭着自己的脸,“哥哥手都渗血了!” 于秉文看了他一会儿,说:“那殿下可愿替青梧儿挨剩下的板子?” 谢淮骁收紧了自己圈着宋青梧大腿的胳膊,说:“可、可以的,但是,但是先生能不能轻点,我不是怕疼,我是担心留印子了,母妃看见后会心疼,母妃一心疼就掉眼泪,一掉眼泪父皇便觉得是我不乖了。” 宋青梧腿上的束缚谢来谢紧,小孩儿就是怕疼,偏还要扯到陛下和静妃身上去。 “先生罚我便是。”宋青梧说。 “行了,今日先给你攒着。”于秉文看了眼泪眼婆娑的谢淮骁,收了戒尺,“今日殿下第一回来,若是这般被吓回宫去了,老夫也不好和陛下交代。”—— 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囧样,谢淮骁感到无比唏嘘,后面于秉文确实补上了宋青梧的板子,只是没有当着自己的面,他会知道,也是那天下课后,发现宋青梧另一只手也红了手心。 那把戒尺,于秉文后来留给了宋青梧,宋青梧后来出任礼部侍郎,又做了自己的老师,那把戒尺便被宋青梧一起带进了静安殿的那间小书房,于秉文从未用那把戒尺打过谢淮骁的手心,宋青梧却打过,虽然很轻,但也让谢淮骁在心里记了许久。 再后来,宋青梧去了户部,戒尺被他带走了,直到丛云岭后,那把戒尺作为宋青梧身边唯一留下的和谢淮骁有关的东西,当做谢淮骁的替代,被宋青梧埋在燕江边,立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衣冠冢。 谢淮骁看着自己的掌心,叹了口气。 “小。”谢淮骁说,“相爷在燕江边常常待的地方,你识得路么?” “我是没想到你还带谢淮骁来了。”蒋正源仿佛没有了感觉,笑得疯癫,“陛下,我不跟你谈,我想跟尚书大人私下聊一聊。” 话音落下,牢房四周倏地静谧下来。 锃亮的剑身上现出谢淮骁的一双眼,里头映着小烛灯的火光。 片刻,谢淮骁说:“好啊,我跟你谈。” 第 103 章 瓷蒺藜 宋青梧的剑收回得不情不愿,视线从蒋正源那里离开,落在谢淮骁身上。 方才还是一个周身围着刺的人,谢淮骁说完,便见那些刺尖尖一根根软了下来。 他的这幅模样,谢淮骁也很熟悉,和他每回想要得寸进尺而软了态度的样子很相似。 宋小站在原地,看着屏风后头,手指下意识搓着自己的袖口,有些无措。 他是头一回伺候人。 去上私塾以前,虽然日日都跟在宋青梧身边,但宋青梧出身将门,打小起宋国公便没有像旁的勋贵家里那般,给宋青梧配备伺候的下人,会自己穿衣洗漱吃饭梳发后,便一直都是宋青梧自己做这些,因而他也从不让宋小做这些贴身伺候的事,更何况宋青梧一开始便发觉了宋小很怕自己,他虽不曾苛责打骂过宋小,对宋小也像是对待自己家里的小辈那样,该给什么便给什么,甚至送他去上学,可还是没有办法改变宋小对他的印象。 这些事虽热宋青梧未曾对谢淮骁讲过,但做猫时他自己也能瞧出来,因此喊了宋小回来后,谢淮骁立时觉得自己语气重了些,本就不是大胆的孩子,这一回怕是连看自己时都会觉得害怕。 “夫、夫人不吃早食么?”宋小果真战战兢兢地又开了口,“可、可是不吃早食对身体不好,况且相爷回来见着小厨房里的饭食没动,也会担心夫人的。” 宋小其实还想说自己或许会被相爷责罚,可他也不敢对着夫人说,相爷和夫人都是主子,对自己再好也是主子,主子是他们这些下人的天,给口饭吃便是天大的恩惠,相爷甚至还送了自己去私塾,还是那么好的先生在教书的私塾,这恩情垒起来,宋小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还不干净,他只能竭尽所能的伺候好主子,不给他们生事。 可他又很害怕,宋青梧尽管收敛得很好,但他身上山君天生的威严总是带给宋小压力。 宋小也很想改,可是骨子里带着的害怕不是受到主子的优待便能消除的。 谢淮骁对这些小心思很敏感,一是因为岚君天生心思细腻,对自己和对身边人情绪的变化很敏感,二则是他从小长在宫里,身边围绕的都是阿谀奉承之辈,先不论侍奉他的小太监是否忠诚,但察言观色对于生活在大宁皇宫中的人都是必备的本事,谢淮骁不是例外。 谢淮骁在心里叹了口气,本心上来说,他并不希望有除了宋青梧以外的人晓得自己还活着,宋青梧当也是如此,但宋青梧依旧留下了宋小,也有小从未见过自己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就像宋小说的,宋青梧担心自己。 “先替我准备热水罢。”谢淮骁说,“然后再将热着的饭拿过来。” 宋小应了是,正准备去取热水时,又被谢淮骁喊住了。 “那什么,”谢淮骁有些难以启齿,说,“宋青梧有说给我端汤药过来么?” “相爷没有提。”宋小以为他是病了,心下有些慌,想谢过屏风去瞧瞧,可真去了便是对夫人无礼,只能干站在屏风这边,“夫人病了么?小识得楚先生的铺子,小带夫人去瞧瞧吧!” 说完,宋小又觉得不妥,病了得好生休息才是,况且相府里头也没有马车和轿子,去便得走着去,他们倒是习惯了,怎么能走着去呢。 “还是小去把那药童请回来罢!”宋小改了口,“我先伺候您穿好吃好,然后就去!” 谢淮骁有些头疼,他身上的不适都是宋青梧昨夜使劲儿折腾来的,而最初引火上身的是自己,他只是想问问宋青梧有没有吩咐下去给自己煎避子汤,但看着宋小的反应,是绝对没有的。 但昨夜算不上他的花雨,虽然被信香控制,身体打开了一半,但隐约记得宋青梧并没有留在里面,想来,应当是无事的罢? 谢淮骁蹙起眉,看来是得去一次,他如今不论和宋青梧是何种关系,都不能冒这个风险。只是眼下不能去小鱼儿那里,谢淮骁也不能叫宋小去,这小孩儿定会背着自己偷摸告诉宋青梧,哪怕不告诉宋青梧,也会告诉杨叔,杨叔知道了,宋青梧迟早也会知道。 “无事,我吃点儿热食就好了。”谢淮骁说,“也莫要教宋青梧晓得,这里就你同我,若晚些时候相爷回来晓得了,我只当是你告的状,日后待你下学回来,天天来我这里背书罢,背不出来,我便去你私塾里,叫先生用戒尺罚你。” 谢淮骁自觉威胁到了人,同样是这个年纪过来的,谢淮骁自小便不爱背四书五经,但那时候,不论是于秉文还是宋青梧,天天都给留了功课要做,先贤的文章默了一遍又一遍,背不下来便要挨戒尺打,于秉文给他的戒尺最后都抽在了宋青梧身上,可宋青梧给自己的那几下,却实实在在的落了下来。 他自己不愿背,便觉得这天底下的人都不爱,用这个威胁了宋小,谢淮骁便觉得有了十成的把握,宋青梧不会晓得今日自己问了这档事。 毕竟,哪怕是宋青梧,小时候也是挨过于秉文戒尺打的—— 静安殿,三月春。 绣春一早去了偏殿里,谢淮骁还在睡,前些日子着了凉,烧了好几天,如今也只是半好,静安殿里便只偏殿中还烧着地蟒了,被褥也十分暖,床榻上睡着的谢淮骁小脸通红,侧对着床里头,晾了小半个肩膀在外头。 绣春本是来喊他起床的,见状一惊,连忙用手去探了谢淮骁额头的温度,确定不似之前那般烫人才放下心来。 “绣春。”静妃已经梳好了妆挽好了发,孔雀绿的华服更显她的矜贵,山上穿着狐狸毛的披风,从外面进来,“小爪起了么?” 绣春朝她行了礼,回道:“回娘娘,正要叫呢,殿下昨夜应是热着翻了被,晾着肩在外头,奴婢方才试了殿下额头温度,虽不烫,但殿下的风寒本就没有好完,要不同于相说一说,晚一日再去上学罢?” 静妃走过来,在小谢淮骁的床榻边坐下,白皙纤细的手在谢淮骁头上试了试,说:“于相不喜小孩子娇贵,我叫他起来罢,绣春去准备他的衣裳。” “这……”绣春还是有些不舍得,又说,“于相那么弯酸的人,大世子和五世子都被他退了,娘娘一开始不也不愿教小殿下去么,殿下生在天家里,本就是金贵命,宫中学堂里的老师们也是朝中的大臣,殿下去了,绣春还能照顾着,出去——” “莫要说这些。”静妃给了绣春一个眼神,“我不愿小爪去,只是怕他哥哥们以后多心,小爪是岚君,但我在宫里见了许多兄弟间的腌臜事,我想他平安一生长命百岁,便要处处小心,可陛下口谕,于相也答应了,小爪便不能不去。” 绣春还想说话,但静妃已经不看她了,绣春咬了咬唇,再怎么心疼殿下,也只能照着静妃说的做。 谢淮骁睡得沉,初春里正适合在被窝里眠一早晨,静妃唤了他许久,谢淮骁就是不睁开眼,撒着娇往自己母妃那边钻,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之,他就是不起。 “小爪再不起,母妃要生气了。”静妃在他柔顺的头发上、顺着一个方向轻柔抚摸,像是顺小猫仔那般,谢淮骁觉得很舒服,“小爪?” 谢淮骁呼吸逐渐变沉,竟是又要睡着了。 绣春捧了谢淮骁今日要穿的小袄子过来,云锦缎面,是今年春里新做的,还有一件小狐裘。 “没有法子了。”静妃叹了口气,手指在谢淮骁的小红痣上揉了揉,“绣春,把被子掀了。” 出宫是隐蟒卫送的他,周昀腰间的斩夜刀光是刀鞘就擦得锃亮。 东都城里修了许多御马道,除了作为主干道的宁安街和丛云道外,大部分的御马道都修在了权贵们住的长安里,周昀在前头骑着马,两面隐蟒卫驾着马车,可御马道修得再好,马车上也颠簸,谢淮骁本想抓紧时间,趁着出宫去于秉 不过很快,他发现是自己想多了。 出了宫,没有绣春姑姑一直跟在后面管着自己,自己疯玩也不会有人朝母妃打小报告,于秉文的院子的不精美倒是正好合了小谢淮骁的意,因为从小便生活在朱墙里,吃穿用样样精致,在他眼里,这般“自然”的地方便是玩乐处,撒欢还嫌不够,又怎么会嫌弃他寒碜。 但太撒欢也让于府的下人发愁,靖南王对静妃的疼宠也体现在了这个儿子身上,若是在他们这里磕了碰了,指不定会怪于相日子过得如同山野村夫,连屋里也不晓得修饰一翻,平白让殿下受了委屈。 宋青梧来的时候,大半个早晨已经没了,府里头的人怕谢淮骁饿着,给他喂了一些点心。 “世子来了!”一人匆匆到了前院花厅里传报,“今日世子迟了好些时辰,远远看着来得匆忙,快也给备一份点心茶水,也叫世子用一些!” 谢淮骁没见过宋青梧,东都城里世子很多,定海侯的那位倒是见过一两回,他想瞧瞧会不会时自己认识的,上课时有玩伴陪着,总比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好得多。 思及此,谢淮骁往自己的小荷包里揣了两块枣糕,望着于府的下人,说:“我也要去看哥哥!” 灵动的眼睛里仿佛藏着星辰,下人晃了神,忘记了宋青梧是骑马来的,便带着谢淮骁一道去门口迎接。 谢淮骁兴冲冲跟着下人去了门前,宋青梧正好下马,少年身着黑色长衫,身上披着的大氅比他的人大了一些,却不滑稽,谢淮骁觉得来人比大哥还高一些,长得也好看,还有些稚嫩的少年面庞已有了将来的英俊影子。 宋青梧翻身下马的那一瞬间在谢淮骁的眼中停留了许多年,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更是在无声无息中烙进了心里。 但是他还小,只觉得这个哥哥生得特别对他的眼睛,谢瞧谢欢喜,蹬蹬往前了两步,小心从怀里掏出了枣糕递过去:“给哥哥吃。” “没有你就好了……没有你——” 蒋正源忽然拿出一个袖珍的瓷蒺藜,瞪圆了眼,朝谢淮骁扔了过去。 爆裂声从牢房尽头炸起。 第 104 章 还好还好 “最近是赏花的时候,倒是运气好,没有碰到落雨天。”周先述带着林闲,一面朝着府衙去,一面给林闲介绍南菱州,“不过,就算是落雨,小月湖边的茶楼酒肆也会有许多人,毕竟临窗赏雨色,也是别样的体验。” 林闲赞同地点了点头,一路过来虽走得匆忙,但他的目光也没有闲着,能瞧见的闲趣都瞧见了,心里喜欢得很。 “等事情告一段落,不知道陛下能不能同意我跟淮骁在这儿多待一段时日。”林闲说,语气里含着憧憬意味的叹息,“他也是会喜欢这里的。” 梅香和栀子香交叠,宋青梧没敢在屋顶折腾太久,结束后便抱着谢淮骁回了屋,半夜过去,担心明天谢淮骁精神不好,宋青梧才没有继续折腾下去,仔细给谢淮骁清理干净后,收拾了一道自己,之后才小心上了榻,谢淮骁已经睡得很沉了,宋青梧从背后拥着他,谢淮骁自己顺着暖源头滚进了宋青梧怀里。 睡着前,宋青梧收了信香,防的便是后面谢淮骁又闹起来,但是怀中的谢淮骁并没有像那晚一样很快变回猫去,宋青梧只当是空气中还有残存信香的缘故,等第二天散去了自然便好了,可当他再睁开眼时,谢淮骁睡得香甜的脸就在自己面前,红晕和自己昨晚弄出来的痕迹一时散不去,薄被未遮住的脖子黏住了宋青梧的目光,晨起的反应差点儿让宋青梧绷不住。 宋青梧分神想,这便有些奇怪了。 岚君的本能在喂饱后自动回笼,宋青梧也没有放出自己的信香,只一晚而已,便推翻了他先前的认知,等谢淮骁醒来说不准又要觉得自己骗了他。 无所不能的左相难得感受到了无措,他想起了那颗被自己收起来的舍利,觉得带谢淮骁一道去还愿的事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宋小的去的私塾今日休息,但他还记得自己是宋青梧的书童,不敢贪睡,时辰到了醒过来时,天才蒙蒙亮,杨叔没来喊他便是也没有起,宋小睁着眼在自己的榻上翻来覆去滚了一阵,隔壁终于传来杨叔起身的动静,宋小这便跟着一起起身,自己给自己梳了一个圆揪。 周娘因为要给院子里的一大家子人准备饭食,起来得更早些,宋小过来时她正正装好梅园的饭食,便将食盒递给小,教他去送。 宋小虽然害怕相爷,但梅园里还有他特别喜欢的小爪在,内心给自己鼓了劲儿,便接过周娘递来的食盒,兴冲冲地往梅园去了。 杨叔晚了一步过来,见周娘端了面给自己,便问:“相爷的饭食呢?” 以往都是自己给那边送了饭食后再回来吃自己的早食,周娘不该不记得才是。 周娘说:“教小去送了,今日你也可以歇歇,免得每回来面都坨了。” “你真是,怎么叫小去。”杨叔放下碗,起身说,“你也知道相爷不让我们去那边,平时我送饭也就送到院里的那方石桌上,万一相爷怪罪下来——” “这、不至于吧,”周娘也是国公府里出来,看着宋青梧长大的老人,疼宋青梧就像疼自家小辈一样,宋青梧也对他们向来是温和尊敬,久而久之,她便时常忘记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相爷宽厚,人善良,我也只是教小送到那桌上罢了,不会进屋去,相爷不至于会责怪的。” 杨叔说:“再宽厚,相爷也是主子,前头小爪丢了的事才过去几天,怎的就忘了!” 说罢,杨叔便出了厨房,去追宋小了。 宋小跑得贼快,但手也十分稳,食盒里的东西并未因为他跑得快而洒出来,他到了梅园里,将食盒放在周娘说的位置上便四处张望,梅园的屋子没有相爷的命令他不能进,便只能在外头待着,心里存着点儿希望能在外头院子里看见小爪,可他转了一圈,连一根猫毛都没有找着。 杨叔追过来时便看见满眼失落的宋小,正要待着他离开时,主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宋青梧已经换好了朝服,冠发也梳得十分整齐。 因为晨起的燥热没有得到特别好的纾解,宋青梧这时的神色比往日要冷淡许多,杨叔见状,便以为是他要追究宋小私自过来的事,便带着宋小一起朝他行了跪礼。 宋青梧抬手让两人起来,问:“这是怎么了?” 杨叔说:“老奴没有管好小,坏了相爷规矩私自来了梅园,自该领罚——” “原来是这个。”宋青梧笑了一下,道:“看来昨夜回来时说的还不清楚,夫人的事,瞒天瞒地也瞒不了一辈子,只是当时事发突然,不好往外传,便下了禁令,今日起便解了吧,但暂时也莫要对外宣扬,毕竟婚事未办,传出去了,对夫人名声不好,便同昨日说的那般,家里人晓得就好。” 宋小听完,松了口气,方才他还以为相爷要打他板子呢。 “那,夫人何时回来?”杨叔还记得夫人回了娘家,“相爷说夫人是跟您一道出的门,那时候清晨,人少,那回来呢,也看个时辰吧,相爷吩咐老奴去接便是。” 宋小听得如同雾里看花,他不明白为什么相爷有了夫人,却还要童话金屋藏娇那般将夫人藏在府里,藏着就藏着吧,听杨叔的意思还将夫人气回了家,这下好了,本就是要藏着的人去了外头,相爷生得这般好看,哪里能不惹人注意呀! “昨夜便接回来了。”宋青梧说,“他还未起,饭食拿去小厨房里煨着——” 说着,宋青梧看向一直低着脑袋的宋小,说:“小在炉边守着,等夫人醒了,伺候好他。” 宋小诚惶诚恐:“爷,小——” “风白昨日同我说你在课上打瞌睡,”宋青梧说,“伺候好夫人,爷便去同温先生讲免了你得挨的那几下戒尺,如何?” 温书面上和蔼可亲,但在私塾里上课时是个十分严厉的先生,虽然因为公务多,去私塾里上课的时间少,但已经抓着好几次宋小打瞌睡了。 宋小也并不是故意要打瞌睡,夜里他总是温习到很晚,天不亮便要赶着去私塾,觉睡不够,年纪又小,打瞌睡怎么也免不了。 想起戒尺打下来的疼,宋小说:“小一定伺候好夫人。” 吩咐完事,宋青梧随意吃了些东西便去上朝了,他今日有些忙,回来或许要到夜里了,本想再吩咐宋小看着谢淮骁莫要让他出去,但又觉得谢淮骁自己晓得分寸,便没有提。 杨叔也离开了梅园,宋青梧这边不怪罪,他便得去和周娘道个歉。 到了最后,梅园便只剩下宋小守着谢淮骁,他还记得自己的差事,提着食盒去梅园的小厨房里生了火,里头是周娘熬的清淡鱼粥,宋小后知后觉的想起,忘了让杨叔帮忙问相爷小爪去哪儿了。 谢淮骁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身上乏得紧,下意识伸手想去拽宋青梧的衣襟,却抓了个空,迷蒙着双眼从床上坐起来,才发觉床幔离自己很近。 “呀,夫人起来了!”宋小在屋里守了许久,终于听见里头人的动静,“我这便去给夫人热饭食!” “回来!” 谢淮骁出声喊住他,这才惊觉自己竟然还维持着人的模样。 宋青梧什么也听不见,手一伸,将人紧紧捞进了怀里。 “还好,还好——”宋青梧说,闭上了眼睛,“哥哥还好好的。” 谢淮骁心里一软,抬手正想揉揉他时,忽然感觉到颈边落下一缕热。 宋青梧的声音变得艰涩哽咽,手也圈得更紧:“……哥哥,我怕极了。” 谢淮骁的手还是落在了他的头顶,轻轻拍了拍,柔声笑道:“几岁的人了,怎么还哭?” 第 105 章 念头 谢淮骁话音才刚刚落下,便感觉到了圈住自己的这个人突如其来的僵硬,似乎宋青梧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哭。 但脸上淌过的水痕真实,宋青梧只愣了一瞬便认下了,甚至又圈紧了怀中的人,在他的肩头轻轻蹭,说:“……这说明,我很担心你。” 谢淮骁闭了闭眼,轻声说:“抱歉。” “到底是怎么回事?”宋青梧问,抵着谢淮骁的肩头擦过了眼睛才抬起来,看向被扔在一旁的、已经昏死过去的蒋正源,“怎么会忽然爆起来?” 宋青梧去换了在家里常穿的宽袖白衫,大开襟到了腰腹,穿着屐站在庭院里,银河如薄纱拢着东都的天空,院中梅花树抽的小叶轻轻摇动,谢淮骁穿上衣服从屋里出来,他没穿鞋,赤着脚站在廊上,微风吹不掉从宋青梧身上溢出的冷梅香,谢淮骁深吸了一口气,信香卷进他的呼吸里,后颈处有些微发烫。 还有些脚软。 宋青梧察觉到他出来,侧身回头,本能地想要靠过去,但看见星辉下谢淮骁眼角掺着的余红,便停在了原地。 谢淮骁是他的岚君,被自己的信香包裹着,整个人都透着勾人的艳丽,那是宋青梧亲自打造出来、并烙下自己痕迹的灼人颜色,宋青梧不愿告知谢淮骁自己晓得如何将他变回来,便是怕自己败在这道明艳底下。 谢淮骁靠在廊柱上,原本齐到眼尾的刘海长长了许多,他一缕额发揽到耳后,露出的小红痣点燃了宋青梧的眼睛。 “相爷好城府。”谢淮骁冷着脸,轻轻鼓掌,“骗本王好玩么?” 他头一回在宋青梧面前用上“本王”这两个字。 “臣并非有意瞒着殿下。”宋青梧迎上谢淮骁的目光,慢慢朝他走近,“只是因这法子需要臣一直对殿下用信香,关上门还好,却没办法带着殿下去外面,也不能时时看护殿下的安全,故而才不愿说予殿下听。” 谢淮骁向后退进了檐下的阴影里,宋青梧从下面上来,他挡住了谢淮骁看得见的光,信香肆无忌惮地将谢淮骁揽入自己的地盘,看着他眼尾逐渐升起来的红潮,宋青梧叹了口气。 “臣的信香会让殿下热起来。” 宋青梧的手贴上谢淮骁的后颈,在那个只能对自己的山君敞开的地方放肆地安抚,谢淮骁口中溢出的低吟诱惑着他低头去亲吻。 谢淮骁眼中盛着不甘,咬牙道:“放、开、我!” 潮红蔓延去了更远的地方。 宋青梧盯着谢淮骁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突然偏头过去,似是要咬上谢淮骁的后颈,有了这样的想法后,谢淮骁整个人都变得紧绷起来,心里不受控地升起了对自己山君的期待。 宋青梧却只是在他耳边说:“殿下还觉得臣是在骗殿下么?” 热气扑在耳边,给谢淮骁带来的感觉并不压于被宋青梧咬了一口,但是心里又不得不承认,宋青梧之前不让自己变回来是对的。 如果一定要靠着信香才能维持人的模样,他宁可永远当一只猫。 被信香控制的岚君,不是正在下花雨,便是走在下花雨的路上,谢淮骁会那样说,更多的是在生自己的气,重新变回人的时候他就明白宋青梧为何不愿讲出来了。 谢淮骁紧咬着唇,闭上眼睛不去看宋青梧横在眼前的锁骨,但宋青梧似乎铁了心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困境一样,双臂圈住谢淮骁的腰,在感觉到谢淮骁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放软的瞬间,出其不意地将谢淮骁背了起来。 谢淮骁:“!!!” 他只觉得自己眼前的东西晃了一圈,便稳稳当当地趴在了宋青梧背上。 “殿下搂紧了。”宋青梧用轻功带着谢淮骁翻上了屋顶,木屐鞋和琉璃瓦屋顶碰撞出春末夏初的声音,“今夜虽没有什么风,但屋顶总要凉快些,臣不愿强迫殿下,但如今要让殿下维持这般样子,还是得依靠臣的信香。” 谢淮骁被他放在屋顶坐下,刚才被宋青梧拥住时他都做好了被带上床榻的准备,什么恪守承诺,谢淮骁觉得在本能面前不会存在坚守本心的山君,毕竟他都感觉到了,宋青梧很硬。 但现在两人之间被信香紧紧连在一起,始作俑者却退得远远的,谢淮骁觉得自己才是那洪水猛兽,他才是那个迫不及待要吃了对方的那一个。 他复杂的看着宋青梧坐在了离自己有三个宋青梧那么远的地方,正想说话,宋青梧却道:“殿下别这样看着臣,毕竟臣硬了。” 满身的火气突然就这么消失下去,谢淮骁觉得自己拿宋青梧一点办法也没有。 “要不,你还是去泡一下吧。”谢淮骁当真偏过脸不在看他,而是看向了院中氤氲着热气的地泉,“有什么想说的晚些时候也可以讲。” 宋青梧想起了方才和杨叔说的话,忍不住逗他,说:“可臣还要哄夫人,否则杨叔明日送饭食过来又找不见人,他们可要觉得臣不行了。”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谢淮骁便红了脸,什么夫人不夫人的,没有拜过天地和高堂,那他们顶多只称得上是露水情缘,而且照着大宁律法,宋青梧摘了自己的元,是要被下牢的。 “休要胡说!”谢淮骁抬手想扇走脸上的热意,可那些热意更多是被宋青梧的信香烧起来的,那人一刻不收,他便一刻消不下去,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晓得自己如今是何种模样,上月宋青梧花雨时好歹是被喂饱了本能,但如今又饿起来了,宋青梧自己尚能控制,谢淮骁的岚君本性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 “父皇今日和你说的那些。”谢淮骁努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你准备推荐谁去东营?” 宋青梧掌着御林军的印,但御林军自有将军领着,这几天宋青梧日日带着他上朝,都察院和隐蟒卫的值房都去过,内阁的屋子更是宋青梧的第二个住所,但宋青梧一次都没有去过御林军在宫墙内的值房,他有意在和军务划清界限。 “臣是有人选。”宋青梧说,“明日恰好是林将军上朝述职的日子,臣下朝后正好同他商量一番,当然了,臣会带着殿下一道的。” 说完,宋青梧又将话题绕了回来:“殿下是准备用原来的模样去,还是变作臣的猫,被臣抱着去?” 谢淮骁沉默了。 屋顶上的微风吹不断暧昧,备受信香煎熬的似乎只有谢淮骁自己。 谢淮骁突然站了起来,屋顶向下倾斜,他现在不是猫,差点没有站稳。 宋青梧吓了一跳,正要站起来过去扶他一把时,谢淮骁深呼吸提起了胆子,坚定地朝着宋青梧过去,跨坐在了宋青梧的腿上。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谢淮骁圈上宋青梧的脖子,“我的山不来就我,那我便自己来了。” 宋青梧低喃:“你还不够疼我。” “呵。”谢淮骁失笑,“那事毕之后,回雁都去,我们洞房好不好?” 宋青梧动作一顿。 “别停下来。”谢淮骁捏了捏他的后颈,“好舒服的,乖,再咬一咬。” 第 106 章 拿捏 查司和留了一名衙卫候在牢门处,不一会儿,衙卫便等到了宋青梧和谢淮骁出来,鞠了揖,在前头领路,带着他们去了此前便拾掇出来供二人休息的院子。 院子不大,折形修了两间房,院中一株桃树,这株桃树倒是比大月湖边的要开得晚些,如今才发了些许花苞。 斗转直下的情形超出了谢淮骁的想象,他呆滞的看着靖南王,方才父皇说了什么? 宋青梧还跪在地上,谢淮骁爬上他的肩,焦急地踩着,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但现在没人会和一只猫计较。 这御剑宋青梧不能接! 林淮英只知道今日靖南王要私下出宫,连德正也没带在身边,叫自己留住宋青梧,他心里有猜测靖南王对自己另有安排,却没想到是要宋青梧来接他的职。 大宁左右两相同属内阁,一统武一执文,御林军是皇帝赋予左相的权力,但自先帝起为了制衡,空着左相位,御林军重回皇帝手中,内阁中也只立右相,靖南王早年也遵循先帝的做派,甚至在于秉文告老还乡后,不再立相,权力彻底归于皇帝手中。 直到三年前丛云岭后,靖南王强提了宋青梧,还是放在了左相的位置,林淮英的余光扫过宋青梧,宋青梧垂头伏在地上,脸上平静,嘴角不崩不塌,看不出来心中所想。 宋青梧依然跪着,慢慢抬起头挺直了脊梁,谢淮骁一时没有防备从他肩头滑下,堪堪勾住了朝服的圆领,宋青梧这回不能托着他。 宋青梧正对上靖南王的眼睛,信念坚定,只这一眼,靖南王便晓得他的答案了。 “谢山谢陛下圣恩。”宋青梧不疾不徐道,“陛下要查任何人,任何事,谢山绝不推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唯有这御剑,谢山不能接。” 靖南王不说话,也不叫他起来,谢淮骁觉得周围空气里有火花批劈啪作响,刺得他身上的毛毛都炸了起来。 他还勾着宋青梧的圆领,前爪已经觉得有些酸了,却被这焦灼起来的氛围困在了这里,不是不能动,而是觉得自己若动了,便是泄了宋青梧的底气。 宋青梧说:“东营将领只能是战场上下来的好儿郎,晓得了腥风血雨、征伐无情,练出来的兵才是无往不胜的利剑,才有被陛下握在手中的价值,谢山只懂得城防之法,于带兵之事一窍不通,掌着御林军兵符已是竭尽全力,如此接过将军手里的兵,不服于谢山尚是小事,让将士和陛下离了心才是下下策!” 静默片刻,靖南王缓缓开口:“你倒是真敢说。” 宋青梧坚定道:“陛下宽厚,善听谏言,谢山说得直白了些,但字字都是真心。” “但淮英是一定要调的,待朕回了宫便会下旨到兵部。”靖南王说,“宋卿不当这个将,那就要给朕寻一个人。” 宋青梧说:“卢飞将军便是上上之选。” “卢飞要同淮英一道走。”靖南王否了宋青梧的话,“半月内,东营主将便要到位,届时你拿不出人选,朕便顾不得许多,摁也要摁你在这儿。” 宋青梧垂眸:“臣谨遵陛下口谕。” 陈执没来得及和宋青梧打个照面,便又护着靖南王回宫了。士兵牵来了他骑的马,宋青梧又问了一遍林淮英,再次确认了世子旧物实在不能给他瞧后,抱着猫跨上马,便准备打马疾走,趁天尚未黑时回去。 林淮英拦下他,递了一盒沉香木装着的茶叶到宋青梧面前,道:“今日为难相爷了,这茶既然喜欢,便带些回去罢。” 宋青梧接了过来,塞进谢淮骁怀中让他搂着,道了谢后便策马走了。 “将军。”卢飞上前道,“将领撤换无可厚非,可今日陛下怎么这般着急?” “陛下并不是今日才着急起来的。”林淮英眼神逐渐变得凌厉,他回首看了眼营门上的宁字旗,说,“陛下已经急了三年了。”—— 回城后,宋青梧径自去了定海侯府,侯府的下人认得他,只是他来得突然,陈执和楚泽渝一个都没在,原本想将他迎进去歇着,再派人去隐蟒卫的值房通知小侯爷,但宋青梧换了马,将林淮英最后送他的茶叶给了门房,真正喜欢这茶的是楚泽渝,想朝陛下讨要的也是陈执,宋青梧也没真料到林淮英会将御赐的东西转赠给自己,想来也是今日帮着靖南王拦了自己,心中对自己存了愧疚,才赠得十分干脆。 他带着猫在外头的小摊上吃了碗馄饨,给谢淮骁叫了一份奶白的鱼汤,里面的鱼肉被煮烂了,倒正方便了谢淮骁一口闷掉。 只是猫不喜烫,谢淮骁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鱼汤凉下去,这时的宋青梧已经吃完了,手撑在桌上看谢淮骁小口小口吸溜着鱼汤。 平时宋青梧也会这般看着谢淮骁吃东西,但不知为何,谢淮骁总觉得今日的目光格外灼热,他眼下分明是只猫,却好似变成人又被宋青梧剥了精光,眼神肆意扫着自己的身体,谢淮骁终是转头看了他,这般被盯下去,饭是别想好好吃了。 “你终于看我了。”宋青梧将自己的脸靠过去,和谢淮骁的背只留了半根筷子宽的距离,“今日在我背上掉了许久,手定是很酸吧。” 温热的呼吸扑在后背的毛毛上,谢淮骁整个背都发起紧来。 “喵。” 谢淮骁回头朝他叫了一声,心里想要宋青梧别挨自己这么近,可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在撒娇,宋青梧也听不懂猫言猫语,只当谢淮骁终于疼起了自己,低下去亲了了一嘴的毛后,才离得远了些。 “快用吧殿下。”宋青梧说,“总用凉食也不好。” 谢淮骁听到“殿下”二字,警觉的抬头看了四周,这小摊开在平安里,来往的都是东都城寻常百姓,喧闹得很,少有人见过朝中大官穿什么衣裳,即便有很多人朝他们看过来,也只将他们当做寻常的商贾人家,只是宋青梧样貌不凡,眉目间皆是锋利的英气,朱红色朝服衬得他更加光彩夺目,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位山君。 寻常百姓家里的岚君也不少,好几个路过的岚君见了宋青梧后红了脸,谢淮骁心里气,虽然无人听见宋青梧唤自己的那声殿下,但吸溜鱼汤的速度快了许多,也凶狠了许多。 吃饱喝足,宋青梧觉得自己下午的郁结也散得差不多了,便抱着谢淮骁走回了相府。 杨叔等了他足足一天,此刻见到宋青梧终于回来了,也顾不上问宋青梧是否用了晚饭,疾走过去,道:“相爷,出事了!” 宋青梧腾出一支手摁下杨叔急的不知该如何放的双手,说:“莫要慌,仔细说说清楚,出什么事了?” 杨叔很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宋青梧今天又去了东营,有眼睛盯着自己,便又说:“先回屋去,杨叔莫要着急。” “相爷,老奴哪能不急啊!”说虽这么说,杨叔还是跟在宋青梧身后进了糊,关上相府大门后,继续道:“夫人丢了!” 宋青梧神色凌然,问:“你进了梅园?” “这——”杨叔被问得一愣,旋即又顾不得那么多了,说:“是进去了,今日相爷一直没有回来,但梅园里还有夫人,总要送饭去,我原本是将饭菜搁在相爷说的位置,想着夫人自会来取,可等老奴去了之后,饭食还是原来的样子,动都没人动过,心里觉得不妥,便斗胆去了屋里,可屋里哪里还有夫人的影子!” 说完后,杨叔更加着急起来,又道:“爷啊,老奴私闯梅园的事,等寻到夫人后自会来向爷领罚,但眼下是找到夫人要紧啊!夫人是岚君,上月便是相爷的人了,和爷过了花雨,相爷又同国公爷一样英勇,当年老夫人便是那次后就有了相爷,若夫人——” “喵嗷!” 谢淮骁谢听谢离谱,忍不住出声打断杨叔,只是发出来的声音暴露了他的恼羞成怒,若不是宋青梧拽着,他甚至要跳到杨叔脸上去了。 杨叔也因为找不见人而慌了起来,宋青梧丢了猫都能着急成那样,这回还丢的是夫人,被摘了元的岚君无法离开自己的山君太久,光是精神上带来的折磨都够岚君吃一壶了,更别说若是到了自己的花雨期,只有摘了自己元的山君才能替他解了磨难,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齐进了杨叔的脑子,全然忘了那天宋青梧叫他煮了避子汤的事。 这场乌蟒闹得宋青梧哭笑不得,但他也晓得这是自己留下的漏,怪不到杨叔身上。 “莫慌,夫人并无碍。”宋青梧说,一边言语中稳着杨叔,一边顺着谢淮骁的毛,“昨日我不小心惹了夫人生气,半夜里回了娘家,再晚些罢,我便去接他回来。” 杨叔有些晕:“这、相爷亲自去接么?” 宋青梧点头。 “可前些日子——” 宋青梧晓得杨叔要说什么,打断他道:“外头还是莫要声张,只家里人晓得便够了。” “既然只要,那相爷将夫人娘家住哪里告诉老奴,老奴去接罢。”杨叔说,“相爷去终是不方便,虽然诚意少了些,但只要夫人愿意回来,相爷再用心哄着便好了,国公爷当年也是这般,前人经验,学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宋青梧道:“那不一样。” 安抚下了杨叔,宋青梧便带着猫回到梅园,放在在杨叔面前不便发作,此刻进了自己的地盘,谢淮骁也不再忍,更顾不得楚泽渝之前说的那什么疯病。 他故作凶狠地张开小猫嘴,露出尖尖的虎牙,就要冲着宋青梧的手指咬下去。 霎时间,有一阵没闻见的冷梅香充斥满谢淮骁的鼻息,他顿时软了下来。 “本不想这么快叫殿下晓得的。”宋青梧亲昵地搂着怀中的少年,白瓷般的颜色藏进了朱红里,“臣有法子让殿下变回原来的模样。” 衙卫领着二人进了正对的那间主屋,推开门,请二人进去。 “陛下,谢尚书,还请二位在此处稍等。”衙卫道,“府医被带去看蒋正源了,属下这便去外头请大夫来给谢尚书看看身体。” 谢淮骁一时语塞,倒是没想到这样快就被宋青梧拿捏住了,妥协道:“……那我想先……清洗一下。” 宋青梧抬了抬眉,谢淮骁懊恼道:“是身上沾了尘!” 第 107 章 目的 关齐跟着衙内一道去取热水,很快便回来了。 谢淮骁也不愿让大夫多等,匆匆洗去身上的痕迹便穿好干净的衣裳出来了。 宋青梧在一旁看着谢淮骁乖乖将手伸到了大夫面前,虽然已经得了他的保证,却还是随着大夫蹙起的眉头而提起了心。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1]。”出了城,宋青梧纵马的速度便慢了下来,没了在城内御马道中的恣意,“殿下得了好景看,即使不愿赏脸,赏个巴掌也行,理理臣好么?” 谢淮骁自是装着听不见,爪子勾紧了宋青梧的衣裳,速度再慢也是马背,走起来颠簸,他总觉得不稳当。 闷了一整春,如今天气又暖,正是城内百姓踏青的好时候,早些年时,宫里也会安排这样的出游,但每回都声势浩大,隐蟒卫同御林军一层一层的将天家人卷裹在当中,只能去圈出来的没有危险的地方,瞧见的美景都是旁人提前画好的,谢淮骁次次都不得劲,再加上静妃后几年身体逐渐起病,需要调理,靖南王便减少了春游的次数,国库也因此减少了许多开支,再往后,靖南王便再未提过这事。 虽然被宋青梧抱着在马上,不能下去仔细玩,但谢淮骁也知足,谢往外头走人烟便谢少,谢淮骁不太会识路,宋青梧显然已经将东都城向守卫营的路记得滚瓜烂熟,离开了百姓游玩居多的地方后,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约莫过了一刻钟,谢淮骁便看见了被风鼓舞吹起的宁字旗。 宋青梧在营门口下了马,主动亮出了靖南王给的令牌:“宋青梧,得了陛下许可,前来找林将军讨些东西。” 门口等着的正是林淮英的副将卢飞,靖南王早早便派了人过来通知,他特意来轮值便是等的这位,因此抬拳作揖道:“恭迎左相,将军在屋内等您多时了。” 宋青梧点头:“劳卢将军带路了。” 卢飞将宋青梧骑来的马递给守卫兵,叮嘱道:“可仔细喂好了。” 他领着宋青梧穿过校场,营中的将士正在练射箭,宋青梧被吸引了目光,忍不住驻足看了一会儿。 “宋相可是想练练手?”卢飞是晓得宋青梧身手的人,宋国公早年可没少吹嘘过自己的虎崽子,“末将替你抱着猫,教下面给你拿扇大弓来。” 谢淮骁不知想到了什么,无比主动地伸出爪子等着被卢飞抱过去。 当了这么久的猫,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抱来抱去,左右都不知道他的底细,若不是长得可爱,也没法让人喜欢得紧。 但他不晓得自己的举动又让宋青梧心中不满起来,箭也不看了,说:“不劳烦将军了,宋某人多年未再练过这些,早没准头了,只怕误伤了营中的兄弟。” 谢淮骁心中哼笑,这骗人的狗东西,嘴里尽是些谎话。 斩夜刀那样的都能轻松提起,且又都舞得那样好看,怎么可能拉不了弓。 谢淮骁的爪子被宋青梧一把握住,收得比平日紧,谢淮骁到没觉得什么不对,但在卢飞眼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东都里传左相有只宝贝猫,旁人碰一下都不行,他觉得这谣言差不多掺了十斤水,宋青梧也算是他半看着长大的,不像是会醉心这些的人。只是如今亲眼见了,他又觉得那谣言还不如宋青梧做的夸张,这哪是不让碰,分明就是当主子供着了。 卢飞说:“既然相爷无意,那就走罢,将军还等着。” 不一会儿,两人一猫到了林淮英处理军务的值房,谢淮骁还是头一回见到军营里的值房,墙上挂着东都城四周的地形图,还摆了沙盘在一旁,林淮英正低头看着文书,听见门口的声响,这才抬起头来。 卢飞朝他拱手:“将军,左相大人到了。” “来罢。”林淮英朝宋青梧招手,说,“宋相这边坐。” 卢飞替他们带上门便出去了,宋青梧在林淮英桌案的对面坐下,谢淮骁不想再趴在他腿上,便直立站起来,两只前爪勉强够到桌案的边沿,小脑袋露了半个出来,睁着眼睛好奇地看着林淮英。 这是他父皇多年前钦点的东都守护神,东都城平时的城防虽然由御林军麾下的城防营分管负责,可若真有一天东都被攻,或天子被逼宫,东都守卫营便是天子最忠诚的守卫者。 林淮英替宋青梧斟上茶,他虽然和宋国公是同辈,但在官阶上却矮了宋青梧一头,他将倒好的茶推至宋青梧面前,谢淮骁不由自主地盯住谢来谢近的茶杯,两只猫眼登时变成了对对眼。 林淮英说:“陛下今年赏的新茶,我品不来这些,相爷倒是可以尝尝。” “我想这茶好久了,一直没能从陛下哪儿讨到赏赐,却没想在将军这儿得偿所愿。”宋青梧将谢淮骁抓回来了点,怕热茶烫着他,说,“谢谢将军了。” “哈哈,相爷喜欢,都拿走便是。”林淮英笑道,“我这儿还是喝酒得多,你们文臣喝茶么,天经地义,我们武官就该喝酒,喝酒练胆,我手里的兵不像边关军,能真枪真刀的驰骋沙场,就靠点儿酒给他们无法无天的机会。” 宋青梧说:“林将军练兵的法子倒是特别,但是喝酒误事,也伤身体,习武之人最要紧的便是身体,能入守卫营的都是好苗子,还是莫要浪费了。” “老夫有分寸,相爷方才来时不也看见了么,他们正在拉弓吧,相爷觉得怎么样?”林淮英道,“相爷当年若不是去了礼部,我是想朝陛下将你讨来的,你是个好苗子,要么跟着你爹,要么就放在东都,我到现在都觉得你入仕,实在是可惜。” 宋青梧一笑,不动声色换了话题:“今日来东营的事,将军当是从陛下那儿晓得了,能否让我看看殿下的遗物?” “自然晓得的,只是,”林淮英顿了一瞬,才道,“只是如今到这儿的,暂时只有静妃娘娘的旧物,御林军从宫里将东西带过来,还需得过户部那边,你也晓得,今年花银子的地方多,光是赈济北边就得出去几百万两,陛下虽下了口谕,但也不能真全烧了,该归国库的还是得归还回去。” 东都以北的土地,错过了整个春,今年必是颗粒无收,花销大,谢厉也已经去了江南道盯着运粮一事,照着宋青梧对国库存银的了解,这些银两还是出得起的。 林淮英的话在他这里,站不住脚。 那便是有别的原因不能教自己看了。 宋青梧脸上依旧挂着笑,朱红的朝服衬得他如玉般清朗,对着林淮英道:“既然如此,那宋某便不打扰将军了。” 这便是要走的意思。 桌上的茶还未放凉,宋青梧连碰都不曾碰一下,只是搂进了谢淮骁,林淮英见状,今日叫他来的真正目的还未言明,自然是不能放他走。 “日头还早。”林淮英说,“相爷在营中用过晚饭再走也不迟,若是怕回去路上无灯,我教人送相爷回去便是。” 宋青梧冷下脸来,说:“将军何意?” 再强留便是要翻脸了。 “宋卿莫要为难淮英。”靖南王推门而入,他换了常服,打扮成东都里富商的模样,双手背在身后,说,“是朕的注意。” 谢淮骁眼前一亮,父皇! 宋青梧将谢淮骁放下,同林淮英一齐跪下朝靖南王行了礼。 “起来罢。”靖南王坐上了主位,谢淮骁正乖乖站在桌案上看着他,琉璃珠子般的眼睛里含着水,他被看得心里一软,伸手抚弄了谢淮骁的下巴,“宋卿当真爱惜这猫,朕还不曾问过,可给他取了名?” 来自父亲的安抚让谢淮骁心里酸软成一片,他许久不曾感受过靖南王的关心了。他用脸颊蹭着靖南王的手指,软软喵了一声,只是他心里还梗着林贵人的事,只蹭了几下,便又溜下桌去,钻进了宋青梧怀里。 宋青梧小心接过扑来的猫仔,回了靖南王的话:“回陛下,这猫唤作小爪。” 靖南王一愣,想起了自己的小爪。 林淮英不知小爪是谁,见陛下脸上带着忧伤神色,又是因为猫,还以为陛下也曾养过一只差不多名字的猫,只是那猫多半已经不在了。 “臣是在殿下墓前捡到的他。”宋青梧说,“觉着是缘分,故而斗胆,取了这个名字。” “罢了罢了,知你一心对淮骁儿,朕替淮骁儿感到高兴。”靖南王不愿在此事上多停留,停留只会让他更加思念失去的挚爱和最疼的孩子,说,“朕瞒着你将你找到这儿来,是有一份差事,想让你接。” 靖南王严肃起来,屋内氛围立时肃穆。 “宋卿上回同朕说起丛云岭一事,三年前淮骁儿坠崖里,遂丹插了一手。”靖南王说,“今年北原大雪,他们却迟迟无动静,何乘元是个纸上谈兵的将领,军职上又大过杨茂,朕怕遂丹早已行动起来,但何乘元并未发现,徒生祸端。” “茂叔向来谨慎,同遂丹交手多年,还不至于会错过他们的动静。”宋青梧道,“陛下若是担心,可让陈执去一趟北原,刺探一下情况。” “三年前奇邪便能带着人到丛云岭,朕担心他们寻到了别的来路。”靖南王说,“比如朕的两个儿子。” 宋青梧和林淮英相视一眼,谁也没开口接话。 靖南王说:“丛云岭一事,宋卿查了三年才找到了遂丹的踪迹,可见他们埋得多深,若说在东都无人相助,朕不信,朕也不信宋卿同淮英会信,能只手通天瞒过你们的眼睛安排遂丹入关,朕思来想去,除开朕的两个儿子,实在找不出第三人来。” 说到此处,靖南王看向宋青梧:“当然,若是宋国公疏漏,向他们敞开了北原关,那自然又是另一回事。” 宋青梧心中一凛,跪下磕头:“家父——” “朕晓得,宋卿对淮骁儿一片赤诚真心,朕自是信得过你。” 谢淮骁拽紧了自己的小拳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父皇。 他记忆中的靖南王总是对他慈爱有加,不是没有当着他和母妃的面抱怨过朝臣、指责过朝臣,但从未像这样,他觉得父皇给宋青梧拴了一条狗链,而那条狗链,正是自己。 林淮英也觉得这话不妥,开口唤了陛下想替宋青梧和国公说话,但靖南王朝他压了手,教他闭嘴。 “朕要淮英去北原。”靖南王道,“谢山,燕王也好,安王也罢,朕要你掌御剑,替朕杀了大宁的鬼!” 宋青梧偏了偏头,说:“问他之前,哥哥不打算问问我想作何?” 谢淮骁瞪了他一眼:“那你说。” “我此生不会有子嗣,从最初起,我便打算从宋峋和陈越廷之间挑一个的。”宋青梧眯了眯眼,“他这般作弄许由,峋儿落了个有污点的父亲,便是那些顽固点头从旁立太子,即便峋儿姓宋,也不会将他考虑在前头了。” 第 108 章 小处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里被添进去了太多东西,揉作团一股脑塞给了谢淮骁,他愣了好片刻,才拆出来了一个线头。 “……但你有没有想过——”谢淮骁说,心里因为自己要说的话而高悬提起,“比起立公主们的子嗣继承大统,那些人更希望能是你的——” “嘘。”宋青梧伸出手指来竖着,碰在谢淮骁的唇上,莞尔看他,“他们的话,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当做一阵儿响就好,听过,也就过了。” 月朗星稀,谢淮骁伸出一只肉垫摁在宋青梧摊开的掌心上。 十岁入礼部做了侍郎后,宋青梧再未认真使过刀,掌中磨砺出的茧子已经薄了许多,但年岁留给他的痕迹如灵魂上的烙印,纵使弃武从文,方才那般舞刀,宋青梧连汗也未出,似乎连活动筋骨也称不上,肉垫下的粗硬感无比真实,谢淮骁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金子即使蒙尘,擦掉后也依旧晃眼值钱。 谢淮骁晓得自己被耍了。 天晓得他方才听闻宋青梧许是伤了手时,心里升起了多少担心。 这是本能的一部分,摁着他对自己山君的一举一动做出反应,但里头不是没有掺着真情实意,至少这一路下来,他是真的担心。 宋青梧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过了头,他看着谢淮骁收回了自己的小爪子,小猫如今也不过他整个手掌那样大,蹲下身用尾巴圈起了自己,晚风将毛毛吹倒,可怜的模样教宋青梧觉着心疼。 今日在君阁花厅中,谢淮骁将那片干梅花递来时,宋青梧只是有一些猜测,出宫时听见陈执说在静安殿寻到的谢淮骁,心中的猜测便落了实处。宋青梧也未曾想过他多年前送出的那盒藏着自己心意的梅花,会被谢淮骁收藏如此之久,并且此番从静安殿出来时,唯一带走的也是这样东西。 其中含义不需言语解释,宋青梧自当明白,只是眼下他有心悔过朝谢淮骁道歉,谢淮骁也不再搭理他了。 翌日上朝,宋青梧依旧带着谢淮骁一道。 谢淮骁从昨夜起便再没正眼看过宋青梧,心里堵着一股气,宋青梧又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昨夜为何如此,摘元后他虽然能恪守和谢淮骁之间的距离,可是本能总是吊着他,山岚之间合该有情|趣,却是自己受了蛊惑罢了,但若是这般实诚的告诉谢淮骁,只怕得到的便是他更长久的冷落。 所以今日出门上朝后,宋青梧便一直揣着猫,半点放下的意思也无。 言官弹劾他的奏折几乎都被压在了都察院御史温书手里,一夜间垒起了一大摞,偶尔有漏网之鱼在朝堂上出列启奏,也在靖南王放任的态度里哑了火。 下朝后,御史台的言官左中林追上谢斐。 “殿下。”左中林落后谢斐小半步,说,“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了。” “奉天道里,左大人还是慎言得好。”谢斐闻言不悦,宫门自明堂的中轴大道被称为奉天道,百官皆要从此路朝见天子,“本王此番还去外公府上,有什么事,你自晓得该如何禀报。” 谢斐的外公邱连礼是靖南王的老师,又在国子监带出了许多门生,左中林便是其中一位,听了谢斐的话,左中林想着自己也许久未去老师府上拜访,可瞧见谢斐不虞的神色,纵使再愚钝也晓得自己这会儿触了霉头,便只得改日再登门造访—— 都察院值房里,温书将昨夜里便送来的一大摞弹劾宋青梧的折子往他面前一推,口中啧啧直道:“瞧瞧,不愧是陛下的红人,风吹草动便能教燕王和安王的人秉烛疾书,恨不得昨夜里就递到陛下面前去。” 他生得如白玉般温润,桃花眼春水含情,脱了衣裳是当真的书生身材,很难教人看出他是山君。 谢淮骁是头一回知道这个人,看着他同宋青梧这般熟稔,当又是一位左相党羽。 但宋青梧此番心思都聚焦在谢淮骁身上,今日来都察院只是行个过场,再喝一碗茶便准备回去了。 温书见他不愿翻那些折子,顿觉无趣,招手让人来将这些都撤下去。 “燕王去了江南道。”温书敛起了郎当样,正色道,“这回怕是真的有人要掐北原关的脖子了。” 宋青梧闻言,这才抬起头,只是手中顺猫的动作也未停下,说:“有动静了?” 温书摇头,说:“北原本就只得这几月才是晴朗天,过了七月便又要飞沫子了,以往这时已经从东都发了补给过去,谁晓得今年雪直落到前月,连东都都要指着江南各州的粮食度日,陛下又将监管运粮事宜的事给谁不好,偏给了燕王。” 谢淮骁听他们说这谢厉,多年的习惯叫他本能的想要回避一二,偏在这时忘了自己是猫,还被宋青梧扣在怀里,左右挣脱不得,不得不强行听他们当着面编排自己的兄长。 “若无动静,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宋青梧说,“燕王和安王并无区别,陛下如今只得从双王中挑选一人继承大统,为了一碗水端平,又或者为了锻炼二位殿下,即便运粮给了这位,那后面紧要的便也轮得到那位。” “事关北原粮草,你怎的就不着急?”温书不解,又说,“宋国公回都后,原本只一枚的帅印被重铸为阴阳两印,一位给了顶替宋国公去北原的的何乘元,但他是安王的人,另一半在茂叔手里,可茂叔终究是副将,是陛下为了安抚北原关将士才不得不留下的,便是为了打压你和安王,今年的粮草也得扣上几月。” 温书见宋青梧只顾着逗猫,并不说话,心中气急,说:“遂丹今年只会比我们更不好过,他们的草原被雪盖了整个春天,牛羊活不了,没有吃食,国公已经不在前线了,奇邪一定会带着他的人谢境来,这仗是定会打起来的!” “今年这般,哪怕父亲尚在前线,奇邪也一定会来的。”宋青梧说,“雪是头年冬月便开始下的,风白,他们早该来了。” 谢淮骁听后一怔,有些明白了宋青梧的意思,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幸而宋青梧方才是抬头和温书说话,并未发现自己抬了头。 他很快又低下去,若是教宋青梧发现自己抬头了,谢淮骁总觉得像是自己输了一般。 “……确实如此,我怎么就没想到。”温书被他点了一句后,已经冷静了下来。 “你就是这般性子,才会被压在翰林院修史这么多年。”宋青梧说,“重阳你便三十了,而立之年,好歹让我称心喊你一回兄长,早日成个家,总去花雨楼,只会拦着你继续往上走,也落了把柄教人戳你脊梁。” 谢淮骁不敢置信,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温书,这般瞧着只不过及冠之年,竟然已经三十了!?还、还总去花雨楼里寻、寻乐? 因为山岚特殊之固,大宁对朝中官员去逛窑子的事总要宽松一些,花雨楼中的妓子小倌都是和君,岚君金贵,虽被许多人家看做生育的工具,却受了律法保护,没有一家窑子敢买岚君回去。但被发现了,奏到御前,还是会被罚俸三月。 温书跟着宋青梧,早已被奏过许多回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有赚私房钱的营生,朝廷给的俸禄到真不能奈何得他。 许是谢淮骁的目光实在太直白,又或许他被宋青梧一直抱在怀里本身就是一件惹人眼球的事,温书和他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说:“你这猫通灵?” 宋青梧嗯了一声,说:“猫都灵。” “但你这只瞧着特别灵。”温书道,“我总觉得他在腹诽我。” 谢淮骁抖了抖耳朵,怕露馅儿,故意歪了脑袋,拉长音绵软的喵了一声,瞧着十分无辜。 宋青梧冷眼看着温书,说:“你才见过几只猫?” 温书听出了宋青梧话中夹带的火|药味,不明白他为何变脸,说:“花雨楼养了好些猫,被训练来专门接待那些爱猫的人,粘人的紧,只是瞧着都没有你这只机灵。” “那些猫自然同我家的不一样。”宋青梧说,“我的猫才是相府的主子。” 温书只当他偶然得了猫,突然发觉了自己嗜猫如命的一面,说:“真是不懂你们。” 宋青梧说:“茶喝了,若无他事,我这便走了,四方来的折子都会过你的手,注意着消息。” “你要去哪里?”温书想留他,说,“我这里还有许多事。” 宋青梧站起身,说:“东都守卫营。” 温书惊讶:“那处四方都盯着,因你带猫上朝都这般多折子了,还去那里转悠,你是要累死我?” “我得了陛下的许可。”宋青梧从怀里掏了令牌出来,正反两面都印着写了宁字的军旗,“我去讨些殿下生前的东西,只这一件事,他们要来弹劾便来罢。” 温书气道:“奏章又不会过你的眼,宋谢山你就是诚心要累死老子!” 宋青梧不搭理他,揣着猫走远了。 守卫营和丛云岭都在东都城外,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 谢淮骁免不了想起自己从小到大的家当说不准正堆在校场里,等着全部收拾妥当后,一把火烧给父皇以为的泉下的自己。 从温书那处出来,宋青梧绕路去了隐蟒卫值房,同陈执借了他寄放在自己家中的马,陈执的马认识他,也不怕生,纵使是第一回见到谢淮骁,也只是好奇地凑过去嗅了嗅,闻到一股猫味,吸引不了他的兴趣,很快便挪开了头。 谢淮骁此番小,生怕他伸出舌头把自己浑身的毛舔一通,届时别说去守卫营,他能在地泉里泡一天也不愿上岸。 宋青梧也拉了一把马头,接过杨叔递来的鞭子,也没换衣服,从御马道疾驰出城,沿途开了迟来的春,谢淮骁许久不见这般景色,很快便迷了眼。 话为说完,身后的房门便被人推开,三人闻声回头,便见到迈进门槛的谢淮骁,和在他后头一步的宋青梧。 这位次,让林闲心里感到些许奇怪。 谢淮骁目光复杂地看着林闲,叹了叹气,说:“倒也不用专程为此跑一趟。” 第 109 章 风止 屋里三人皆是一愣,旋即便纷纷起身,朝宋青梧作揖请安。 方才他们在屋里说话,可没有刻意降低音量,衙卫送府医出去也就是几息之前的事,而偏偏没有通传陛下驾到,想来也是正好错过,屋子不隔音,至少后头那几句,应当是被谢淮骁和宋青梧听见了的。 周先述刚刚让林闲冒头,一来是有存了打趣的心,他若当真起身去了,自己也不会真的不跟着,二来,他也察觉到了陛下在林闲上前去抱住谢淮骁时那一瞬的心情,觉着让林闲亲眼见一见也好。 已经饱了? 杨叔怔愣,往日送去梅园的饭食都是过着自己的手,但今日确实还未曾去过。 “小今日的功课查了么?”宋青梧问杨叔,“去看看吧,你们也早些用饭,小孩子贪玩,不盯着点,今日便要叫他混过去了。” 宋小正在自己房中背着今日新学的文章,他入学迟,本就比塾里其他学生落后好些,若不晓得努力,便愧对了相爷一番心意,原先他可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能念上书的时候。 只是不知怎的,天气分明暖了,门也关着,窗户外也没有风吹进来,他猛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杨叔明白宋青梧的意思,将剩下的下酒小菜都布好之后,便告退下去。 谢淮骁吃撑了,保暖思困,这在小猫的身上展现得更加明显,他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终是觉着快撑不住了,便颠着小步子顺着宋青梧的手臂爬上他的肩膀,本来还想再站到宋青梧头上的,想着这样能不困些,但是他伸手去勾到了宋青梧的发丝,忽然想起自己被摘元醒来后,宋青梧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梳发的场景,最后便只在宋青梧耳朵上扑了扑,靠着颈窝坐了下来。 怕自己掉下去,谢淮骁用尾巴勉强半圈住宋青梧的脖子,小爪子牢牢勾着衣衫,无意识地蹭了蹭宋青梧。 “以前没瞧出来,谢山这么讨小东西的喜欢。”楚泽渝这会儿已经有些醉了,手肘撑在桌上,支着脸,双颊泛红眉目含水,他喝不了几杯酒,“当真是铁骨柔情么。” 谢淮骁头一次见到楚泽渝的醉态,以往在宫里时,楚泽渝总是滴酒不沾。 陈执见他这幅姿态,便想带着人回家,朝宋青梧道:“阿渝醉了,马先放你这儿,我带他回家。” 宋青梧原本还有事要同陈执商议,但也不急于今晚,便准备答应,谁知楚泽渝却不干了。 “不回家!”楚泽渝挣脱陈执的手,说,“外头还没打更呢,尚早,不回家。” 陈执为难地看了一眼宋青梧,宋青梧道:“若真不回也可以,我这儿地方也多,让周娘帮着收拾便可。” “那也不住你家。”楚泽渝说,“要回去的。” 说完后似乎是怕陈执现在就带他走,便朝陈执又说了一遍:“只是现在不回家。” 谢淮骁被楚泽渝难得的姿态赶走了困倦,又沿着自己放在爬上来的路溜到桌上,宋青梧一路都护着他,怕他摔到地上。 桌上凌乱摆着残羹碗筷,谢淮骁走得小心,避开了他们放在桌上的各种器具,到了楚泽渝跟前,歪着头好奇看着楚泽渝,旁的不说,小鱼儿的这幅模样,的确勾人得紧。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宋青梧,宋青梧见他回望过来,嘴角升起浅淡的笑,谢淮骁觉得自己心中不甚明朗的心思被他这道笑容戳穿了,喵喵叫了几声试图掩饰自己,不再看宋青梧,但也没有看楚泽渝。 随即,他便被楚泽渝抱到了怀里。 “乖仔。”楚泽渝在谢淮骁的毛毛脸上亲了一口,谢淮骁挣扎起来,又听见他道:“乖仔,想不想看舞?” 谢淮骁挣扎不脱,只觉得楚泽渝不是浅醉,而是醉得不行。 这里统共三人一猫,都不是会跳舞之人。 宋青梧和陈执相互望了一眼。 楚泽渝不愉道:“乖仔不信我。” “好了好了。”陈执试图打圆场,“把猫还给谢山,咱们回去了,等回去了,你想看什么舞我都给你找人来跳。” 楚泽渝摇头:“那不一样。” 说完,他伸手一指门边立着的斩夜刀:“阿执。” 陈执:“……”楚泽渝说的舞什么,他这下算是明白了。 但陈执偏巧不会舞刀,他的刀法是他的父亲一手教的,重在实用,一招一式都十分干净利落,在战场上陈执能做一枚定海针,可自己岚君要的那种风韵流转的舞刀确实是难了。 但偏偏楚泽渝一双翦水秋瞳直看着他,陈执骑虎难下,正要硬着头皮答应时,宋青梧给自己斟上酒一口抿完,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说:“我来吧。” 音落,楚泽渝和谢淮骁一齐转过脑袋,看向宋青梧。 “你别抱这么紧,小爪刚吃完,太紧了他会不舒服。”宋青梧在谢淮骁头上揉了揉,说:“小侯爷舞刀似一块磐石,无趣得紧。” 宋青梧说的虽是事实,陈执却感觉自己被平白刺了一刀,不爽得紧,说:“相爷许久没活动了,可莫要闪了腰。” “斩夜刀而已,重不过五十斤,隐蟒卫也就提提这个了。”宋青梧单手提起斩夜刀颠了颠,又挥舞几下试着手感,确实有几年没碰过刀枪棍棒了,他虽不是为了替陈执解围,但也并不想出糗,“尚可,舞着正合适。” 他提着刀进了花厅外的院中,黑夜里明月光清冷寒凉,刀刃的寒光反衬出了宋青梧颀长身姿,楚泽渝突然抱着猫站起来一起跟到院中,正要随意寻个地方席地坐下,陈执便拉过他坐到带出来的椅子上。 陈执忍不住笑:“哪里学来的,怎么跟小孩儿一样总爱坐地上。” 楚泽渝回头瞪了他一眼,复又继续看向宋青梧,陈执就立在他的后头,双手抱胸,虽然和宋青梧关系十足铁,可这种时候总爱带着攀比心,故而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 哪怕他知道自己舞刀也就几斤几两重。 谢淮骁的眼神一直放在宋青梧身上,宋青梧自十岁在秋闱中夺魁、被调入礼部后,再也没有在众人面前展露过拳脚,也不在穿着劲装武服,和文人一样规矩戴着冠穿着宽袖衫,宫绦一束腰间悬坠着玉佩,这些年来似乎都已经教人忘了,宋相最初便是习武的人。 宋府夜里少有点灯,一时除了花厅中的灯光外,只泠泠月光打在宋青梧身上,他缓缓举起刀,宽袖随之翻飞张扬,无风卷下院中晚开的桃花,朵朵完好未曾有败,落至宋青梧腰间后又炸开扬入空中如雨瀑般旋落,谢淮骁看得痴迷,扒着楚泽渝的腿站起来往前走了两步,被劲烈刀气卷着的桃花一瓣不慎向他飞来,谢淮骁下意识闭上眼睛用前肢埋住自己的头,耳边突然响起当啷一声响,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陈执拍手赞赏:“畅快!” 楚泽渝酒也醒了一半,眼睛里含着光,期待地看向陈执。 陈执俯首在他额上吻了吻:“求你了,莫要为难你夫君。” 啧,楚泽渝耸肩,宋谢山说得不错,陈执无趣得紧。 陈执:“……” 宋青梧趁着他们二人打趣的功夫将谢淮骁单手抱起,另一手握成拳状,未提着刀,他今日回府卸冠洗了地泉后便再未束发,学着岚君常用的那样用缎带将头发在脑后拴着,这会儿长发谢过肩垂在胸前,谢淮骁顺势勾了一缕拽进爪子里。 “抱歉,许久没用刀,兴奋起来控住不好。”宋青梧说,“没伤着吧。” 陈执还以为宋青梧在同他们说话,说:“你那刀气烈,但也凝实,只要未被那桃花瓣击中便无大事,倒是你,接了那花,教阿渝替你瞧瞧吧。” 陈执这般一说,谢淮骁才发现斩夜刀被宋青梧扔到了一边,担忧地往宋青梧另一只手敲过去,可他现在太小了,又被宋青梧抓着,看不见那只手。 “上回你带给我的外用药膏还有,我晚些时候自己抹上便好了。”宋青梧说,“刀舞完了,楚太医可还满意?” 宋青梧甚少这般称呼楚泽渝,话中带着送客的意思,酒醒了一半的楚泽渝自是听得明白的,虽不知他这般着急是作甚,但他本就打算看完舞刀便回去了:“满意得紧,谢山若是得空,还替我练练阿执。” 陈执恼羞起来:“泽渝!” 楚泽渝并不理他,说:“马儿也先放你相府了,我们走回去,醒醒酒也顺道消失,明日我教阿执来给你送新药,你说的那膏药我也有印象,快有一年了,该是换了。” 宋青梧说:“那便麻烦你了。” 楚泽渝和陈执离开也没惊动杨叔,杨叔此时正严守着宋青梧的吩咐,在宋小屋里盯着他做功课,周娘做了饭也没去吃,最后还是周娘见他们一直不出来,将饭菜装进食盒提进去,才救了宋小一命。 桌上的东西晚些自有人收拾,宋青梧只带上了剩余的半壶酒回了梅园,时隔好几年重新提刀舞了一回,虽然是耍花枪,但身体里压抑着的铁血似乎活了回来,他没有尽兴,可斩夜刀已经被陈执带回去了,他搬来相府后为了避嫌,别说刀,连马都没有置备,便只好再喝一会儿酒,醉是醉不了,但也能让这会儿的自己舒服些。 谢淮骁却不这样想,他还记着陈执说的话,被宋青梧带回梅园放在地上后便努力跳起,想要去抱住宋青梧方才手上的那之后,掰开手心看看伤得怎么样。 宋青梧看到他急切的样子心中一暖,说:“殿下莫要勾臣的衣服了,云锦千金,勾坏了可不是如今的殿下赔的上的。” 谢淮骁一愣,恼他故意转移了话题,便当真伸出爪子去勾他的衣服,当真被他撕了线出来。 “哎,殿下莫动手。”宋青梧也顾不得手里还提着酒,直接扔下砸在地上,幸而没碎。 谢淮骁以为他心疼衣服了,却听他道:“果真留不得你的指甲,小心翻了肉,倒时便要喊疼了。” 宋青梧席地坐下,握拳的手放在膝上,谢淮骁这回够得着了,便过去用小脑袋顶了顶那拳头,见他还不松开,便拿肉垫轻轻在宋青梧手腕上拍了几下,催他快放开让自己好好看看。 宋青梧忽然笑起来,说:“殿下当真要看?” 谢淮骁喵了一声。 那不是废话么,谢淮骁想,宋青梧怎么这般磨蹭。 “殿下答应臣一事,便给殿下看吧。”宋青梧说,嘶了一声,眉头微皱,“是有些疼。” 谢淮骁闻言,喵喵叫得更急切了,肉垫转而拍向宋青梧的腿,担心拍手腕也会牵扯到宋青梧的伤。 宋青梧说:“唔,殿下答应的话,那就喵两声。” 谢淮骁心里嫌弃他磨叽,但还是乖乖的喵了两声。 “那殿下便是答应了。”宋青梧笑起来,摊开一直握着的手心,“等殿下恢复人身,赏臣一个吻罢。” 摊开的掌心完好无损,连丝破皮也没有。 蒋正源在床上不住挣扎了起来,几乎要翻身栽下去,林闲同查司和飞快上去按住他,却只按得住他的身体,按不住他的嘴。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着,仿佛根本喘不过气,呼哧呼哧的声音如破了的风箱。 “哈哈……什么宁王殿下留的后路……他根本没想着保我……哈哈——”蒋正源说,眼里的情绪从疯狂跌落至颓草,看向宋青梧,“……我招……陛下……我什么都招!” 第 110 章 证言 蒋正源说出的宁王二字,让在场众人心里皆是一沉。 谢淮骁没有亲历当年宋青珏的叛国案,事情结束后,整件事情又被先帝下令封口,没有人敢私下议论,但即便如此,他却也晓得这种案子牵连广且深,掘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且都是要找出来处理掉的。 更何况,在这之前,宋青梧也告诉过他,这个案子里头已经没有活人了。 谢淮骁被他这么一闹,想下的手却怎么也下不去了,心里升起不知是感动还是旁的什么,但总归是消气了。 三道血痕说浅,倒也留了痕迹,从地泉出来后,宋青梧便换上了宽袖衣衫,又是白色,手上的红痕便更明显了。 杨叔过来撤午膳的碗筷时,宋青梧正好将他唤过来说起晚上陈执和楚泽渝要来吃饭的事,手背上明晃晃的三条杠被杨叔瞧了去,本该是踩着点来吃饭的楚泽渝下午些的时候就被请到相府来了。 “啧,啧啧啧。” 楚泽渝端着宋青梧被划伤的手到眼前仔细查看,杨叔见他只啧不语别的,心里空着急:“楚太医,这,相爷这到底是有事无事?” “这说不好。”楚泽渝放下宋青梧的手,又在他的脉上摸了片刻,俯首写下了一张方子递给杨叔,“喏,叫小去趟我的药铺,按着这个捡,不收你们钱,回来后就煎上,今日只服一次,明日便要晨昏各服一次,连服七日,宋相当无后顾之忧了。” “谢谢太医,小未下学,还是我去捡吧。”杨叔朝楚泽渝鞠了一躬,小心揣好了方子便出去了,离开时还不忘替他们关上书房的门。 书房不是梅园的那间,楚泽渝待杨叔走远后,眼神一亮,伸手将酣眠在桌上软垫中的小猫抱进了怀里。 “乖仔。”楚泽渝自那晚上起就念着这只猫,如今终于得了机会,自然舍不得松开手,“乖仔怎的还是这般大,都没重多少,你是不是克扣它的口粮了?” “怎敢。”宋青梧道,杨叔带着人来府上后,这还是他开的第一次口,“小心弄醒他了,小家伙很凶。” 宋青梧落下话音,谢淮骁便醒了,睁眼看见了小鱼儿的脸,迷茫了一瞬,回过头看见坐在书桌后的宋青梧,宋青梧正用被自己划伤的那只手摩挲着瓷杯。 明晃晃的三条红痕提醒了谢淮骁今日地泉中的事,谢淮骁抖了几下小耳朵,从楚泽渝的手上往下爬到书桌上,颠颠的小步走到手边,在伤口上舔了舔,吃了一嘴刺鼻的药味,呛得直咳嗽。 宋青梧赶紧将谢淮骁的荷叶小盏端来给谢淮骁漱口。 “你给我上的那些东西,对小猫身体有碍么?”宋青梧问。 “能有什么碍,倒是你,这几口该给你舔光了,一会儿我再补些给你。” 楚泽渝说着,心中啧啧称奇,陈执也同他说过宋谢山十分宝贝他的猫,但因为没有亲眼见过,楚泽渝并未全信,如今自己瞧过了,谁能想到在朝中叱咤的左相尽像是伺候主子那般伺候他的猫呢。 宋青梧瞥了一眼手背上的划痕,不甚在意:“这一点小口子,不用费那么大功夫了。” 楚泽渝摇头不赞同:“渗了一滴血也是血,不好好处理,来日染了疯症,宋相可莫要怪我。” 谢淮骁一怔,未曾想过自己挠的这一下还能埋这么严重的隐患。 察觉到了小猫的怔愣,宋青梧安抚似的挠着谢淮骁的下巴,说:“那便再来一道吧,汤药也得喝么?” “自然。”楚泽渝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观你最近火气足得很,又不能像寻常山君那般去花雨楼降燥,便给你开了降火的方子,规矩用完七日,暂时倒也不会有旁的杂症一齐出来。” 宋青梧:“……我的花雨已经下完了。” 谢淮骁红着耳朵,尾巴不甚自在的在桌上左右扫动,和桌面擦出细碎的沙沙声。 “是啊,可不是下完了么。”楚泽渝突然厉起声,说,“谢山,莫要说我危言耸听,你十五岁起便一直靠着药物压制,八年了,边关将士尚且未有你过得苦,这番你又受了刺激,比我预想中更早的用上重药,下回的花雨定要提前,如此下去,用不了几年,你这身子可就坏了。” 宋青梧听后,眼中并无波澜,只是逗猫的动作愈发轻柔,说:“提前多久?” “长则九十月,”楚泽渝说,“快的话,或许三四个月也说不准。” “何院首当年为小爪制抑息丸,我记得你也有参与。”宋青梧问,“小爪也是如此么?” “自然。”楚泽渝并不瞒他,“你也晓得,岚君的初次总要厉害些,没有山君摘元便会一直受煎熬,故而小爪那年初起便直接用了重药,后续一直有我陪着他调理,逐渐减少药量,虽然同样糟蹋身体,但着实不如你厉害,再者,陛下也不可能一直放着小爪用药,朝中向陛下和静妃提亲的王公贵族不再少数,谁不盼着自己钱权富贵更上一层?遂丹不也派了使者过来,想要讨一位陛下的岚君去草原,和大宁结好,只是陛下当时只有小爪一位岚君了,又是他和静妃的心头肉,这才压了许多年,未曾松口过。” 谢淮骁还是头一回知道有人向父皇和母妃提过亲,甚至其中还是遂丹的人。 楚泽渝不提遂丹还好,提了后便教宋青梧想起了谢淮骁被奇邪口中调戏之事,眼神冷淡下来,说:“他们也配。” “晓得晓得,”楚泽渝赶紧顺着他的话道,“只有你配。” 谢淮骁面红耳赤,全靠一身皮毛才没有露馅儿,只是他的猫叫声比平日里更加娇气,楚泽渝听得心里软成一片,想伸手抱着揉捏,却被宋青梧抚开去,吃了一记带着警告的眼刀。 陈执比往日多值了一个时辰的班,到宋青梧府上时,天上已经悬起了玉弯刀,驾来的马儿被仆从牵去了相府的马厩里喂着,宋青梧不骑马,也没有置办马车,他少有事宜需要去到东都外,故而宽敞的马厩里只有陈执的坐骑,打了个响鼻,舒适得不行。 宋青梧和楚泽渝并未特意等他,算上谢淮骁,两人一猫已经开席好一阵了。 陈执风尘仆仆,卸了腰间斩夜刀立在门边,这里只有宋青梧和他自己提得动那刀,杨叔想给换个地方给他放着都不行。 “怎的都不等我。”陈执大马金刀的在楚泽渝身边落座,偏头在自己媳妇儿脸上偷了一吻,说:“说来吃酒,便当真只给我吃酒了?” “别贫。”楚泽渝看向杨叔,“还麻烦杨叔将热的饭菜都端来罢。” 陈执笑了:“还是你疼我。” 饭菜很快便端了上来,杨叔看着这一桌的人,想起在梅园里的那位,心里替夫人感到委屈。 他俯身在宋青梧耳边,小声道:“梅园那边还未送饭食过去,相爷要不让那位一道过来用罢?” 陈执同楚泽渝讲着今日当值时的趣事,未曾注意到这边。 宋青梧喂了谢淮骁一勺鱼糊糊,浓稠乳白的糊糊咸香可口,但谢淮骁已经被喂了许多旁的吃食,糊糊再诱人也吃不下了,打起了小嗝,尾巴圈着宋青梧的手腕。 宋青梧见状一笑,说:“他已经饱了。” “多谢。”谢淮骁起身拿走那根簪子,对宋青梧道,“陛下,臣请同林修撰一道,先去蒋正源府中查探。” 宋青梧望向他,眼里闪过担忧和难言的情愫,抿了抿唇,良久才嗯了一声。 林闲平时根本就没有想过的,如今脑子里都是蒋正源的话,又见陛下此番难舍模样,只觉得耳边雷鸣轰轰,什么也听不见了。 110-120 第 111 章 拨云 查司和将自己的令牌给了谢淮骁,以方便他驱使衙卫一道去蒋正源的府邸找那道暗门。 林闲被带出来时还没太回神,直到被谢淮骁推着上了马车,颠簸起来,才慢慢醒了回来,四周嘈杂的声音从车帘外徐徐灌入,不过他似乎在惊诧,对着自己的脖子便掐了下去。 脖颈间的肉细嫩,林闲也没有对自己手下留情,下手下去便顿时龇牙咧嘴起来,嘶了一声,小声道了句“龟龟”。 自己的猫送来的礼物,宋青梧哪有不接的道理。 只是宋国公看着这一幕,心中总觉着不舒坦,原本被下意识藏在身后的狗尾巴草被他拿出来摔在桌上,哼道:“玩物丧志。” 宋青梧没有答话,而是看向德正:“公公进去伺候着罢。” 德正说:“那咱家便先走了,小安子搁这儿伺候着,几位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他就好。” “用不着。” 宋国公将手里的狗尾巴草摔在桌上,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古旧的盒子,上面雕着梅花纹,他大步上前,往宋青梧手里一塞:“宋相前些日子落下的东西,可捡好了。” 说罢,甩袖一背,第一个离开了花厅。 德正被突然变脸的宋国公闹得有些下不了台,宋青梧见状,便道:“公公莫忘心里去,父亲带兵几十年,脾气硬惯了。” “哪儿的话。”德正笑道,“国公爷是大宁的战神,咱家可不敢心生怨怼。” 话虽这么说,但这便是已经不满了,宋青梧将肩上的猫抱进怀里,余光瞥见规规矩矩立在一旁的小安子,笑着朝德正问:“这小公公瞧着眼生,是德公新收的?” “半月前收的,原本只是后宫杂役,我见他长得端正,便叫到跟前来了。”德正说,“陛下喜欢脸好的人跟着伺候,我已经老了,总得替陛下再看个人。” 宋青梧朝小安子道:“安公公好运道,宋某日后也得仰仗公公了。” 小安子被这么一抬感到心慌,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的看向德正。 德正知道宋青梧是为了宋国公朝自己卖了一个好,左相的示好轻易求不得,便也顺杆而下:“愣着做什么?赶紧给宋相磕个头。” 小安子连忙跪下,一边喊着左相千岁,一边磕下了这个头。 谢淮骁又见到了和平时不一样的宋青梧,和同自己记忆中不太一样的德正,彻底觉得这个皇城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出宫路上,徐望径自去了隐蟒卫的驻所,陈执因着要去太医院,暂时和宋青梧顺路,便一起走了。 “林贵人要住静安殿。”陈执同宋青梧说起今日在静安殿知晓的事,不过瞒下了自己去静安殿的缘由,“谢厉人不在东都,瞧着倒是比谢斐往前走了一大截。” 宋青梧说:“我倒觉得他是后撤,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怎么说?”陈执问,“我今日可是瞧见了,绣春带着人仔仔细细清理了静妃和你心上人的东西,御林军一车一车拉去东都守卫营,再过几天可就要烧了,哦对,绣春姑姑还叫我记得同你说,若是有想留着作纪念的,这几天便去东都守卫营拿,免得七日后真的烧了,你能纪念的就只有你家那几个照着世子寝宫和书房修的屋子了。” 宋青梧问他:“拉到什么地方?” “东都守卫营啊。”陈执说,“你耳朵坏了?” “你脑子坏了才对。”宋青梧说,“东都守卫营是谁的地方?” 陈执愣了愣,说:“陛下直属的兵,没有御剑,谁也指挥不得。” “这就对了,况且,东卫选拔士兵及其严格,轻易插不进眼,陛下将静安殿的东西送到自己的地盘上,尊口一开,说烧了便是烧了,但是不是真的烧了,便只有东卫的人知道。”宋青梧捏住谢淮骁的小爪子正想亲一下,却没想到是脏的,“嗯?怎么毛毛上都是土?” 陈执听了宋青梧的分析,立时醍醐灌顶,他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宋青梧这般亲昵他的猫,故而见状也不惊讶,但听见后面那句追问,本想找个借口溜走,可眼下还未到太医院,他只得老实交代:“早朝下了之后,你的猫便自己跑走了,最后是我带着徐望,在静安殿找到了他。” 陈执原本都做好了被宋青梧嫌弃的准备,却没想到宋青梧突然变了脸色,说:“……他在静安殿呆了多久?” 陈执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但寻他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最长也不过这个时间。” “我晓得了。”宋青梧道,“谢谢你。” 陈执受宠若惊—— 回到府中后,宋青梧让杨叔还是同前些日子一样,将饭食都放在梅园指定的地方。 宋青梧有私心,虽然说让谢淮骁放心住在梅园里,却并没确定的说过自己是否要住回原来的院子,谢淮骁也没有想起来这件事,被抱进梅园的屋里后挣扎着想从宋青梧怀里跳下去,却被宋青梧直接扔进了浮在地泉水中央的木盆里。 以往这时的地泉已经不再用了,但今年宋青梧却并不打算关。 谢淮骁被困在木盆里,池水里倒映着蓝天,万里无云,澄净得像是天地间最清晰的镜面,而自己如同一叶扁舟浮在水上,只是扁舟尚有人撑桨,而他却只能等着宋青梧来掌控方向。 他看着宋青梧解了身上的衣衫入到水里,上朝时束着的冠发已经被他拆掉了,退却了宋相的外罩,露出了只在谢淮骁面前才会有的宋谢山。 宋青梧伸长手将木盆捞到自己面前来,晃荡漂浮的感觉让谢淮骁下意识将小爪子抵在了木盆边沿,又忍不住低头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殿下撑住边,臣给殿下把爪子洗干净。”宋青梧捏住谢淮骁的一直小爪子,只是谢淮骁的手脚实在是太短了,伸直了也够不着水面。 谢淮骁羞恼地拍了拍木盆边沿,心里想着分明就是这盆太深了。 宋青梧却笑了出来,往后斜靠在池边,将谢淮骁从木盆里捞出来放到自己胸膛上趴着:“在人的眼里,所有的猫明明都长得一个样,但臣却能从殿下脸上看出来殿下的想法。” 底下的胸膛宽阔结实,线条好看的锁骨就在眼前,谢淮骁装作听不见宋青梧的话,又往上趴了点儿,尾巴摇晃扫着宋青梧的下巴,被对方连同屁股一起扣在了手里。 “殿下难过吗?”宋青梧扣着他的尾巴和屁股只是担心他踩不稳滑进水里,说话的声音只有他们一人一猫可以听见,“可在生陛下的气?” 谢淮骁闻言,再不能装着听不懂对方的话,耷拉着脑袋,轻轻啃咬宋青梧的锁骨。 宋青梧任由谢淮骁在自己身上啃咬,权当他是在发泄不满,又道:“林贵人住不进去的,臣可以立誓,只要殿下在臣身边一日,静安殿永远都是殿下的家。” 谢淮骁不信。 那位贵人是谢厉送给父皇的,谢淮骁虽不怎么过问谢厉和谢斐争夺太子的事,但并不意味着他蠢,他知道谢厉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感到寒心。 他也想明白了,自己是世子,又是岚君,他永远不可能在皇城里住一辈子。 只要自己一日是岚君,皇城永远都不会是他的家。 身上啃咬的感觉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不太明显的湿意,因为泡在地泉里,宋青梧差点儿以为那是溅到身上的池水。 “殿下?” 宋青梧察觉到是谢淮骁在哭之后,下意识就想释放自己的信香将人变回来,但是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那夜看见的少年身体,直觉告诉他,两人现在这幅样子,还是不要变回来得好。 谢淮骁真正在他面前哭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能控制得住。 宋青梧思索了片刻,一手托着谢淮骁前爪的腋下,说:“对不住了殿下。” 接着,另一只手飞快地找到了谢淮骁的小粉尖尖,轻轻搓揉了一会儿,谢淮骁不受控的颤抖起来,终是停下了抽泣。 “真的对不起,殿下。”宋青梧安抚似的在谢淮骁的猫耳朵上吻了吻,“哪怕现在是猫,我也不想让殿下这样哭。” 谢淮骁震惊地抬头看着这个人,出离愤怒了。 “喵!” 他做出凶态,爪子短够不着宋青梧胸膛,他便寻了自己够得着的地方,狠狠在宋青梧手上划出了三道浅浅的血痕。 宋青梧怕他消不了气,又将另一只手递到他的面前:“还有这儿,划吧,没关系,臣是殿下的,想怎么划就怎么划。” 陈夫人骇了一跳,下意识抓住陈启云的衣裳,说:“这、这是来作何?老爷?” 陈启云面色阴沉,问:“公子呢?” “公子——”小厮咽了咽喉咙,道,“公子好像也在其中,手里被栓了铐。” 第 112 章 锤音 惊蛰过后,春耕便要忙着开始了,雁都城里家中田地多的权贵豪绅们都在忙碌,要盯着田地耕种的情况,也要及时补足人手,时间就这么长,千万耽误不得。 故此,城里这段时间进出的人比往日还要多些,林海潮和左旋客带着一行人从街上匆匆而过,先后去了远宁公主府和陈府,带着两个带了铐的人回了青荷里。 没有刻意避开闹市,不稍一会儿,陈启云和陈相如被带走的消息便在朝臣之间传开了。 大的港口避不开,替他们做遮掩的人自然官阶不低,又是瓷蒺藜这样的决不能运往别国的武器,能做到遮掩的,自然是一方顶天的手。 而那些小地方,自然也要用自己的人,吏部查到的卖官鬻爵,便是落在了这件事上。 谢淮骁轻笑出声:“倒是谢谢陈启云,我正愁户部那些要钱的折子平不好呢,他便送来了一堆银子。” 马车回到府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冷月幽荧,便是少了灯,也能看清一些路。 下了车,谢淮骁守着衙卫将从蒋府带回的东西送到放证物的房子里,那几箱瓷蒺藜则是分开另外在一屋,林闲先去寻宋青梧复命了,再回来时,人倒是过来得齐,甚至还多了一人。 那人身上穿着甲胄,身姿笔挺,宋青梧不等谢淮骁对自己行礼,虚虚握了一下谢淮骁将将抬起的手腕,替他介绍道:“这位是南菱州城防营的张都督张树河,日落前来的,方才林大人说你们此番又带回了瓷蒺藜,可交给他看看。” 衙卫不敢耽误,很快便带着谢康来了。 “爷。”谢康先见到了等在门处的谢淮骁,之后才看见屋里的宋青梧和一名面生的武将,“见过陛下,大人。” 宋青梧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道:“之前便听关齐说你在寻尚书,何事如此着急?” 宋青梧说出靖南王,不仅是周先述三人愣了愣,连谢淮骁一时也没能反应过来。 的确,荆城离丘南国最近,以山划边相接壤,只不过,荆城一带本就山川险要,真要从这里去到丘南国的都城,也只是比船慢慢晃要快上几日而已。 谢淮骁回神过来,自然明白宋青梧应当和自己想得一样,时间紧,去信到雁都后再选人去丘南国,实在是迂回太多,谢孟宗是最好的选择。 仿佛感受到怀里人无言的眷恋,宋青梧眉眼柔和,说:“便是没有这件事,靖南王也不该困于一地,这是对他的不公。” “况且。”宋青梧说着,忽然有些局促,“我也想在同王爷见面之前,能让他对我的印象好一些。” 可却也是最不好的人选。“你们此前便有联系。”谢淮骁说,伸手捏了捏宋青梧的脸颊,让他只管宽心,“不需见面,他对你的印象已经足够好了。” 谢淮骁倒是还记得宋青梧在乐游斋中给自己看的那些书信的。 先帝还在的时候,朝廷同荆城并非是完全没有往来,不仅仅是谢孟宗需要定期向雁都汇报荆城军务和边关情况,朝廷也需要在节时给荆城送慰问的文书,公事公办得很。 谢淮骁的目光蓦地变长,似留在宋青梧的脸上,又似越过他,落去了更远的地方。 不好么。 怎么会不好。 正如宋青梧说的,这是他期盼了许多年的事。 谢淮骁闻言,一时间有些愣怔。 「天监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载,天作之合。」? 十岁来雁都后,谢淮骁便被林海潮带着同皇子公主们一道念书,宋青梧年级最小,启蒙得也晚,进度本该是最慢的,但从学堂窗外路过时,谢淮骁听见的,便是稚嫩的声音诵着这一段诗。 谢淮骁顺着声音望进窗户里,窗开得不多,他只能见到一个圆揪在摇头晃脑。 照入屋里的晨光虽然亮了许多,却天阴,湿润的泥土味被风带了进来,宋青梧才察觉到外头淅淅沥沥的小雨声。 春日雨天的寒气顺着窗,丝丝缕缕地缠绕进来,宋青梧察觉到自己掌心贴着的地方有了丁点凉意,便俯身下来,凑到谢淮骁面前,轻声说:“你要,我给你便是,不过现在落雨了,窗边冷,我们去里头再要,好不好?” 他们的次数不多,但也足够宋青梧了解谢淮骁在结束后的习惯。 虽然是谢淮骁无意间流露的,但他喜欢宋青梧在自己身边多待一会儿,直到神思清明。 和宋青梧成亲不是几句话的事,他也会在信里写明,来回一路山高水远,谢淮骁觉得,倒是正好给了他们接受的时间。 宋青梧心尖微颤,说:“如此直接,哥哥不怕王爷和王妃反对?” “或许吧,但比起这些,他们更希望我能好。”谢淮骁说,看着宋青梧,眸光里落了霞,熠熠生辉,“以后,也会希望你好。” 怎么会不喜欢这个人。 宋青梧想。 怎么会不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 “对不起做什么,你看上去可不像是被迫。”沈妤收回手,眼里落着烛光,问,“想好了?” “嗯。”谢淮骁说,神情认真,“想好了。” “你自己愿意,对我们来说便足够了。”沈妤抱了抱他,“他待你可是真心?当真是喜欢你?” “真心。”谢淮骁嗯了一声,“天上地下,他最喜欢我。” 谢淮骁的头脑还在晕胀着,只觉得被捏地重了,捉着他的手拿起来,见到上头有水渍,便凑过去,吃糖一样,卷了卷。 宋青梧呼吸一窒,声音也在发颤:“……哥哥——” 谢淮骁听他在喊自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刚才的话,唔了一声,说:“开心。” 他拿着宋青梧的掌心,朝自己的侧脸贴来,闭上了眼睛,慢腾腾说:“……还要。” 宋青梧闻言,眼神亮了亮,握住他的手腕拉下来,急切道:“那哥哥是答应我了?” 他的目光太热切,谢淮骁招架不住,便瞪了他一眼,说:“答应了答应了,但先说好,若是八字不合——” “不会有那种事!”宋青梧抢他话道,目光灼灼,似乎要将谢淮骁融化,“我心悦哥哥那么久,这种事,怎会没有偷偷做过。” 他和他,是天作之合。 宋青梧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仿佛是深思熟虑后同谢淮骁的有商有量。 “哥哥盼了那么多年的事,如此,不好么?” 宋青梧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那般,几人坐在桌边,他偷偷从桌下伸手过去碰了碰谢淮骁。 “荆城离丘南国最近。”宋青梧慢条斯理,一字一句道,“没有比靖南王更合适的人选了。” 抿了抿唇,正欲说话时,外面忽然进来一个衙卫,道:“禀报谢尚书,外头有一人名谢康,自称是您家中人,有要事想要见您一面。” 谢淮骁这才想起关齐说的,谢康有事要寻自己,白天便去客栈找过一次了,入夜后又久等自己不至,这才找来了府衙。 “让他进来。”谢淮骁道,“待到这儿来便是。 第 113 章 出水 哪怕她晓得夫人叫宋小来要帷笠,多半是要出府,却也因为自己的心思,没有告诉杨叔。 谢淮骁不太会给自己梳发,便索性不梳了,两缕脸颊边的额发正好挡住他眼尾的红痣,轻纱之外,仿佛又给自己上了一层锁。 他带着宋小,从梅园绕路去了相府后门,也不知宋青梧是不是受了于秉文太多的影响,相府的规制比当年赐给于秉文的那座宅院还要大,偏偏也像于府那样,没有配置足够多的人手,寻常勋贵家里的护院更是看不见,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瞒着院里的其他人溜出去。 “去哪里呀公子?”宋青梧跟在谢淮骁后面半步的位置,谢淮骁走得不如宋青梧快,他不用小跑跟着。 “去药铺里。”谢淮骁扯了扯垂到胸前的帷笠上的纱,总觉得有些碍手,“不去小……楚太医那里,他同相爷熟,若是教相爷知道了,那咱们今日偷溜出来便没有意义了。” “可是——” 谢淮骁从袖袋里掏了一颗糖出来,微微弯腰塞进宋小的嘴里:“这是封口费,记得公子和你说的,相爷晓得了,我便让他教先生用戒尺罚你。” 嘴里的糖特别甜,宋小心里却没法感同身受。 可是去楚太医的铺子可以不花钱呀,宋小想,不过夫人应当是不舒服吧,又不愿让相爷担心,否则何必这般遮遮掩掩,还要教自己保密。 谢淮骁可不晓得宋小心里的千回百转,之前日日被宋青梧抱着去上朝,看熟了从长安里走出去的路,虽然这条路去宫门口绕了一圈,但是宫门外的宁安街是他熟悉的地方,将这里当做新的起点,谢淮骁就识得路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朱红色的高门,御林军正在轮值交接,忽然全都朝着里头行了礼,谢淮骁以为是哪位朝臣下朝出宫,里头出来的确是一辆马车。 马车纹饰繁复,亲王规制,谢淮骁收回了目光。 谢厉如今正在江南道,未曾听到宋青梧说他回东都的消息,若这两马车里头当真坐了人,那便是谢斐。 谢淮骁抿紧唇,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寻常大臣倒是罢了,撞上的偏偏是自己的哥哥。 他抬手将帷笠正了正,马车出了宫门便跑了起来,但人却也比不过,路过的风掀起了谢淮骁才压好的纱幔,马车窗帘也被荡起,谢淮骁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发现里头坐的是个梳着凌云髻、插着点翠孔雀簪的女子,女子围着面纱,耳边和发簪同样式的点翠雀翎耳环跟着马车的颠簸晃荡,车窗帘很快便垂了下去,那女子这时偏了偏头,车窗帘让他们的视线擦肩而过。 “公子?”宋小见谢淮骁一直盯着那辆从宫里出来的马车,心下好奇,问,“公子识得那车里的贵人么?” 谢淮骁摇头:“不认得。” “怎么了?”谢斐睁开小憩的双眼,看着同他一道出来的人,“外头看见谁了?” 女子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交叠在腿上的手,说:“宋相的人。” “哦?”谢斐来了兴致,“可晓得名字?” “世子也认得的,宋相冬天里带回家的那个书童。” “那孩子啊。”谢斐说完,失去了兴趣。 “听闻宋相将他送去温大人的私塾里念书,”女子转头看着谢斐,面纱上的双眼秋波潋滟,眉心贴着朱红色花黄,风情十足,“他有来历么?” “穷人家的孩子,父母在边境被遂丹人杀了,和兄长一道被人牙子卖到东都,兄长半路便没了。”谢斐伸手替女子理了理有些松的面纱,“宋谢山见他可怜,便买了回去。” “那小孩儿身边还跟着一人,戴着帷笠,方才过的时候吹起来了一点,妾身也瞧得不实在。”女子道,“但是个漂亮的人。”—— “避子汤的药。”谢淮骁站在药铺的柜台前踌躇了一会儿,没有决定好要不要多买一些。 “公子!?”宋小不敢置信的看着谢淮骁,他虽小,但不是不知人间事的幼童,避子汤三个字谢淮骁说得顺畅,但宋小愣是红了脸,他想了一路公子是哪里不舒服,万万没想到是来买这个! 谢淮骁并不理他,向药铺掌柜虚心求问:“昨日的房事,但我和我家山君都不是花雨,但还是想以防万一,所以敢问掌柜,我开几副才好?” 掌柜头一回见到这般大胆且独自来买避子汤的岚君,不过惊讶归惊讶,也没有忘记回他的问题,说:“一副就够了,可煎两次,不过小公子要记着,第一次用了药后,要等满个时辰才能副用下一回的药,千万别记错了。” 谢淮骁点头,又问:“那可能长期用?实不相瞒,我同我家山君感情甚笃,两人的日子尚且嫌少,所以暂时不想要孩子。” “这,小公子,是药三分毒,何况避子汤的用度本就逆了身体内的常伦,长期用了,对岚君的身体负担极大,甚至到了最后,公子再想要,也要不上了。”掌柜说,“感情甚笃也有其他的维系方式,小公子还是回去再同夫君商量一下吧。” 说完,掌柜便连给谢淮骁包好的这副避子汤也要收回。 “先生教训的是,不过这副我还是要的。”谢淮骁连忙按下这包药,拿给身边的宋小抱着,连对掌柜的称呼都改了。 宋小觉得手里的东西犹如千斤重,还想开口阻拦,谢淮骁已经付了钱。 出了药铺,谢淮骁今日的目的便算是完成了,他如今还不晓得自己这幅模样能维持多久,得趁着现在,早些回相府去。 “公子。”宋小说,“公子喝这个,相爷晓得么?” 谢淮骁说:“他若是晓得,你觉得公子还会喝么?” “……喝不成了罢。”宋小思考了一下,说,“相爷不会让公子喝的。” 也不一定,谢淮骁想,上回不就喝了么。 这回事发突然,宋青梧不论有意无意,应该都没有料到自己这么快便朝本能妥协,闻到梅花味儿便受不住了,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非但没让谢淮骁变得清晰,反而耽于其中,这会儿想起来,他都忍不住感到战栗。 所以,这回宋青梧没有准备,谢淮骁勉强能在心里给他找到借口,但为何没叫人补过来,谢淮骁便不愿想了,宋青梧留了缺口,那他便自己去补上。 “你会告诉他么?”谢淮骁背着手走在前头,说,“公子让你自己做主,想说便说罢。” 宋小眼前一亮。 “但喝还是要喝的。”谢淮骁忽然停住了步伐,宋小如今正好有他手肘高,稍微倾身便凑到了宋小的面前,说,“这件事没有商量,你同相爷说的时候也顺便替我带句话,再有下回,我便把他绑在榻上求我。” 宋小红了脸,想起温先生藏在他书房里头的那些风流话本,过了会儿才小声说:“……是。” 第 114 章 星火 听了绣春的话,陈执眼中划过一道玩味。 “叫绣春姑姑挂心了,正巧今日要去宋相家吃酒,我会同他提的。”陈执说,“也劳烦姑姑替我向贵人道个喜,就祝——” 陈执顿了顿,思索片刻,才又道:“祝陛下和贵人福泽绵延,儿孙满堂。” 谢淮骁耷拉着耳朵,低低喵呜了一声,可惜他口中叼着梅花,声音有小,没有被周围的人察觉。 宋国公在君阁外的花厅坐着,德正令人给他泡的茶放在手边,一口也没有动过。 他看了一眼君阁紧闭的门,两名轮值的隐蟒卫立在门边,里头已经谈了一个时辰了,陈执也出去一个时辰了,两头都没有动静,宋国公感觉自己正悬在刀山火海的上空,只需来一阵风,自己就掉下去了。 宋国公觉得自己和这猫大概是天生相克,否则如何能两次都在自己手里搞丢。 搞丢也就罢了,宋国公回想起小兔崽子两年来第一次回家竟然只是为了找猫,心里即心酸也窝火,他摸了摸怀中今日要交给宋青梧的东西,啧,若是等小兔崽子出来了,陈执还未回来,要不就暂时拿这个当个护身符,免得小兔崽子又将责任怪到自己身上。 “国公爷,喝口茶罢。”德正立在一边陪他一起等,“小侯爷一会儿便来了。” 宋国公叹息:“公公好意,我再坐会儿罢。” 德正说不动他,去门口问小太监:“小侯爷那边可有消息?” “回干爹,还没呢。”小安子俯首,“再说了干爹,隐蟒卫传消息也传不到儿子这儿来,国公爷再着急,也只能等小侯爷回来呀。” “你若一直这般,出去可别说是我教的。”德正拿起拂尘在小安子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正准备提点他时,陈执同徐望一起从外面进来了。 而陈执怀中抱着的,赫然就是宋相的猫。 “宋叔!”陈执点头同德正打了招呼,然后朝宋国公过去,“找回来了。” “嗯,那就好。”宋国公差点儿没有绷住脸,本想伸手将猫抱回来,但见小猫一直把头埋在陈执怀里,瞧着没什么精神,眉头一皱,问:“在哪儿找到的,怎么蔫儿了吧唧的?” 小安子差点儿笑出声,德正瞪了他一眼,小安子连忙垂下头,没叫人看见。 陈执说:“不知怎的去了静安殿,那边收拾着东西,估计被吓到了。” 宋国公静默了片刻,从桌上给小猫准备的零嘴里挑出了一条小鱼干,严肃着脸,伸到谢淮骁面前,谢淮骁闻到味回头望了他一下,看见了散发着香气的小鱼干,本能的咽了咽口水,又转头把自己的脸埋进毛毛里。 德正看见了那双琉璃眼珠,忽然觉得宋相这猫通人性得很,他竟然觉得那眼睛里头装的全是委屈和难过。 谢淮骁这会儿谁也不想理。 静安殿还是静安殿,方才进去看见熟悉的摆设,谢淮骁还心存侥幸,即便父皇收下了大哥送来的岚君又怎么样呢,长得和母妃再像也始终只是一个替代品,可谁知道自己只是困倦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竟能撞见绣春亲自带着人来收拾他和母妃的旧物。 那是绣春,是刚进宫便跟在母妃身边的大宫女,是看着自己长大的姐姐。 谢淮骁忍不住心中酸涩,小声啜泣,听在周围人耳中便是小猫无助的喵喵声。 花厅中的几人面面相觑,竟一时不知该拿这小东西如何是好。 小安子还没被德正收做干儿子时曾在后宫做过杂役太监,见过宫女姐姐们帮着逗猫,便打着胆子提议道:“奴才晓得一法子可以让小祖宗心情好起来,就是得准备一些物件。” 一时间,宋国公几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小安子。 小安子又道:“就是、就是那些物件,得朝后宫娘娘们的管事宫女借。” 德正摇头:“那不行,眼下就要午时了,安王殿下今日入宫陪和妃娘娘用膳,陛下答应了要一起,最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和宋相谈完了。” 而从君阁去后宫,一盏茶的时间怎么看都不够。 小安子面露难色:“若这样,那奴才只得用土法子了。” 宋国公嫌弃他拖拖拉拉,大手一挥道:“行了行了,土法子就土法子罢,赶紧的,怎么也得把这猫给我逗开心了。” 小安子应了一声,快步出门准备去了。 谢淮骁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他被陈执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梨花木桌上,他又一阵没有剪爪子了,再加上这会儿心情十分低落,便不由自主地将爪子从粉嫩的肉垫里亮出来,两只前爪不停划拉着桌面。 德正看得呼吸一窒,君阁的所有摆设家具都是从大宁开国起就存在的,一直沿用至今,价值连城,如今却被宋相的猫划拉出无数条细小的痕迹,毁了不说,账又不能往宋相身上算。 他看了一眼宋国公,后者似有所感,轻咳一声,坐在太师椅上,端起早就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 君阁内,宋青梧喝完了靖南王亲自替他斟的茶,起身便要告退。 靖南王往后倒在椅子上,神色看上去十分疲惫:“谢厉觉得朕老了,什么人都敢往朕身边送,但朕还没死呢!” 哗啦一声,靖南王捏碎了手里的杯盏,宋青梧递上了自己的手帕过去,被靖南王抚开了。 “你记着,”靖南王说,“淮骁儿的事,一定要揪出是谁在同遂丹勾结,不论最后查到谁头上,都有朕保你。” 宋青梧收了手帕,朝靖南王跪下磕了头:“臣自该万死不辞。” 靖南王闭上眼睛,朝他挥手:“去罢。” 从君阁出来,宋青梧还沉着脸色,门口值守的隐蟒卫将他引到了花厅,说是国公爷还在等他。 谢淮骁还在父亲那里,想到此,宋青梧才换上平和的神色,压下了从君阁里带出来的阴沉戾气。 他以为父亲会想早朝是那样,抱着谢淮骁僵硬地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却没料到撞见了宋国公、德正、陈执和徐望四人弓腰低头,围在花厅那张桌边,头抵着头,摆弄着桌上的什么东西。 “小祖宗,来抓这边,来抓我这个——” “公公那根毛都要掉光了,还是来抓我这个,哎对对对,哈哈!” …… 宋青梧神色复杂,站在花厅门边轻咳一声,陛下还在君阁未出,隐蟒卫将他带到花厅外就回去了,小安子不知去了哪儿还没回来,无人通传,四人听见咳嗽声,整齐划一的将手里的东西往背后一背直起身,露出了中间团着自己、情绪明显不高的谢淮骁 。 花厅里一时无人说话,雅雀无声。 谢淮骁见到宋青梧来了,原本压在毛肚皮底下的四肢瞬间站了起来,垂着的粉色耳朵也立了起来,朝着宋青梧的方向,在桌上跑了几步到桌子的边沿,用力一蹬腿便要跳进宋青梧怀里。 但是他还小,这一月来除了尾巴外再也不见其他地方长大,宋青梧站的远,光是这样一跳定是跳不到宋青梧那边的。 宋国公下意识的伸手想拦,宋青梧却快过所有人的反应,让谢淮骁稳稳当当跳进了自己怀里。 接着,谢淮骁的爪子稳稳勾住宋青梧的朝服,顺着衣服爬上了宋青梧的肩上,用尾巴松松圈着宋青梧的脖子,努力凑过去,将自己掀着的梅花送到了宋青梧嘴边。 第 115 章 温度 下了朝后,靖南王传了宋青梧去君阁议事,宋国公看了一眼宋青梧的背影,踌躇犹豫,德正见状,觉着宋国公许是有事找陛下,便自作主张,请了宋国公先去君阁外头的花厅吃茶。 谢淮骁没有被带着一起,宋国公本想抱着他一同去喝茶,德正还特意让小太监去找些零嘴来,谁知道只是一转眼,宋国公和德正一齐出明堂的功夫,谢淮骁便从宋国公怀中挣脱出去。 猫又窜得快,几个瞬间便消失在两人的面前。 宋国公:“!!!” 德正抓着手里的拂尘左右看了看,一把抓住在他们后面出明堂、正打哈欠的陈执,尖着嗓子喊:“小侯爷!宋相的猫跑啦!赶紧拾掇拾掇隐蟒卫帮着找呀!” 陈执:“……???” 谢淮骁一路挑着草丛花坛钻,绕了一截路才又回到了静安殿。 静妃已逝,静安殿无主多年,但却不显破败,屋檐廊柱不曾蒙灰,园中花草苗木均是精心修剪,景观布局未曾改变,只是园中忙着的小太监和宫女都看着眼生,不是他离开前伺候在静安殿中的那一批。 没人发现他窜了进来,谢淮骁爬到了母妃寝殿的琉璃瓦上,选了一个舒服的位置卧下。 头顶是万里无云的蓝天,朱红色的宫墙里盛放着迟来的桃花,在庄严和肃穆中掺进了朵朵温柔,谢淮骁伸出自己小馒头一样的爪子放到眼前,白色的毛毛沾了泥土,他又把爪子翻过来,粉嫩的肉垫也已经灰扑扑的了。 静安殿和靖南王下朝后处理政务的君阁遥遥相对,中间连接着御花园,谢淮骁盯了一会儿,眼睛有些发酸,定是那些蚂蚁大小忙碌的宫人太密太小,看久了费眼,他低低的喵了几声,又顺着自己的来路,窜进了自己住的偏殿。 这里的陈设也是自己离开时的模样,他钻进自己的榻上,棉被都是晒过的,闻得到太阳的味道,他扒拉出被自己枕边的那个檀木盒,上面被他换成了七巧锁,谢淮骁费力地用猫爪解开,里头白色的干梅花已经有些泛黄了,不过还能闻得见梅香。 当真是上乘,谢淮骁钻进檀木盒里深深嗅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小喷嚏,然后用尾巴勉强圈住自己的身体卧下去,冷梅的香气让他觉得很安心,盒子的大小也正正好,呆在这里,让谢淮骁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 他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大概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谢淮骁又梦见了宋青梧—— 谢淮骁同宋青梧一起坐在小书房的檐廊下,尽管被教了快一年,但只要下了课,谢淮骁还是习惯和小时候一样偎在宋青梧身边,两只腿垂下去不停晃,手里接过宋青梧给他剥好递来的蟒眼放进嘴里,甜得眯上了眼。 在小书房上课时,谢淮骁总喜欢摒退跟着伺候的小太监和宫女们,这都是小时候被当时的右相于秉文教出的习惯。 于秉文也是宋青梧的授业恩师,最不喜小孩娇养,谢厉和谢斐也曾在他门下待过,但都被他伤了世子尊严,被于相扔给了别人,只是这事儿被两人默契的瞒着,谢淮骁也是长大之后才晓得。 谢淮骁去于府入学时,宋青梧已经在那里学了五年,彼时谢淮骁年仅十岁,静妃知道于相的脾气,早就做好了儿子去了一天便被于相赶出相府的觉悟,谁晓得于相非但没有撵他走,反而足足在那里学了整一年,一年后于相告老还乡,谢淮骁这才重回了宫中开设的学堂。 谢淮骁的手被蟒眼的汁水弄得黏糊糊的,他觉得不舒服,伸到宋青梧面前,想要他帮自己擦。 宋青梧那会儿正走神,宋国公从北原寄来了一封信,说已经托了媒人替他说亲。 谢淮骁见宋青梧一直不理自己,瘪了瘪嘴巴,又不好拿自己黏糊糊的手去拽宋青梧的衣裳,只好拿头蹭进宋青梧怀里,然后顺势一蹭,整个人仰躺在了宋青梧的腿上。 宋青梧这才低头。 谢淮骁举着自己的手,长长的衣袖滑到胸口,露出来的手臂白的晃眼。 “哥哥。”谢淮骁说,“帮我擦擦嘛。” 宋青梧在心里叹息一声,拿他没有办法。 擦手的湿帕是早就准备在一旁的,宋青梧拿过来,轻轻拢上谢淮骁的手,仔细清理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直到擦干净之后,谢淮骁也还赖在宋青梧腿上躺着,说什么也不愿起来。 “殿下莫要胡闹。”宋青梧说,“臣这段时间教给殿下的东西,别是又还给臣了。” 谢淮骁充耳不闻:“哥哥今天留下来用晚膳么?” 宋青梧说:“……起来。” 谢淮骁说:“唔,叫绣春姐姐去你家把宋悠也接来吧,母妃最近也念她的很。” 宋青梧冷下了脸:“谢淮骁。” 谢淮骁顿了顿,这才不情不愿的坐起来,甚至和宋青梧隔了约一拳的距离,眼眶泛红,看得宋青梧心中连连叹气。 谢淮骁已经十四,再有一年便要迎来他人生里的第一次花雨,而当中这一年,岚君们总是会下意识的亲近自己最喜爱的人,这也是上月宋青梧亲自教给谢淮骁的东西。 “大哥下月又要抬一位岚君做侧妃。”谢淮骁说,“他家的小皇嫂上月才被太医院摸到喜脉。” 宋青梧没有说话。 谢淮骁又说:“《岚君风雨》里总是教我要听夫君的,夫君是岚君的一切,哪怕我是世子,也总会有一个人把我捏在手里,我会被关在他的府里,给他生孩子。” “殿下——” “大哥前几天还特意来跟我说要给我相个夫君。”谢淮骁吸了吸鼻子,“我把他揍了一顿。” 宋青梧听到前半句时浑身冰凉,待到后半句才放下心来:“……陛下护着你,燕王不能替你做主。” 谢淮骁点头:“所以我同父皇说了,太医院会替我做特制的抑息丸,下月起便要月月服用。” 宋青梧心中的那一点期许被掐灭了。 谢淮骁偏过头去看他,他以为宋青梧会骂自己,因为宋青梧也是山君,十七岁了,谢厉在宋青梧这个年纪,都已经有两个侧妃了。 不过谢淮骁想到这里,心里有一点点难过,但是很快,宋青梧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谢淮骁就没有这么难过了。 “休息时间也过了。”宋青梧说,“继续上课吧,今日静妃娘娘还要考教你的功课,殿下到时可别一问三不知,最后娘娘怪罪到臣头上,臣可就没办法继续来给殿下上课了。” 谢淮骁:“!!!” 这句话的威力远远大过别的,谢淮骁霎时站起来一路跑回书房里,端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眉间竖起褶皱,急躁的在桌面拍了拍,催促说:“那哥哥快些!” 宋青梧无奈摇头笑了笑,谢淮骁可从来没有这么乖过—— 隐蟒卫是天子亲卫,作为指挥使的陈执是明堂里唯一被许可在御前带刀的人,若是以往,他下朝后本该去太医院吃楚泽渝给他准备的点心,要是时间充裕,还能在太医院给院首准备的厢房里温存一会儿。 他不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太医院中多是岚君任职,每次见他去了,只会提醒楚泽渝莫要耽搁太多时间。 谁知道今日不仅吃不着媳妇儿,连媳妇儿准备的点心也吃不着,追究起来,又是因为宋青梧的那只猫。 “小侯爷,再找可就要去各位娘娘的宫里了。”副指挥使徐望面带难色,说,“要不还是先去君阁通知陛下和宋相,否则娘娘们追究起来——” “怕什么,我顶着呢。”陈执手搭在腰间的斩夜刀上,说,“找只猫而已,没有必要特意去打扰君阁。” “杀鸡焉用牛刀。”徐望有些不甘心:“我们是天子亲卫,宫中御林军才是守卫皇宫的,他们人又多,怎的找猫不让他们去。” 陈执狠睨了他一眼,眼刀中带着森然刀气,说:“小心说话,左右都是在皇城里当差,都是陛下手中的刀,若真比人家锋利,三年前也不会让世子坠崖了。” 世子在宫中是半个禁词,陈执最近又从宋青梧那里晓得了里面还有遂丹人的手笔,心中的戾气便止不住翻腾。 徐望想起三年前被一群黑衣蒙面之人硬生生拦在丛云岭山腰,救援迟缓让世子不幸坠崖的事,脸色瞬间煞白。 徐望说:“小侯爷教训的是。” “你跟我去静安殿,”陈执让徐望跟着自己,然后对身后其他隐蟒卫道,“你们两人一队自去各宫,态度好点儿,虽然老子给你们顶着,但也莫让我为难。” “是!” 陈执说完,望向西边,正好也去静安殿替宋青梧瞧瞧那位新入住的主子。 静安殿中,大宫女绣春领着四五个宫女进了偏殿,静妃娘娘原来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完了,换上了新主子的用具,那边吩咐了,殿下以前住的屋子也要收拾出来,晾上一两月,然后再请护国寺的高僧过来做法事,驱驱整个静安殿的晦气。 绣春跟在静妃身边多年,也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亲自来收拾旧主的遗物并不出自她的本心。静妃去后,她原本被调到了织绣坊做管事女官,但忽然又被陛下重新调回静安殿,全因这儿的新主子说用宫中旧人更方便。 只是,再多的不满都在绣春看见新主子的面容时,化去了五分。 实在是太像了。 “绣春姐。”今桃说,“这些用具都要撤了么?” 今桃瞧着满屋金银玉器和珍贵木料做的家具,觉得十分肉疼。 “娘娘让烧了便烧了。”绣春在心里叹了口气,“殿下和静妃娘娘都不在了,烧了这些,他们母子在泉下也能过得舒服些。” 说完,绣春便吩咐带来的人开始一一收拾,金银器烧不掉便得交还给陛下,剩下木质的东西,在加上衣衫被褥那些,让人统统先堆到院中,晚点会有御林军过来拖走。 谢淮骁被弄醒了,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呆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在哪儿。 今桃正过来准备撤了殿下床上的东西,和睁开眼的谢淮骁撞了个正着。 “呀!”今桃下了一跳,“绣春姐!” 谢淮骁也吓了一跳,忘了自己还在檀木盒子中,迈开腿就要往外跑,结果被盒子绊倒在床上摔了个跟头,盒子里的干梅花也被带出来撒成一片。 他眼疾嘴快嘬起一片,飞快跳出床就要往外跑。 今桃没有看清,还以为是白色的老鼠,便喊:“生老鼠了!” 宠妃宫中有了老鼠是大忌讳,绣春心里一凌,便见到今桃手里拿着一个檀木盒子便追了出来。绣春认出来了那个盒子,殿下生前宝贝的紧。 她本想拦住今桃让她把盒子放下,结果今桃跟一阵风一样变追着谢淮骁出去了。 “快捉住那个小畜生!” “这儿是贵人要住的!要是让贵人知道生了老鼠,可没我们好受的!” …… 陈执和徐望走到静安殿外,迎面一个白色的东西就窜了过来。 “哎!”陈执一指,“就是这只猫!” 谢淮骁也看见了陈执,听到陈执的话猜到他是来找自己的,便不等陈执过来,主动往他身上扑去,口中紧紧嘬着从自己原来屋子里带出来的干梅花,回头看着追出来的今桃和绣春。 “啊!”今桃认出了陈执和徐望,赶紧停下朝二人行了礼,“见过小侯爷和徐大人。” 绣春跟出来,也一起向他们行了礼。 陈执也好一阵没有见过绣春了,说:“绣春姑姑不是去了织绣坊,今天怎么回静安殿了?” 谢淮骁盯着绣春,耳朵不由自主地动着。 “回大人的话,林贵人要入主静安殿,陛下念着奴家是静安殿的老人,便指了我回来伺候。”绣春说完,又看向陈执怀里的猫,反应过来是她们刚才闹了笑话,“敢问大人,这猫是您的?” 陈执笑道:“这是宋相的猫,今日走丢了,着了我等来寻,幸亏姑姑在这儿帮我们找到了,不然要去了其他宫叨扰了别的娘娘,就算是我,怕也是得被陛下刮层皮。” 绣春说:“大人严重了,即是宋相的猫,那大人便带回去吧,绣春还有事,就不送了。” 陈执嗯了一声,又问:“林贵人可是已经住进来了?” “这倒没有。”绣春笑道,“贵人不喜旧物,陛下允了贵人将东西都换出来,绣春只是先过来替贵人拾掇拾掇。” “原来如此。”陈执说,“那旧物可是要归国库?” “金银玉器自然是要的,旁的就不会了。”绣春知道陈执同宋相关系好,也知道宋相对殿下的心思,便道:“托小侯爷带句话,若宋相还记着殿下,这两天可去东都守卫营的校场,殿下和娘娘的东西都会先送到那边,可去寻些值得留下的存着,七日后便都要烧了。” 第 116 章 振翅 花雨期结束后,谢淮骁万万没有想到,宋青梧在这种事情上当真说到做到,恢复上朝的第一天起,便将自己从被窝中挖起来,他自己什么也没吃,倒是记得塞了一条小鱼干给谢淮骁,接着便踩着晨曦踏入朱红色的宫墙。 宋国公早就算好了这天,比往日上朝早了半个时辰候在宫门。 入了月便是季夏,天亮得早,宋青梧在天蒙蒙亮时出的门,步行到宫门处时已是旭日东升,他视力极好,自然瞧见了立在宫门那儿、挺拔如松的宋国公。 谢淮骁也看见了,他同宋国公只在年关宫中的宴会上见过几次,身上带着战场上下来的肃杀之气,静妃那时以为谢淮骁会被吓到,却没想到谢淮骁对宋国公十分钦佩。 那是大宁的战神,舍身一辈子为大宁守着边关,让遂丹人只能乖乖呆在草原上,不敢谢过北原关。 宋国公年纪大了,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一眼便瞧见宋青梧手中抱着的那团白猫。 “哼,混账东西!”宋国公不免想起宋青梧为了一只猫提前下花雨,甚至不知从哪儿拐了一个岚君回去摘元,气便不打一处来,“面见天子,你带只猫来成何体统!” 宋国公声如洪钟,宫门处有空旷,愣是又将声音活活拔高了几度,谢淮骁没见过宋国公这番生气的模样,吓得忍不住打了个颤,往宋青梧身上蹭了蹭,看在外人眼中,便是一只又软又小的猫被吓破了胆,在讨主人的安抚。 宋青梧敢带着谢淮骁来,便早就做好了准备,他并不在乎自己名声如何,只是还未等他说话,便被后来的人打断了一手。 谢斐的骄辇在一旁停了下来,他同谢淮骁不一样,谢淮骁即便封了王,也因母妃受宠而能一直住在宫中,王府也一直在选址,没有定下。谢斐和谢厉则是早早就出了宫安顿下来,两人除了默契的都没有立正妃之外,都已经先后娶了几位侧妃在府上,只是谢斐不像谢厉那样急于开枝散叶,这些年来,他的府上依旧没有传来什么动静。 但不论是谁,在宫外骑马乘骄无伤大雅,到了宫门要进去,那便只能乖乖下来步行,身上佩戴的刀剑也要一同卸下,交给守在宫门处的隐蟒卫。 谢斐从骄子里走出来,手中折扇是靖南王前两日当着朝中官员的面亲赐的,玛瑙扇坠雕成了银杏叶的形状,连纹路都逼真得紧。 银杏叶是靖南王最喜爱的图案,此番谢斐拿出来,未尝没有在宋青梧面前暗示的意味。 只是他站在宋青梧身边,扇坠随着他的动作晃荡起来,没引起宋青梧的注意,反而让谢淮骁看上了眼。 谢斐穿着玄色的亲王朝服,上绣四爪蟒,他跟谢厉都长得像靖南王,只是谢厉棱角凌厉,谢斐五官则柔和一些,面上带着温润和气,看起来十分宽厚亲人,他朝宋国公道:“老国公言重了,朝中带上小宠并不是没有先例,前朝元康盛世时,名将刘印甚至带着自己养的狼崽上朝面圣,元康帝并未责罚他,甚至颁了旨允许了这事,国公若非要责怪宋相,到让人觉得父皇不——。” 话还未说完,谢斐便感觉手中扇往下一沉,低头便看见宋青梧抱来的那只猫不知何时已经将自己的扇坠勾到了,正准备往猫嘴里送。 宋青梧冷漠道:“小爪,松手。” 谢淮骁头一回听到他这种语气,愣了愣,谢斐便顺势将自己的扇子从猫嘴下救了回来。 “陛下贤明圣德,前朝刘印手握军政两权,又一心忠君,元康帝给他这恩他也承受得起。”说完,宋国公睨了一眼宋青梧,宋青梧正低头逗猫,没搭理他。 宋国公不甚愉快:“咱们左相还不配。” 宋青梧看了一眼宋国公。 谢斐有些尴尬,纵使晓得宋国公惯来便是一块硬骨头,但也没料到会这番不给自己和宋谢山面子,不过看这父子二人之间的氛围,宋谢山花雨前这种时刻还因为一只猫跑去国公府闹得不欢而散的事,应当是真的了。 “二位聊着,宋某先行一步。”宋青梧不想过多在这儿停留,现在虽还早,但谢斐这人聊开了只会拉着你谢呆谢久,他不想花心思应付,理由也不愿扯,留下这么一句便想脱身。 谢淮骁却不想这么快走,许久没见五哥,免不了想起当年丛云岭上的事。 他不知道奇邪这三年有没有其他动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遂丹人深入东都盯梢大宁一举一动,看见谢斐和昔日一般,谢淮骁就感觉自己没有里开过他们。 全然不记得方才被扇坠吸引走的猫是谁。 “宋相这猫看来喜欢本王得很。”谢斐本想用扇子在谢淮骁脸上戳一戳,忽然想起片刻前被这只猫揪住扇坠的事,不动声色地换上自己的手,学着宋青梧的样子挠了挠他的下巴,满意地看着谢淮骁发出舒服的咕噜声,“宋相深情,本王替弟弟感到欣慰。” 宋国公见状,哼了一声,竟是不愿在看下去,也没向两人道别,自己背着手朝明堂过去。 宋青梧晓得谢斐是指自己给猫取小爪做名字的事,只是道:“世子可小心些,这猫瞧着乖,爪子却厉得很。” 谢淮骁正被自家哥哥挠得舒服,眯起的眼睛给了宋青梧一记眼刀,示意他休要乱说。 谢斐倒是好奇,手中动作却不停:“母妃也曾养过猫,都乖得紧,本王怎么搓揉都不会生气,宋相莫不是不愿本王碰你的猫,故意说来诓我的吧?” 谢淮骁在心里点头认同,宋青梧就是在诓你,只要顺得舒服,他怎么可能去挠人。 “宫中的小宠皆是名贵品种,且性格天生温顺,这只却是臣在野地里捡来的。”宋青梧说着,想起自己第一回给谢淮骁剪爪的事,脸上的冷漠散了一瞬,道:“野性难驯,臣将他捡回来洗干净,亲自伺候他用饭,这小家伙却不领情,当即就给臣来了一爪子。” “哈哈,毕竟是野猫,经历的都是苦难,未曾享受过温暖,当然难驯。”说罢,谢斐终于撤了自己的手,抖开扇子在胸前摇着,“养熟就好了,宋相这不也带着来上朝了么。” 宋青梧不语,低头看猫,和谢淮骁大眼瞪小眼。 谢斐自觉点到了他,收起扇别回腰间,说:“走罢,时候不早了。” 明堂上,靖南王比往日迟了些才上到蟒椅来,只一月不见,宋青梧觉得陛下不如一月前那般精神矍铄。 陈执方才正同他说着话,见状便道:“半月前,大世子私下给送了一女子入宫,同静妃有八分相似。” 怀中谢淮骁听见这话,动了动耳朵,心中有些许不满,但他也不晓得是恼父皇多一些,还是恼大哥多一些。 只是母妃已经仙逝,谢淮骁也晓得不能用寻常人家的想法去约束父皇,宫中第一要紧的事便是开枝散叶,父皇膝下又只得大哥一位山君,早些年的时候他便知道一直有言官谏言父皇,宠爱静妃并无不可,但静妃自从诞下世子后便坏了身体,不易受孕,为了大宁着想,也该多去去别的宫。 “许久不见宋爱卿,身体可还好?”说罢,靖南王这才瞧见宋青梧怀中一团雪白,竟是也想起了和谢斐一样的事,“爱卿今日上朝,莫不是要提点朕同元康帝那般做个贤君?” 宋青梧当即跪下,谢淮骁眼疾手快地攀着他的衣衫爬到了肩上,四只小爪子紧紧挨在一起抓着衣裳,生怕自己滑下去。 宋国公见状就要跟着跪下,靖南王伸手点了几点,说:“哎哎,你们父子这是做什么?朕可没说要降罪。” 靖南王心中是有不满,但却不是冲着这件事。 他朝立在自己身边的德正吩咐道:“去,给国公赐座。” 说罢,德正很快便让人抬了一张太师椅上来放在宋国公面前。 “这——” 朝中赐座乃是隆重圣恩,宋国公虽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需要赐座才能上完朝的年纪,却也不能推据靖南王的好意,他又看了眼跪着的宋青梧,那小猫还十分无辜的抬眼四处张望,宋国公又在心里骂了句兔崽子,只好坐下:“谢陛下圣恩。” “宋卿也起来。”靖南王道,“元康未曾叫刘印跪过,你这样倒是叫朕难做了。” 宋青梧目的达到,便起身谢了恩。 只是靖南王允了他上朝带猫,他却不能同刘印那样顺杆而上,靖南王给宋国公赐座也未尝没有提点他的意思,宋青梧将谢淮骁放到宋国公怀中,脸上做出蹙眉不愿的模样,似乎一点也不想通宋国公有接触。 宋国公接到猫了才回过味来,只是他拿惯了冷冰冰的刀枪棍棒,骤然被塞了一只又软又暖、他稍微用力便有可能一命呜呼的小东西,愣是有些不知所措。 同样不知所措的还有谢淮骁,他伸出爪子扒拉宋青梧的衣服不愿离开,宋青梧朝他笑,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头后,干脆利落地站回了原位。 谢淮骁埋怨地看了一眼蟒椅上的父皇,坐在僵硬的宋国公怀里,同样僵硬的一动不动,旁听完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早朝。 第 117 章 姻缘 宋青梧感到懊恼,分明承诺过不会用山君天性去压谢淮骁,但还是潜意中遵循了本能。 再过一两天,他的花雨期就要过了。 花雨下到最后的时候,宋青梧已经可以自行控制信香的释放,想到岚君敏感,宋青梧便干脆直接敛起了信香,让冷梅香彻彻底底消失在谢淮骁的感知里。 他发誓,这样做只是为了让谢淮骁好受一些,并无其他打算。 但是—— 随着冷梅香的彻底消失,谢淮骁突然感到脚下一空、魂灵一震,被自己用红编绳拴着挂在脖子上的舍利大了好几倍出现在自己眼前,然后就摔在了地上。 换到宋青梧眼中,愣是一出活人变猫的戏法。 摔懵的谢淮骁被自己的衣服盖在了里头,钻了半天也没钻出来,宋青梧一慌,将好不容易整理好的棋盘掀开,收纳好的两色玉石棋子洒了出去,把谢淮骁从衣服堆里救了出来。 谢淮骁看着宋青梧眼中倒映着的那只熟悉的小猫,粉嫩的小耳朵登时耷拉下去。 “这……臣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宋青梧以为谢淮骁已经重新变回人了,从未想过还有重新变回猫的一天。 谢淮骁看了他一眼,琉璃似的眼珠里溢满了震惊和委屈。 舍利掉在了地上,谢淮骁十分焦急地左右挣扎,因为不能说话,宋青梧不知道他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只好放他下去。重新回到地面的谢淮骁走到舍利边上来回转圈,伸出雪白毛绒像个球的爪子不停拍打,仰起头冲宋青梧娇里娇气地喵喵叫。 宋青梧懂了他的意思,便将舍利重新拿起来套在小猫的脖子上,给人红编绳对小猫来说大了很多,戴上去之前,宋青梧还特意多绕了几圈,直到适合小猫戴后,才稳稳挂上去。 谢淮骁期盼地看着舍利重新挂回脖子上,屏息等了一会儿,眼神逐渐失望。 他没有变回去。 宋青梧心中倒是有别的猜测,只是,看到蔫儿吧唧的小猫,再联想起谢淮骁委屈的样子,他便只想将小爪好好哄起来。 于是,宋青梧将绕在谢淮骁脖子上的舍利取下来,暂时拴在自己手腕上,又将猫抱到怀中,无比熟练的顺着猫挠着下巴,说:“殿下其实不必担心,能变回来一次,定有法子变回来许多次。” 谢淮骁被挠得很舒服,不由自主的打着小呼噜,听到宋青梧的话后色厉内荏地抬起头瞪了那人一眼,只是如今他这幅样子,不论做出什么表情,在宋青梧眼中都分外可爱。 “殿下想想。”宋青梧替他仔细分析,“是人的时候,殿下只能关在这梅园里等臣带回消息,而作为臣的猫,能日日跟着臣出去,还能进宫去见陛下,这样想,殿下还觉得郁闷么?” 小爪没给自己回应,宋青梧也不在意,继续道:“那日陈执到我这儿来,殿下的反应臣还记得,当日没有多想,殿下那时定是仔细听着的吧。” 谢淮骁僵住。 他原以为当时瞒过了宋青梧,却没想到宋青梧心思如此之重,竟是连一只猫都要疑心。 宋青梧自然不可能疑心到一只猫身上,若硬要说自己起疑,那也是在小爪身上闻到信香那会儿才开始的,陈执那日来谈事,小爪身上可还没有信香。 只是这些都不能告诉谢淮骁,宋青梧眸中神色泛起波澜,变成猫乖乖呆在自己身边,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宋青梧无比渴求的样子。 “喵……” 谢淮骁在宋青梧腿上翻了个身,生无可恋,面朝着宋青梧,天气热起来,宋青梧已经换上了薄纱,又是在自家屋内,总是喜欢穿开襟到腰腹的衣裳,谢淮骁爬了进去,找了个舒适的角落把自己团起来,重新变成猫后,他更控制不住的想要和宋青梧更亲昵一些,心里愤愤不平,又奈何不了宋青梧,钻进去贴着肌肉紧实的侧腰,谢淮骁张开小嘴巴本来想对着咬下去,但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宫中偶然听见的老嬷嬷闲聊时的话,收起了自己的小牙齿,换成了自己的小舌头。 宋青梧嘶了一声,伸手隔着衣服拍了拍小爪的屁股:“莫要闹。” 谢淮骁便更带劲儿了。 过了一会儿,谢淮骁似乎是累了,又或许猫儿本来就觉多,衣服里头的动静停了下来。 又等了一阵,宋青梧才小心翼翼地将小爪从自己的衣衫里掏出来,抱着回到屋内,将小爪放到床榻上,接着,他点燃了两根抑息香,栀子香很快便在室内散开。 床上的小猫睡得十分香甜,小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宋青梧坐在床边,释放了自己的信香,铺天盖地的冷梅香被很好的控制在床榻间,只包裹着床上那只睡得浑然不知的小猫。 小爪呜咽一声,并没有醒过来。 手腕上的舍利同那天晚上一样闪烁起来,宋青梧死死盯着床榻上,片刻后,床上没有了猫,只有酣睡的谢淮骁。 包裹着他的冷梅香带着安抚地意味,没有那晚的侵略性,谢淮骁舒服了许多,不由自主地往信香源头这边挪了挪,十分依恋地伸出手,圈住了宋青梧的腰。 睡着了的他似乎并没有忘记自己又重新变回了猫,无意识地想要将自己整个圈起来,盘在宋青梧身上。 宋青梧抿紧唇,收了信香,猫又出现了,快得让刚才出现的少年像是一道错觉。 第 118 章 还要 一晃数日,宋青梧靠着地泉和汤药压制着自己的本能,愣是同谢淮骁好好相处了几天光景。 他又是一个惯会忍耐的人,谢淮骁只感觉到冷梅香不再是那种要把自己拆吃入腹的浓郁,以为宋青梧快要结束花雨期了。 这几天里两人均闲着无事,外头的人不敢在这时候来打扰宋青梧,两人又不能外出,整日窝在梅园里下棋聊天,饭食都是杨叔送来的,但每回都只送到宋青梧指定的地方,因此整个相府直到如今也没有瞧见过那位突然冒出来的夫人。 说不好奇,那是骗人的。 “你说你,怎的一日比一日没用!”周娘揪着杨叔的耳朵,简直恨铁不成钢,“这都十多天了!怎么连个男女都瞧不见!” “相爷看得紧,吃穿洗浴都亲自伺候,又不许我往梅园里头去,我又没长一双通天眼,哪里能瞧得见!”杨叔被揪得难受,顾不得平时在众人面前的儒雅态度,和周娘呛道:“你放开我!” 周娘当真放开了他,却又揪住杨叔的袖口拉着他不让走,连连问道:“此话当真?” 杨叔说:“自然当真。” “那我可得快些准备起来。”周娘终于放过了杨叔,脸上挂着笑,自言自语道:“让我算算日子,若是相爷手脚快,咱们相府明年春天就能有小公子了!我得抓紧安排下去,小衣裳现在就要开始做起来了——一直看着我作甚?” 杨叔赔笑:“……无甚,还是你想得周全。” 本想告诉周娘相爷并无让夫人怀孕的打算,但看着周娘这幅样子,还是把避子汤的事瞒了下去。 又收拾了一阵,杨叔出门去接宋小下学了。 梅园里,谢淮骁和宋青梧盘着腿,面对面的坐在廊下,中间隔着一个玉制的棋盘。风荡起廊檐上挂着的轻纱薄幔,谢淮骁今天没有束发,两额横切的刘海长长了些,他低头看着棋盘,眉头紧锁,神情专注,全然未觉对面的宋青梧盯着他眼睛后面的小红痣出神。 小红痣总是被那两道横切的刘海藏起来,自天晚上后,宋青梧才又得到看见它们的机会。 他留在周围的痕迹都已经消失了。 谢淮骁思索无果,心绪烦闷,扔了手里的棋子一扫棋面,黑白子当当啷啷落在木质的走廊上,说什么也不要和宋青梧再开一局了。 “不下了不下了。”谢淮骁说,“无趣得紧。” 宋青梧任劳任怨地收拾着谢淮骁一挥手弄得四处都是的棋子,心里觉得这些时候倒是跟猫小爪一样可爱得紧,口中却说道:“臣可不记得教过殿下这般没礼貌,不下就不下了,闹脾气就不对了。” 谢淮骁听宋青梧这么说就觉得头疼,这几天宋青梧虽然信守承诺,一直和自己保持着距离,梅园只一个屋子,夜里都不会进来睡,岚君的本能在心疼宋青梧,偏偏还要被这人当小孩儿一样时不时就说教一顿,下棋还总输,几番不同的心境交织起来,让谢淮骁不满得很。 谢淮骁说:“别总这样管我,到了月我便二十了。” “差了三年,臣总觉得殿下还是当时的年纪。”宋青梧抱歉了一声,“但臣同殿下关系匪浅,管一管还是可以的。” 谢淮骁以为他要拿山君来压自己,别过视线看着院中景色,紧紧咬住了唇。 宋青梧被他这幅样子搅得心神乱了片刻,调整呼吸后才道:“别咬自己。” ——那是他咬的地方。 谢淮骁似乎听出来了宋青梧话中藏着的东西,心里漫过一片酥麻感,被迫乖乖地松了嘴。 啧,看看,谢淮骁心想,岚君简直就是山君捏在手里的小蚂蚁,叫往东便不敢向西。 第 119 章 熠熠 “横看成岭侧成峰。” 谢淮骁收起手中折扇,轻轻抵在自己下颌。 目光落处的丛云岭被云雾围着腰,漫山红叶如火,岭下燕江涛涛,鹰鸣划过了晴空烈阳。 “若这丛云岭横在北原关,我大宁也不会牺牲如此多的儿郎。” 楚泽渝站在谢淮骁身边,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凤眼微眯,瞧了一眼丛云岭,便收回了目光。 “听说北原已经落了快两月的雪。”楚泽渝说,“遂丹人的新单于将将继位,急于树威,边关的日子只怕更不好过。” “蛮夷而已,宋国公亲自镇守边关,大可——”说到这,谢淮骁的脑中闪过一人身影,口中话语拐了一个弯儿,轻哼一声,道:“也是,宋国公家中出了只老鼠,自家油米银钱也敢扣下,边关将士的日子到真有可能如你所说,难过得紧。” “……”楚泽渝不甚自然的拽了拽自己的荷包。 谢淮骁口中的老鼠说的是哪位,楚泽渝比谁都要清楚。 宋青梧,宋国公独子,今年桃花天里及的冠,面貌英俊如凌冽刀锋,时刻都散着生人勿进的气场,却依旧是东都城每个小岚君的梦中郎。 十岁那年的秋猎被皇帝一眼相中调入宫中任职,一开始却去了没什么实权的礼部,同样是侍郎的名头,却不像其他人门下的侍郎那样做着实事,宋国公世子的身份特殊,礼部尚书摸不清皇帝扔他来礼部的用意,但多和皇家的人接触总不会错,便让宋青梧整天都得围着后宫里年纪尚小的世子皇女,一边教着他们礼仪,一边顺带伺候这些小主子。 谢淮骁便是其中之一,作为靖南王的幼子,又是娇贵的岚君,宋青梧自然更加上心。 然—— 谢淮骁看着一旁被群官簇拥的宋青梧。 如今的朝堂上,左右两相的位置空置已久,几个尚书便是能做主之人。在礼部呆了两年,宋青梧便被靖南王直接安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 作为户部的头子,宋青梧管着国库,哪怕只是芝麻米粒大小的事儿,也得他点头后户部才拨得了钱,巴结的人自然不在少数。 前两月,五哥谢斐曾在他面前当趣事提过,地方上来述职的官员为了和宋青梧攀上关系,带着自家就要下花雨的小岚君去见了宋青梧,那官员在东都呆了几天,小岚君就在宋府住了几天,据说夜里路过宋府大门,都能隐约闻见后院房中传来的信香。 “可惜,那宋谢山不是好拿捏的,区区一个下花雨的岚君,被摘了元又怎样,最后什么也捞不着,只能跟着他爹离开东都。” 谢斐很少说这样的话,那天不知是不是饮了酒,又是当着混吃等死的谢淮骁的面,说话便随意放肆了些,尽管后面几天谢斐亲自送了礼来道歉,可谢淮骁始终无法彻底介怀那天的话。 他也是岚君,被山君摘了元便意味着这辈子都赔进去了,之后再碰上下花雨,没有自己的山君安慰,也活不过两三年。谢淮骁觉得自己若无父皇护着,怕也是和谢斐口中的那位岚君一样了。 “弟!” 嗒嗒的马蹄声惊醒了沉浸在思绪中的谢淮骁,回过神来恰好听见谢厉蹙眉道:“怎么还穿着这身?” 谢厉一路过来的动静不小,又是营地中唯一一个穿着轻甲骑在马上的人,转头便能看见,周围人纷纷作揖行礼,垂着头,谢淮骁仰头唤了一声大皇兄,太阳在他脸上抹了层金色,整个人显得又软又暖。 “哎,高高兴兴出来秋猎,众位大人随意些,别在意礼数。”谢厉手在空中随便挥了两下,示意众人免礼,接着低头对谢淮骁道:“快些去把衣服换上,再有两刻便要‘祭天’拔营,你今儿跟我,大哥可不许你掉队。” 说完,谢厉似乎才想起谢淮骁身边还跟着太医院院首捧在手心的徒弟,只记得这人姓楚,便对楚泽渝道:“楚公子可要一起?” 话落后才发现,这位楚公子长得挺诱|人。 楚泽渝在心里叫苦不迭,他和谢淮骁不一样,作为娇滴滴的岚君,他一点也不想做这些骑马射猎这些累人的事儿。 “对不住了皇兄,放过他吧。”谢淮骁打开扇子扇了扇,眯眼笑着替楚泽渝拒绝:“母妃近几日精神不佳,还要劳烦小鱼儿还要替我守着呢。” 谢厉又上下将人打量了一阵,半晌道:“行吧,你先去帐中换上轻甲,再去马厩,白夜已经喂饱了。” 白夜是谢淮骁的马,体型优雅健壮,周身乌黑,只四只马蹄是白色。 “知道了。”谢淮骁说。 谢厉点点头,用力一夹马肚子,缰绳拉拽了马的方向,往祭天那边过去了。 两刻后,太阳爬上了顶,祭天篝火熊熊燃烧,身着轻甲的御林军手持长|枪圈着营地,隐蟒卫握着手中刀,分两列立在篝火边。 靖南王懒懒地斜靠在銮椅上,身后的宫人替他撑着伞遮阳,静妃依偎在他左手边,仔细选了一块桂花糕捏在指尖,用手托着喂给了靖南王。 谢淮骁换下了刚才那身白色宫衣,披散的发也束了起来——岚君及冠也不得束发戴冠,谢淮骁这是因为身份而破了例,且又有旧例可寻,那群言官才没找他麻烦——少了几分娇养的贵气,五官虽然随了静妃的精致漂亮,但如今穿着玄色轻甲,骑着白夜列在谢厉身边,倒是更显少年朝气勃发。 谢厉和谢斐各自带着两队人马,公侯世子、武将尉官皆有,虽说秋猎只是供皇帝消遣游玩的一个场游乐,但并不妨碍这两人的争锋相对。 储君未立,照大宁礼法,靖南王膝下仅有谢厉和谢斐有做太子的资格。 岚君万万肖想不得。 靖南王两边以文武作别,左手边这列均是文官,宋青梧连同其他尚书都坐在前排,面前的矮桌上摆着瓜果茶水,双手摆弄着杯盖,目光盯着场中队列,轻而易举地找到了白夜身上的那个人。 楚泽渝坐在自己老师身后,恰好也是宋青梧身后的位置。 看见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朝自己轻轻招了招,楚泽渝在心里啧了一声,俯身过去。 宋青梧问:“东西给了?” “给了给了。”楚泽渝说,“尚书大人放心,小——世子没有起疑。” 宋青梧嘴角忍不住勾了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楚泽渝知趣,不用宋青梧发话,老老实实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不知为何,宋青梧近几日总是失眠,在家里碎了几只他岚爹当宝贝的前朝花瓶,昨天下朝顺路给妹妹取的钗子也弄丢了,整日的心神不宁。 即使楚泽渝将平安符给了谢淮骁,他依旧觉得不踏实。 那平安符是他在护国寺吃了八十一天斋,又捐了百两黄金香火钱才换出来的高僧舍利,亲自绣了红底梅花纹的福袋,但宋青梧明白自己如今风评不太行,卫子河那个老弯酸指不定在谢淮骁耳边灌汤一样倒了不少自己的坏话,不然凭自己前几年在谢淮骁身边留的印象,也不至于让他现在连正眼都不给自己。 思及此,宋青梧垂下眼眸,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 幸而有楚泽渝这个幌子,虽然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借口让谢淮骁揣着,但宋青梧觉得那些都不重要,只要揣着就好了。 “就信这一回。”宋青梧望着谢淮骁,低声喃喃,“可要平安回来,小爪。” 提前备好的数十只的鹰被放飞,谢厉和谢斐双双拉开弓弦指向天空,箭宇飞出,鹰群中被绑了红色缎带的两只坠落,立在御前的礼官挥开手中宁朝旗帜:“拔——营——!” 御林军吹响号角,霎时间,谢厉和谢斐同时调转马头用力挥鞭,马蹄声阵起如战场擂鼓,营地中溅起烟尘,眨眼时间里,刚才还列在场中的两队轻骑已经消失在了燕江边,深入丛云。 宋青梧望着近乎与天相接的丛云岭,心中始终绷着一根弦。这些都被楚泽渝看在了眼里,他在后头叹了口气,若论痴情,这世上怕是没人能比得过宋谢山。 只可以流水有意,却等不到落花。 “大哥!慢些!等等我!” 谢淮骁第一次在这种狭窄山路上纵马,比不得谢厉熟练,骑了一阵后便落在了后头。 谢厉回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些许不耐,岚君实在是娇气,早知如此便该把谢淮骁扔给谢斐。 不过最后谢厉还是拽了缰绳,慢下来等谢淮骁跟上。 “一会儿你同我走,让下面的人自去打猎,莫要让老五抢了先。”谢厉拿下了背上背着的弓,试了试力道,又问谢淮骁:“你这个弓可好使?” 谢淮骁也取下自己的弓,骑射功夫里射箭是他的弱项,他更擅长用剑。 他学着谢厉的样子拉了几下,勉强拉得动,不过准头可就差得多了。 谢厉瞧出他的花架子,心中有一次后悔没把人推到谢斐那边,哼道:“罢了,终归是我要你跟着我的。” 谢淮骁朝他拱手一笑:“谢谢哥哥。” 话毕,两人便往丛云岭更深处去。 御林军和隐蟒卫守着整个山岭,因此和随行的侍卫分开,他们也并不担心出事。 谢厉擅骑射,是靖南王三个儿子中尤擅武艺的一个,又是山君,骨血中的优势给他带来了不少的便利,不多会儿便猎了许多猎物,两人猎一只便往下一只去,后面自有跟来计数的人替他们收拾。 谢淮骁一路没什么收获,又不愿意浪费弓矢,便等谢厉的射空之后,将自己的递给他换用 走了许久,谢淮骁渐渐感到不对起来。 谢厉又射空了一壶箭,但是本该跟上来给他们替换的随侍却没有来。 “哥。”谢淮骁上前道,“咱们一路一个人也没碰到,是不是过于怪异了?” 谢厉望着身后密林,红叶遮掩了他们来时的马蹄,层层林叶下传来了刀剑声。 谢淮骁骇然:“哥!” “别怕。”谢厉心中有底,隐蟒卫的指挥使是他的人,一直在暗中跟随,要不了一会儿便会过来,“跟我走。” 谢淮骁虽然不知山下的人冲着他们谁来,但知道现在他们俩落不得单,便用力夹了白夜的肚子,拽了缰绳跟上谢厉,往上而去。 但追兵显然比他们想象中厉害许多,御林军竟是没有挡住,愣是从中破了一条路出来,摸着痕迹追上了谢淮骁二人。 箭矢破空划过,在谢淮骁脸上蹭上一道血痕。 “别回头!”谢厉喊着,手里的缰绳谢挥谢快,“绕去后山寻路下去,那边也有御林军阵着!” 后山那边镇着的除了御林军外,还有谢厉提前布置在那边的亲兵,虽然不多,但也足以替他们挡下当前的追兵。 只是—— 他斜睨了一眼后面的谢淮骁,大宁律法严禁养私兵,连暗卫也要在隐蟒卫挂名才可,谢厉并不放心谢淮骁,但若是带不回他,父皇那边却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只能届时在想办法蒙混过去,谢厉想,幸好谢淮骁是个岚君,被静妃养的心灵纯净,找个借口搪塞并无太大问题。 想通后,便带着谢淮骁一路往后山去,只是—— “大哥!” 白夜中了箭,变得开始不受控起来,竟是对着谢厉冲撞过去。 “畜生!” 谢厉大喝一声,掏出弓箭准备废了白夜,再冒险将谢淮骁接到自己马上,然而他向后伸的手掏了个空,他的箭全都喂了那些猎物。 眼看着后面的追兵谢来谢近,谢淮骁心一横,死死拽住白夜的缰绳,用力一扯,愣是将马换了个方向,朝着追兵的方向奔腾而去。 “淮骁儿!”谢厉目眦欲裂,“别去那边!” “走啊哥!” 谢淮骁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尽了全力控住了白夜,他自知逃不掉了,不如留下替谢厉挡上一阵,父皇可以失去一个儿子,对天下百姓而已,那是的谢淮骁觉得,可以失去的那个人是自己。 谢厉心中郁结,血气翻滚,几次想要冲出去将谢淮骁带走,但咬牙片刻,他还是选择了继续往前。 他不能留在这里。 追兵显然未料到谢淮骁会留下,他们的目标是谢厉,然而在路上已经耽搁了太多时间,若不现在追上,便完不成预定的任务了。 追兵停了下来。 “靖王好魄力。”为首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湖水蓝色的眼睛。 他举起手中的攻,对准了谢淮骁的白夜。 谢淮骁顿感不妙。 “愿你在草原重生,我定娶你做我的可敦,共享神山的庇佑。” 话音落下,手中箭矢急射而出,穿过了白夜修长的脖颈。 —————————————————————————————————— “后来的事,你便都知道了。”谢淮骁说完,喝了一口宋青梧递来的茶,“我变成了猫,被你捡了回去。” 宋青梧冷着脸说:“总比重生在草原,当了遂丹人的可敦好太多。” 谢淮骁:“……我讲了半晌,喝了整三杯茶,你就只听进了这一句?” “殿下多虑了。”宋青梧说,“臣只是对奇邪当年能神鬼不觉的深入丛云岭一事感到怪异罢了。” “我也觉得奇怪。”谢淮骁道,“三年前他才登上可汗位,竟然放着部族不管深入东都边界,只是为了刺杀大皇兄,但父皇分明就没有立储,他此番前来实在太冒进了。” “殿下何以见得,奇邪是冲着大世子去的?”宋青梧问,“参与秋猎的可不止大世子。” 谢淮骁被宋青梧这样提点,神色凝重起来:“……他是想一网打尽?” 宋青梧没有接他的话,端起茶喝了一口,眼神被热茶的雾气遮挡,看不见其中神色。 他还记得当时听闻谢淮骁坠崖时那种绝望。 “燕江边上,臣给殿下立了一个衣冠冢。” “嗯?”谢淮骁听到衣冠冢三字,觉得十分不自在,“我的……呃,陵寝,不也是衣冠冢么?为何还——” 谢淮骁没有说完后头的话,因为他觉得自己仿佛知道答案了。 “皇陵平常不能去,可那三年里,我时时刻刻都念着殿下。”宋青梧看着谢淮骁,“若是过几天,殿下身体好些了,可愿意随臣去燕江亲手推了那墓?” 谢淮骁挣扎片刻,本是想拒绝的,可这会儿岚君对山君的服从依赖忽然就裹住了他,对着宋青梧说不出拒绝的话。 “……行吧。”谢淮骁道,又忍不住问:“但我并未有东西在你那,那里面你放了什么进去?” 这回轮到宋青梧沉默了。 “戒尺。” 谢淮骁懵了。 宋青梧又重复了一遍:“臣放了戒尺进去。” 第 120 章 天上地下 大地回春,这几日比前阵子暖了许多,院中梅花抽了新绿,宋青梧叫杨叔停了府中的地蟒,又让他往梅园院中的屋里添了新的被子。 宋青梧站在廊下,看着杨叔叫人往屋里添置着各式各样的衣物用具,神色不虞。 他的岚君还在里头等着自己,虽然床幔挡得十分严实,但他依旧在花雨期里,尽管本能因为摘了谢淮骁的元而稍稍得到满足,可这于他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远远不够。 耐着性子又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屋里终于收拾妥当,杨叔正准备跟着一起离开,突然想起一件事,朝宋青梧问道:“相爷和……夫、夫人办事,要不让老奴替你们照顾几日小爪,不过相爷放心,这回老奴就养在自己屋里,等、等相爷和夫、夫人方便后再给送回来。” 不是他故意这样,着实是这突然冒出来的夫人让杨叔措手不及,相爷又宝贝得紧,吃穿洗这些的伺候统统都是他亲自来,饶是知道山君花雨期护食,杨叔也还是觉得,相爷这架势比起国公爷当年还要胜出一筹。 就是夫人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他们做奴的,统统都不知道。 “他喜爱小爪得紧,不妨事。”宋青梧道,“就这样吧,日后若是无事,叫底下的人别往梅园过来,周娘也不行,她藏不住话,我有了岚君一事,如今还不是公开的时候。” 杨叔点头,知道里面的一些利害,又问:“那陈爷那边可要通知一声?” 宋青梧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暂时压着,只是我今后也多在梅园这边处理公务,他若是来了,便请到外面书房里,我自去寻他。” 叮嘱完了日后的事,宋青梧转身关门进了屋里。 事后的味道已经被清理干净了,空气中只残留着山岚二君能闻到的信香味,宋青梧走过去撩开床幔,谢淮骁一跃而起扼住宋青梧的脖子,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下时宋青梧护着谢淮骁的后脑,自己垫在他生下,任由他擒着自己。 谢淮骁被宋青梧不分昼夜足足折腾了五天五夜,他从醒过来开始便一直是怒气烧心,因为被宋青梧趁人之危摘了元,更因为自己这辈子都被绑给这个人了,但是看着宋青梧现在任自己拿捏的样子,他心里聚集起来的阴云忽然就没了。 “如果消不了气,怎么打骂我都行。”宋青梧抬起头亲了一下谢淮骁的下巴,“但是也别选今天,你——” “闭嘴!”谢淮骁面红耳赤,松开手就要站起来时,才后知后觉注意到自己浑身酸疼,竟是有些站不住。 宋青梧当然知道他站不住,说老实话,谢淮骁刚才能那样跳起来擒住自己,也是他一开始没有想到的。 “屋里的地蟒虽然停了,但是地泉还烧着,我带你过去泡一会儿,正好解解乏。”宋青梧道,“晚点杨叔会送避子汤来,你……你不用担心。” 谢淮骁其实并没有想到这一茬,从《岚君风雨》上学到的东西让他有着根深蒂固的认知——岚君被摘元后便只能乖乖等着怀孕,给山君繁衍子息。 这也是山君本能中无法避开的一环。 他没有想到宋青梧会给自己煎避子汤。 似乎是猜到了谢淮骁在想什么,宋青梧朝他笑了笑,比面对还是猫的谢淮骁时还要温和。 “被我摘元非你所愿,我也有私心,不能全归咎在本能上,可是木已成舟,我和殿下已是分不开了,”宋青梧停顿了一下,见谢淮骁乖乖听着自己说话,才又道:“殿下应当晓得了臣的心意,后面的事,便由殿下做主,殿下不愿同臣一起,那臣便再不会对殿下做这般事。” 谢淮骁十分无语:“你若是不跟着我一起泡地泉,我还能信你三分。” “那不行。”说着,宋青梧十分不要脸地捉过谢淮骁的手朝水下探去,“虽不是殿下所愿,但臣如今是殿下的山君,又在花雨期,刚开胃,若不来地泉泡会儿,殿下此时已经在臣的榻上——” “闭嘴!”谢淮骁用力抽回手,又顺着池壁远离宋青梧,觉得足够安全后才停下,“你要不要脸皮子!” 宋青梧顺杆而上:“臣出生将门,从小便混迹校场,这种地方混出来的人,哪里有什么脸皮子。” 谢淮骁被堵得哑口无言,万万没有料到,当年在自己面前温润如玉的宋青梧居然能有这样一幅无赖模样。 宋青梧不忍他为难,岔开话题道:“这些年为了让我一个人过完花雨,陈执同楚泽渝替我养了这药泉,方才的话并不假,这药泉多少能抑制臣的本能,也能抑制殿下的本能,所以殿下放心泡便是,臣说了不会让殿下难做就真的不会。” 被宋青梧这样一说,谢淮骁才发现自己的本能不知何时便回了笼,岚君的本能发作起来不比山君好,甚至还要厉害些。 “一会儿杨叔送来的汤药殿下先用,不过殿下放心,没有我的允许,不会有人再踏入梅园一步。” 谢淮骁沉默了一会儿,久到宋青梧以为他不想同自己说话时,才听见那人不甚自在的朝自己道了谢。 两人又一起泡了一阵地泉,谁也没开口说话,宋青梧先从泉里出来穿戴整齐,去接了杨叔送来的饭食和汤药,去房中收拾好后才拿着给谢淮骁准备的新衣裳过来,不过宋青梧也只是将衣服放在一边,没有等在一旁守着谢淮骁更衣。 似乎已经开始践行自己方才对谢淮骁作的承诺。 宋青梧给谢淮骁准备的衣服均是白色,用料也是千金算的云锦,谢淮骁摸着柔软的衣服肉疼了一会儿,还是穿上了。 准备的很合身,宋青梧等谢淮骁系上最后的宫绦走出来后,便让谢淮骁坐在桌前,他手里握着木梳,仔细地帮谢淮骁绑好了头发。 “殿下。”宋青梧放下木梳,将自己的手指伸进柔然的发丝间,“想要报仇吗?” 谢淮骁捏紧了双手。 “……想。”谢淮骁说,“你要帮我?” “我一直都在帮殿下。”宋青梧手指缠绕了一缕头发,举起来低头一吻,“如今有了些眉目,但中间牵扯过多,当年事又被大世子死死压着,所以,臣想让殿下将坠崖那天的事全数讲出来。” 120-127 第 121 章 回程 翌日,从清晨起便落着大雨,刷刷坠落着打在屋檐和窗上,雨帘一样,关宁想着还要回雁都,脸上的愁苦便自早上睁眼挂到了现在。 沈妤看着这大雨,心中也不放心,可毕竟是陛下安排的回程日,她纵使有心想让他们不若再多待一天再走,也不好说出口。 好在,宋青梧也不是那般不讲理的人,若是过了午还是落这样大的雨,那今日便不走了。 宋青梧挨过今年第一夜的起风后,身体里最近积累的躁动得到了些许抚慰,他撩开床幔,准备下床倒杯水喝,床的角落里忽然传来小猫有气无力的叫唤声,愣了一瞬,这才想起昨夜不小心将小爪也带了进来。 头一次被迫敞开自己的窘迫,即便是外人眼中脸皮颇厚的左相,这会儿也不免感到一阵难言的尴尬,只能庆幸还好是被猫看了去。 这几日回了春,却也还没到能直接穿着单衣的时候,不过夜里通上的地蟒此刻还没熄,再加上山君强悍的体魄,宋青梧此刻只着了亵裤而上身赤|裸,也不觉得冷。 宋青梧摸出枕头下的白色锦缎随手高束起长发,身上因为整夜的燥热起了一层细汗,精壮的身体隐隐泛着光。他盘起双腿,弓腰伸手去够角落里小小的雪团子,脊背一节一节地舒展开,如同满弦的弓,肌肉绷出蓄势待发的形状。 乌发自脑后侧滑落至胸前,扫到了谢淮骁的脸,谢淮骁懒懒地看了他一眼,伸爪就要推开宋青梧谢靠谢近的脸,却被宋青梧一手捉住粉嫩的肉垫,轻轻吻了一下。 谢淮骁这会儿没有力气和他计较,不过宋青梧也不是毫无良心,晓得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小猫“陪”了自己一宿,亲完后也没继续闹他,动作轻柔的将小猫放在枕头上,一下一下抚着小猫的背哄睡——枕头应该是昨夜后床上最干净的地方了。 或许是真的困,也或许是宋青梧手法了得,谢淮骁当真很快就睡过去了,飞快地打起了小呼噜。 宋青梧盯着小爪看了一会儿,身上的汗已经干透,起身去拿了干净的手帕给小爪作被子盖上,接着去打开了门窗,站在门口吹了会儿清晨的冷风,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平静下来后,才去了浴室里清洗自己。 杨叔带着宋小一起送来了宋青梧的早食,清理完自己的宋青梧只是穿上了白色的里衣,未系扣,头发微湿,杨叔见到后,示意宋小放好饭食去伺候相爷更衣梳发,不过宋青梧终究没让,只说是在家里,特殊日子也不会有人来拜访,不需讲究那么多。 每三日来一回的陈执就更不需要他讲究那些繁文缛节了。 宋小还有学堂要上,摆完后便匆匆同宋青梧和杨叔道别出门了,杨叔留在房里陪着宋青梧用饭,见到他眼下隐隐的青黑,了然了昨夜的事,担忧地问:“今年还未有栀子,相爷要不要……提前开了梅园里的地泉?” 地泉是人工开凿的温泉,富贵人家里为了方便山君和岚君度过花雨,都会单独在家里拾掇出一个地方来开泉,更显赫的人家里甚至会直接修一座园子起来,除却地泉外,屋舍一应俱全,就像相府的梅园,能让花雨时候的山君岚君不受外界干扰。地泉的水也是一直由地蟒烧着,维持着正正好的温度,再在水中调入特制的抑息香料药物养成药泉,花雨时每日泡两回,一回一个时辰,便能安然度过这段时间。 当然,若是成婚的山岚,地泉往往放空了水重新养,不过那就是另一番用处了。 宋青梧喜欢栀子香,往年花雨时正好碰上院中栀子的花期,除非普通药物实在压不住时会去梅园小住几日,他都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的,今年因为大雪花迟迟不开,确实没有别的办法。 “栀子熏香也一齐备好,五日后搬过去吧。”宋青梧拿起搭在屏风上的白色罩衫披上,敞着开口露出精壮的胸膛,神态不羁潇洒,“若有人递名帖,只捡要紧的送来,不要紧的只管往小侯爷那里推,他晓得怎么处理。” 说完,宋青梧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小爪同我一起过去,它的饭食和零嘴也要备上。” 杨叔听后心下诧异,但很快又觉得带一只猫进去解闷也并无不可,这些小东西不会像人一样下花雨,也没有信香,自然是作陪最好的选择。 睡得香甜的谢淮骁自然不晓得,宋青梧已经替他做了主,一直到五月底,他都得跟宋青梧孤男寡猫地呆在相府梅园里、不受打扰的同吃同住。 昨夜宋青梧起风后,谢淮骁看了一会儿便想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捂住眼睛捂住耳朵,他现在虽然是只猫,但灵魂好歹也是清清白白未曾婚配的岚君,这样的场面实在是让猫不想面对。 但是当他想站起来时,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力。 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觉全身的骨血都在发热,脑袋逐渐开始昏昏沉沉,一宿都没能休息。 迷迷糊糊间,谢淮骁忽然记起一件事。 关于山岚之别,当初还是宋青梧亲自教给他的。 静安殿原本叫月兰殿,但因为静妃住了进去,靖南王想要讨她欢心,便让人撤了原来的门匾,重新题字,取“静安永随”之意,命为静安殿,就差将对静妃的圣宠直接刻在脑门上了。 谢淮骁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静安殿里,照大宁礼法,世子到了年纪便该离开母妃寝殿,在宫中另设寝宫,但奈何静妃不舍得他离开自己,再加上谢淮骁是岚君,靖南王便允了谢淮骁留在殿中,幸而大宁也有类似的先例,言官们倒也说不出不可之语。 ———————————————————————————————————————— 靖南王二十年春,静安殿内小书房。 宋青梧拿起插在玉颈瓶中的桃花枝,听着外头木廊上走动的声音,心里算着数,在谢淮骁跨进书房的那一瞬间,对着空气使劲儿挥下去,炸起一道破空声。 谢淮骁见到他,愣在了门前。他见过礼部的官,本以为来教自己的也会是那些须发皆白、张口便是“山岚婚前不可相见”的老古董,心里正不满得很,今日第一次上课便故意赖了床不起,愣是晾了先生一个时辰,他才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 但是他没想到,书房里没有什么老古董,有的是十岁的宋青梧。 愣完神,谢淮骁喜滋滋道:“你……你怎么来了!” 话音刚落才意识到宋青梧为何出现在这里,又看见宋青梧手中的桃枝,虽然知道宋青梧不可能会揍自己,但他还是下意识护住了自己的屁股。 不过,见到宋青梧的喜悦还是压过了刚冒头的心虚,他很快便跑到宋青梧身边,软垫也没拿,毫不见外的坐进了宋青梧的怀里。 宋青梧十岁,去年已经经历了自己的花雨,深知山岚之别,面对身为岚君的世子,晓得自己断不能像过去在老师府中念书时那样,搂在怀里当个面团子一样搓揉。 但显然谢淮骁自己没有这样的意识,哪怕晓得宋青梧是父皇说的专门来教自己岚君礼仪的那位先生,可还是忍不住同他亲近。 “今天带糖了么?”谢淮骁扬起脸,他的长相随了静妃,五官精致漂亮,眼睛是琥珀色,两边眼尾同样的地方都生着一颗鲜红小痣,这会儿正一眨一眨地等着宋青梧,说:“五哥同我说你要去北原了,北原远么?这么快就回来啦?” 宋青梧从怀里拿出兔子糖,剥开糖纸放在谢淮骁手心,这也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只要是要去见谢淮骁,他都会随身带着,但也不多,每次都只有一颗。 “不远,快马疾走,普通人不过月余便到了。”宋青梧说。 “那也好远了。”谢淮骁对快马疾走没有什么认知,但路上要走月余他还是明白的,几口咬碎糖咽下,认真抓住宋青梧的手,道,“一去一回怎么都得两月,哥哥累么?” 宋青梧看着谢淮骁认真的模样,心中突然就没有那么郁闷了。 “牢殿下记挂。” 宋青梧揉了揉谢淮骁的头,按照大宁律法,岚君一生都不得同山和二君那样戴冠,世子亦不例外,谢淮骁梳着时下流行的小辫,软软柔顺地垂在脑后,两额边的刘海横切,和下颌齐平,歪着头时刚好露出一边眼尾的红痣。 “臣没有去北原,没有累一说。” 说罢,宋青梧将桌上的书册拿到谢淮骁面前,指着上面的字,认真道:“礼部侍郎宋青梧,受浩荡皇恩来教导殿下《岚君风雨》,还望殿下认真些,明日莫要再迟到了。” 宋青梧认真的声音犹如擂鼓,一下一下敲在谢淮骁耳边,他有些没反应过来:“什、什么?” “山岚有别,长幼有序。”宋青梧放下书册后又不知从哪儿拿出来一方软垫,把怀中的谢淮骁抱过去坐下,“今日臣给殿下上的第一课,便是日后断不能像现在这般,随意到一个山君怀里了。” 说完,他似乎觉得不够严谨,又补充了一句:“除非是殿下的山君。” 谢淮骁顿时仿佛被天雷击中,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和宋青梧之间要区分这些:“但是、但是……” 但是你为什么没有去北原?谢淮骁心中道,他记得父皇一直称赞宋青梧少年铁骨,有宋将军当年的风采,他也一直都相信宋青梧要去北原的,哪怕来给自己做先生,结束后也是要去北原的,为此他还学着母妃那样,在自己住的殿里偷偷拾掇出来一个小香案,准备等宋青梧去北原后,每日晨起供奉。 可他怎么会去礼部? 去了礼部,就去不了北原了呀。 因为一直想着这件事,第一天的课谢淮骁也没有认真听,浑然不知宋青梧讲了些什么。宋青梧也看得出来谢淮骁的心不在焉,但他只当谢淮骁是暂时接受不了自己来当他的老师,就像他说的,山岚有别,一个山君来教岚君还是过于鲁莽,便早早下了课,告离了静安殿,连静妃留他用午膳都推了。 ———————————————————————————————————————— 谢淮骁不知自己为何会梦到多年前的往事,醒来后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睁开眼便看见宋青梧线条锋利的下颌。 德正甩了甩手中的拂尘,令身后的侍卫将一个檀木香摆到宋青梧跟前:“陛下忧心相爷身体,特意寻了朝中大臣家里适龄的岚君,请玄一大师亲自合过八字后,给相爷送来了画像。” 木箱“啪”一下落地,侍卫们打开箱盖,里面整整齐齐堆着一摞画卷,皆用喜结栓着,是什么、用来做什么,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 除了刚睡醒的谢淮骁。 谢淮骁醒来没有想到会见到德正,顿时忘了自己正被宋青梧抱着,闭着眼睛就要往德正那边跳。 德正不是没有注意到宋青梧怀中的小白猫,托陈执大嘴巴的福,朝野上下都知道宋相养了只猫,金贵爱惜得紧,碰都不愿让别人碰。 他今日替陛下来送画像,虽然没有揣着圣旨,但口谕是带了的,宋青梧一直抱着猫接待他,礼法上来说总归失了数,不过却也证实了小侯爷说的话,宋相颇为喜爱这只猫,甚至为了猫好睡,破例做了或许会落人口舌、被参到圣上面前的事。 不过那白猫也是奇怪,醒来后一直朝自己这边伸着爪子,瞧着像是要自己抱一样。 “宋相这猫当真活泼。”德正说,“据说翰林院张大人家的小女儿也颇为喜爱这些小宠,家中养了不少,相爷若是见了她,当有讲不完的话才是。” “张大人有这样一位爱怜的幺女,是张大人的福气。”宋青梧面上不显,手却死死抓着小爪的肚皮,“但张大人素来不喜宋某,公公还是莫要硬牵这红线了。” 德正听完皱起了眉,那女儿的画像也在这箱子里,他如今来代表着天子颜面,宋青梧这话着实不给脸了些。 谢淮骁挣脱不得,倒是听懂了德正这次来的目的,无非就是给宋谢山介绍媳妇儿,而且听德正话里的意思,这一箱子的美人都是父皇精挑细选出的好岚君。 他虽不明白父皇为何还要送给宋青梧权势,但多少还是知道,趁着宋青梧下花雨的时候把这一箱子抬来,怎么也得有七八成把握宋青梧会接才对,他还记得宋青梧当年自己说过,没有哪一个未婚配的山君能在自己的花雨期里推开出现在面前的岚君。 久旱逢甘霖,这是山君的本性使然。 谢淮骁觉得宋青梧怎么都得接了,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宋青梧一边抱着自己,一边翻看着一箱子的美人,像挑白菜那样问自己哪个好看。 “公公还是请回吧。”宋青梧见小爪不再闹腾,便松了箍着它的力道,“就告诉陛下,宋某从不曾忘记殿下,今生也只要殿下一人而已。” 原本想趁机窜到德正身上的谢淮骁听到这话,霎时僵住了身体。 德正什么时候走的他不记得了,总之,那一箱子美人没有留下,谢淮骁就这样一路懵着被宋青梧带到了梅园,下了地泉——宋青梧将入园的计划提前了。 蒸腾起来的热气唤回了猫的本能,潮湿感让谢淮骁疯狂扭动身体想要回到干燥的岸上,可下一瞬便被只在腰间围了白巾的宋青梧搂进了怀里。 “乖。”宋青梧在小爪的毛脑袋上亲了亲,哄道:“我给你洗洗干——” 手中的猫难耐地蹬了蹬腿,露出了藏在毛毛下的小粉尖尖。 宋青梧一路跟着他到了谢府门前停下,谢淮骁说:“到这里便不用送我了,你和关齐早些回去,路上累了,要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翻身下来,打算进去叫小厮来牵马。 不过,谢淮骁才刚刚踩在地上,便看见宋青梧也跟着他下来了。 “关齐去就是了。”宋青梧不由分说地上前牵住他,“哥哥不进宫去,那我便跟着你回家。” 第 122 章 拍水 关齐动作比两人稍稍慢了些,才刚刚下马呢,疲惫的劲儿还没来得及缓一缓,便猝不及防的听见了陛下的安排。 明明陛下一看便是今夜要歇谢尚书府中的样子,怎、怎么能不带着他呢。 谢淮骁蹙眉,面露一丝诧异,问:“……难道我不进宫,你还要日日都出来跟我住在谢府么?” 粉色的小尖尖只露出来了一点点,若不是因为宋青梧正好把小爪面朝自己举着,他也发现不了。 不过,小爪撑死也就两个月大的猫,还这么小,便会开始发|情了吗? 别说宋青梧觉得稀奇,谢淮骁自己也同样震惊。 宋青梧放在对德正公公的那番话吓到他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宋青梧竟然暗地里这般……这般心、心悦自己。 谢淮骁少不更事,虽然将《岚君风雨》这册子学了个底朝天,但终究是不曾有过桃花,就算有,估计也都像宋青梧这边,悄悄开在暗处,不说出来,又不常见面,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因此,哪怕只是在心里想到“心悦”二字,谢淮骁也能觉得耳朵热,身上的血液好像流得更快了,再加上他放空自己想了一路,谢来谢正经的意识到,每天把自己揣在怀里的人是一个再过几天就要下花雨的山君,心底燥热起来,又突然看见赤着上身、只随意裹了一条白巾的宋青梧,刺激过头,这才有了反应。 毕竟他看着只是丁点大的猫仔,但身体里头可是实实在在装着一个满了十七……哦不,是即将满二十岁的灵魂。 年轻人火气重,何况谢淮骁十五之后,便一直都在服用抑息丸,不要说下花雨,他连自己纾解都不曾有过。 谢淮骁给自己找了一通借口,不停地咪来咪去,到了宋青梧耳朵里,只当是他觉得不好受。 推己及猫,宋青梧深有体会。 或许是地泉的热气阻塞了他的思绪,又或者是想认真确认这个东西到底是不是小爪的那个,总之,宋青梧在手里小爪疯狂扭动想要挣脱的情形下,毅然决然伸出拇指,轻轻揉了揉小粉尖。 被比自己略显粗糙的手指触上的那一刻,谢淮骁不受控地蹬蹬腿,在宋青梧的指尖落下了自己的痕迹。 有点快,但那种飘飘然的感觉还是让谢淮骁脑海空白了一瞬。 好不容易等他缓过了劲儿、定睛朝前方一看,宋青梧两个指尖摩挲几下,透着点儿水光,接着,他慢慢将手指挪向自己。 谢淮骁浑身一震,意识到宋青梧要做什么之后,惊恐惨叫一声,奋力挥着爪子往前一扑,用自己的肉垫拍掉了那道让他十分难堪的水光。 噗通一声,谢淮骁掉进了温热的地泉水中。 宋青梧赶紧把猫捞起来,谢淮骁呛了水,浑身的毛毛都贴在了身上,失去蓬松感的猫仔素颜朝天,本该是楚楚可怜的样子,但宋青梧实在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打了几个小喷嚏的谢淮骁听到头上短促的一笑后,心里羞愤交加,张着小猫嘴对着肚皮底下的手掌咬了下去。 可惜宋青梧掌中生着薄薄一层茧,如果他在大些,估计真能咬得动,他如今这个大小,对宋青梧来说更像是撒娇。 谢淮骁看着完好无损的掌心,更加生气了。 “好了好了,我给你擦擦。” 宋青梧捧着猫回到池边,捡了干净柔软的巾帕将谢淮骁里里外外的湿气都擦干净,小猫身上的毛一簇歪过一簇,他忍着笑,拿过杨叔备在一旁的鎏金兽耳铜炉放到小爪身边,炉火烧得正旺,原本是用来给宋青梧煨酒用,这会儿用来煨猫正合适。 他索性就靠在池边看着小爪自己把自己埋进巾帕里,似乎觉得冷,又往探出自己的小脚脚往炉边挪,待到将自己的四个肉垫都贴上铜炉的时候,才终于停了下来。 铜炉是特制的,里面烧得再烈,传到外面的温度也不会烫着他的猫。 宋青梧想起刚才隐约闻到的栀子香,剑眉蹙起。 外头还未开花,熏香也不曾点燃,自己的信香也不是栀子。 他的目光落在小爪的毛屁股上,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方才被小爪拍下的两根手指在水中晃了晃。 地泉开了之后,宋青梧便带着小爪一起,暂时住进了这边的院子,这边院子里倒是不像宋青梧常住的那边种满栀子花,反而修成了一座梅园,只是这个季节也没有梅花开,梅树新枝上抽出了点点绿意,尽管栽种的花草不同,谢淮骁还是一眼看出来这里是仿的哪里。 仿的是静安殿中,专门开出来给谢淮骁上课的那个小园子。 啧,敢在天子脚下仿建皇家园林,这宋谢山的胆子也太—— 谢淮骁叹了口气,瞧德正公公抬着一箱美人画到相府来给宋青梧挑媳妇儿的那个架势,他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宋青梧敢明目张胆的建造这样的园子,其中会没有父皇的默许。 宋青梧晨起泡了一个时辰的地泉后,便会回到那间和几年前的学堂如出一辙的屋子里,只是这儿如今是书房也是卧房,宋青梧虽然告假不朝,但需要处理的公务依旧是源源不断,杨叔每天都会端着一托盘的公文进来,饭点时准时送上周娘准备的佳肴,宋小倒是一直没有过来过,听宋青梧和杨叔话中的意思,似乎是将人送去上学了。 啧,真可怜。 前世子、现好吃懒做谢小爪如是想到。 随着宋府彻底闭门谢客的日子临近,陈执中途又过来了一次,他应当也是知道宋青梧下花雨时的怪癖,这回天气怪导致花没开,特意带上楚泽渝调制的、给山君用的抑息香来找他。 这会儿的宋青梧,周身已经隐约笼着一层冷梅香,似山间薄雾,时有时无,情绪也逐渐开始有了不稳的迹象。 陈执有些担忧,地泉那边调入的也是楚泽渝制的上品抑息药,但这也是第一次他没有用浓郁的栀子香来欺骗山君本性,他在屋里和池边都点上了香,但他就是有点心神不宁,害怕出岔子。 “你的猫呢?”陈执在梅园转了一圈都没瞧见那只雪团子,但他分明是在地泉和屋里看见了小猫吃的零嘴。 此时的宋青梧因为山君本性发作的缘故,对自己领地中出现其他的山君感到十分烦躁,冷眼看了陈执好一会儿,从嘴里蹦出两个字:“不知。” 陈执:“……总归是在院子里,你要是这几天不方便养他,我可以带回去关照一阵。” “那是我的猫。”宋青梧道。 “是是是,是你的猫。”陈执只觉得无语,“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没有岚君跟着一起下花雨时是个什么形状,你就不怕无意间吓到你的小宝贝?” 陈执说的是实话,有岚君的山君和没有岚君的山君,下花雨时完全是不同的样子。 虽然有岚君的日子过得放肆些,但终归是被安抚了情绪,若一直没有岚君陪伴,早几年强撑或用药物调理倒也没有什么大事,但长期下去,再强的身体也会彻底坏下去。 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宋青梧会走到那样一天。 见宋青梧一直不说话,陈执道:“我听闻陛下给你抬了一箱子美人。” 宋青梧分了一丝余光给陈执,眼神中带着警告的意味。 陈执选择视而不见,继续劝:“知你放不下世子,但斯人已逝,连陛下都走出了丧子之殇,你又何必一个人沉湎过去折磨自己?” 他其实想说得更直白一点,谢淮骁已经死了,掉入燕江水中尸骨无存,哪怕就是谢淮骁没死,他俩也没有什么戏。宋青梧自从离开礼部之后,在朝中声望就一日不如一日,谢淮骁长大后对他从未正眼看过,猜都知道两人根本不可能,哪怕陛下千金一诺,但并无盖过玉玺的凭证,他理解不了宋青梧就这样把自己捆了进去。 “陛下不缺儿子。”宋青梧道,“陛下如今不到五十,这三年来,后宫可曾传来哪位娘娘的喜事?” 宋青梧伸出手指在陈执心口一戳:“若哪天泽渝没了,你这儿还能——” “宋谢山!”陈执厉声道,“休要乱说!” 宋青梧想笑:“你看,你也是如此,又哪里能来说我?” 陈执被堵得无话可说,本想再辩驳一番,视线里却突然闪过一只雪团子,飞快的窜进屋里:“哎,你的猫——” “嘘。”宋青梧手指竖在唇边,“我问你一件事。” 陈执:“嗯?” “……猫会有信香么?” 陈执听后,看向宋青梧的目光变得更加复杂:“……你是不是已经开始不对劲了,这世上除了人,哪里还有别的生灵有这玩意儿?” 生灵比人更遵从本性,若世间万物皆有信香,世间岂不彻底乱了套。 宋青梧扶了扶额:“闭嘴。” 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个理,但是随着花雨临近,宋青梧一天比一天敏感,就这两天,他从小爪身上闻到了栀子香。 再回忆起第一天进地泉时发生的事,小爪当时出来的东西便带着那股味道,但十分浅淡,若不是当时隐约闻到了一点,他也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真的,兄弟,你这让我怎么能放得下心。”陈执道,“……你家猫吧,确实长得眉清目秀,若真是只猫妖化身,定也是一个美人,但子不语怪力乱神之事,千万莫要自欺欺人!” “杨叔!”宋青梧冷下了脸,“送陈爷走!” 话音落下,屋里的谢淮骁喵躯一震。 身体的不对劲谢来谢明显了。 顿时,心里那点怪异的感觉便消失殆尽,他走到紧闭的沐房门外,轻叩三下,道:“陛下,世子爷,礼部的孔大人和张大人晓得您回来了,正在前头院里等着,若是洗好了,要不要出来见见他们?” 里头安静了片刻后,才传来谢淮骁的声音,有些绷紧,也有些喑哑:“……我很快就来,请他们稍等片刻。” 钟伯得了令,便出去了,他的脚步声走远后,门里才传来杂乱又急切的拍水声。 第 123 章 廿一 吱呀一声,沐房的门被宋青梧从里头伸手推开,身上穿着钟伯提前准备来的谢淮骁的外衫,黑色,小了一些,在腰间系了腰带。 上边未系扣,敞着口露出了肌肉紧实的胸膛,冷白肤色上还沾着些许水汽,点点密密地铺着,落在几处痕迹上,唇角微勾,无声透出一股餍足意。 谢淮骁被他背在身后,浑身放松的趴着,手臂懒懒搭在他的肩上一晃一晃,头靠着他的肩窝,合着眸,眉心微蹙,濡湿的额发贴过来几丝,仿佛缠在眉心的红痣上,一副累极的模样。 是夜,除却梅园这边,宋府各处早已亮起了灯。 宋小手里提着灯笼,小跑跟在杨叔后头,今天他被周娘抓着梳头,在脑袋顶上挽了一个小圆揪,跑一步便颠一下,他总觉得头发会散开。 杨叔手中提着两个五层的食盒,里面装着宋青梧和小爪的饭食,只是等他照常给梅园的一人一猫布置好晚饭后,却迟迟不见小爪的身影。 天气还冷,饭凉得快,杨叔担心宋青梧吃了冷食坏了胃,便道:“相爷先吃着罢,我跟小去找,梅园统共也不大,小爪又小,定不会丢的。” 听见要去找猫,宋小眼睛一亮。 “饿了便会回来,不必管他。”宋青梧说,“你们回罢,天不早了,早点休息,这些东西明天早晨再来收也一样。” 宋小的眼睛又暗淡下去,他很喜欢那只毛茸茸的雪团子,之前相爷还未到梅园来时,他尚能一天看个几次过过瘾,偶尔还能抱一抱,如今来了梅园,却连瞧也瞧不见了。 他的眼神变化没能逃过宋青梧的眼睛,小爪讨人喜欢本该是一件好事,但或许是山君花雨愈来愈近的原因,又或者是他从小爪身上闻到了栀子信香的缘故,宋青梧并不觉得欣慰,甚至胸腔里腾升起挥不去的烦躁。 宋青梧挥了挥手,杨叔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没有多说什么,便带着宋小离开了梅园。 宋小频频回头望,终于在屋顶上瞧见了一团白色。 谢淮骁在陈执离开之后,便窜出了屋子飞速爬上屋顶,不曾再下来过。 托身上全是毛的服,屋顶风大,他巡了出勉强背风的地方把自己团起来卧着,倒也没觉得冷,反而因为离开了烧着地蟒的屋子,身上怪异的感觉反而没有那么明显了。 变成猫之后,谢淮骁感觉自己鼻子夜跟着灵了很多,宋青梧的信香是冷梅,带着冬天的味道。 这是谢淮骁唯一闻过的,除自己之外其他人的信香。 他其实并不喜欢自己的信香,栀子浓烈,过了头便觉得俗气,和天家不衬。因此,自他第一次漏出来这味道以后,谢淮骁便严格遵循太医院的叮嘱,按时吃给他特制的抑息丸。 不过宋青梧在自己院中种了那么多栀子,谢淮骁之前还只当是宋青梧个人喜好,如今种种,反倒是嗅出了里面不一样的味道。 谢淮骁把脸埋进自己的毛毛里。 不过他还是有些奇怪,他的信香除了自己,便只有父皇和母妃晓得,宋青梧又是从哪里得知他是栀子? 谢淮骁打了一个哈欠,困意席卷而至,没等他在记忆中揪出来一点点线头,便就这样在屋顶上睡着了。 半个时辰过去,宋青梧轻巧利落地跃上房顶,正巧停在谢淮骁边上,屋顶瓦片轻碰了一声响,但小团子睡得熟,毛肚皮规律的一起一伏,没有察觉有人落在了自己身边。 宋青梧只着了一层单衣,胸襟开到腰腹也不觉得冷。 他小心翼翼地将猫抱到怀里,纵深跃下进屋,把床腾给这小东西后,带上屋门去了地泉。 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谢淮骁才困难地睁开眼,同往常一样伸出爪子就要踩奶,猛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睡到了宋青梧床上。 谢淮骁从床上跃下,跳上开着的窗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这会儿恰好是宋青梧早晨泡地泉的时候,他又往地泉的方向看了过去,只隐隐看得见升起来的水汽,不似有人的模样。 他从窗上跳回书桌,卧下打了个哈欠,肚子饿了。 昨天的晚饭便没有吃,屋里倒是有给他准备的小零嘴,他扒拉过来咬了两下便不愿吃了。 生下来头一回遭到忽视的谢小殿下心里突然涌上一阵委屈,但很快又释然了。 他本就是个早该死了的人,现在捡回了命,没有流落街头没有为吃发愁就已经是猫生之幸,万万不可再嫌这嫌哪了。 接着,他又将被自己推走的小鱼干抓回来,仰躺在书桌上四脚朝天抱着啃了两口,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和对话声,惊得他立时站起来,着急地乱走,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藏。 不过当他看见进来的不是宋青梧时,立马放下心,重新躺回了桌上。 “啊!小爪真的在!”宋小本以为今日又要好找一番,却不想小爪乖乖躺在那边吃着他的猫饭。 杨叔说:“当真是饿了便会出来,倒是好养活。” 那可不,谢淮骁心里十分赞同,他就没有见过比自己更好养活的小猫,以前见过宫里其他娘娘养的猫,长得倒是矜贵,就是太娇气了,偶尔又偷窜进来的耗子也不会去捉,甚至喵喵叫得直往太监宫女怀里钻。 “但是,我们就这样把小爪拿走好么?”宋小想到自己跟杨叔过来的目的,还是有些心虚,“爷宝贝得紧,若是一会儿发现小爪不见了——” 杨叔却十分坚决:“相爷日子快到了,为了这猫好,也为了相爷好,还是先带回去养着,等相爷日子过了再送回来。” 宋小不曾见过山君花雨的样子,他只是一个和君,也从来不会被人教导这些。 谢淮骁听到两人的对话,心里顿时觉得不妙,正想丢下小鱼干跑路时,被眼疾手快的杨叔一把抓住了后颈皮。 谢淮骁:“……” “走吧。”杨叔道,“若是相爷问起来,你只说是我做的主。” “但是——” 宋小还是觉得不行,但杨叔已经抱着小猫走了。 宋小没有办法,只得跟在后头。 杨叔抱着猫一路走到了前院,偷猫这事并不是他突然来的注意,只是国公府那边早晨送来了消息,相爷的亲妹宋悠不知从哪儿知晓哥哥养了猫,至此便成天闹着也要猫,但宋国公向来不喜爱这些玩宠,可又拧不过小女儿,一时找不 到猫,便让人往相府递信,准备将儿子的猫借来使使。 只是,宋国公自两年前便放了话,要同宋青梧划清关系,宋青梧也当真两年未曾回过家,只偶尔差人给妹妹送些女孩子的衣裳饰物,对他这个老子是半个字也没有提过。 宋国公大概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再派人往相服送信,居然只是为了讨只猫。 谢淮骁:“???” 且他到底是有底子的人,虽然不如在虎岭关时练得多,除了擦到的地方外,那些酸软,等上一会儿也就适应了。 宋青梧轻柔地擦着他的湿发,谢淮骁很容易便抬起头来,晶亮的眼睛望着他,在让他安心。 灿若星河,宋青梧禁不住叹息,低下头来同他额头相抵,说:“哥哥再如此看我,今夜我便不走了。” 第 124 章 暂别 钟伯从青檀院出来,去前头回话时,太阳还悬在山巅边沿,晚霞金红,廊桥正对的山似洒了金箔,但如今日轮已经沉入山坳,张明学和孔岳吃饱了茶点,也还没有见到谢淮骁的身影。 孔岳扯着袖边擦了擦额边的汗,心里有些担忧,觉得他跟张明学许是被耍了。 钟伯年轻时跟着谢孟宗,从北走南,见识过许多,自然察觉到孔岳的情绪,忙道:“尚书今日刚从南菱回来,你们来时恰在沐浴,拾掇好了,请两位再耐心等一等,顺便也留在府中用饭。” “还要劳烦杨叔和大……相爷说清楚,国公爷这番只是将小宠借回国公府陪小姐过过新鲜,几日后便送回来。”来人从杨叔手中接过小爪,放进早早备好的小竹笼里,“杨叔,那我这就回去了。” 来人本想朝杨叔作揖,不过却被杨叔拦了下来:“回去罢。” 话未曾明说,但来人也听懂了杨叔话中的意思,只提了猫,遮上笼子的围帘便匆匆离去。 谢淮骁并没有仔细听两人在打什么太极,只明白大概自己要被送去宋国公府,真真正正被人当成一个小玩宠去逗一个小女孩儿。 宋家的小女儿他也曾见过好几回。 国公夫人在诞下她后不久便离世了,今年也不过十岁左右,是一个小岚君,许久之前,他和宋青梧还在静安殿书房里上学时,宋青梧有时便会带着宋悠一起进宫来。 只是那会儿的宋悠怕生得紧,半步都不愿离开兄长,也不愿别人靠近自己兄长,若不是静妃哄了好半天将她带走,谢淮骁那几回的课都只能作罢了。 不过她记得小女孩儿长得十分精致乖巧,奶奶的一团,让人只想抱着好好哄。 谢淮骁记得,似乎也正是那之后,母妃对宋悠十分照拂,可怜她出生便失了娘,父亲又常年驻守边疆,偌大的国公府上只得一个哥哥,虽然也养得细,但宋青梧是男子,又是山君,总会有疏忽的地方。 若不是碍着身份,谢淮骁觉得母妃估计都有将宋悠接到身边养着的打算。 谢淮骁胡乱拍着竹笼,心里想着的却是宋悠,也不知小姑娘没了宫里娘娘的照拂,被宋国公这样铁血的老将教的—— 思及此,谢淮骁忽然一怔,宋国公不是一直镇着北原关么?何时回的东都? 饶是长在深宫里,不曾接触过问朝中事,谢淮骁也晓得宋国公是父皇放在北原最重要的定海针,遂丹人一直不敢真正在北原放肆,也是因为宋国公的缘故。 后宫里不提前堂政事,但或许是因为静妃原只是膳房宫女、并无任何背景,而她唯一的子嗣又是不能继承大统的岚君,故而靖南王有时来静安殿用晚膳时,会同静妃说些朝上事,纯粹只为了倒倒苦水,接着便会宿在静安殿,待第二天靖南王上朝去后,静妃也会叮嘱宫里人莫要乱说话。 特别是叮嘱谢淮骁,不要教谢厉和谢斐听去了。 宋国公的事,便是被父皇当做茶饭时的谈资讲出来的。 宋国公名忠君,当真人如其名,只认靖南王这一个主子,所以小时候的谢淮骁自然也认为,有子如父,宋青梧也当如此才是。 想起这一茬,谢淮骁忽然琢磨出一丝怪异来。 宋青梧现在这般权势,说不定是父皇有意为之。 宋青梧那天和陈执在原来书房的对话、以及自己坠崖时察觉的蛛丝马迹,谢淮骁忽然起了一身冷汗。 三年过去,父皇始终没有立下储君,朝臣难免会为谢厉和谢斐不平,储君乃国之根本,哪怕父皇对两位兄长始终心存不满,或还想多历练他们一番,都不该是这样,让太子之位空悬如此之久。 当年坠崖的背后还有遂丹人参与,如今让遂丹人忌惮的宋国公却被调回了东都,那前面镇守的又是谁?会不会也在三年前参与进了秋猎之事? 若真是这样,谢淮骁觉得,遂丹人的手莫不是早在三年前,就已经伸进了东都内。 “闪开闪开!” “别挡道!” 马蹄声从远处疾驰而来,谢淮骁只感觉竹笼一晃,他没能站稳,骨碌碌倒向一边,城内纵马的队列疾驰而过,劲风掀起竹笼的围帘,他只觉得自己突然悬了空,接着便滚了几下,掉进街边小摊底。 谢淮骁:“……” 那竹笼的杆与杆之间瞧着比自己的现在的脸还窄,谢淮骁本以为自己若是探出脑袋去定会被卡住,没想到竟是自己虚胖,愣是被颠簸的那一下,从竹笼里掉了出来。 许是自己太小又轻,那国公府的人竟是不曾发现,竹笼里的猫已经丢了。 谢淮骁站起来,几步跑进街角,如今得了自有,若是想要将当年是查个水落石出,他想到的最好的去处除了皇宫,便是宋青梧那里。 宫墙万仞,不是他这样的小猫能跳得上去的,其他能钻的洞他又不知,若是总在宫门附近周旋,指不定会被巡逻的御林军给撵到何处,而他如今又不晓得回相府该走哪条路…… 谢淮骁看了看四周,又跑到了大街上,凭借自己为数不多的出宫经历,愣是找到了第三个去处。 只是因为上次出宫已是三年之前,东都城内虽未有大的变化,但街边店铺却换了一番,晕晕绕绕走到了暮色四合,才找到了楚泽渝开的药铺。 谢淮骁其实并不确定楚泽渝当真在这里面,那人三年前便已经凭借太医院院首徒弟的身份,频繁进出宫里,有时当真是去太医院同师父学习药理医术,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去了静安殿同谢淮骁作伴。 药铺前门已经关了,谢淮骁在门上拍了几下也无人出来应,又怕继续拍下去太引人注目,便钻进边上小巷,药铺的后门开在这边,他记得后门院墙那边有个半大的狗洞,当年谢淮骁说了好几回让他修缮,免得遭贼,但楚泽渝固执得紧,就是不修。 谢淮骁觉得,凭自己对楚泽渝的了解,哪怕过了三年,只要这店他没有盘出去,那狗洞便必不可能—— ……修好了。 谢淮骁傻傻地看着完好无损的院墙,不信邪地过去来回窜了几下,又在狗洞原来在的地方抬起抓起用力敲打,却没想到这洞被补得十分好,和周围的院墙严丝合缝,瞧着竟是新砌的。 这药铺是被他盘出去了么? 谢淮骁放下爪子,软软地喵喵叫着,里头依旧没有人出来开门瞧瞧情况,垂头耷脑地踱步到后门旁边,卧了下来。 雪白的毛毛蒙了灰尘,四只小肉垫也变得脏兮兮的,又近乎一天没有进食,又累又饿,还渴,后门这边的街本就僻静,行人不多,再加上现在的天还黑得早,更是少有人会进来了。 他眼下不知该去哪里,便一直趴在门边,睁眼看着四周的万家灯火一一亮起,饭食香气谢过院墙传到巷里,巨大的委屈涌上心头。 也不知宋青梧有没有发现自己丢了。 但丢了又怎样,谢淮骁想,他这会儿最要紧的是度过花雨,连门也不宜出,再加上自己并没有在宋府呆多久,谢淮骁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宋青梧会为了找一只猫,冒着风险出来寻。 何况一直幼猫,在偌大的东都城里寻起来,也不是易事。 “宋谢山是发什么疯?什么猫能比他下花雨还重要?” 楚泽渝气急了,骂人开始不分对象:“你们山君是不是都有这个毛病,专门喜欢挑着自己起风的时候出门瞎溜达,你当年也是,要不是你骗我说你病了,我他妈能这么早——唔!” 被提起自己当年做的事,陈执赶紧在楚泽渝唇上吻了吻,强行打断他后面的话:“好好的,提以前作甚。” 楚泽渝已经习惯了陈执时不时便要吻自己的事,只是在外头还是头一回,难免害羞,愣是忘了自己后面要说什么,只是恨恨瞪了他,说:“那猫你赶紧给叫人他找去,找到便都好说,我这会儿给他配烈性的抑息香和汤药,好了之后你便去趟相府。” 陈执点头道:“我都安排妥了,只是他今天回国公府的事,明天难免会被人在朝中提一句。” 楚泽渝如今虽在太医院做院首,但并不掺和堂中事,但因着陈执的缘故,也自动被人贴上了左相一派的签。 “罢了,不同你说这些。”陈执将楚泽渝的手握在手中捏了捏,又抚上他的脸颊,准备又偷一吻。 “咪。” 宋相丢了的那只猫,此刻正抬起他的小脸,睁着天真烂漫的圆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两人。 宋青梧眼神亮了亮,心里飞了一路,原本烦闷的情绪也被安抚了。 他将手伸过去,小指弯着竖在谢淮骁面前,无声望着谢淮骁,片刻后,谢淮骁的小指勾缠上他的,拇指印了过去。 宋青梧用只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缱绻柔软,说:“我会乖乖等你。” 第 125 章 失而复得 回雁都的第二天便复朝是早早就定下的,谢淮骁心里记着人和事,难得没有在醒来后多眯一会儿,钟伯过来喊他,便径直起身了。 谢德子也兴奋,它许久不见谢淮骁了,见他摸了摸自己的头,便来回踱步,不住地啊啊叫着,声音不低,谢淮骁担忧它扰了别人的清晨梦,便又在它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 “知你开心,但也要注意分寸。”谢淮骁说,认真同它讲道理,“若是别人找上门来要吃你的驴肉泄愤,爷可护不了你。” 一个时辰后,陈执一手抱着猫,一手拎着楚泽渝重新配的药,被杨叔迎进了相府。 杨叔将要递给等在一旁的周娘,催促她快些去煎出来好给宋青梧端过去,然后又仔细瞧了一阵陈执带来的猫,比白天丢时脏了许多,也不活泼,一时也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小爪。 倒是宋小一口咬定这就是小爪,但却说不出来凭证,看着杨叔犹豫的模样,他倒是先急红了脸。 “呃,其实刚捡到时倒是挺活泼的。”陈执不甚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夜晚灯暗,他被扑蹭到灰的地方并不显眼。 “陈爷可有把握?”杨叔问,“小爪跟相爷有感情,但是你也晓得,这些小东西都长得一副模样……我今天已经惹得相爷生气了,若再弄只假的去糊弄他,我、我这心里也过不去啊。” 杨叔的的确确是后悔了,原以为只是送去国公府给小姐玩两天并无什么不可,但偏偏他家相爷对一只猫如此坚持,出来后没找到猫,听自己说了缘由后甚至直接去了国公府,谁晓得去了那边后,却被告知猫丢了。 谢淮骁动了动耳朵,软软地喵了一声,从陈执手里挣扎着跳进杨叔怀里,用脑袋不停蹭着杨叔,瞧着竟是在给杨叔安慰。 杨叔受宠若惊,宋小乐道:“我说嘛!肯定是小爪!” 陈执说:“野猫可不会这般亲近人,杨叔,放心吧,这便是宋青梧那只,径自给他送去便可。” “这……陈爷说的是,只是——” “或许是饿了,给他做些吃的说不定就恢复了。”陈执轻咳一声,又说:“我也该回去了,今天过后,我还得替相爷收拾烂摊子,这回可千万看好他,莫要再出来了。” “是。” 说罢,杨叔朝宋小递了眼神,宋小会意,替他送陈执到门口,自己则抱了猫,匆匆往梅园过去。 宋小倒是不惧陈执,送他到门口后道:“爷,小爪当真无碍么?” 陈执看着宋小天真的眼神,神思骤然回到一个时辰前,猝然一笑,抬手捏了捏宋小的小圆揪揪,说:“当真,别担心,小爪只是有些害羞,这猫十分通人性,缓过劲儿便好了。” 宋小哦了一声,陈执收回手,抬眼最后望了一眼后院的方向。 宋青梧的状况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许多,陈执若不是上过战场,直面过生死,或许也做不到现在的镇定自若,冷梅香好好的控制在相府内,本该是十分温和的一种信香,陈执却在踏入相府的时候就感觉自己一直被人扼着脖子,被刀剑抵着胸口,压得他想逃。 宋小见他还望着发呆,歪着头问:“爷可是还有事?” “不。”陈执笑了笑,“这便走了。” 说完,陈执从相府的门仆手中牵过自己的马,纵身翻上,双腿轻轻一夹,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宋小站在门口,直到望不见陈执后,才招手让门仆关门。 谢淮骁原本离开陈执后,便觉得自在了许多,如今又回到熟悉的地方,心里欢喜得不行,再加上从众人话中得知宋青梧竟真的在找自己,更是想从杨叔怀里挣脱出来,自己跑回梅园去,可惜他饿了一天,连肚子叫唤的力气都所剩无几,挣扎费力,故而心中虽急,但也只好让杨叔抱着自己去找宋青梧。 宋青梧情况不太好,谢淮骁以为他们只得是他情绪不稳,山君和岚君在这种时期都有这样的毛病,有的岚君甚至会因为情绪的原因提前下花雨,但谢淮骁觉得宋青梧并不是这样意志不坚之人,故而并不十分担心,甚至因为得知宋青梧不仅心悦身为人的自己,还十分记挂身为猫的自己而分外开心,小尾巴掉在空中一晃一晃,拍了几下杨叔的手示意他走快些。 只是,离梅园谢近,谢淮骁却逐渐焦躁起来。 梅园的晚上依旧只亮着地泉边的那盏烛灯,是杨叔为了方便宋青梧夜里想要进地泉泡一会儿,坚持放的,宋青梧习武,在夜里也能视物,其实用不到这盏灯。不过杨叔坚持,他便也由着杨叔。 月上中天,往常这个时候的宋青梧还未从地泉中出来,但杨叔今天却看也没看地泉的方向,抱着谢淮骁一路到了屋门前,里面没有点灯,他知道宋青梧在里面,便抬手敲门。 “相爷。”杨叔道,“小爪找回来了。” 谢淮骁不安稳起来,他闻到了宋青梧的信香。 冷梅带着夜里的凉气将正只猫都裹了起来,像是一双温柔的手顺着他的毛毛,却只专注于他后颈的地方。 猫的后颈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而岚君却不然。 岚君后颈有着他们脆弱的腺,是山君最喜欢触碰的地方之一。 谢淮骁发起抖来。 杨叔只以为他是冷的,夜里寒气本就重,小爪又一直是娇养,往日里总是被相爷抱着走路,今天在外面颠沛了一天,说不定还受了惊吓,又想起陈执带小爪回来时,小爪那副蔫蔫儿的模样,杨叔就觉得自己今天定是被人穿了魂,否则哪能替相爷做主,将小爪送去国公府。 “咪……” 谢淮骁被这股冷梅香笼着十分不适,扒拉着杨叔的衣服想要让他带自己离开这里。 可惜杨叔不懂他的猫语,只当他也十分担心宋青梧,便哄道:“别急,这就放你进去。” 谢淮骁:“……” 现在并不是很想进去。 便成猫后,他对信香的感知不如还是人时灵敏,陈执能进门是就察觉的东西,他还是被杨叔带着靠近梅园后才察觉。 但是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屋里宋青梧没有应声,杨叔便自作主张推开了一条缝,里面没有点香,床幔拉着,但谢淮骁知道,宋青梧就在床幔里面。 那是信香的源头。 放他下去后,杨叔便关上门离开,他还要去厨房看着周娘,待药煎好后,连着楚太医新制的抑息香还有小爪的饭食,一起给宋青梧送来。 漆黑的屋内只剩下一人一猫,谢淮骁被这信香熏得整只猫软趴趴的,身体骨血像是要融化般发起烫来,比之前感觉到的那次还要严重。 “喵……” 床幔中间忽然亮起一阵橙黄的光,小小一团,忽明忽暗。 谢淮骁变得更加难受,喵也喵不出来了,整个人瘫在地上,起了耳鸣,脑海中突然升起佛音,他感觉自己的四肢真的融化了。 亮起来的是宋青梧用红线穿起,一直戴在身上的荷包,宋青梧听见了杨叔的敲门,也闻到了谢靠谢近的栀子香,不需要确认便知道小爪被找回来了。 毕竟天底下可再也找不到第二只有信香的猫。 只是他知道自己提前下花雨,情绪不稳,暴躁易怒,再加上小爪的信香又是栀子,他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正想开口叫杨叔把小爪抱走时,杨叔却开了门,将猫放了进来。 感受到近在咫尺的栀子香,宋青梧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信香全然释放开来,小爪软软的叫声到了他的耳中后,自动被他替换成了谢淮骁叫他的那声“哥”。 就在这时,胸前的荷包突然亮起了光,而床幔外头的猫叫也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宋青梧听见有人小声难耐地喊了一声—— 宋青梧埋首进他胸膛里,声音有些颤抖:“……是哥哥写给我的信。” 闻言,谢淮骁略微僵了僵,宋青梧自是察觉到了,又道:“我知道不该如此,明君不该顾念私情,可是,哥哥,那是我失而复得的珍宝,我没有办法。” 越说到后边,宋青梧的声音便越是委屈难言,似乎怕极了谢淮骁对他失望:“……哥哥……哥哥……你莫要生我的气,好么?” 第 126 章 喜言 宋青梧此前让关宁查出来的东西,都指向了陈相如带走了那些信,谢淮骁并不意外宋知雪能拿到。 只是,谢淮骁也没有料到宋知雪会在这个时候拿出来。 “远宁公主现在如何了?”谢淮骁问,揉了揉宋青梧的后颈,带着安抚的意味,“让张太医替她看过了么?” 失去指甲的谢淮骁萎靡了好些天,期间不论宋青梧怎么逗他都提不上劲儿,除了吃周娘给他精心熬住的鱼糊糊之外。 说来也是奇怪,谢淮骁以前并不喜欢吃鱼,即便宫里御厨的手艺再怎么精湛,他始终觉得剔不掉那股鱼腥味,久而久之,御膳房给静安殿准备的膳食里,便不会有鱼了。 如今变成了猫,他倒是又喜欢上了自己曾经觉得一辈子都不会碰的东西。 飞快吸溜完自己的午膳,谢淮骁熟练地往前一推碗,示意宋青梧自己已经吃好了。 接着,宋青梧会再递来一根撕成细长条的咸鱼干给谢淮骁磨牙用,旁边还准备着羊奶,若见他的小猫牙齿实在咬不动,宋青梧就会重新撕一条新的泡在奶中,等变软后再喂给谢淮骁。 宋府下人不多,厨房只周娘一个人打理,管家杨叔操持着府里大大小小的事物,最常见的宋小是宋青梧的书童,不过那书童似乎对宋青梧怕得紧,从来不敢仰起头看宋青梧。其余那些负责院落洒扫整理和浆洗的仆役,谢淮骁更是见得少了,但也不是完全打不上照面,偶然间从他们的闲谈里得知,现在是靖南王三十三年了。 世子跌落丛云岭,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能发生许多事。比如宋青梧早已不是谢淮骁记忆里的户部尚书,他已经是整个大宁的左相,权势比起当初更胜一筹,在朝中同大哥还有五哥呈三足鼎立之势;比如静妃痛失爱子,一病不起,没能走完那个冬天便消香玉陨;比如靖南王下令彻查世子坠崖一事,半年多的时间里,谢厉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那天他们被人追杀…… 宋青梧看着原本咬着咸鱼干的小爪突然耷拉下了耳朵,整只猫散发着颓丧难过之意,没多想,直接将它捞进怀中抱着,一边顺着毛,一边挠着小爪的下巴,动作轻柔,带着十足的耐心。 他们吃饭都是在前厅,不过主仆不同桌,梨花木制的大圆桌上便只有宋青梧带着谢淮骁,一人一猫,倒是十分宽敞。宋青梧总是吃不到多少便会先放下筷子,专心伺候自己的猫吃饭,等小爪吃完后,才会接着再吃些,杨叔等主子吃完后,便会让几个小仆来撤下桌上的东西。 不过今日小爪突如其来的消沉让宋青梧也没有心思再用饭,只想带着小爪先回去休息,便同杨叔道:“待会儿小侯爷来了,杨叔领他直接来书房寻我。” “小侯爷这时来?”杨叔感到诧异,“可相爷不是——” “风还未起,不是多大的事。”宋青梧一下一下轻轻捏着小爪的后颈,意在安抚,没有忽略掉怀中小猫突然竖起来的耳朵,心里稍微放心,道,“告假一月,须得他替我看着朝里。” 杨叔了然,又问:“那可要准备些小侯爷爱吃的茶点?” “那倒不必。”宋青梧说,“他待不了多久,也不是外人,不用劳烦周娘费这些心。” 说完,宋青梧揣着猫,回书房去了。 谢淮骁听到小侯爷三字儿后,顿时精神了起来。 大宁开国时立了不少异姓王侯,但爵位不世袭,世子们想要坐稳自家的位置,无论如何都得去拼一身功绩下来,但这天赋并不是人人都有的。传到靖南王这儿,早些的开国王侯们已经寥寥无几,宋青梧口中的那位小侯爷家里便是其中之一。 那人叫陈执,定海侯世子,太医院院首余太医爱徒楚泽渝心悦的郎君。 俩人从小就被家里长辈订了姻亲,一山一岚,一武一文,十足般配,谢淮骁记得自己出事前夕,楚泽渝到静安殿给母妃看完诊后同自己说过,等陈执从北原回来,他们就要成亲了。 如今三年过去,两人之间应当是成了亲才对,再照着山君和岚君共度花雨的那个疯狂劲儿看,谢淮骁觉得他们说不定已经生了好几个小包子了。 不过这都不重要,谢淮骁心想,他得想法子通过陈执联系上楚泽渝,然后再通过楚泽渝混进宫里。 宋青梧权势滔天,其实他才是谢淮骁想法回宫最好的合作人选。但他现在只是一只猫,且他认为以自己对宋青梧的了解,和宋青梧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更重要的是,谢淮骁敢打赌,一旦宋青梧晓得自己的猫内里竟然是一个人后,只会暗中将自己当做猫妖处理掉。 他就是这样的人。 被抱着的路上,谢淮骁一直盯着自己粉嫩的肉垫想着事,不由自主地伸出舌头在肉垫上舔了舔,刚才在饭桌上沾了油,这会儿正好把爪子洗干净。 舔了几口爪子后谢淮骁突然僵住,受惊一般甩开小爪子,软软地咪了一声。 猫的本能太可怕了,谢淮骁用爪子搓了一下脸,他根本控制不了。 看来得想办法变回原来的模样。 “哟。” 陈执大步流星走进书房,身上还穿着朝服,英气俊朗的五官上春风洋溢,瞧着心情不错。 宋青梧将小爪放在书桌上准备好的软垫里,亲自倒了茶递给在对面坐下的陈执:“今天怎么下朝这么晚?出什么事了?” “谢厉从江南道递了折子过来,粮的事已经安排妥了,陛下拉着百官商议嘉奖的事,吵了半天也没个结果,就比平时晚了些。然后我去了一趟太医院,用了午膳才过来的,你这厮抠门的紧,断不会让周娘替我备饭。”陈执接过茶也不怕烫,一口喝掉了大半,放下茶杯后才发现桌上多了一个雪团子,眼底一亮,伸手过去,“真俊,你什么时候养的猫?” 谢淮骁看着朝自己伸过来的大掌就想躲,但是宋青梧先他一步拍开了陈执:“别碰。” “这么宝贝?”陈执也不执着,不让摸就不让摸吧,看两眼便也够了。 谢淮骁虽然当了几天猫,可还是不习惯被人当做宠物那样瞧稀奇,这会让他浑身不自在。为了躲开陈执的目光,他从软垫上站起来,迈着小短腿跳下软垫、几步小跑跃进宋青梧怀里,顺便扒拉了几下宋青梧的衣裳,端端正正坐在他的腿上,尾巴忍不住地左右来回甩动,和衣服摩擦出沙沙的声音。 宋青梧也没想到小爪会直接往自己这里来,要知道这几天不论他如何示好,小爪主动给他的最大的亲昵也就是拿肉垫在他手上挨一下了,这种主动坐到自己怀里的举动,他原本以为还要过上个把月。 一时没有忍住,宋青梧在陈执目光看不见的地方,从后伸手揉了揉谢淮骁的毛肚皮。 谢淮骁一怔,万万没想到宋青梧会碰到自己那里……虽然如今在别人眼里是只猫,且宋青梧应当也不晓得碰到了那处,可架不住猫的内里是一个快要及冠的年轻岚君,谢淮骁简直臊得不行,毛毛浅浅炸了起来,下意识抬起爪子就要去拍那只在自己身上胡来的手。 可抬起来的瞬间,谢淮骁想起那日在宋青梧身上划出的浅痕,心里一下软起来,挥打的动作变成了轻推,推开了宋青梧的手后又再他腿上踩了踩,转了两圈觉得平静后才又坐了下来。 “取名了么?”陈执对这一人一猫在桌下发生的事浑然不觉,手拖着下巴靠在桌上,心里啧啧称奇,这三年里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宋青梧对一个东西这么有耐心,“要不我也去养只猫吧,阿泽应当喜欢,正好也能陪陪他。” 听到“阿泽”二字,谢淮骁有些兴奋地按着宋青梧的大腿,偏宋青梧忽然将自己抱起来放在怀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揉着小猫的背,瞧着并不如何专心。 宋青梧没有回答陈执的问题,小爪抱起来后,他不动声色地叠了一下双腿,从手边书册里抽出一封信扔到了陈执面前:“我叫你来可不是话家常的。” 信封上有一抹红,像是血,陈执也不再吊儿郎当,换上严肃神色,将其中的信拿了出来。 内容不长,陈执很快便看完了,完后将信揉成一团,道:“三年前那日,当真有遂丹人参与?” 宋青梧抿了一口茶:“大概吧。” 陈执又问:“谁送来的消息?” 宋青梧没说话,放下茶杯,朝他比了个“五”。 “嘶。”陈执将手里的纸团扔向宋青梧,准准砸在了谢淮骁头上,“安王这是在向你示好?” 宋青梧轻哼了一声:“若真是示好,他让人送来的可就不止这点儿了,模棱两可不说,只有一丝猜测,须得探了才晓得。” 说完,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端坐着的猫。 那纸团砸来后,顺着头顶落到他的面前,谢淮骁一时没忍住,抓到手里不住把玩,纸团被他抓得嚓嚓响,前阵子被剪掉的指甲新长出来了一截儿,刺刺拉拉的声音诡异又和谐地混进了两人的谈话里。 他听得认真,也扒拉得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宋青梧从桌上的小漆盒子里,拿出了剪刀。 “要剪掉?”陈执以为他准备剪了那信,便从怀里拿了火折子出来递过去,道,“还是烧了安全些,我这儿有火。” 宋青梧抬头看了他一眼,晓得他会错意,但那信确实要毁掉,陈执也没完全会错意,便先放下剪刀,低头准备将纸团从小爪手中拿出来,但小爪护得紧,宋青梧捏着纸团稍微用了些力才顺利拿出来,还带得小爪往前扑了一下,爪子勾住了他的衣袖,勾下来些许丝线。 “喏。”宋青梧一只手拖住还想去勾那纸团的猫,眼神示意陈执道,“拿去烧了吧。” 陈执:“……” 接着,宋青梧挨个儿捉起小爪的四只爪子,拿着剪刀熟练剪掉了新长的指甲,又看了一眼自己被勾坏的衣袖,想到方才陈执的话,又道:“养猫废衣裳,你要是不介意被勾坏一橱的金丝锦绣,倒是可以给泽渝养一只玩。” “那还是算了。”陈执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温情浓郁,“不如让我勾着玩儿。” 宋青梧不搭话,只是看着他,谢淮骁也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陈执被这一人一猫看得莫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咬牙道:“别说金丝锦绣,就是千金云锦我也买得起!” 烧了信,两人又聊了一些朝中杂事,并未再提信中事的后续了。 这可急坏了谢淮骁,但他再着急也只能原地打转,软绵绵咪咪几声,这除了能引来宋青梧更多的顺毛之外,再无旁的用处。 陈执问:“它怎么了?一直叫的,是饿了么?” “方才才吃了晌午,饿不了这么快。”宋青梧将小爪举到跟前,那琉璃似的眼珠直直看着自己,还冲自己娇气地叫唤,四肢小爪子朝他的方向杂乱挥舞,像是舍不得离开他这么远。 “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给它取了个什么名字?”陈执喝掉杯中剩下的茶水,心里啧啧不已,这猫是生得雪白可爱、惹人心疼,但也没有到这般地步吧。 他可从来没觉得宋青梧也会是耽于小宠玩乐的人。 宋青梧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小爪。” “小什么?”陈执手一抖,差点儿没把刚喝下的茶水喷出来,“你……这是何必?” 宋青梧没说话,反而是将自己的脸埋进小爪的毛肚皮里,闭上眼睛,状似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栀子香味。 谢淮骁被宋青梧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使劲儿推着宋青梧的脸,但奈何自己力气不够,挣扎了半晌,只得认命让这人埋肚皮。 温热的呼吸扫过毛皮,说实话,怪痒的。 “……你准备几时回朝?”陈执有些没眼看,主动换了个话题。 “今年大雪,栀子花期晚了些。”宋青梧从毛肚皮里抬起头来,道,“这几日应当就会起风,不出岔子,五月底就能回朝了。” 谢淮骁这会儿还没意识到两人在说什么,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直到当天夜里熄灯后,他才想起来起风是什么意思。 屋内燃起了浓郁逼人的栀子熏香,比谢淮骁清醒过来的那天厉害许多倍,门窗紧闭,溜不进一线风,院子里也没有留人伺候着,屏风后头的床放下了床幔,一人一猫被藏在了里头。 谢淮骁瑟缩在床脚一动也不敢动,愣愣的看着眼前自顾安慰的山君。 低沉的喘息将谢淮骁整只猫都包裹了起来,却没有信香的味道。 山君的花雨和岚君是不同的。岚君的花雨一来便是狂风暴雨,但山君花雨开头是起风,风起十日,便是狂澜。 谢淮骁卧在那里,他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候睡着,总忍不住要去看宋青梧,去听宋青梧的声音,心里不断升起怪异感,让他焦躁不安。 好不容易熬到风停下,外头已经是朝阳初生了。 “嗯。”谢淮骁说,“是如此。” 听他这样说,钟伯也没有放下全部的心,靖南王府不该和皇室有关系的,但却不曾想,谢淮骁还没有说完话,说完之后,反倒是令他的心怎么也放不下去了。 “请王爷和王妃来吃我同陛下的喜酒。”谢淮骁说,“总要将他带给他们见一见,否则,青梧怕是要一直坠坠,安不下心。” 第 127 章 旨意 谢淮骁是被一阵诱人的咸香味勾醒的。 日上杆头,天光大亮,从窗户洒进来的阳光晒得谢淮骁暖呼呼的,眯着眼翻了个身,懒洋洋地躺着伸展自己的腿脚。 不知为何,今天醒来后,谢淮骁感觉自己的身体柔软轻盈了许多,虽然岚君的身体天生就十分柔软,他自己又是个中翘楚,但也不似现在这般,他觉得只要自己愿意,甚至能盘成一个球…… 囫囵在床上翻滚了一圈,揉了揉自己的脸,屋内燃着的栀子香钻进鼻息,让他没忍住打了一个小喷嚏。 睁开眼,他才瞧见自己的眼前放着两只松石绿制的荷叶瓷盏。 一碗盛着清水,另一碗则是盛着被打得细碎的白色糊糊,勾的他醒过来的就是后者。 清水不说,那碗糊糊煮的乳白绵软,放在平时,谢淮骁只会觉得寡淡,如今闻着那咸香味,腹中的饥饿感反而愈演愈烈。 咕咕咕咕—— 好饿,想吃。 不过饿归饿,谢淮骁还没有到头晕眼花的地步,这两只碗光秃秃的放在这里,边上却没有摆着筷子勺子一类的餐具。 宫里没人敢这么怠慢世子。 除此之外,还有些地方也让谢淮骁觉得破为怪异,这两只碗看着过于大了些,甚至房里其他的东西—— 谢淮骁抬起头,环顾了一圈四周,是自己熟悉的书房摆设,可总有一些违和的地方。却又觉得自己的记忆变得十分遥远,那些违和的地方便因此有些似是而非,最后连谢淮骁自己也记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了。 总之,除了碗之外,屋子里别的东西也变得大了起来。 是在做梦么?谢淮骁忍不住想,但那碗白色的糊糊一只坚持不懈地吊着他,目光绕了一圈又落回了糊糊上,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 可没有餐具让谢淮骁犯了难,皇室教的礼仪让他无法做出一口闷这样不雅的举动。 但真的太香了。 顾不上思考许多,肚子里的饥饿感提着谢淮骁的腿让他站了起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想起自己可以让小公公拿只勺子来,谁知刚开口,便听到了奶声奶气、让人心里发软的小猫叫:“咪——” 谢淮骁一愣,哪儿来的猫? 他下意识准备下床去、跟着声音找,谁知这床也跟着变大变高了,他一脚踩空,直接翻滚下去,撞翻了那碗盛着清水的荷叶瓷碗。 “咪咪咪!” 被撞翻的荷叶碗直接扣在了谢淮骁头上,几乎盖住了整个身体,突如其来的黑暗打得他措手不及,使劲儿在桌上翻腾想要推开这个碗,奈何他力气太小,半晌只能弄出条缝露进来一些光亮,倒是指甲碰到瓷碗发出的清脆又杂乱的当当声,成功把在院外浇花的宋小招了进来。 “呀!水怎么洒了!” 宋小进来一眼看见了书桌的惨状,立刻扔下手里的水壶跑了过去。书桌上放着宋青梧常看的书册,平时洒扫的仆人都得十分小心,不给相爷添乱,可眼下…… 尽管那碗水大部分都溅在了谢淮骁身上,但还是波及到了离得最近的一本书册,宋小只觉得头疼,战战兢兢的掀开碗把小猫仔救出来,但看着书册上被晕染掉了的墨迹,他觉得这只小猫可能命不久矣了。 不过还不等宋小去收拾桌上的东西,手里的小猫仔忽热被人提溜开去,随即便听见宋青梧道:“一醒来就把我给你备的水洒了,这叫我怎么好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里。” 宋小听见这声吓了一跳,相爷平日里都在宫里头忙,难得休沐在家反而让他有些不适,连忙转身:“相爷。” 宋青梧倒不在意这些,提着小猫的后颈皮拎到自己面前看了眼,被漂亮的眼珠盯着瞧,忍不住在小猫湿漉漉的鼻子上落下一个吻,接着才扫了一眼略微狼藉的书桌,转头吩咐宋小说:“先去厨房请周娘再做一碗鱼粥送到亭里来,书桌待会儿再进来收拾。” 宋小领了吩咐,转身出门便朝着大厨房的方向跑去,顺便捡起自己方才匆匆扔下的水壶一齐带走了。 清明那日后,天一下子就放了晴,到处都是回暖的气息。宋小看着满园开始抽绿的栀子,一边赶路一边觉得,相爷将那只小猫仔捡回来后,就像东都退了冰雪的天,变得有人气儿了。 出院前悄悄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相爷抱着那只捡回来的小猫也出来了。 宋青梧的相府是靖南王赐下的宅子,东都也是前朝都城,长安里这一片空置的旧宅尚有许多,这间便是靖南王专门找了宫里匠人翻新的某个郡王的屋舍。照理来说,翻建时应当降下规格、遵照一品大元规制来做,但靖南王偏偏让工匠保留了郡王府的规制,庭院假山极尽雅致,从外引了活水进来做相府的潺潺小溪,雕栏玉砌,圣心偏于宋青梧十分明显。 若是以前,谢淮骁看了这院子只会更加嫌恶宋青梧,觉得父皇怕不是猪油蒙了心,受了宋谢山花言巧语的哄骗,否则像父皇那样连建个行宫都十分不愿的人,怎么会愿意给一个臣子这么大的殊荣。 可惜,他被刚才宋青梧的举动吓丢了魂,有被这人突然亲到的震惊,更让他觉得难以接受的是,刚才短短的一眼里,他在宋青梧的瞳孔里看见了一只猫。 那只猫瞧着不过两月大,模样长得十分讨喜,琥珀色的眼珠似上供的琉璃珠,浑身雪白,只双耳尖和四只小爪子透着粉嫩,倒映在宋青梧瞳孔中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怜。如果只是平时,如果不在宋青梧面前,谢淮骁定会忍不住讨要过来,关上门,肆意埋进小猫软软的肚皮里。 但前提是,这只猫不是自己的话。 宋青梧揣着谢淮骁,沿着院中铺就的青石路走到了亭子里。亭中的石桌上摆着几样小点心,摆放精致,边上卷着一册书,揭开盖的茶盅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想来方才这里还有人。 这边也准备着给小猫仔的软垫,宋青梧将小猫放了上去,掰了一点绿豆糕在指尖捏碎,伸到小猫嘴边,也不管小猫是否能听懂,道:“你的糊糊还要再等等,先拿这个垫垫。” 谢淮骁看着面前的手指,下意识地把四肢揣进身下卧在软垫上,尾巴不由自主地左右晃动,目光谢过那点儿可怜兮兮的绿豆糕碎屑朝后望,发现宋青梧指腹的茧子变浅了不少。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瞳孔里瞬间失去了光彩。 许是因为醒过来身处的环境和谢淮骁在宫里的住所太过相似,让他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怪异的源头,甚至没有立即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只猫。 在秋猎时从丛云岭上坠下,他应该死了才对。 谢淮骁抱住自己的头,合上眼似乎都还能感受到身后被人追赶、孤立无援的绝望。 坠落掀起的罡风刮的脸生疼,燕江的涛涛声离他谢来谢近,心如擂鼓,逐渐和江水的轰鸣合而为一—— 他的确死了。 宋青梧看着小猫防备的动作有些疑惑,正想将它抱起来看看是怎么了,小猫便慢慢将小爪子从毛脑袋上拿了下来,放到自己面前,目不转睛看得格外认真。 谢淮骁确实看得十分认真,他睁开眼,眨两下后又闭上,接着又睁开,如此反复了几次,面前放着的依旧是小猫的爪子,毛绒圆润像是山竹的果肉,内里粉嫩的肉垫连他自己都忍不住想要按两下。 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变成猫的事实,而且是一只不过宋青梧巴掌大、轻轻一捏就能死的猫仔,宋青梧的猫仔。 谢淮骁的太傅任崇文说过,如今朝上第一“贪”的便是户部尚书宋谢山,一毛不拔铁公鸡,胆子大到朝廷拨给边关各军的军饷也敢扣下。而钱财银两不过是浮于表面的东西,宋谢山更贪权势,面上对靖南王极尽溜须拍马之能,私底下却做着结党营私、残害忠良的勾当,偏偏做得滴水不漏,没人抓得到他的把柄。 宋国公峥嵘一生,鞠躬尽瘁为大宁镇守北原关二十余年,对朝廷忠心耿耿,以“忠君”二字为名,奈何生下的儿子却烂了身骨,蛀虫一般肆无忌惮啃食着大宁的脊梁。 宋青梧身上穿着的云锦千金才能买一尺,这不知贪了多少民脂民膏才积累了如此财富! 谢淮骁谢想谢气,全然不觉自己身上已经炸了毛,整只猫硬生生被撑圆了一圈儿,甚至总藏在肉垫里的尖利指甲都伸了出来。 “哎呀。” 周娘端着新煮好的鱼糊糊过来时正好看见“凶”相外露的谢淮骁,放下托盘想将他抱起来看看。宋青梧伸手轻轻拂开周娘的手,径自将忽然升起闷气来的猫仔托到手里,喂了几天养得微微圆润的小肚子软软抵在掌心,左右观察了一阵,宋青梧朝周娘问:“周娘身上可带着剪子?” “带着的。”说着,周娘便从身上摸出来一把精巧的小剪子,“原本就是打算今天给它修修爪。” 宋青梧将剪子拿到手里,把小猫放回软垫,托起它的一只小爪子对着剪子比划,似乎在考虑怎么下手。 周娘担心猫小好动,爪到宋青梧,便道:“我帮相爷抓着它?” “修个指甲罢了,不妨事。” 说完,宋青梧似乎终于找准了下手的方向,捏了捏粉嫩的肉垫似乎是在安慰,另一只举着剪子的手慢慢靠了过去。 谢淮骁意识到宋青梧要做什么后,未曾多想,直接抬起另一只爪子对着宋青梧的脸就呼了过去。 “相爷!” 周娘见状,飞快伸手想要将谢淮骁抱开,宋青梧却又抬手挡开她,只是脸色冷了下来,薄唇紧抿不复方才的温和神色。 谢淮骁瑟缩了一下,他并没有想要抓伤宋青梧,只是那一瞬间身体直接动了,他甚至来不及控制。 他看着宋青梧脸上被自己划出来的细痕,刚才的火气一下子被浇灭,一不小心和宋青梧的目光相对,刹那间转开了自己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宋青梧看起来比自己上一回见他时要成熟了许多。 虽然依旧生得俊美,谢淮骁却总觉得多了一点儿凌冽感,像一把舔过血的长刀,比自己记忆中危险了许多。 看来这就是宋青梧的真面目,谢淮骁想,太傅诚不欺我! “没事。”宋青梧摸了摸被划到的地方,其实并不疼,毕竟猫还小,没有什么力气,“正好也还没来得及给他取名,瞧着这么凶,就叫小爪吧。” 听得这个称呼,另外的一人一猫都怔了怔,看向宋青梧的目光里潜藏这心疼和奇怪。 小爪是谢淮骁的乳名,长大后也只有母妃和好友楚泽渝才一直这么叫他,宋青梧也知道这个乳名,但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自己。 如今虽然知道宋青梧叫的并不是自己,甚至可能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但谢淮骁就是觉得十分别扭,头顶的小耳朵忍不住晃动,甚至有些热。 啧,看来这天太热了。 “喜欢吗?”宋青梧在谢淮骁头顶揉了揉,又顺势挠了挠头的下吧,满意的听见小猫发出了舒服的咕噜声,语气里带了点笑意,“喜欢就好。” 正当谢淮骁在内心唾弃自己被宋青梧摸得浑身舒畅时,他万万没想到,猫的本能在这时上身,伸出粉粉的小猫舌,在宋青梧掌心舔舐几下,尝到了他手心里残留着的绿豆糕的甜味。 “你这小东西,讨饶倒是快。”宋青梧收回被舔得有些痒的手,坚定的抓起谢淮骁的爪子,“不过讨饶也没有用,指甲还是要剪的。” 话落,宋青梧手里的剪子一开一合,片刻后便剪掉了谢淮骁两只爪子上的小尖爪。 谢淮骁看着自己光秃秃的小毛球,无助地张了张,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彻底失去了一项尚来不及体验的巨大快乐,心里空落伍比,呜咽出声。 第 128 章【正文完结】 第 128 章 山遥海阔 “我心好疼,谢郎君竟是要入宫了。” “谁说不是,谢郎君长得跟天仙菩萨似的,也不晓得陛下衬不衬得上。” “年节里在门楼上远远见过,人倒是高大,可脸瞧不太清,不晓得俊不俊。” “悬吧?可你看楼下堂里那些,高高大大的男的都长得五大三粗——唉。” “唉。” …… 雅座屏风后,林闲手里转动把玩着茶杯,听到外头那几个小姑娘的私语,脸上噙着戏谑,看着对面的人说:“天仙菩萨一样的谢郎君,您觉得呢?” 谢淮骁睨他一眼,道:“若是眼神不好了,我可以帮你去跟张太医说一声,请他去林府帮你看看,可莫要讳疾忌医。” “啧,说不得说不得。”林闲放下茶杯,唏嘘两声,“他什么时候过来?” 谢淮骁看了看窗外天色,说:“还早。” 林闲也跟着看过去,外头青天白日,正是适合处理政务的时辰,不由道:“反正你如今也闲了,为什么不直接住宫里去?” 皇帝三天两头便往宫外跑,林闲自己倒是觉得没有什么,两人成亲的日子已经由钦天监正算好,就在下月中,正好是荷开的时候,越来越近,黏糊些他倒是理解。 可偏偏他家中还有一个老头子,冠礼上的两道圣旨之后,他家老头子在陛下面前的话语权陡然轻了许多,陛下虽然依旧尊敬林海潮,林海潮也依旧是朝廷阁老,比起那日之前,已经有些隐约的势落之态。 林海潮自然也明白,当着陛下的面提,陛下自然不会听,便另辟蹊径,日日回来同林闲讲,晓得林闲和谢淮骁关系好,也时常小聚,便想通过林闲的嘴来提点谢淮骁,让谢淮骁来对陛下开口。 别人的话,宋青梧会带着理智分辨着听,但谢淮骁说的,宋青梧从来都是闭着眼往心里去。 谢淮骁捏了捏茶杯,说:”阁老让你来说这个的?“”他天天旁敲侧击,我听都听烦了,总要走个过场。“林闲说,满脸的无奈,”不过也是我自己好奇,总不至于是陛下不让你住进宫里,他什么事会不答应你。“ 谢淮骁似乎想到了什么,心跳蓦地快了几下,轻咳一声缓了缓,才道:”那自然也有不答应的。“ 门一关上,那人倒也的确什么都答应,乖巧极了,可做的却都是相反的事。 越是不让他干的,越是干得凶狠。 林闲自然觉不出这层意味,听后嗤之以鼻,道:”你莫是让人家给你摘什么星星月亮吧,那自然是做不到的,只是去宫里小住,陛下怎么会不答应。“”是我不想住进去。“谢淮骁说,”但也不单纯是因为这个,若是按照礼法来,直到成亲前我们都不能见面,你当真不晓得?“ 林闲愣了愣,他的确是不晓得。 林海潮这两年不是没有给他说过亲,但之前是散漫惯了,即便是当真要说亲,他也想说一个能和自己喜好相同的人,但奈何总缺了些,何况,他现在心里隐约有一个人的影子,也不会再去答应林海潮牵来的线。 那人还没有回雁都来,他又怎么会去了解成亲的这些细微处。”但现在陛下三天两头往外跑。“林闲说,”那礼法不也是需设?“ 谢淮骁莞尔道:”你不懂。“ 林闲:”……“ 两人在茶楼里又坐了会儿,差不多要到以前下值的时辰了,才起身离开。 谢淮骁的脸张扬,从雅座屏风后头出来便惹来相邻客座的惊呼,方才在外头私语的小姑娘们还没有离开,再等一等便是茶楼里说评书的时辰,今日的先生有新的风月话本子,她们是早早来占座的。 没想到能见到谢淮骁。 谢淮骁听见声,礼貌朝她们笑了笑,便和林闲离开了。 身后隐约传来新的窃窃私语。”谢郎君可真好看。“ 林闲自然也听见了,忍不住又打趣他。像模像样地学道:”谢郎君可真好看。“ 不过,话才将将说完,林闲脸上的笑闹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前头便走来了一人,对着他说:”我的郎君,自然是最好看的。“ 林闲心里一跳,转头看过去,果真见到了宋青梧。 宋青梧只瞥了他一眼,便朝着落后林闲两步的谢淮骁走了过去。 下意识的,谢淮骁朝他伸出一只手,宋青梧手指微分,接住时自然同谢淮骁扣在一处。 “不是说周先述很难缠?”谢淮骁问,“怎么提前来了?” 宋青梧还来不及回答他,谢淮骁便听见“喵”了一声,宋青梧的肩上钻出来一只圆润的橘色小猫脑袋,毛发蓬松,雪白的猫爪几步踩稳宋青梧的肩膀,又顺着爬下,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倒是成了它的桥,不一会儿,便稳稳当当窜到了谢淮骁的肩上。 它在谢淮骁肩上卧下来,毛茸茸的爪子埋进肚皮下,头拱了拱谢淮骁的侧颈,撒娇起来,细声细气的叫着。 谢淮骁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咪咪:“你今天也跟着出门了?” 林闲晓得宋青梧在辰阳宫里养了只猫,但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些稀奇,也跟着伸手挠了挠。 只是手还没伸到面前,咪咪便把脖子一缩,又转过头去,抗拒的心思半点都不带藏的。 不过,林闲若是在意这个,他也就是不是林闲了。 他直接将掌心贴在咪咪头上,不过动作倒是十分小心,啧啧两声:“关宁公公真会养,这皮毛好顺,颜色也长得好。” 宋青梧原本见到忽然冒出来咪咪时蹙了眉的,因为它本该被关齐抱着,正欲回头问问是怎么回事,便听见林闲的话,顿了顿,又转了过来。 “是我养的。”宋青梧说,“当真不错么?” 话是对着林闲说,目光却是看着谢淮骁,无疑,他想听到谢淮骁的答案。 “当真不错。”林闲说,浑然不觉自己有什么问题,“我也见过不少大人家中精心养的,都不如这只好。” 他说的全是实话,喜欢得紧,实在是忍不住,问:“能让我抱抱吗?” 宋青梧原本恼他不知情识趣,听到这话倒是原谅了他半分,主动从谢淮骁肩上将猫抱下来,放进林闲怀里,说:“自然可以,想抱多久都行。” 但咪咪不行,还差一点勾坏了谢淮骁的衣裳,可自己的主人实在是坚决,落在林闲怀里后发现逃走无望,耳朵耷拉下来,在他怀里待着了。 被林闲抱着走了几步,颠一颠的,咪咪便习惯了这个头回见的人,泛起困,脑袋朝林闲臂弯里一靠,眯着眼睡着了。 谢淮骁方才一直没开口说话,这会儿从茶楼里出来,才道:“咪咪只是猫,你怎么连它也防着。” 他察觉到了宋青梧方才略有变化的心情,笑了笑,又道:“你的心是芝麻样的么,丁点大。” 宋青梧忽略谢淮骁言语中的揶揄,说:“你晓得的,里面全是你,即便广阔如天地,也只装的下你。” “况且,”宋青梧微微低头,在谢淮骁发顶落下亲吻,“我也不想带它出来的,好不容易做完事出来找你,修沐三天呢,结果上了马车来才发现它跟来了。” 关齐默默跟在最后,陛下每回出宫寻世子爷都会带着自己,他已经习惯了陛下偶尔会旁若无人的对世子爷做些不出格的亲昵事。 可习惯归习惯,但每回听到陛下对着世子爷说情话时,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出宫前才对周尚书发了脾气,到了世子爷面前,便乖得像咪咪了。 但这话只能心里想想,他可不敢说出来。 转进小路,再往前走一条巷子便到谢府了,长街上的喧嚣都被扔在了身后,谢淮骁将两人牵着的手背到身后,宋青梧顺势俯下身,迎上他的亲吻。 林闲识趣,到了门前便不再同他们一道进去了,将还在酣睡的咪咪还给谢淮骁,直到回到青檀院中时,也还没有醒。 直到闻到晚膳的香味,才睁开眼来。 嗖一下,便被吃食勾走了。 谢淮骁甚至还没来得及伸手出去,无奈一笑,道:“希望它别掉进池子里。” “不会。”宋青梧说,看了看面前用得差不多的饭菜,问,“还吃么,不吃的话,我能不能向哥哥讨一样东西?” “嗯?”谢淮骁愣了愣,“讨什么?” 见他这幅模样,宋青梧便晓得他不记得了,眉眼耷拉下来,放在桌上的手轻轻勾住他的小指,说:“宋汀只是满月,哥哥都亲自去挑了礼,我的生辰过去也有好些日子了,那……我的呢?” 说完,宋青梧便一直看着谢淮骁的眼睛,见谢淮骁眼中情绪几番变换,从愣怔到诧异,最后落于些许游离中,他微微眯了眼。 宋青梧将他的小指攥进掌心,说:“哦,我没有。” 谢淮骁有些尴尬,轻咳嗽一声,说:“那日你收到我的定亲书,没有看到么?” 这回愣怔的人成了宋青梧,他确实没有发现,那日只是收到这个就已经开心晕了头,拿走定亲书时,却是没注意信封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宋青梧站起身,说:“那信封我让关宁好好收着的,我现在便回去——” 谢淮骁拉住他,笑道:“没关系,反正是一对,你同我来。” 宋青梧顿住身,“一对”这样将自己同他绑在一处的词字令他浑身都觉得畅快,耳夹染了薄云似的红,半点不见方才的急躁,眨眼便乖巧起来。 嗯了一声,任由谢淮骁拉着自己,回到卧房去。 廊下挂着灯,风吹铃响,橘色的小猫吃饱从院里窜回来,恰见到两人走过,小爪子抹了抹脸,轻快跟上,在门关前跃了进去。 谢淮骁让宋青梧在榻边坐一会儿,自己去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盒子放在桌上,从抽屉里拿钥匙来开锁。 宋青梧乖乖端坐,咪咪挨着他的脚边,仰起头看了他一眼,有样学样,谢淮骁转身回来,愣了愣。 暖黄的灯下,一大一小,目似点漆,期期艾艾,只等着自己。 心底软成一片。 宋青梧伸手去,说:“是什么?” 谢淮骁这才走过来,没刻意捏紧掩藏,叮叮当当的铃声便跟着他响了一路。 走到宋青梧面前摊开,是个银圈手镯,没有别的纹样,只缀了只小铃铛做装饰。 “这只是我的,正常来说,听见声音你便该晓得里头有东西。” 谢淮骁说着,有些懊恼,道:“是我自己打的,可能哪里没有做好才没有响。” 宋青梧接过来,别的什么也没有问,拿着圈到自己手上,摇了摇,声音清脆,咪咪可听不得,直接跳上宋青梧的膝上,伸手去拨那个小铃铛。 宋青梧这回倒是没有拦着它,目光灼灼看着谢淮骁,问:“为什么要送这个?” “因为,你戴着,走到哪儿便响到哪儿。”谢淮骁说,“不会像那些信,说丢了便丢了。” 铃铛被咪咪拨来拨去,宋青梧抿了抿唇,忽然说:“哥哥,你要知道,现在,是我哪里也去不了。” “离不了雁都,甚至离开不了皇宫。”宋青梧将手上的镯子退下,捉着谢淮骁的手将他圈进去,“你才该戴着。” 谢淮骁敛眸,任由他用镯子套住自己,拉住自己倒过去,说:“好,我答应你。” “说好了,说好了?”宋青梧问,不依不饶,“你亲亲我。” 谢淮骁仰起头,宋青梧追下,铃响得乱七八糟,猫早不见了。 ——我答应你。 ——山遥海阔,你便是我的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