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夺娇娇》 1、第 1 章 第1章(9.13周二更) “大娘子,那、那不是姑爷么!” “你怕不是眼花了,姑爷去了宿州,要下月方回——” 声音戛然而止。 南叙疑惑抬头。 冬十月,洛京已有了冷意,萧瑟冷风拂面而过,泛黄的叶子便打着旋儿落下,落叶归根似的亲吻着地面。光秃秃的枝头挡不住稀薄金乌,被枝叶剪得细碎的日头就这么落在路上的一对男女身上。 那是一对结伴而行的男女,男的清俊儒雅,女的俏丽温柔,哪怕隔得远,也能感觉到他们的恩爱。 时有冷风吹来,女人鬓间便被吹乱几缕青丝,她显然是个爱俏的,乱了发,便有些恼,站在街头不肯走,男人便笑了,似乎笑她的孩子气,可他显然是愿意纵着她的,他抬手,替女人梳理着发丝,动作轻柔又耐心。 柳街巷地处偏远,行人并不多,但偶尔也有路人经过,女人到底脸皮薄,男人刚替她梳完发丝,她的脸便红了起来,她红着脸,去拽男人的手,不许男人再擅动。 男人便收了手,笑着拢了拢她身上的金雀暗纹斗篷,有说有笑与她一同走了。 南叙愣在当场。 那的确是她的夫君,谢明瑜。 谢明瑜身上穿着的,是她得知他要去肃州公干熬了几宿给他赶出来的冬衣,而女人肩头披着的金雀暗纹斗篷,是去岁舅舅送她的,那料子太好,她总舍不得穿,谢明瑜上峰性子刁钻古怪,总是刁难谢明瑜,她便让谢明瑜把这料子送给上峰的女儿,好叫他日后做事容易些。 可如今看来,那的确是送出去了,至于送的是不是上峰的女儿,那便不得而知了。 “好个不要脸的小娼妇,竟敢勾引我家大娘子的姑爷!” 耳畔响起一声怒骂,“大娘子且放心,我必会替大娘子出这口恶气,将那娼妇的皮子揭了给大娘子做衣裳!” “回来。” 南叙回神了,她叫住挽着袖子便要去收拾人的秋练,眼睛已经红了,“你姑爷是三岁幼儿不成,旁人说几句话,他便跟旁人走了?” 她在二楼茶室看得分明,谢明瑜与那人在一起时,身上冷肃之气尽消,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像极了话本子里深爱佳人的才子。 谢明瑜是喜欢那人的。 可既是心有所属,又为何求娶她呢? 她想不明白。 “大娘子!” 秋练虽被叫了回来,可心里不平得很,“难道大娘子就眼睁睁看着姑爷跟那娼妇走了?” “大娘子,您和姑爷才大婚不足三月啊!” 谁说不是呢? 才三月,他便有了新人,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难道就这么看着他左一个新人,右一个新人,把她晾在家里不管不问? 南叙心里乱得很。 桌上的茶已经凉了,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往日细心谨慎的秋实都忘了添茶,南叙就这么拿着茶盏,喝了一口冷茶。 冷茶下肚,苦涩便在她舌尖泛开,这茶太苦,连带着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苦起来,她双手捧着茶盏,想不明白到底哪里出错了。 若论家境,明瑜并非高门贵子,他少年失父,家道中落,身上更无功名,只与母亲挤在一进的小院子过日子,似这样的出身,给将军府提鞋都不配。 而她虽父母双亡,但自幼跟着堂舅长大,堂舅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有堂舅在,哪怕她是孤女,求娶她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的,险些踏破将军府的门槛。 她这样的出身,嫁给皇子也使得,更何况嫁给谢明瑜? 她嫁谢明瑜,是十足的低嫁。 若论容貌,谢明瑜一表人才翩翩君子,可她也不差,洛京谁人不知,她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好,甚至在某次宫宴上,还被见惯美色皇子一眼瞧上,一门心思想要讨她当王妃。 是她不喜天家皇室的勾心斗角,又仗着有舅舅做靠山,便使了些手段让皇子主动放弃,这才有了后来的与谢明瑜的姻缘。 若论性情,她虽被舅舅养得骄纵些,但也是识礼之人,她嫁入谢家便敛了性子,孝敬婆母,打理庶务,甚至还用自己的嫁妆补贴谢家,任谁见了她,都要夸一句谢明瑜真真好福气,竟能娶她做正头娘子。 无论是家世,还是容貌,亦或者性情,她样样拔尖不输于人,可谢明瑜为什么还是有了新欢? 南叙想不明白。 南叙一连喝了几盏冷茶,杂乱无序的心才勉强有了思绪,“秋实,你找个机灵的,悄悄跟上去打探一番,看是露水情缘,还是.......” 她声音一顿,后面的话有些不知该怎样说。 看刚才谢明瑜待那个女子的模样,怎会是露水情缘呢? 可让她又该如何承认,自己真心相待的夫君从来不喜自己,而是深爱着另外一个人? 她的骄傲让她无法说出口。 “罢了,你先去打听。” 南叙敛着眉眼瞧着手里的茶盏,声音低低的。 “嗳,奴婢这便去。” 秋实应了一声,心里酸涩得很。 早知如此,她便不说那句话了。 可若是不说,便是把大娘子蒙在鼓里,看姑爷......呸!什么姑爷!卑鄙小人罢了! 看那小人与那贱人同进同出的模样,只怕早就勾搭在了一起,他日若抱个庶长子来,那才是真真叫大娘子没脸! 倒不如现在便查探清楚,也好叫大娘子早作打算。 心里这般想着,秋实快步下了茶楼,旁人她不放心,只自己悄悄跟了来,她心里缜密,模样又老实,不过撞见三五个婶子,便将谢明瑜的事情打听得一清二楚。 “哦,你说得是咱们柳街巷的陶娘子吧?” “那真真是个神仙似的人物,婶子我长这般岁数,还是第一次见到那般好看的人。” “可惜呀,模样虽俊俏,命却苦得很,她没了父母,又受族人欺凌,只得来京里寻自幼指腹为婚的未婚夫谢小郎君。” “幸好谢小郎君是个有良心的,两月前的八月二十九,便一顶小轿娶了她,将她安置在咱们的柳街巷,跟婶子我做了邻居。” 八月二十九? 那不是她家大娘子与谢明瑜大婚的第二日吗?! 秋练脸色微变。 这狗日的没良心的奸诈小人,既然身有婚约心有所属,又干嘛来求娶她家大娘子? 娶完她家大娘子不算,又在与她家大娘子大婚的第二日娶了未婚妻? 两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都被这个不要脸的奸诈小人祸害了! 绕是秋练脾气好,此时也动了怒,她心里把谢明瑜骂了千百遍,寻个由头辞别喋喋不休的婶子,想着赶紧回去告诉南叙,可下一刻,她又听到婶子后面的几句话—— “陶娘子也算苦尽甘来了,我前几日找她借鞋样子,见她又扶肚,又吐酸水的,怕是要有喜了。” 秋练瞳孔微缩,声音颤了,“陶娘子有身孕了?” “八九不离十。” 婶子拉着秋练,一脸的神秘兮兮,“我瞧着吧,谢小郎君像是个有家室的,要不然,咋都是晚上来白天走呢?” “但陶小娘子一有喜,谢小郎君可再没理由把她安置在柳街巷了。” “啧啧,也不知谢小郎君的正头娘子是个美的还是丑的,心思刁钻的,还是宽容大度的?” “要是个跋扈善妒的,那可与谢小郎君有得闹喽。” “呸!我家大娘子仙容玉貌心地善良,那个陶什么的几辈子也赶不上!” 听完秋实的转述,秋练当即便恼了,“大娘子,您今日别再劝我,我非要把谢明瑜的脸皮给您巴拉下来!让他知道您不是那么好欺辱的!” “还有那个陶小娘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明明都知道谢明瑜娶了您,还死缠着不放,甚至还使了手段有了身孕,这不是存了想取代您——” “秋练。” 南叙反而平静下来了,“陶小娘子弱不禁风,难道还能强了谢明瑜不成?” “大娘子!” 秋练被噎得一窒。 她想不明白,她家大娘子怎这般好性? 旁人都挑衅到家门口,她还能这般平静饮茶? 纵然那劳什子的陶小娘子强不了谢明瑜,只怕也不是好的,若真是识礼的良家妇女,见谢明瑜另娶她人,也该与谢明瑜断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知道他已娶了妻,还心安理得被他金屋藏娇似的养着做二房。 谁家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会这般不知廉耻? 还不是觉得自己拿捏住了谢明瑜的心? 只待自己肚子里有了货,便能挺着大肚入谢府,若再生个庶长子什么的,便能踩在她家大娘子头上! 她家大娘子这般好性温柔,为着谢家的血脉,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这种事情单是想想,秋练就火冒三丈。 不,不能这样,大娘子好不容易有了家,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娘子被人后来居上。 “大娘子——” 可她的话刚出口,便见南叙低垂着眉眼,眼角已经红了,她登时慌了,一肚子要替南叙出气的话不知该怎么说,“大娘子,您,您别哭啊。” 南叙吸了吸鼻子,“这有什么好哭的?” 眼里的泪被南叙尽数咽了回去,秋练心疼得跟什么似的,哪里还敢多说?狠狠啐了一口谢明瑜,便不再说话了,走上前给她捏肩揉腿。 秋练虽脾气急躁,但却是个极灵巧的,随着她的揉捏伺候,南叙微红的眼圈慢慢淡去了,像是暂时不再难过谢明瑜的背叛,她便给自己倒了盏壶里的茶,小口小口喝着冷茶,苦涩的茶水顺着喉咙侵入肺腑,她的心慢慢定了起来。 她早该知道的,谢明瑜并不喜欢她,只是她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她印象里的谢明瑜,是个不苟言笑的淡泊君子,无论她如何逗趣,谢明瑜也是鲜少言语的,若逢她闹得狠了,谢明瑜的眉头便会蹙起来,“叙儿,莫再闹了。” 她便不敢再闹了,乖乖在他身边陪着他。 他总是很忙,要给人写文章,要给人画画像,家道中落的人,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挣得艰难。 她不想他这么难,便拜托朋友们去照顾他的生意,可他总是很聪明,一单生意尚未做成,他便知晓是她的主意,于是他便会分文不取,大半日的功夫就这么付之东流。 这样的次数多了,她便不敢再照顾他的生意,好在金子总会发光,而他也得了伯乐的赏识,他身上有了功名,便有了入仕的可能,他终于不用再像之前卖字卖画为生。 她是替他高兴的。 他入礼部任职那一日,他的母亲便求娶了她,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向她保证,“知子莫若母,我儿子的心思,我这个当母亲的难道还不知道吗?” “瑜儿苦得很,少年丧父,家道中落,见惯世间冷暖,这才养了个冷面模样。” “可是叙丫头啊,瑜儿心里是喜欢你的,只是不知怎么说。” “若是不喜欢,他哪敢冒着跟皇子抢人的风险,求了我来与你说和呢?” 南叙信了。 她自幼没了父母,如何不知没有父母的艰难? 可她虽是孤女,但尚有舅舅可以依靠,但谢明瑜却是一个人,他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温柔好性的母亲,与一群自幼跟着他的仆人,他只能在一夜之间长大,长成能够庇佑他们的存在,为此他敛了性子收了喜好,连心里有她都不敢说出口。 况谢母又是极和气待她如亲女的人,她嫁过去,必不会有婆媳纷扰,谢明瑜的家世又不显,想来不会生出纳妾之心,她也省了争风吃醋的烦忧,这两厢好处加起来,岂不比她嫁入天家处处瞧人脸色强? 可是,终究是她错了。 瞧上她的皇子是个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的主儿,见她无意嫁入天家,也就把她丢在脑后了,谢明瑜求娶她,算不得与皇子抢女人。 反倒是她,以为谢明瑜为了她开罪了皇子,没少替谢明瑜奔波游走,北边战事正急,堂舅颇得官家重用,那些官员们给堂舅面子,更给她面子,谢明瑜刚与她行了聘礼,便从京中补缺的无职人员调入了礼部的肥差,如今说起来也正六品的教习了,前几日听谢母讲,若无意外,年底便能升从五品主事了。 旁人熬上三五年也未必能留在京中为官,不是去偏远之地做个县丞,便是给人鞍前马后差使,似谢明瑜这种留在京中又进入礼部的,又从正六品的教习升到从五品的主事,一年统共也没有五人来。 这般一算,谢明瑜如何不算借了与她大婚的东风? 他待她,确实无情谊的。 求娶她,也不过是为了权势罢了。 既如此,她有什么不舍的? 南叙抿了下唇,慢慢喝着残茶,半息后,她捧着茶盏,垂眸淡淡道,“秋练,你去婆母处打听一下,悄悄去,别叫婆母察觉了,看谢明瑜是否真的有未婚妻,情况与柳街巷的这一位是否对得上。” 若果真如此,她必是忍不得的。 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道理? 一边享受着她带来的便利,一边对她冷言少语,却又在京中的另一处,关起门来与旁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谢明瑜的打算,未免也太欺负人了些! 2、第 2 章 第二章 “大娘子放心,婢子必会把这件事给大娘子问得一清二楚。” 秋实应了下来。 这次她没有自己出面,她是南叙身边的一等丫鬟,太扎眼,她使了银钱,着旁的小丫鬟去问,这一问,险些让她肺也气炸,柳街巷婶子的话,竟是桩桩件件都对得上。 只是那唯一不同的是,陶娘子并非来京中寻亲的孤女,而是罪臣之后,家里落难之后,她被充入了教坊司,只待过了十六,便要开门接客。 似这样的身份,纵是有钱也赎不来的,是谢明瑜与南叙过了六礼,是将军府未来铁板钉钉的姑爷,这才扯着将军府的虎皮堪堪将人弄了出来,妥善安置在柳街巷,又瞒了南叙迎着陶思瑾做了二房。 绕是秋实脾气好,得知真相也变了脸色,“大娘子,咱们家的谢大人真真是个痴情人。” “为了那罪臣之女,慌里忙张与您订了婚,这厢订婚,那厢便借着大将军的威风去赎人,又在与您大婚的第二日迎她做了二房,如何不叫人赞一句真真有心了。” “这个谢明瑜忒不是东西!” 秋练更是火冒三丈,“亏我还以为他是咱们大娘子的如意郎君,想不到竟是这样爱使手段的小人,从头到尾都在利用大娘子!” “大娘子,这事儿咱们不能忍。” 秋练怒骂,“咱们要好好闹一闹,叫那等子小人瞧一瞧,咱们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世上哪有这么欺负人的道理,欢欢喜喜嫁人,他却只想借您的势去救他的心上人!” “他把大娘子当做了什么?!” 秋练越说越闹,起身便要去拉南叙,一伸手,才发觉此时的南叙平静得吓人,完全没有捉奸夫君的悲痛欲绝,秋练心里一慌,忍不住想起前几日南叙在茶馆强忍眼泪的委屈模样。 她家大娘子才是真真的命苦,本是中原清流家里的娇娇女,圣人一纸调令,全家去边关赴任,可边关那般凶险,武将都不知战死了多少,更何况文弱清流? 又一次贼寇来犯,大娘子族人全部战死,只剩大娘子一个八岁幼童活了下来,被大娘子婶娘的弟弟带在身边养着,也就是如今的大将军赵迟暄,虽与大娘子无血脉关系,但按照辈分,大娘子需唤他一声舅舅。 大抵是觉得征战之人身边带着幼童总归不便,大娘子十二岁的时候,大将军便遣人将大娘子送回洛京,在洛京的将军府安顿下来。 没了父母,唯一能指望得上的大将军又远在边关极少能见面,几年下来,大娘子的性子越发内敛谨慎,如漂泊的浮萍,在哪都不自在。 偶尔出门参加宫宴,还被好色风流的皇子瞧上了,惹了不知多少闲话,好在那位皇子委实多情,没过几日便把大娘子丢在脑后,但皇子能说丢开手便丢开手,大娘子是个没了父母依靠没有血缘关系的堂舅过活的孤女,如何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娘子心里慌了,谢明瑜的母亲递来橄榄枝,她便接了,不等大将军回来,便自己做主过了六礼,然后又仓促出来,做了谢家妇。 本以为这下能安心过日子了,哪曾想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叫人替她委屈! 秋练越想越替南叙难受,声音不由低了下来,“大娘子,您别怕,不管以后怎样,婢子都是跟着您的。” “婢子会绣花,还能打络子,哪怕以后离了谢家,婢子也能养活您。” “傻丫头,说什么丧气话?” 南叙笑了笑,“我嫁入谢家时,也是有六十抬嫁妆的,纵使和离,也不至于要让你来养活。” “和、和离?” 秋练愣住了,“大娘子,您要和离?” 现下不是说和离的好时机,南叙拍了拍她的手,“不说这个了。” “你们不觉得这一切都太顺利了么?” “他既然要借将军府的势,必是要将此事瞒得死死的,如何叫咱们这么容易便打听出来了?” 南叙温柔分析。 没了父母庇佑,她自是要比旁人坚强些,她什么都没有,也没什么好失去的,日子过不下去,那便和离,她没什么可伤心难过的。 人间最惨最坏的事情她八岁时便经历过了,未来再坏,又能坏到哪去? 无非一死罢了。 她从来不怕。 这样一心,心就静了下来。 静了心,前几日不曾注意到的细节便被她发觉了。 很不对劲的。 “婆母这几日去了道观小住,我无需侍奉左右,门上的王妈妈便找了你说话,说柳街巷的点心极好吃,连谢明瑜这种不喜口欲之人都喜欢,你便拉着我,来了这离谢府颇远的柳街巷。” 南叙没再唤夫君,而是直接叫了谢明瑜的名字,“你说闲在府上也是无趣,不如出来逛逛,也好尝一尝这柳街巷的点心,谁知刚买了点心在茶馆小坐,便撞见了谢明瑜与陶小娘子。” 秋练睁大了眼。 南叙轻轻笑了起来,“你说,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 “大娘子说得是。” 秋实眼皮一跳,慢慢回过味来,“那陶小娘子原本是可以早些回去的,可偏偏与谢明瑜在巷里打情骂俏,像是刻意要给人看似的的。” “大娘子,这个陶小娘子不简单!” 秋实声音凉了下来,“她就是故意让您发现她的,府上的王妈妈是她的人,甚至只怕就连婢子前日差人打听之事也是她故意泄露的。” 南叙给自己续了一盏茶,“她既与谢明瑜有婚约在身,想来也认识几个府上的人。” “这个娼妇竟敢算计大娘子!” 秋练这才反应过来,“大娘子,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 南叙轻轻吹着茶盏里的茶。 绿色的茶水荡起波澜,她看着水波,眼睑一点点垂了下来,“算计不算计的,有什么重要的?” 陶小娘子是苦命人,可她又何其无辜? 是谢明瑜看中了堂舅的权势,是谢明瑜要娶她,陶小娘子为什么不去寻谢明瑜的麻烦,反叫她看到这一切? 她欢欢喜喜待嫁,自以为终于有了安身立命的家,可谁曾想,她的一切,全是堂舅的权势换来的。 谢明瑜待她从无半点情谊,甚至在与她大婚第二日便迫不及待偷偷娶了陶小娘子,让她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虽是个孤女,无父母长辈替她出头,可也不是这般任人拿捏欺负的。 “谢明瑜若不赎她出来,若不偷娶她,她又如何算计到我?” 南叙低低道,“一切都是谢明瑜闹出来的荒唐事,我该去寻谢明瑜才是。” “难道大娘子就这么算了?” 秋练愤愤不平,“这也太窝囊了!” 南叙轻摇头,“我虽好性,可也不容她这般算计。” “况将军府可没说过,允许他在外面狐假虎威。” 既然决定丢开手,那便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秋实,你找几个贴心的人去教坊司走一遭,罪臣之后哪这般容易便能赎出来?只怕是人出来了,身契还在教坊司。” 南叙一件一件吩咐下去,“还有,把我嫁妆请点一下,莫叫旁人动了我的嫁妆。再将这三月来府上支出的账本拿来,看近日有没有大笔支出。” 谢明瑜家境贫寒,之前与谢母挤在一进的小院子过日子,她嫌那院子实在挪不开身,订婚后,便派人打扫了南家的祖宅,想着婚后搬到祖宅住。 谢明瑜虽面上不好看,但南家已无男丁,南家的东西,自然都是她的,是她的,便也是他的,纠结抑郁几天,也就同意了。 想她大婚谢明瑜连一件像样的宅院都置办不来,又哪来的银钱去赎陶思瑾? 需知哪怕背靠将军府,赎罪臣之女也要花上不少钱。 花钱赎人,再把陶思瑾安置在柳街巷,这里面的银子,说不得全是挪用了她的嫁妆。 思及此处,南叙肉疼得很,骗她感情可以,骗钱却万万不行,她的感情能值几个钱?可她一辈子才能有几个钱? 感情没了,她伤心抑郁几日便能缓过来了,钱没了,便是什么都没了。 她八岁便知道,钱才是让她安身立命的底气。 想想被谢明瑜白白花出去的大笔银钱,南叙心口都是疼的,她连喝几盏茶,才堪堪把骂谢明瑜的话咽回肚子里。 嗯,不能骂人。 她是清流之后,大家闺秀,哪怕失了父母,也不能让旁人说她是个没教养的野姑娘。 南叙缓过来神,又吩咐道,“再遣个伶牙俐齿的,将此事知会将军府,没道理一个姑爷能借将军府的势,我作为将军府养大的小姐却借不得。” “是,婢子这就去。” 秋练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她家大娘子,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主意得很,捏了陶思瑾的身契,陶思瑾的身家性命便在大娘子手里,再叫知会将军府,便是借将军府敲打谢明瑜,如此一来,谢明瑜再怎样爱重陶思瑾,也不得不对大娘子低头认错赔不是。 至于那陶思瑾,则更是不值一提,哪怕她肚子里是个男胎,有这样的把柄在大娘子手里,也得压着性子在大娘子手底下讨生活,到那时,大娘子还是谢府的正头大娘子,谁也不敢将大娘子小瞧了去。 这样一想,秋练心里痛快极了,一叠声应下南叙的吩咐,便着急忙慌去做事。 ——她最是伶牙俐齿了,去将军府这件事,需得她去做才是。 秋实却没秋练那么乐观。 屋里只剩下秋实与南叙两个人,秋实给南叙奉了茶,“大娘子可是要与大爷丢开手?” 南叙抿了口茶,“他既有心爱之人,我又何必阻了他的姻缘?” 一句话,把她的态度表达得明明白白。 秋实叹了口气,“大娘子心里素来有主意,您既有这般想法,婢子也早些做打算。” “也省得再叫那等子小人算计了去。” 主仆二人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虽是孤女,却也不容旁人这般欺辱。 秋实下去做事。 去教坊司这种事情,她是不方便去的,况教坊司都是些捧高踩低的,平头百姓进去,只怕里面的人未必睬你,想要陶思瑾的身契,需打出将军府的旗号才好办事。 好在将军久不在京,偌大的将军府都是她家大娘子在打理,拿到将军府的帖子并非难事,准备好了帖子,事情便成功了一半,再寻个脾气强硬的管事,交代一番便可以过去了。 教坊司里的人迎来送往,个个都是人精,当初谢明瑜打出将军府的旗号来赎人,她们哪敢不应? 可谢明瑜作为将军府的姑爷,刚订婚便赎女人出去养外室,这事做得着实薄凉不地道,日后若叫南叙知道了,南叙必不会善罢甘休,她们便推脱人可以带走,身契却是在官府的,要官府点头才能拿走身契。 谢明瑜是知晓罪臣之女是赎不出去的,又着急把人带走,倒也不曾与她们争辩那么多,交了钱,便把人带走了,故而陶思瑾的身契仍在她们这,只等着日后南叙差人来拿。 宣威将军虽然瞧着与南叙关系一般,连南叙的婚礼都不愿参加,可她们却是风月里的老人了,什么男人没见过?什么脏心思没瞧过? 那宣威将军若真待南叙那般冷淡,又怎会将偌大的将军交给她打理?需知那是未来的将军夫人该干的活。 她们还从达官贵人那里听过几耳朵,当初那位瞧上南叙的皇子是铁了心纳南叙为妾的,是宣威将军使了手段,才叫皇子歇了心思,如此这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只怕这位宣威将军,对这位自己一手养大的外甥女起了见不得人的心思! 她们若能顺水推舟叫南叙与谢明瑜就此丢开手,那宣威将军便算欠她们一个人情,日后教坊司有了灾啊难的,宣威将军还能冷眼瞧着不管? 心里这般打算着,教坊司的人便格外殷勤,不止把陶思瑾的身契双手捧了,还添油加醋交代了她的身世以及这些年来与谢明瑜的往来证据,只求南叙听了火冒三丈,速速与谢明瑜和离如了宣威将军的意。 这样一来,她们才算攀上了宣威将军这棵简在帝心的大树。 “她们倒是乖觉,知晓我才是将军府出来的人。” 顺风顺水拿到陶思瑾的身契,南叙并没有多想,有了身契,陶思瑾便翻不出什么风浪了,下一步,便是把自己的嫁妆攥在手里。 男人么,没了便没了,钱,却是要紧紧攥在手里的。 3、第 3 章 第3章(9.15周四更) 南叙本想自己去清点嫁妆与账目。 可转念一想,她若动了账目,必瞒不过谢老夫人,谢老夫人知晓了,便是谢明瑜知晓了,没得打草又惊蛇。 想了想,她便让秋实去,一来不显眼,二来么,秋实素来温柔谨慎,与谢府的人关系颇好,她去查账,旁人看在她往日的好,便不会为难她。 秋实接了对牌,便去库房。 她的想法与南叙一致,她性子好,人缘也好,又是侯府出来的,想来不会被人为难,可哪曾想,平时待她甚是和气的人一听她要查账便变了脸色,不仅推三阻四不让她进入库房,更说上头还有老夫人,大娘子纵想查账,也得先问过老夫人的意思。 见她们如此,秋实还有什么不明白? 必是谢明瑜动了大娘子的嫁妆,这才拦着她不让看。 秋实当即敛了笑,“我倒不知咱们大盛朝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规矩,大娘子连自己的嫁妆都看不得了?” 南叙两个陪嫁大丫鬟,一个牙尖嘴利得理不饶人,另外一个却温柔娴静,很是好说话,秋练眼里是揉不得沙子的,见下人们偷奸耍滑,先是掐着腰狠狠骂一顿,然后又扣月钱又是喊着要发卖,最是难缠不过了。 若是陪嫁丫鬟都这般,那才真真没了日子过,好在另外一个却温柔娴静,很是好说话,下人们有什么难处,找她哭一哭,她略说上几句便准了,若遇到她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抓上一把钱来赏人,似这样好性的人,管事婆子自然不怕的。 “秋实姑娘,您这便是为难我了。” 想来秋实素来好性,钱妈妈连敷衍她都不甚用心,“库房里放的都是大娘子与老夫人的银钱宝贝,那般紧要的东西,怎会把钥匙给我保管呢?” 钱妈妈着重点了库房里不止南叙的东西,还有老夫人的,秋实听了,眼皮一抬,知道今日之事怕是难以和气收场。 ——她家大娘子与谢明瑜大婚的时候谢家连个安身立命的宅院都置办不来,谢老夫人能有什么嫁妆? 不过是拦着她不让她进去的可笑说辞罢了。 “那库房钥匙向来是谢管家贴身保管的,真没在我这儿。” 伸手不打笑脸人,钱妈妈招呼小丫鬟倒了茶,自己捧了给秋实,“姑娘且喝杯茶润润喉,等谢管家回来了,您再去库房寻东西,成不?” 秋实却不接茶,“你少来跟我打马虎眼,谁不知道你是老夫人陪嫁婆子、老夫人的钱袋子,库房钥匙不在你那又能在谁那?” “再说了,谢管家管的是外宅,库房却是内宅,内宅库房的钥匙什么时候轮到他来收着了?” “你是老夫人陪嫁婆子,我给你留着脸,这才好声好气与你讨钥匙,可你若再这样推三阻四,那就是存心与我过不去了,当心我回了大娘子,大娘子脾气上来回将军一闹,将军府来了人......” 秋实声音一顿,冷声道,“到那时,别说你没面子,连老夫人与大爷的面子都丢个干净!” 钱妈妈变了脸色。 她还以为秋实是个好糊弄,不曾想这位也是个难缠的主儿,这番话说下来,当真是一点颜面不给她留,想她自幼跟着老夫人,连大爷都要好声好气唤她一声妈妈,给她几分薄面,她养尊处优许多年,什么时候受过今天这样的闷气? 亏秋实还是大娘子的陪嫁丫鬟,一点尊卑体统都不知,当真是姑娘是没爹娘教养的天煞孤星,连陪嫁的丫鬟都是难缠的小鬼! 还一口一个将军府,打量谁不知大娘子与宣威将军关系冷淡呢? 宣威将军若真将大娘子放在心上,怎会连送嫁都不肯? 也不出门打听打听,这偌大洛京城,哪家的新妇是没人送嫁的野鬼? 也就是大爷家道中落了,才不得不娶了克死父母族人的煞星,若老爷仍在,似大娘子这样的煞星,求着他们大爷求娶,他们大爷也不会娶! 钱妈妈被秋实闹了个没脸,面上便冷了,她把茶重重放在小丫鬟捧着的托盘上,掐腰便嚷了起来,“姑娘不必拿这番话吓我,打量谁不知道大娘子是将军府出来的人,真真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嫁了咱们谢府,那是委屈了大娘子,辱没了大娘子!” 若是在以前南叙仍未嫁过来,秋实的话再怎样难听,她也是要咬牙忍着的,但现在不一样,南叙已经进了谢府的门,是谢家妇,单是三纲五常便能把南叙压得死死的。 莫说只是不受宣威将军待见的孤女了,哪怕是天家公主,那也得敬婆母。 “既然大娘子瞧不上我们谢府,瞧不上我们老夫人,又为何巴巴嫁进谢府来?” 钱妈妈心里存着气,说话便越发刻薄,“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娘子与旁人有了首尾却遭了旁人的厌弃,这才着急忙慌进了谢家的门。” 秋实眼皮一跳,心中顿感不妙。 若再让这婆子攀扯下去,只怕没的也被说成有的,要知道,她家大娘子嫁谢明瑜本就是为了躲避皇子的觊觎。 见秋实不接话,钱妈妈越发得意,只以为拿捏到南叙的短处,继续道,“可怜我家大爷心地善良,只当那些旧事全然不知——” “啪!” 然而她的刻薄话尚未说完,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下手的人又狠又快,直打得钱妈妈眼冒金星,钱妈妈捂着脸,愣了一下。 “你个小娼妇,竟然敢打我!” 等她反应过来,彻底没了管家婆子的体统,伸手捋了袖子,上前便要撕扯秋实,但她刚冲过去,便被秋实身后的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架住了。 ——秋实知谢明瑜动了南叙银钱,必会阻挡她查看嫁妆,一早便做好了准备,来的时候叫上了许多丫鬟婆子,防的就是钱妈妈来这一手。 “打得就是你!” 秋实虽然不及秋练伶牙俐齿,但心思却缜密得很,大娘子着急嫁谢明瑜不能继续攀扯,她打完人,便把话题重新撤回嫁妆上,“大娘子要查看嫁妆,你却在这推三阻四,必是你私自用了大娘子的嫁妆,这才不敢让我进库房。” “来人,将这个私自挪用大娘子的老婆子绑了塞了嘴,等候大娘子发落!” 秋实带的丫鬟婆子们都是从将军府出来的人,自然只听秋实的话,秋实刚发话,她们便上了手,钱妈妈这边的丫鬟们见事不好,便连忙去帮钱妈妈,但到底人少,挣扎一番全被绑在一块。 钱妈妈一众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秋实啐了一口,从钱妈妈身上摸出钥匙,“打量我家大娘子是孤女便好欺负?” “哼,你们怕是会错了主意!” 一个八岁便失了父母但却能安稳尊容活到现在的人,又怎会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秋实拿了钥匙,便带着几个心腹管家开库存请点嫁妆。 虽一早做了准备嫁妆被挪用,但当看到里面的嫁妆,她还是没忍住骂了人,“软饭硬吃心肝黑透了的王八羔子!竟敢拿姑娘这么多东西!” ——银票少了五百两,那些不常见的古玩字画更是不用说,甚至就连圣人赐下的锦衣绸缎都被谢明瑜拿去送了陶思瑾,田里的硕鼠都没这么贪的! 但毕竟姑娘还没跟谢明瑜撕破脸,秋实便暂时先把挪用嫁妆的罪名扣在钱妈妈身上,“给我好好看着她们,没有大娘子的命令,谁都不许放她们!” 吩咐完丫鬟婆子,秋实便带着嫁妆单子寻南叙,怕南叙动怒,她尽量把话说得和缓,她家姑娘的性子旁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的,姑娘是一等一的好性,哪怕亲眼看到谢明瑜与陶思瑾亲亲热热,她还能一脸平静饮茶。 似这样的人,的确是能容人的,当然,前提是不能碰她的钱。 钱是她家姑娘的底线。 “少了这么多?” 可秋实再怎么温声劝慰,南叙还是动了气,手里的茶盏被她重重放在楠木八仙桌,素日里总是温和浅笑的小脸此时冷若冰霜,“咱们的大爷真真是个痴情种,没钱赎陶娘子,便委身于我换银钱。没势从教坊司要不来人,便扯了将军府的虎皮去要人。” “他这样的好算盘,不去做商贾委实可惜了!” 秋实眼观鼻,鼻观心,没接话。 ——都说秋练牙尖嘴利爱刻薄人,可她觉得,姑娘脾气上来时的话比秋练厉害多了,这两句话,真真是把谢明瑜骂得连娼妓都不如了。 “姑娘莫与小人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秋实走上前,给南叙揉胸捶背,“姑娘还是好好盘算一番,怎么把钱要回来是正理。” 南叙肉疼得很,“银钱倒还好说,让他拿钱来抵就是了。” “但少了的古玩字画与绸缎衣服却是不好算,衣服被裁了穿在陶娘子身上,纵然再送回来,旁人碰过的东西我也是不要的。” “至于古玩字画,则必是被他抵押了。” 南叙越想越心疼,人在气头上,她的话也比往日多,“那当铺是做慈善的不成?肯让他原价进,又原价出?” “况那大多是孤品,只怕刚到当铺,便被当铺转手卖出了,他纵是拿了钱,怕是也赎不来了。” “更何况,他还没钱。” 最无解的是这一点,单是想想南叙的肝都是疼的,“他一个月的俸禄才有几个钱?只怕他当官做宰十年,也赎不回从我这拿走的东西。” “更别提他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礼部教习。” 秋实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她轻手轻脚给南叙揉着肩,又给小丫鬟使眼色,让丫鬟点了安息香,袅袅安息香烧起来,南叙紧蹙的眉头舒展一分,见南叙面上好受些,她才缓缓开口,“姑娘准备怎么办?” “你都唤我姑娘了,我还能怎么办?” 南叙扶额闭目,心疼的不是自己被谢明瑜骗了感情,而是那些被谢明瑜动用了的钱财,“我必是要和离的。” “至于那些钱?” 南叙揉着眉心,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他怎么拿走的,便怎么给我送回来。” 她虽是孤女,可也不容谢明瑜这般拿捏欺辱。 与此同时,在老君山进香小住的谢老夫人知晓了府上发生的事情。 “她都知道了?” 谢老夫人顿时头大如斗。 南叙既然嫁进她谢家,那便是她谢家的人,人都是谢家的了,钱财更是,她不过小小挪用一些,南叙便闹得天翻地覆,若是日后有了旁的事情,南叙还不把天捅个窟窿? 想想那样的日子,谢老夫人便头疼不已,“快,准备车马,我这便回府,万不能让她闹了起来。” 4、第 4 章 第4章(9.16周五更) 谢老夫人怕南叙发觉嫁妆被动用,但更怕南叙发现谢明瑜与陶思瑾的事情,没有什么比夫君的背叛来得更伤人,尤其是对于南叙这种什么都不图只图夫君情分的人来讲,更是锥心之痛。 若是南叙知晓了此事,呵,只怕整个洛京城都不得安稳。 谢老夫人心里直埋怨谢明瑜糊涂。 南叙虽是个命里带煞的孤女,可南家只剩她一人,娶了她,南家的一切便都是瑜儿的,更何况她还是在将军府长大的,哪怕与宣威将军感情淡,外面也要顾忌着将军府给她几分薄面,这才有瑜儿补缺入了礼部,年底又能升上七品主事的仕途。 似这样对夫家颇有助力女人,纵然是孤女也娶得,所以她才搭桥引线,一手促成南叙与瑜儿的大婚,并且不止一次劝瑜儿,要待南叙好些,哄着点,纵着点,南叙哄住了,他的仕途与谢家的荣华便保住了。 这样的话她与瑜儿说了不知多少次,偏瑜儿是个宁折不弯不愿攀附权贵的,陶家那丫头又在教坊司遭着罪,瑜儿就算对南叙有三份情,这两项事情下来,他的三份情也只剩一分了。 如今好了,他终于把南叙冷到回过了神,稍稍打听便知道了他的那些事情,然后当即便把府上搅了个天翻地覆。 想想如今府上的乱状,谢老夫人胸闷气短,又一次催促马车走快些。 谢老夫人着急回府,马车自然行得快,谢老夫人坐在马车上,一件一件吩咐下去,“快马叫你家大爷回来,没道理他捅出来的事情叫我这个老婆子给他料理。” “再派人柳街巷的小蹄子给看住了,叙丫头向来不知她的事情,咱们府上又瞒得严,必是她从中捣鬼让叙丫头知道了,这才有今天的祸事。” “早知今日,我当初便不该心疼她,让瑜儿拿了钱赎她出来安置在柳街巷。” “陶娘子毕竟是在老夫人膝下长大的,老夫人难能真不疼她?眼睁睁看着她在那种脏地方遭罪?” 春杏一边给谢老夫人捶腿,一边宽慰着,“说到底,还是咱家大爷做事不够谨慎,这才叫大娘子知晓了。” 另一边,桃枝调了香,给谢老夫人奉茶,“春杏姐姐快别说这种话了,大爷是个男人,如今又在礼部谋了职,说过前途不可限量也不为过,似大爷这样的人物,难道真的要守着一个大娘子过日子?” “况大娘子做事也忒过了,竟敢绑了钱妈妈闯库房,库房不是她一个人的库房,里面还有老夫人的东西呢!” “再说了,她既然嫁进了咱们谢府,就是咱们谢家的人,莫说大爷怎会用她的钱,就算用了,那又如何?” 桃枝不以为然,“她一个没了父母族人的孤儿——” “出去。” 谢老夫人冷声开口。 桃枝愣了一下,双手奉的茶便僵在半空,“老夫人?” 春杏叹了口气,“大娘子是大爷的正头娘子,哪是咱们能编排的?” “快出去吧,别惹老夫人生气。” 说话间,伸手推了下桃枝,桃枝本是谢老夫人面前极得脸的大丫鬟,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冷言? 可看谢老夫人的确动了怒,也只得委委屈屈下了马车,心里把南叙骂了千百遍,一个没了父母族人的孤女罢了,大闹库房不说,竟还连累她遭了老夫人的厌弃,真真是刑克双亲的天煞孤星,谁沾惹谁倒霉! 马车上只剩春杏一人伺候,春杏捧了桃枝方才沏的茶,双手奉给谢老夫人,“老夫人,您消消气,桃枝年龄小,不会说话,您就念在她往日伺候您那么尽心的情分上,别跟她一般见识。” “年龄小?” 谢老夫人连连摇头,“我倒觉得她是年龄大了,生了旁的心思。” 谢老夫人尝了口茶,往日清润的茶水加了些菊花,微微泛着点苦味,可见桃枝待她的确尽心,知晓她为府上的事情着急上火,这才添了菊花。 谢老夫人便放下了茶,“不过她模样生得好,又是打小伺候在我身边的人,给了瑜儿也无妨。” “只是要果断时日,叙丫头虽没了父母,但身后到底身后有着宣威将军,不能柳街巷的刚进门,我这个老婆子再给瑜儿添一个人,不仅叙丫头面上不好看,旁人也会说我这个婆母苛待她。” 可谢老夫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莫说桃枝了,那个在她面前一惯温柔懂事的南叙竟连坏了孕的陶思瑾都容不下。 谢老夫人从道馆回来,正常情况下,南叙这个做儿媳的是要出府迎接的,但南叙不仅没有迎接,甚至连谢老夫人到家之后也不曾过来问安,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与丫鬟们说话,像是只当她这个人不存在一般。 见南叙态度如此,谢老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 库房之事,怕是不得善了了。 到底是孤女,缺少父母教养,不知分寸,更不懂尊卑,再怎样跟她的瑜儿置气,也不该这样对她这个婆母。 谢老夫人垂了下眉。 罢了,念在她身世可怜的份上,她便不跟她计较。 谢老夫人捻着檀木珠子,目光在丫鬟身上游走,片刻后,她吩咐被自己冷了半日的桃枝,“去,请大娘子过来说话。” 桃枝又惊又喜。 她还以为自己遭了老夫人的厌弃,再不能替老夫人做事了,哪曾想老夫人只是说气话,心里还是有她的。 “是,婢子这就去请大娘子。” 桃枝连忙应下,欢欢喜喜出了门。 等走到廊下,桃枝面上的笑却没了,她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小声骂了一句,“呸,什么东西,能值得让老夫人跟我置气?” 老夫人到底是待她不同的,她与大爷又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她的前途怎会只是一个小小的丫鬟? 想到这,她得意一笑,脚步轻快往南叙的院子走。 “母亲请我过去说话?” 南叙上下打量着妖妖娆娆的桃枝,指腹轻转着茶盏。 往日她见桃枝待谢明瑜亲密,还曾吃过味儿,要谢明瑜与桃枝保持距离,谢明瑜说她多心,但也与桃枝不大说话了。 谢明瑜愿意在这种事情由着她,便说明谢明瑜心里有她,也愿意尊重她,为这事儿,她开心好几日,以为自己得遇良人,终于能安稳度一生,所以哪怕在谢老夫人那里听桃枝几句不软不硬的刺儿,她也不放在心上,可谁曾想,谢明瑜的确是不把桃枝放在眼里的,当然,也不曾把她放在心上,他心心念念的,全是柳街巷的那一位。 思及往事,南叙只觉好笑,如今再看桃枝在她面前卖弄风情,却提不起拈酸吃醋的心了,她放下茶盏,让秋实给她换衣服,“好,我这便过去。” 自己的一番卖弄南叙全无反应,桃枝吃了一惊。 大娘子竟然完全不生气? 要知道,她往日与大爷多说几句,便能让她家大爷被南叙骂得几日不敢与她说话,似这样一个刻薄善妒的人,怎会不嫉妒她与大爷自幼相识的情分? 可南叙的的确确不曾吃醋,甚至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她,仿佛她是自取其辱的小丑一般不值得惦念。 桃枝心里怪极了。 南叙懒得理会桃枝,收拾好了,便领着丫鬟婆子去谢老夫人的荣养堂。 “老夫人回来了。” 南叙上前见了礼,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唤母亲,只把谢老夫人叫做老夫人。 谢老夫人眼皮一跳,心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她瞧了又瞧在她面前还算规矩的南叙,着实摸不清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山上清静,我倒是想在山上再住一些时日,只是前几日有人告诉我,咱们府上生了事,我这才不得不回来。” 谢老夫人捻着念珠,不动声色说着家常话。 南叙便浅浅笑着,只安静听着,并不接话。 往日相处甚是融洽的婆媳关系一时陷入冷场。 谢老夫人无法,只得明知故问,“钱妈妈是跟着我的老人了,做事妥帖谨慎,不知她犯了什么错,让你的丫鬟给绑了起来,还言说没有你的命令不许放人。” 她想着南叙到底年轻面嫩,又是个孤女,纵然心里有成算,也不会当面与她撕破脸皮,便给南叙留了个台阶,好叫南叙见好就收,“我待你素来如亲女,你心里也是敬重我的,断不出这等荒唐事,想来是你也不知此事,是那等刁奴打着你的旗号做出来的。” “这样吧,我也不怪你,你只将那个刁奴发卖了,这件事便就过去了,你说可好?” “是哪个刁奴做出来的?还不快快站出来,别等着旁人来指认。” 桃枝巴不得南叙出丑,谢老夫人的声音刚落,她便连忙帮腔。 “姑娘倒也不必叫人来指认,是我叫人绑的钱妈妈。” 秋实从南叙身后走出来。 桃枝倒没想到她会这么干脆,“好啊,竟然是你。” “瞧着你平时一副老实模样,不曾竟也是个胆大心空的刁奴。” 春杏微蹙眉。 着实糊涂。 她们眼下住的宅子都是大娘子的,得罪了大娘子,自己又有什么好果子吃呢? 春杏自幼与桃枝一起长大,自然不愿见她落得凄惨下场,便伸手拽了下她衣袖,哪曾想,桃枝看也不看她脸色便把她甩开了,继续对秋实发难,“来人,快将这等刁奴拖出去打板子发卖!” 桃枝说完话,立在廊下的婆子们便帘子走进屋来,然而婆子的脚刚踏进屋,便听到一声清脆声响。 “啪——” 南叙手里的茶盏放在了八仙桌,“秋实是我的人。” 没有温怒,没有斥责,简单的一句话,像是在剖白一件事,但更像是警告。 ——她的人,只有她能动,旁人动不得。 下一瞬,自将军府跟来的陪嫁从齐齐南叙身后走出,整齐划一站在门口,把想要进屋来婆子们全部堵在外面。 婆子们膀大腰圆,瞧上去都是有力气的,可在她们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只有任由她们把自己推出门外。 谢老夫人抬了下眼。 没由来的,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听到的闲话——将军里哪怕再怎样不起眼的浇水小丫鬟,那也是会武的。 “大胆!” 自己叫的人全被堵在外面,桃枝火冒三丈,“大娘子,这就是将军府的规矩吗?” “不敬婆母?目无尊长?” 南叙轻轻笑了起来,“你既问我将军府的规矩,那我与你说说也无妨。” “将军府的规矩是,我是府上唯一的大小姐,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南叙声音慢慢说着话,眼睛却没瞧气得跳脚的桃枝,而是看向主位上的谢老夫人。 迎着南叙悠悠目光,谢老夫人心口狠狠一跳,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她突然发现,她似乎从来不了解自己精挑细选的儿媳。 7、第 7 章 第7章(9.21周三更) “大娘子!这样的话可万万说不得!” 说话的人是南叙的陪嫁婆子,“大娘子,新婚夫妇哪有不拌嘴的?但不能拌了嘴便要和离啊。” 婆子年龄大,见得也多,方才春杏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尤其是那句大娘子是孤女,没有父母族人做靠山,纵有宣威将军,却也护不得大娘子太多,这话真真是替大娘子打算,哪怕她气急了谢家人的所作所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如今大娘子闹也闹了,气也出了,春杏是谢老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她既然说无论是柳街巷的还是桃枝都能随意打发了,只要大娘子宽心便是,话既然说到这种程度,大娘子还有什么好闹的? 且收了脾气,好好与大爷过日子才是正理,万不能再继续闹下去,伤了与大爷的情分。 婆子心里这般想着,上前便劝南叙。 她在将军府待久了,比旁人多了几分体面,她上前来,秋实便连忙捧给她一杯茶,她摆摆手并未喝茶,只温声劝着南叙,“大娘子,您听老婆子一句劝,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此收手吧。” “姑爷不是不知礼的人,柳街巷的事情必是被那狐媚子迷了心,这才做出荒唐事来,至于那桃枝,更是不必放在心上,大娘子一句话,他便远了桃枝,可见姑爷是把大娘子放在心上的。” “等姑爷回来了,让他好好与您认个错,陪个不是,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婆子一门心思替南叙打算着,“大娘子您呢,就冷着脸说他几句,说完了,小两口该过日子还是要过日子的。” “至于和离之事,您就万万不能再提了。” 婆子只觉得南叙是气急了才说的和离话,“偶尔闹一闹,红红脸,是闺中情/趣,可若不知收敛闹下去,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姑娘素来知礼,想来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妈妈也觉得我在闹?” 南叙抬头瞧着殷切嘱咐她的婆子,“可是妈妈,大爷心有所属,是逼不得已才与我成婚。他求娶我,一是为了前途,二是为着拿了银钱权势去救他的心上人。” “他若待我有半分情谊,又怎会做出与我大婚第二日便偷娶他人呢?” 她怎么可能没有对谢明瑜有过期待呢? 谢明瑜生得那般好,又颇有才学,哪怕一袭青衫,在一众锦绣里也是鹤立鸡群飘逸脱俗的。 她攥着帕子偷偷瞧着,只觉得那才是话本里叫佳人一见倾心的才子模样。 可这个世道对女人向来苛刻,她又没有父母族人可以依仗,纵满怀心思,也无人替她打算。 告诉舅舅? 不,那是一个极乖戾也极孤僻的人,他会突然在夜里回来,在她院里独自饮酒,她披衣而起问他怎么了,他墨色眸子将她从头看到尾,眸色似乎更深了。 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气势从来是摄人的,她被他瞧得有些怕,手指紧紧攥着肩头披着的外衫,像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他手里的酒盏往石桌上一放,眼睛便瞥向一旁。 “阿叙长大了。” 大抵是深夜饮了酒的缘故,舅舅的声音有些哑。 她便有些摸不着头脑。 毕竟不是嫡亲舅舅,她也不敢多问,便拢了衣服坐下来,“是舅舅养得好。” “若不是舅舅,我八岁那年便死了。” “是么?” 舅舅似乎笑了。 夜深了,秋风肆虐,夜风扬起她的外衫与未挽起的发,抚在了舅舅面前,大抵是有发丝扫在舅舅脸上,而他怕痒,他便站了起来,“起风了,你早些休息。” 说完话,他便转身走了。 他似乎总是这样,突然来,又突然走,总叫她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大约是年龄大了,要娶妻纳妾了,而她在府上,总有些方便,只是这些话他身为男子是不好说的,所以只能她自己悟。 南叙抿了下唇。 她知道,自己该走了,她不能总是依赖着舅舅。 毕竟,她长大了。 自那之后,她便盘算着替自己挑选郎君,可还没等她选好,她便在宫宴被皇子瞧上,风言风语随之而来,无父母族人可以依仗,嫁入天家便是入了虎狼窝,绕是她心里素来有主意,可她也才十五,如何不惶恐? 她的的确确是害怕的。 是谢明瑜找到她,叫她别怕,更是谢母拉着她的手,说谢明瑜早就钟情于她,只要她点头,谢家这便来下聘,叫她不必把风言风语放在心上,更不要怕皇子,须知世间总要讲个理字,哪怕他是皇子,但她已定了亲,他难道还想抢婚不成? 天家要脸。 谢明瑜与谢母的举动对于她来讲是雪中送炭,更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更别提她早就中意谢明瑜,又怎会不点头呢? 于是她欢欢喜喜嫁了谢明瑜,哪怕舅舅在边关不愿回来参加她的婚礼,她心里虽失望却也没有难过太久,她终于有家了,她不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她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毕竟,舅舅也在等她大婚。 只有她大婚了,后宅没了人,他才好娶妻纳妾的。 可是,她这般欢喜这般期待大婚,对于谢母来讲,是解决谢家的燃眉之急,对于谢明瑜来讲,不过是借了她的钱财与权势去救心爱的女子,得知真相的那一日,她如何不难过呢? 那是拿钝刀子剜心,却叫人哭不出声——不爱就是不爱,她恨也无用,只能丢开手。 从小到大,她失去了太多东西,家人,体面,性情,她都失去了,她一无所有。 所以,哪怕有一日得到了又失去,也没什么好意外。 毕竟,她这一生总是在失去。 她也早已习惯了失去。 可是,不能因为她习惯失去,就觉得她不难受,就觉得她无动于衷。 她也是人,也会哭,也会疼,只是没人会心疼她的眼泪与她的疼,所以她只能忍着。 南叙垂着眸,眼睑敛着眼底的情绪,“这般不珍视我的人,我又何必与他共度一生?” “大娘子!” 婆子彻底急了。 可南叙已不想再听,她抬手制止婆子的话,另外一只敛在衣袖里的手掐了下掌心,刺疼自掌心传来,南叙吸了下鼻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和离罢了,她一个人生活了那么久,早就习惯了没有家的日子。 南叙慢慢抬头,得体浅笑在她抬头的那一瞬缓缓在她面上铺开,她看着替她着急上火的婆子,温柔笑了起来,“妈妈,你不必再劝,我必是要和离的。” 婆子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她跟着大娘子多年,如何不知大娘子的性子? 那是一个看似温柔和顺,实则极有主意的人,她若起了念头,旁人再劝也是无用的。 “大娘子,您若是和离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婆子悲从中来,声音呜咽。 南叙便起身,把婆子扶在一旁坐下,笑着安慰着婆子,“妈妈,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见我过得不好。” “也、也是啊。” 婆子擦泪动作一顿。 宣威将军虽乖戾孤僻,但大娘子到底都是他府上养大的人,贵人们好脸面,若大娘子真的在外面受了委屈,宣威将军还能坐视不管不成? 况大娘子有钱又有宅子,和离之后只在自己院子里过日子,能有什么登徒子敢上门找事? 没了寻花问柳的大爷,没了要晨昏定省的谢老夫人,大娘子的烦心事都少了很多,这一来,和离之后的日子必然坏不了。 不,呸呸呸!什么大娘子,是她家姑娘! 这般一想,婆子不劝了,拉着南叙的手便道,“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老婆子都听姑娘的。” 南叙笑了笑,“既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她转过脸,向一直沉默着的春杏道,“姑娘,你方才也说了我嫁妆的确少了东西,便烦请你写个条子,折算成银两让老夫人尽快还给我。” “至于大爷那里,便叫他给我写封放妻书吧。” 南叙浅浅笑着,“总归夫妻一场,为着这些银钱,倒也不值得我将他一纸诉状告上公堂。” 春杏柔和面容变得难看起来。 她知道大娘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也做好了自己替大爷顶罪的心里准备,可哪曾想,大娘子根本不在乎那些银钱究竟是被谁挪用了,她只想把银钱要回来,然后与大爷一刀两断。 ——她方才在荣养堂里与老夫人说要银两而不要夫妻情分的话,竟不是气话而是心里话! 和离之事着实太大,春杏拿不得主意,略劝了南叙几句,便连忙去回谢老夫人。 “胡闹!” 谢老夫人一听便恼了,“世间哪有为个上不得台面的外室便与自己郎君和离的道理?” 话虽这样说,她却知道南叙为的不是这件事,但真正的原因,她却是不能宣出口的,所以只能往外室身上推。 “叙丫头的气性着实大。” 谢老夫人紧紧捏着念珠,半息后,她低垂着眉眼,声音微凉,“我不是着人看着柳街巷的那一位了么?” “去,将她带了来,任由叙丫头发落。” 她从来知道弃车保帅的道理。 “什么?老夫人的人竟来得这么快?” 柳街巷一进小院里,陶思瑾脸色微变,下意识用手捂住小腹。 “可不是吗,咱们前几日才让大娘子瞧见,谁曾想老夫人的人今日便来了,我瞧着她们来势汹汹的,此事怕是不能善终了。” 想想院外凶神恶煞的婆子们,王妈妈便着急上火,“偏生大爷又不在,若大爷在,好歹也能护姑娘一护。” “姑娘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哪能经得起老夫人的折腾?” 陶思瑾捂着小腹的手指微微一紧。 见她脸色不对,王妈妈便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了口,“不姑娘也别太担心了,老夫人再怎样拿姑娘做筏子哄大娘子,可姑娘怀着的是她谢家的骨肉,她难道真的舍得姑娘肚子里的长孙?” “多半是叫姑娘过去骂一顿,跪一跪,等大娘子消了气,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再说了,姑娘也是官家小姐,当年落难是为了她谢家,这件事旁人不知道,老夫人与大爷却是知道的,为着这件事,老夫人也不会眼睁睁瞧着大娘子磋磨姑娘。” 王妈妈柔声宽慰陶思瑾,“姑娘只管跟她们去就是了,指不定这件事还是一个契机呢,一直在柳街巷住着总归不是事儿,若能趁这个机会过了明路入了谢府,那才真真是姑娘的造化呢!” 陶思瑾抚摸着小腹,面上泛起一丝苦笑,“只怕我没那个造化。” “老夫人若果真念着旧情,又怎会一直压着谢郎不许他赎我出来?还是等谢郎娶了旁人,她才叫谢郎接我出来。” 院外又响起拍门声,王妈妈连忙给陶思瑾拿了衣服,“姑娘且别想这么多了,咱们如今这种情况,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大娘子在府上闹得这么厉害,想来大爷已经知晓了,姑娘只需拖上一段时间,大爷便会回府救姑娘。” “大爷待姑娘情深义重,断不会看着旁人折辱姑娘。” 陶思瑾面上这才有了缓和,想起谢明瑜,她面上的苦笑便成了羞涩,“师兄自是疼我的。” 与此同时,洛京外的谢明瑜接到了消息。 “大娘子闹起来了?” 谢明瑜翻书动作微微一顿,眉头蹙了起来,“思瑾素来体弱,如今又有了身子,如何经得起她的折腾?” 没有犹豫太久,他放下书,起身穿衣,“回府。” 此时的他尚且不知,他记忆里永远温柔好性的南叙,竟铁了心要与他和离。 8、第 8 章 第8章(9.21周三更) 荣养堂。 陶思瑾在王妈妈的搀扶下从廊下走进来。 南叙虽已决定与谢明瑜和离,谢明瑜的心上人是丑是美,都与她没什么关系,只是心里着实有些好奇,素来冷心冷肺的谢明瑜喜欢的女子到底生个什么模样? 心里纳闷着,她便往陶思瑾的方向瞧了一眼,那的确是个极美的女子,穿着浅藕荷色的衣服,外面罩着月纱白的罩衫,鬓间挽着简单的圆鬓,发髻并不隆重,只有几支银簪并珠花装饰着,却有一种天然去雕塑的我见犹怜感。 南叙便收了视线。 似这样的人,的确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与谢明瑜倒也算一对才子佳人。 不像她,心里念着的是钱财,开口说的是功名,白白惹了一身功名利禄的铜臭气。 谢老夫人见南叙只看一眼便不再细瞧,甚至不曾把目光落在陶思瑾用手扶着的小腹上,心里越发不安。 她也年轻过,知晓女人拈酸吃醋是个什么模样,无非是又气又骂又恼,任你修养再好,心里都是难受的,可像南叙这样风平浪静的,她却是从来不曾见过。 南叙仿佛什么都不在意,自幼相熟也好,情深义重也罢,于她来讲,不过是个陌生人,她瞧陶思瑾,也不过是出于好奇才瞧上一眼,而不是正头娘子打量外室的审视。 没由来的,谢老夫人捻着念珠的手指紧了一瞬,心里最后一点期许荡然无存,她轻摇头,给身旁的春杏使了个眼色。 春杏微不可查点了下头,看了一眼陶思瑾用手护着的小腹,又很快移开视线。 陶思瑾并不知上首二人的动作,她只低垂着头,继续往前走。 月份浅,她的肚子并不显,瞧上去与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她还是用一只手扶住了小腹,紧张着肚子里尚未成型的胎儿,她的动作落在谢老夫人眼里,谢老夫人捻着念珠的动作微微一顿,便连忙别开了眼。 ——那是她的长孙,她岂有不心疼的? 可眼下着实没办法,南叙一心要和离,她就是再怎么舍不得长孙,也得先把南叙稳住了。 南叙稳住了,瑜儿的前途便稳住了,谢府的富贵更是稳住了,至于孙子,以后总会有的。 这么一想,谢老夫人心里才好受些,“去,先去见过大娘子。” “是。” 陶思瑾声音柔柔的,一只手护着小腹,一只手扶着王妈妈的手,对堂上端坐着的南叙盈盈下拜,“拜见大娘子。” 南叙却侧过身,并未接受她的礼,只笑眯眯问谢老夫人,“老夫人,您这是?” 谢老夫人抬了下眼皮。 大抵是因为撕破脸,她现在看南叙哪哪都是不好的,哪怕此时的南叙笑吟吟对她说话,她也觉得那是冷嘲热讽,嘲讽她心里厌极了她,却还不得不捧着她,这样的情绪压在心里,让她憋屈得很,她攥着念珠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摆出一副慈善面容来。 “你既是为她与瑜儿置气,我便将她接了来,是打是骂是罚全由你。” 谢老夫人缓声道,“你才是咱们谢府的正头娘子,旁人再怎样,也越不过你。” “老夫人!” 陶思瑾一惊,规规矩矩跪着的身子便软了下来,“可,可我已有三月多的身孕......” 南叙眼皮微跳。 她和谢明瑜大婚尚未三月,陶思瑾便有三月的身孕,那便是谢明瑜婚前便与陶思瑾有了首尾,可既是如此,又何必求娶她呢? 她清清白白的一个好姑娘,没得叫谢明瑜带累了名声。 “是啊,老夫人,姨娘肚子里怀着的可是您谢家的骨肉啊!” 王妈妈护着陶思瑾,一下子便慌了,“老夫人,您看一眼姨娘的肚子,这里面是您的长孙——” “你这婆子好生无礼。” 春杏给谢老夫人打着扇子,冷声斥责,“空口白牙的,哪来的什么姨娘长孙?” “我们谢府只有一个大娘子,那便是堂上坐着的那一位。” 陶思瑾脸上一白。 这是彻底不要她、更不认她肚子里的孩子才会有的态度。 陶思瑾死死护着小腹,眼底已泛起雾气,她抬头看着一脸慈悲的谢老夫人,顿时泪如雨下,“老夫人,您,您当真这般狠心么?” 谢老夫人手里的念珠捏不住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怎会不心疼呢? 可眼下这种情况,她着实没有其他办法。 都怪南叙。 若不是南叙,她怎会痛失长孙? 且等着吧,日后她必会替她那不曾蒙面的孙子讨回来。 谢老夫人阖上眼。 “什么狠心不狠心?我劝你知些廉耻,我家大爷已有了大娘子,断不会再纳其他不三不四的女人进来。” 春杏掐了下掌心,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她不去瞧伏在苦苦哀求的陶思瑾,冲廊下侍立着的房妈妈喊了一声,“房妈妈,你还在还等什么?快些进来将她肚子里的孽障去了,莫叫大娘子看了心烦。” “嗳,这就来。” 听到春杏的声音,房妈妈连忙从丫鬟手里接了药,那药是一早便熬好的,放到现在已经有些凉了,她双手捧了,打了帘子进来荣养堂。 陶思瑾仍在地上跪着,王妈妈护着她,主仆两人哭得甚是可怜,房妈妈早些年是见过陶思瑾的,那时陶思瑾是谢明瑜的未婚妻,更是谢家未来的女主人,她对陶思瑾又敬重又喜欢。 可偏偏造化弄人,明明是一对璧人,偏弄成今天这个模样,如何不叫人唏嘘万分? 房妈妈把药端在陶思瑾面前,黑色汤汁泛着苦涩气味,她也有些不忍,“你怨不得旁人,只能怨你自己。” “只有从大娘子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才是我们谢府的子嗣。” 陶思瑾瞳孔微微收缩,“房妈妈,连您也容不得我了么?” 房妈妈叹了一声,却没接话,“您就喝了吧。” 房妈妈来得这般快,手里捧着的又是一早便准备好的汤药,南叙多少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谢老夫人会舍不得陶思瑾肚子里,毕竟是谢明瑜的孩子,谢老夫人的孙子,虎毒尚且不食子,谢老夫人又是一贯慈悲和善的人,哪能真的舍得让陶思瑾落胎呢? 可让她不曾想到的是,谢老夫人就这么干脆闭上眼,房妈妈就这么快端来了药,没有一丝丝的犹豫,仿佛陶思瑾肚子里的孩子与她们没有半点关系,陶思瑾的肚子,不过是阻了谢明瑜青云路的孽障,万万留不得的东西。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有些同情陶思瑾,明明是谢明瑜做的孽,偏偏叫陶思瑾一人来承担,仿佛谢明瑜是清清白白白莲花,是陶思瑾勾着他,强了他,才有了肚子里的孩子。 可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她心头忽地一跳——她有什么资格同情陶思瑾? 若她只是个家财万贯的孤女,若她身后没有舅舅做靠山,今日的情景便完全不同了,在地上哭的人是她,在一旁坐着的人是陶思瑾,而捧药的房妈妈,则会不以为然劝她,“大娘子,姨娘与大爷本是早年便定下的姻缘,因着大爷娶了您,才不得不委屈姨娘做了外室,如今姨娘有了身孕,哪能再跟之前一样养在外面?” “别说老夫人瞧着心疼了,就是我老婆子也是心疼的,要知道,姨娘肚子里的可是谢家的骨肉。” “您呐,也别怪谁,只能怪您肚子里不争气,谁叫您与大爷成婚到现在,肚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大爷为着谢家的子嗣找了姨娘,实属再正常不过。” “要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大爷那般纯孝的人,自然是不能做不孝之人。” 有了陶思瑾,后面便会有桃枝,桃枝之后,还有杏枝梨枝和果子枝,抬不完的女人,生不完的闷气,然后自己抑郁成疾,撒手西去,父母留给她的宅院与钱财,便会全部便宜谢明瑜。 他日谢明瑜借着她的银钱打通关系青云而上,为官做宰好不威风,而她,不过谢明瑜短命的前妻,四时八节给她烧香一柱,便算谢明瑜极有良心了。 思及此处,南叙彻骨生寒。 真真是好算计! 真真是吃人不吐骨头! 若非她有一个宣威将军当舅舅,只怕未必能活着走出谢家的门。 南叙手里的茶盏放下了。 “啪——” 茶盏落在八仙桌,发出一声轻响,在女人哭喊哀求的嘈杂声中,这道声响有些不合时宜,以至于让陶思瑾消瘦肩膀微微一颤,身子便倒在南叙面前,“大娘子,您就可怜可怜我,放过我吧。” “我不过是个没名没分的女人,碍不了您什么的。” “您什么都有。” 她抬头,泪眼朦胧看着南叙,“您有尊贵的出身,有简在帝心的舅舅做靠山,更有正头娘子的身份,您已经有了那么多,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呢?” “哪怕我有那么多东西,但谢明瑜不一样找了你?” 南叙也瞧着陶思瑾,“我若没有这些东西,便得忍着恶心让你进门,看你生下孩子,然后再看谢明瑜有了其他女人,之后日复一日困在这一方小院与你们争斗一生。” 争什么呢? 争宠吗?不,争的是谢明瑜手缝里漏出来的丁点钱财资源,争未来谢家的继承人,为了这点东西,一群女人争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那样的日子想想便让人绝望,而可她原本可以过得更好的。 她有钱,也有院子,更有靠山,她完全没必要仰人鼻息变得面目可憎。 南叙不再瞧梨花带雨的陶思瑾,而是抬头看向端坐上首不管不问的谢老夫人,“谢老夫人,你们谢家的事情我不想掺合,我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我与谢明瑜必是要和离的,无关陶小娘子,更无关桃枝。” ——而是,她原本可以过得更好。 谢老夫人心口一跳,手里的念珠攥不住了,她睁眼瞧着南叙,南叙也正瞧她,那双秋水般潋滟的眸子此时一片清明,没有恨,更没有怨,而是事不关己的漠然。 谢老夫人手指一紧,声音急促起来,“叙丫头——” “母亲!” 一道焦急声音却突然自廊下响起,打断谢老夫人未说完的话。 “是大爷,大爷回来了。” 王妈妈喜极而泣,连忙去擦陶思瑾脸上的泪,“姑娘快别哭了,大爷回来了,姑娘有救了。” 绝处逢生,陶思瑾的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向门口的方向张望着,“师兄......” 帘子被门口的小丫鬟们争相打起来,一个清瘦身影从外面走进来,“思瑾,你没事吧?” 男人一阵风似的来到陶思瑾面前,扶着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搀起来,一边擦她脸上的泪,一边对她嘘寒问暖,“大娘子没有难为你吧?” 陶思瑾咬了下唇,没有说话,眼泪却顺着她的脸颊大滴大滴落了下来。 谢明瑜眉头一点一点拧了起来。 他抿了下唇,没有再说话,陶思瑾身上的衣服单薄,他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身上,他的外袍落在她身上,她纤瘦肩膀又是微微一抖,“师兄,不......” 不能什么? 不能对她这么好? 还是不能在南叙面前对她这么好? 谢明瑜眸色深了一分。 片刻后,他拢了拢陶思瑾身上单薄的衣服,把她护在身后。 身后传来极轻的啜泣声。 谢明瑜眸色更冷。 谢明瑜回来得快,房妈妈手里的汤药仍未来得及处理,被她不尴不尬端在手里,谢明瑜转身,便瞧见她手里黑漆漆的汤药,他眼睛轻眯,劈手便夺了。 “啪!” 清脆声音响在荣养堂,药碗狠狠被人摔在地上。 众人皆是一惊。 陶思瑾怕极了,手指紧紧抓着谢明瑜的衣袖,感觉到她的紧张,谢明瑜拍了拍她的手,声音依旧是温和的,“莫怕,师兄在。” 听到这句话,陶思瑾抖得不那么厉害了,她稍稍松开谢明瑜的衣袖,在王妈妈的搀扶下勉强站定。 安抚好陶思瑾,谢明瑜转过了脸,四目相对,他看见南叙冷眼瞧着他,眼底只有讥讽。 “好一幕感人至深的英雄救美。” 南叙凉凉出声,“谢明瑜,你是否忘了一件事,你三媒六聘迎娶的人,是我。” “不劳大娘子提醒,我每时每刻都记着。” 陶思瑾险些被灌药,谢明瑜的口气算不得好,“但是大娘子,妒忌乃七出之一,大娘子还是敛着些性子,莫要做些误人误己的事情来。” “呵,七出?” 南叙只觉讽刺,“谢明瑜,你要休了我?” “为了她?” 南叙手指一指,目光便落在陶思瑾身上,感受她的目光,陶思瑾如受惊的小兽一般颤了起来,下意识去求助面前的谢明瑜。 “师兄......” 陶思瑾的声音极软也极柔。 谢明瑜彻底变了脸色,“大娘子,你莫再为难思瑾。” “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南叙的眼一点一点冷了。 听旁人说是一回事,可亲眼见自己的夫君护着另外一个女人却是另一回事。 终究是她错了。 她不该不听舅舅的话,一意孤行嫁给谢明瑜。 她把自己过成了一个笑话。 而现在,她不想再叫旁人笑她了。 南叙垂眸。 片刻后,她又慢慢抬起头,她看着不分青白便为着另外一个女子与自己争吵的谢明瑜,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你回来的正好,省得我派人寻你了。” 秋实双手奉上嫁妆单子。 南叙接了单子,随手递给谢明瑜,“谢明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接她出教坊司的钱,你吹吹打打迎娶她的钱,你把她安置在柳街巷的钱......这些钱,你准备何时还我?” “对了,不止钱,还有院子。” 南叙环视着谢老夫人住着的荣养堂,凉凉出声,“如今你们住着的院子,是我父母留给我的,你们之所以能住进来,是因为我嫁你为妻。” “而今我要与你和离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搬出去?” 谢明瑜瞳孔骤然收缩,“你要与我和离?!” 9、第 9 章 第9章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瞬之间,谢明瑜便恢复正常,他仍是霁月风清的君子,只是眉头稍稍蹙了些。 他松开揽着陶思瑾的手,抬眸瞧着南叙,她穿着银朱金丝绣青鸾的衣裳,里面是十样锦的裙装,蜜合色的披帛披在她肩头,珍珠攢花的偏凤钗便簪在她发间,活脱脱便是人间富贵乡养出的雍容华贵大小姐。 那是母亲为他精挑细选的妻,言她模样好,言她性情好,更言她,家世好,若得她为妻,谢家起复指日可待。 他却是不愿的。 他读圣贤书,习孔孟道,如何振兴家族自有他的一番道理,岂能为权势而娶妻? 若如此,他与教坊司的娼/妓又有何分别? 再者,他已有思瑾。 思瑾是他恩师的女儿,与南叙一样,本是官宦人家的娇小姐,可天威难测,谢家败落,与谢家交好的陶家,也因谢家牵连而一败涂地,思瑾这才入了教坊司,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自幼相识的情谊,又为保护谢家而遭逢大难,思瑾为他如此,他怎能弃思瑾不顾而去另娶她人? 可母亲说,以他们府上如今的情况,纵然能凑出接思瑾出教坊司的银钱,只怕也拿不出思瑾的身契,思瑾是罪臣之后,只能逢圣人大赦方能出教坊司。 除非,他们简在帝心,以权势压人,教坊司看人下碟,才会放思瑾出来。 他这才不得不娶南叙。 诚然,他娶南叙的初衷并不纯粹,但他也从未想过与南叙和离。 他既娶了南叙,南叙便是他的妻,他会尊她敬她,给她正头娘子的体面。 但这并不代表南叙可以欺辱思瑾。 他欠思瑾良多,怎能眼睁睁瞧着思瑾刚出火坑,又被南叙折辱? 他自是见不得这种情况的。 哪曾想,他不过刚问一句话,南叙便闹着要和离,当真是将军府养大的娇小姐,向来任性惯了。 ——和离二字怎能这般容易便能说出口的? 实在儿戏。 “大娘子,我知你心中有气,可再有气,也不该这般儿戏。” 谢明瑜微蹙眉,声色淡淡,“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断然不会因为些许小事便与你和离。” 他冷眼瞧着南叙,南叙也正瞧着他,清凌凌的眼睛里此时没什么情绪,仿佛和离二字不是气极了的口不择言,而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他眼皮一跳,忽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往日的南叙,似乎从来不这样。 往日的南叙永远是语笑嫣然的,虽不及思瑾温柔体贴,可也是个端庄得体的妻,会提醒他天凉添衣,会打点他前朝关系,哪怕在大婚之日他寻了借口不曾与她圆房,她眼中虽有失落,但也不曾埋怨于他,只是更加更加投他所好,委实是个让人挑不出一丝儿错的大娘子。 可现在,她眼底再无半点情谊,看他仿佛在看陌生人,话里话外更是不留丝毫情面。 ——她似乎,并不是在闹,而是真的要与他和离。 蓦地,谢明瑜眼皮狠狠一跳。 谢明瑜的细微变化自然逃不过南叙的眼睛。 可那又怎样呢?若是在以前,见他以审视的目光瞧着自己,她面上虽不显,可心里却是慌的,怕自己哪点做的不够好,怕自己惹了他生气,她是真的想与他好好过日子的,自然是以他的心情为主。 如今不是了。 他审视如何,生气又如何? 都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儿戏?” 南叙只想笑,“谢明瑜,事到如今,你竟还觉得我的话是儿戏?觉得我在与你闹?” “谢明瑜,你有什么值得我与你闹的?” “是你对我从无半分情谊,娶我只为权势?” “还是在娶我的第二日,便偷偷纳了外室?” “又或者说,为了一个外室,便不顾体面与我争执?” “这桩桩件件的事情摆在这儿,我还有什么好闹的?” 南叙反问,“似你这样的夫君,我又有什么不舍得?” 谢明瑜手指微微收紧,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的确是理亏的。 终是他对不住南叙。 正是因为对不住,才更不能走到和离这一步。 ——他是想弥补南叙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去做。 谢明瑜抬手揉了下眉心,心里烦得很,他深吸一口气压着胸口的烦闷,想说几句安抚南叙的话,可正在这时,耳畔却再次响起极轻微的啜泣声,他呼吸一窒,那些想哄南叙的话尽数咽了回去,只吩咐房妈妈,“房妈妈,带思瑾去西厢房安置。” ——南叙恼的是他与思瑾,思瑾不在房间,想来南叙便能恢复几分理智与他好好商谈。 这个道理谢明瑜懂,房妈妈更懂,她连忙应了一声,便带着陶思瑾往外走。 可刚经历过房妈妈给自己端药的事情,陶思瑾哪里敢跟着房妈妈走,她手指紧紧抓着谢明瑜的衣袖,声音颤得厉害,“师兄,你别赶我走,我怕。” 师兄两字如魔咒,谢明瑜眸光微暗,声音柔了下来,“莫怕。” 他拍了拍陶思瑾的手,示意她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我与大娘子说几句话,说完话便过去找你。” “可......” 陶思瑾还想说什么,可胳膊已被王妈妈不轻不重掐了一下,手臂微疼,她便不再说话了,她慢慢松开谢明瑜的衣袖,在王妈妈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往外走。 陶思瑾的动作落在南叙眼里,南叙只觉得好笑。 她的问题谢明瑜避而不答,却有心情与旁人眉来眼去,明明只是暂时分开,却被两人弄得像生离死别,不知道的,以为她是那话本里的恶人,生生要将有情人拆散。 可她根本不是,她才是他们三人中最最无辜的一个,她只是欢欢喜喜嫁了自己喜欢的人,却不想,那人娶她竟只是为了另外一个女子。 何其讽刺。 她本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若非被谢明瑜与谢母所骗,怎会入了谢家的脏水沟? 南叙收回视线,她觉得自己再多看谢明瑜与陶思瑾一眼,她眼里便会长针眼。 ——晦气! 秋实捧来了茶,南叙便接了茶,“不用在我面前上演生离死别,我不爱看。” “还有,谢明瑜,你大抵忘了,西厢房也是我的房子。” 南叙只想把谢明瑜扫地出门,连带着他的心上人一起消失在她的院子,“你我和离,你必是要搬出去的,你都没有资格居住的房子,又哪来的资格用来安置旁人?” 这话直白又难听,陶思瑾肩膀微微一颤,脚步便止住了,她扶着王妈妈的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盈盈立在门口,好似一朵江南雨后的莲。 而谢明瑜那里,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虽家道中落,却也是听圣人言长大的,自负修养极好,可绕是如此,他也被南叙刺耳的话激得面上一红,“大娘子,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便是欺人太甚了?你带着别的女人回我的院子,那又叫什么?” 南叙反唇相讥,“叫鸠占鹊巢?” 谢明瑜被噎得一窒。 “这是父母留给我的院子。” 南叙冷冷瞧着谢明瑜,“只有我能支配这方院子,旁人,不配。” 自欺欺人的假象被南叙无情戳破,谢明瑜呼吸一短,脸色顿时极为难看,他抬头看着南叙,眼底已是冰冷寒意,但南叙丝毫不惧他,也冷眼瞧着他,四目相对,他清楚看到南叙眼底的鄙夷。 那种情绪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着自己的脖子,他连呼吸都要受旁人控制。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不喜欢南叙的高高在上。 他更不喜欢自己永远活在南叙的阴影之下,看着南叙的脸色过日子。 那样的日子单是想象便让人窒息。 于是他别开眼,清润眼底只剩冷色,声音也不复方才温和,“大娘子是定要和离了?” “瑜儿!” 谢老夫人心头一惊。 她自己的儿子她如何不了解? 瑜儿是读书人,有书生意气,更有读书人的清高,当初逼着他娶南叙于他来讲已是一种折辱,如今又听南叙这般贬低的话,他怎肯再委屈自己与南叙在一起? 他必是要与南叙和离的。 可他若与南叙和离了,谢府哪还有荣华可享? 他的仕途,又怎会一帆风顺? 想到这儿,谢老夫人彻底坐不住了,她连忙从楠木椅子起身,上前抓着谢明瑜的衣袖,“瑜儿不可冲动!” “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床尾和再正常不过?” “哪能真走到和离这一步——” “自然是要与你和离的。” 女子清脆声音打断她的话。 谢老夫人身体一僵,下意识去看说话的人,那人放下茶盏,面上一点笑意也无,她的眼里再也看不见对于夫君的爱慕与欣喜,只剩下满满的厌恶。 ——是的,南叙在厌恶她的瑜儿。 这个事实谢老夫人吓了一跳,她突然明白南叙今日的话为何这般难听。 ——南叙本就是极聪慧的女子,她太清楚她的瑜儿的软肋与弱点,他是端方君子,极爱脸面,虽平时对南叙淡淡的,但南叙若因外室之事闹开了,他心中理亏,是能放下身段去哄她的,根本做不出听她负气说和离便奉上放妻书的。 所以她便以言语来激瑜儿,要瑜儿颜面尽失避无可避,书生意气占了上风,自然会痛快给她放妻书。 一切豁然开朗。 南叙是铁了心要和离的。 意识到这个问题,谢老夫人几乎站立不稳。 但让她更站不住的是后面的事—— 南叙打着团扇,唤了一声秋实。 “嗳。” 秋实软软应了一声,取出南叙一早便写好的和离书,双手捧给谢明瑜,“大爷,我家姑娘向来细心,知您也是一心想要和离的,便仿着您的笔迹早早写了放妻书,您只需在上面签上您的名字,再盖上的您的私章,您呐,便能与我家姑娘和离了。” 谢老夫人彻底变了脸色,“不——” 然而秋实却理也不理她,只笑着催促着谢明瑜,“至于官府那里,我家姑娘也打点好了,待您签了字,盖了章,便有人将放妻书送至官府备案销号,自此之后,您与我家娘子便再无关系了。” 南叙微颔首,很是满意秋实的话。 “当然了,既是和离了,您再住我家姑娘的院子便是不合适了。” 秋实笑眯眯问,“敢问大爷,何时从我家娘子的院子搬出去?” 10、第 10 章 第十章 辛辣直白的话从秋实嘴里说出来,谢明瑜霎时红了脸,他早年家道中落,天之骄子成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脚的贱泥,有这样一段经历,世态炎凉的道理他如何不懂? 势不如人,便注定受人折辱,他见惯捧高踩低的小人,但并不代表他能坦然接受。 君子当如松如竹,宁折不弯。 而不是为些富贵迷人眼的权势便屈了膝,弯了自己的脊梁。 当初他娶南叙,便是被形势所逼的不得已,那日的大婚,于他而言便是一种折辱,所以大婚至今,南叙仍是完璧之身,他做不到坦然与南叙圆房,更做不到卑躬屈膝供着她,把她当成自己青云路的云梯。 ——地位不对等,哪来的缱绻温柔? 不过是相敬如宾罢了。 外人看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内里却是连手都不曾牵过,甚至连合卺酒都不曾喝完。 本以为这种屈辱的生活会伴随他一生,哪曾想,南叙竟然会主动和离,到底是将军府养大的高门贵女,性子骄纵,不堪为妻。 也好,她既想和离,那便和离,他不想再看思瑾委屈的泪脸,更不想再对南叙遮遮掩掩,左右这种低人一头的日子他也过够了,和离于他而言是一种解脱。 如此一想,谢明瑜的气消了大半。 和离之后,一切便会步入正轨,他可以抬起头堂堂正正做人,更不需要思瑾受人冷眼,和离,是上上选。 “你放心,不需你来赶,我这便搬出你家姑娘的院子。” 谢明瑜冷声道。 打量他是那等为了权势便折腰的小人? 南叙主仆二人是会错了主意。 身侧便是八仙桌,谢明瑜接了秋实递过来的放妻书,单手摊开平铺在桌面上,随后右手一伸,便问秋实要笔,“纸笔给我,我这便写上我的名字。” 南叙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早早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只待谢明瑜的书生气上头,便签下名字给她放妻书,幸好,她虽不曾走进谢明瑜心里,但却对谢明瑜的性子拿捏得很准,他果然如她所料那般,迫不及待与她和离。 真真是个痴情人,不舍得叫心上人受半点委屈。 ——谢明瑜之所以答应得这么痛快,其主要原因是看到房妈妈灌陶思瑾汤药那一幕。 “秋实,给他。” 南叙打着团扇。 “嗳。” 秋实软软应了一声,立刻让小丫鬟们摆开砚台研磨。 墨色在砚台铺开,谢老夫人死死拽着谢明瑜的衣袖,“瑜儿,不可这么糊涂!” “叙丫头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岂能说和离便和离?!” “母亲,她的心不在谢府,我又何必苦留她?” 谢明瑜不以为然,扯开谢老夫人拽着他衣袖的手。 说话间,他已接了毫笔,微俯身,便要在和离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饱满笔尖落在宣纸上,南叙盯着谢明瑜手里的鼠尾紫毫,只需写上谢明瑜三字,她便能恢复自由身,想想不用晨昏定省更不用与莺莺燕燕争斗一生的日子,她心里畅快极了,连身子骨都轻了不少。 事关自己的未来,南叙轻摇团扇的速度慢了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在宣纸上晕开的笔,然而就在这时,静谧的荣养堂却突然响起一声尖叫,“瑜儿!” 骤变突生。 那声尖叫太刺耳也太突然,南叙手里摇着的团扇都停了一瞬,秋实显然也被吓到了,条件反射般护在南叙身前,下一刻,谢老夫人疯了一般扑上来,劈手夺过谢明瑜手里的笔,狠狠摔在地上踩了又踩,那张南叙原本准备好的放妻书她也不曾落下,争抢过来便撕个粉碎。 “不能和离!” 谢老夫人完全不复往日慈爱悲悯模样,她哆嗦着手,毁去一切能让南叙与谢明瑜和离的东西,“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不会叫你与她和离!” 她摔了笔撕了纸仍嫌不够,又抓起楠木八仙桌上的砚台发狠摔在地上,啪地一声,砚台四分五裂,黑漆漆的墨汁溅得到处都是,连她的裙角处都沾染许多,但她却像不曾看到一般,只去抓着谢明瑜的手,“瑜儿,她是母亲为你精挑细选的妻,你怎能说和离就和离?” “你难道不听母亲的话了吗?” 她抓着谢明瑜的手,把他往南叙身边带,“就当是母亲求求你,你跟她道个歉又能怎样?” “她心里是有你的,只是气狠了,只要你跟她道歉,你们还能和和美美过日子。” 南叙轻轻推开护在她身前的秋实。 只要谢明瑜道歉,她便能与谢明瑜重修于好? 谢老夫人委实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她又不是耳根子软的娇小姐,旁人说上几句话,她便闹着要和离,旁人再说上几句似是而非的情话,她便能当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与谢明瑜白头偕老? 她做不到! 是谢明瑜骗了她,明明身有婚约却绞尽脑汁求娶她,娶了她却又不愿善待她,大婚之夜让她独守空房。 那夜她慌急了,不知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惹得夫君新婚之夜便与自己分床而睡,她辗转反侧,一夜未睡,谢明瑜却在房间小塌上呼吸平稳,然后第二日清晨,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淡淡与她,他尚未习惯两个人的生活,叫她给他时间。 她心里虽委屈,却也松了一口气。 原来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谢明瑜尚未习惯。 无妨,他们是新婚夫妻,有的是时间,她可以等谢明瑜习惯她,也可以等谢明瑜视她如珍宝。 左右他们都年轻,一切都来得及。 她这般想着,也是这般做着。 可谁曾想,谢明瑜并非不习惯,而是不喜欢。 ——他在为另外一个女人守身如玉。 何其讽刺! 更为讽刺的是,在与她大婚的第二日,他便吹吹打打偷娶了心上人,甚至动用她的嫁妆,将那个女人安置在柳街巷。 她如何不恨呢? 初见谢明瑜与陶思瑾结伴而行时,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恨不得冲上前拽开两人紧握着的手。 可是她不能。 她已失了父母,在旁人眼里她便是那没有父母教养的野人,她不想落人口舌坐实旁人的话,她要比旁的闺秀更端庄,也更自持,这样才不会被人戳脊梁骨。 没有父母的孩子,哪怕受了委屈也得生生受着。 她忍着咽着,忍到今日,然后看一场闹剧。 有那么一瞬间,她承认她是羡慕谢明瑜的,谢老夫人虽精于心计,但所做之事无一不是在为谢明瑜打算,不像她,什么都要自己来。 “老夫人且收了心思。” 她不想再看旁人的母慈子孝,便垂下眸声色淡淡,“今日我必是要和离的。” “老夫人撕了这一张,还有下一张,下下张。” “老夫人只管撕,我府上旁的不多,可纸张却是多的是。” 南叙吩咐秋实,“秋实,再取纸笔来。” “是。” 秋实应了一声,吩咐小丫鬟再取纸笔,小丫鬟便一路小跑出了荣养堂,去南叙房间再取东西来。 谢老夫人身体微微一颤,险些站立不稳,她侧目回头看南叙,想不明白南叙为何会这般绝情。 她虽想不明白这件事,但却明白另外一件——南叙这条路是走不通了,若不想让二人和离,只能从瑜儿身上下手。 谢老夫人强自稳了下心神。 半息后,她精明眸色变得浑浊,“瑜、瑜儿......” 她轻/喘/着,脚步也有些跄踉,像是难以置信般,她慢慢松开紧攥着谢明瑜衣袖的手,“你果真是长大了,连母亲的话也不听了。” “也罢。” 她的声音轻得很,像是难以为续般,身体摇摇欲坠,春杏见她如此,连忙上前扶住她的手,她这才没摔在地上,可绕是有人支撑,她的步子也虚得很,仿佛随时都会撒手西去一般。 南叙轻摇团扇的动作止住了。 又来作妖。 但她可不吃谢老夫人这一套。 南叙给秋实递了个眼色。 谢明瑜慌了,“母亲,母亲您别吓我。” 他连忙去扶一脸病弱的谢老夫人,把要与南叙写放妻书的事情抛在脑后。 “老夫人身体不适?” 秋实接到南叙的示意,请了清嗓子,“大爷莫要担心,谢府有交好的太医,我这便差人去请太医,保证让老夫人药到病除。” “咳咳!” 谢老夫人被秋实的话呛得直咳嗽。 她哪里有病? 分明是装病拖着谢明瑜罢了。 若秋实那个小蹄子真请了太医过来,她装病的事情被拆穿,她这张老脸可往哪里搁? “瑜儿......” 谢老夫人扶着谢明瑜的手坐下来,不敢再装了。 “你既一心要和离,母亲也不好劝你。” 谢老夫人拉着谢明瑜的手,虚弱嘱托,“可,你与叙丫头成婚不过三月便和离,此事若传了出去,旁人必会说是母亲刻薄恶毒,才逼得叙丫头刚大婚便与你和离。” 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行拖字诀。 拖得久了,南叙也就疲了,不会再像今日这般决绝,逼着瑜儿写放妻书,等南叙没了脾气,再叫瑜儿好生哄一哄,南叙多半便会捏着鼻子认了。 毕竟她的儿子相貌好,性情又好,又有才学,像这样的如意郎君,委实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南叙怎会真舍得和离? 这般一想,谢老夫人心里好受许多,烦躁情绪逐渐归于平和,“瑜儿,你若想和离,也不是不成,但,不能这么急。” “还有三月便是母亲的生辰礼,待过了母亲的生辰,你再与叙丫头和离,可好?” “这......” 谢明瑜为难得很。 南叙看了过来。 她就知道,自己这个婚不是那么好便和离的。 谢老夫人那般精明的人,好不容易攀上舅舅这颗大树,让谢明瑜入仕为官前途一片光明,怎会让她说和离便和离? 这个世道的女人向来艰难,和离之事从来不是以女人的意愿为主,谢明瑜若不想给她放妻书,她纵是一头碰死,却也是和离不了的,死了都是谢家的鬼。 幸好,她有后手。 谢老夫人既看中的是舅舅身为宣威将军的只手遮天,那她便叫她感受一下舅舅的一手遮天。 ——她能让谢明瑜青云而上,也能让谢明瑜仕途尽断。 到那时,谢老夫人只会求着她和离。 南叙重新打起团扇,“老夫人既这样说,我也退一步,放妻书我可以暂时不要,但你们不能再住我的院子,你们今日必是要搬走的,若不然,纵是闹到官府,我也要将你们赶出去。” “走便走。” 谢明瑜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再度被南叙的话激了起来,“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住?” “啊?” 谢老夫人急了。 她只是要拖,并不是要从南叙府上离开啊! 要知道,他们原来的院子只有一进,阴暗窄小,如何能及得上她现在住着的宽敞明亮又体面的荣养堂? 但谢明瑜却不愿意再退步,“春杏,收拾东西。” 他用架着谢老夫人起身,便要往外走。 谢老夫人再怎样养尊处优,但终归是个上了年龄的妇人,力气哪里比得上谢明瑜?她心里再怎么不愿,身体也被谢明瑜半拖半拽带走了。 谢明瑜一声令下,春杏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的东西并不多,一个时辰便收拾好了,收拾好东西之后,谢明瑜便叫小厮在外面雇了马车,带着东西回他们的小院子。 正值傍晚,街上的行人颇多,马车行在拥挤人潮,时有议论声从马车外递了进来,“唷,这不是谢家的人吗?不是前段时间才风风光光搬进南家吗?怎么今天又搬出来了?” “多半是惹了南家独女被轰了出来吧。” “那可是个养在宣威将军膝下的姑娘,面上瞧着再怎么和善,眼里也是揉不得沙子的。” “啧啧,绝户不是那么好吃的,上门女婿不好当哟!” 马车上谢明瑜攥着手里的折扇,太过用力,指节都微微泛着白。 ——他就不该听母亲的话迎娶南叙,若不然,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谢明瑜极为后悔。 但与谢明瑜的后悔行鲜明对比的,是南叙。 南叙心里畅快得很,她让小厨房做了她素日爱吃的饭菜,又着秋实把自己珍藏的美酒拿出来,别看她面上柔弱,但早年也是在边关长大的,酒量并不差,她吃着小菜,喝着美酒,只觉得生活就该这般。 很好。 骗婚的一家人被她扫地出门,下一步,便是让谢明瑜求着她给她和离书。 至于谢明瑜花她的那些钱? 不急,似她这般吝啬爱财如命的人,怎能不收点利息便叫谢明瑜还钱呢? 她自是要收利息的。 她可是有舅舅的人。 哪怕是个摆设,也能扯着舅舅的虎皮肆意妄为。 12、第 12 章(小修) 第十二章 南叙晃了一下神。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生出一种她也有人疼的错觉。 而不是身如浮萍的孤女,一个人孤独飘荡,心事从来无人诉。 那,她该恃宠而骄吗? 告诉赵迟暄她真的很委屈? 南叙攥了下指尖。 还是算了。 ——毕竟不是亲舅舅,哪能真比着嫡亲外甥女的分例来? 赵迟暄这般问她,大抵是因为她和离他面上也不好看,所以才会例行公事问一句,以示养在将军府的猫猫狗狗都是尊贵的,自己再怎样不放在眼里,却也是不容旁人欺辱的。 但她若把他的客气当真,那才是天真到可笑。 南叙垂了下眉。 她不能这么任性的。 他不喜欢她这么任性。 当初如果不是她太骄纵也太粘着他,他怎会把她一个人丢在洛京? 心思转了千转,南叙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舅舅说得是,一个男人罢了,哪里值得伤心了?” “舅舅晚间吃过饭了吗?若是不曾吃过,不妨与我一道吃。” “我这里的菜虽不大合舅舅的口味,但舅舅想吃什么,只管让小厨房去做便是。” 南叙轻笑着,吩咐秋实添筷子。 赵迟暄的眼睛眯了起来。 但南叙却不曾留意赵迟暄细微表情的变化,秋实拿了一双象牙箸,她便接过筷子,起身给他布菜,鹿舌,鸭脯,还有嫩得能掐出水的小菜叶,她轻轻放在他面前的钧窑白釉碟子里,连摆放都是极讲究的赏心悦目。 ——为人/妻为人妇之道,她已做得十分得心应手。 赵迟暄的眸色深了一分。 半息后,赵迟暄抬手,隔着衣袖退红色云锦衣料,那只纤细手腕便被他攥在手里,腕上赤金镯子撞在一处,南叙的动作便停了下来。 “舅舅?” 南叙有些意外。 她转身回头,此时的赵迟暄也正看着她,一双眸子如墨染,莫名的黑,也莫名的深,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她眼皮一跳,手里的筷子便松了。 赵迟暄接了她手里的筷子。 “啪——” 象牙箸落在钧瓷碗碟上,发出一声轻响。 “你不必如此。” 赵迟暄的声音不辨喜怒。 但南叙却知道,他肯定是生气了。 ——嫌她丢人。 大婚不到三月便闹着和离的,她是洛京城里的独一份。 南叙错开视线,不想再看赵迟暄。 怕从他眼里看到失望,更怕从他眼里看到嫌弃。 可是,所遇非良人,并非她能决定的事情,她当初嫁给谢明瑜的时候,也是欢欢喜喜想要与他共度一生的。 可这些话,她该如何与赵迟暄分说? 说了,赵迟暄必会嫌她小女儿态,斥责她识人不清,他当时明明都要她不要嫁,是她偏不听他的话,一心要嫁谢明瑜,可嫁了,却又闹到这步田地,需借着他的势才能叫谢明瑜与她和离书与钱财利息,如何不算是她自讨苦吃? “舅舅,我也不想这样的。” 南叙轻声开口,“我——” “既准备和离,便不要拖泥带水。” 可下一刻,她尚未说完的话便被赵迟暄打断,“我有的是法子叫他与你写和离书。” 南叙愣了一下。 她这是醉得狠了,以至于耳朵都出现了幻听? 她下意识转身回头,可脸尚未侧过来,她突然又止住了动作。 ——必然是醉了,才会听到这样的话,赵迟暄与她并不亲密,怎会替她出头? 可,方才的那句话,似乎又过于真实。 她甚至能感觉得到,赵迟暄在说话时手指不自然紧了一瞬,攥得她的手腕有些疼。 那,回头还是不回头? 南叙挣扎犹豫,迟迟没有动作。 “阿叙。” 赵迟暄的声音再度响起。 与刚才不同的是,这次他的声音更近,他似乎站了起来,此时就在她身后,她只需转身便能瞧见他,可还没等她有动作,一只手便落在她脸上,稍稍用力,她的脸便被迫转了过来,四目相对,她清楚看到赵迟暄眼底的墨色。 南叙瞳孔微微收缩。 竟真的是赵迟暄在说话? 在说愿意替她出头的话? 那是不是意味着,在赵迟暄心里,其实有那么一点点她的位置? 其实也看重她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 若是不然,他怎会这般问她? 人在微醺的时候思维总是很跳跃,南叙思绪乱飞,眼睛不由自主放空,一时间忘记回答赵迟暄的话。 像是不满她的走神,捏着她脸颊的指腹轻按在她下巴处,微凉又略显粗粝的触感让她瞬间回神,她的眼终于有了焦点,便看到赵迟暄一直在盯着她看。 “你舍不得谢明瑜?” 赵迟暄捏着她的下巴,问她。 南叙睁大了眼,回神了。 她怎么可能舍不得谢明瑜? 她是舍不得谢明瑜欠她的钱还有谢明瑜欠她的放妻书! 但赵迟暄的这句话却的的确确坐实另外一件事——他心里是在意她的。 否则不会深夜前来问她这样的问题。 这个事实让南叙小小雀跃着,原本紧紧抿着的嘴角便有些收不住了,“他又不喜我,我干嘛舍不得他?” 她撇了下嘴,十分嫌弃。 但下巴被捏着,她的动作幅度并不大,又想起赵迟暄不喜她做怪表情,便连忙敛去自己嘴角的嫌弃,“舅舅方才说,舅舅有的是法子让他与我和离书。” “敢问舅舅,是何法子?” 她看着赵迟暄的脸,试探问道。 ——谢明瑜还欠着她的钱,若赵迟暄下手太重,她的钱便要不回来了。 察觉到她的试探,赵迟暄眸色深了一分,“自然是不择手段的法子。” 这话一出,便是不打算饶谢明瑜性命的意思。 “这样啊。” 南叙有些纠结。 若谢明瑜死了,她的钱该怎么办? 她还想着多收点利息回来呢。 但这事儿肯定不能与赵迟暄说,赵迟暄不喜欢她汲汲营营的模样,总觉得一身铜臭味不是女儿家该有的样子,太小家子气,也太上不得台面。 他是名镇天下的宣威将军,他名义上的外甥女自然是举止风华的大家闺秀,而不是开口银钱闭口利息的商贾。 可她真的很喜欢钱。 在钱的事情上,她决定铤而走险,“舅舅,您的法子虽好,但却不大适合我。” “我与谢明瑜终归夫妻一场,哪能为了和离闹到阴阳两隔的地步?” 她这一步显然走得很险,她的话刚说完,便见赵迟暄的脸色又黑了一分,而那双对于男人来讲过于艳丽的眼,此时也危险眯了起来。 对上那双眼睛,南叙无端心虚,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几不可闻,“能不能借您腰牌一用?” “有了您的腰牌,我便方便行事了。” “阿叙,莫要恃宠而骄。” 赵迟暄的声音冷得很。 “哦。” 南叙慢慢垂下了眸。 她果然是逾越了。 赵迟暄对她的关心是有限度的,她不能在赵迟暄的底线疯狂试探。 “那,那就用舅舅的法子吧。” 想想谢明瑜一死自己便无法收回来的钱,南叙便肉疼得很,她垂着眸,手指搅着自己手里的帕子。 那么多钱呢。 能买很多东西的。 可谢明瑜一旦被赵迟暄杀了,那她便是血本无归,白白替谢明瑜养了外室。 想到这,她心里便难受起来。 时有夜风拂面而过,搅得她的睫毛有些痒,她垂眸颤了颤睫毛,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然后她便感觉到,捏着她下巴的手紧了一瞬。 “嘶——” 粗粝的指腹抵在她脸颊处,她微微有些疼。 手的主人迅速离开她的脸。 她便揉了揉自己的脸。 赵迟暄总把她当小孩子,动不动捏她的脸。 “舅舅准备何时动手?” 南叙揉着脸抬头。 心里挂念着被谢明瑜挪用的钱,她面上便带了几分委屈,她的委屈撞入赵迟暄眼眸,赵迟暄却再次沉默了,仿佛她的问的问题让杀伐果决的他极难回答一般。 南叙便有些奇怪。 ——这不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吗? 简单到如果她处在他的位置上,她能毫不犹豫给出时间地址。 可赵迟暄却迟迟没有回答她,只是眯眼瞧着她,可瞧了一会儿,他突然又移开视线,像是烦闷得很,他抬手揉了一下眉心。 “罢了。” 赵迟暄的没有丝毫温度。 但他的手解了自己腰间的腰牌,一只手挑了递在她面前,“腰牌。” 南叙揉脸动作微微一顿。 不、不能吧? 赵迟暄竟真的把他的腰牌给了她? 那可是宣威将军的腰牌,一旦落入有心人手中,便能搅弄得朝堂血雨腥风,甚至能调动边疆数十万大军。 似这般重要的东西,她怎会真敢要? 不过是借着腰牌试探他的口风,向他讨要一件他的物品,而后借着他的威风扯虎皮,让谢明瑜给她写和离书,更让谢明瑜还她利息,这才是她作为与赵迟暄没有血缘关系外甥女能做的事情,而不是舔着脸问他借腰牌。 可哪曾想,赵迟暄竟真的把腰牌给了她。 似这样的事情,她在梦里都不敢想。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南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一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和幻听。 可那枚古朴精致的腰牌就在她眼前晃着,上面还写着赵迟暄的名字,提醒她眼前的一切并非梦境。 “怎么?不要?” 男人似乎有些后悔,手一曲,便准备收回腰牌。 但她的反应显然更快,她丢了帕子去扑腰牌,两只手紧紧攥着腰牌下坠的穗子,“要!” 她斩钉截铁,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被自己抓着的腰牌。 ——有了这个东西,她能让谢明瑜跪下来喊她爹! 14、第 14 章 第14章 “舅舅养我多年,金奴玉婢千娇万宠,为的不是叫我长大之后委屈求全的。” 陈夫人坐在马车上,心里仍在想南叙的这句话。 未出嫁的姑娘,哪个不是家人的掌中宝? 可一旦嫁为人妇,珍珠便成了鱼眼珠子,孝敬公婆,操持家务,还要忍受着夫君的沾花惹草,她也是人,她也会难受,可世道就是这么个世道,身为女子,再难受也得忍着。 陈夫人长叹一声。 事关自己的前程,陈夫人的马车刚停下,龚兴便亲自相迎,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端的是一副体贴备至的好夫婿模样。 陈夫人知他心中所想,便也不与他废话,把南叙的话转述给龚兴,末了自己又补上一句话,“兴哥,我瞧着南叙那丫头情绪不对。” “可是要和离?” 龚兴心中顿觉不妙。 陈夫人微颔首,“如今府上的丫鬟都不唤南叙大娘子了,皆称她为姑娘。” “兴哥,她连大娘子都不许旁人称呼,看来是铁了心要和离的。” “她若和离,我这个谢明瑜的上峰岂不尴尬?” 龚兴负手在房间来回踱步,“我因提拔谢明瑜之事已得罪许多同僚,若再惹了宣威将军的厌弃......” “不行!” 龚兴猛然止步,“他们二人绝对不能和离!” “夫人,三日后你邀南叙,我邀明瑜,你我二人好生劝慰他们一番,必不能让他们和离。” 谢明瑜并不意外龚兴邀请自己。 自南叙回了将军府,龚兴便时常敲打他,要他敛了性子,不要与南叙置气,说什么女人就是用来哄的,男子汉大丈夫,哪能跟一介女流一般见识? 他听了点点头,却不曾去将军府接南叙,想来龚兴也知他与南叙仍在斗气,便邀了他们二人在他府上说和,想让他与南叙重修于好,莫在闹着和离。 谢明瑜蹙了下眉。 罢了。 龚兴的话不无道理,思瑾之事本就是他做得不对,南叙恼他,也是情有可原。 谢明瑜吩咐书吉,“将我桌上匣子里的银票带上,再买些大娘子喜欢的东西。” “大爷,那个银票您不是说不能收,要还给吴家的吗?” 书吉有些意外。 谢明瑜淡淡看了书吉一眼。 书吉连忙闭了嘴。 可想到谢明瑜方才吩咐的事情,他又有些犯愁,“大爷,大娘子喜欢什么?” 谢明瑜翻阅卷轴的动作微顿。 他的确被问住了。 南叙嫁给他三月有余,他不曾与她圆房,连主动与她攀谈的次数都很少,他甚至从来不了解自己娶回家并且即将相伴一生的正头娘子。 谢明瑜慢慢放下手里的卷轴。 他对南叙,真的很不好么? 似乎是的。 他连她喜欢什么东西都不知道。 谢明瑜静了一瞬。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重新铺开卷轴,垂眸瞧着上面的山水图,“八宝斋的点心。” 他依稀记得,南叙似乎是吃过八宝斋的点心的。 不止吃过,还献宝似的给他捧了一盒,两只眼睛亮晶晶瞧着他,白玉似的手夹了块小点心,就这么递到他嘴边,他甚少与人有这般亲密的举动,身子下意识避开了南叙的投喂,南叙面上笑意一僵,手指便停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你不喜欢吃点心?” 过了半息,南叙自己找了台阶下,她收回手,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那你喜欢吃什么?我以后买给你吃。” 南叙似乎永远都是这样。 乖巧,懂事,从来不让人烦心。 可现在,偏与他闹到这步田地。 谢明瑜抬手揉了下眉心。 或许,他是真的伤到她了。 没由来的,谢明瑜突然有些烦。 “出发。” 谢明瑜放下手里卷轴。 “现在?” 书吉有些意外,“大爷,时间尚早,您可以晚些再去。”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谢明瑜已起身去换衣服,青竹似的男子在衣柜前挑选了半日,最终选定一件竹月色的圆领袍,然后指尖一挑,又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品月色的纱衣罩衫。 书吉眼皮狠狠一跳。 ——这不是他家大爷第一次见南叙时穿的衣服么? 书吉再次意外。 但他更加意外的在后面。 龚兴府上尽是些势利小人,得知南叙要来府上,龚府的下人们忙前忙后打点着一切,而他与他家大爷,就这么被晾在耳房无人问津,甚至连待客之道的茶都不曾有人上。 “哼,势利小人。” 他便替他家大爷抱不平,“不过是一个跟宣威将军没有血缘关系的孤女罢了,也值得他们这般奉承?” 似这样的抱怨,他说了太多次,谢明瑜也听了太多,往日谢明瑜从来不会理会,但今日不知怎么了,他却突然蹙了眉,“书吉,不可胡说。” “大娘子自幼养在宣威将军膝下,纵无血缘关系,却也是比旁人尊贵的,岂是你能置喙的?” 书吉愣了一下。 太阳这是打西边出来了,大爷怎会维护南叙? 在他的印象里,大爷可是听到南叙两字便冷了脸的人。 心里虽纳闷,但书吉却也不敢问,他家大爷只是看着好性,其实手段厉害着呢,要不然也不会刚入礼部便被龚兴收为心腹。 “是,小人错了。” 书吉连忙垂下头,“小人再不敢议论大娘子了。” 听到大娘子三字,谢明瑜微蹙眉心稍稍舒展。 是的,南叙是他的大娘子。 他今日过来,便是向南叙赔礼道歉以重修旧好的。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生同衾,死同穴。 谢明瑜虽这样想,但南叙却不这样想,她比约定的时间晚来半个时辰,倒不是为了拿乔,而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她与谢明瑜是必然要和离的。 南叙到了龚府,谢明瑜的冷板凳也终于结束,时下虽有男女大防,但南叙与谢明瑜仍是夫妻,便不需要特别避嫌,龚兴便在花厅里置办了酒宴,邀俩人一前一后入席。 南叙对面便是谢明瑜。 大抵是因为不喜欢了,此刻她看谢明瑜哪哪都是不顺眼的,她看了一眼,便不耐移开视线。 她的动作落入谢明瑜眼中,谢明瑜无奈摇头。 ——果然还在与他置气。 南叙什么都好,唯独脾气着实大了些。 “来来来,大娘子吃这个,这个可是明喻特意买给大娘子的。” 龚兴长袖善舞,见谢明瑜与南叙彼此都不开口,便殷勤让丫鬟把谢明瑜买的糕点放在南叙面前,“八宝斋的点心可是不便宜,说来不怕大娘子笑话,我虽是明喻的上峰,可却从未吃过明喻的东西,今日还是沾了大娘子的光,才能尝到这么一口点心。” “唔,入口即化,好吃。” 龚兴脸上堆满了笑,“大娘子怎么不吃?点心放凉了便不好吃了。” 南叙却只觉得讽刺。 “龚大人不必描补,我素来不爱甜食,更不爱点心这种甜腻之物。” 南叙放下筷子,“谢大人买这种东西,大抵是为了送给尊夫人的吧。” 龚兴一愣。 不能啊,他夫人是蜀人,喜辣不喜甜,谢明瑜心细如发,怎会送他夫人这种东西? 龚兴抬眼瞧南叙,少女虽温怒,但面上更多的是讥讽,而不是故意与谢明瑜斗气,他便有些尴尬,知晓谢明瑜买错了东西,可谢明瑜做事从来妥帖,怎到了南叙这里反倒处处不尽心了呢? “送我的,我喜欢吃。” 龚兴瞪了一眼谢明瑜,不尴不尬打圆场。 谢明瑜这才后知后觉想起,那日的南叙似乎的确没怎么吃八宝斋的点心,那些精致可口的点心,大多进了母亲口中。 ——不是南叙喜欢吃,而是她买来孝敬母亲的。 谢明瑜突然有些内疚。 他对南叙的关心,似乎的确少了些。 不,是他从未关心过南叙。 静了片刻,谢明瑜慢慢搁下筷子。 “叙儿,” 他抬头,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南叙,“你我之间误会良多,你可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与你解开误会?” 此话一出,龚兴顿时不尴尬了,连忙扯着陈夫人快步离席。 南叙气笑了,“谢明瑜,我是来拿和离书的,又不是与你叙旧情的,什么误会不误会的,有什么重要的?” “重要。” 谢明瑜从袖中取出几张银票,食指按着推到南叙面前,“说来你可能不信,我从不曾动过你的嫁妆,但你嫁妆既然少钱,我便替你补上。” “这里一共是一千两银子,虽不能完全补齐你嫁妆的差额,但也能稍稍弥补一二。” “至于剩下的钱,你不必担心,我会按照市面上的息子补你利息。” 谢明瑜声音温和,“你若不信,我便写一份契书与你,断不会叫你的钱打了水漂。” 南叙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她原本以为,被谢明瑜动用的嫁妆需要算计需要花费大量力气才能要回来,可万万不曾想到,谢明瑜就这么容易给了她,没有一丝丝的犹豫,甚至还愿意给她打欠条,今天的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要知道一千两银子对富裕人家算不得什么,可对于素来清贫的谢明瑜来讲,已是他的全部家当,全部家当给了她,谢明瑜对她的态度不言而喻。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她已经决定要和离了。 16、第 16 章 第16章 “谁敢对我家姑娘不敬?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屋外响起一声冷喝。 紧接着,是龚兴的和稀泥,“秋练姑娘,大娘子正在跟明喻说话呢,小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们跟着掺合什么?” “什么大娘子?那是我家姑娘!” 秋练的声音由远及近,“龚大人,您别是打着想要撮合我家大娘子的主意吧?若是这样,您便是会错了主意,我家大娘子定是要和离的。” 谢明瑜身体一僵,不断重复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到底在做什么? 阻止南叙和离? 阻止心爱的人离去? 都不是。 他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失败。 ——连南叙都会弃他而去,他的人生,委实一败涂地。 谢明瑜眼睑颤了一下。 “我不会和离的。” 他看着南叙,缓缓摇头,“南叙,我不和离。” “此事由不得你。” 南叙道,“今日我必是要和离的。” “不,不可能。” 谢明瑜慢慢松开手。 说话间,秋练领着人闯进耳室,狭小空间变得拥挤。 “姑娘,您没事吧?” 秋练挤到南叙面前。 谢明瑜抽身便走。 “谢明瑜,不许走。” 南叙竖手一指。 谢明瑜眉头蹙了一下。 秋实来到南叙面前,俯身研墨铺纸。 谢明瑜的身影立在耳室门口,南叙便捡了笔,一边写,一边道,“谢明瑜,你今日若不在和离书上签字,你便不许走。” 笔尖落在宣纸上,让人想忽视都难,谢明瑜侧目回头,瞧着南叙行云流水写字的手,眸色似云海翻涌。 那是一双保养极好的手,羊脂玉似的细腻光洁,是典型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贵女的手。 但这样的一双手,却也笨拙给他熬过羹汤,也曾给他缝补过衣裳,柔软指腹曾被烫出水泡,针尖也曾刺入她肌肤,但她依旧是欢快的,将她做好的东西捧到他面前,然后再把自己的手藏起来,不让他看到手指上的伤。 每每这时,他便放下卷宗,伸手牵过她的手,“叙儿,你不必如此的。” 他轻轻吹着她指腹上的伤,银匙挑了膏药给她上药,然后再用细纱布裹在她手指上,一圈圈缠着,最后打上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那是他们最温馨的时候。 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亲密互动。 可现在,手还是那双手,手的主人不太会做饭,女工更是一般,却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笨拙学着自己不熟悉的东西,把自己弄得一身伤。 谢明瑜收回视线。 他已经好久没有喝到南叙做的汤了。 以后大概也不会了。 “我不会签字的。” 谢明瑜收回视线,“叙儿,你有你的坚持,我也有。” 他接受不了这样失败的自己。 更接受不了连南叙都会离开的事实。 南叙气笑了,“谢明瑜,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温润君子生平第一次被人说无耻,谢明瑜的脚步止住了,他转身回头,看着骂他无耻的少女。 “我无耻?” 谢明瑜轻轻笑了笑,“你就当我无耻好了。” 南叙被噎得一窒。 她万万没有想到,素有君子之风又重脸面的谢明瑜竟这般痛快认了无耻,她措不及防,但更却又不得不承认谢明瑜的确无耻。 文人的心眼少说也有三百个,谢明瑜若耍心机不在和离书上,她只怕真拿他没有办法。 但,她从来不是服软认输的人。 她想做的事情,自来没有失败的。 就如当年她一意孤行嫁谢明瑜。 哪怕舅舅都阻拦,可她还是风光出嫁,圆满大婚。 孤绝如她,怎会叫旁人来拿捏她的决意? “谢明瑜,你这般胡搅蛮缠,那便别怪我不客气。” 南叙声音冷了。 谢明瑜垂了下眸,“如此,甚好。”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南叙几乎不曾听到,可他也不在乎南叙有没有听到,说完话,他便转身离开,面上淡然尽敛。 南叙堪堪忍下脏话。 ——文人不要脸起来,比地痞流氓不要脸时难缠多了。 她不气。 为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得。 南叙深呼吸,努力调整着气息。 几息之后,她终于恢复心平气和。 南叙在小塌上坐了下来。 秋实拿来引枕放在她身侧,她的手便搁在引枕上,对外面探头探脑的龚兴道,“龚大人,既想看热闹,那便进来看,躲在外面做什么?” 被南叙点到名,龚兴面色微尬,敛了衣袖走进耳室,“大娘子这话便错怪我了。” “无论大娘子和离还是破镜重圆,都是大娘子与明喻的私事,岂是我一个外人可以置喙的?” “我啊,这是在避嫌。” “龚大人若真这般想,那便是我的福气了。” 南叙挑眉。 龚兴讪讪而笑。 “龚大人是聪明人,我便不与你绕圈子。” 南叙指了被谢明瑜毁去的纸笔,“今日我必是要和离的,至于怎么和离,便看你了。” “大娘子——” 龚兴吃了一惊。 但南叙显然不想与他废话,“你是谢明瑜的上峰,你的话,想来他会听。” “......” 谢明瑜听话个屁! 谢明瑜只是看着好性,其实心里极有主意,他吩咐的事情若触及谢明瑜的底线,谢明瑜是万万不会做的。当初他劝谢明瑜善待南叙时,谢明瑜抿着唇不说话,然后刚刚大婚便留宿府衙,整宿整宿不回家,直把他气个仰倒。 他心里存了气,便在政务上给谢明瑜使绊子,可偏偏,谢明瑜是个心细如发又谨小微慎的,他每一次的设局都被谢明瑜不着痕迹躲避,随后又漫不经心透露手里的把柄,让他不敢再造次。 遇到这样的事,他不是没有后悔过自己的举动,不该为了攀附阙阳侯赵迟暄便给自己找了祖宗回来,可每当他这么想时,谢明瑜便会替他办成一件极漂亮的事,让他面上颇为有光甚至还隐隐能再进一步。 可惜他不是京官,又不得天子看重,否则以谢明瑜替他做成的事情,他早该升官发财而不是在礼部侍郎的位置做到老死。 想想谢明瑜的手段,龚兴便觉牙酸,他早就想抓谢明瑜的小辫子了,可谢明瑜滑不溜鳅,且手里有他的把柄,若他真对谢明瑜发难,只怕他自己也落不得好。 生平第一次,龚兴无比后悔自己为了攀附赵迟暄而把谢明瑜招入礼部。 “大娘子,您也说了,我只是他的上峰,他政务之事听我的,可其他事情只怕未必。” 龚兴擦着额上的汗。 南叙抬了下眉,“是么?” “我不信。” 南叙笑了下,伸手对着龚兴勾了勾。 龚兴忙不迭凑了过去。 “大娘子,我是真没法子。” 龚兴一推二五六,“我只是他的上峰,又不是他的父母,怎好插手他的婚姻大事——” “舅舅前几日与我说,兵部侍郎年龄大了。” 南叙懒懒开口。 龚兴睁大了眼,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可太能插手了! 如果真能把他从礼部调入兵部,别说他能插手和离了,南叙当街强抢民男他都能说干得漂亮。 “大大大大娘子!” 太过激动,龚兴的舌头打着卷,“谢明瑜负心至此,您自然是要和离的,不仅要和离,还要快快和离!” “谢明瑜的外室是教坊司里出来的人,可教坊司里的人皆是罪人之后,若无圣人大赦,任何人不能将其赎走。” 前途一片光明,龚兴的脑子都变得好使,“可谢明瑜不仅将她赎走,更将她金屋藏娇做了外室,他这样做,不仅违背律法,更是不把圣人瞧在眼里。” “我身为礼部侍郎,怎能容忍这种无礼之事?” 龚兴一叠声道,“大娘子,您放心,我这便带人围了谢府,将那藐视律法不敬圣人的贼人抓起来!” 南叙颔首,“如此,那便辛苦龚大人了。” 她就不该跟谢明瑜讲道义,好声好气劝他写和离。她是权臣的外甥女,以势压人才是她该做的事。 若她一早便动用舅舅的关系,只怕她现在早就恢复自由身了,而不是和谢明瑜掰扯到现在仍没掰扯清楚。 南叙深深唾弃自己。 “不辛苦不辛苦。” 龚兴连连摆手,小心翼翼试探,“事成之后,大娘子所说之事......” “放心,我会与舅舅说的。” 南叙道,“但至于舅舅应还是不应,那便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了。” “大娘子开口,侯爷哪有不应的?” 龚兴乐观得很。 ——偌大侯府都能交给南叙去打理,赵迟暄对南叙的看重,可不是旁人说的只有面上的情。 若不是这样,他怎会把谢明瑜招入礼部借此攀附赵迟暄? 事关自己前程,龚兴速度很快,送走了南叙,他便马不停蹄领着卫士包围了谢府。 谢府并不大,人口也不多,跟他的龚府完全没得比,龚兴走到院中停下,此时谢明瑜听到动静从房间走出,他便笑眯眯道,“明喻啊,非是我故意为难你,实在是大娘子开价太高。” “但毕竟同僚一场,我也不想你下场凄凉,这样吧,你写了和离书,我便替你在大娘子处美言几句,叫她不要对你赶尽杀绝,如何?” 17、第 17 章 第17章(10.1周六更) 谢府大多是女眷,带刀的卫士贸然闯进来,小丫鬟们吓得尖叫连连,争抢着打帘子往屋里躲,谢老夫人见众人乱了起来,忙让春杏出来打听情况。 春杏打着帘子从屋里走出来,便见谢明瑜敛袖立在垂花门前,见她出来,他面上淡淡的,给她使了个眼色,她便心神领会,忙退了回去。 春杏回了内宅,不多会儿,尖叫声与哭泣声便止住了,谢明瑜微蹙眉头慢慢舒展,接了龚兴的话头,“我竟不知,如今大盛天下何时改姓了赵。” “她南叙一句话,竟比圣人圣旨更有用,让龚大人不惜徇私枉法也要来抓我。” “明喻啊,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来抓你是我职责所在,跟大娘子有什么关系?” 读书人的嘴皮子素来毒,谢明瑜更是其中佼佼者,哪怕龚兴做了心理准备,还是被谢明瑜噎得一窒,“是你不尊律法不敬天子,连在教坊司挂了号的罪臣之女都敢接出来做外室,我身为礼部侍郎若对你视而不见,那才叫徇私枉法。” 谢明瑜付之一哂。 毕竟也曾是自己得力心腹,为自己做过不少事情,再者手里又有自己的把柄,龚兴不想与谢明瑜闹得太难看,便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道,“当然了,其中也有大娘子的原因。” “你是聪明人,何必跟大娘子闹这么难看?” 龚兴其实挺想不明白,谢明瑜是不喜欢南叙的,当初娶南叙时,谢明瑜心里便不痛快,明明刚大婚,却日日留在府衙里看卷宗,不知道,还以为谢明瑜娶了个奇丑无比的母夜叉,才夜夜借口政务繁忙不肯回府。 可南叙的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家世虽差了点,但却有简在帝心的阙阳侯当靠山,似这样有貌又有势力的美娇娘,委实打着灯笼也难找,只要哄好了南叙,自己日后的仕途必是青云而上。 偏谢明瑜是个心里没成算的,不冷不热晾着南叙,把人的心晾寒了,伤透了,一心想要和离了,他这个时候回过来味了,知道自己错得离谱,硬拖着不肯和离。 可惜,一切都晚了。 “听我一句劝,早些把和离书给大娘子,她痛快,你也痛快了。” 龚兴看了眼谢明瑜,颇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左右你又不喜欢她,和离对你来讲是一种解脱,既然是解脱,那便快快和离才对。” 谢明瑜瞟了一眼龚兴,“大人希望我与大娘子和离?” “我这是为你好。” 龚兴笑眯眯。 谢明瑜面上浅笑淡了,“若我执意不肯和离呢?” 龚兴怕的就是这一点。 谢明瑜手里有他的把柄,若是鱼死网破,他也落不得好。 可,南叙身后是赵迟暄,掌北境兵马,军功封侯,他若能入得了这样的人的眼,何愁前途暗淡? 没有犹豫太久,龚兴敛了笑,“若你执迷不悟,那就不能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来人,拿下!” 龚兴吩咐卫士。 卫士顷刻间涌了过来,佩剑压在谢明瑜的肩膀。 而那等龚兴的狗腿子,此时已将腰间长剑出鞘,明晃晃的剑光晃着谢明瑜的眼睛,谢明瑜抬眸看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龚兴,眸色无端深了一分。 “你们几个,去将罪臣之女找出来。” 龚兴打蛇七寸,“一个流落在教坊司的官/妓,哪来的资格私自出教坊司?” “是。” 如狼似虎的卫士点头应是,转身便往内宅走。 谢明瑜面上的淡然闲雅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的动作落在龚兴眼底,龚兴笑了一下,“怎么?心疼了?” “若是心疼,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谢明瑜眯了下眼。 龚兴一唱三叹,“唉,那可是教坊司,女人去了那里,还不如一头碰死来得干净。” “明喻啊,你与思瑾也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忍心让她重新回到那种地方吗?” “听我一句劝,你还是早些和离为好,省得折腾自己也折腾旁人。” 龚兴拍了拍谢明瑜的肩,又好心劝了一句。 谢明瑜轻轻笑了起来,“和离?” 谢明瑜面上似有松动,龚兴眼睛一亮,立刻接道,“对,和离。” “你写和离书,我这便撤兵,不仅撤兵,还会奉上厚礼一份,权当我讨扰老夫人的赔罪。” “当然,你若和离了,好处可不止这些。” 龚兴挥手,遣退周围的卫士,垂花门下只剩他与谢明瑜两个人,他便凑到谢明瑜耳畔压低声音道,“我若能去兵部,那以后的礼部侍郎便是你的位置。” “从五品的礼部侍郎,岂不比你现在的主事好得多?” “这才是大人今日领兵围谢府的真正原因吧。” 谢明瑜道。 心思被戳破,龚兴并不恼,只是无所谓笑了笑,“明喻,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怎么做。” 谢明瑜是读书人,但并不是迂腐古板的书呆子,若不然,也成不了他的得力干将。 一边是家破人亡,心爱之人重回教坊司,一边是仕途高升,有了面见圣人参加朝议的资格,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龚兴十分耐心等待着谢明瑜的回答。 果不其然,在内宅响起小丫鬟尖叫声的那一瞬,谢明瑜点了头,“我答应你,和离。” “好!果然是聪明人!” 龚兴大喜,“我带了纸笔,你现在就写。” 怕谢明瑜反悔,龚兴叫回冲进内宅的卫士,主人似的往谢明瑜书房走,谢家的院子很小,没走几步他便到了书房,待到了书房,他亲自研墨铺纸,把蘸满墨汁的笔递给谢明瑜。 “快些写,大娘子那里还等着呢。” 龚兴催促谢明瑜。 谢明瑜攥着笔,指节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着白,但龚兴的注意力全在笔尖上,完全不曾留意谢明瑜的表情,笔锋落在宣纸上,龚兴长舒一口气,而捏着笔的主人,此时的脸色阴沉又阴鸷,如被逼到绝境的兽,睁着幽绿的眼,随时都会冲上去做殊死一搏。 一封放妻书被谢明瑜写了出来。 最后一个字落在宣纸上,龚兴便迫不及待抢了来,拿着和离书吹了又吹,好让上面的墨迹快些干。 宣纸上的墨迹彻底干了,他如获至宝收起来,小心翼翼叠好。 “明喻啊,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龚兴收好和离书,便向谢明瑜请辞,“代我向老夫人问好,等哪日得了闲,我再登门造访。” 说完话,他不等谢明瑜答话,便转身快步离开,好似前面有金山银山等着他去取一般。 龚兴来得快去得更快,卫士们消失在大门外,谢明瑜面上淡然尽敛,他紧紧攥着写和离书的笔,啪的一声,上好的狼毫被他拦腰折成两段。 原来南叙真的不要他了。 而不是闹大小姐脾气。 院子里没了动静,谢老夫人扶着春杏的手来寻谢明瑜,她本是极精明的人,但见谢明瑜折了狼毫,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你给她写了和离书?” 谢老夫人痛心疾首,“你糊涂啊!” 糊涂么? 只怕未必。 谢明瑜敛着眼睑,嘴角噙着一丝阴冷笑意。 龚兴得了谢明瑜亲手写的和离书,便马不停蹄来寻南叙,赵迟暄性格孤傲,素来瞧不上礼部的人呢,往日的阙阳侯府龚兴只能远远瞧着,而今日,他刚表明身份,侯府的人便请他过府,他昂首挺胸走在侯府石道上,心情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只要把手里的东西给了南叙,他便算投入赵迟暄门下,再不用在礼部坐冷板凳了! 想到这里,龚兴的脚步更快了,侯府长史引他去花厅,他一见南叙,便献宝似的捧上和离书,“恭喜大娘子得偿所愿。” “你的速度倒快。” 南叙有些意外。 她还以为谢明瑜是个宁折不弯的,哪怕龚兴领人围府,谢明瑜也会僵持一段时日。 不曾想,竟是半日的时间不曾花费,谢明瑜便写了和离书,身体力行诠释着什么叫畏威不畏德。 “大娘子的吩咐,我哪里敢不尽心?” 龚兴讨好道,“那谢明瑜虽百般不愿,但架不住我威逼利诱,是以,我这才能把大娘子要的东西取了来。” “大娘子请看,可是大娘子所求之物?” 龚兴殷勤打开和离书,拿着南叙面前让她看着。 南叙便细细看过去。 谢明瑜写得一手好字,大抵是心里存着气,他的字迹比往日多了一分不宜察觉的燥,起势收锋之间少了几分往日的温润,但这些问题不大,只要写下来就好。 “不错,是我要的东西。” 有名字,有日期,还有谢明瑜的私人印章,南叙很是满意,便让秋实收了和离书。 “那,我便陪大娘子去户部走一遭?” 龚兴适时提议。 单是有和离书算不得和离,要去户部销了号,那才算真正和离。 “也好。” 南叙颔首,“你是礼部的人,与户部也算相熟。” 龚兴忙不迭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阙阳侯府,不过半刻钟时间,便抵达户部。 南叙扶着秋实的手下了马车,看到户部牌匾,她屏息快步走了进去。 和离的事情不能拖,谢明瑜诡辩多思,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他虽给她写了和离书,但她心里仍不踏实,只有拿到户部的销号契书,她才能真正放心。 18、第 18 章 第18章(10.2周日更) 南叙快步走入户部。 正常情况下,平头百姓和离是不用特意来户部办理和离的,当地的府衙就能处理,但谢明瑜不一样,谢明瑜是京官,京官的婚丧和离是要在户部挂号备案的,没有上峰和户部的批准,京官是不能婚娶和离的。 南叙曾与谢明瑜一同来过户部,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当初她一心要嫁谢明瑜,而龚兴又恰好想借谢明瑜攀上阙阳侯府,他的手书自然拿的顺利,户部的人她虽不认识,但礼部与户部相熟,龚兴出马,户部的流程走得自然快,不过三五日,她便拿到大婚的契书。 往日办得快,今日大抵也快,毕竟她是赵迟暄“颇为看重”的外甥女,又有龚兴陪她一道过来,户部那帮看菜下碟的人应当不会拖她。 这般想着,南叙来了户部,哪曾想,她刚进户部院子,便被人拦住了去路—— “唷,这不是龚大人,今日吹得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户部侍郎伸手一拦,便把龚兴拦下了,阴阳怪气的声音几乎能掀翻屋顶,“我这户部小,可容不得您这尊大神,您呐,还是早早去兵部为好,那里才是您该去的地方。” 这话难听得很,龚兴面上有些难看,但此地是户部,彭飞的地盘,他又有事相求,彭飞的话再怎么难听,他也只能放低姿态,“彭大人,我今日有要事,便不与大人话家常了。” 彭飞皮讥笑,“哎呦呦,您这话可不敢乱说,我是什么身份,哪敢跟您话家常呢?” “您呐,是攀了高枝日后要进兵部的人,我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哪来的资格去讨扰您呢?” “不过您都要去兵部了,怎还穿着礼部的皂靴呢?” 彭飞瞟了一眼龚兴身上的官服官靴,话里的讥讽再也藏不住了,“别是咱们的阙阳侯瞧不上您,又不想调您去兵部了吧?” 龚兴被噎了一下。 他今日领人去谢府抓谢明瑜,当然要穿官服官靴了,但此时不是掰扯这些事情的时候,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帮助南叙和离,而不是跟彭飞这个小人唇枪舌剑。 “彭大人,之前的事是我不对,我改日......不,明日必亲自登门道歉。” 龚兴拱手抱拳赔笑,姿态放得很低,“今日我真的有要事——”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彭飞打断了,“龚大人的要事?未必吧,我瞧着更像是阙阳侯有事吩咐吧。” “您为了攀附阙阳连脸皮都不要了,一届白身您都给弄进礼,不过三月便升到正五品的主事,晋升速度之快满洛京再找不到第二个。” 今日户部的事情并不多,彭飞早早便下值了,但他并没有回家,而是在户部等着龚兴,他从早上等到正午,又从正午等到夕阳西下,正当他怀疑自己被人所骗时,龚兴终于来了,而且还是有事相求,这么好的报仇机会不多见,他可不要狠狠作践龚兴一番么? 彭飞看着唯唯诺诺不敢与自己争辩的龚兴,心里越发得意,用词也更难听,“您对阙阳侯这般尽心,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姑爷您都这么看重,阙阳侯若有其他事,您不跑得更快了?” “只怕八百里加急的斥候都没龚大人跑得快。” 上次给南叙办聘书的人并不是彭飞,南叙也不知户部与礼部的恩怨,但怎么不知道,听了彭飞半日的难听话,她此时听明白了。 感情是找龚兴走后门却被龚兴拒绝的官员。 ——礼部的空缺只有一个,龚兴给了谢明瑜,自然没位置再给户部侍郎,户部侍郎在龚兴处吃了瘪,如今再见面,可不是要阴阳怪气极尽嘲讽么? 彭飞的话委实难听,龚兴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有事相求,他只能忍气吞声,再次向彭飞拱手,“彭大人,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一般见识。” 彭飞很是受用,他坐在椅上受了龚兴的礼,笑眯眯问,“龚大人要来户部办事?” “正是正是。” 虽然刚才的话难听,但此时彭飞的态度有所好转,龚兴一边擦脸上的汗一边连忙道,“明喻与大娘子感情不和,俩人自愿和离,我便来户部走一遭,替他们把和离之事办了。” “哦?这样啊。” 彭飞面上的笑意更深了,“简单。” 龚兴心里松了一口气,“果然是彭大人,大人有大量。” 龚兴追问,“不知大人何时帮我办理明喻和离之事?” “现在便办。” 彭飞怪笑一声。 龚兴忙不迭道谢,“多谢大人!” 但南叙却没龚兴那么乐观。 她蹙眉看着得意洋洋的彭飞,总觉得他必会刁难自己。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听到彭飞幸灾乐祸的声音,“儿郎们都给我听好了,咱们户部礼部与兵部互不相干,哪一部来办事,便叫哪一部的人过来,没道理兵部的事情却叫礼部来办。” “若人人都这么随性而来,咱们的户部还做不做事了?干脆撤了牌子搬到礼部好了,省得礼部的人往来户部费脚程!” 南叙叹了口气。 她就知道,谢明瑜这么痛快给她和离书必然有诈。 ——户部政务繁忙,作为礼部侍郎的彭飞整日忙得团团转,哪来的时间专门在户部办理户籍的地方等着龚兴上门? 是谢明瑜那位心思缜密的读书人遣人告知彭飞,说龚兴来帮她办理和离书,彭飞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得此消息怎会轻易放过龚兴? 所以必然是百般阻挠,甚至不给她办理和离。 “是!谨遵彭大人之命!” 户部官员齐齐应下。 龚兴面上讨好笑意荡然无存。 “彭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龚兴冷了声音。 彭飞皮笑肉不笑,“什么意思?当然是公事公办的意思了。” “龚大人难道忘了,您当初也是这么对我的。” 龚兴气结,“你——” “彭大人,您这是在为难龚大人,还是在为难我?” 南叙不想再听龚兴与彭飞的你来我往,开口打断龚兴的话。 一直安静的少女突然开口,彭飞这才往龚兴身后瞧了一眼,那是一个戴着帷帽的少女,隔着帷帽,他看不见少女的脸,只看到她身材婀娜,气质出尘,一身锦绣华贵的衣服也遮不住的见之忘俗。 彭飞瞳孔微微放大,身子酥了半边,他捻了下手指,莫名觉得嗓子有些干,甚至想收回自己方才的话。 ——龚兴对阙阳侯外甥女这般上心未必是为了阙阳侯,这样的身段这样的气质,哪个男人见了不迷糊? “大娘子这话便说差了,您的舅舅是阙阳侯,谁敢为难您呢?” 想想那位嗜杀暴戾的杀神,彭飞瞟了又瞟龚兴身后的南叙,到底不敢拿自己平时待女人的态度去对她,“只是咱们大盛朝连年征战,人口凋零,圣人要咱们户部想法子补充人口,莫等来年征兵都不够人数。” 彭飞偷瞧一眼南叙,又飞快收回视线,“咱们户部能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压着百姓不让和离罢了。” “户部刚议好的章程,非义绝不得和离,您若不信,我可以取尚书大人的手书给您看。” 南叙面上的笑淡了。 怪不得谢明瑜愿意给她和离书,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我若一定要和离呢?” 南叙问。 彭飞便笑了,“大娘子,您与谢大人大婚不过三月,哪能就走到义绝这一步?” “是么?” 南叙向前走了半步,“我若说,我与谢明瑜恩断义绝,再无可能呢?” 少女离自己越来越近,彭飞越发心痒,可少女的身份摆在那,他哪里敢造次? 他伸手摸了桌上的茶盏,一口气把残茶喝了干净,冷茶下肚,他这才感觉稍稍平静了些,也能压着性子与南叙说话了。 彭飞笑道,“大娘子,您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您与谢大人都是年轻人,少年夫妻,哪有不脸红的?没必要为了些许小事便闹到我这儿来。” 南叙的步子止住了。 “当然了,您若是果真想和离,法子也是有的。” 彭飞眸光轻闪,见此连忙补上一句,“您只需——”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见南叙身后便走出一个侍女,侍女从袖里取出一封状书,双手捧到他面前,诉状两字扑面而来,瞬间将他未说完话的堵回肚子里。 “只需一封状书告至户部,言他停妻再娶,言他目无律法,户部便会还我一个宫道,将我二人婚约彻底接触。” 南叙轻笑着,补全彭飞的话。 谢明瑜的确心思缜密,也的确算无遗策,他提前给户部侍郎递了消息,所以给她和离书也无妨,户部侍郎自会卡着她的和离。 哪怕她搬出舅舅的名号,彭飞也有说辞,是圣人嫌人口凋零,是圣人口谕要他想法补充人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圣人,她纵是说破天,彭飞也不会让她和离。 她早就知道这一切。 所以她在龚兴拿着和离书来寻她时,她便想好了对策。 谢明瑜不和离? 好,她便使手段让他不得不和离。 律法不许她和离? 那她便一张诉状告至公堂,状告谢明瑜停妻再娶,状告谢明瑜欺君罔上收容罪臣之女,她要天下人知道,她与谢明瑜恩断义绝,再无可能! 19、第 19 章 第19章 “大娘子要义绝?” 彭飞微微一惊,“夫为妻纲,以妻之身来告夫君,可是要受杖责的。” 到底是失了父母的孤女少教养,夫君再怎样不是,那也是她的天,怎能说和离便和离?而且还以这般决绝的方式和离? 彭飞心中旖旎心思尽消。 他早年与谢明瑜一样,也是靠岳父一家才能出头的,为此他没少受正妻的冷眼,连瞧上个小丫鬟都要看正妻的脸色,如今好不容易翻了身,自然瞧不上仗着家世便想压男人一头的女人。 须知夫为妻纲,女人不过是男人闲暇时间的点缀,给几分好脸色,是男人宽容大度,若女人仗着这几分颜色便开起染坊来,那便是不知天高地厚。 彭飞敛了笑,“大娘子,我可不敢收您的状纸。” “喏,大娘子,您出门往右走,不过半刻钟的功夫,您就能到京兆府。” 他最瞧不上似南叙这种不知分寸的人,三言两语便想打发南叙,“京兆府统领京兆之地的所有政务,您的和离到那办理也是一样的。” 南叙抬眉,“彭大人,谢明瑜乃是京官。” “京官?好办。” 彭飞呵呵一笑,眼转一转,“我给您写个手书,言明此事我既知晓又同意,您拿着手书去京兆府,京兆府一准给您办和离。” 彭飞写得快,说话间便写好了手书,写好之后,他又拿了自己的官印盖在上面,一番动作,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大娘子,您看,手书写好了。” 鲜红的印章盖好,彭飞拿给南叙,只想让她快些走,“有了这个东西,京兆尹便能给您办和离了。” 南叙看着手书,笑了。 明晃晃的推诿之词,不过是手段高明了些,让人寻不出把柄罢了,其目的都是一样,觉得她是女人,女人生来便是低贱的,哪怕有一个强势的家世,但一旦嫁了人,便是卖出去的货物,泼出去的水,无论夫君待你如何,你都得忍着受着,不能有一丝丝的埋怨与记恨。 你得孝敬公婆,你得相夫教子,你得打理庶务,甚至当夫君从外面领来莺莺燕燕时,你心里再怎样生气也得受着,因为你是女人,夫君就是你的天,夫君永远没有错,错的是不够贤良淑德的妻。 可她,不想当这个贤良淑德的妻了。 “京兆尹只管民生庶务,何时管京官的婚娶丧假了?” 南叙没有接彭飞递过来的手书。 “大娘子,您这就是为难我了。” 南叙不接手书,彭飞便把手书收回,他是个比龚兴更善于钻营的人,言谈之间更是滑不溜鳅,让人想抓他把柄都抓不到,“圣人的口谕,尚书议定的章程,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南叙淡淡笑着,“彭大人,您这是铁了心不给我办和离了?” “哪怕我有状纸在手,您也不会接的诉状?” “大娘子,夫为妻纲。” 彭飞很看不上南叙的做派,不过是个养在深宅的妇人罢了,哪来那么大的火气非要状告自己的夫君?到底是被武将带大的孩子,半点礼仪也不知。 “古往今来,有哪个女子会当堂状告自己的夫君?” 彭飞继续道,“大娘子难道要做这第一个?” “我劝大娘子省些心思。” 彭飞没有好气道,“大娘子,您是弱质女流,三十棍下来,您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何必自讨苦吃呢?” “您还是听我一句劝,早早回去与谢大人安生过日子为好。” “如此说来,彭大人是不愿接我的状子了?” 南叙懒得听他推辞。 “不错。” 窗户纸被戳破,彭飞答得十分干脆,“本官不接。” “大娘子,你的舅舅莫说只是阙阳侯,纵然是当今圣人,你也要讲些道理的。” 他虽看不上龚兴为攀附赵迟暄而提拔谢明瑜之事,但他更看不上南叙一介女流却能凌驾在男人之上,“不过是养个外室罢了,哪里就值得你大动肝火了?” 看在现在的南叙,彭飞仿佛看到当年因一个外室与自己闹得颇为难看的正妻,正妻虽不懂事,好在岳父却是讲道理的,言三妻四妾不过是男人本性,哪能因为一个外室便叫他这般没脸? 岳父狠狠斥责了他的妻子,又对他好言相劝,言自己教女无方,叫他受委屈了,他听了十分受用,只觉得只有男人才懂男人——哪个男人不偷腥呢? 他如此,他岳父也是如此。 所以岳父会给他打掩护,而他,也会帮岳父打掩护。 南叙垂了下眸。 根本不会有男人帮她和离,哪怕此时对她唯命是从的龚兴,其帮她的目的也不过是借此攀附她的舅舅。 男人从来不会站在女人的角度思考问题,他们天生便抱团,为着共同的利益肆无忌惮欺压着女人。 南叙捏了下腰间的香囊。 可惜,她的眼里揉不得沙子。 她做不到逆来顺受,更做不到满怀委屈还能笑脸相迎。 她早就知道彭飞不会帮她,也早早做了打算——腰牌,舅舅的腰牌。 所有人都想攀附舅舅,所有人都想借舅舅的势,就连谢明瑜接陶思瑾出来都是借舅舅的东风,既然如此,旁人借得,她更借得。 她就是要撤虎皮做大旗,哪怕彭飞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也得恭恭敬敬给她办恩断义绝的和离。 南叙一言不发,水葱似的手指只捏着腰间的香囊,彭飞见了,越发觉得好笑,“大娘子不妨出去问一问,有哪个男子能一辈子守着一个男人?” “大娘子莫嫌我说话难听,今日纵是阙阳侯亲至,我也是这个说辞。” 他的岳父都能对他寻花问柳的事情视而不见,赵迟暄不过是南叙名义上的舅舅,又对她有几分关心?面子上的情罢了。 彭飞笑笑不以为然,“甚至在阙阳侯心里,也是觉得您是任性的——” 彭飞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南叙解了腰间香囊,从香囊里取出一物,赵迟暄的腰牌被她拿在手里,古朴的字迹像是随了主人的杀伐凌厉,单是瞧一眼便叫人不寒而栗。 彭飞瞳孔微缩,愣在当场。 赵迟暄是疯了不成?竟将自己的腰牌给了南叙?! 不止彭飞震惊,龚兴也吓得不行,要知道那可是阙阳侯的腰牌,见腰牌如阙阳侯亲临,代表着阙阳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可现在,本该被赵迟暄随身携带的腰牌就这么被南叙拿在手里,旁人畏如鬼神的东西,她却像拿了个玩具,手指甚至还在拨弄腰牌坠着的璎珞,似乎是嫌弃璎珞老旧,颜色不够鲜艳。 “侯、侯爷把自己的腰牌给了大娘子?” 龚兴声音都跟着哆嗦起来。 ——拿着这个腰牌,策反禁军逼宫都够了,又怎会办理不了一桩小小的和离案? 那位不近人情的阙阳侯,远比他想象中的看重南叙。 他压对宝了! 龚兴又惊又喜,连忙开口,“彭大人,还不快快给大娘子......不,给姑娘办理和离!” 彭飞回神了。 那个他极为瞧不上眼的少女,此时把玩着象征着阙阳侯身份的象征,她的动作很随意,甚至一点不恭敬,仿佛这个东西就该是她的,万人之上的阙阳侯就该被她捏在手里,而不是如他们一般,对这个东西顶礼膜拜。 ——他们畏惧的,他们看一眼便哆嗦一眼的暴戾嗜杀权臣,在她面前俯首称臣,连身份地位的象征都能轻易给了她。 彭飞怀疑自己的眼睛出现了幻觉。 “彭大人,我再问您一句,我的和离,您是办,还是不办?” 少女手指绕着腰牌上的璎珞,声音温温柔柔。 彭飞彻底回神。 不是幻觉,而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竟然成了真。 “办、这就办。” 彭飞再不敢推诿,他领着南叙便往前堂走,一边走,一边想,可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南叙不过是个孤女罢了,阙阳侯怎会这般看重她?就连自己的腰牌都送了他? 彭飞想不明白。 但再怎想不明白,他也明白另外一件事,眼下的南叙可不是他能招惹的人物,阙阳侯连腰牌都能给她了,还有什么事不能给的? 若他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给南叙办和离,阙阳侯班师回朝的那一日,便是他人头落地的那一日。 几人很快来到前堂,彭飞心惊胆战升了堂,龚兴是礼部侍郎,坐在旁听的位置上,而作为被告的谢明瑜,此时也被传了过来,站在离南叙不远的位置。 “叙儿,你身子不好,如何受得住廷杖?” 谢明瑜眉头紧蹙,“叙儿,听我一句劝,莫要再胡闹了。” 然而回答他的,却是南叙十分干脆的声音,“大人,民女南氏,状告夫君谢明瑜,告他停妻再娶,告他罔顾律法,告他收容罪臣之女,告他动用发妻嫁妆。” 谢明瑜瞳孔微微收缩。 ——南叙竟然狠心至此,真的要一纸诉状将他告至公堂?! “叙儿!” 谢明瑜低低出声。 “公堂之上,不得大呼小叫!” 彭飞一拍惊木,打断谢明瑜的话。 谢明瑜哑声。 他抬头,眼睛死死盯着公堂之上的少女身影,可少女敛袖而跪,半点眼神不曾分给他。 南叙看也不看眼睛长在她身上的谢明瑜,继续道,“夫君薄情至此,我又何必强求?” “大人明鉴,我与谢明瑜恩断义绝,再无可能!” 20、第 20 章 第20章 “不!我没有!” 谢明瑜脱口而出,“我没有停妻再娶,我没有!” “肃静。” 彭飞不悦。 怪事,他记忆里的谢明瑜是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他几次三番想寻他的麻烦,都被他不着痕迹躲了去,今日怎一改往日的谨小微慎,变得这般急躁? 彭飞瞧了眼谢明瑜,手里的惊木再次重重拍在桌上,“谢明瑜,本官不曾问你,你不必开口说话。” 又一次被警告,谢明瑜手指紧紧攥着衣袖,声音低了下来,“叙儿,我没有。” 他的声音低,高坐公堂的彭飞不曾听到,还以为他被警告后变得识趣儿,不再搅乱公堂秩序,便不再敲惊木了。 但南叙却听到这句话了,不仅听到了,还听得格外清楚,甚至那不宜察觉的颤音,她也听得一清二楚,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已经不喜欢谢明瑜了,谢明瑜开心如何,不开心又如何,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听着谢明瑜喃喃自语的话,心里只觉得好笑,当初她一心喜欢谢明瑜时,谢明瑜对她笑一笑,她便能开心好几日,可那时候的谢明瑜是何等清高自诩的一个人,看不惯她谈银钱,看不惯她说功名,对她总是淡淡,仿佛这样,便是与满身铜臭的她划清了界限。 既如此,那便彻底划清界限,而不是她一心想要和离了,他反而装起一往情深了。 南叙瞧不上谢明瑜的惺惺作态,便端正跪在堂下,视谢明瑜如无物。 谢明瑜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 原来南叙真的不要他了。 “谢明瑜,南氏告你停妻再娶藐视律法不尊圣人,你可有话要说?” 堂上响起彭飞的声音。 谢明瑜紧紧攥着衣袖的慢慢松开。 他不接受这样的失败。 南叙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头娘子,与他喝过合卺酒的发妻,他们本就该生同衾,死同穴,而不是因为南叙一时的任性便草草和离。 谢明瑜安静垂着眸。 半息后,他慢慢睁开眼,他抬眉,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下官有话说。” 那声音太过平静,落在南叙耳朵,南叙眼皮跳了跳。 “下官不曾停妻再娶,更不曾藐视律法不尊圣人。” 谢明瑜收回死死盯着南叙瞧的目光,抬头看向匾额之上的明镜高悬四字,“我的确与教坊司的一个官妓往来暧昧,且在大婚第二日便寻了她,但不过是招妓罢了,彭大人难道不曾留宿教坊司,还是龚大人不曾红袖添香在侧?” 彭飞与龚兴面面相觑。 还别说,这种事他们都干过,且十分熟悉,干得不止一次,以己度人,他们并不觉得男人招妓是件罪孽深重的事情。 二人动作落在谢明瑜眼底,谢明瑜一笑置之,“此举不过是男子风流罢了,如何谈得上停妻再娶?” 这句话简直说到彭飞的心坎里,彭飞下意识想点头。 ——也就南叙性子骄纵,才会把招妓当成停妻再娶。 但彭飞还未来得及点头,便听到一声冷哼,他顺着声音瞧去,堂下跪着的少女一脸冷色,秀眉紧紧拧在一起,“谢大人,您停妻再娶之事证据确凿,不容抵赖,您三言两语便想把自己摘出去,可是想得太简单了?” “我劝您少费些心思,您纵是拉彭大人与龚大人下水,也掩盖不了您停妻再娶的事实。” 彭飞想要点头的动作止住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险些被谢明瑜利用,成了谢明瑜法不责众的其中之一,若是在平时,他断然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可他打心里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天生便是被男人玩弄的,才会谢明瑜一开口,他便深表赞同以至于下意识便想点头。 谢明瑜还是那个谢明瑜。 能把人卖了还会叫人替他数钱的手段百出。 彭飞怪笑一声,“谢明瑜,公堂之上岂容你这般狡辩?” “来人,带证人!” 南叙敛了眼睑。 不算太笨。 后面要有好戏看了。 南叙整理着衣袖,施施然等证人的到来。 证人很快被人带了来。 一个是陶思瑾在教坊司的邻居,一个是陶思瑾在柳街巷的邻居,俩人到了公堂,便小心翼翼说开了,“大人,那日我去寻思瑾说话,思瑾送了许多东西与我,说她明日便会逃离苦海,再用不着这些东西,不如留给我,好歹是个念想。” “大人,陶娘子是被一顶小轿抬进柳街巷的,那轿子是玫红色,身边的丫鬟婆子也是穿红着绿的,大人您说,这不是迎娶纳亲是什么?” 彭飞捋着胡须,心里很是满意,两个证人当堂作证,谢明瑜便是辩无可辩。 心里这般想着,彭飞便准备裁定结果,哪曾想,他的话尚未来得及说,堂下的谢明瑜便再次开口,“大人,床笫之间的话怎可当真?我接她出来,不过是嫌教坊司乌烟瘴气不得尽兴罢了。” “至于一顶小轿......” 谢明瑜付之一哂,“闺房之间的情/趣儿罢了,权当花几个钱哄她开心,她心里畅快了,服侍我自然更加用心。” 南叙眉头蹙了一下。 虽说她早就不喜欢谢明瑜,无论谢明瑜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大的情绪波动,但这番话完全不同,男人视女人为玩物的态度表现得淋漓尽致,哪怕她知道谢明瑜只是狡辩,把停妻再娶推脱成招/妓以阻止与她的和离,可这样的话还是让她觉得恶心,恶心到与谢明瑜同处一个房间都是一种折磨。 “嘶——” 彭飞捻着胡子的手扯断一根胡须。 还能从这个角度诡辩? 谢明瑜不去做御史大夫着实屈才! 胡须陡然被拽掉,下巴有些疼,彭飞一边揉着下巴,一边上下打量着谢明瑜,“谢明瑜,你当本官是这般好糊弄的?” “人证物证聚在,由不得你来抵赖!来人——” “大人是要屈打成招?” 谢明瑜轻轻一笑,“大人,下官虽位卑言轻,但也是从五品的礼部主事,律法有言,刑不上士大夫,您若想对下官用刑,需先革了下官的官职。” 彭飞被噎得一窒。 “谢大人官居五品,自然是不得上刑的。” 彭飞的思路完全被谢明瑜牵着走,南叙看不下去,义绝这种事儿,还得她自己来,“可谢大人的嫖/资好生丰厚,不过是接陶娘子出来陪谢大人几日罢了,谢大人便付了鸨母一千两银子,还问鸨母讨要陶娘子的身契,鸨母言身契不在教坊司,这才保住了陶娘子的身契。” 南叙道,“若大人只想让陶娘子陪个三五日,大可去酒楼逍遥,可大人偏偏不,在柳街巷选了一方小院付了今年房租,敲敲打打把陶娘子迎了进去。” “此举,难道还不能坐实大人罔顾律法赎罪臣之女又将罪臣之女以正妻相迎的罪名?” 这番话直接戳破谢明瑜的狡辩,谢明瑜眸光微暗,似乎有些难以作答,但很快,他又重新抬头,侧目瞧着南叙,“这些话我原本是不愿说的,可叙儿既这般不依不饶,我便只好说了。” “实不相瞒,我与陶娘子确实有些交情,接她出来,也并非是露水情缘,事实上,我的确想将她安顿在柳街巷。” 彭飞大喜,“谢明瑜,这可是你自己承认的!” “你罔顾律法私藏罪臣之女,单是这一条,本官就能判你二人和离!” 大盛连年征战,又遭灾祸连连,以至人口凋零赤地千里,为了充实人口,圣人颁下无数敕令,其中就有一条若夫君犯杀头之罪,而妻子并不知情,这种情况下,可由官府判和离。 妻子拿了官府给的销号书,便与前夫再无干系,另行出嫁不受约束。 南叙蹙了下眉,觉得彭飞高兴得太早,以她对谢明瑜了解,若非十成把握,谢明瑜绝不会自曝短处,他这般说,必是想好了对策。 “大人,陶娘子虽流落教坊司,但却并非罪臣之女。” 果不其然,下一刻,她便听到谢明瑜胸有成竹的声音,“当年陶家蒙难,乃奸佞弄权所致,而今奸佞伏法,陶家之事自然水落石出。” “彭大人大抵不知道,我接思瑾出来,便是要她堂前作证。京兆尹昨日重审此案,已还陶家清白,故而,我算不得私藏罪臣之女。” 南叙垂了下眸。 又是这样。 谢明瑜总有使不完的手段,找不尽的借口,让她不得不与他纠缠不清。 和离? 不,他要她想都不要想。 只要进了谢家的门,那便是生死都是他的人,他不许她和离,并非他爱她入骨不愿失去她,而是他接受不了连她都会离去的事实,这对他来讲是一种失败,一种为人夫的彻头彻尾的失败。 他一向是清高自诩的。 哪怕一时卑微如尘,受尽凌/辱,但他知道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有朝一日他会扶摇而上,将世间万物踩在脚底。 所以他笃定着,自信着,用他的心机手段玩弄着人心。 你出身尊贵高高在上又如何?不一样被他玩弄鼓掌? 所谓的掌控着权势的上位者,于他眼中不过如此。 她也一样。 任她的舅舅是赵迟暄,任她证据确凿一心要与他和离,但他仍能寻到机会让她前功尽弃。 南叙慢慢站起身。 她走到谢明瑜面前,此时的谢明瑜因她突然间的动作而眉头微动,“叙儿?” 男人的声音无疑是好听又温柔的,带着让人察觉的将一切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笃定。 以前的她极喜欢他身上的特质,身处逆境却不卑不亢,雨后的新竹般宁折不弯,可现在,她厌极了。 “谢明瑜,我知晓你的手段,也知晓如何化解你的手段。” 她静静看着谢明瑜,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可是,我不想再与你纠缠下去了。” “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恶心。” 谢明瑜淡然浅笑僵在脸上。 南叙素手解了腰间香囊,赵迟暄的腰牌被她拿在手里,宽大的衣袖挡着,旁人看不清她的动作,只有谢明瑜看到了她手里的东西,那双温润眸子即刻激荡。 “叙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明瑜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澄明眸色似墨染,如被捏到七寸的蛇。 “当初奸臣一手遮天,所以陶家满门被灭。” 南叙声色缓缓,将谢明瑜的自尊自傲踩得粉碎,“而今权倾天下的,是我舅舅。” “你说,你若不和离,下一个满门被灭的,是谁?” 谢明瑜瞳孔骤然收缩。 第22章 第 22 章(修) 第22章 南叙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谢明瑜。 她记忆里的谢明瑜,是霁月风清的谦谦君子,哪怕家道中落,修养却也是极好的,他永远风轻云淡温润如玉,狼狈失控的情绪永远不属于他。 可现在,他折了腰,哑了声,狼狈对她低低恳求着,求她别跟跟赵迟暄走,求她留下来。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已经不爱谢明瑜了,已经恩断义绝两人再无关系了,他这个时候的挽留,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让自己良心好受一些罢了。 谢明瑜此时对她的歉意与挽留,不过是他为数不多的良心终于发现欠她良多,而她又执意离开,他的感性终于压了理智,所以才会对她做出低声哀求的事情来。 等他恢复理智,必会唾弃自己的行为,而对于哭哭挽留的她,他依旧不会珍惜。 ——看,哪怕我与你大婚是为了救心上人,哪在大婚第二日便把心上人养做外室,哪怕我把你的真心放在地上践踏,连带你的颜面一同丢弃,哪怕我做出那么多常人无法容忍的事情,只需我哄你一哄,你便不会离开我,既如此,你又何必去珍惜呢?左右你不会离开,左右你舍不得我。 她若果真留下,这便是她日后的待遇。 可惜,她不会让自己陷在争风吃醋的内宅里蹉跎终生。 她不傻。 南叙看也不看谢明瑜,伸手去挽赵迟暄的胳膊,“舅舅,我们回家吧。” 她的动作落在谢明瑜眼底,谢明瑜瞳孔微微收缩,“叙儿,你不能这样。”“你别走” 手伤得太重,谢明瑜的声音哑得厉害,”叙儿……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想杀你的意思。”“我没有。” 可南叙已不想再与他纠缠,她只当听不到谢明瑜的声音,挽着赵迟暄的胳膊便往外走。 谢明瑜的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原来南叙真的不在乎他了。 他伤得这般重,她竟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这个事实让谢明瑜无比颓败,几乎是下意识间,他冲南叙的身影大喊,“叙儿!” 可不管他怎样呼喊,南叙都不没有回头,像是不曾听到他的话一般,只挽着赵迟暄的胳膊,脚步轻快往家赶。 谢明瑜肩膀一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咳嗽声引起另外一个男人的回头。 赵迟暄任由南叙挽着胳膊与她一道回家,但在转身那一刻,赵迟暄的目光却瞥向被卫士们擒下的谢明瑜。 男人的手被他整个毁去,经户部的医官草草包扎后,此时还在往下滴血,大抵是疼得厉害,他的手不自然垂着,让往日风轻云淡的君子之风都出现了一丝狼狈。 赵迟暄勾了下唇。 那目光让人想忽视都难。 不动声色的挑衅,比赤/裸/裸的折辱都叫人难以承受,谢明瑜胸中一闷,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阙阳侯,如今……你可算满意了?” 但赵迟暄却并未回答他的话,身着竹月色团花云气纹圆领袍的男人一哂,便领着南叙离开,仿佛他是地上的蝼蚁,根本不值他去理会。 而他身后的少女,也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西坠的残阳血色似的摊开,公堂之上的血腥味仍未散,可少女却像什么都不曾看到,什么都不曾闻到一般,她丝毫不在意,只跟着赵迟暄渐行渐远,半点眼神不曾分给他。 谢明瑜伸出去的手落在青石台阶。 “叙儿,我没有。” 他看着南叙远去背景,一遍又一遍轻轻低喃着,“我没有养外室。” 他对思瑾并无男女之情,接思瑾出教坊司,也仅仅是因为歉疚,他欠陶家的,他必须救思瑾出火坑,可南叙为什么不愿听他解释呢 南叙在得知思瑾的存在后,第一反应便是要与他和离,没有一丝丝犹豫,毫不拖泥带水与他恩断义绝,拿了户部出具的文书便再也不瞧他一眼。 仿佛他是她迫不及待想要抛弃的过去,多与他相处一刻,她便恶心一分似的。 没由来的,他突然有些后悔,若他早些将思瑾的事情告知南叙,他与南叙是否会换一种结局? 不,不会的。 她的眼里从来揉不得沙子,他多与丫鬟说两句话,她便能闷闷不乐好几日,似她这般爱拈酸吃醋的人,怎能容忍他把思瑾从教坊司救出来? 而思瑾的情况,也的确不能再耽搁了,哪怕不曾十六,可她已被许多纨绔看上,不止一次找老鸨点名要她伺候,是他打点了许多银子,才堪堪保住思瑾没有被糟蹋。 可绕是如此,思瑾仍…… 谢明瑜眉头一皱,不愿再想了。 那是他的噩梦,更是思瑾不堪回首的过去,所以他才会在大婚第二日便仓促接思瑾出来,他不敢再等了,多等一日,思瑾便多一日的危险。 他拖不起,思瑾更拖不起。 他原本想着,他做事隐蔽,南叙应不会知晓,只要他还了陶家的清白,将思瑾安置好,他便与南叙好好过日子,哪曾想,南叙竟知道的这般快,他尚未来得及实施自己的计划,南叙便吵着与他和离,之后,便是走到恩断义绝这一幕。 这一切都太快了。 快到甚至让他都有种措不及防的感觉。 谢明瑜的轻声低喃止住了。 不,不止快。 更多的是巧————思瑾出事的时机,南叙知晓的时机,甚至赵迟暄出现的时机,巧到让人怀疑背后有一双无形的手算计了这一切。 谢明瑜呼吸陡然变轻。 “明喻啊,你也别怪姑娘太过狠心,实是你做的事情不大地道啊。”耳畔响起龚兴的声音。 谢明瑜回神。 右手刺骨的疼提醒他今日的一切并非梦境,他抬头,赵迟暄与南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大概是这个原因,龚兴没有再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伸手拍了拍他没有受伤的那只肩,语重心长道,“大婚第二日便抬了教坊司的官妓入门,莫说是南姑娘了,我若是女子,我也是不容你的。” ”更何况你与那官妓又是有旧情的,娶南姑娘,也只是借阙阳侯府的势力还她一个清白,似这样的事情,没有一个女人能容忍。” “你啊,把路走死了。”龚兴一声叹息。 谢明瑜面无表情。 “好了,大理寺来人了。” 龚兴并未将谢明瑜的异样放在心上,大理寺的卫士踏进户部,龚兴收回拍谢明瑜肩膀的手,”等到了大理寺,你得识点眼色,你的手是废了,可你的前程,你的人生,不能再废了。” 谢明瑜嗤笑。 前程人生 高高在上的权臣翻手为云覆手雨,今日之后,他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认命么呵,他不认命。 自父亲无端枉死,思瑾满门被灭之后,他一直在与天斗,与命斗,那么难的路他都走下来了,又怎会折在这个山丘里 谢明瑜垂眸再睁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谢龚大人教诲,我记下了。”谢明瑜声音清润,垂眸向龚兴道谢。 他的虚心知礼让龚兴很是受用,龚兴便客套嘱咐大理寺的卫士,让卫士们莫要为难于他,他点头谢过,跟着卫士们往外走,然而在踏出户部的那一瞬,面上温和浅笑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南叙的马车缓缓行在路上,尚未抵达侯府,便有彩乐伴着舞龙闹灯的欢声笑语传来。 好不容易与谢明瑜和离,南叙心情好得很,听到欢闹声,她便问秋练,“今日有人办喜事?” “不能吧,今天可不是什么好日子。”秋练摇了摇头。 “这声音像是从咱们侯府那边传过来的。” 秋实笑了起来,拿着眼睛去瞧南叙,“怕是咱们那边有喜事。” 南叙便侧耳去听。 片刻后,她点了点头,“的确是从咱们府上那道街传过来的。”“是宣德大长公主有了长孙还是淮阴侯世子又新抬了小妾入府” 皇城坐北朝南,城北住的皆是勋贵,阙阳侯府左边是宣德公主府,右边是淮阴侯,只这三所府邸,便占了整条街,宣德公主是圣人姑母,虽不问政事,但却颇得圣心,每隔几日,便会宫中赏赐送来,与简在帝心的阙阳侯府不分伯仲。 但另一边的淮阴侯府却没那么好的待遇了,若哪个宫人被派去淮阴侯府,定要说一声晦气,淮阴侯府早年也是出过皇后的家族,东宫太子更是流着淮阴侯的血,假以时日太子登基,淮阴侯府必是当朝第一望族。 可天不遂人愿,太子暴毙,皇后痴傻,大行皇帝只得立六皇子为太子,大行皇帝崩逝,六皇子顺风顺水做了新帝。新帝的生母是淮阴侯派给皇后的陪嫁丫鬟,早年在淮阴侯府受过冷气,后来生下新帝,也曾受过太子皇后的刁难,早年的恩怨摆在这儿,淮阴侯府如何不惶恐? 新帝登基之后,淮阴侯府便夹起尾巴做人,于是乎,外放的外放,流连花丛的流连花丛,当年赫赫扬扬的淮阴侯府,如今只剩下一群莺莺燕燕陪着一个荒唐世子。 与这样的人家做邻居,赵迟暄也曾有过担忧,但好在淮阴侯世子虽然在女色上颇为荒唐,却是一个明事理的人,只在府上闹,从不曾闹到南叙面前,甚至在外面还对南叙颇为照拂,这才让赵迟暄放了心,在这里把南叙安顿下来。 想想那些往事,南叙呷了口茶,旁人有喜,她却和离,在世人眼里,她这种人是晦气,是不详,登门送礼是做不得了。 “若是大长公主有喜,便备一份厚礼遣人送过去,若是世子爷有喜么,咱们便不去了。”南叙道,“世子爷每隔三五月总要有一次喜,若次次都送礼,那我成什么了?他养姬妾的小金库吗” 与秋练说着话,南叙又嘛 “我才不要做这样的亏本买卖。”南叙忍俊不禁。 “什么亏本买卖” 轿帘外便响起一道爽朗笑声,“小阿叙,你又在说本世子的坏话。” 男人手指落在轿帘,织锦帘子被掀开,一张俊俏桃花面出现在南叙视线,“当心本世子找你舅舅告状,让你舅舅罚你写大字。” 被人揭短,南叙抬了眼。 年幼时的南叙并不是让人省心的性子,尤其是被赵迟暄安置在洛京后,她的性子越发古怪,甚至作天作地,想借此引起赵迟暄的注意,让赵迟暄把她带在身边,而不是把她一个人丢在洛京。 那时的她闯了很大的祸,险些一把火把府上烧光,赵迟暄得到消息连夜从边关回来,面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只静静瞧着她,让她的心跟着他的目光七上八下,总也落不到肚子里。 她后知后觉终于知道害怕,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挪到赵迟暄面前,她抬着眼,声音弱弱的,“舅舅,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那时的赵迟暄年龄也不大,尚未束冠,正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风从他背后吹过来,他的发便散在空中,还有几缕拂在她手面,痒痒的,但也凉凉的,一圈一圈绕着她的手,莫名有种无可奈何的感觉。 而事实上的赵迟暄,也的确是无可奈何的,他牵着她的手,在她面前单膝跪地,这样的他刚好与她一样高,她终于有机会与他平视,她看着他凌冽眉眼,原本因他突然回来而感到后怕的心竟慢慢不再怕了。 “阿叙,莫在闹了,好不好” 明明是所向披靡的少将军,身上还带着自边疆归来肃杀血腥,可与她说话时声音却很轻,甚至还无奈得很,连眉头都跟着蹙了起来。 那一刻的赵迟暄,是易碎的琉璃。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生出一种想要把他拥在怀里的错觉。 ————他不是战无不胜的少将军,也不是残暴嗜血的杀神,只是一个精美脆弱的瓷器。 无坚不摧,却也琉璃易碎。 那日之后,南叙真正在洛京安家,再没有惹是生非,赵迟暄终究舍不得罚她,只让她写字静心,于是她在洛京写了一张又一张的大字,日夜盼着赵迟暄平安而归。 但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偶尔想起都觉得那是上辈子的事情,可当被淮阴侯世子韩奉奕突然提起时,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 这人便是淮阴侯世子,与赵迟暄年龄相仿,却是个十足的纨绔,走鸡斗狗醉卧花眠,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声晦气,但因为是邻居,又曾在宫宴之上替南叙当众解围,所以南叙与他的关系还算和恰,只要他不把府上的莺莺燕燕舞到她面前,她便能好声好气与他说话。 “舅舅才不舍得罚我。” 被人突然揭短,南叙面上有些不自在,拢了下身上的氅衣,瞪着轿帘外的韩奉奕,“倒是你,又祸害了哪家的姑娘敲锣打鼓的声音吵死了。” “是是是,赵迟暄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摘给你,又怎舍得去罚你” 韩奉奕大笑着,“但你今日却是误会本世子了,今夜不是本世子大喜,而是你的大喜。” “我的大喜”南叙微讶。 她下意识抬眼去瞧,只一眼,便叫她屏住了呼吸。 第23章 第 23 章(修) 第23章 入目的是一片红色,但不是那种血色般刺眼的红,而是张灯结彩的喜庆红,大红色的灯笼高声挂着,下面还有舞狮与舞龙,而原本应该在侯府处理庶务的长史,此时竟也领了侯府的卫士与下人们并列两排,身穿彩衣,面带喜气,似乎在等候着什么。 当马车停下,一脸喜色的长史便一路小跑迎了过来,“贺姑娘大喜!” “贺姑娘大喜” 紧接着,是卫士们整齐划一的声音。 大喜,便是和离之喜。 世人避之不及的晦气,在他们眼里却是大喜,需要张灯结彩舞狮放炮的大喜。 南叙愣在原地。 这样的齐齐道贺似乎只是一个开始,噼里啪啦,不知是谁悄悄点了鞭炮,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瞬间拉回她的神智,她看到憨态可掬的舞狮一个健步从人群中跳了过来,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低着脑袋去蹭她探出轿帘的手。 毛茸茸的触感在她掌心撒着娇,另一只舞狮也不甘落后,扭着小腰摇摇摆摆走过来,靠在轿帘便去衔她的衣袖。 她被舞狮们簇拥着,被鞭炮声笑闹着,鲜花着锦的热闹让她有一瞬的恍惚,她便在恍惚中回神,抬头去瞧赵迟暄,而此时的赵迟暄,也正瞧着她,往日永远冷冽的眉眼此时难得柔和着,甚至还蕴了一分极淡极淡的笑意的在眸间,就那么看着她,像是欢迎他离家出走的小姑娘终于回家。 “阿叙。” 马上的男人执手相望,笑容浅浅,“舅舅贺你大喜。” 南叙眼睛陡然酸了起来。 是的,这便是她的舅舅。 他从不在乎她和离闹到人尽皆知,更不在乎她在外面又闯出什么祸事,在他心里,她永远是受了委屈便找他哭诉找他庇佑的小女孩儿。 南叙再也忍不住,她掀开轿帘,从马车跳下,她甚至来不及带帷帽,便提着裙摆飞奔到赵迟暄面前。 ”舅舅。 一路小跑过来,南叙的呼吸有些喘,声音也有些发颤,可她顾不得许多,只是抬眼看着马上的赵迟暄。 “喜欢么” 赵迟暄伸出手,掌心落在她发间。 亲昵的动作让南叙梦回幼年,那时的她和赵迟暄仍是亲密无间,而不是现在的礼貌而疏离,有那么一瞬间,她循着幼时的动作,蹭了蹭他的掌心。 “喜欢。”她看着他点头。 她的反应似乎让赵迟暄有些始料未及,轻揉她发间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眼底笑意更深,“喜欢就好。” 有风扬起她鬓间长发,男人便勾着手,把她长发梳于耳后,这个动作显然比揉发更为亲密,甚至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可不知为什么,她却不想躲避,她就这么站在他面前,抬着下巴瞧着他,看那双灿若星眸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她的倒影。 “和离是大喜,舅舅总要贺你一贺。” 男人轻笑着,为她梳着发,她的发太滑也太软,他的手便不可避免碰到了她耳朵,微凉指腹落在她耳际,她耳尖微微一颤,身体顿时僵硬起来,整个人都开始有些不自然。 “谢谢舅舅。” 她感觉现在的自己有些奇怪。 “小阿叙的和离,当然是大喜了,天大的喜事!” 身后突然响起韩奉奕的声音,“天知道咱们的阙阳侯盼了多少日才盼来了这一日。” 南叙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在府外,周围更是围了一群人,后知后觉,她连忙与赵迟暄拉开距离,“啊,是么?” “舅舅盼着我和离” 莫名的,她觉得这话有些不对劲。 ”咳,你遇人不淑,阙阳侯自然是盼着你和离的。” 韩奉奕曲拳轻咳,仍是一副嬉皮笑脸模样,探头探脑往侯府瞧,“不说这个了,快回府瞧瞧你舅舅给你准备了什么惊喜。” “舅舅还给我准备了惊喜”南叙更加意外了。 她看了眼赵迟暄,赵迟暄却在回避她的视线,似乎有些不习惯被她这样看着,赵迟暄长腿一跨下了马,马缰丢给身后的亲卫,侧脸躲避着她的视线,只冷眼瞧着一旁的韩奉奕,像是在警告他莫在多话。 被赵迟暄冷眼斜脾着,韩奉奕缩了缩脖子,十分有眼色往后退了半步。 “阙阳侯,你这便不地道了。” 拉开安全距离,韩奉奕剐地一下打开折扇,这才表达自己的不满,”你之前央我替你准备时,可不是现在这态度。” 赵迟暄不喜欢被她这样看,南叙便收回视线,只笑着与韩奉奕说话,“原来是世子爷费的心。”“既如此,我便多谢世子爷了。” 她就知道,她那醉心战事的舅舅弄不来这样的阵仗。 可不管怎样,舅舅能大张旗鼓为她庆祝和离,她还是颇为惊喜的。————她本以为,赵迟暄是会嫌她丢人的。 “这还差不多。” 韩奉奕满意点头,“还是小阿叙知分寸,比你那舅舅强多了。” “韩奉奕。” 赵迟暄眼皮一抬,“你该走了。” 这声音莫名带了几分凉意,像是裹挟着寒霜,韩奉奕轻摇折扇的潇洒动作微微一顿,面上的嬉皮笑脸便僵了一瞬。 下意识间,他往赵迟暄的方向瞧了一眼,男人负手立于廊下,萧瑟冷峻,孤高绝傲,哪怕面上仍带着浅笑,可在刀光剑影的沙场立浸染出的暴戾嗜血却是掩不住的,仿佛是地狱身处探出的一只手,他到哪,便将地狱带到哪儿。 韩奉奕瞬间不觉得赵迟暄不礼貌了。 韩奉奕剐地一下收了扇,折扇敲在掌心,他拱手向南叙请辞,“我府上有要事尚未处理,便不多留了。” “小阿叙,咱们改日再会。” “世子爷慢走。”南叙忍俊不禁。 但赵迟暄素来不喜她与韩奉奕往来亲密,她的声音刚落,便听到赵迟暄的声音,“阿叙,走了。” “嗳,来了。” 南叙收回视线,笑着转身回头。 廊下赵迟暄早已在等候,长风扬起他的发,他的眉眼因六角琉璃灯的映照而变得柔和,莫名好看,也莫名让人有安全感,南叙一下子笑了起来,提着裙角追上赵迟暄。 赵迟暄这才转身入府。 南叙跟在他身后,一同往内宅里走,她的脚刚踏在青石台阶上的红毯,脚步便顿住了。——青石台阶上竟全部铺了大红地毯,从府门到内宅,一路全是红毯,而廊下高高悬挂着的,也是一盏又一盏的红灯笼,与此同时,身后又响起新的一轮的鞭炮声。 “姑娘和离是大喜” ”姑娘还家,便与旁人再无干系。” ”自此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再不受旁人冷言冷语。” 一旁的喜婆殷勤说着吉祥话,明明是世人提起便觉晦气的和离,却被她烘托出新婚大喜才会有的喜气洋洋。 南叙愣住了。 ————她的舅舅,竟以侯府迎亲时才有的规格迎她回家。 南叙肩膀微微一颤。 “嘭———”烟花在天际炸响。 一朵又一朵,很快铺满夜幕。 大红的,橘色的,云气纹的,每一朵都在无声说着吉祥话。 ”世人皆道,和离乃不祥之事,而我却觉得,和离是新生。”耳畔响起男人低沉声线,“阿叙,舅舅贺你新生之喜。” “愿你前尘尽忘,恩怨两消。” “平安喜乐,富贵无极。” 周围似乎静了下来,只剩下烟花炸响天际的声音。 南叙抬头看着盛开在夜幕里的灿烂烟花,眼角忽然便湿了。 男人的掌心落在她发间,“阿叙,欢迎回家。” ”舅舅————” 夜风送来男人身上独有的水沉香,南叙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赵迟暄怀里。 “嗳,姑娘————” 南叙早已不是无知幼童,而赵迟暄也非当年的少年郎,俩人的动作显然有些过于亲密,秋练睁大了眼,下意识便想去阻拦南叙的动作,可她的手刚伸出来,便被一旁的秋实按下了,”姑娘受了大委屈,也该向侯爷诉诉苦了。” “这……”秋练有些犹豫。 ——这似乎有些不合规矩。 秋实笑了起来,“侯爷好不容易从边外回来一趟,咱们何苦来哉,打扰他们俩人说话?” 这话似乎也有道理,秋练疑惑着收回手。 众人无声退了下去。 等南叙从赵迟暄怀里抬起头,院子里只剩她与赵迟暄,但此时的她显然不曾留意周围的景象,她的委屈积压了太久,一旦找到宣泄口,也再也止不住,“舅舅,我错了,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谢明瑜不是我的良人,他负了我。” “他是个王八蛋,虚伪至极的伪君子” 她扑在赵迟暄怀里,手指紧紧攥着赵迟暄的衣襟,一遍又一遍控诉谢明瑜的负心。 这个时候的她,不再是与谢老妇人勾心斗角夺回嫁妆的新妇,也不是狐假虎威让彭飞给她办理和离的侯府大姑娘,而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在向长辈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她委屈极了,连声音都带着哭腔,被她抓着的赵迟暄静了一瞬,片刻后,男人的掌心落在她发间,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诱哄,他轻抚着她的发,沉声纠正她的话,“阿叙没有错,错的是旁人。” 这句话瞬间击溃南叙所有防备。 恍惚间,她又回到小时候,那一年她满门绝灭,赵迟暄一门战死,他们两个都成了孤儿,被迫相依为命,北狄追杀他们,大盛的官兵也在擒拿“叛军”,她与赵迟暄东躲西藏,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延残喘。 吃的东西尚能将就,可赵迟暄受了很重的伤,再不用药,就要死了,可她不想赵迟暄死,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所以她去偷,去骗,终于弄来了赵迟暄所需要的伤药。 谁也不知道,自幼受高门贵女教育的她,是如何做出那些下三滥的事情。 赵迟暄醒了,看着身上的伤药默不作声,清凌傲气似骄阳的少将军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怯弱胆小的她是如何弄来的伤药,而她也不敢说出药的来历,只垂着眼睑在一旁煎药。 ————无论是文官清流,还是将门世家,都讲究个宁折不弯,宁死不负一身傲骨。 可她没有傲骨,她只想赵迟暄活着。 阴暗潮湿的山洞只有枯枝噼里啪啦的燃烧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洞里突然响起赵迟暄的声音,“阿叙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她添柴的动作微微一顿,身体便僵住了。 赵迟暄从背后抱着她,她甚至能闻到赵迟暄身上伤药与血腥混合的苦涩味道,他的伤尚未痊愈,声音很轻,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阿叙,舅舅明日陪你一道去偷,去抢。” “阿叙,舅舅与你一起。” 那一刻,以为自己早已哭干眼泪的她在赵迟暄怀里嚎啕大哭。 后来的赵迟暄并没有与她去偷去抢,而是带着她辨别野外的草药,还教她挖陷阱,捕捉猎物,打的野味吃不完,他们还提到集市售卖,然后拿着野味换来的银子,偷偷给被她偷过的医馆送过去。 医馆的老医官人老眼却不花,隔着半条街便叫住了她,她以为要被医官捉去见官,吓得躲在赵迟暄身后,赵迟暄护着她,拧眉瞧着医官。 医官气喘吁吁追上来,稀疏的山羊胡一翘一翘的,手里还提着三包药,“你就是这个女娃的兄长身上的伤如何了” “你的伤单用伤药是不够的,这是些固本培元的药,你们一并拿走吧。” “作孽哦,这么小一点就被抓壮丁。” “不过你们也别怕,少将军还活着,咱们的日子就有盼头。”“迟早有一天,少将军会领着燕赵儿郎将北狄全部赶回去。”“到那时,咱们的日子就好过了。” 那时的南叙躲在赵迟暄身后,看不到赵迟暄的脸色,只看到他的手慢慢攥了起来,又缓缓张开,他抬头,似乎长吸了一口气,声音平缓得很,“会有那么一日的。” 哪怕生活黯淡无光,可赵迟暄三字仍是边疆百姓活下去的希望,少年成名的悍将绝不会困居浅池,终有一日,他会遇风化龙,振翅翱翔。 ——少将军怎会输呢他可是赵迟暄 也就是从那一日,她对将军两字有了具象的认知,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杀伐血腥,也不是人间不许见白头的苍凉悲怆,而是庇佑百姓护一方平安的神祇。 可赵迟暄不仅仅是将军,更是她的舅舅,哪怕自己狼狈如丧家之犬,也会引她入正途。————他的小阿叙,当是优雅从容宁折不弯的高门贵女,而不是为了些许伤药便去偷去抢的流浪乞丐。 哪怕她为他性命折了腰,他也会牵着她的手让她重新抬起头,他不许她自暴自弃,他要她堂堂正正沐浴在阳光之下。 一如今日。 什么和离便是晦气不详,什么女人不能留住夫君的心便是失败,那些都是世俗强加在女人身上的枷锁,谁爱戴谁戴,他不许她戴。 他就是要让她知道,要让世人知道,和离于她而言,是重获新生。 第24章 第 24 章 第24章(10.8周六更) 李公公顿时头大如斗。 圣人是颇为爱惜谢明瑜的才学的,更难得的是谢明瑜是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懂分寸,知进退,每每谏言都能说到圣人的心坎上,似这样的朝臣,圣人哪有不喜欢的? 见谢明瑜被废了手,圣人便问了几句,言及若是哪家的纨绔,必叫那人一条胳膊给谢明瑜赔罪,可偏偏。 始作俑者是赵迟暄,功高震主的阙阳侯,谢明瑜的声音刚落,圣人的脸色便精彩起来,赵迟暄是国之栋梁,不可妄动,动之,边疆不保社稷有失,可若轻拿轻放,便更是纵容赵迟暄的嚣张气焰。 谢明瑜心细如发,自是明白圣人的不易的,便说自己不碍事,叫圣人不要因为他的手而迁怒阙阳侯,阙阳侯战功赫赫忠心耿耿,万不能因为他的一双手而叫圣人与阙阳侯生了嫌隙。 须知文人常有,而战将不常有,没道理为了一个文人去追责战将。 谢明瑜的话说完,圣人的脸色彻底变了,赵迟暄战功赫赫倒是真,可忠心耿耿?只怕未必。————今日赵迟暄能当堂戕害朝廷命官,明日呢?是不是要提刀冲进皇城废了他这个皇帝? 这样的念头单是想想便叫圣人胆战心惊。 一连几日,圣人都无法安眠,他作为圣人最为心腹的太监,自然要为圣人分忧,所以他来了,是敲打,更是试探,若赵迟暄无反心,自然什么都好说,可若是赵迟暄生了不臣之心,那圣人便要提前布局,以免自己做了亡国之君。 哪曾想,他敲打试探的话尚未说完,南叙便来搅局了,这不是诚心捣乱是什么?偏南徐的话又叫人挑不出错儿,他想敷衍她让她早些走都寻不到借口。 ————他也曾听过几耳朵,言谢明瑜是对南叙动了手,才惹得赵迟暄勃然大怒废了谢明瑜的手。 这样的缘故摆在这儿,南叙若一心要谢明瑜给她一个交代,他还真不好替谢明瑜说话。 “叙姑娘,您这话可就严重了。” 心里埋怨南叙来得不是时候,但李公公面上却不曾显露半分,他笑着迎南叙,不着痕迹打量着南叙身上的伤,可那位置被南叙缠了厚厚的绷带,莫说一眼了,只怕两眼三眼也瞧不出一个所以然,他便只好开门见山,“叙姑娘这是怎么了” “公公这句话应当问谢大人。” 南叙走到赵迟暄身旁停下,赵迟暄对面坐的是谢明瑜,她便把脸偏向一边,“谢大人对我动的手,我的伤情究竟如何,只怕谢大人比太医更清楚。” 这话让李公公有些不好接,李公公面色微尬,瞧了一眼谢明瑜,可罪魁祸首谢明瑜却比他坦然得多,不仅没有被人当场指责的心虚,仍是一脸平静饮着茶,甚至连目光还在往南叙身上递,春风和煦似三月暖阳,不知情的,还以为两人根本不曾和离,而是恩恩爱的少年夫妻。 ”是他输了。 果然是读书人,脸厚心黑工于心计。 李公公自叹不如,毫无心理压力把话题引给谢明瑜,“谢大人,您给咱家说说,叙姑娘的伤是怎么回事” “李公公,那日的确是我的不是。” 谢明瑜敛袖,单手给南叙斟了一杯茶,而后手指微曲,便把茶水推到南叙面前,“叙儿的伤可好些了” 茶水摆在南叙面前,赵迟暄漫不经心瞟了一眼自己身侧的南叙,南叙看也未看谢明瑜倒的茶水,眼睛瞥在另一边。 ————很显然,她并不接受谢明瑜的讨好示弱。 赵迟暄眉头微动,曲着的手指慢慢摊开了。 他的动作极细微也极自然,李公公这种混迹宫廷的人精都不曾察觉,可谢明瑜却发觉了,谢明瑜抬眼看了一眼赵迟暄,赵迟暄眉梢轻挑,“阿叙的伤好与不好,与你有何干系?” “谢明瑜,你怕是忘了,你与阿叙早已义绝。” 谢明瑜呼吸一紧,面上的风轻云淡有一瞬的僵硬。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瞬之间,他还是霁月风清的风雅君子,”话虽如此,可我毕竟——” “谢明瑜,我的事情不劳你来费心。” 但南叙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的话刚出口,便被南叙打断,“倒是你,如何在圣人面前颠倒黑白,领了李公公一起来寻我舅舅的麻烦?” 此话一出,李公公坐不住了。 赵迟暄功高震主,连圣人都颇为忌惮,他只是一个内务府总管,如何敢与赵迟暄硬碰硬?他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却不敢真的他坐实他是来寻麻烦的,故而南叙的声音刚落,他便连忙解释,“叙姑娘严重了,侯爷乃国之栋梁,咱家哪里敢寻侯爷的不是?” “只是圣人见谢大人伤得太重,这才着咱家来问一嘴,如何称得上是来寻麻烦的?” “叙姑娘且把心放回肚子里,侯爷在圣人心里,可是一等一的肱骨之臣。” 怕赵迟暄与南叙起意,李公公又连忙描补,“若不然,圣人也不会遣咱家来询问,若换了其他人打杀朝廷命官,只怕大理寺的卫士顷刻便会将人抓紧牢狱,而不是似咱家这般,只求侯爷给一个解释。” “公公不是在哄我吧” 南叙故作疑惑,声音虽柔,但条理却极为清晰,“圣人若如公众所说那般器重舅舅,怎问也不问原因,便叫你来向舅舅讨一个交代” “正常情况下,难道不应该是问谢明瑜做了何事惹恼了舅舅,才会逼得舅舅这般出手?” 这话有诘问圣人的意思,以臣子的身份说这样的话,是大不敬,可南叙身上带着伤,又是受害者,声调软软说上几句替赵迟暄委屈的话,着实叫人难以往大不敬的事情上联想,只会觉得她与赵迟暄都分外冤枉,明明她遭了谢明瑜的毒手赵迟暄才不得不出手,反倒被谢明瑜恶人先告状要给谢明瑜一个交代,这样的恶心事无论放在谁身上,谁都都会暴跳如雷,是南叙与赵迟暄修养好,这才没有当场翻脸,而是温声细语问一个原因。 绕是李公公长袖善舞,听到这话一时也不知如何作答,可南叙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委委屈屈的声音仍在继续,“公必然是在哄我的,舅舅常年领兵在外,甚少有机会面见圣人,与圣人的情分自然比不得那等趋炎附势的小人,若小人再是一个诚心的,时不时再说一些舅舅的坏话,那舅舅在圣人心里的分量便会越发轻贱甚至厌恶。” 谢明瑜手指微紧,呼吸顿住了。 这话说得极其直白,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小人,偏南叙又没有指名道姓,他若开口,便是对号入座,实是被人骂作小人小人也不能辩解。 谢明瑜捏了下茶盏,深呼吸调整着气息。————几日不见,南叙越发牙尖嘴利。 见谢明瑜面上的风轻云淡有些难以维系,南叙心里极其畅快。 对,她与谢明瑜的关系就该是这样。 被她明面骂了,谢明瑜也无从分辨,甚至不能分辨。 南叙心里畅快,后面的话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可怜舅舅在疆场几经生死,竟比不得奸佞小人的三言两语,长此以往,舅舅如何不寒心?” 她话题陡然一转,看向拿谢明瑜做筏子来敲打赵迟暄的李公公,“李公公,您莫觉得我说话难听,可我真的替舅舅委屈,更替北地数十万将士心寒。” 李公公变了脸色。 南叙不仅看透了他的来意,更反客为主将他的试探敲打尽数还给他。——三军将士心寒,圣人的江山如何坐得稳?若再激进一些,振臂一呼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李公公出了一身冷汗。 南叙的话无疑是大逆不道的,可她的话却又是叫人挑不出一丝错的,她不曾说半句圣人的不是,只是说奸佞弄权,圣人被蒙蔽,所以才寒了赵迟暄乃至边疆将士们的心。 一切的一切,都在奸佞身上,是奸佞口蜜腹剑,更是奸佞挑唆是非,才叫让赵迟暄与圣人离心。——端的是苦口婆心劝圣人以正视听的忠心耿耿。 “叙姑娘这是说什么话” 怕南叙继续往下说,李公公连忙道,“咱家可以向天发誓,圣人最是器重侯爷了。” 南叙一脸疑惑,“可既是器重,那为何不信舅舅?”“甚至不给舅舅辩解的机会” “李公公,您是知道的,舅舅少言寡语,远不及我多言快语,今日若不是我过来了,只怕舅舅便被迫给你一个交代。” 南叙话里的赵迟暄是一朵纯洁无辜的白莲花,那些置若罔闻不把李公公放在眼里的事情他仿佛从未做过,“若是这样,岂不是逼着舅舅让舅舅与圣人离心离德?” “李公公,这便是圣人想要的结果吗” “这,这哪是呢!”李公公汗如雨下。 早知道南叙这般难缠,他就不讨这个巧宗了。 ————身为阉人却斥责了军功盖世的阙阳侯,这是多大的荣耀!阙阳侯都对他折腰低头,以后那些文武百官哪个敢对他不敬 只怕见了他便是见了亲爷爷,极尽奉承让他在圣人面前替他们说好话。 他打算得极好,可偏偏,阙阳侯是个宁折不弯的主儿,南叙更是一个绵里藏针叫人防不胜防的性子,这番话说下来,他若是应对不好,那便是坐实圣人与阙阳侯离心。 若真是那样,他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哪里还有日后在宫里横行霸道的逍遥生活? ”叙姑娘,您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圣人不仅器重侯爷,更看重您,这不,才让咱家领着谢大人来问个原因。” 南叙的话让他无从应答,他只好顺水推舟,顺着南叙的话说道,“叙姑娘说得极是,圣人那般爱重侯爷,怎会因为将一切罪责归于侯爷身上?是咱家忙昏头了,这才忘了替圣人问侯爷原因,是咱家粗心大意,咱家在这里给姑娘赔罪了。” 说话间,李公公拿着拂尘起身,向南叙赔罪请礼。 “公公这话便严重了,公公是内相,哪有内相向我一个民女赔罪的道理”南叙侧身避开李公公的动作。 李公公心里咯噔一下。 南叙这话虽在恭维他,可在民女二字却咬得极重,像是在刻意提示着什么,心思昭然若揭。——似谢明瑜这种人都能升官发财,她作为赵迟暄的外甥女,又是这次事情的受害者,难道就没有一点补偿吗 察觉到南叙的小心思,李公公欲哭无泪,他明明是来敲打试探赵迟暄的,怎弄到最后他却要给南叙请封 李公公面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什么内相不内相?咱家不过是替圣人跑腿的奴婢,哪里及得上姑娘来得尊贵” “姑娘快别打趣儿咱家了,咱家福薄,受不住姑娘的话。” “公公又在说笑,我一个民女,有什么尊贵的?” 南叙捏着帕子,心不甘情不愿瞧了一眼被她明嘲暗讽的谢明瑜,“就如谢明瑜,以前我能唤他的名字,以后却是不能够了。人家现在升了官,是纠察百官的御史,日后我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唤上一声大人。” 假的。她在做戏。 凭什么谢明瑜废了手就能升官发财呢她不服! 她也受了伤,她也要升官,女人当不了官,那就封号升爵位,总之她不可能让谢明瑜在她之上。她要让谢明瑜知道,她永远压他一头,更永远不可能恭恭敬敬唤他一声大人。 第25章 第 25 章 第25章 南叙的想法很简单,她不想让谢明瑜在她之上,谢明瑜升官了,那她的身份也要跟着水涨船高,县主乡主什么的她就不想了,但其他封号还是可以想一想的。 身上有了封号,她就不再是白身,日后见了谢明瑜,就无需弯腰低头甚至下跪了。 这样的日子单是想就让人很期待,只是她现在是满腹委屈的受害者,要酸涩,要无奈,要拿出谢明瑜对外人解释他们之间关系时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感,期待那种暴露野心的情绪,是万万不能有的,于是她手指搅着帕子,目光探向一旁的赵迟暄。 ————受了委屈的小孩,天生便会寻求长辈们的庇佑,而她就是那个长不大的小孩。 只是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赵迟暄也正瞧着她,往日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里彼时蕴着别样情绪,凌厉眉梢轻挑着,对上这样的眼睛,她便莫名心虚,赵迟暄不养土,不结党,虽战功赫赫,但对于功名利禄却甚少放在心上,然而她却是汲汲营营热衷名利的,完全与赵迟暄的喜好相左。 可她就是喜欢功名利禄,金银财宝,封地赏赐,只要进了她的口袋,那便是她的东西,旁人再想要,那却是不能的,而不是感情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消逝便消逝,说收回便收回。 她自小便更喜欢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她觉得只有那样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可她喜欢的,赵迟暄却不喜欢,这种差异让她有些无奈,但她却不想改变。————她真的很喜欢金银钱财这些俗物。 南叙低头搅弄着帕子,没再瞧赵迟暄,她的模样落在李公公眼里,那便是十足的委屈,比被赵迟暄废了手的谢明瑜更委屈百倍的委屈。 尤其是这种委屈被一旁的赵迟暄看在眼底,那便是圣人的疏忽,须知赵迟暄功勋卓越,却至今不过是享两千户的阙阳侯,功高震主,难免会引起圣人忌惮,压一压他的封赏,也在情理之中,可压他的封赏也就罢了,连他府上唯一的女眷都是白身,这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哎呦呦,叙姑娘您可千万别多心,您是阙阳侯的外甥女,谁见了您不得给您三分薄面?” 李公公忙不迭解释,“那些乡主县主瞧着光鲜,可哪里及得上您呢?若给她们选择的机会,只怕她们情愿舍了封号来换一个阙阳侯的舅舅。” “公公又在哄我。”南叙蹙眉,不信。 “咱家怎会哄姑娘” 李公公的这句话诚恳得很,“叙姑娘大可出去打听打听,洛京的贵女们哪个不羡慕姑娘有阙阳侯这样的好舅舅” 别说那些贵女们了,连他都想要个赵迟暄这样的舅舅,要是有赵迟暄这样亲人做靠山,他怎会挨了一刀去宫里 别看他现在是内务府总管,瞧着风光无限颇受天子信任的,可说破天他也只是个给圣人跑腿做事的奴才,哪日若是失了宠,他的骨头渣子都能被人嚼了去,哪有背靠大树好乘凉来得畅快? 李公公无比羡慕南叙。 这话南叙信。 似赵迟暄这样的舅舅,委实打着灯笼也难找,若是不然,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她根本不可能与谢明瑜和离。 这个世道的女人艰难得很,多的是嫁妆被吃干抹净连性命都一并丢了的可怜女子,她之所以能与谢明瑜成功和离,其真正原因是她有个好舅舅。 所以她才会有底气与李公公讨价还价,借着这个机会讨要封号封赏。 “公公果然是宫里出来的人,没道理的话也能被您说出花来。” 李公公不肯松口,南叙便以退为进,“好啦,我说不过您,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民女罢了,心有不甘又能怎样呢?” ”还不是一样要对自己讨厌的人尊上一声大人,心不甘情不愿也要拜倒在地?”南叙幽幽叹气。 这话说得委屈又无奈,赵迟暄微微侧目,少女并非内敛温婉的大家闺秀,十六七的年龄,尚未学会完美掩饰自己的情绪,眉眼低垂着,看似可怜巴巴,可眼睛却是极亮的,藏在鸦翼般漆黑的眼睑里,像是明珠隐于夜,纵夜色如墨,她却流光溢彩。 赵迟暄手指转着茶盏,眉梢微不可查动了一下。 而南叙口中的小人,自然也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但与赵迟暄的悠然自在相比,谢明瑜显然在忍耐着,可南叙一字一句都在扎他的心,让他难以维系面上的温润谦和,而南叙的目光,也从未落在他身上,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看他一眼。 谢明瑜平缓的呼吸变得艰难,“叙儿,你知道我不会如此行事。” “打住。” 亲密的称呼让南叙不舒服极了,“我可不是什么叙儿,我有名有姓,你也不必如此称呼我。” 谢明瑜被噎得一窒。 南叙的目的是讨要封赏,才不是与谢明瑜纠缠不清,让谢明瑜在她那碰了个冷钉子后,她便把目光看向李公公,“李公公,您说呢” 李公公巴不得南叙与谢明瑜掰扯私人恩怨,最好是两人不死不休,这样倒省得他难做,哪曾想,南叙的思路激情清晰,一句话打发谢明瑜,又来询问他的态度,偏谢明瑜似乎被她的话伤到了,抿着嘴巴不再开口,话题又转到他这,他顿时头大如斗,“咱家哪里在哄姑娘咱家字字句句说的都是真心话。” “我才不信。” 南叙把脸扭在一边,“舅舅,你信吗” 赵迟暄眉梢轻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阿叙委屈了。” 动作亲昵又亲密。 李公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赵迟暄话虽是在对南叙说,可赵迟暄的眼却是在看他,迎着男人凌冽眉眼,任谁心里都会发慌,更何况,圣人无论是待赵迟暄,还是待南叙,都是有所亏欠甚至凉薄的。 皇帝压赵迟暄的官职尚能说一句功高盖主的顾忌,可若连一个对皇权根本够不上威胁的女子也要苛待,那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古往今来,当朝臣的官职封到封无可封时,圣人们都会封赏他们府上女眷以示恩宠,相比于前朝圣人,如今的圣人在这件事情上显然做得不够好。 ”侯爷真真疼姑娘,姑娘长于锦绣,金奴玉婢娇养万分,侯爷却还觉得姑娘委屈,真真是亲生父母也不过如此了。” 李公公连忙恭维。 赵迟暄揉南叙的动作微微一顿,蕴着浅笑的桃花眼瞬间眯了起来,“再生父母” 征战沙场的人自带嗜血煞气,平时敛着不显,可若那双眼睛危险眯起,李公公不免吓了一跳。 怪事,他的话明明没有说错。 南叙自幼没了父母,是赵迟暄把她养大,给了她安身立命的家,这等恩情,不是再生父母又是什么 可对上赵迟暄的那双眼睛,李公公的声音不由得越来越低,直至低到叫人听不见,“是啊,再……再生父母。” 赵迟暄眸色无端幽深。 他的手从南叙发间收回,微曲着搁在石桌上,看着南叙的眼笑问,“阿叙心里也是这般想的?” 无人注意的角落,他的手指已捻在一起。————那是习武之人在紧张时才会有的极细微动作。 但谢明瑜却注意到了。 他瞧着赵迟暄不自然的手,眉间郁气散了大半,石桌上的茶水早已放凉,可他还是满饮杯中残茶,隐隐期待着南叙后面的话。 ——对于赵迟暄来讲,那些看似亲厚的话却是诛心之语。 南叙并没有注意到赵迟暄的小动作,赵迟暄问话,她便准备回答,然而就在这时,谢明瑜饮茶的动作却让她意外,毕竟是自己深爱过的男人,她知道他的动作代表着什么,幸灾乐祸,又或者,落井下石。 可,他有什么值得幸灾乐祸的? 难不成是因为承认舅舅的确是她的再生父母是另一种形式的阴阳怪气舅舅年龄大?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舅舅只大她八/九岁,如今不过二十六岁,对于男人来讲正是风华正茂建功立业的好年纪,哪里就值得谢明瑜阴阳怪气了 谢明瑜倒是年轻,今年二十有一,可这有甚夸赞的? 舅舅似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杀得戎狄望风而降了,他呢?做了圣人的棋子才得以升官,如何能与舅舅相较 南叙心里瞧不上谢明瑜的行径,原本要说的话在肚子里打了转,再开口已换了一番说辞,“舅舅待我自然是极亲厚的,对我来讲,舅舅是我的天,可再生父母,却是谈不上。” “舅舅这般年轻,如何担得起父母这般厚重的称呼” “在我心里,舅舅只是一个比我大上几岁的同龄人罢了。”南叙冷眼瞧着谢明瑜,故意把字咬得格外重。 谢明瑜变了脸色。 赵迟暄曲起的手指瞬间张开。 谢明瑜的脸色落在南叙眼里,南叙更加确定自己心里的想法。 哼,谢明瑜果然在讥讽舅舅年龄大。 还好,她反应足够快,不曾让他得逞,若不然,她事后反应过来心里能伛死。 三人的反应让李公看得一头雾水,但不管怎样,拍马屁是没错的,“阙阳侯自然是年轻的,少年成名,威震海内,虽是叙姑娘的舅舅,可却极为年轻,若不说侯爷的身份,只与叙姑娘结伴同行,旁人见了只怕会觉得侯爷是姑娘的兄长。” “咳咳” 谢明瑜剧烈咳嗽起来。——噎的。 南叙顿时心情大好。 赵迟暄扫了一眼谢明瑜,笑了,“本候当真这般年轻?” 这话不像是赵迟暄能问出来的,南叙有些意外。 “那当然了。” 怕赵迟暄记挂他之前的敲打试探,赵迟暄稍有好脸色,李公公便顺竿往上爬,“侯爷丰神俊朗,渊淳岳峙,怎当不起叙姑娘的兄长” ”侯爷莫嫌咱家造次,侯爷去岁携叙姑娘进宫朝贺时,真具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吉祥话说惯了,李公公有些嘴瓢,”金童玉女似的,任谁见了都要赞上一句好一对璧人。” “咳咳” 这次是南叙被呛到,她一边咳嗽着,一边骂李公公信口雌黄,“李公公,你瞎说什么呢?” ”我跟舅舅怎么可能是一对璧人” 然而下一个瞬间,她却看到往日甚少说笑的赵迟暄此时嘴角噙着淡淡笑意,桃花眼没了冷色,便变得波光潋滟,映着垂垂而坠夕阳,那双眼睛正瞧着她。 没由来的,南叙心里打了个突。 这感觉,好生熟悉。 ————如被猎手盯上的兽,她根本无处可逃。 第26章 第 26 章 第26章 这种感觉让人有些不舒服,南叙顿了一瞬,抬头又看赵迟暄的脸色。 可等她再看,赵迟暄却是往日凌冽雍容模样,大抵是在尸山血海里浸染久了,他瞧谁都是一样,仿佛面前的人不是会说会笑的人,而是冷冰冰的死物。 这就是他为人诟病的是暴戾嗜杀,言官嘴里的不把人当人。 是她刚才晃了眼,看错了赵迟暄眼里的神色? 可那种如猎物一般被盯上的感觉太强烈,让人想忽视都难,那应该不是她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南叙蹙了下眉。 与此同时,对面响起李公公的声音,“哎呦呦,您瞧咱家这张嘴,连话都不会说了。”“该打该打。” 李公公拍着自己的嘴,向南叙赔礼,“阙阳侯是姑娘的舅舅,哪能跟姑娘是一对璧人呢?”“那些小宫人惯会嚼舌根,连咱家都被带偏了。” “公公知道就好。” 这种感觉太怪了,南叙不想让这个话题继续,“似今日这样的话,公公以后万不可再说了,若是叫有心人听到了,舅舅成了什么人了” 赵迟暄嘴角抿成一条线。 李公公忙不迭点头,“这是自然,叙姑娘放心,今日咱家什么都没说,姑娘也什么都不曾听到。””倒是姑娘方才所言甚是,阙阳侯功勋卓越,姑娘怎好是白身呢” 没有的事情被他说的暖昧,又有纠察百官的谢明瑜在旁边,若是借题发挥,赵迟暄再怎样高的战功都要吃挂落,偏赵迟暄又是睚眦必报的性子,遭人诽谤后必会报回去,他这种去了势的小身板,如何遭得住赵迟暄的雷霆手段? 李公公当下不再推脱打太极了,十分殷勤向南叙道,“姑娘放心,咱家回宫之后必会向圣人美言,叫姑娘得偿所愿。” 这倒是意外之喜,南叙心思被转移,一时间不再纠结舅舅对自己的态度,“如此,我便多谢李公公了。” “应该的,应该的。” 李公公一边答话,一边小心翼翼去瞧赵迟暄。 怪事,向来喜怒不定的赵迟暄居然没有因为他的话而生气,此时端正坐着,有一搭没一搭饮着茶,面上虽没甚表情,可眼底也没甚寒意,是他再正常不过的表情。 ——是的,对于赵迟暄来讲,没有表情已经是他心情最好时的表情了。 李公公很是意外。 心里虽纳闷,可李公公却不敢再看第二眼,要知道,这位阙阳侯是出了名的不喜欢难以相处,更不喜旁人的窥视,若叫他抓到他偷偷打量他,怕是要他吃不了兜着走。 李公公连忙收回视线。 此行虽未完成圣人的交代,但也试探出了赵迟暄的态度,扪心自问,他觉得自己还是有所收获的,又见金乌西坠,霞光满天,他便起身请辞,“天色渐晚,咱家也该告辞了。” 南叙站起身,象征性送了一下,“李公公慢走。”“哪日公公得了闲,再邀公公去府上小坐。” ”一定一定。” 李公公笑眯眯说着话,准备离开。 李公公虽准备离开,可石凳上的谢明瑜却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仍是坐在南叙对面,眼睛若无其事盯着南叙瞧,薄薄的唇微抿着,但却不说话,好像是被始乱终弃的小媳妇一般。 “谢大人,您不准备随咱家一道走吗”李公公忍不住问道。 他可不想一个人回宫复命。 要知道,问责赵迟暄的事情因谢明瑜而起,谢明瑜倒好,圣人面前舌灿莲花,赵迟暄面前哑口无言,反倒让他险些得罪赵迟暄。 幸好他反应足够快,这才不曾把赵迟暄彻底得罪,若不然,乱葬岗便会多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可绕是如此,圣人的嘱托他也不曾全部完成,只做了一般,试探出了赵迟暄的心思,可这样的结果是以他帮南叙请封作为代价的,这种情况下,他独自一人回宫复命怎么可能不会遭到圣人的斥责?还是拉上谢明瑜一起去更为稳妥。 心里这般想着,李公公又补上一句,“谢大人,咱们一道走吧。”“趁这会儿宫门尚未落锁,咱们赶紧回去复命。” “李公公,我有话要与叙姑娘说,你先行回去吧。”谢明瑜答得很快。 李公公“” 感情他今日冒着险些得罪赵迟暄的风险帮了一个白眼狼? 有那么一瞬间,李公公想去揪着谢明瑜衣领把谢明瑜揪起来。 “打住,我可没话与你说。” 李公公心里舒服了。 该 ”叙姑娘,你我虽已和离,可之间误会良多,我实不想你这般误解我。”谢明瑜声音无奈。 经过之前的事情,他已不再把南叙唤作叙儿,只用了一个稍显见外的叙姑娘的称呼,“叙姑娘,你可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解开你我之间的误会” “我不愿意。” 南叙看到谢明瑜这幅模样便生气。 谢明瑜永远都是这样。 他永远是委屈的,清高的,哪怕做错了事,也都是情非得已被逼无奈的。 骗鬼呢 二十有一的人了,难道没有自己拿主意的能力? 南叙拽了拽赵迟暄的衣袖,“舅舅,我们走吧,我不想看到他。” 谢明瑜面上一白。 赵迟暄眉梢轻挑,“走,回家。” 说完话他起身离座,身披傍晚霞光走在广场小道,南叙点点头,跟着站起身,亦步亦趋走在赵迟暄身后,与他一道回家,而身后试图叫住她的谢明瑜,她却是半点眼神不曾给,只瞧着前方的路,每一步都走得很快。 谢明瑜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叙姑娘。” 可南叙却像听不到一般,莫说回头瞧他了,连走路的姿势都不曾变过。 谢明瑜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谢大人,叙姑娘不想与您说什么,您呐,还是得跟咱家回宫。”李公公一扫拂尘,幸灾乐祸得很。 谢明瑜眸光骤冷。 但那只是短短一瞬,转瞬之间,他还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他收回看向南叙的视线,声音是恰到好处的温和,“也罢,我就陪公公走一遭。” 南叙对他的误解太深,急不得。 他只有先在朝堂站稳跟脚,才有法子解开他与南叙的误会。 谢明瑜与李公公回宫,南叙与赵迟暄回府。 那种眼神怪怪的,不像是长辈看晚辈,更像是猎人在看自己的猎物,而那个猎人显然也极有耐心,饶有兴致等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这种感觉让南叙不舒服极了。 她自幼没了父母,虽与赵迟暄算不得特别亲密,可心里对他也是颇为依赖的,被他这种目光瞧着,总有一种连最后一个亲人都要与她生分甚至要弃她而去的错觉。 南叙莫名心烦。 心里烦,她便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 秋实秋练看出她情绪不好,俩人不约而同保持沉默,一个轻手轻脚给南叙捏肩,一个小心翼翼调弄着熏香。 往日热闹的马车此时静谧如夜。 时有清风拂面而过,轿帘的一角被悄悄掀开,赵迟暄的马哒哒走在马车旁边,轿帘有了缝隙,马车里的少女模样便陷入他眼眸,少女秀眉微微蹙着,细白如玉的小手捏着描金团扇,但却不曾摇,只是放在衣袖处随意搁着。 ——显然是有着心事。 赵迟暄的眼眯了起来。 很快到了侯府,马车停在垂花门,南叙揉了把脸,让自己的脸色不那么烦闷,然后扶着秋练的手下马车,她的脚刚踏在青石台阶,身后突然响起赵迟暄的声音,“阿叙。” 南叙便回了头,“舅舅” 赵迟暄挥手遣退周围丫鬟。 垂花门下只剩他与南叙,他看着南叙的眼,毫不迟疑开口,“阿叙有心事?” 南叙心里咯噔一下。 赵迟暄永远都是这么敏锐,她自以为的掩饰得很好的情绪,他一眼便能看透。在他面前,她就像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小孩,什么都瞒不过他。 “没有。”南叙抿了下唇。 她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难道要问,舅舅,你为何用那种眼神看我还是问,舅舅,你的目光怎么怪怪的 都不合适。 南叙垂了下眼,“舅舅,我没心事。” “是么” 赵迟暄向前半步,“阿叙学会骗人了,连舅舅的话都不肯回答。” 南叙与找赵迟暄的距离原本不远不近,可当赵迟暄走了半步时,距离便有些近了,偏赵迟暄又生得极高,离得近了,压迫感便极强,几乎是下意识间,南叙向后退了一步,“没有,我没有欺骗舅舅。” “没有欺骗” 赵迟暄一声轻笑,又向前走了半步。 距离拉不开,那种熟悉又叫人头皮发麻的感觉又来了,南叙的背几乎贴到了身后的垂花门,整个人不自在极了,“真的,舅舅,我怎么会骗你呢” “阿叙骗我的次数太多了。”赵迟暄幽幽叹息。 身后便是垂花门,南叙退无可退,身前是赵迟暄,态度叫人摸不着头脑,因离得太近,她甚至能够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水沉香,这种熏香最是安神凝神,是她最喜欢的味道,可今日不知怎地,这种熏香却让她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种莫名的,不安的,甚至惶恐的情绪在她心头蔓延。 ————她与赵迟暄相依为命近十年的关系,似乎要被某种情绪打破了。 这种预感让她心里越来越慌,乃至肩膀都跟着轻颤起来,这种情况下的她更不敢看赵迟暄的眼睛,“舅舅,我什么时候能够骗过你?” 她的声音明显没有底气。 在面对谢明瑜时,她可以咄咄逼人歇斯底里,可当对面的人是赵迟暄时,她敏感而尖锐的攻击性尽皆消散,就像是做错事的小孩,等待着家长的审判。 “阿叙现在就在骗我。”赵迟暄声音清冽。 垂花门前穿堂风,赵迟暄呼吸间的热气吹落在南叙脸颊,微烫的气息落在肌肤,南叙身体一僵,头皮麻到近乎炸裂。 太怪了。 怪到她连呼吸都颤了起来。 尽管赵迟暄什么都没做,只是把她逼到墙角。 她受不了这种我为鱼肉人为刀姐的感觉。虽然那个人是赵迟暄。 ”这句话,应该是我问舅才对。” 半息后,南叙深吸一口气,缓缓抬眉看着赵迟暄的眼,“舅舅,你不觉得近日的你似乎太怪了些么”? 第27章 第 27 章 第27章 面前的赵迟暄笑了一下。 “怪” 男人浅笑着,桃花格外潋滟,“阿叙不妨说说,舅哪里怪?” 问题被赵迟暄重新抛回来,南叙被噎了一下。 哪里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仔细想了想,无非是他的眼带着侵略性,让她有些不舒服。 他的目让她感觉自己像极了陷阱里的困兽,无论如何都逃不出猎人的掌心。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可,这样的话该如何说 但这样的问题不能总憋在心里,事情积压久了,很容易会出问题的。就像她与谢明瑜,便是种种问题积压到爆炸的鱼死网破。 如果谢明瑜早些与她说清楚,说他根本不喜欢他,只想借侯府的势力救自己的青梅竹马,那么她与谢明瑜又怎会走到鱼死网破,甚至恩断义绝的这一步呢? 让她一眼万年的谦谦君子,应是月光一般皎洁的人物,而不是与她闹得那般难看,成为她最不堪回首的一段记忆。 南叙垂了下眸。 有着谢明瑜的前车之鉴,她不想与赵迟暄也走到那一步,没有犹豫太久,她开口问赵迟暄,“舅舅,我近日是惹了你的不喜么?” “为何这般问”头顶响起赵迟暄的声音。 “因为,我总觉得舅舅好像变了。” 南叙抿了下唇,“舅舅以前不这样的,从不会拿这样的目光瞧我。” “阿叙果然很聪明。”赵迟暄眉梢轻扬。 南叙眼皮狠狠一跳。 果然,她的第六感是对的。但她不喜欢这种对。 ————这以为着她与赵迟暄的关系即将被打破,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相依为命。 南叙攥了一下掌心。 她突然发现,自己的掌心不知何时已被汗水浸湿,捏着手指时,黏唧唧的触感让她更加心烦。 赵迟暄垂眸瞧着她的紧张,眼底的笑意淡了,“阿叙不喜欢?” 怎么可能喜欢呢 幼年满门被灭,只有她一人逃出生天,她恨极了被人当做猎物、被人玩弄掌心的我为鱼肉感。 而现在,赵迟暄偶尔流露出的目光便是这样的,视她为猎物,想要掌控她的一切。 “不喜欢。” 南叙摇头,“舅舅,我不喜欢。” 别人可以试图掌握她的命运,试图左右她的想法,将她作为资源去交换自己的利益,可是,舅舅不可以。 那是把她从尸山血海里救出来的舅舅啊,她相依为命乃至视为神祇的人物,怎能如那些愚钝世人一样,高高在上玩弄她的命运呢? 这种认知对于她来讲是一种信仰崩塌,比遭遇谢明瑜的背叛更让人难受。 可这种想法一旦被确认,她的思绪便再也收不住了。————舅舅以前不这样的,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呢? 是因为她不顾他的想法一意孤行嫁给谢明瑜? 还是觉得她以女子之身将夫君告至公堂对于侯府来讲是一种耻辱,舅舅在外面护着她,只是因为舅舅生来便护短的性子,可等他回到家里,他还是不满她的做法的。 所以他看她的目光变了。 一个不听他的话,只会给他惹麻烦,甚至让他丢人的没有血缘的外甥女,他为什么要一直将她养在阙阳侯府 倒不如趁她现在年华正好,尚有几分姿色之际,将她嫁给一个老实人为妻,让她莫要再生事。 想到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南叙吓了一跳。不,舅舅绝对不会这样的。 舅舅连象征阙阳侯身份的腰牌都给了她,还有什么是他不能给她的?又怎会将她扫地出门?舅舅不会的。 舅舅那般看重她,她若这样想舅舅,那才是伤了舅舅的心。 可不是这种原因,又能是什么原因呢 南叙想不明白。 挣扎犹豫间,南叙重新抬了眸。 此时夜色已深,阙阳侯府亮起灯盏,六角琉璃灯高高悬在垂花门前,映着天际点点星光,就这么落在赵迟暄的肩头。 那无疑是一个极英俊的男子,他的眉眼有锐气,是剑光乍现的凌厉,让人望之便生畏,眉眼之下,是挺直的鼻,她幼年曾捏过,手感很不错,可是大了之后赵迟暄便与她保持了距离,她甚少再有机会去捏他的鼻梁,连带着她曾一口一口喂过饭的嘴,她也没了机会去触摸。 她与舅舅的关系,早在十二岁那年便出现了裂痕。 可她不是万事压在心里的性子,她是想修补,她看着赵迟暄的眼睛,犹豫说道,“我不喜欢这样的舅舅,这样的舅舅让我感觉不舒服。” ”我最喜欢的,是八岁那年救我性命的舅舅,是十二岁之前与我相依为命的舅舅。” 赵迟暄呼吸陡然一轻。 ”舅舅,我幼年便养在您膝下,与您同吃同住相依为命,你我之间虽无血缘关系,可在我心里,您就是我的嫡亲舅舅。” 南叙看着赵迟暄的眼睛,缓缓说道,“不止是嫡亲舅舅,更是我的软肋,我的依靠,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也是最后一个亲人。” 嫡亲舅舅四字被南叙咬得格外重,赵迟暄呼吸乱了一分,但他的情绪向来不外露,南叙并未察觉,只是看着他继续说着自己的话,“若不是您,我未必敢与谢明瑜闹到鱼死网破,更无法顺利和离,我能和离恢复自由,全是您的功劳。” “我心里是感激您的。” 赵迟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面前少女眸色澄澈,如剔透的琉璃,黑色的瞳仁里满满是他的影子,如幼童看长辈,是再单纯不过的孺慕与敬重,迎着这样的目光,他的呼吸变得艰难。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谢明瑜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对阿叙起了心思,他的确禽兽不如。 赵迟暄扯了下嘴角。 “抱歉。” 他伸手,揉了揉南叙的发,“舅舅这几日有些累,吓到你了?” 亲昵的动作让南叙呼吸一轻,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在肚子里,她就说嘛,舅舅那么看重她,怎会因为谢明瑜的事情便与她生分了 那可是救她性命又养她长大的舅舅啊,纵然世人都会舍她而去,但舅舅不会,他永远站在她身后,给她敢与命运抗争的勇气。 南叙弯了弯眼,“没有,我怎会被舅舅吓到?”“舅舅,是边疆又要起战事,还是圣人又要为难你” 孺慕变成关切时,赵迟暄的心蓦地一软,但更软的南叙的发,贡缎丝绸一样的质地,交叉在他指缝间,让他指腹上的薄茧都跟着软起来。 莫名的,赵迟暄乱了的气息慢慢平复下来。 “些许小事罢了,难不倒舅舅。” 赵迟暄笑了笑,顺着南叙的长发,将她鬓间被风吹乱的发丝拨弄在耳后。 这个动作他少年之际最常做的动作,那时候的南叙原比现在依恋他,喜欢抱着他撒娇,喜欢用脸蹭着他胸口,甚至在夜里被噩梦惊醒后,还会跌跌撞撞来寻他。 那时候的他们,是真正的相依为命,彼此都是孤兽,凑在一起相互舔舐着伤口。 乱发规规矩矩梳于耳后,赵迟暄收回了手,“倒是阿叙,以后有什么打算?” 圆领袍的束口袖勒着手腕,他把手背在身后,南叙看不到的角落,他的手指虚虚握成拳头,而身前的他,却是平静看着南叙,若无其事发出邀请,“舅舅的侯府无人打理,阿叙可愿意替舅管理府上” 话说出口,他的呼吸轻了许多,像是在等待着审判。 “我当然是愿意的。” 南叙眼睛亮晶晶,“只要舅舅不赶我走,我便一直在侯府住下去。” ——开什么玩笑 父母留给她的老宅怎会有侯府住着舒服 她从十二岁便在侯府长大,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嫁给谢明瑜之后从这里搬了出去,可如今她和离,当然是回这里,而不是去老宅居住。 这里对于她来讲,是她的娘家,更是她的避风港。 赵迟暄松了一口气,“孩子气。”“我怎会赶你走” “那可不一定。” 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下,南叙不再束手束脚,她推开垂花门,提着裙摆往内宅走,“舅舅总是要妻生子的,到那时,哪怕我赖着不走,舅舅也要赶我走了。” 赵迟暄不置可否,“不会。” ”舅舅惯会哄我。” 虽然这句话是哄她开心,但有赵迟暄这样的话,南叙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她转过身,看着赵迟暄倒着走路,“说起来,舅舅年龄也不小了,身份又如此尊贵,怎会到现在都不曾成婚?” ”我记得舅舅的副将与舅舅年龄相仿,而今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舅舅事事要强,怎会在这种事情上落人身后” 赵迟暄看了南叙一眼,没有接话。 她才十六七,就已经为了一个人要死要死了,舅舅大她八九岁,情窦初开的年龄比她早,经历的事情也比她早,断然不会出现事到如今仍是懵懂不知情爱的事情。 “你先别回答,让我猜一下。”南叙连忙说道。 赵迟暄懒懒抬眉。 南叙停了步子,上下打量着赵迟暄,想想他的至今未娶,南叙很快猜了出来,于是她弯眼笑了,声音狭促得很,“舅舅肯定有喜欢的人。” “只是不止,是怎样的绝世美女竟让舅舅这般念念不忘,宁愿子然一身也要等她数年?” “舅舅,那个人我认识吗”南叙好奇极了。 大抵是心思被她戳破,赵迟暄蓦地一笑,悠悠出声,“想知道?” “想”南叙重重点头。 赵迟暄抬手,对着南叙勾了勾,“过来,我告诉你她是谁。” 第28章 第 28 章 第28章 南叙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她怎么可能不好奇赵迟暄喜欢的人呢? 那可是赵迟暄,功勋卓越的阙阳侯,更是救她性命养她长大的人,她对他的一切都是好奇的,更何况与他共度余生的人 “舅舅,快告诉我你喜欢谁” 南叙快步走到赵迟暄面前,两只眼睛因好奇而变得亮晶晶,一眨不眨看赵迟暄,“她是洛京人士吗还是你在边疆结识的” ”我见过她吗认不认识她” 仔细想来应该是不认识的,赵迟暄常年领兵在外,在洛京的日子曲手可数,他又不结党,连宫宴都甚少参加,哪来的机会去结识洛京的贵女 让他念念不忘的心上人,多半是在边疆遇到的。 心里这般想着,南叙抬头去瞧赵迟暄,可本该回答她问题的赵迟暄却在这个时候卖起了关子,潋滟星眸瞧着她,只笑着不说话,她等得急了,便忍不住催促他,“舅舅,快说呀。” “你方才说过要告诉我的,不能不守信用。” 赵迟暄眼底笑意更甚,“舅舅何时不守信用” “那你快说。” 南叙伸手去摇赵迟暄的胳膊。 赵迟暄挑了下眉,“这么想知道?” “当然了。” 南叙道,“舅舅,你快说嘛。” 赵迟暄又笑了起来。 今日的赵迟暄似乎心情大好,连笑都比往日多,清冽眉眼蕴了笑意,有种波光潋滟的艳丽感,这样的一双眉眼瞧在眼里,南叙更加好奇他喜欢的人了。 ——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才会叫他动了心? “舅舅,快说。”南叙忍不住再次催促赵迟暄。 大概是被她催了太多次,赵迟暄这一次没有再卖关子,他轻笑着,抬手指向前方。 舅舅喜欢的人竟然在府上而且极有可能是她认识的人这么多年她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南叙顺着赵迟暄指的方向看去,一盏六角琉璃灯孤独挂在廊下,烛火在里面摇曳着洛京入夜时的孤冷清寂,夜风徐来,烛火下坠着的璎珞迎风起舞,而琉璃灯罩上的图案也跟着明明暗暗。 南叙“” 南叙一头雾水。 怕自己眼花没有看清,南叙揉了揉眼,更仔细去看琉璃灯,那无疑是一盏极精美也极名贵灯,千户侯以上的勋贵才能用的规制。 虽规制在这儿摆着,可也不是地位到了便能用得起,须知琉璃极难烧制,一年下来也不过只能烧制出百十来件,上等品送进宫里做了贡品,中等品流落到勋贵世家,下等的便是商贾们拿去炫耀售卖,寻常人家想要凑齐一整套的玻璃制品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玻璃屏风,玻璃摆件,勋贵世家们都会有上一两套,可玻璃灯不一样,不过是个照明的工具罢了,哪里值得用玻璃来做 更何况,挂的那么高,每日又是点灯又是吹蜡的,稍有不慎便会摔了去,纵是家里有钱有玻璃制品,可也不是这个糟蹋法。 但偏偏,这就是阙阳侯府的装饰法,如今挂的这套琉璃灯盏是去岁天子赐下的,去岁赵迟暄打了胜仗,凯旋之后圣人于宫中设宴,庆祝赵迟暄大胜而归。 宫宴上,圣人言赵迟暄身居高位,身边却无妻妾侍奉左右,便点了几个美人让他挑选,选中哪个,便将哪个赐给他。 那时的南叙就在隔壁宫宴,隔着人群与琉璃屏风,她看不清赵迟暄的脸色,只看到他单手端着酒杯,似乎在欣赏被圣人点名的美人。 看着赵迟暄在玻璃屏风上的剪影,她的心突然提了起来————如果赵迟暄有了姬妾,那阙阳侯府还会有她的一席之地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被自己吓了一跳,赵迟暄已经二十七了,旁人像他这个年龄早已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赵迟喧没了父母,无人替他相看,自己又常年领兵在外,这才蹉跎到这个年龄不曾成家。 他已经这般苦了,她怎能为了她在侯府的地位而让他子然一身? 她不能这么自私。 于是南叙垂下眸,没有再看隔壁宫宴的场景,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赵迟暄清冽声音,“谢圣人厚爱,臣喜欢这个美人。” 她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周围却是一片哗然,“阙阳侯莫不是在说笑?”“侯爷,那个美人如何能及殿里的美人”“是啊,侯爷,那个美人要不得。” 南叙本来还有些难受,可听到这些话她心里不乐意了,舅舅功高盖世,什么样的美人要不得?莫说只是几个舞姬,就连公主郡主舅舅也是配得上的。 南叙抬头去瞧大殿。 她倒要仔细瞧瞧,究竟是怎么金尊玉贵的美人儿,竟让百官齐呼舅要不得? 然而她刚抬头,便撞入赵迟暄似笑非笑眼眸,男人显然是喝了酒,脸颊处有着淡淡的配红,隔着琉璃屏风与琉璃灯盏,赵迟暄正在看着她。 她身体陡然一僵,瞬间明白文武百官为何那般说————赵迟暄要她。 可她虽然与赵迟暄没有血缘关系,但也是自幼跟着赵迟暄长大的,在她心里,赵迟暄便是她的嫡亲舅舅,赵迟暄怎能要她呢? 南叙手里的象牙筷落在碗碟上。——惊的。 但赵迟暄似乎并非说笑,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向她走来,一双星眸仍在盯着她瞧,她被他瞧得心里发慌,筷子掉了,她的手在揪着衣袖,整个人不自在极了。 像是察觉到她的不自在,赵迟暄笑了一下,他的脚步突然停下,手一抬,便摘下他们之间的琉璃灯盏,手指微曲,琉璃灯盏便在他指下打转,他便举着灯盏,轻笑着问百官朝臣,“此女甚美,本候如何要不得” 南叙揪衣袖的动作微微一顿。舅舅说的是琉璃宫灯上的美人儿 下意识间,她仔细去瞧被赵迟暄提在手里的宫灯,琉璃灯罩上画的是月宫姮娥,仙气渺渺,圣洁光华,凡尘俗世的女子与她相比,那便是萤虫与日月争辉,真真庸脂俗粉。这样的绝色仙娥,莫说赵迟暄喜欢,就是她瞧着心里也是欢喜的。 “哈哈哈哈哈哈,迟暄喜欢这个” 大殿上响起圣人爽朗笑声,“迟暄乃不世之将,庸脂俗粉如何配得上,也只有九天之上的仙子能配得上迟暄。” “迟暄既喜欢这些,朕便将这些琉璃灯盏全部赐予迟暄,只盼迟暄得偿所愿,夜有佳人入梦。” 就这样,原本该悬挂在深宫的琉璃灯盏就这么被圣人赐了下来,一排排挂在阙阳侯府的廊下,不知羡煞多少朝臣世家。 可她与圣人终归不同,圣人想赐舞姬,赵迟暄不喜欢,以宫灯为借口推了也就罢了,怎么她来问,赵迟暄还是用宫灯当借口? 分明就是故意糊弄她,不想告诉她。 南叙气鼓鼓收回视线,“舅舅,你若不想告诉我,直接说便是,何苦寻这劳什子的宫灯来糊弄我” 赵迟暄却仍在笑。 模样好看的人笑起来无疑是更好看的,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深情,南赵两家仍未灭门之际,曾有人这样形容他的眼,说他长了一双看狗都深情的眼,可惜后来他们两家遭逢大难,两百多条性命,只有她与赵迟暄逃出生天,自此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见过赵迟暄那样的笑。 可现在,赵迟暄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他仍是骄纵轻且狂的少将军,性子狭促爱捉弄人,指着廊下挂着的琉璃灯,便告诉她,那是他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的确在那里。”狭促的少年郎声音懒懒。 “在宫灯里是九天之上的恒娥” 被赵迟暄戏耍一番,南叙心里不满得很,“若是这样,我便要劝一劝舅舅,舅舅虽是不世将才,大盛百年来最强之将,可再怎样战功卓越,舅舅也只是凡人一个,如何能够得上九天之上的仙娥?” “我劝舅舅还是早些歇了心思,月宫之上的人可不是舅舅所能觊觎的。”说完这句话,南叙便转身离开。 亏她准备了一箩筐的好话来哄赵迟暄,不曾想赵迟暄竟连她都糊弄,年龄上去了,性子却越来越像小时候。 不,还不如小时候呢——小时候的他可不会这样逗她。 少年时期的赵迟暄虽性子嚣张又恶劣,但关键时刻却是个靠得住的,若不然,也不会在身受重伤之际都不忘把她从死人堆里救出来。 可现在的赵迟暄却越来越爱捉弄人了,宫宴上捉弄她,让文武百官一阵哗然,四下无人时又捉弄她,哪里还有身为舅舅的风骨风范? 简直坏透了 南叙气呼呼推开垂花门,提着裙摆便往自己的房间走,她走得急,完全不曾注意到赵迟暄仍站在原地,男人看着她远去的背景,面上的轻笑消失不见。 琉璃宫灯无声而燃,烛火如月色般皎洁,赵迟暄轻眯着眼,手指转着挂在廊下的琉璃灯盏。 从他的位置看灯盏,琉璃灯罩上映照的是南叙方才站过的位置。 夜风徐来,宫灯摇曳。 赵迟暄微敛眼睑,掌心翻转,护住了里面的微弱烛光,纤细的烛光像是通了灵性,在灯罩里舒服伸起了懒腰,皎皎烛光重新照在灯罩,灯罩外的男人眸色漆黑,指腹轻抚着灯罩上的云雾缭绕。 “阿叙。” 无人注意的角落,赵迟暄低喃出声。 他的声音无疑是极轻的的,可偏又带着势在必得的侵略性,仿佛自幼与他相依为命的小阿叙,就该永远是他的。 南叙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情,此时的她已梳洗完毕,躺在塌间与秋实秋练两人说着今日发生的事情,“舅舅太过分了!” “他怎能连我都糊弄” “不想说就不想说,何必用宫灯来搪塞我” 南叙不满极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需要他这样来哄我。” 只要赵迟暄回了府,每个几日南叙便会与秋实秋练说起赵迟暄,无非是舅舅牌气越来越怪了,再要么是舅舅越来越不好相处了,她得想法子缓和与舅舅的关系。 似这样的话太多,秋练听的耳朵都起了茧子,便随口安慰南叙,“侯爷与姑娘关系好,才会这样与姑娘说笑,旁人倒是想与侯爷说笑,可侯爷还不给他们这个脸呢。” “姑娘别多心,侯爷爱喜欢谁喜欢谁,姑娘呢,只管做咱们阙阳侯府的大姑娘,安安心心跟着侯爷享清福便是。” “我当然知道舅舅待我好。” 南叙手指绕着头发,“这不是好奇么?毕竟是舅舅喜欢的人,我怎会不想知道她是谁?” 秋实莞尔一笑,“姑娘向来聪慧,怎会在这上面犯糊涂?”“侯爷喜欢的人呐,指不定真是灯盏上的人。” 第30章 第 30 章 第30章 他疯狂想要见南叙,不要等明天,不要等以后,他现在就想见到南叙。 都道来日方长,可他不愿再等一刻,他想现在就出现在南叙面前,然后告诉她,他真的知道错了,她能不能原谅他,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她曾那么那么喜欢他,视他如生命,她说要嫁他为妻,为他生儿育女,说要白头偕老,生死不弃,她说了那么那么多的情话,他从笑她荒唐,到一点点相信,如今他信了她的情话,收拾一切与她白头偕老,可她怎中途放弃了? 她怎能不要他呢 他是谢明瑜,是她年少情动便喜欢的人,更是她三媒六聘的夫君,她怎能说不喜欢便不喜欢?说放弃就放弃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谢明瑜转身往外走。 他感觉自己心里像是烧了一把火,随时都能将他烧为灰烬,而南叙是他唯一救赎,他迫切想要见到南叙,迫切想要得到拯救,可下一刻,他却听到赵迟暄的声音,“谢大人这是要去哪?” 男人声音幽冷,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味道,谢明瑜身体一僵,脚步便止住了。————他不能,也不可能在赵迟暄的眼皮子底下见到南叙。 “嘀,这不是谢御史怎么有空来户部了” 副将大着嗓门阴阳怪气,“辛尚书可是出了名的为人正派从不徇私,谢御史怕是找错人了。” 御史行纠察百官之责,朝臣们见了御史,没有一个不是头大的,作为夹在圣人与权臣之间的户部的尚书,辛静更是头大如斗,见谢明瑜在院门外,便连忙起身气迎,“谢御史何时到的?” “恕本官眼拙,这才看到谢御史。” 谢明瑜慢慢转过身。 正堂花厅,赵迟暄仍在高坐,八仙桌上摆着美味佳肴并着几道鲜美汤羹,不用细瞧,也知道那是赵迟暄素日喜欢的。 在这种事情上,南叙从来妥帖,当她想对一个人好时,不止是饭菜,连带着盛菜的碟子都会是那人喜欢的。 谢明瑜被刺了眼。 他掩耳盗铃似的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着气息,等他平息了情绪,他才缓缓开口,“下官刚到。” “北疆将士们的冬衣尚书准备得如何了?北疆不比中原之地,若是没了冬衣,只怕将士们难以过冬,圣人心系北疆将士,这才差下官前来瞧一眼。” 辛静多看了一眼谢明瑜。 到底是被圣人选中做御史的人,骂人时一针见血,关心人时话也说得漂亮。 ————北疆将士们的冬衣为何迟迟没有送到,旁人不知晓原因,谢明瑜这个被圣人新选中的心腹难道还不知道 谢明瑜家道中落,身无功名,能入礼部做事,靠的是南叙的关系,而今与南叙和离,又闹得那般难看,正常情况下,莫说青云路了,只怕连身家性命都要丢了去。 可偏偏,谢明瑜非但没有丢了性命,反而得了圣人的赏识,做了纠察百官的御史,这里面的猫腻,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能看出来。 ——赵迟暄功高震主,已引起圣人的忌惮,圣人用谢明瑜,便是刀不刃血对付赵迟暄。 古往今来,太多的绝世悍将死在文官手里。大盛朝怕是也要出一位了。 辛静无声叹了口气。 身为朝臣,他本该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觉悟,可当血淋淋的例子真的要摆在自己面前时,他还是会为圣人的薄凉感觉心寒,赵迟暄并非庸碌之将,恰恰相反,他乃不世出之将,说句大盛朝百年来最强之将都不为过。 数年钱,狄戎来犯,边关十六城尽皆失守,大盛朝危如累卵,是赵迟暄站了出来,攻营拔寨,血战疆场,不仅拿下边关十六城,更一鼓作气将狄戎赶回北疆,大盛朝的版图被推至巅峰,而赵迟暄也一战封神,自此被北疆百姓奉为神祇。 可被百姓奉为神祇又如何 飞鸟尽,良弓藏,古往今来从来不缺冤死的武将。 这也是辛静不敢给赵迟暄冬衣的缘故,圣人对中流砥柱的武将尚且如此,更何况他呢?他不敢为了良心便拿自己全族人的性命去冒险。 辛静心思转了百转,但面上辛静仍是一团和气的,“圣人体恤边疆苦寒,真乃将士之福,可近年灾祸连连,中原百姓无以为继,这才耽搁了北疆将士的冬衣。” “谢御史来得正好,本官这里有一道难题,想让谢御史帮本官拿个主意。” “尚书请讲。” 谢明瑜拱手,十足的谦卑君子。 辛静有些意外。 他对谢明瑜的了解并不多,只知道这是位踩着赵迟暄上位的御史,在他的印象里,御史大多是刻薄死板且极难接触的,但谢明瑜似乎并不如此,甚至并没有传闻中那么不堪————最起码,读书人的儒雅知礼还是有的,不是那种一朝得势便猖狂的肤浅小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辛静看了一眼谢明瑜,声音温和,“是这样的,九州近年不是大旱,便是大灾,此等情况下,棉花自然歉收。棉花歉收,便短了北疆将士的冬衣,北疆陈兵三十万,户部却只能赶制出二十万人的冬衣。” “竟有十万的缺口” 谢明瑜眉头微蹙,温润面上有了一瞬的严肃,“辛尚书,边疆非中原之地,环境极其恶劣,没有冬衣,将士们如何过冬” 辛静抬了下眼,更加意外了。 ————作为圣人心腹的谢明瑜,难道不应该趁着这个机会帮助圣人削赵迟暄的兵权吗?怎会站在赵迟暄的角度为北疆的将士着想? “不错,若无冬衣,北疆将士何以为继” 辛静看了一眼在花厅高坐的赵迟暄,顺水推舟说出赵迟暄的提议,“阙阳侯的意思是若无冬衣,便支付他相应的银两,由他出面去采买冬衣。” “户部虽无充足的棉花,可商贾们向来信奉奇货可居,今年又是大灾之年,他们手里必有大量存货,兴许能凑够北疆将士所需的冬衣。” “所以尚书想让下官代为询问圣人的意思”谢明瑜抬眼接了话。 “不错。” 辛静捋了下胡须,有些心虚,”你是圣人面前的红人,在圣人面前颇有几分薄面,此话由你来问最为合适。” 谢明瑜笑了,“尚书大人,下官乃是御史,而非户部之人,更非兵部之人。”“此话若我来问,便是逾越之举。” 碰了个软钉子,辛静丝毫不意外,能被圣人选中作为心腹的人,怎会是心无城府之辈?谢明瑜若是答应了他的请求,那才叫意外呢。 当然,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并非是想请谢明瑜帮忙,而是试探谢明瑜,让谢明瑜不要因与赵迟暄的私人恩怨在这件事上动手脚。 谢明瑜之前是礼部的人,不入流,也没有上朝的资格,他对谢明瑜的了解并不多,但今日接触下来,他对谢明瑜的品行有了简单的认识。 谢明瑜虽与赵迟暄不睦,可听到关外将士缺少冬衣时,他的担忧却是真心实意的,他并非彭飞那等小人,他对大盛朝有着自己的热枕,为官做事也有自己的底线,君子和而不同在他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似这样一个有底线的君子,哪怕与赵迟暄有旧怨,也不会拿边疆将士的性命作为报复。 辛静松了一口气。 他虽不愿拿全族人的性命去换自己的良心安宁,可若在力所能及帮助北疆将士的事情上,他从来是愿意做的,只是他虽知谢明瑜是君子,但也不敢保证谢明瑜究竟会不会在这件事情上使坏,事关将士冬衣,他如何敢大意?思来想去,他决定拉着谢明瑜一起入宫,当着他的面,谢明瑜总不好说些不利于北疆将士的话。 至于他走之后谢明瑜会不会再说,则不必太过担心,谢明瑜是御史,御史讲究一个清正严明,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很容易引发圣人的不满,圣人一旦对谢明瑜不满,谢明瑜的话便不再重要了。 心里这般想着,辛静便道,“是本官强人所难了。” “既如此,那本官便往宫中走一遭,谢御史若是无事,不妨虽本官一道去,左右谢御史为北疆将士冬衣而来,此时回去复命,也算了了圣人的一桩心事。” 谢明瑜呼吸一顿,仿佛抓住了什么。 片刻后,他微蹙眉尖舒展开来,面上一派风轻云淡,拱手向辛静道,“尚书开口,下官无不应从。” ”下官与阙阳侯有几句话要说,说完便随尚书入宫。” “好说好说。” 辛静侧身让出一条路,“御史请。” 谢明瑜敛袖走进庭院。 花厅里的赵迟暄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到来,仍在慢条斯理吃着饭,作为一个征战沙场的悍将,赵迟暄身上并没有武将的粗犷莽撞,恰恰相反,他气度光华,举止优雅,是典型的矜贵自持的世家子。可毕竟是以军功封侯的阙阳侯,他身上有着武将独有的凌冽肃杀,利剑出鞘般的迫人,两种特质中和在一起,便是供人瞻仰的神祇————望而生畏,不沾凡尘。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赵迟暄的确是谢明瑜心中的阙阳侯,杀伐果决,为战而生,他身上没有生而为人的柔软明媚,更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杀神,以杀止杀,让人不寒而栗。 可现在,被人供奉的神祇正端坐在花厅优雅吃着饭,饭菜是人间最具烟火气的东西,绕是赵迟暄来自地狱,可当他拿着筷子夹着菜时,身上的人性便显露出来。 柔软,甚至宁和。 两种永远不会跟赵迟暄扯上关系的词,就这么在他身上出现,荒诞却又无比真实。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南叙送来的饭菜羹汤。————赵迟暄喜欢南叙。 他第一次见赵迟暄时,便发现了这件事,大抵是怕自己的心思吓到南叙,赵迟暄对南叙的感情隐藏得很好,可对于他的恶意却是懒得伪装。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敌意,让人想忽视都难,像是被占了领地的雄狮,随时都会把入侵者撕成碎片。 而功高震主的赵迟暄,也的确有这个实力。但他不会坐以待毙,更不会把南叙拱手让人。 谢明瑜垂了下眸。 但他没有沉默太久,片刻后,他走进花厅,拱手向赵迟暄见礼,“侯爷。””下官斗胆,想与侯爷做个交易。” 这显然是件不要命的提议,说不紧张是假的,谢明瑜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声,砰砰直响,随时会跳出胸腔,可他却没有收回自己的话,他在赌,赌赵迟暄更看重北疆将士的性命。 ”下官……想见南叙一面。”谢明瑜轻声道,“只需一面——” 一声轻响,象牙筷落在钓窑白釉碗碟上,打断谢明瑜未说完的话。 “张奉,取镜子来。” 赵迟暄声音凉凉,“御史府上若无铜镜,本候可送御史一张。” 第31章 第 31 章 第31章 谢明瑜面上一白。 毫无疑问,这是又一次的侮辱,赵迟暄甚至不曾正眼瞧他,就结束了这次的对话——拿镜子照照自己。 在赵迟暄的世界里,他甚至不配与赵迟暄说话,更别提与赵迟暄进行交易。 谢明瑜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着气息,抬头看着赵迟暄,“谢侯爷赠予,但下官,不需要。” 不需要三字他咬得格外重,赵迟暄似乎感觉到他的情绪,眉梢轻抬,终于向他看过来,那目光似剑光出鞘,一寸一寸将他凌迟,尤其是落在他脸上时,裹挟着北疆战场的嗜血暴戾便扑面而来,他呼吸一短,身体不由自主绷直了。 ————没有人能在这种视线下嬉皮笑脸,又或者说,稳住心神。 但赵迟暄的目的似乎并不是威胁恐吓他,他只是随意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声嗤笑。 迫人威压消弭无形。 谢明瑜身体陡然一僵。 他抬头去看赵迟暄,但赵迟暄已懒懒收回视线不再瞧他。 “送客。”赵迟暄弹了下衣袖。 高高在上,目下无尘。 ——在赵迟暄的世界里,他甚至不是一粒尘埃,而是多看一眼就晦气的存在。 方才的那一瞥,只是被他的不自量力的嘲弄。 兽王怎会怕一只蚂蚁呢 没有踩死蚂蚁,不是因为他仁慈,而是没必要。 一只微不足道的东西,不值得他伸出利爪。 谢明瑜面上的风轻云淡荡然无存。 “谢御史,请吧。” 张副将的声音极度不耐烦,对着门口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谢明瑜胸口微微起伏。 他几乎维持不住谦谦君子该有的温润如玉,张副将的声音刚落,他便拱手出了房间,逃似的往院门走去。 他不该自取其辱的。 赵迟暄那么桀骜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跟他做交易?用南叙做交易? 只怕在赵迟暄心里,是盼着他与南叙的误会越来越深,最后生死不见的。只有这样,赵迟暄才有机会靠近南叙,甚至把不得见人的心思宣出口。 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谢明瑜抬手掐了眉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秋日萧瑟,冷风拂面而过,像一盆冷水浇在谢明瑜身上,周围越凉,他的思维越发清晰,花厅与院门有一定距离,等他从花厅走到辛静所在的院门口时,他的呼吸已不像刚才那般急促,他又掐了下掌心稳定心神,读书人的温文尔雅便恢复了几分,“辛尚书,我们何时出发?” 辛静官场沉浮数十年,如何看不出谢明瑜的异样? 但他并未放在心上,赵迟暄素来孤傲,又颇为看重南叙,有南叙横在中间,他能对谢明瑜有好脸色才是有了怪事,哪怕在北疆将士缺少冬衣的情况下,赵迟暄依旧不会对谢明瑜低头,宁折不弯的阙阳侯,奉行的从来不是官场虚与委蛇的那一套。 正是因为如此,谢明瑜去见赵迟暄时,他才没有跟过去。————俩人若是吵闹起来,他不劝不是,劝也不是。 很明显,谢明瑜与赵迟暄起了争执,但谢明瑜素有君子之风,又颇看重颜面,这才装作若无其事走了出来,他若是在这个时候问谢明瑜发生了何事,那才是自讨没趣。 想到此处,辛静便道,“你我横竖无事,不若现在便回宫复命。” “也好。” 谢明瑜点头,转身与辛静一起往外走。 但在即将踏出户部大门的那一刻,他还是回了头,他向花厅的地方看去,想知道那里的人对他的离开是什么反应,但丝毫不让人意外的是,赵迟暄优雅吃着饭,而赵迟暄的副将在院子里支着锅子,招呼吆喝着户部的人一起来吃锅子。 临近入冬吃上这样暖烘烘的锅子最是滋补不过,户部的人三三两两聚在副将身边,有说有笑,气氛欢快。 ————自始至终,没有人在意他的离开。 谢明瑜的眸光彻底沉了下来。 觉察到身边人情绪不对,辛静叹了一声,“谢御史,阙阳侯就是那个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敢问尚书,侯爷面对圣人也是如此”谢明瑜不置可否。 辛静看了眼谢明瑜,“自然。” “不然他为何现在只是千户侯而非万户侯” “居功自傲,武将们的通病罢了。” 辛静语重心长道,“阙阳侯又是能征善战之将,性子难免骄纵些,你若为此与他生了嫌隙,那才是得不偿失。” 入冬在即,辛静着实不愿意见谢明瑜在这个时间挑赵迟暄的错处,“谢御史,须知咱们读书人应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而非因个人恩怨构陷功名赫赫之将。” “谢御史,数十万的北疆将士并非冰冷数字,而是一条条人命啊,更是拱卫大盛抗击狄戎的最后一道防线。” 谢明瑜眸色微深。 他自幼读圣贤书,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不会因为赵迟暄瞧不起他,便把赵迟暄污蔑成反臣贼子。 但,他也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 文人杀人,从来不用刀。 谢明瑜温和一笑,恢复往日的温润无害,他轻笑着与辛静说着话,但眼底却无半点笑意,“尚书放心,下官并非睚眦必报的小人。” “谢明瑜才没有看上去那般好性。” 与此同时,南叙正在与秋实秋练说话,“他做了纠察百官的御史,必会追着舅舅不放,虽不会下作到在冬衣的事情使绊子,但也会从其他地方找补。” 秋实有点担心,“那咱们得提醒侯爷,让侯爷当心谢明瑜。” ”舅舅向来自傲,怎会把一个御史放在眼里”南叙摇了摇头。 莫说只是一个纠察百官的御史了,在赵迟暄心里,只怕对圣人的畏惧也不多,之所以镇守北疆,只是因为身为臣子的本分罢了,而不是敬畏圣人的不得不听从。 九天翱翔的雄鹰,翅膀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是自由的。 可这里是京都,不是北疆,没有北疆的蔚蓝天际与冰原之下的一望万里,只有高高高的宫墙与四角的天空,纵然尊贵如圣人,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妥协。 ————比如说,圣人更欣赏唯他命是从的温顺臣子,而非赵迟暄这种桀骜孤冷之人,可为了边疆的安稳,赵迟暄依旧是他”简在帝心”的心腹之臣。 万乘之尊的圣人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呢?只要身在京都,便做不到绝对的自由。 换言之,赵迟暄的确该收敛性子了。 可这些话,她无法对赵迟暄说出口,如今的赵迟暄已没了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喜怒不定的孤冷,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信念崩塌,亲身经历着满门绝灭,庇佑世人的神祇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污名加身,世人厌弃,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只剩一身傲骨仍是旧日颜色,她不忍他连这身傲骨都一并割了去。 南叙微颌眼,手里的团扇搁在胸前,“罢了,舅舅有自己的打算。” ”他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又做了那么多年的官,对于朝堂之上的风吹草动岂不比我更清楚?” 南叙捏了下团扇,心里已有了主意,“我没必要干涉他。” “可——” 秋练有些不放心。 南叙笑了笑,“怎么,你不相信你家姑娘,难道还不相信名镇天下的阙阳侯?”“放心,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不会把自己置身险境。” 秋实看了一眼南叙。 片刻后,她眉梢轻抬,伸手拉了下秋练的衣袖,示意秋练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 “把府上的账目拿过来我瞧瞧。”南叙道,“左右无事,不如看下账本。” 秋练虽有些不情愿,可南叙发了话,她便只好去取账本,侯府虽有长史处理内务,但更多是南叙当家,听南叙要看账本,长史便将三月来的账本奉上,怕南叙要问账,长史又带了几个管家婆子一同去见南叙。 赵迟暄虽出身武将世家,但并非奢靡之人,作为以军功封侯的阙阳侯,他的衣食住行由大盛奉养,自己花钱的地方并不多,仔细算一算也只有人情来往。 可他不结党,性子又孤僻,自然省去了迎来送往的费用,开支寥寥的情况下,一笔几百两的支出便显得有些突兀了,不是买东西,也不是做人情,甚至这笔支出都描述得颇为模糊,只写了几个简单的字侯爷交代。 南叙看了一眼,指尖划过账目。 大盛重文轻武,将士们的待遇并不好,赵迟暄能有今日压文官一头的地位,靠的是无可比拟的战功以及暴戾让人不敢招惹的性子,可饶是如此,将士们的待遇仍比不得前朝,很多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员得不到一个好的安置,明明也曾立过战功,却仍要卑躬屈膝讨生活,若是伤重残疾了,连温饱都成问题。 赵迟暄眼底揉不得沙子,自然见不得这样的场景,是以,他每月都会拿出一笔钱,让长史交给那些伤员,好让他们过得不至于那么艰难。 这笔钱,大抵也是如此。 南叙没有放在心上,她翻过账本,继续看下一页,然而在新的一页里,再次发现了这样的支出,唯一不同的是这笔支出更大,大到南叙看到时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三万两银子。 别说只是安置伤员了,连伤员的祖宗十八代都能一同安置了。 南叙眼皮狠狠一跳,下意识去揉自己的眼。 可她揉完眼松开手,账本上的数字依旧没有改变,仍是让她心惊肉跳的三万两。 ————她的舅舅,似乎早早便给自己准备了退路。 第32章 第 32 章 第32章 翻阅账本的手指微微一顿,南叙抬眸问长史,“似这样的支出,是从多久之前开始的?” ”回大姑娘的话,约莫是五六年前便有了。” 长史是赵迟暄的心腹,在这种事情上从不瞒南叙,他恭敬垂着眉,一十一五道,“只是侯爷那时根基不稳,做事更为隐蔽些,从不登记入账罢了。” ”而今北境越发艰难,圣人态度又颇为暖昧,侯爷这才着属下入了账。” 后面的话长史没有再说,可哪怕他不说,南叙也明白他的意思,圣人试探赵迟暄,赵迟暄也试探圣人,三万两白银不是一个小数目,这钱到底是不忍北境将士受冻买了冬衣,还是觉得圣人刻薄寡恩做了其他事情圣人一旦知晓,必会在心里犯嘀咕。 赵迟暄可不是靠父辈庇荫的庸碌之将,恰恰相反,说他是大盛朝百年来最强之将都不为过,这样的人一旦有了异心,圣人的位置哪里还坐得稳? 更何况,赵迟暄威名在外,狄戎才不敢大举进犯,可若一旦没了赵迟暄,狄戎必会挥师北下,大盛朝重文轻武,能征善战之将并不多,狄戎兵临城下,难道让惯会说漂亮话的文官去劝降? 只怕刚出城,就会被残暴嗜血的狄戎一箭射死。 狄戎尚有威胁之际,大盛朝不能没有赵迟暄,养尊处优的圣人更不敢冒这个风险,所以这笔钱一旦被圣人得知,被各路官员们推三阻四的冬衣便会送至北疆。 南叙慢慢松开账本。 这才是她的舅舅,从不会把自己置身险境之中,在所有人仍在狂欢之际,他已意识到黑暗的来临,然后早早布局,置身事外,让想算计他的人反倒成了瓮中之鳖。 只是这样也并非全无风险,三万两白银的事情一旦被圣人得知,便是与圣人撕破脸皮,圣人对舅舅彻底失去信任,日后哪怕施恩,也只是假模假式的拉拢人心罢了,做不得真,此时不动舅舅,只是因为外有强敌,一旦强敌被消灭,圣人会立即对舅舅下手。 可是话又说回来,圣人又何时真正信任过舅舅? 狄戎虎视眈敌,圣人便想裁军甚至削减军费不给冬衣,若舅舅软弱些,后面便是与狄戎议和,让舅舅闲赋在家,再之后,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既然无论是强硬还是软弱都躲不了这样的结局,舅舅又何必委屈自己?倒不如放手一搏,还能为自己为手下的人搏一条出路。 南叙和上账本,“舅舅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她被赵迟暄保护得太好,不懂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也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她只是靠着曾经与赵迟暄相依为命养出来的生死默契,本能地去做一些赵迟暄或许需要的事情。 “劳烦长史给长公主递个帖子,问一问长公主是否有时间。” 南叙把账本递给长史,“她若是有时间,我便找她说说话。” 长史接账单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了眼南叙,颇感意外。 南叙笑了一下,“怎么,怕我与公主话不投机?” 岂止话不投机?分明是连见都不愿见。 长公主的心上人是赵迟暄的兄长,早年战死北疆,自此之后,公主听不得赵家的一切,更不见赵迟暄,南叙作为养在赵迟暄膝下又与赵家关系密切的人,自然是公主不愿相见的人,纵然偶尔在宫宴上遇到了,公主也是略说几句话便绕道而走。 当年的那一战,是公主心口的一道疤,碰不得,听不得,更永远不会愈合,这等情况下,公主怎会接南叙的帖子?让南叙去拜访于她? 这个道理长史懂,南叙也懂,可既然懂了,却还要拜访,那用意便有些玩味了。 没有犹豫太久,长史道,“怎会大姑娘灵巧聪慧,长公主见了只有喜欢,怎会话不投机”“只是听闻公主殿下近日身体抱恙,避不见客,若是寻常的帖子,公主府怕是不会接的,大姑娘不若给属下写个东西,属下一并送过去,公主府见了姑娘的东西,知姑娘诚心拜访公主,想来会破例接了姑娘的帖子。” 南叙颔首,“取纸笔来。” 她从来相信,时间能抚平一切。 南叙写了书信,把信件交给长史,长史拿了信,便请辞去公主府,南叙挥手让他只管过去,房间里只剩下南叙并秋实秋练三人,秋练的话匣子一下子便打开了,“姑娘,您何苦去碰长公主这个软钉子” “别说您了,长公主连侯爷都不见的。” “是么”南叙不置可否。 当年那一仗败得蹊跷,赵家人更是死得不明不白,长公主极爱赵迟暄的兄长,为此还与大行皇帝大闹过,要大行皇帝彻查此事,可大行皇帝却驳了公主的祈求,还下令为公主重新挑选驸马,公主拒不接受新驸马,扬言大行皇帝不查,她便自己去北疆查,无论如何,都要还赵家一个清白。 公主终究是幸运的,赵家的幼子赵迟暄仍活着,收拾残部,领军出征,终于将狄戎占去的城池一一打了回来。 赵迟暄凯旋那一日,公主早早在城外等候,等着赵迟暄给她一个交代,等待她情郎战死的真相,可赵迟暄却拒不见她,只说尘埃落地,多说无益,让公主放下往事,过天家公主尊荣显赫的日子。 那时候,南叙就在赵迟暄身边,她听到门外的公主破口大骂,原来养尊处,隔着一扇门,任由她声嘶力竭到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死一般的寂静中,赵迟暄让人送公主回去,亲卫们去搀扶公主,公主突然爆发一生咒骂,“赵迟暄,你不得好死” 那个声音太怨毒,小小的南叙吓了一跳,紧紧抱着赵迟暄不肯撒手,赵迟暄便揉着她的发,慢慢哄着她,等她情绪稳定下来,赵迟暄才吐出一句没有温度的话,“谢殿下吉言,臣阖族一百三十余口,个个不得好死。” 这句话像是突然扼住了公主的脖颈,公主陡然无声,不知道过了多久,当南叙以为公主已悄然离去时,外面却响起极轻微的啜泣声,“赵迟暄,对不起。” 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 赵迟暄的家人已全部死于那场战乱,若非赵迟暄死里逃生,只怕赵家儿郎还会背负一个通敌叛国的骂名。 想起那些往事,南叙尤觉心寒,所以她做不到当被天家皇子看上时,便坦然嫁入皇室安享富贵荣华,都道八岁幼童懵懂无知,能懂什么 可恨意却偏偏在她心底生根发芽,不过数年便一发不可收拾。————她清楚知道,自己是盼着舅舅走到那一步的。 公主的答复很快。 她甚至不及南叙去拜访,便随着长史一同过来,但赵迟暄素来不与长公主往来,哪怕她贵为公主,长史也不敢把她往府里带,只让随从赶紧回府找南叙,请南叙的示下。 “这么快”南叙有些意外。 随从连忙点头,“谁说不是呢” “公主接了姑娘的信,便要来寻姑娘,只是公主不曾摆鸾驾,坐的是寻常的马车,再有一刻钟时间,怕是便到咱们府上了。” “请公主去临街茶馆。” 南叙当机立断,“我收拾一下,这便过去。” 随从点头应下,快马加鞭给路上的长史送信。 公主乔装打扮而来,南叙便也不盛装打扮,只换了家常衣服去临街茶馆,她刚在茶楼坐下,不过半盏茶时间,长公主便到了。 茶馆房门被人推开,长史一行人鱼贯而入。 “你倒胆大,竟敢背着赵迟暄来见本宫。”长史身后响起女子凌厉声音。 长史侧身一让,女子身影映入南叙眼帘,身着氅衣,带着兜帽,她的兜帽压得低,南叙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一个一截下巴白得晃眼,再衬着漆红色的氅衣,莫名让人想起枯骨美人这个词。 南叙瞧了一眼长公主,又很快收回视线,起身向她见礼,“若非情非得已,民女怎会违逆舅舅的意思” “赵迟暄……呵。” 长公主掀开帷帽,一张清瘦的脸露了出来,她瘦得厉害,那张脸便越显凌厉,尤其是抬眼看人时,眼底的阴郁疯狂几乎呼啸而出。 南叙眼皮跳了跳。 ————尊贵无匹的长公主如今竟是这个模样看来良心这种东西,她比她的父兄多得多。 长公主挥手遣退屋中众人,在南叙面前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他还是不肯原谅本宫?”“罢了。” 她像是笑了一下,眼底的阴郁却更深,“本宫活在世上,本也不是为了旁人的原谅。” “赵迟暄遇到难处了” 长公主手捏着茶盏,眼睛瞧着南叙,“户部不肯给他北疆的冬衣” 南叙点头。 长公主开门见山,她也不绕圈子,“可民女觉得,这冬衣户部迟早都会给舅舅的,毕竟舅舅不是当初的老将军,好性任人拿捏。” ”他的确是他们兄弟之中最为桀骜的一个。” 长公主挑眉,“可本宫的兄长,也不是什么仁德圣明的天子,赵迟暄若再不收敛,下场必会比他父兄惨烈百倍。” 南叙突然有些想笑。 再惨烈又能惨烈到哪去呢 赵迟暄满门被灭,九族之中只剩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纵然犯下滔天之祸被夷其九族,只怕也无族人可杀。 南叙敛眉,眼底再无半点情绪,片刻后,她重新抬头,眼底只剩一片无奈,“殿下说得是,民女便为此事而来。” “既如此,你便该劝赵迟暄收敛性子,而不是单独来寻本宫。”长公主冷声道。 “我何尝不曾劝舅舅可舅舅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他眼里揉不得沙子。” 南叙一声轻叹,“捕风捉影之事,他可以含着血泪逼迫自己咽了,可若是证据确凿……殿下,您叫舅舅如何咽” 长公主眉间一片郁色,几乎压抑不住眼底的疯狂墨色,“南叙,你在质疑大理寺的判决?”“你好大的胆子” “砰” 手里的茶盏重重落在桌上,长公主起身离座,“若你寻本宫只为说这些不知所谓的话——” ”殿下,当年之事,我亲眼目睹,亲耳朵听。” 但她尖锐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南叙面无表情打断,“赵家满门忠烈,只余舅舅一点骨血,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我竟不知,何时骁勇善战成了罪”? 第33章 第 33 章 第33章 长公主瞬间失声。 像是第一次认识南叙,她阴鸷看着面前的女子,可对上南叙清凌目光,她又陡然变了眸色,墨色情绪隐去,眼底只剩压抑的痛苦。 时间一寸一寸在溜走。 南叙眼睛如一汪清泉,清澈见底,映着长公主的影子,她看着自己的影子,眼神一暗,蓦地避开了眼,“二郎是战死的。” 她突然出声,抓着桌上的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茶,可她喝得太快,冰冷残茶顺着喉咙冲进肺腑,她似是受不住激,俯在桌上不住咳嗽起来。 “咳咳——” ”二郎是战死的他是战死的” 她重复着自己的话,像是说给南叙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南叙没有接话,只是静看着长公主,莫名觉得她可悲得很。 “殿下,您是大行皇帝的独女,尊贵无匹的福宁公主,您有着慈爱的父母,青梅竹马的恋人,您本该众星捧月锦衣玉食过一生。” 南叙看着面前近乎狼狈的长公主,慢慢开了口。 可那又如何呢 情郎无辜枉死,绕是她是公主,却只能闭口不言,然后看着自己的父皇背着骂名崩逝,而弄权之人高高在上做着圣人,自己在日复一日守着愧疚不安把自己折磨得近乎癫狂。 如今的她,哪里还有南叙幼年时见她时风华无双? 南叙印象里的福宁公主张扬明艳,是九天翱翔的凤,眼角眉梢尽是肆意,而现在的长公主,却像是被鬼魅吸尽了精/血,只剩一具行尸走肉在人间。 可笑又可悲。 南叙道,“可偏偏,天意弄人,赵家儿郎……” 长公主肩膀微微一僵。 南叙笑了,她伸手从长公主手里拿过茶盏,给她斟了一杯茶,“您既然觉得他是战死,那便战死吧,武将死于沙场,也算死得其所,总比死于旁人弄权来得好。” “毕竟,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 长公主的咳嗽止住了。 她惊恐抬头,声音骤软,“你什么意思?二郎知道——” 然而话未说完,她的声音便戛然而止。——南叙在诈她。 长公主的眼底的惊恐瞬间消失,眉间只剩狠厉,她双手撑着茶桌站起来,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兽,瞪着赤红的眼睛想要将眼前的人撕碎,“南叙,你以为本宫真的不敢杀你吗?” “殿下当然敢杀我。” 南叙迎着她的目光,不避不躲,“殿下是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自然是想杀谁便杀谁的,就如赵家人的死,殿下说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便是怎么死的,我怎敢质疑惑下,质疑大理寺的判决?” 长公主瞳孔微微收缩,像是突然被人扼住脖颈,整个人无法呼吸,只剩胸口剧烈起伏着,让紧绷着的身体跟着摇晃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南叙以为她会瘫坐在椅子上,可她没有,她只是摇摇欲坠着,掌心按着桌面支撑着自己的身体。 ————她不想让南叙看到她的狼狈。 尽管现在的她早无天家公主的威仪,眼底眉梢只剩狼狈。 南叙抬了下眼,眼底半分波澜也无。 茶室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长公主突然笑了起来。 她的笑苍凉得很,像是失去庇佑的小兽,躲在洞/穴里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洞口外是呼啸而过的东风,洞口内是小兽绝望的哀鸣。 南叙收回视线。垂着眼,把斟满茶的茶盏推到长公主面前。 “殿下与赵家二郎不过相识数年,得知二郎死得惨烈,便难受至此,可舅舅却是眼睁睁瞧着相识之人无一生还,父母兄长,至亲好友,全部死于那场战乱。” 南叙平静说着话,“殿下的父皇是造成这一切的幕后黑手,您要舅舅如何见您?”“莫说舅舅,就连舅舅的兄长——” 说到这,南叙声音微顿,抬眸看长公主,长公主双手捧着她推过去的茶盏,消瘦的肩膀紧绷着,眼底尽是阴郁的防备,可她却没有开口打断她的话,而是任由她继续说下去,似是认了命,无论她说些什么,她都全盘接受。 ————她什么都知道,堂兄的狠辣,父皇的遮掩,情郎的无端枉死。 可知道又如何 她只是一个公主,装点盛世王朝的鲜花角色。 可当天家丑事需要遮掩时,她便得敛了性子待在公主府避不见客,让人怀疑当年明艳张扬的福宁公主是否真的存在。 南叙的话音止住了。 “罢了。” 南叙自嘲一笑,“那些往事,舅舅都说早已尘埃落地,不必纠结,我又有什么好说的?”“我今日过来,原也不是为了刺激殿下,只是,看见殿下,便想些那些往事,死在北疆的,何止舅舅的家人,还有我的父母亲友。” ”他们不是文人笔下的简短数字,一个狄戎屠城便能概括的一切。””殿下,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那是南叙最不愿提及的回忆,一段话尚未说完,她便有些喘不过气,可难受归难受,后面的话她还是要说,她抬眸直视着长公主的眼,直白问道,“殿下,您告诉我,这场上位者的猎杀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北疆的百姓,浴血沙场的将领,他们的命,什么时候才能属于自己” ”冬衣之后,还有什么?”“是战甲,还是兵刃——” 长公主麻木无表情的脸猛然一白,眼底的戾气再也藏不住,她陡然打断南叙的话,清瘦面上眼角泛着红,“你以为我想看到这一切吗” “我何尝不知赵家满门忠烈死得冤枉,赵迟暄更是栋梁之材,抵御狄戎的中流砥柱,可我知道有什么用” “父皇都阻止不了他,我能做什么?” 她显然被逼到绝境,口不择言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南叙,你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去宫变去造反吗” “别说笑了,我只是一个公主,我哪来的资格去推翻一个天子?” “你能。” 南叙接下长公主的话,“你是大行皇帝唯一的骨血,你为什么不能” “可他更是大行皇帝钦点的皇太子,大盛朝的天子——”长公主声音戛然而止。 她原本激动的情绪突然稳定下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南叙,像是想到什么,她突然笑了起来,“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什么冬衣,什么往事,不过是用来激本宫罢了。” “你真正的目的,是想让本宫帮你揭露他的所作所为,让他的刻薄寡恩彻底暴露在世人面前,如此一来,他便民心尽失,甚至地位不稳。” ”然后,你与你的好舅舅便可趁机而起,改朝换代指日可待。” 长公主讥讽笑着,“南叙,你不觉得你的打算格外可笑么?”“一个男人罢了,也值得我为了他断送大盛江山?” “南叙,我可是大行皇帝的独女,当今圣人的妹妹,尊贵无匹的福宁长公主。”长公主凉凉一笑,“似赵二郎这样的男人,我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是么” 南叙也笑了,“既如此,您又何必委屈自己尚驸马?还是一个不入流的五品官?” 长公主脸色微微一变。 您不必说,我替您说。 南叙道,“当年的您是何等风光?莫说朝臣,就连身为储君的圣人都被您呼来喝去。”“若是亲兄妹也就罢了,血缘关系在哪儿,小妹骄纵些兄长也只觉得娇憨可爱,可是圣人不是,他是大行皇帝从宗室里选出的太子,与您的关系甚至不及我与舅舅,您如此作践于他,他怎会甘心” ”大行皇帝怕他崩逝之后圣人待您不好,便早早订了您与赵家二郎的婚事,想着赵家战功赫赫,您为赵家妇,他还能为难您不成” “可此举在他看来,却是对他又一次的打压,所以才有后来的军机外泄,狄戎挥师南下,将士枉死他乡,百姓惨遭屠城。” “这一切大行皇帝知道么”“想来是知道的,若不然,怎会替他描补草草结案?” “毕竟皇太子是他亲自选的,太子铸此大错,是他识人不清方有此祸。” ”若他正当壮年,他还有纠错再来的机会,可他已风烛残年,而皇太子的势力却越发稳固,废立太子是动摇国本,他只能将错就错,替太子遮掩此事。” “可皇帝怎会错呢” ”错的人只能是底下的人,是底下的人不知用兵。” “所以忠魂枉死,太子登基。” “而您,也只能嫁给太子的表弟来保全自己。” “可是福宁公主啊,您为什么这般笃定您的父皇愿意眼睁睁看着如此自毁长城的人登基为帝?”“愿意眼睁睁看着您被迫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以求自保?” 南叙冷眼看着长公主,“他明明那么宠爱您,甚至为了您废过一位太子。”“爱您如他,怎会忍心您在如此狠辣之人手下讨生活?” 长公主呼吸一窒,“你什么意思”“父皇是被……” “不不会的” 长公主尖叫出声,狠狠把手里的茶盏砸在地上,“南叙,你不必挑拨我与皇兄的关系!我不会上你的当!” 1 温热茶水溅了一地,长公主陡然站起身,她像是受够了南叙的胡言乱语,起身便往外面走。 “殿下,没有人比您更了解您的父皇。”南叙轻轻一笑,“是也不是,您心里清楚。” 第34章 第 34 章 第34章 南叙并不期待长公主听完她的话立刻便有行动,她找长公主的目的,也不过是想在长公主心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福宁公主本就与圣人的关系算不上和洽,无需她后面煽风点火,怀疑的种子便必能长成参天大树。 更何况,她的话并非空穴来风————大行皇帝的死的确有蹊跷。 大行皇帝虽上了年龄,但宫中御医岂是吃素的?只要供养得当,再活三五年不成问题,可偏偏,大行皇帝死了,死得突然,且在死之前封闭了宫门,福宁公主几次三番求见皆被驳了回去,说是赵家一案已结,不想听福宁公主替赵家儿郎求情。 可事实真的如此么只怕未必。 大型皇帝的崩逝真相,只有如今的圣人才知晓。 不做亏心事,自然是不怕鬼敲门的,可若是圣人做了亏心事呢? 那他必然会极力掩饰当年的一切,稍稍有风吹草动,他便如惊弓之鸟一般猜忌不安。 他是圣明宽厚的天子,恰恰相反,他心眼极小,且睚眦必报,刻薄寡恩又猜忌成性,若他知晓她与长公主见了面,无论她说没说今日的这番话,他都会怀疑长公主从她这里听到了什么。 ————赵迟暄从不结党,更不与皇室中人往来,而作为大行皇帝独女的福宁公主更是见也不见,怎会突然一改往日作风见了福宁公主 是不是赵迟暄想借她之口告诉福宁公主一些事又或者说,他们之间在图谋着什么? 这样的念头在心里过一遍,福宁公主便是如赵迟暄一般危险的人物,到那时,洛京便会分外精彩了。 想想那一幕的场景,南叙心里便格外畅快,她从来不是温柔和顺的世家贵女,她身体里流着仇恨的血,之前隐而不发,是因为她没能力。 天家威仪岂是她一个民女便能冒犯的她只能忍着,什么都不能做。 可现在,既然知道舅舅早早想好了退路,那她又何必压抑着自己的想法?她大可推舅舅一把,让舅舅彻底走上那条路。 做臣子哪有做人君来得痛快她的舅舅哪里不及位置上的圣人 她的舅舅就该是万人朝拜的圣人,而不是供人驱使的战将。 想到此处,南叙心里的愧疚感淡了许多。 ————她是背着舅舅做这件事的,与福宁公主见面时,她心里是不安的,赵家满门忠烈,她却亲手逼着舅舅走上那条路,她如何不愧对舅舅多年的养育之恩? 可转念一想,舅舅值得。 他是那般厉害的一个人,她视为神祇的存在,他就该高高在上俯视众生,而不是屈居昏聩天子之下。 南叙长舒一口气。 茶楼是赵迟暄麾下的产业,供给贵女的是时下正流行的雀舌茶,颜色好看,入口甘甜,她一向颇为喜欢,茶盏里的茶尚有余温,她捧着茶盏,往嘴里喂了一口茶,熟悉的茶香顺着喉咙沁入五脏六腑,她终于慢慢笑了起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 “侯爷” 门外响起秋练的声音,“您不是在户部吗” 赵迟暄并未说话,只有脚步声越来越近。 南叙放下茶盏。 吱呀一声,茶室房门被推开,南叙侧目去瞧,大抵是来得及,赵迟暄身上的官服尚未换,绛紫色的圆领袍以金线绣着团花纹,怎么看怎么威仪贵气。 “舅舅过来了” 南叙便笑了一下,她敛袖换了新的茶盏,往里斟了茶,推到对面的位置,笑着对赵迟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舅舅来吃茶。” 赵迟暄却并未走过来,负手而立站在门口,他的副将显然极有眼色,见他如此,忙伸手关上房门。 幽静茶室只剩下赵迟暄与南叙两个人。 ”舅舅生气了”南叙莞尔。 自从明白自己在赵迟暄心里的位置后,她便甚少与赵迟暄绕圈子,她慢悠悠喝着茶,说着自己心里的想法,“可是舅舅,既然迟早都要走到那一步,又何必遮掩掩呢?”“早些让他明白舅舅不是那么好拿捏的,他兴许会收敛几分。” 南叙的话太直白,门口处的男人微微眯起了眼,似是在打量,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脸上游走,南叙甚少被赵迟暄这样的目光看着,有些不自在,但也没有回避赵迟暄的审视,抬着下巴仰着脸,直视着赵迟暄的眼睛。 “我才不想看舅舅被人欺负,连北疆的冬衣都拿不到。”南叙笑眼弯弯。 “是么” 沉默着的男人开了口。 ”当然是了。” 南叙又笑了一下,“我与舅舅相依为命多年,自是瞧不得舅舅受欺辱的。” 赵迟暄的身影动了。 南叙眼皮轻抬,心里莫名有些紧张。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摆了赵迟暄一道,赵迟暄哪怕心里没有那个想法,只是借银两之事反向试探圣人,可今日之后,却也不得不走上那条路了。 她是逼着赵迟暄做逆臣的。 到底心虚,南叙收了视线低头饮茶。 脚步声越来越近。 南叙攥着茶盏的手慢慢收紧。 茶室颇为宽阔,赵迟暄走得并不快,祥云皂靴踩在地板上,像是踏在南叙心间,让她不由自主跟着紧张。 ——压迫性太强,哪怕她知道赵迟暄极看重自己,心里也是忐忑的。 “舅舅,你别生气嘛。” 南叙双手捧着茶盏,声音弱弱说着话,“我是替舅舅不平,舅舅忠心可昭日月,却落得连将士冬衣都要瞧旁人脸色地步————” “错了。” 赵迟暄的声音在南叙头顶响起。 “什么” 思绪被打断,南叙下意识出声。 一只手落在南叙发间。 紧接着,是熟悉的动作,赵迟暄似乎很喜欢她头发的柔软,掌心在她头顶轻揉着,恰巧她出门时做家常打扮,并未梳高鬓,鬓间的珠钗也不多,少了繁琐的发髻与珠钗,倒是便宜了赵迟暄,他的手肆意在她发间游走,像是抚弄某种皮毛光滑的小动物似的。 被人这样揉捏着,南叙有些招架不住,心里的忐忑不安随着赵迟暄的动作消失得无影无踪。——赵迟暄还是那个赵迟暄,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把她当成小孩子来宠的赵迟暄。 小孩子嘛,偶尔做三两件错事也是情有可原。 南叙再无心理负担。 只是赵迟暄的抚弄让她有些无奈,感觉自己在赵迟暄手里像极了某种小动物,任由他抚弄揉捏,她便抬了手,去制止赵迟暄的动作,“舅舅。” “你把我的发髻弄乱了。” 赵迟暄的手就在她头顶,她伸手一抬,便碰到了他手指,她便攥着赵迟暄的手指,把他的手从自己头上拽下来,发髻逃过一劫,几缕松散的发垂在她脸侧,她随手撩起碎发,抬头问赵迟暄,“你方才说什么错了” “我哪里说错了” 赵迟暄眸色深了一分。 南叙歪了下头。 ————她到底哪句话说错了 赵迟暄错开视线。 “将士所需冬衣已备齐,不日便会送往北疆。”赵迟暄道。 南叙颔首,心里松了一口气,“哦,这样啊。” 原来是这件事。 ”看来的确是我说错了,咱们的圣人还是体恤北疆将士的。”南叙松开赵迟暄的手,阴阳怪气得很。 体恤个鬼 若是真的体恤,怎会一而再再而三拖北疆将士的冬衣? 若不是赵迟暄向他施压,他根本不会给足冬衣,什么戍卫边疆的将士,什么忠心耿耿的将军,在上位者看来都是可以随意抹去的棋子。 南叙心里很是很不屑。 然而她的声音刚落,便见那只手没了她的牵制变得肆无忌惮,手一伸,便拿起了桌上的茶盏,而后一抬,送到自己嘴边。 “舅舅——”南叙微微睁大眼。 手的主人饮了一口茶,此时正在往嘴里送茶,听到南叙的话,他的动作止住了,茶盏停在嘴边,眼睛瞥向南叙。 临近傍晚,夕阳拖着残红,撩起茶室的竹帘慢慢渡了进来。 浅浅的红落在男人侧脸,无声柔和着他的五官,眉眼间的凌厉被抹去,眼睑下染着朦胧的红,而那抹红此时正在瞧南叙,映着眸光莫名有种波光潋滟搅弄人心的暧昧。 尤其是,他送到嘴边的那盏茶是南叙的茶。——他与南叙,同饮了一盏茶。 南叙的脸烧了起来。 赵迟暄怎能喝她的茶呢那可是她喝过的残茶 娇俏少女呆在原地,赵迟暄手指捏着茶盏,又往嘴里送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问,“怎么?” 南叙陡然回神。 “没,没什么。”南叙慌不择路移开视线。 大概是男人素来粗心从来意识不到这一点 必然是的。 似谢明瑜那般避嫌从不用她器具的人,全天下再寻不到第二个。 再说了,赵迟暄是征战沙场的武将,领兵在外时,一壶水分着喝是常有的事情,她若为这件事多心,那才是自寻烦恼。 南叙不再纠结茶水的事情,笑眯眯向赵迟暄道,“恭喜舅舅,将士们有了冬衣,这个冬季便好过了。” 赵迟暄嘴角抿成一条线。 “舅舅难道不高兴” 察觉到他情绪的异样,南叙有些疑惑。 赵迟暄放下茶盏。 “高兴。” 赵迟暄垂眸看着南叙。 赵迟暄身材高大,无论往哪一站,都是压迫性十足的,如今他没有坐在南叙面前,而是站在南叙身侧,居高临下看着南叙时,身为武将的威压凌厉便扑面而来,南叙不喜欢这种感觉,想拉着他的手让他坐下,可他却没有坐下,而是反手一扣,攥住了南叙的手腕。 手腕被扣住,南叙蹙了下眉,“舅舅” 回答她的是赵迟暄低沉的声音,“阿叙没有其他与我说” 第35章 第 35 章 第35章 南叙有些疑惑。 ————该说什么 她想说的话,方才已经说过了。 可赵迟暄的态度,是想听她再说些什么 北疆的冬衣,还是方才长公主的态度? 可问题是,这两件事情她好像都说过了,冬衣不日便会送往边关,而长公主的也会因她的话对圣人产生怀疑,既如此,这两个话题便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她也没必要说。 可不是这些事,又能是什么? 想来想去,南叙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只好道,“舅舅想听什么?” “北疆的冬衣已尘埃落地,长公主的态度更无需舅舅忧心,一切皆在舅舅掌握之中,舅舅有什么好担心的” 南叙抬着下巴,莹白如玉的脸落在赵迟暄视线。 不是江南女子的柔媚,也不是北方女人的飒爽,而是中原女子独有的娇俏,带着几分不解的疑惑,一点一点往赵迟暄视线钻。 ————他的小阿叙,的的确确不知他心里的想法。 尽管他的行为已极其出格,早已不是舅舅对外甥女该有的分寸。 可面前的少女依旧是懵懂的,稚气的,甚至看不出他情绪的,她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只是抬眼瞧着他,清澈的眸子透着天真的迷茫,赵迟暄挑了下眉,郁结在心的无奈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办好想欺负她。 “阿叙当真不知”赵迟暄微俯身。 可他站着,而南叙是坐着,哪怕他俯身让视线齐平,但他身高带来的压迫感却不曾消失,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强烈,配着他微微挑着的眉梢,让人有种被人扼住命运后脖颈的无措感,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南叙的身子往后退了退。 可赵迟暄似乎并不想让她逃离自己的视线,又或者说,自己的掌控,她的肩膀刚往后面侧,赵迟暄的手便落了下来,武将的手落在她肩头,她的身体一下子动不了了,像是□□/控的提线木偶,每一个动作都不属于自己。 而赵迟暄,便是操/控她的人。 这种感觉有些怪,可又说不出来怪在哪儿,南叙贫瘠的感情经历让她着实猜不到赵迟暄究竟想做什么,只能凭本能试探着。 “不知。” 南叙疑惑着,“舅舅,我方才说错话了么?” 赵迟暄垂着眸,“是。” 他的手从南叙肩膀离开,手指一滑,便勾着南叙的下巴抬起南叙的脸,这个角度让他更清楚看到南叙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包括她眼底天真的蠢。 ——是的,那种危险悄然来临,她却依旧对他全心信赖着的傻气,仿佛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全盘接受,甚至任他摆弄。 赵迟暄嘴角微勾,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阿叙不该寻福宁。” 赵迟暄曲着手,食指指节搁在南叙下巴处,少女柔软骨肉落在他手指,他敛着眼睑,声音低了,“外界的事,自有舅舅来处理,无需脏了阿叙的手。” ”阿叙乖乖的,待在舅舅身后便好了。” 就像他们相依为命那些年,追兵来临时,她躲在他身后拽着他衣袖,明明那时候的他是强弩之末,伤势重到随时都会没了气息,可当她的手抓着他胳膊时,他便有与世界为敌的勇气。 “可,我也想为舅舅做些事。” 南叙看了眼自己下巴处的手,眉头蹙了起来,“我不想做舅舅的累赘,我想让舅舅知道,我也有用的。 赵迟暄笑了起来,“阿叙从来不是我的累赘。”“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 “真的” 南叙睁大了眼,”你没有骗我” “舅舅何时骗过你” 少女下巴处的软肉随着她说话时的动作蹭着赵迟暄的手,赵迟暄眼皮微抬,声音更低了,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诱/哄味道,“阿叙是舅舅的剑锋。” 可南叙更关注的是赵迟暄的话,而不是赵迟暄的语气。————这是什么奇怪比喻 比谢明瑜说爱她爱到刻骨铭心非她不可都来得更荒唐。 南叙撇了下嘴,颇为不满,“舅舅又哄我。”“我若是舅舅的剑锋,那岂不是我指哪,舅舅便打哪?” “阿叙想让舅舅打哪” 赵迟暄笑了,“谢明瑜?户部?还是皇城的那一位?” 他漫不经心说着话,肩膀却压得更低,几乎与南叙的肩膀齐平,这个动作让他与南叙离得更近,近到让南叙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热气,热气洒在南叙脸上痒痒的,南叙睫毛颤了颤,心脏却没出息地漏跳半拍。 或许是被赵迟暄的美色迷了眼 又或者是她从未与男人这样亲近过,所以面前的男人哪怕是赵迟暄,她也会紧张到心跳都不正常 南叙觉得两者都有。 色令智昏,南叙不由自主信了在这种场合下赵迟暄说的哄小孩的话,她摇摇头,说出来的话傻得很,“都不要,我要舅舅好好的。” 南叙的声音很真诚,是那种由衷的期待,让人忍不住跟着她一起说傻话。 “舅舅会好好的。” 赵迟暄眼底笑意更深,整个人都柔和下来。 南叙下巴处的软肉蹭在他指节有些痒,他曲着手,指腹摩挲着她脸颊。 这个动作比刚才更亲密,有着似是而非的暖昧感,可南叙却不曾意识到茶室里的气氛已悄然变了味。 ————赵迟暄一向喜欢逗弄她,喜欢揉她的发,喜欢捏她脸上的肉,这样的习惯从幼年到现在都不曾改变,她在赵迟暄心里,永远都是可以让他肆无忌惮逗趣儿的小孩儿。 所以当赵迟暄的动作哪怕有些怪,她略微迟疑了下,还是习惯性去接受。 赵迟暄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不过是想逗弄她罢了。 “那当然,舅舅会一直好好的。”南叙道,“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摩拳着南叙脸颊的手微微一顿。 “子孙满堂” 赵迟暄抬了下眼皮,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对啊。” 南叙理所当然,“虽然舅舅大龄未婚,可这是因为舅醉心战事无心婚配,等北疆彻底平定,舅舅便有心情迎娶舅母了。” “那时的舅舅,与舅妈琴瑟和谐举案齐眉,自然也是子孙满堂羡煞旁人的。” 赵迟暄”……” 捏在南叙脸颊的手指陡然一紧。 “嘶——” 习武之人指上有薄茧,骆得南叙有些疼,南叙吃痛,轻呼出声,“舅舅?” 赵迟暄收回手。 “原来阿叙竟这般关心舅舅。”赵迟暄莫名低沉。 “那当然,舅舅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关心舅舅,又能关心谁?”南叙从善如流点头。 方才赵迟暄突然间的动作捏得她有些疼,赵迟暄收回手,她便抬起了手,两手托着腮,揉捏着刚才被赵迟暄捏过的地方,“说起来,舅舅准备何时给我找舅妈呢” “旁人像舅舅这么大的时候,都已是妻妾成群儿女成双了,偏舅舅政务繁忙,身边至今连个姬妾都没有。” “可惜我是晚辈,不好插手舅舅的后宅事,若是不然,我必会早早请了官媒来给舅说亲。”想到赵迟暄被官媒围着的画面,南叙心中好笑,噗嗤笑了起来,“也不知舅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胖的瘦的” “还是温柔的泼辣的” 南叙自顾自说着话,完全没有留意到赵迟暄此时已眯起眼,他的眼型虽艳丽,可眯起来时也是迫人的,尤其是配着他那双剑锋般的眉,冷眼看人便能叫人心里直打哆嗦。 可南叙没有发觉,她还陷在自己的憧憬之中,“不知哪家的闺秀能入得了舅舅的眼?能与她携手共度一生” ”舅舅若果真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性子要记得收敛一下,舅舅是沙场饮血的将军,纵使什么都不做,旁人也胆怯三分,若是舅舅再冷了脸,那岂不是要将人吓跑了” 南叙的话说完,一抬头,便撞见赵迟暄面无表情的脸,她忍俊不禁,一下子笑了起来,“对,就是现在这个模样,单是瞧着便叫人害怕。” “是么” 赵迟暄两指把玩着南叙方才用过的茶盏,眼睛落在南叙脸上,“阿叙怕我?” “我怎么怕舅舅” 南叙乐不可支,“舅舅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莫说只是冷脸,哪怕提刀我都不怕。” 哪怕赵迟暄对她举起陌刀,她也只会怀疑是自己身后有敌人,而不是赵迟暄要杀她。自幼相依为命养出来的默契,让她对赵迟暄根本不设心防。 “只是我虽不怕,旁人却是怕的。” 南叙莞尔,“杀人如麻的人,哪怕是庇佑自己的绝世悍将,也是招人害怕的。” 而她,也不喜欢赵迟暄面无表情的脸。 她更喜欢赵迟暄的笑,清清浅浅的,笑意在他眼底蕴开,凌厉眉眼被笑意柔和,就像钢刀裹上了丝绸,绝对锋利但也绝对温柔的矛盾感让人一眼沦陷。 “舅舅笑一下嘛。” 南叙站起身,隔着茶桌,她对赵迟暄伸出手。 她的手落在赵迟暄脸上,两只手扯着他两边的脸颊,想在他脸上扯出一个微笑的孤度,“舅笑的时候最好看了。” 赵迟暄抬了下眼。 他并没有制止她的动作,只是静静看着她,墨色瞳孔似有千山暮雪,云气缭绕中,她看到他眼里的自己,那是一个笑闹着的少女,肆无忌惮在虎口嬉戏玩闹。 而他,也容忍着她的放肆。 没由来的,南叙的动作停了下来。————她似乎,有些过分。 可下一个瞬间,赵迟暄却身体力行告诉她什么才叫真正过分,男人陡然出手,掌心落在她手腕,稍稍一带,她便扑到赵迟暄怀里。 惯性使然,她的脸几乎贴着赵迟暄的脸。 第36章 第 36 章 第36章 男人的气息迎了满怀。 人在即将跌倒时,会本能撑着手能触及到的一切,南叙显然也有这种本能,在落入赵迟暄怀抱时,她的手便伸了出来,指腹抵在赵迟暄的胸膛,她的身体隔着自己的手陷在赵迟暄的怀里,有了手的缓冲,她的额头才没有撞在赵迟暄的下巴上。 ”舅舅太不小心了。” 南叙蹙了下眉,准备从赵迟暄怀里起身。 ————她与赵迟暄的关系虽然亲密,可该有男女大防她还是知道的,尤其是这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场景。 但她整个人陷在赵迟暄怀里,想从他怀里起身,就得按着他胸口借力,南叙没有多想,双手撑着赵迟暄的胸口,准备站起身与他拉开距离。 男人的肌肉隔着薄薄布料递了过来。 触感很奇怪,不是女人的柔软,也不是桌椅磐石的冷硬,隔着绛紫色的圆领袍,南叙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肤的温热,略微有些软,但更多的是皮肉裹着钢铁的硬。 无意识的动作,南叙在上面按了按。 真的很奇怪。但,手感也真的好好。 上好的丝绸裹着肌肤,肌肉的触感便隔着丝绸递到她指尖,微热的,微软的,可若按下去,却又是硬的,南叙迷迷糊糊的,指尖又无意识按了一下。 热气落在她脸上。痒痒的,像是羽毛拂面而过。 南叙愣了一下。 下意识间的动作,她慢慢抬眼,去看热气传来的方向。 赵迟暄的脸近在咫尺间。 鸦翼般漆黑的睫毛敛着眼睑,眼睑之下是他墨色眼睛,他的眼睛生得极好,是勾人的桃花眼,若他眉峰柔和下来,便有一种看狗都深情的潋滟。 而现在,那双潋滟又深情的眼此刻正看着她,他眼睛不是往日的凌厉迫人,而是轻眯着,带着不宜察觉的审视,视线落在她手指。 而她的手指,此时正抵在他胸膛,方才还按了一按,很是喜欢那种丝绸裹着肌肉手感。 活脱脱的纨绔少女调戏良家妇男。更要命的是,这个良家妇男还是她舅舅。 ”!!!” 南叙回神了。 ——是的,她在按赵迟暄的胸肌。手感太好,她还按了不止一下。 南叙瞳孔骤然收缩。 “对、对不起” 南叙瞬间从赵迟暄怀里起身,“我不是故意的” 她几乎不敢看赵迟暄的脸色,慌不择路转过身。————她怎能、怎能做出如此丢脸之事 南叙两只手捂着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现实是没有地缝,而赵迟暄却在她身后,离得近,她还能闻到赵迟暄身上的水沉香,那香味最是静心宁神,是她喜欢的檀香,可今日不知怎么了,她闻到水沉香的味道却是心乱如麻的,甚至感觉呼吸都变得不顺畅,她的手脚僵硬着,脸在这个时候烫起来,热度从指腹传到她手背,让她整个人都跟着发热发烫,像是一只煮熟的虾,被人盛在盘子里端上来。 “不是故意的” 赵迟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低低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让她更加紧张,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每一口的呼吸都变得分外艰难。 “对……” 南叙慌乱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苍天可鉴,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对赵迟暄只有敬重,绝无轻薄之意! 为什么会有方才的轻浮动作,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手感太好,所以她才会鬼迷心窍按了一下? 南叙简直不敢想,自己竟对赵迟暄做出这样的事情。 “舅、舅舅,我还有事,就,就不陪你吃茶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动作,南叙下意识就想跑,她不等赵迟暄答话,便提着裙摆跑了出去。 茶室的房门从外面被关着,她猛地拉开房门,门外站着赵迟暄的副将以及她的丫鬟,她的动作太突然,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姑娘” 秋练反应过来,率先出声。 大开的窗户送来初冬的凉,凛冽的北风刮在南叙的脸上,剑锋般的迫人,南叙被凉风一激,燥乱的心绪像是泼了盆冷水,一下子冷静下来了。 ————她不能这么着急忙慌冲出去,旁人见了,只怕会误以为赵迟暄对她做了什么不得见人的事情。 尽管事实是她对赵迟暄做了不可描述的事情。 “小厨房熬的参汤该好了。” 南叙急中生智寻了个借口,“若再不回去,只怕要放凉了。” 秋练忍俊不禁,“一碗参汤罢了,哪里值得姑娘这么匆匆忙忙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姑娘后面有老虎在追呢。” ”……” 若是老虎就好了,外面那么多人,怎么都能保住她的命。 可问题是,茶室里待的是被她无端“轻薄”了的赵迟暄,同在一个屋檐下,日后免不得要见面,到那时,她该以怎样的表情去见赵迟暄? 想把日后的尴尬,南叙更尬尴了,她尴尬笑了笑,整个人不自在极了,“参汤放凉了味道便不好了。” “姑娘还跟小时候一样,贪嘴。”秋练噗嗤一笑。 ”既如此,咱们便先行回府,别误了姑娘的参汤。” 秋练心思浅,挽着南叙的胳膊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南叙,“侯爷呢?他不回去吗?” 南叙身体僵了一瞬。 “舅舅……想一个人静静。”南叙尴尬回答道。 作为一个让人闻风丧胆的绝世悍将,赵迟暄却被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轻薄了,更要命的是,这个弱女子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外甥女,这种丢脸丢到八爪国的事情他的尴尬不比她少,此时的他,必是想好好静一静,以此消化她的荒唐举动给他带来的震撼。 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让人进去打扰他为好。 想到这,南叙硬着头皮吩咐赵迟暄的副将,“张副将,舅舅想一个人待会儿,晚一会儿再进去。” “是。” 张副将颔首,“属下遵命。” 张副将眼睛习惯性往茶室里瞟上一眼,隔着蜀绣屏风,他看不清赵迟暄的脸,只看到赵迟暄半倚半躺在塌间,脊背靠在引枕上。 半开的窗户有夕阳的残红溢进来,赵迟暄半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什么,而那只常年掌兵的手,此刻正搁在胸口处,残红渡在他手背,蒙着一层浅浅的红。 胸口处的旧伤又复发了 张副将有些意外。 不应该啊。 那伤两月有余了,早就该好了。 张副将疑惑着,随手关了门。 空旷茶室只剩下赵迟暄一人。 赵迟暄眯着眼,头枕在引枕上,空气里有着淡淡的花香,那是南叙用的天竺葵熏香,他轻嗅着天竺葵的花香,眯眼看着窗外残阳。 他的小阿叙,被他纵的胆子越发大了。————怎么办,好像把她囚在身边。 赵迟暄手指按在胸口,嘴角一点一点勾了起来。 …… 夜幕降临,南叙终于回到阙阳侯府。 南叙是为“参汤”回来的,她刚在自己的院子坐下,小丫鬟们便捧来了参汤,参汤与滋补的药材在砂锅里熬得浓浓的,端上来时,奶白色的汤汁点缀着嫩绿的菜叶,参汤的清香味像是长了眼睛,直往人鼻子钻,看着闻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可南叙却没什么心情喝。————她还在想刚才在茶室的事情。 那事儿着实太丢脸,单是想想就让她捂着脸想找个地缝钻。 “姑娘,参汤端过来了,您得趁热喝啊。”无限好文,尽在身旁响起秋练的声音。 南叙的手连忙从脸上移开,“给我吧,我这就喝。” 小丫鬟把参汤递给南叙。 南叙伸手接过参汤,钓窑的勺子拿在手里,往嘴里喂着参汤,可往日鲜美的参汤,此刻她却品不出滋味,她的心里脑里想的全是刚才的事情,赵迟暄的手,赵迟暄的脸,赵迟暄的……胸膛。 等等 她怎能想这些事 南叙被自己吓了一跳,手里端着的参汤瞬间摔在地上。 “啪——” 一声脆响,雨后天晴色的碗摔得粉碎,参汤也溅了南叙一身。 “哎哟” 秋练一惊,忙不迭俯身给南叙擦拭衣服,“姑娘没有烫着吧” “没有。” 南叙被自己的思绪吓到,听到秋莲的话,下意识摇了摇头。 “还说没呢姑娘的脸都红了。” 秋练扭脸骂小丫鬟,“小蹄子们越发懒了,这么烫的汤就这么给姑娘端过来?若是烫到了姑娘,仔细你们的皮” “秋练姐姐,参汤不烫的。” 小丫鬟连忙求饶,“我再怎么躲懒,也不敢拿汤烫姑娘啊!” 小丫鬟因为自己遭了无妄之灾,南叙回神了,她摆了摆手,替小丫鬟说了话,“不干她们的事,是我分神了。” “姑娘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南叙亲自替小丫鬟求情,秋练没再追究小丫鬟的事情,瞪了她一眼便将这件事揭过。 南叙虽然不曾被烫到,但身上的衣服却被参汤弄脏了,秋练扶着南叙回里屋换衣服,一边解南叙的外衫,一边问,“方才姑娘回府时便心神不宁的,可是侯爷说了不好的消息?” ”侯爷也真是的,外面的事情侯爷自己知晓便是了,何必说给姑娘听?姑娘一介女流,又帮不了侯爷,与姑娘说了,没得叫姑娘忧心。” 南叙抬手揉了下眉心。 要是外界的烦心事就好了。她可是,轻薄了她的舅舅赵迟暄啊! 而且不止一次,手感太好,她鬼迷心窍似的在上面按了两三次,若不是赵迟暄呼吸间的热气洒在她脸上,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什么荒唐事! 第37章 第 37 章 第37章 太丢脸了。 她怎能、怎能做出那种荒唐事 南叙抬手扶额,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秋练以为她仍在为赵迟暄的话担忧,便安抚道,“姑娘别烦心了,天塌下来自有侯爷顶着,外面再怎样乱,也乱不到咱们府上。” ”侯爷是以军功封侯的阙阳侯,又是天子面前第一等得用之人,难道还处理不了这些琐事?” 秋练随手把南叙换下来的衣服挂在屏风上,屏风旁边是紫檀木雕花衣柜,她打开衣柜,选了一件浅碧色贡缎的长裙,拿出来给南叙换上。 已是夜幕时分,不会再有人来寻南叙,她选的衣服简单,三两下便给南叙换好了衣裙,“不过是这些事情太琐碎,侯爷见得多了,便有些心烦,这才与姑娘说了两句,想着让姑娘宽慰宽慰他,疏解一下心情。” “姑娘若将这些话当了真,为这些话担惊受怕,那才是杞人忧天,得不偿失。” 南叙无奈叹气。 如果是杞人忧天就好了。可问题是,她明明轻薄了赵迟暄! 若她与赵迟暄不常见,轻薄便轻薄了,虽回忆起来尴尬,可时间久了,也就慢慢忘了,只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可现在的她与赵迟煊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见了面,便会想起方才的事情来,怎么可能做到若无其事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更要命的是,她还不能主动搬出去躲避赵迟暄。 ——前一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第二日便仓促搬走,任谁都会觉得她与赵迟暄之间出现了问题,她才会这般火急火燎躲着赵迟暄。 如今的圣人幼足劲寻赵迟暄的错处,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给赵迟暄添乱。 见面尴尬,躲着更不行,南叙思来想去,总也想不出一个好对策,她换好衣服躺在贵妃塌,只觉得头大如斗。 “姑娘快别想了近日无事,不如邀了梨园坊的名角来府上唱几出戏” 见南叙仍是心神不宁的模样,秋练便道,“听说他们新排了一出戏,叫什么园,颇受京中贵女们的喜欢,姑娘不妨也听听,万一姑娘喜欢呢” “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的桥段,能有什么新鲜的” 南叙靠着引枕,手里又抱了一个,她无精打采摇着头,“我不要听。” 秋练噗嗤一笑,伸手推了推南叙的胳膊,“姑娘不想听,下面的小丫鬟还想听呢。”“咱们府上好久没有热闹过了,小丫头们做什么都是懒懒的,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热闹一番,也让小丫鬟们凑个趣儿。” ”既如此,那便请他们过来吧。”南叙这才勉强点了头。 ————不能因为她心情不好便坏了下面人的好心情。 “我就知道姑娘心善。”秋练欢快应了下来。 贵妃塌后是十字海棠式的窗柩,秋练推开窗枢,廊下小丫鬟们正在说笑,见秋练探出头,连忙停了说笑站起身,“秋练姐姐什么吩咐” 秋练便把去梨园坊下帖子的事情说给小丫鬟们听。 正说话间,秋实从外面回来了,听秋练讲请戏子给南叙解闷,她脚步微顿,会心一笑。但她从不是多话的人,又从窗柩处瞧见南叙闷闷抱着引枕,便敛了面上的笑,守在门口的丫鬟争相打帘子,她提着裙角走进房间,轻手轻脚给南叙倒了一杯茶。 “方才侯爷回来了,似是胃口不大好,只让厨房做了些家常饭菜,连平日里爱吃的鹿舌都给省了。” 秋实瞧了眼南叙,不动声色道。 “啊舅舅胃口不好”南叙手指攥了下怀里抱着的引枕。 秋实把茶捧到南叙面前,抬眸瞧着南叙的眼,“大抵是的,若是不然,怎会连平时爱吃的菜都不吃了” 南叙莫名有些慌。 她伸手接了秋实递过来的茶,往嘴里送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心里烦闷的缘故,平时甘甜可口的茶水此时竟有些苦,她尝了一口,便把茶盏放在了茶桌上。 “舅舅……大概是为外面的琐事烦心吧。”南叙眼神飘忽着,心虚得很。 秋练只以为南叙为赵迟暄的事情心神不宁,便给秋实使了个眼色,让她别再提赵迟暄。 秋实笑了一下,“大抵是的。” “侯爷是阙阳侯,什么事都难不倒侯爷,姑娘就不要替侯爷担心了。”秋练连忙道,“姑娘还是想一想,明日点什么曲目为好。” “就叫他们唱新排的曲目吧。”南叙厌厌的。 心里存着事,南叙做什么都没心情,夜幕降临,她洗漱之后就寝,可一旦躺在床上闭上眼,傍晚时在茶楼发生的事情便又浮现在她脑海,像是怕她忘记似的,一次一次在她脑海上演。 她的手指隔着贡缎圆领袍按着赵迟暄的胸膛,不同于女子的柔软,赵迟暄的胸口颇有韧性,她的指腹刚按在上面,便按不动了,肌肉使她的指腹反弹,她神使鬼差似的又按了一次。 ——手感真的很好。 男人的胸口都是这样么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南叙被自己吓了一跳。——天呐,她到底在想什么?! 南叙动作微微一顿,紧接着,她拉起被子蒙着自己的脸,裹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不知是被褥的温度,还是她的脸烧得厉害,她感觉现在的自己像极了煮熟的虾,整个人温度高得吓人。 救命 她怎么能想那件事呢 太羞/耻了。 察觉到南叙在床上滚来滚去,秋练揉着眼坐了起来,纱幔外烛火微弱,借着摇曳烛光,她看到床上的南叙裹成了粽子模样,毛毛虫似的扭动着。 “姑娘这是怎么了” 秋练一下子笑了起来,伸手去掀南叙身上的被褥,“姑娘快出来,当心别捂着。” 南叙蠕动动作瞬间停止。 “姑娘” 见她没反应,秋练又唤了一声。 南叙只好从被子里慢慢探出头,“没什么,就是,就是有点冷。” “冷吗” 秋练更加疑惑了,伸手把南叙身上的被褥掖了掖,热乎乎的温度传过来,她更加疑惑了,“这不是挺暖和的吗” ”……就很尴尬。 出了这么一件事,南叙不敢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她裹着被子睁着眼,怎么都睡不着。她想闭眼,可又怕一闭眼便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便只好睁眼熬着。 时间一寸寸溜走,打更人声音悠扬报着时辰,南叙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实在撑不住,眼睛慢慢闭上了。 南叙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在茶楼里发生的事情,夕阳西下,朦胧余晖顺着窗台溢进茶室,赵迟暄懒懒坐在榻上,似笑非笑瞧着她,她被他瞧得面颊微烫,不敢抬头去瞧他的眼,便低垂着眉眼,去看自己衣袖上的绣花。 可刚低头,她便被眼前的画面吓得一激灵,赵迟暄绛紫色的圆领袍不知何时解开了扣子,金线绣成的祥云纹衣襟半敞着,大片蜜色的胸膛晃着人的眼睛。 若只是这样,她还能腹诽一句非礼勿视赶紧别开视线不去瞧,可问题是,她的手此时就抵在赵迟暄的胸口处,莹白如玉的手按在蜜色的胸膛上,怎么瞧怎么叫人心惊肉跳。 ”” 南叙瞳孔骤然收缩,条件反射想要缩回手,可她的手刚从赵迟暄胸膛离开,手腕便被攥住了,赵迟暄攥着她的手腕往胸前一带,她便扑在赵迟暄怀里,中间没遮挡,她的脸直接撞在赵迟暄的胸膛。 那个地方没有她想象中的柔软,坚硬如铁却又火热异常,烫得她的脸都跟着热起来,她的身体微微一僵,整个人都变得极度不自然。 ”阿叙,是你先来招惹我的。” 赵迟暄低低一笑,微哑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喔喔喔——”雄鸡一唱天下。 南叙醒了。 她猛然睁开眼,大口大口喘/息着。 承尘处精美的花纹映入她眼睑,纱幔外传来秋练与秋实细微的脚步声,暖阳透了几分进来,像是给整个房间镀上一层浅浅金光。 南叙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一场梦。————个荒诞无比却也惊悚无比的梦。 还好还好,只是梦。 南叙吞了下唾沫,艰难安慰自己。 “姑娘醒了” 纱幔外的秋练听到声音,抬手撩开纱幔,探身去瞧南叙,“哎哟,脸色怎么这么红?” 她被南叙通红的脸颊吓了一跳,伸手覆在南叙额头上,“好烫,莫不是发热了?” 南叙的额头烫得厉害,秋练的手刚落在南叙额头,便连忙转身唤秋实,“秋实,快请太医来,姑娘不舒服。” 南叙本想说自己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罢了,可她的身子骨一向不好,秋实听到秋练说她发热,便连忙让人去请太医,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捞到,就见窗外廊下的小丫鬟一路飞奔去请太医。 ”…… 南叙只得重新躺回床上。 “怪不得姑娘昨日没精打采的,原来是身子不舒服。”秋练唠叨给南叙掖着被角,一边忙吩咐小丫鬟们去煮姜汤驱寒。 阙阳侯权倾天下,老太医来得很快,秋实领着老太医急匆匆往院子里走,刚走没两步,便撞见下朝回来的赵迟暄,秋实是南叙身边的贴身丫鬟,赵迟暄自然认得她,见她身后跟着太医,赵迟暄动作微顿,脚步停了下来。 秋实素来极有眼色,见赵迟暄止了步,便连忙上前见礼,“侯爷,姑娘身子不大舒服,奴婢领太医去瞧瞧。” “不舒服”赵迟暄蹙了下眉。 “是的,姑娘烧得厉害。” 秋实大着胆子,试探道,“侯爷要不要过去瞧瞧?” 第38章 第 38 章 第38章 梦里发生的事情太惊悚,南叙吓出一身冷汗,贴身小衣被汗水浸湿,黏糊糊的粘在身上难受极了,南叙想叫水冲洗一下,可秋练却说她刚刚发热,不能受凉,不仅不给热水洗澡,甚至还从耳房里又搬出一床被子来,厚厚一层压在她身上。 “哪有刚发热便去冲澡的” 秋练一边掖被角,一边温声劝,“姑娘且忍忍,等姑娘的身子好了,再去洗个痛快。” 南叙眼睁睁瞧着自己身上又多了一层被子,声音无奈得很,“可我不是发热。”“我只是做了一个梦,被吓到了,这才出了一身汗。” “被梦魇住了” 听到这话,秋练更加担心了,“若是这样,单请太医是不够的,还得请些道士和尚过来诵诵经。” ”饶了我吧,只是做了噩梦罢了,哪里就到这种程度了?” 南叙哭笑不得,“又请太医,又请和尚道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府上闹了鬼。” 说话间,南叙挣扎着从被褥里做起来,可她的手刚伸出被子,便被秋练捏住了,秋练攥着她手腕,随手把她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 可肌肤相触,秋练感觉到了她的体温,“咦,姑娘不烧了?” 秋练有些意外。 “我当然不烧了,我又没病。” 南叙道,“我都说了,我真的没事,只是做梦吓到了,哪里值得你们这般紧张?” “姑娘方才明明烫得厉害。” 话虽如此,秋练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松开南叙手腕,伸手去探南叙额头的温度,“咦,额头还是烫的” 她再次把南叙的手塞回被子里,摇了摇头,驳回南叙说自己没病的话,“罢了,还是让太医来瞧瞧吧。” ”……”100 大抵是幼年遭逢大难,她的身子骨算不得好,少穿两件衣物,便会受风寒汤药不断,因着这些原因,身边的人极为紧张她的身体,稍稍有点风吹草动,便把她们吓得跟什么似的,今日又是如此,明明是做了噩梦,却被当成发热去请太医,若不是她阻拦,只怕和尚道士也能一并请了来。 南叙颇为无奈,但也知道秋练是为她好,便不再替自己分辨,而是老老实实待在床上。——事实上,无论她说什么都只是徒费口舌,秋练着急她的身体,根本不会听她的辩解,倒不如安生躺在床上等太医,左右太医快到了,等太医到了问完诊,这场误会便能消除了。 如此一想,南叙便不说话了,只躺在踏上等待太医的到来。 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是小丫鬟们熬了浓浓的姜汤,盛在青瓷白釉的碗里端过来,秋练接了姜汤,递到南叙嘴边喂南叙喝着。 南叙虽不喜欢姜汤的味道,可拗不过秋练,便勉强喝了几口。 辛辣又略带些甜味的姜汤顺着喉咙灌进肺腑,南叙觉得身上更热了,她略喝几口便不再喝,只等太医来诊治她的身体,让她早些从被褥与姜汤的环境里解脱。 又过一会儿,廊下终于响起小丫鬟的声音,“秋实姐姐回来了。” “快叫她进来。”南叙心中一喜,忙道。 ————秋实去请太医,秋实回来了,太医自然也到了。 南叙抬眼向窗外瞧去,廊下有人影走过,大概是来了外男,小丫鬟们格外注意分寸,不复往日那般热闹,四处静悄悄,只有脚步踩在台阶的声音。 紧接着,是帘子被打开,几人走进房间,再然后,便是绕过屏风,来到南叙的拔步床前。 隔着茜红色的纱幔,南叙看不清太医的模样,只看身形是平时相熟的太医,便乖乖伸出手来,秋练早准备了锦帕,她的手刚探出,便有帕子覆在她手腕。 一番望闻问切后,纱幔外响起老太医的苍老声音,“大姑娘只是心浮气热,算不得发热。”“老夫给大姑娘开几剂药,大姑娘吃了便能药到病除。” 这才对嘛。她本来就没病。 南叙笑着收回手,“我就说嘛,我没病,偏你们紧张得跟什么似的,非要老太医往这儿走一遭。” “秋实,你送送老太医。” “没病” 与此同时,一道清冷男声自外间传来。 那声音太熟悉也太突然,南叙瞬间响起昨日傍晚在茶楼里发生的事情,她的指腹落在赵迟暄的胸口处,而赵迟暄的目光落在她的指腹上,画面暖昧又旖旎,单是想,便让人羞/耻到无以复加。 几乎是条件反射,南叙拉起被子蒙着自己的脸。——太丢人了,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赵迟暄。 “回侯爷的话,大姑娘身子骨弱,受不得惊吓,这才多梦盗汗的症状。” 纱幔外是老太医恭恭敬敬回答着赵迟暄的话,“不过没什么大碍,大姑娘又被侯爷养得精细,略吃几碗汤药便好了。” “多谢。” 赵迟暄的声音不辨喜怒。 南叙又打了一个激灵。 ————无他,听到赵迟暄的声音,她便不由自主想起昨日发生的事情,那种后知后觉的暖昧氛围让她直起鸡皮疙瘩,甚至于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南叙着实不知该如何面对外间的赵迟暄,便鸵鸟似的用被子把自己裹成团,自欺欺人这样就不用与赵迟暄相处,心里更是盼着赵迟暄早些离开,这样她的尴尬忐忑才会稍稍好上一些。 可她“病了”,赵迟暄来探视,她若什么话都不说,便叫秋实秋练送赵迟暄离开,这样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纠结半日,南叙从被子里缓缓探出头,慢吞吞吐出几个字,“多谢舅舅挂念,我没事的。”“舅舅政务繁忙,我便不留舅舅了,秋实,送舅舅回去。” “侯爷,请。”秋实的声音传来。 一阵寂静之后,脚步声响起。 拔步床上挂着层层纱幔,南叙看不清外面的情景,听到脚步声,只以为是赵迟暄走了,便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似的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 太要命了。 与赵迟暄同处一室她都觉得无法呼吸,若是与赵迟暄相对而坐,那岂不是要了她的命? 想想那样的画面,南叙便头皮发麻。 不幸中的万幸,赵迟暄素来政务繁忙,甚少在这种事情上费心,再者天子虽允了北疆将士的冬衣,可也动了削减军费的心思,赵迟暄若不在户部盯着,只怕还要出乱子,如此推断,赵迟暄近日应该没时间来寻她。 若她运气再好些,睡到日上三竿起床,临近傍晚吃午饭,便能与赵迟暄的吃饭时间完美错开,这样一来,她连见面都省了,就不用日日尴尬忐忑不安了。 每到冬季狄戎都会有异动,赵迟暄作为三军主将,不会在京中待太久,等冬衣送往北疆,他也会跟着动身,到那时,她便真正熬出了头,连掐着时间逃避赵迟暄的事情都省了。 这般一想,南叙又觉得日子有了盼头,方才响了脚步声,大抵是秋实送走了赵迟暄,房间里只剩她与秋练,她不像刚才那般不自在,她松开紧紧抱着的被子,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然而她的手刚刚舒展开来,肚子里便一阵咕噜噜,她被声音逗笑了,这才想起自己清晨到现在只喝了几口姜汤,肚子不叫才是怪事,便唤留守房间的秋练,“秋练姐,外面有吃的嘛?” “我有些饿了。” 听到她的声音,有人端着托盘走了过来,南叙享受惯了,拿了个引枕靠在背后,张着嘴等待秋练的投喂。 甜糯可口的马蹄酥被人喂到她嘴里。 ”唔,好吃。” 马蹄酥入口即化,南叙喜欢得紧,“秋练姐姐,再来一块。” 她又被喂了一块马蹄酥。 只是这一块的马蹄酥个头有些大,她嘴里被塞得满满的,不用照菱花镜,她也知道此时的自己像极了小松鼠,腮帮子鼓鼓的,滑稽又好笑。 想到那个画面,南叙忍不住好笑,可她此时吃着马蹄酥,马蹄酥的块头又大,这一笑,便被马蹄酥呛到了,马蹄酥的粉末冲击着气管,她忍不住咳嗽着。 往日的秋练见她被呛到,必会给她喂水揉胸顺气,可今日不知怎么了,往日活泼多话伺候人最是妥帖的秋练不仅话少了,伺候人的功夫也懈怠了,莫说揉胸顺气了,连茶水都不曾给她准备。 “咳咳……水。” 南叙剧烈咳嗽着,抬头去瞧今日的秋练究竟怎么了,只一眼,便叫她的咳嗽瞬间止住了。——面前的人哪里是秋练,而是一身朝服的赵迟暄! 南叙愣在原地。 赵迟暄眉梢微挑,转身倒了一杯水,耳后手指捏着茶盏,长臂一伸递到南叙唇边。 “喝。” 赵迟暄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微凉茶盏凑在南叙唇间,南叙被激得身体微微一颤,回神了。 ” 她怎么喝得下去嘛! 可不喝,只会更尴尬。 ——她若不接赵迟暄的茶,便是把赵迟暄晾在儿,孤男寡女相对无言,岂不是更叫人浮想联翩? “多、多谢舅舅。” 南叙脑袋里乱哄哄的,手忙脚乱接了茶盏。 她不敢赵迟暄对视,更不敢与赵迟暄有身体接触,两只手捧着茶盏往床榻里挪了挪,整个人像极了惊弓之鸟,每一根头发丝都写着紧张。 她太过紧张,只好用茶水来疏解,她大口喝着茶,微凉的茶水涌入肺腑,才让她近乎窒息的紧绷情绪缓解一些,可下一刻,赵迟暄的一句话却让她猛灌茶水成了无用功—— “太医说,你没病,只是被吓到了。” 男人声音不辨喜怒,却莫名有着质问的意味,“阿叙,你被什么吓到了?” 第39章 第 39 章 第39章 能被什么吓到了 还不是那日在茶楼发生的事情 可这样的话,叫她如何说出口?————她可是轻薄了赵迟暄的。 “我……做了个噩梦。” 南叙不敢抬头去看赵迟暄,仓促不安找着借口,“被梦吓到了。” “噩梦” 赵迟暄眉梢轻挑,“什么样的噩梦” 南叙被噎得一窒。————她怎么能往梦上说呢梦里发生的事情更是叫人不堪入目! “特、特别可怕的噩梦。” 南叙两只手紧紧攥着杯子,紧张到声音都跟着结巴,“太吓人了,所以,所以我就被吓到了。” 沙场饮血的将军似乎理解不了她被噩梦吓到的行为,赵迟暄没有立即接话,房间有一瞬的安静,可半息后,他突然低低叹了一声,像是有些无奈,他的手落在她发间。 “孩子气。” 赵迟暄道,“梦里的事情都是假的。” 如往常一样,赵迟暄轻揉着南叙的发,离得太近,他身上极淡极淡的水沉香味便飘了过来,这味道太熟悉,与梦境里别无二致,南叙身体一僵,不由自主颤了一下。 赵迟暄动作微微一顿。 南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真的不想这么明显,可身体是最直观的反应,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昨夜她又做了那样的梦,她怎么可能面色如常与赵迟暄相处? 我知道梦里的事情都是假的,但,还是会害怕。 南叙心里乱糟糟的,但更多的是慌乱,“舅舅,我不太舒服,想睡一会儿,可以吗?” 赵迟暄眼睛眯了起来。 面前少女身体紧绷着,两只手捏着茶盏,骨节微微泛着白,那是太过用力才会有的反应。————她在紧张。 极度紧张的那一种。 赵迟暄收回手,“可以。” 被褥四散在床榻,他随手把被子拢在南叙身边,可在被子即将盖在南叙身上时,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手上的动作停止了,他敏锐缩回手,不曾碰到南叙的身体。 “你好好休息,舅舅改日再来看你。”赵迟暄敛眉。 南叙垂着眼,自然看不到赵迟暄的表情,更看不到他的动作,虽然看不到,但她的身体感受得到,在赵迟暄给她盖被子的那一刻,她的身体紧绷到极致,如一根拉满的弦,随时都会崩坏。 可是到最后,赵迟暄的手并没有落在她身上,甚至连隔着被子拍她的举动都没有,他只是克制收回手,像是怕自己的动作引起她的过度紧张。 南叙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纱幔一点点被放下。 若有若无的水沉香变得极淡,甚至几乎闻不到,南叙以为自己本该松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也会跟着慢慢舒展,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非但没有如此,原本悬着心此时竟是揪了起来,百爪挠心似的难受。 ——赵迟暄几乎是无底线似的纵着她,而她却对赵迟暄做出那种事,甚至还做了那样的梦。 旁人是真心换真心,可赵迟暄的一番真心换来的却是她的轻薄乃至轻贱。 南叙拥着被子,一下子难受起来。 她的紧张不是来自害怕,而是内疚。 赵迟暄对她那般好,她却那样对待赵迟暄,良心这种东西,果真被她喂了狗。 浅红色的纱幔彻底落下。拔步床陷入无边的暗红。 时间一寸一寸在溜走,而赵迟暄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哗啦———” 纱幔被重新打开,南叙赤着脚下了床。 ”舅舅” 她冲着赵迟暄的背影大喊,“对不起!” 她几乎是颤着声音说出这句话,胸口因情绪的激动而剧烈起伏着,她知道自己的道歉肯定会让赵迟暄一头雾水,可她还是要说,她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 ——赵迟暄是她相依为命的舅舅,她不该那样对他,更不能做那样荒诞无稽的梦。 赵迟暄脚步微顿。 他似是有些意外她突如其来的道歉,转身回眸的动作有些慢,不像往常那边敏捷,他转过身,拧眉瞧着她,手里还提着一只青瓷白釉的茶壶。 杀伐果决的武将手里无刀剑,却多了一只茶壶,这画面怎么瞧怎么滑稽,南叙的目光一下子被他手里的茶壶吸引,那是秋练给她沏茶的茶具,从早上到现在,里面的茶早已凉了,方才赵迟暄喂她喝茶时,她还嫌弃过里面的茶水不新鲜……所以,赵迟暄并不是要离开,而是给她重新沏壶茶? 南叙微微睁大眼。 她这个舅舅可不是什么从底层爬上来的草莽将军,他是典型的世家子弟,矜贵优雅极其讲究,哪怕在他们最为落魄的时候,他的衣服也是体面整洁的,完全看不出被人追杀的狼狈。 而现在,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竟会亲自给她沏茶? 可事实似乎就是如此————赵迟暄觉察到她对茶水的不满,想去给她重新沏壶茶。 这件事来得太震撼,南叙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等她回过神,想对赵迟暄说的话全被惊到了八爪国,她干巴巴站着说不出话,只看到赵迟暄把茶壶放在一旁的茶几上,漂亮眉眼微不可查蹙了一下,视线落在她裙角。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视线走,她低头,瞧见自己的光脚丫。 ——她几乎是飞奔下的床,长裙不足以将她的脚全部盖上,百花穿蝶的裙角下,微微露出一节雪白可爱的脚趾。 南叙的脸一下子红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动作,南叙连忙整理裙角盖住自己的脚,等她整理好,她才缓缓抬了头,赵迟暄显然是修养极好的贵公子,在看到她没穿鞋袜的那一瞬便移开了视线,此时正背对着她看着窗外长廊。 南叙的脸更红了。 “回去。”找持续声音低沉。 ”……回去” 南叙愣了一下,“回哪” 赵迟暄似乎被她的问题噎了一下,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回床上。” “哦。” 南叙乖乖爬上床,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舅舅,我上床躺好了。” 这话一出,她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莫名像妻子邀请夫君来共赴云/雨。 “不是,是我收拾好了。”南叙连忙改口。 赵迟暄好一会儿才转过身。 “以后莫在这般莽撞了。” 赵迟暄道,“你身子弱,当心着凉。” 此时已临近正午,窗台阳光甚好,赵迟暄双手抱胸,逆光而立,南叙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似乎往自己身上瞧了一眼,但似乎又没有,他敛眉瞧着一旁的屏风,并不往她身上瞧。 南叙知赵迟暄在避嫌,便道,“我知道的轻重的,方才只是太着急了。” 赵迟暄的目光转了过来。 床上的南叙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背后放了引枕,她靠在引枕上,只有一张小脸并着两只胳膊露在外面,并无半分出格之举,他的视线这才在南叙面上停留,“着急什么?” “为何道歉” 这两句话轻飘飘,可南叙却再度紧张起来,要怎么回来?难道说我昨日轻薄了你,昨夜又梦到了你,这不是一个外甥女该对舅舅有的举动? 可这样的话太羞耻,她根本说不出口。 南叙涨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她要脸。 南叙久久不曾说话,赵迟暄眉头微不可察蹙了一下,视线在她身上上下打量着,像是要看出她的心思来,南叙心虚,不敢与赵迟暄对视,便别开眼,两只手搅着衣袖看向一旁茶几。 房间再度陷入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溪听到赵迟暄突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很轻,不留意听根本注意不到,南叙有些意外,下意识侧目去瞧赵迟暄。 窗台下的赵迟暄的站姿不像刚才那般迫人,他的手不再交叉抱在胸前,而是自然垂着,而他那双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眼,此时也落在她身上,午后的阳光自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处溢进来,斜斜打在他身上,柔和着他气质里的凛冽,莫名有种温柔缱绻的味道。 没由来的,南叙心跳漏跳半瞬。————她的舅舅,真的很好看。 “为昨天的事情道歉”好看的男人向她走来。 因为是武将,他的身材并不是谢明瑜的单薄文弱,恰恰相反,他身材高大,极有压迫性,但又不是肌肉狰狞的小山似的块头,他宽肩窄腰,每一处肌肉都恰到好处。 幼年一起逃命时,南叙曾给他上过药,他的肌肉并不夸张,薄薄的一层覆在骨头上,当然,手感也很好。 ————无论幼年的她还是昨日的她都深有体会。 南叙手指攥了一下衣袖。 不是紧张,而是羞耻。被赵迟暄揭开遮羞布的羞耻。 “是、是啊。 赵迟暄又笑了一句话。 大概是觉得她的话孩子气还是另有其他意思 南叙猜不透赵迟暄的心思,所以只好又抬起头,原本临窗而立的男人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隔着拔步床,她看到一向神色淡漠的他此时面上竟有着极浅极浅的笑意,浅浅笑意萦在他眼底,那双勾人的桃花眼便格外潋滟,像是蕴着春光勾着月光,是人间最盛名的温柔绝色。 南叙呼吸微顿,心跳陡然加快,而后一发不可收拾。 ”舅舅怎会怪你” 赵迟暄两手撑着拔步床,身体微微前倾,面前少女精致小脸在他面前不断放大,他轻笑着,声音带了诱哄味道,“阿叙想对舅舅做更过分的事情么”? 第40章 第 40 章 第40章 南叙微微睁大眼。 更过分的事情……指什么是她想的那一种吗 不不不这种想法太可怕了 南叙被自己吓了一跳。 她怎能往那方面想呢 ————赵迟暄是她舅舅,相依为命待她如亲女的舅舅。 她应当尊他敬他视他如神祇,而不是听了几句话便张狂到轻薄他。 南叙很快回神,心里深深唾弃着曾生出荒诞念头的自己,“我怎会对舅舅做过分的事情?””舅舅是我相依为命的亲人,我爱舅舅还不及呢。” “亲人”赵迟暄动作微顿。 “是啊,亲人。” 南叙弯眼笑着,眼底满是孺慕,“虽说舅舅与我并无血缘关系,可在我心里,舅舅却是我唯一的亲人。” 赵迟暄面上轻笑淡了。 但赵迟暄的笑原本就极淡,又是性子内敛之人,细微的情绪变化让人很难察觉,而南叙也不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她完全不曾察觉赵迟暄的情绪变化,只看到赵迟暄双手撑在床榻上,上半身向自己前倾,但又在即将靠近她时停下了动作,亲密但不显旖旎,十足的守礼。 见赵迟暄如此,南叙便笑了,到底是她爱重的舅舅,知分寸,守礼仪,才不是那等的浪荡子,看了漂亮女人,便什么都顾不得了,礼义廉耻通通抛在脑后,做出的事情更是荒诞无稽,叫人戳脊梁骨。 幸好,她的舅舅不是那种人。 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不叫人更添敬重呢? 舅舅如此,她也当如此,要修身养性,莫在想那些有的没的。 ——她那以貌取人的性子需得改改了,之前在谢明瑜身上栽了跟头,如今不能瞧着舅舅生得好看便生出轻薄之心。 太荒唐。 “以前是我年龄小,不懂事,才会不听舅舅的话,做出险些误了自己终身的错事来。”南叙笑了起来,她伸手,摇着赵迟暄的胳膊撒娇,“而今不一样了,我既知舅舅心思,便不会再行差踏错。” 赵迟暄不置可否。 他不再撑着床榻,而是起身坐在拔步床旁的矮凳上,矮凳旁便是矮脚几,上面摆着几只青瓷白釉杯子,他随手拿了一只把玩着,眼睛瞧着上面的如意祥云纹,“你知晓我的心思” 他挑了下眉,似是有些好笑,嘴角扯出一丝弧度,“说说看,我什么心思。” 南叙当然知道赵迟暄什么心思。 ————希望她好好的,平安喜乐过一生,而不是为了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要死要活。 赵迟暄坐在矮凳上,与南叙的距离有些远,她抱着被子往前挪了挪,一边挪,一边道,“舅舅不想让我因为一个男人便跟舅舅生分。” 赵迟暄把玩茶盏的动作微微一顿。 茶盏被他捏在指尖,他微侧脸,斜睥着身上裹着被子的南叙。 身上的被子太厚,南叙挪了好一会儿,才把自己挪到床畔,这个距离离赵迟暄很近了,她才松开被子,抬眼瞧着赵迟暄,“舅舅放心,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她伸出手,熟练摇着赵迟暄的胳膊撒娇,“舅舅,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拿着以前的事情说我嘛。” “以前都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 手里的茶盏被赵迟暄慢慢松开。 他在期待什么 他的小阿叙,对他从来只有长辈的孺慕。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赵迟暄垂了下眼,眼底有些郁色,可那只有短短一瞬,转瞬之间,他还是南叙清风朗月的舅舅,他抬着胳膊,任由南叙晃着,声音无奈得很,“好,舅舅不提旧事。” “我就知道舅舅最好了”南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赵迟暄莞尔。 在床上躺了大半日,南叙鬓间的发早就乱了,松松垮垮鬓儿垂着发丝,娇俏少女平添几分妩媚,赵迟暄眉头微不可察动了一下,半息后,他伸出手,手指梳着南叙的发。 “阿叙要一直乖乖的。” 他把南叙的乱发梳于南叙的耳后,动作温柔又耐心,“乖乖待在舅舅边。”——哪儿都不许去。 “好。”南叙笑着点头。 赵迟暄揉了下南叙的发。 “你方才说你饿了” 赵迟暄道,“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去做。” 被赵迟暄这么一问,南叙才想起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一口气报了许多菜名,“八宝鸭,蝴蝶虾……对了,还有碳烤羊腿。” 报的菜名太多,赵迟暄看了一眼南叙。 南叙连忙补上一句,”这不是你也在嘛?”“舅舅,咱们一起吃。” “也罢。” 赵迟暄有些无奈,“舅舅陪你吃。” “先起床换衣服。” 南叙仍在床上窝着,赵迟暄站起身,“舅舅在外面等你。” “好。”南叙欢快点头。 赵迟暄走出房间,侍立在门口的小丫鬟们争相打帘子,秋练秋实彼时正坐在廊下说话,见他出来,连忙敛笑站了起来,“侯爷。” 赵迟暄微颔首。 秋练秋实福了下身,打开帘子进了房间。 房间里的南叙正在挑衣服,见秋练秋实进来,便对二人招手,“快来帮我选一下,我穿哪件衣服最好看” 虽说女人生来便爱俏,但南叙并不是一个特别喜欢在穿着首饰上下功夫的人,平时底下的人送什么她便穿什么,甚少有这种兴致勃勃挑选衣服的场景。 秋练上一次见南叙主动挑衣服,还是不曾发现谢明瑜养外室的时候,谢明瑜出门踏青,南叙一同前去,在出发的前一夜,南叙便挑起了衣服,嫌这件太素,那件又太艳,挑了半日,却总也挑不中一件满意的。 最后还是谢明瑜随手给她指了一件,她才不再纠结,洗漱去睡觉。 秋练虽极度不喜谢明瑜,但颇为喜欢这样活泼娇俏的南叙,听南叙问自己的意见,她便走上前,“姑娘天生丽质,无论穿哪件衣服都好看。” “这件吧,这件石榴裙是眼下最时兴,颜色又艳又好看,很衬姑娘。” 秋练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石榴裙,在南叙身上比划着,“再搭一件十样锦的外衫,配上一条月光纱的披帛,姑娘便是洛京城最漂亮的女郎。” “就属你嘴甜。”南叙被秋练逗笑了。 秋练笑道,“婢子说的是实话。” ”洛京城谁人不知道,姑娘仙容玉貌世间少有,那年婢子与姑娘一起进香,道馆里的小道长瞧姑娘瞧得都都不会走路了。” 俩人说笑着,秋实悄不作声挪了下穿衣铜镜,铜镜里映着南叙的模样,南叙左看右看,却不太满意。 ————石榴裙好看是好看,可她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正午的阳光自十字窗柩透进来,石榴裙的颜色越发鲜艳,南叙捏着手里的石榴裙,眼睛却瞥向衣柜里的另外一件裙装,那是一件浅丁香色的百褶裙,裙角用金线绣着祥云纹,祥云纹暗光流动,给这条裙子平添一种低调的贵气。 “姑娘想穿这一件” 秋练看出南叙的心思,走上前把浅丁香色的百褶群取了下来,“这件也好看,雅致却不素净。” “正巧,方才侯爷穿的是绛紫色的朝服,姑娘若穿这件裙子,便与侯爷分外相配了。”秋练乐呵呵拿着裙子在南叙身上比划。 “什么相配” 南叙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把百褶裙塞回秋练手里,“你这丫头,又说什么疯话?我何时要与舅舅相配了” “衣服啊,衣服的配色与侯爷的很相称。” 秋练看着自己手里的百褶裙,有些疑惑,“往常姑娘与侯爷一同出行,衣服总是一致的,要么配色,要么花纹,总之让人打眼一瞧便知是一家人。” 南叙动作一僵,“是吗” “是啊。” 秋练奇怪看了一眼南叙,不明白她的反应什么这么大,“姑娘这是病糊涂了?连往日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南叙被问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听到相配两字反应会这么大,像是下意识的反应,手忙脚乱把裙子推给秋练。 大抵是那日轻薄赵迟暄之后的反应过度? 那日之后,她似乎对赵迟暄多了一层认知,以往她印象里的赵迟暄,是她可以依靠的长辈,性别是模糊的,可茶楼的事情像是把事实却是直接打碎她过往认知。 ——赵迟暄不仅仅是她的舅舅,更是一个男人,一个极其优秀的男人。皮囊是无可挑剔的惊艳,身材更是……天!她在想什么! 南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她连忙去揉自己的脸,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没什么,只是刚起床,脑袋晕乎乎的。” “姑娘这是躺得时间太久了。” 见南叙伸手揉脸,秋练还以为她没醒过来神,便没有多想,只笑眯眯把百褶裙打开,”那姑娘还穿这条裙子吗” 南叙动作微微一顿。 秋练继续道,“姑娘年龄小,这个颜色穿在姑娘身上才好看。”“若再过几年,这个颜色便显得有些娇嫩了。” 南叙有点心动。 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睫毛轻颤着,顺着指缝去瞧铜镜里的自己。娇俏的少女,娇嫩的颜色,真的很适合。 “姑娘,就这条吧。”秋实莞尔。 “那,那就这条吧。”南叙不再犹豫。 ——连一向少言寡语的秋实都说这个颜色更适合她了,她有什么好纠结的? 就这条 她才不是因为舅舅才穿的,而是因为适合。 南叙眉眼弯弯,换好了衣服。 而此时阙阳侯府的另一方院子,赵迟暄也换好了衣服,他脱了绛紫色的朝服,换了件月白色束袖圆领袍。 ——方才南叙穿的是月白色的裙衫。 第41章 第 41 章 第41章 南叙换好衣服,便在菱花镜前坐下,秋实捧了妆奁匣过来,笑着把妆奁匣拿在南叙面前问,“姑娘想用哪一支” 南叙打眼一瞧,有点翠烧蓝缠枝纹,累金丝八宝攒珠钗,錾金玫瑰簪,并着几支通体碧色的玉簪金簪玉钗们各色不一,各有各的好看。 ————秋实这是想让她好好打扮一番。 南叙面上一红,莫名有些不自在,“不过是陪舅舅吃顿家宴罢了,何必这般隆重?” ”云想衣裳花想容,姑娘这般的好相貌,若不好好打扮一番,岂不辜负了?”秋练打趣儿道。 “就你话多。” 南叙面上更红了,嗔了一眼秋练。 秋练噗嗤一笑,“婢子才不是话多,婢子瞧着姑娘这个样子才好呢。”“自发现那档子事之后,姑娘再没好好打扮过自己了。” “是吗”南叙有些意外。 “可不是吗” 秋练拿着簪子,替南叙挑选着,“不仅不爱打扮了,人也懒懒的,做什么都没精神,明明是二八年华,偏生暮气沉沉的,瞧着就叫人心疼。” “幸好侯爷回来了。” 秋练选了一支累金丝八宝攒珠钗,在南叙鬓间比划着,“侯爷回来了,姑娘便有了主心骨,人精神了不说,也爱打扮了。” 南叙愣了一下。 她的变化真的这么大么 似乎是的。 那日撞见谢明瑜与陶思瑾的事情,她的天便塌了,她想不明白,自己比陶思瑾究竟差在哪?谢明瑜为何要一个教坊司的孤女都不愿要她? 她不甘着,愤怒着,要谢明瑜给她一个交代, 然后在看到谢明瑜对陶思瑾百般维护的那一刻,心如死灰。 罢了,她不争了。 三条腿的兔子不好找,三条腿的男人多的是,她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有舅舅,她的舅舅是权臣,她何必受这样的窝囊气? 所以她果断和离,搬回阙阳侯府,日日与赵迟暄相处着,提醒他天冷加衣,提醒他早些回家,然后在他忙碌的时候,遣亲卫们给他送上一碗热汤。 她也曾这样待过谢明瑜,可换来的却是谢明瑜的不必如此,在谢明瑜看来,她的温柔妥帖是多此一举,可在赵迟暄看来,她却是冬日的暖阳,哪怕他是终年不化的积雪,可见了她,便软了心肠。 这才是真正待她好的人。 正如小时候那般,他们相依为命,东躲西藏,而今赵迟暄身居高位,他们不必再过当年的苦日子,所以他要把世间美好全部捧在她面前,如此才不算辜负她待他的一片赤诚。 赵迟暄待她如此,她怎会沉浸在被谢明瑜背叛的悲伤中不可自拔呢? 南叙抿唇笑了起来,“你这句话倒是说对了,舅舅就是我的主心骨。”“有舅舅在,我便什么都不怕。” “姑娘这样才好呢” 秋练笑道,“姑娘年轻,就该是骄纵轻狂的,再配上娇艳的裙衫首饰,才是十七八少女应该有的模样。” “侯爷瞧见姑娘这个模样,心里也是欢喜的。” 南叙心中一动,“舅舅喜欢我活泼一点” 说话间,她手指绕上垂在胸前的长发,心里莫名有些紧张。但又弄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她清楚知道,无论她什么样子,赵迟暄都是喜欢的。 可,她还是想知道,赵迟暄更喜欢她哪种样子。 “那当然了,侯爷最喜欢姑娘活泼开朗的时候。” 秋练收拾着妆奁匣子,笑眯眯道,“尤其是姑娘笑的时候,侯爷也会跟着笑起来。” 南叙一怔,“舅舅……会跟着我笑” “姑娘难道没发现” 秋练看了眼南叙,意外她的迟钝,“侯爷在外面是玉面修罗,人人畏惧的杀神,可在姑娘面前,却永远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婢子曾瞧见侯爷一脸铁青回了府,可瞧见姑娘时,脸上郁色便一扫而光。” 凌冽暴戾的赵迟暄也有那般细雨春风的一面,秋练便觉得不可思议,“不仅如此,侯爷与姑娘说话时也是极温和的,像是……” 秋练学识不深,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可瞧见自己手里拿着的金钗时,瞬间知晓自己该如何说了,她把金钗拿在南叙面前,以金钗举例子,“就像婢子对待姑娘的首饰。” “姑娘的首饰不是御赐的,便是侯爷精挑细选的,都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东西,婢子每次收拾姑娘的首饰时,都是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一口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弄坏了姑娘的东西。” “哪有你说得那般严重” 南叙被她逗笑了,“任它是金钗还是玉簪,又或者是坠子玉镯,你打坏了不知几何,不一样还在我身边好好待着的吗” “那不一样,那是姑娘宽厚。” 被南叙揭了老底,秋练有些不好意思,“总之,侯爷待姑娘是极好的,也是极特殊的。” 南叙莞尔,“我当然知道舅舅待我好。”——若不然,她哪来的底气与谢明瑜和离? 须知本朝早已不复前朝的风气开放,女人的地位一再被打压,前朝的公主弄权卖官废立皇帝,可大盛朝的公主,莫说弄权了,就连对驸马摆了脸色都会被言官们上折子弹劾。 公主尚且如此,更何况其他女人? 她能与谢明瑜顺利和离,全是赵迟暄的功劳。 若换个顾惜颜面一味要她遵守女德女容的舅舅,只怕她在谢家被人害死都无人收尸。 想到此处,南叙突然很想赵迟暄,像是野草在疯长,她想立刻便见到赵迟暄。 南叙攥了下掌心。 可掌心的疼痛并没有打消她的念头,反而助长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破土而出,生根发芽一发不可收拾。 南叙闭了闭眼。 最后一支玉簪被秋实插/在南叙发间,南叙睁开眼,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半息后,她突然提起裙摆,快步走出房间。 “姑娘,您慢点。” 秋练被南叙突然间的举动吓了一跳,拿起披帛追着南叙,“您的披帛还没披上呢。” 可南叙却不管那么多,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出了房间,往她的茶室飞奔而去。——赵迟暄心疼她”病着”,没有把吃饭的地点定在前厅,而是她的茶室。 有微风拂面而过,带着冬意的凉,刀子一般刮在脸上,南叙却像感觉不到疼一般,眼睛只看着不远处的茶室。 她的舅舅此时在做什么呢 是一边吃茶一边等她 还是负手而立,瞧着她茶室的装饰? 南叙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茶室,好奇心驱使着她加快速度,尽管她身体并不健壮,而是风吹吹就倒的娇娇女。 近了。近了。更近了。 南叙脚步突然慢了下来。——都不是。 她的舅舅此时正临窗而立,看向她飞奔而来的长廊。 正午阳光甚好,金箔似的洒在窗台,而男人一身月白色圆领袍,恍恍然如踏光而来的神祇。 南叙呼吸一顿,脚步便停了下来。 赵迟暄在等她。 而临窗而立,可以让他人未到茶室,便能看到她的身影。————赵迟暄如她一样,期待着与她的见面。 倏地,南叙眼睛热了起来。 “跑这么快做什么”赵迟暄蹙了下眉。 要怎么回答呢 难道要说,舅舅,我很想见你? 可是那样的话,似乎太过亲密了些。 是外甥女对舅舅说的话,可是又不是外甥女对舅舅说的话。 南叙手指攥了下衣袖。 可下一刻,她却陡然开口,“舅舅,我很想见你。” 赵迟暄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 “阿叙,舅舅也想见你。” 他隔着窗台看着南叙,凌厉眉眼难得温和,“舅舅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只等你来寻舅舅。” 南叙跟着弯起了眼睛。 “我……来了。” 南叙声音蓦地柔软,“舅舅。” 一路上的小跑让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气息也有些不稳,可赵迟暄的话像是有魔力,引/诱着她快些进屋。 她提着裙角快步从窗台走过,眨眼间便走道茶室门口,可她的脚尚未迈进房间,却见赵迟暄站在门口处,不知何时,原本在窗台下的他已悄然走到门口,而后长腿一迈,从茶室里走了出来。 “舅舅来接你。”赵迟暄的声音很轻。 他的声音像是藏了羽毛,故意往南叙心上扫,南叙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有些不敢抬头去看赵迟暄的脸。 “阿叙还在发热” 她的反应似是让赵迟暄有些担忧,手一抬,便覆在她额头。 微凉掌心落在自己额头上,南叙倏地紧张起来,“我没有发热。” 她抬手去抓赵迟暄的手,却被赵迟暄的另一只手反扣住手腕,低哑的声音传入她耳朵,“还在嘴硬,你额头很烫。” 离得太近,她清楚感觉到赵迟暄呼吸间的热气洒在自己脖颈,很痒也很烫。烫得她像冬日里锅子里的羊,咕噜咕噜在冒泡。 “没、没有。” 南叙红着脸,想从赵迟暄掌心抽回手,可却被赵迟暄捏得更紧,而男人的另外一只手,此时正顺着她的额头一点一点往下滑。 他的呼吸是温热的,可他的指腹却是微凉的,一冷一热,她感觉自己像是陷在冰与火之中,身体不是自己的,而神智更不是,脑袋如一团浆糊,迷迷糊糊跟着赵迟暄的动作走。 赵迟暄显然察觉了她的紧张,可一向宠着她的赵迟暄今日不知为何改了性子,只在她身上使坏 “但似乎,不止额头烫。” 赵迟暄轻笑着,说着让她心跳陡然加速的话,“阿叙,你到底,怎么了?” 第42章 第 42 章 第42章 到底怎么了她在心里也问着自己。 像是病了,她的脸烫得厉害,心口也烫得厉害,身体的每一处都是不自在的。但又像没病,她清楚知道自己是健康的,她的紧张,她的忐忑,都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是的,她终于意识到赵迟暄是一个漂亮男人,而不是性别模糊的长辈。 她向来喜欢好看的皮囊,身边伺候的丫鬟们都是眉清目秀的,当初看上谢明瑜,最初也是因为谢明瑜的脸。 似她这样肤浅的人,发现赵迟暄这般好看这般优秀,她的反应自然与之前不同。 以前她可以肆无忌惮向赵迟暄撒娇痴缠,那是因为在她心里赵迟暄只是一个可以依靠的长辈,她幼年父母早逝,而赵迟暄弥补了父母的存在,所以在她心里,他的性别是模糊的,是温柔细心的母亲,也是宽厚敦和的父亲,更是英武锐气的舅舅。 而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曾亲手触摸过赵迟暄的胸膛,尽管是隔着衣服,可薄薄的布料蒙在肌肤上,丝绸的质感与肌肉的纹理便触在她指腹,手感好到让她忍不住再按一下。 此事之后,赵迟暄如何看她?她又如何坦然面对赵迟暄? 哪怕赵迟暄只当她是小孩子的胡闹,可有些事情一旦戳破,便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的她,在看到赵迟暄时会脸红,听赵迟暄温柔说话会脸红,当赵迟暄与她举止亲密时,她的心脏更会砰砰狂跳,让自己不知所措。 南叙的脸不争气红了起来,她不敢去看赵迟暄的脸,只低着头说话,“没、没什么。”“只是被噩梦吓到了,身体尚未养好,所以……才有些发热。” 吱呀一声,茶室房门被关上。 “是么”赵迟暄笑了起来。 清脆声音落在南叙耳朵,南叙肩膀微微一颤,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原本不安搅弄着衣袖的胳膊却被赵迟暄攥住了,手腕被捏着,她有些慌乱,下意识抬头去看赵迟暄,可入目的,却是男人深不见底的眼,那里面藏着漩涡,能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 那样的眼睛太有迷惑性也太有诱/感性,她不敢与这样的目光对视,只慌不择路移开视线,忙不迭移开视线,她低着头,自然看不到赵迟暄面上的表情,只听到他低低笑着,不同于往日的淡漠,今日的笑似乎带了几分狭促在里面,莫名有点撩人味道,她的脸更烫了,越发不敢与赵迟暄对视。 南叙的脸烫得更厉害了,“是、是的。” ”可太医说,你身子并无大碍。”赵迟暄揶揄轻笑,“阿叙,你不是病了。” “你到底……怎么了” 赵迟暄声音微微一顿,低哑嗓音莫名勾人,“连舅舅都不能说么” 微凉指腹落在她脸颊。 她清楚感受到赵迟暄指腹上的弧度,以及指腹上薄薄一层的茧,落在脸上有些凉,但更多的是痒,他就那样轻轻抚弄着她,像是儿时发觉她哭了,于是抬手拭去她的泪,但,又不是。 ————他温热气息拂过她脖颈,暖昧又旖旎,如亲密的恋人说着情话。 可,赵迟暄是她的舅舅,而不是所谓的情人。 所以说,赵迟暄对她的这些动作,也不过是舅舅对外甥女身体的一种关切罢了,并无其他意思。 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南叙的心一下子凉了下来。 那一年,天之骄子自云端跌入泥泞,成了人人喊打的”逃兵”,她不止一次看到他无声抽出腰间佩剑,佩剑之上映着的他毫无生气的脸,他的骄傲容不得他苟且偷生,他每一天都在死与生的边界线。 可她舍不得他。 她颤着声音唤他,舅舅,我饿了,舅舅,我渴了,舅舅,我想母亲了。 于是他便长剑还鞘,沉默着走到她面前,或给她生火做饭,或给她烧水,或者把她拥在怀里,揉揉她的头。 那时的她,是他的累赘,也是他的精神支柱。 有她这个小拖油瓶在,哪怕前路荆棘遍布,哪怕未来刀山火海,他也得抱着她走下去。 因着这段经历,她在他心里便是最特殊的存在,恨不得将世间美好全部捧在她面前,可是这种感情,终究是舅舅对外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南叙垂了下眼,莫名觉得心里酸酸的。 脸上的温度一点点降低。 她的心也不再慌得厉害,慢慢的,她可以做到抬头去看赵迟暄,直视着他那双深情又潋滟的眼。 可当看到赵迟暄的那双眼,她心里突然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仿佛她在期待另一种东西,而赵迟暄,却只能给她这一种。 ————舅舅对外甥女。 “没什么,就是不舒服。”南叙移开视线。 她伸手推开赵迟暄,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舅舅,来吃饭吧。”“再不吃,菜要凉了。” 赵迟暄蹙了下眉。 “阿叙” 赵迟暄快步走到南叙面前,俯身低头看着她的脸,“你生气了?” 南叙拿筷子的动作微微一顿。 赵迟暄永远都是这么敏锐,轻而易举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就是生气了,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消气。 “没有的事,舅舅看错了。”南叙勉强一笑。 一只手落在南叙肩膀。很快,另一只手也落下。 手的主人似乎不满意她背对着他,他扳着她的肩膀,把她转向自己,“舅舅岂会看错?”“阿叙,你的确生气了。” 南叙抿了下唇。——在找持续面前,逃避似乎完全无用。 南叙抬头,看着赵迟暄的眼,那双眼此时含了几分担忧在里面,潋滟中带着破碎感,很容易让人沉浸其中。 多好看的一双眼。 可惜里面并没有她想要的东西。 南叙更气了。 其实也不是气,就是心里闷闷的,堵得慌,想发作,偏又无法发作。赵迟暄待她这般好,她没道理冲他无缘无故发火。 “舅舅,我饿了。”南叙敛着眼,声音闷闷的。 ”饿了” 按在她肩膀的手指紧了一瞬,又很快松开,“是该饿了。” 像是有些无奈,赵迟暄似乎叹了一声,“罢了。”“先吃饭吧。” 赵迟暄推着南叙肩膀,把她推在自己位置上,双手一按,南叙便坐了下来。 “想吃什么” 赵迟暄在一旁坐下,“舅舅给你夹。” 南叙心里更闷了。 赵迟暄待她越好,她心里便越烦闷。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但绝对不是赵迟暄现在给她的东西。 南叙拿起筷子,低着头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舅舅,我自己来。 可赵迟暄却像没有听到她的话,筷子一夹,她爱吃的鸭腿便落在她碗里。 “阿叙,舅舅只有你。” 与鸭腿一起落下的,是赵迟暄的声音,“舅舅不希望你有事瞒着舅舅。” 南叙肩膀微微一颤,有些捏不住手里的筷子,她抬头去看赵迟暄,赵迟暄眉头微蹙着,心情似乎并不好,可他仍是平缓温和与她说着话,像是怕自己吓到她一样,尽量把声音压得柔和。 ————他对她,从来竭尽所能,无可指摘。 南叙突然难受起来。 像是被人扼住了脖颈,她有些无法呼吸,只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一下又一下,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腔。 ————她的心脏不属于自己了。 ”舅舅,我不是刻意瞒着你。” 她委屈极了,“只是,只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让我缓两天。”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闷闷的,“缓两天,或许我就知道怎么说了。” 赵迟暄眯了下眼。 南叙更加委屈了,“你别这样看着我。”“弄得好像是我在故意隐瞒似的。” 其实不是。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从未有过的委屈。 哪怕那日撞破谢明瑜的丑事时,她也没这般委屈过。 那日更多的是不甘与震怒,而不是酸涩说不出的委屈。 赵迟暄只得撑起两指,揉开自己的眉心。 “阿叙,如果是舅舅方才吓到了你,那么舅舅向你道歉。”赵迟暄斟酌着用词。 南叙手指微微一紧。 “但,舅舅想让你知道,你在舅舅心里,是最重要的人。”待眉间被揉开,赵迟暄抬头,看着南叙的眼睛。 南叙心跳骤然加速。又骤然失落。 ————她早就知道自己在赵迟暄心里是最重要的。 一个连身份象征的腰牌都能拿给自己的人,还有什么东西会比她更重要呢? 南叙垂下眼,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我知道。”“舅舅,你别再说了,我心里难受得紧。” “难受什么”赵迟暄追问。 南叙被问道了。 是啊,她到底在难受什么? 赵迟暄对她这么好,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可,她就是不知足。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叫嚣着想要更多东西。 “我也不知道。”南叙咬了一下唇。 刺疼感传来,南叙抿了抿唇,动作刚做完,她突然发现自己的一切竟是这般熟悉———— 当年的谢明瑜,也曾问过这样的话,那时的她是怎样回答的呢? 她双手捧着脸,看着那张让她心情愉悦的脸,笑眯眯道,“我大概病了。” 谢明瑜微微一怔,作画的手便停下了,抬头瞧着她,细细打量着她,然后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眉一点一点皱了起来,“叙儿,你又逗我。” “谢明瑜,你真是一个书呆子。” 南叙噗嗤一笑,手指戳在谢明瑜额头上,“谢明瑜,你是我的药。” 而现在,她也是病了。赵迟暄是她唯一的药。 第43章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南叙瞳孔骤然收缩。 她……竟喜欢了赵迟暄自己的舅舅自幼相依为命的亲人 不绝不可能! 她怎会喜欢赵迟暄呢? 她对赵迟暄是对长辈的孺慕,是父母缺失了的依靠,是近乎血浓于水的彼此依偎,她对他,只有亲人之情,再无其他含义。 对,一定是这样。她不可能喜欢赵迟暄的。 她此对赵迟暄的异样,是正常女人面对男人该有的反应。 ——毕竟她素来喜欢漂亮皮囊,当初瞧上谢明瑜,其最重要的原因便是谢明瑜生了一张叫人见之忘俗的脸。 她因重颜色在男人身上栽过跟头,而今意识到赵迟暄是个极漂亮的男人,她的反应当然过激,算不得什么的。 想到此处,南叙稍稍松了口气。“大概是饿的了。”南叙重新捡起了筷子。 她不再抬头看赵迟暄的脸,那些慌乱莫名的情绪便稍稍淡了些,她瞧着桌上的美味佳肴,分着自己的心,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着饭。 可心思岂是那般好分的 那些似是而非的情绪只是稍稍减弱,却并未消散,反而随着她的咀嚼动作发散到五脏六腑,让她整个人都浸泡那酸涩不明的情绪之中。 美色感人,古人诚我不欺。————她重颜色的老毛病果然改不了。 南叙又好气,又好笑,又往嘴里送了一口饭。 “从早上到现在,我只喝了几口粥,饿得心口都是慌的。” 官宦世家重规矩,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但赵迟暄从不在这上面约束她,故而她的性子养得随意烂漫,一边吃着饭,一边与赵迟暄道,“所以,方才才会那般难受吧。” 赵迟暄眯起了眼。 南叙不曾抬头,自然看不到赵迟暄此时的表情,听赵迟暄没有接话,便以为他在无奈自己傻,“舅舅又在笑我” “笑便笑吧。” 南叙莞尔,“舅舅从小便喜欢取笑我。” “明明大我那么多,却喜欢抢我的东西,抢完我的东西,见我哭了,又说我是小哭包。” 那时的赵迟暄是一身意气的少年郎,原非现在的内敛深沉,仗着自己长得高,抢了她的东西便跑,她在后面提着裙摆追着,追不上,便哇哇大哭。 她哭了,赵迟暄便停了下来,俯身瞧着她哭花的脸,吊儿郎当说她小哭包。 三舅母是将门虎女,性子泼辣无比,见她被赵迟暄逗哭,便骂赵迟暄,“赵迟暄,你又逗阿叙” “你这么大的人了,欺负她做什么” “阿叙不哭,舅母替你出气。” 三舅母快步走上前,劈手把她的东西从赵迟暄手里夺回来,揪着赵迟暄的耳朵让赵迟暄向她道歉,“赵迟暄,快道歉!” 可赵迟暄却泥鳅似的滑不溜鳅,三舅母刚揪到他,便被他躲开了,他揉着耳朵笑着跑开,声音张扬又肆意,”二姐,你到底是她姐还是我姐?” ”怎么帮着她欺负我” ”呸别叫我二姐,我才没你这样的弟弟”三舅母嫌弃得很。 “哟,你以为我想要母老虎的姐姐”赵迟暄下巴微抬,亦是一脸嫌弃。 “赵迟暄,我看你是找打!”“你打得过我么” 姐弟俩就此打了起来。 一个抽了枪,另外一个拔了剑,一时间院子里尘土飞扬,剑光闪烁。 南叙是文人清流养出来的娇娇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可与赵迟暄姐弟俩相处久了,竟也习惯了他们一言不合便拔剑相向的场景,小小的她被逗乐,脸上明明还有泪珠,却拿着自己的东西忘了哭。 “小阿叙不哭了。” 少年声音张扬,手里长剑还鞘,飞身一跃,便来到她身边,“哟,小阿叙,你为什么不哭了?” 那时的赵迟暄意气风发,清凌傲气似骄阳,他会突然把她欺负哭,又突然将她逗笑,若得了时间,还会带着她纵马狂奔,她吓得不敢睁眼紧紧抱着他,他便肆意笑了起来,减了速度,让马儿慢悠悠踱步。 夕阳西下,他们的影子映在疏冷戈壁,偶尔有飞鸟在天际掠过,沙场上留下一串似是而非的倒影。 “小哭包,怕吗?”赵迟暄会突然问她。 “怕,但也不怕。”她在他怀里笑着摇头。 赵迟暄便有些意外,低头瞧了她一眼,“不怕”“小哭包,你不是最胆小吗” “可,你在我身边啊。” 她侧脸抬头看着赵迟暄,稚嫩童音里满是对他的依赖。 “哟,小哭包这么信任我?” 赵迟暄便笑了,两指一夹,便夹住了她头顶的啾啾。 她连忙抬手抱着自己脑壳,保护自己的啾啾,“赵迟暄,你又使坏。” “不是赵迟暄,是舅舅。””叫舅舅。”“不。” “不叫舅舅” “那你的啾啾可保不住了。”“你——” ”叫不叫””……”100 ”……舅舅。”“这才乖嘛。” “看在你唤我一声舅舅的面子上,我便勉为其难不叫你小哭包了。”“二姐叫你阿叙,那我便叫你小阿叙吧。” “小阿叙,想不想来点更刺激的”赵迟暄在她耳旁笑。 那时的赵迟暄,是真正的天之骄子,是大漠戈壁上的鹰,凌厉锐气,肆意张扬,更是无数边疆少女梦中的情郎,打马而过,满楼红袖招。 可惜,一场战事,什么都没了,而今活着的,是暴戾阴鸷杀人不眨眼的阙阳侯。 南叙呼吸一短,忍不住抬头去看赵迟暄。 南叙既心疼,又难受。不止为赵迟暄,也为当初的自己。 ——她也曾是官宦世家养出的娇娇女,父母的掌中宝,天真懵懂不知愁,可现在,她身边只有赵迟暄。 赵迟暄纵疼她入骨,恨不得将天下珍宝全部捧在她面前,可也不是她的父母,有些话她无法对他讲,尤其是女儿家的心事。 倘若她的父母还活着,她未必会与谢明瑜走到一起,更不会在谢明瑜身上跌这么大的跟头,她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原不必去瞠谢明瑜与陶思瑾的这池浑水的。 可她没了父母,赵迟暄又远在边关,无人在她婚姻大事上拿主意,她才会草草嫁了赵迟暄,这才有了后来的不堪回首。 可转念又一想,她嫁谢明瑜的事情委实怪不到赵迟暄身上,那时的赵迟暄虽身在边关,但也给她来了信,叫她不要嫁,一切等她回来再说。 终是她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将赵迟暄的话当成了耳旁风,这才导致了她与谢明瑜的那一段孽缘,一切是她咎由自取,她有什么资格怪赵迟暄? 南叙自嘲一笑,继续道,“而今我不是小哭包了,舅舅该换个说辞了。”“舅舅想笑我什么” 现在的赵迟暄早已不是当初肆意张扬的少年郎,又怎会像小时候那般笑她? 南叙轻笑着摇头,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心脏不再怦怦乱跳,她才试探着抬头,去瞧赵迟暄的脸色。——其实她也挺好奇,赵迟暄听到这些话的反应。 丰神俊朗的男人坐在她的不远处,潋滟眼底有着别样的情绪,眉眼半敛着,鸦翼般漆黑的长睫毛便在眼下投着淡淡的阴影,阴鸷又凌厉,她丝毫不怀疑,如果坐在面前的人不是自己而是换了旁人,只怕性命早已被他取了去。 南叙愣了一下。 赵迟暄对外虽暴戾嗜血,可对她却极好,在她面前从来是温和又温柔的,哪里有过这样的迫人模样 哪怕她少不更事不管不顾嫁给谢明瑜之际,他也是克制又隐忍的,嘴角抿成一条线,无声静默看着她,让她的心都跟着报起来,可那时的她被感情冲昏头脑,纵是与赵迟暄决裂,也要嫁给谢明瑜。 可尽管如此,赵迟暄依旧不曾责备她,只说她走错了路,日后必会后悔,那时的赵迟暄尚舍不得责难她,更何况他们有说有笑的现在? 然而奇怪的,眼前的赵迟暄的的确确动了气,他的眸色黑得很,像是墨色被摊开,乌云密布,压着积雷,对上那样的眼,南叙眼皮狠狠跳了起来。 ”……舅舅” 南叙夹菜动作微顿,有些被吓到。 但这似乎是南叙的一场错觉,她的话音刚落,赵迟暄便敛了眼睑,他的睫毛很长,小扇子似的在眼下投着淡淡的阴影,有种莫名的伤感,而非摄人的阴鸷。 ————眼前的赵迟暄,仍是她所熟悉的舅舅,锐利但也温柔,像是钢刀裹丝绸。 “嗯。”赵迟暄声音低沉。 他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位置被拉开,他仍是矜贵优雅世家子,只是比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多了些征战沙场的凌厉杀伐,静静坐在那儿,仿佛是九天之上供人瞻仰的神祇来到了人间。 “舅舅笑你做什么” 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赵迟暄垂眸笑着。 他的面前是胭脂鸭脯,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放在南叙碟子里,“吃饭吧。”“莫饿坏肚子。”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没有在南叙身上停留。 就连给南叙夹菜时,他的余光到南叙碟子前便收起,仿佛是一堵无法逾越的墙书立在那,他的目光到那便终止。 南叙的眉一点点蹙了起来。————赵迟暄在生气。 可,他在生什么气? 她想不明白,只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是某种期待落空的无奈。但具体赵迟暄在期待着什么,她却琢磨不透。 在这种事情上,她从来很难与赵迟暄心意相通。 ——她幼年与赵迟暄亲密无间时,她都摸不透他的心思,更何况现在? 南叙抿了下唇,心里闷闷的。 她真的更喜欢曾经的赵迟暄,最起码性子外向,喜怒都写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琢磨他的心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花光心思也猜不透赵迟暄究竟在想什么。 南叙叹了口气。 心里存着事,饭便有些吃不下去,明明全是她喜欢的饭菜,她却觉得索然无味,她夹着菜,用余光瞥着赵迟暄,可赵迟暄像是看不到她这个人一般,只专心吃自己的饭,半点视线不曾往她身上瞧。 这样被忽视的感觉让她心口酸酸的,整个人都不自在,她想问赵迟暄到底怎么了,可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他的脸色仍是往日的面无表情,不喜不悲的,但是看神色,根本看不出他的心情如何,她没道理贸然问他为何生气。 毕竟,赵迟暄只是没有瞧她,而不是对她摆了脸色,她若问他情绪为何不对,他随口说没有,便能将话题敷衍过去,他不想说的事情,她绞尽脑汁也问不出原因。 可,她真的很想知道原因。 方才还好好的,怎一眨眼情绪便变了 又或者说,他在期待着什么?期待她说什么话 她想知道。 廊下突然响起脚步声。 紧接着,叩门声响起,“侯爷,您该出发了。” 是赵迟暄副将的声音。 南叙攥了下手里的筷子。 赵迟暄放下碗碟。 桌边是小丫鬟们一早便放好的帕子,他拿起锦帕擦着手,起身站了起来。 “你慢慢吃。” 赵迟暄道,“舅舅先走了。” 说完话,男人转身离座。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午后的阳光溢进来,南叙被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她半垂着眉眼看着手里的筷子,胸口闷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想叫住赵迟暄,想问他为何生气,可他政务繁忙,她不能耽误他的事情,而他也不曾对她发火,更不曾对她冷言冷语,她也没道理问他为何生气。————他似乎没生气,似乎真的是她太过敏感。 他只是,在吃饭的时候不曾看她罢了。 可只是这样一点点的小忽视,她便受不了,她已经习惯了被他全心全意呵护着的场景,他的眼里心里都是她,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明明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他的眼睛却不来瞧她一眼。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南叙气闷得很。 她到底年轻,心里压不住事,赵迟暄不瞧她,她便去瞧赵迟暄,她放下筷子扭过身,赵迟暄已走出房间,十字海棠式的窗柩处,映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 南叙心里更闷了。 ————赵迟暄竟真的不瞧她一眼便走了! 南叙手里的筷子狠狠摔在桌子上。 象牙筷撞上钓窑的碟子,发出一声脆响,廊下的赵迟暄脚步微顿,速度慢了下来。 “侯爷” 见他停下,副将眼皮一跳,压低声音小心提醒道,“户部尚书等您一上午了,您与他有要事相商,耽误不得。” 赵迟暄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姑娘仔细手疼” ”若是饭菜不可口,叫人去做新的来也就是了,姑娘何苦为这等小事生气,没得伤了自己的手。 “我没事。”少女声音闷闷的。 “没事就好。” “姑娘想吃什么婢子叫厨子做了送过来。” “我吃饱了。” “吃饱了只吃这一点” “秋练,姑娘正病着,胃口怕是不大好,让厨子们熬些养胃的小粥送过来吧。” “也好。” ”新来的厨子是南方人,煲的一手好粥,姑娘日后有口福了。” “是吗” 少女懒懒应了一声,兴致不高。 “当然是了。” ”这个厨子可是侯爷费了好大功夫给姑娘寻来的,说是姑娘身子不好,药补太伤身,要以食补为宜,让他换着花样给姑娘熬粥养身子呢” ”舅舅……专门给我寻来的”少女似是有些意外。 “是啊,除了姑娘,侯爷还对谁这般上心过?” “他是我舅舅,他当然要对我上心了。”少女轻哼着,声音不似方才没精神。 赵迟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侯爷”副将又催了一声。 赵迟暄抬眉,眉间春寒尽数消弭,他弹指敛袖,高大身影穿过长廊。 副将连忙追了上去。 怪事。 突然住了步子,又突然大步离开,侯爷最近越来越不正常了。 不止副将一人有这种腹诽,而此时哄着南叙喝粥的秋练,心里也是在想这个问题。 ——南叙今日越发善变,突然开心,又突然黯然神伤,让她这个伺候她多年的侍女都摸不准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而彼时的南叙,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方才还在为赵迟暄不曾看她一眼而气闷,可当听秋练说赵迟暄特意为自己请厨子调养身体时,坏心情便一扫而光,她双手捧着脸,脑海里浮现赵迟暄吩咐下人为自己寻找厨子的模样。 那时的他是严厉苛责的还是漫不经心随口吩咐的 想来应该是苛刻的,在她的事情上,他向来很上心,不许下人们生出一点错。 果然他还是关心她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待她更好了。 南叙的脸热了起来。 “厨子既在舅舅面前夸了海口,那便叫他熬几道小粥捧了来。”南叙道。 南叙好不容易来了兴致,不再像方才那样懒懒的,秋练喜笑颜开,一叠声应下,“是,婢子这便让厨子去准备。” “姑娘还想吃什么侯爷方才回来时让人买了姑娘最喜欢的点心,眼下就在小厨房放着,只等着姑娘的传唤呢。” “舅舅给我买了点心” 南叙面上一红,眼底盈了笑,“也好,一会儿要听戏,把点心拿到院子里备着吧。” “好。” 秋练笑眯眯吩咐小丫鬟。 小丫鬟得了吩咐,快步往外走,帘子被打起,午后阳光照在南叙身上,像极了赵迟暄给她的感觉,太阳属于万物,而赵迟暄属于她。 ——是庇佑她的神祇。 南叙眼睛弯了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突然叫住小丫鬟,“粥要熄火慢炖,等舅舅忙完一起喝。” 这一次,若赵迟暄仍不瞧她,她便真的恼了。 第44章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南叙其实很喜欢和赵迟暄一起吃饭。 赵迟暄在外面是生杀予夺自有威视的阙阳侯,可在她面前,却是一个温和又细心的长辈,她不止一次被副将们当救兵求救过,杀气腾腾的阙阳侯见了她,周身戾气尽消,雪山初融,细雨春风。 哪怕是她与赵迟暄关系最为冷淡的那段岁月,赵迟暄的副将还是会陪着笑来寻她,那时候的她其实心里并没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哄得了赵迟暄,可副将们一直缠着她,她被缠得没了法子,便只好走一遭。 赵迟暄并不是一个动辄勃然大怒的人,他哪怕发火时也是不动声色,漫不经心斜脾人一眼,便能叫人几日睡不好觉,似这样一个不怒自威的人,单是用眼神便能杀人了,自然不必暴跳如雷。 她来到书房时,赵迟暄手里拿着军报,目光一寸一寸在将领身上游走,明明都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悍将,可在赵迟暄面前便像老鼠见了猫,赵迟暄的视线到哪,哪位将领便低下了头,额上冷汗如雨落下。 一屋子里的人大气不敢出,其实南叙心里也很怕,那时的她因赵迟暄把她丢在京都与赵迟暄有了隔阂,与赵迟暄的关系算不得亲近,来书房替人求情,也不过是被副将磨得没了办法才勉强过来的,可具体怎么求情,又该如何说,她心里是没底的。 她只是硬着头皮走上前,书桌上有茶水,她便给赵迟暄奉了茶,干巴巴说道,“事已至此,舅舅何必动怒” “厨子新研究了几个菜谱,舅舅要不要与我一道吃” 赵迟暄抬眉瞧了她一眼,接了她手里的茶。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在赵迟暄接茶的那一瞬,书房里的武将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氏 “什么菜谱”赵迟暄轻啜一口茶。 这便是与她一同吃饭的意思了。 武将们连忙退下。 书房里只剩赵迟暄与南叙,南叙便道,“我也不知,只听丫鬟们说了一嘴,说他得知舅舅班师回朝,挖空心思研究新菜谱讨舅舅开心呢。” 赵迟暄饮茶动作微顿,手里的茶盏搁在了书桌,“是么?”“那他该死。” 南叙手指微紧,吓得大气不敢出。 她忐忑着,不安着,然而在听到赵迟暄的下一句话时,她心中惶恐尽数消弭————赵迟暄道,“你是侯府的主人,下人们该挖空心思讨好的人,是你。” 原来赵迟暄是担心他不在家时她会被恶奴欺压。 南叙悬着的心这才落回肚子里,勉强笑了起来,“舅舅放心,有您替我撑腰,谁敢敷衍我?”“不过是边疆苦寒,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下面的人自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伺候您。” 说话间,南叙与赵迟暄一起去花厅吃饭。 早年的赵迟暄是个很挑剔也很讲究的世家子,与京中的纨绔一样,喜华服,喜美食,不如意的东西半点不入口,满门死于战乱,他的性子收敛很多,一般的食物也能吃得下去了。 可尽管如此,厨子做的饭依旧不能让他满意,花厅里,他平静吃着饭,面上无喜怒,就像九天之上的神祇哪怕来到人间,身上也无人间烟火气,有的只是矜贵与优雅。 那时的南叙少不更事,只觉得赵迟暄天边月,高山莲,她只能敬而远之,却生不出亲近之心。————自十二岁赵迟暄执意把她留在京都后,她与赵迟暄之间便生了隔阂,若不是有幼年相依为命的情谊,只怕两人早已形同陌路。 那时的南叙,是不大喜欢与赵迟暄相处,更不喜欢与他一起吃饭的,直到后来她嫁给谢明瑜为妻,她为人/妻为人/妇为人晚辈,方知自己与赵迟暄的相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按照世家的规矩来讲,她是晚辈,赵迟暄在席时,她需给赵迟暄布菜,但赵迟暄从不以规矩礼仪约束她,她不需布菜,更不需斟酒,与赵迟暄一起吃饭时,她只管吃自己喜欢的饭菜便好了。赵迟暄宠着她由着她,若她夹不到自己喜欢的菜,他还会亲自夹了放在她的碟子里。 与赵迟暄相处,她是被照顾的一方。 可当她嫁给谢明瑜,只要谢老夫人在席,她便要给谢老夫人布菜。 谢家早年也是官宦之家,现在虽然没落,但谢老夫人仍保持着当初的规矩,吃饭时细嚼慢咽,颇有贵夫人的风范,等谢老夫人吃完饭,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南叙只能将就着吃些冷羹残炙。 自赵迟暄得势,南叙便被赵迟暄锦衣玉食养着,哪里吃过剩菜残羹? 不过三五日,她的身体便受不住,一日比一日没精神,秋练秋实担心她身体,便忙拿了阙阳侯府的帖子去请太医。 阙阳侯权倾天下,而她是阙阳侯唯一的亲人,哪怕因婚事与阙阳侯闹了矛盾,但也是自家的事,由不得旁人置喙,这层关系摆在这儿,莫说太医院了,就连谢明瑜的上峰都派人送了不少补品过来。 大抵是觉得她太能折腾,那几日谢老夫人的脸色不太好,话里话外说她娇气,她病着,又听了这样的话,不免更加气闷,索性不再去谢老夫人那晨昏定省,只在自己的院子过日子。 秋练秋实见她如此,又心疼,又生气,可为人妇就是要伺候公婆,天家公主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她 她只能向谢老夫人低头。 可她不想低。 父母不曾教过她委曲求全,赵迟暄更不曾教过。 赵迟暄养她这么大,不是让她为了莫须有的事情向旁人低三下四的。 南叙不再去谢老夫人院子里晨昏定省,只守着自己的小院子过日子,她的病尚未痊愈,病恹恹靠在引枕上,被小丫鬟们伺候着喝药。 小丫鬟挖空心思逗她开心,她懒懒回应着,没什么精神,可当余光瞥见谢明瑜的身影从廊下走过时,她眼睛一亮,瞬间便来了精神,她扶着小丫鬟的手坐起来,又是整理衣服又是整理松散的鬓发。 谢明瑜走到门口,门口侍立着的小丫鬟争相给谢明瑜打帘子,帘子被打开,午后的阳光盈了满室,谢明瑜沐浴于阳光之中,青竹似的温润。 南叙一下子笑了起来。 一旦有了精神,面上病气便散了大半,她笑着看着她的情郎,殷切问道,“你回来了”“今日府衙无事” “嗯。”谢明瑜微颔首。 谢明瑜知她爱拈酸吃醋,在她面前从不用丫鬟们伺候,他脱了大氅,随手挂在黑檀衣架上。刚当值回来,他身上的官服仍未来得及换,低阶官员青碧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不显廉价,反而有种似竹似玉的雅致,让人瞧上一眼便再也移不开。 南叙素来好颜色,看着这样的谢明瑜,忽而觉得那些闷气倒也值得。————这样的脸,这样的气质,委实打着灯笼也难找。 南叙又笑了。 察觉到南叙的视线,谢明瑜看了一眼南叙,眉头微不可查蹙了一下。 南叙的笑便敛了些。 ————谢明瑜不喜欢她情绪太过外露的,觉得那样有失贵女风范。 南叙便只好端庄坐着。 丫鬟们奉了茶,她往谢明瑜处推了推,谢明瑜接下,却并未喝,一手拿着茶盏,一手捏着茶盖,眼睛仍是瞧着她,视线里有些探究在里面。 南叙正在病着,见谢明瑜如此,只以为他在担心她的身体,与谢明瑜视线相撞,她便有些不好意思,笑着他道,“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太医说了,再喝几日的药身体便大好了。” 谢明瑜的眉却又蹙了一下。 “如此甚好。” 谢明瑜收回视线,手里的茶盏放下了,“你身子娇弱,吃不得冷菜残羹,以后不必给母亲布菜。” 南叙愣了一下。随即,她的脸红了起来。————谢明瑜这是在心疼她。 心疼她日日吃冷菜,心疼她病中还要受婆母的气。因为心疼,所以愿意替他出头,叫她以后不必如此。 谢明瑜虽性子温和,接人待物如沐春风,可毕竟与谢老夫人相依为命,养就了唯谢老夫人之命是从的习惯,骤然听到谢明瑜替她说话免了晨昏定省,南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了又看谢明瑜,试探问道,“此话当真” “当真。”谢明瑜神色淡淡。 南叙一下子开心起来,像是泡在蜜罐里,从心到心都是甜滋滋的,眼角眉梢全是笑,整个人像是围着太阳转圈的向日葵,一张笑脸看着自己的夫君。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她客气了一下,“我毕竟是新妇,哪有刚过门便不侍奉婆母的道理————” “砰———” 茶盏落在茶几,发出一声轻响。 南叙未说完的话被打断。 “你也知你是新嫁妇” 谢明瑜不复方才温润,面上的笑极淡,声音亦是冷的,“叙儿,我知你身份尊贵,你我成婚,是我高攀于你,委屈了你,可你既嫁了我,便是谢家的儿媳,怎能做出托病不敬我母亲的事情来?” 那是谢明瑜第一次向她发火,也是她第一次见温润公子冷冰冰的模样,像是一块她永远捂不热的玉石,无论她如何用心,那块玉石都不会被她暖热,也永远不会属于她。 她远远瞧着,巴望着,心动了,想要靠近了,可每靠近一步,便有寒气入骨。 她终究被赵迟暄养刁了性子。 她娇气怕疼,更受不得委屈,所以与谢明瑜走到恩断义绝的那一步是几乎可以预见的事情。 她没什么好怨的。 色字头上一把刀,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尚过不了美人关,更何况她? 好在她年轻,好在她有赵迟暄做靠山,跌倒了,重新爬起来也就是了,没必要沉湎往事,终日自伤。 她的好,要给爱她的人才不算辜负。而赵迟暄,便是爱她的人。 想到赵迟暄,南叙眉目柔和下来,她突然有些期待,晚间与赵迟暄一同吃饭时的相处。 那时的赵迟暄应当忙完了政务,脱去官服换上家常衣裳的男人萧萧如松下风,足以担得起郎艳其绝世间无二这个词。 只是以前的她只把他当做性别模糊的长辈,知晓他长得好看,却不知晓他竟这般好看。 也不知似这般好看的人,以后会娶怎样的女子? 南叙眼皮一跳,面上的笑突然敛了。 ————赵迟暄若娶了妻,还会像现在这般对她好么? 肯定不会的。 他若有了妻,自然是以他的妻为重的。 他与他的妻才是世界上最为亲密的人,而她只是一个连血缘关系都不曾有的疏远小辈。 若他的妻子是大度宽容的,她尚能借着阙阳侯府过日子,若是个狭隘难缠的,只怕会将她当做打秋风的穷亲戚打发了。 有着自幼相依为命的情谊,赵迟暄自然会为她出头,可一边是发妻,一边是她,他夹在中间难做得很,她做了他那么多年的拖油瓶,怎舍得见他左右为难? 到那时,只怕不等赵迟暄的妻开口,她自己便会寻借口搬出去,自此赵迟暄是赵迟暄,她是她,一个孤苦无依子然一身的孤女。 到那时,她便是真正的孤苦无依,子然一身。 南叙的心揪了起来。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然后又被泡在苦水里,有些疼,又有些酸涩,整个人都跟着不自在。 ————她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期待赵迟暄娶妻。 南叙突然又不期待晚间与赵迟暄一起吃饭的事情了。 她怕看到赵迟暄的那张脸,便想起他日后大婚的事情。 赵迟暄总会结婚的。 他现在已二十有六,旁人像他这般大的时候,已是妻妾成群子女成双,赵迟暄常年领兵在外,这才误了婚期。 可他不会耽误一辈子,他是权倾天下的阙阳侯,他不操心自己的婚事,也有大巴的人盯着他正头娘子的位置,或赐婚宗室女,或与旁的朝臣联姻,总之他的妻必是出身名门的贵女,从出身到模样,再到性情,无一不与他相配。 而她,只是他的拖油瓶。 一个靠着幼时的情分才能住在他府上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或许他风光大婚的那一日,便是她黯然搬离侯府的那一日。 南叙一下子难受起来。 “姑娘,戏台子布置好了,咱们该去听戏了。”耳畔响起秋练叽叽喳喳的声音。 南叙回了神,“听戏” “对呀。 秋练欢快道,“左右无事,不听小曲儿做什么?”“姑娘快些过去吧,别叫他们久等了。 “今日过来的全是梨园坊的角儿,听说姑娘想听小曲儿,他们特意推了其他家的邀请赶过来的。” 入冬后的洛京有了凉意,怕南叙着凉,秋练从小丫鬟手里接过通体雪白的狐皮大氅,系在南叙身上,“姑娘莫叫他们等急了。’ 南叙这才想起自己邀了梨园坊的戏子们的事情。 她抬眼瞧了眼秋练,秋练兴致勃勃,再去看秋实,秋实性子内敛些,可面上也是松快的。————她们都很期待梨园坊的戏曲儿。 南叙便不想扫她们的兴致,微颔首,微颔首,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出发吧。” 一赵迟暄终有一日会娶妻,这不是她不想便不会发生的事情。与其为尚未发生的事情焦虑不安,倒不如活在当下,快活一日是一日。 南叙来到西苑。 赵迟暄怕她一个人在家里闷,特地在府上腾出一块地,修建了有戏台彩灯的西苑,用来让她听小曲儿,可惜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放着好好的侯府大小姐不做,偏要嫁给谢明瑜吃苦受罪,绕是西苑修建得仙境般精美,她也不去瞧一眼。 如今她与谢明瑜恩断义绝,回想往事只觉得自己蠢得可笑,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再来西苑,感受便也不相同,这里的一切无不按照她的喜好来修建,楼台亭榭,壁画绿植,全是她喜欢的东西。 一不难看出赵迟暄督建西苑时的用心。 南叙抿了下唇。 明明在心里不止一次告诉自己不要多想,赵迟暄总要大婚的,她想也无用。可当看到赵迟暄为她做的一切时,又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响起————赵迟暄对她真的很好 可惜这么好的一个人,她却不能拥有一辈子。 赵迟暄娶妻生子,她便不能像现在这般骄纵任性,肆无忌惮依赖他。 南叙心里烦得很。 她没办法不想。 赵迟暄太好太好,她舍不得。 尤其是在经历过谢明瑜之后,她越发明白赵迟暄的难得,在赵迟暄面前,她不需要立规矩,更不需要收敛性子委屈自己,她只需要做自己就好。 她可以任性,她可以骄纵,她可肆无忌惮做自己,而不是事事留心步步在意,生怕自己不够端庄淑德引起他的厌弃。 ————他是她的舅舅,他与她有着相依为命的情谊,为着那些情谊,他也会无条件包容于她。 前提是,他不大婚。他子然一身,他才会只有她自己。 就如他们挣扎逃命的那一段岁月,他们只有彼此,彼此依偎,彼此救赎。 可若他结了婚,她便不是他的唯一了。 他会有他的妻,他的子,再以后,还会有他的子孙后代。 留给她的位置会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南叙咬了下唇。 她真的好自私。她不想看到那一日。 她被赵迟暄保护得太好,以为世人都如赵迟暄那般好,可是不是,世间险恶,世间男儿更是薄幸,连谢明瑜这种人都算不得十足的恶人,可见男人的基本盘低到令人发指。 ————谢明瑜脸好气质好,才华才情更是一等一的好,他只是负了她,而不是恩将仇报将她挫骨扬灰。 这个世道上,多的是比谢明瑜更不如的人。 若她没有经历过谢明瑜的背叛,她还可以对未来充满期待,觉得自己是足够幸运的那个人,一定会嫁给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可经历谢明瑜的事情后,她对这种事情彻底丧失了信心。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不想离开赵迟暄的庇佑。 有没有一种办法……既能让赵迟暄不孤身一人,又能让赵迟暄永远属于她自己? ”……遇了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戏台上,戏子们婉转唱着悲欢离合。 南叙瞳孔微微收缩。 恍惚间,她仿佛想到了什么。 ————她知道怎么让赵迟暄不子然一身,但又独属于自己的办法了。 第45章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她嫁给赵迟暄,成为赵迟暄的正头娘子。 如此一来,赵迟暄便不是孤身一人。 赵迟暄便会永远属于她,生同室,死同穴,上碧落,下黄泉,永永远远不分开。 南叙心口微烫。 ——这样的想法显然无比疯狂。 她好不容易与谢明瑜和离,从婚姻的泥潭里挣扎出身,谢明瑜带给她的伤害尚未完全愈合,想起谢明瑜时,她的心口仍是隐隐作痛的。 为自己不值,更为谢明瑜的薄情不甘。 正常情况下,心理阴影这般大,独自一人舔舐伤口尚来不及,哪有多余的心思去开启第二春? 可她就是想了。 而且想的人还是赵迟暄,一个将她带大被她称作舅舅的男人。 她吃过感情的亏,在男人身上栽过跟头,更知道女人在婚姻里几乎讨不到任何好,她知道一切的风险与弊端,可当那个人是赵迟暄的时候,她不介意去试一试。 那可是赵迟暄,她奉若神明的男人。 纵然前途遍布荆棘,可只要是他,她便能生出无边勇气。 赵迟暄没有父母家人,她不用被立规,更不用矩侍奉公婆,赵迟暄会容忍她的小骄纵与小脾气,所以她无需收敛自己的性子。赵迟暄是权倾天下的阙阳侯,他的前途不用她打点便是一片光明。 更有甚者,他可以再进一步。 ——她对赵迟暄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她觉得赵迟暄坐在那个位置上要比现在的那人强许多。 更重要的是,赵迟暄生了一张让她无法拒绝的脸。看到那张脸,她的脸便会不由自主红起来。 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多么无可挑剔的身材。——她承认,指腹隔着薄薄布料抵在赵迟暄胸口的那一瞬,她心如鼓擂,天崩地裂。 她对赵迟暄,的的确确有那种情绪。 既然有那种情绪,既然不想失去赵迟暄,那为何不向前一步,让赵迟暄彻底属于自己呢? 赵迟暄对自己有冲动吗显然没有。 他对自己更多的是责任。 更何况,他最为狼狈最为不堪回首的岁月是她陪他一起走过。 她为他偷过,抢过,骗过。 只要他能活下去,她甚至不介意杀人放火。 这样的情谊摆在这儿,他如何会对她置之不理 所以他对她的好,仅仅是因为责任与报恩,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若是不然,当初她嫁给谢明瑜时,他便会表明自己的心思,而不是眼睁睁瞧着她另嫁他人。 这样好也不好。 好的是他生来便对她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会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给她最好的。 不好的是,责任两字根深蒂固,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需要他庇佑的晚辈儿,而不是一个温柔缱绻的恋人。 她需要一个契机,来打破这样的平衡。 南叙抿了下唇。 她迎着风,听着小曲儿,慢慢笑了起来。 那么,就由今晚来做这个契机吧。 几案上整齐摆着钓窑的青瓷白釉碟子,碟子里是赵迟暄中午回来时买的点心,南叙夹了一块喂到嘴里,入口即化的小点心让她的眉眼都跟着弯了起来。 “舅舅今日几时回来”南叙吃着小点心,问身边的秋实。 “……侯爷” 秋实眼睛看着着戏台上的才子佳人,声音有一瞬的迷茫。 南叙微颔首,“嗯,舅舅几时回来?” 又被南叙问了一句,秋实这才回了神,她连忙想赵迟暄临走时的场景,想了好一会儿,才温声回答道,“侯爷没说。” “不过看侯爷的意思,怕是要忙到很晚。” “这么忙的吗”南叙蹙了下眉。 ——若是赵迟暄回来得太晚,她的计划便不好实行了。 秋实莞尔,“姑娘想侯爷了” 南叙的脸红了起来。 若是在以前,秋实这般打趣儿她,她必会笑着说回去,可今日心境到底不同,她便有些不好还嘴,只模糊说道,“他是我舅舅,又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想他想谁?” “这是自然。” 秋实又笑了起来,“姑娘与侯爷相依为命,心里总是想着彼此。” 南叙心思微动,捏着点心的手指微微一紧,试探的话便话赶话说了出来,”我才不信,你又在哄我。” “舅舅那么忙,哪有时间来想我” 南叙一边说话,一边不着痕迹瞧着秋实的脸色,生怕从她面上错过一丝表情。 ————秋实是她身边最为敏锐的人,若赵迟暄对她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以秋实之聪慧,必能感受得到。 可惜今日的戏曲实在精彩,秋实的心思全被戏台上的才子佳人吸引了去,完全不曾留意南叙的试探,听南叙这般说,她便笑着回答道,“姑娘越发孩子气了。” ”侯爷虽忙,可总也有得空的时候,难道不会在得空的时候想姑娘?” “姑娘放心,姑娘是侯爷心里一等重要之人,旁人拍马也难及。”秋实笑眯眯道。 南叙什么也看不出来,心里不免有些失望,懒懒收了视线,把手里剩下的糕点塞到自己嘴里。 “我当然知道我在舅舅心里是一等重要之人。”南叙道。 可现在,她不止想做一等重要之人,更想做他的妻。 因为只有这样,赵迟暄才会永远属于她,她才能永远与他在一起。 梨园坊新排的戏要三五日才能唱得完,南叙听了一下午只听了一段,云层金乌西坠,秋练便安排厨子们做饭,待饭做得差不多了,便笑着提醒南叙该吃饭了。 “姑娘,您午时吃得少,眼下只吃糕点如何能填饱肚子” 秋练拢了下南叙身上的狐皮大氅,“厨子的汤快煲好了,您快去尝尝吧。”“汤要趁热喝,若是凉了,便不好喝了。” 南叙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舅舅呢” 南叙扶着秋练的手站起身,有些兴致缺缺,“可是舅舅还没有回来。”“说好要等他一起喝的,我不能一人先喝了。” 秋练乐不可支,“姑娘,厨子熬的汤多着呢,您喝您的,剩下的让厨子继续熬着,等侯爷回来了,他的汤仍是热腾腾的。” “如此,倒也算不得您先喝了。” 南叙叹了口气。 ——在这种事情上,秋练迟钝得可怕。 ”可我想等舅舅回来一起喝。” 南叙看向秋实,“舅舅不在家,偌大侯府便是空洞洞的大房子,瞧着好看,可却没甚意思。” 没由来的,秋实眼皮跳了一下。————她仿佛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南叙收回视线。 她不给秋实查探自己心思的机会,便扶着秋练的手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感慨,”幸好我与舅舅的年龄越发大了,想来过不了多久,他便会娶妻生子,到那时,侯府里便热闹起来,我也有人陪着说话了。” 秋实突然又有点摸不准南叙的心思。 若是喜欢,怎会盼着赵迟暄娶妻生子可若是不喜欢,哪会三句话离不开赵迟暄? 秋实思来想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便小心翼翼试探道,“那姑娘以为,侯爷会娶一个怎样的侯夫人” “这我如何得知” 南叙抿了下唇,面上有些委屈,“我只盼着他娶一个宽容大度的,只有这样,我日后才好来侯府走动。” “这样啊。” 秋实轻叹一声,“姑娘放心,姑娘一定会如意的。” ————破案了,她家姑娘对侯爷的心思只是外甥女对舅舅的依赖。 尤其是在刚刚经历失败婚姻后,这种依赖便到达了顶峰,视候爷为神祇,为救赎,却又恐惧着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去神的庇佑。 南叙唏嘘道,“那我便借你吉言,望日后的舅母容得下我。” 听到这话,秋实的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她家姑娘委实可怜,自幼没了父母,一个人孤零零的,虽说有赵迟暄庇佑,可赵迟暄终究是个男人,哪里明白女儿家的心思 若是果真明白,她家姑娘何至于蹬谢明瑜这趟浑水? 而今虽说与谢明瑜终于和离,离了谢家的泥泞窝,可是在侯府里,姑娘仍是不安的,赵迟暄若是她嫡亲舅舅那也罢了,一介孤女投奔嫡亲舅舅,稍稍要脸面的人家便会把她家姑娘养得好好的。 可赵迟暄不是,他与姑娘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姑娘唤他一声舅舅,仅仅是因为他是姑娘三舅母的弟弟,这才论着辈分喊了舅舅。 没有血缘关系,却凑在一起长大,单是这一点,洛京的风言风语便不曾断过,姑娘长到适婚年龄却鲜少有人上门提亲,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在那等子心思肮脏的人的心里,姑娘是侯爷豢养的金丝雀儿,打着舅甥的名号行的却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权臣瞧上的人谁敢求娶 也就谢明瑜心思纯净,不曾往这方面想,这才有后来求娶姑娘的事情。 谢明瑜若是姑娘的良人也就罢了,可谢明瑜偏偏又不是,他有自己的心思,看中了侯府的权势才求娶的姑娘。 如此攻于心计之人,如何能长相厮守? 万幸侯爷愿意给姑娘撑腰,姑娘这才离了谢明瑜,回到侯府仍做金尊玉贵的侯府大小姐。 可这样的日子又能过多久 侯爷日后若娶了个泼辣的侯夫人,她家姑娘只怕会落个被扫地出门的结果。 纵是侯爷心疼姑娘,强行把姑娘留在府上,可姑娘那般聪慧的一个人,又怎舍得见侯爷与侯夫人因为她而心生怨怼 到那时,只怕不等侯夫人开口,姑娘便会收拾东西离开侯府。 没了侯府的庇佑,姑娘又生得这般美貌,那便是幼儿抱金砖过闹市,只等着旁人来抢。 那样的日子秋实简直不敢想。 “姑娘放心,侯爷与姑娘这般要好,日后娶妻,只怕还要姑娘来帮忙相看呢。” 秋实勉强一笑,岔开话题,“说起来,侯爷也忙了许久,这会儿怕是要忙完了,这样吧,婢子去户部走一遭,若是侯爷忙完了,便催侯爷早些回来陪姑娘。” “姑娘一个人吃饭怪冷清的。” 秋实道,“侯爷陪着姑娘一道吃,侯府才像一个家。” “正是这个道理。” 南叙点点头,“那你去请舅舅吧,就说我在等他,若他无事,便叫他早些回来。” 秋实颔首,“婢子这便过去。” 秋实福了福身,转身出了长廊。 大抵是心里存着事,她走得急,长廊处很快没了她的身影,而九曲回廊的另一端,南叙却慢慢笑了起来。 ————崔莺莺有红娘,而她也有秋实。 唯一不同的是,她吃过倒贴的亏,所以这次不会主动送上门。 她有足够的耐心,等鱼儿心甘情愿上钩。 而此时的秋实,也的确将南叙的心思猜了个大概,南叙对赵迟暄是不是男女之情,她摸不清,但她知道的是,南叙最好的出路是嫁给赵迟暄为妻。 她从十二岁开始伺候南叙,从懵懂到有女初长成,她着实不忍南叙落个凄凉下场。 更别提南叙是她的主子,与她是荣辱与共,于公于私,她都得给南叙谋个好前程。 本着这样的心思,秋实来到户部。 她是南叙的贴身丫鬟,在侯府颇有脸面,赵迟暄身边的亲卫大多认识她,见她过来,便连忙迎了上去,“秋实姑娘过来了可是大姑娘有事吩咐” “是,姑娘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侯爷。”秋实温柔笑道。 亲卫颔首,对秋实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请。” 秋实便跟着亲卫进了户部。 户部尚书正与赵迟暄讨论物资,边疆战士需要得多,可圣人不愿给这么多,左右为难间,余光瞥见赵迟暄的亲卫领着秋实进来,便知南叙找赵迟暄,他长舒一口气,忙拱手告辞。 偌大房间只剩赵迟暄一人。 手边是方才户部尚书奉的茶,赵迟暄捏着茶盏饮了一口,漫不经心瞧着自门外走进来的秋实。女人显然怕他怕得厉害,连头都不曾抬,低眉顺眼鹌鹑似的,完全没有在南叙身边时的镇定自若。 赵迟暄便收了视线,“阿叙找我” “回侯爷的话,是的。” 秋实轻手轻脚上前见礼,“姑娘托婢子给您带几句话。” “说。” 赵迟暄手指把玩着茶盏,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秋实攥了下掌心。 掌心滑腻腻的,有冷汗在不断冒出。 她如何不怕呢 赵迟暄只对南叙一人温柔和煦,对待旁人,从来是杀人不眨眼的杀神。 可为了南叙的未来,她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探出赵迟暄的一句准话。 ”侯爷,婢子本不该过来的,可姑娘这几日心神不宁,寝食难安,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秋实低着头,陪着小心说着话,“婢子瞧着着实心疼,这才冒死来求侯爷……” “啪——”茶盏落在八仙桌。 赵迟暄微眯眼,冰冷视线落在秋实身上,“求本候什么”? 第46章 第 46 章 第46章 秋实打了个寒颤。 没有人不怕赵迟暄。——除了南叙。 少年人的明朗恣意淬成了毒,揉进一身戾气里,似是在地狱浸染太久,他走不出无边炼狱,便只将地狱的阴森寒意带到人间。 唯有在南叙面前,他才会眉目舒展,仿佛于地狱深处窥见一缕天光,为了这一点点的温暖,他不介意一身戾气尽消。 似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不贪恋天光?又如何不想把那缕天光留在自己身边? 想到这儿,秋实便有了底气,她又福了福身,姿态摆得很低,“求侯爷多陪陪姑娘。” 赵迟暄眼皮微抬,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侍女。 ”婢子知侯爷政务繁忙,本不该为这等小事来打扰侯爷,可姑娘只有侯爷一个亲人,侯爷若不怜惜姑娘,又有谁会怜惜姑娘” 秋实低着头,看不到赵迟暄的表情,只自顾自说着自话,“若是旁日也就罢了,姑娘性子活泼,鲜少为身世自伤,可如今姑娘刚经历了那样的事情,最是需要侯爷陪伴———” 赵迟暄笑了,“此话为阿叙所说” 他打断秋实的话,手指懒懒叩在八仙桌,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轻叩桌面的声音并不重,却让秋实攥紧了掌心。————生杀予夺,自带威视,谁敢欺瞒这样的阙阳侯? 可偏偏,她必须得骗. 这些话怎么可能是她家姑娘的话 她家姑娘被阙阳侯养刁了性子,才不会这般小女儿态邀宠。 “回侯爷的话,此话虽不是姑娘所说,却是姑娘所想。” 秋实拍着掌心,细碎的痛感自掌心传来,她惶恐不安的情绪被痛感逼得慢平复,她低头瞧着自己的裙角,小心翼翼道,“侯爷走得急,不知侯府后面发生的事情。” “姑娘瞧侯爷吃得少,想着侯爷挂念政事,着急出门,便不好留侯爷多吃,可又怕侯爷熬坏了身体,便又吩咐厨子做粥,细火慢炖熬着,只等侯爷回来了,便能喝上热汤暖身子。” 赵迟暄手指轻叩桌面的动作停下了。 秋实继续道,“侯爷贵人多忙,怕是无心留意府上的事情,更不知似这样的事情每日都在发生,或催着厨子给侯爷做粥,或寻了料子给侯爷做衣服,若是得了闲,还会去观里给侯爷求平安符。” “侯爷心怀天下,或许会觉得这样的事情不值一提,可这里面,却都是姑娘待侯爷的一片真心啊。” “一片真心”赵迟暄挑了下眉。 “自是一片真心。” 秋实连忙道,“姑娘与侯爷是自幼相依为命的情谊,姑娘待侯爷自然与旁人不一样,况侯爷待姑娘又这般好,姑娘是知礼之人,又怎会不投桃报李” 赵迟暄微眯眼,“本侯不需要她的投桃报李。”“倒是你,本侯瞧着你待你家姑娘才是一片真心。” 这话听着像赞赏,可声音却冷得很,秋实肩膀狠狠颤了一下,下意识想替自己辩解,“侯爷 “你家姑娘与谢明瑜……” 可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赵迟暄打断,赵迟暄想说话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他梗了一下,声音骤冷,”也是你在其中穿针引线” 秋实惊起一身冷汗。 ——原来赵迟暄在怀疑她曾做过南叙与谢明瑜的红娘。 “侯爷明鉴”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秋实扑通一声跪在赵迟暄面前,太过惊恐,她的声音都是微微发颤的,“谢明瑜是何等身份如何配得上姑娘” “当初姑娘与谢明瑜往来时,婢子便多次劝阻姑娘,可那谢明瑜巧言善辩,又生了一张好颜色,姑娘心善又心软,这才被他哄得团团转,稀里糊涂嫁进了谢府。” 主子们从来不会有错,纵然有错,那也是旁人欺骗教唆,秋实大脑飞速运转,把所有责任推在谢明瑜身上,“好在姑娘素来聪慧,谢明瑜骗得了姑娘一时,却骗不了姑娘一世,不过三月,姑娘便察觉了他外室的事情。” “姑娘是侯爷捧在掌心娇养的人,岂能受这般委屈自然是要与他和离的。” 话说到这儿,秋实的思绪慢慢明朗,她如履薄冰说着话,再把自己摘得干净的同时,不忘替南叙说话,“再之后的事情,侯爷便都知道了。” “姑娘好一番折腾,终于与他和离,也终于发现,谁才是真正待姑娘最好的人。” 她笃信侯爷对她家姑娘有不可告人的念头。————要不然,他不会这般介意谢明瑜。 侯爷对谢明瑜的厌恶,早已不是舅舅对外甥女夫君的态度。 可尽管如此,她仍然畏惧赵迟暄。 ————赵迟暄有心思是赵迟暄的事情,作为下人的她如何敢置喙? 她没资格去揭开那层纱。 可,她想给姑娘谋一个好前程,赵迟暄是最好的人选。 姑娘刚受了情伤,待赵迟暄又是儒慕之心,姑娘是万不会走出这一步的。 至于赵迟暄,那便更不可能了,作为一个长辈对自己一手带大的晚辈起了这种念头,是心思肮脏,更是趁人之危,他但凡顾惜脸面,便会把自己的心思深埋心底,终其一生不能宣出口。 两人皆不会捅破那层窗户纸,便只好她来捅破,可这最坏的结果,却是要她用性命来承担的。————若赵迟暄不肯被世人戳脊梁骨,那么等待她的,只有一个死。 秋实咬了下牙,肩膀微微颤抖着,“侯爷……侯爷才是对姑娘最好的人。”“可惜,姑娘明白得太迟,才会走这许多冤枉路。” “侯爷……怪姑娘吗” 秋实深吸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求侯爷别怪姑娘,姑娘到底年少—” 她撞入一双幽深眼眸。 像是深渊之处伸出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人的喉咙,让人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秋实的声音戛然而止,寒意自脚底升起,瞬间窜到头顶,让她头发丝都泛恐惧。 她真的怕。 怕自己因戳破赵迟暄的心思而被赵迟暄灭口。 下一刻,她看到赵迟暄的手离开茶盏,凌厉威仪的男人淡淡看着她,声音不咸不淡,“你很聪明。” ”既然知晓本侯的心思,便该知晓如何行事。” 秋实瞳孔微缩。 ————赵迟暄,竟真的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宵想南叙! 到底是杀得北狄望风而降的阙阳侯,也只有这样恣意嗜杀的人,才敢拿自己的名声乃至前程去换一个他不该宵想的人。 她赌赢了。 “是,婢子知晓!” 秋实指尖轻颤,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重重在赵迟暄面前磕了个头,声音不似刚才那般颤得厉害,“敢问侯爷,今日何时回府?” 赵迟暄抬眼看向下窗外日头,金乌西坠,霞染满天,已是下值的时辰,他便随手弹了下衣袖,从黑檀木的座椅处站起身,“阿叙相邀,本侯如何推辞?” “回府。”赵迟暄道。 秋实心中一喜,“是。” “姑娘早让人熬好了养生的粥,只等侯爷回府便能开饭。” 秋实撑着地板站起来,侧身把路让给赵迟暄,自己跟在赵迟暄身后往外走。 可在地上跪了太久,她的膝盖早已麻木,赵迟暄的步子又快,她有些跟不上,不免跄踉了一下,好在她也是习武之人,眼疾手快扶住了门框,这才没有跌倒在地。 赵迟暄脚步微顿。 秋实扶着门框锤了下腿,余光瞥见赵迟暄突然停了下来,心中一慌,连忙松开门框站直了身体,但赵迟暄似乎并不是苛责她礼仪不周,男人目光略在她身上停留,便收回视线看向远方,副将在他身旁侍立左右,他声色淡淡吩咐副将,“准备一顶软轿。” “软轿” 副将一头雾水,“侯爷要坐轿” 赵迟暄斜睥一眼副将。 副将铜铃大的眼睛亦看着赵迟暄。 时间静了一瞬。 片刻后,副将一拍额头,后知后觉,“哦,是给秋实姑娘?”“侯爷放心,末将这便去准备。” 秋实有些意外,“这如何使得……” “侯爷让你坐你就坐。”副将大大咧咧打断秋实的话。 赵迟暄转身离开,高大身影消失在长廊处,他走得远了,副将笑眯眯对秋实补上一句,“别看侯爷瞧着唬人,可这心呐,软着呢。” “姑娘是大小姐身边的人,不必这般怕侯爷。” 竟是这样 秋实有些不敢置信。 赵迟暄常年领兵在外,南叙与他相处的时间都不多,更何况她只是南叙的侍女,与赵迟暄相处的机会更是少得可怜。 她对赵迟暄的印象与世人对赵迟暄的印象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是知赵迟暄也有柔软的一面,那一面全给了南叙。 可现在看来,赵迟暄似乎并没有外界传说的那般可怕。————个会把下人当人的人,又会坏到哪去? 她明明只是腿麻了,连伤都算不得,可赵迟暄却让副将准备了软轿,让她坐着轿回府。或许是因为爱屋及乌,或许是感念她主动挑破南叙与赵迟暄之间的关系,但不管是哪个原因,都说明赵迟暄并非市井流言那般不堪。 他不止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杀神,他更是一个庇佑万民的将军,还是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夫君。 秋实坐在小轿上,前面是赵迟暄的亲卫们整齐划一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也让人莫名有安全感,她抱着自己的腿,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 之前她冒死捅破南叙与赵迟暄之间的窗户纸,是因为南叙没有选择,嫁给赵迟暄是她为数不多的好前程,可现在,她的心境与之前大不相同。——南叙嫁赵迟暄,是完美的选择。 秋实轻轻笑了起来。 户部窝侯府有些距离,一刻钟后,秋实才回到侯府,赵迟暄马快,又走在她前面,她刚下轿,便见赵迟暄入了府,她想着自己要撮合南叙与赵迟暄的事情,便提着裙摆快步追上赵迟暄。 “侯爷且等一等。”秋实追上赵迟暄。 赵迟暄止了步子。 副将亲卫们极有眼色退下,秋实连忙福身,温声说出自己的想法,“侯爷听婢子一句劝,暂时不要去见姑娘,待婢子给侯爷传了信,侯爷再过去仍是不迟。” 赵迟暄眉梢轻挑。 秋实低着头说话,不曾瞧见男人面上的玩味味道,怕自己的话不够清楚,她又补上一句,“呃,姑娘喜欢侯爷穿白底云气纹的圆领袍,侯爷不妨换上一件再过来。” “知道了。”赵迟暄声音淡淡。 “那,婢子这便去准备。” 秋实又福身,转身向南叙的院子走去。 但在下一刻,她的余光瞥见赵迟暄的脸,男人负手而立,漫不经心挑着眉,眉宇间不是一片风平浪静,而是一种极淡极淡的意味不明的浅笑。 秋宝明皮狠狠一跳。 ————她仿佛,带着她家姑娘走进了猎人的圈套。 第47章 第 47 章 第47章 秋实心头一惊,动作便止住了,她几乎是下意识抬头,去看不远处的赵迟暄。 方才意味不明的浅笑似乎是她的一种错觉,男人仍是矜贵优雅的阙阳侯,绛紫色的官袍加身,让他的俊雅里多了几分生杀予夺的威视。 ————他是心怀天下的阙阳侯,而不是醉心小情小爱不择手段把喜欢的人困在局中的浪荡子。 秋实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真的是她的错觉吗似乎不是。 赵迟暄并不是一个情绪外露的人,恰恰相反,他内敛自持,鲜少有情绪波动,在他的印象里,赵迟暄永远雍容威仪,如九天之上的神祇,高高在上俯视众生。 圣人怒不发脸,而赵迟暄也正是这样的人。 似这样面上永远不会有大表情的一个人,一旦有了情绪变化,便是让人想忽视都难。 方才的那一瞥,并非她的错觉,而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他觊觎姑娘良久,也宵想姑娘良久,而今终于有希望与姑娘改变舅甥的关系,饶是内敛如他,也会有情绪波动。 秋实没有多想。 她转身走进长廊,向南叙的院子走去。 她家姑娘还在等她的信呢,她不能让姑娘等急了。 如秋实所想,南叙的确在等秋实的消息。 她知赵迟暄待自己好,可摸不准赵迟暄对自己究竟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若是没有,她怕是要费上一番力气,若是有,只怕也未必能顺顺利利。 她虽是文官清流之后,可父母死时她才八岁,能得家中多少教诲? 没了父母,她跟着赵迟暄长大,赵迟暄从不拘着她的性子,所以她骄纵又任性,哪怕是与赵迟暄关系最为冷淡的时候,她也敢违逆赵迟暄的态度强行嫁给谢明瑜。 谢老夫人说她是没了父母的孩子少教养,这句话虽是骂她,可也有一定的道理。————她的确不受礼仪规矩所束缚,敢想旁人不敢想。 但赵迟暄不一样,满门被灭之际,他已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受世家礼仪滋养多年,三观已成,是非已分,哪怕后来性格大变,可骨子里透出来的好教养却是不曾改变的。 似这样的一个人,会为了她打破世俗礼仪背负万年骂名吗? 南叙心里没底得很。 桌上摆满了厨子们精心准备的饭菜,她却没甚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后,她便搁下了筷子。 “秋实还没回来吗” 她以锦帕擦着嘴,问一旁的秋练。 “婢子去瞧瞧。”秋练放下手里的东西。 窗外廊下似有人影走过,她来到窗台下,探出身子向外面张望着,“去了这么久,也该回来了。” 说话间,一个蜜合色身影闯入秋练视线,秋练眼前一亮,向来人招手道,“快点,姑娘等你好久了。” “嗳,就来。” 秋实应了一声,快步从廊下走过。 侍立在门口的小丫鬟们忙打起帘子,秋实俯身进了屋,暖阁里,南叙已吃完饭,此时正在榻上歪坐着,周围无外人,她便懒懒靠着吉祥如意纹的引枕,猫儿似的打着哈欠。 ”怎去了这么久” 南叙道,“舅舅为难你了” 秋实便笑了,“姑娘这是哪里话” “婢子是姑娘的贴身丫鬟,侯爷怎会为难姑娘” 南叙畏冷,暖阁里早早架起了火盆,秋实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了寒气,怕把自己身上的冷气过给南叙,她没有往南叙身边凑,而是捧着手在火盆处烤火,一边烤火一边回答着南叙的话,“只是近日事多,侯爷忙于政务,婢子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侯爷,这才回来晚了。” “舅舅这般忙,怕是又不能回来吃饭了。”南叙一手托腮,有些失望。 秋实眼观鼻,鼻观心,面上的笑意更深,“原本是回不来的,可听婢子说姑娘一个人吃饭冷冷清清的,侯爷便把事情推了,说是陪姑娘一道吃饭。” ”还是舅舅待我好。” 南叙心中一喜,托着脸颊的手放下了,招呼着小丫鬟重新布菜,“去,将厨子们熬好的汤端上来。” “再烫一壶酒来。” “外面天寒地冻,舅舅喝点酒也好暖暖身子。” 南叙吩咐着小丫鬟,欢欢喜喜等赵迟暄的到来,可话音刚落,她突然想起近日圣人因军费的事情对舅舅颇有微词,若是旁的事情,舅舅或许能退一步,可军费牵扯到边疆将士能否安然度过这个寒冬,舅舅如何妥协?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舅舅整日待在户部,督促户部早些将将士们的棉衣和军粮送至北疆。 眼下正是舅舅最为忙碌的时候,她怎能在这个时候要舅舅放下政务来陪她? “我不该让你去寻舅舅。” 南叙有些懊恼,“若是贻误军机,我如何担待得起?” “罢了罢了。” 南叙连连摇头,“饭菜不必摆,养生汤也不必端过来,只让人装在食盒里,给舅舅送到户部去。” 秋练睁大了眼,“这……户部离咱们这么远,如今天又那么冷,等饭菜送过去,只怕早就凉了。” 南叙便道,“用麒麟戏珠的食盒。” “那个食盒有夹层,饭菜搁在里面,不那么容易凉。” “是南方商户新孝敬的那个吗”秋实问道。 “对,就是那个。”南叙颔首。 “那个食盒是婢子放的,旁人怕是找不到。”秋实收了烤火的手,向南叙道,“婢子去准备吧。” 南叙点头,“去吧。” 秋实转身出了暖阁。 “姑娘这是何苦呢” 秋练道,“侯爷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毛头小子,他既然回来陪姑娘,便是户部的事情得了解决,要不然,他也不会回来。” 桌上的茶放了好一会儿,秋练瞧着茶色淡了,便给南叙换了新茶,碧色茶水注入茶盏,她捧了茶水奉给南叙,“姑娘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外面的事情,自有侯爷来处理呢。” “话虽这样说,可……”南叙摇了摇头。 “我是怕舅舅难做。” 南叙接了茶,轻啜一口便又放下了,“外面瞧着咱们阙阳侯府风光无限,可内里的艰难,怕是只有舅舅才知道。” 想想圣人对赵迟暄的步步紧逼,南叙便烦得很,“可惜我是女郎,不能与舅舅一同入朝为官,若是不然,我必将那些奸佞小人骂个狗血淋头” ”什么阿猫阿狗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以为自己有了依仗,便能在太岁头上动土?” 南叙冷哼一声,“也不看看他们自己的身份,个个贪生怕死谄媚惑主,若不是有舅舅戍守北疆,他们哪来的栖身之地来为难舅舅” “要我说,舅舅就该让他们吃些苦头,让他们知道自己除了一张嘴一无是处。” “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明白武将征战沙场的不易,日后待在大殿之上寻武将的错处时,也能有几分良心。”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武将们连穿衣吃饭都是错的————” “啧。” 窗外传来一声轻笑。 南叙滔滔不绝的埋汰戛然而止。 “阿叙对朝政倒有一番过人见解。”男人轻笑着,带着几分揶揄。 南叙忍俊不禁,转身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看去,“舅舅,你又打趣儿我。” 目光所及,赵迟暄身披玄色大氅而来,窗外是萧瑟冬景,他的玄色便是世间唯二的颜色,又浓又烈,顺着南叙的眼睛走进她的心里。 须臾间,他已走到廊下,便单手解了氅衣,随手交给身后的亲卫。 没了氅衣的笼罩,他身上的圆领袍便露了出来,天光乍破的白过度着星郎色,是他圆领袍的底色,而银线绣着的云气暗纹,便是底色之上的点缀。 这无疑是极考究的料子,极精致的做工,常人得了这样的衣服,必是珍重再珍重穿在身上,可他却不然,他就那样随意穿在身上,因为是来她这儿吃家常饭,他最顶端的扣子都不曾系,领口半敞着,微露着品月色的底缎。 ——再怎样贵重的衣服,在他这儿不过是件物品。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已识乾坤大,恣意又闲适。 南叙瞳孔微微放大。 ————她知道赵迟暄好看,可,不知道赵迟暄竟能好看到这种程度。 赵迟暄眉梢轻抬,眉眼一点一点柔和下来。 秋实看看屋里的人,再瞧瞧屋外的人,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姑娘吩咐得晚了。””婢子与侯爷前后脚回的府,婢子方才去寻麒麟戏珠的食盒,恰遇到侯爷,便与侯爷一同过来了。” 笑吟吟的声音传到自己耳朵,南叙瞬间回神。 “砰砰砰” 南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美色感人。古人诚她不欺。 “这样啊。” 南叙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忙不迭转过脸,不敢再看赵迟暄,桌上是秋练刚给她倒的茶,她拿起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温热的茶水灌了满满一盏,她才感觉自己砰砰狂跳的心脏安稳了些,便搁下茶盏,用帕子按了按嘴角,装作往常一般模样道,“舅舅这样回来,难道不怕误了军机?”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好,却不想自己的动作全部落在廊下的赵迟暄眼里,男人抬眉瞧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不会。”赵迟暄淡声道。 门口侍立着的小丫鬟争相打帘子。 帘子被打开,温柔的残阳盈了满室,淡淡浅浅的红色中,赵迟暄逆光走了进来。 那光影着实好看,有种万丈霞光沐浴一身的惊艳,南叙忍不住偷瞧一眼,可刚抬眉,便发觉赵迟暄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视线相撞,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脏再度嚣张,一下一下的,仿佛随时都会跳出胸腔。 救命 她怎无法直视赵迟暄了 ————她这贪恋好颜色的老毛病当真没救了! 南叙慌不择路移开视线。 “可户部那边……” 南叙手指攥着茶盏,不敢抬眼去看赵迟暄。 赵迟暄笑了起来,“阿叙不想让舅舅吃口热饭么” “怎会?”南叙抬了眼。 她抬眼,视线便撞到赵迟暄立在火盆处烤火,武将大多体质好,赵迟暄又不是畏寒的人,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在那烤着火,意思再明显不过——他刚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冬日的寒,怕把自己身上的寒气过在她身上。 谁说武将一定粗心大意呢她这个舅舅,待她向来很用心。 南叙抿唇一笑,脸上烫了起来。 “舅舅来都来了,那便坐下一起吃饭吧。” 南叙笑着指着自己对面的位置,“但是先说好,若是耽误了舅舅的正事,舅舅可不许骂我。” 赵迟暄莞尔,“孩子气。” “我才不是孩子气。”南叙撇了下嘴。 她才不想让赵迟暄一直把她当小孩看。 她是要做赵迟暄正头娘子的人,在他心里怎能是小孩模样? 丫鬟们鱼贯而入来布菜,桌上很快摆满美味佳肴,但赵迟暄并未入座,此时仍在火盆前烤火,大抵是觉得自己身上仍有寒气,他又烤了好一会儿,才拢起袖子去净手。 缠枝飞鸾纹的银盆里是丫鬟们一早便准备好的温水,他净了手,身后亲卫递来锦帕,他就着锦帕擦拭着手上的水,隽逸侧脸被夕阳剪得朦胧。 真好看。 南叙弯了下眼。 ————这样的人做她的夫君,她以后生的孩子该有多网 第48章 第 48 章 第48章 南叙瞧了眼面前的桌子。 桌上是丫鬟们新布好的饭菜,八宝鸭,水晶肘子,还有她与赵迟暄都爱吃的鹿舌,拼着花样摆在青瓷白釉碟子里,上面还有时下蔬菜点缀着,既好看,又热气腾腾,散发着诱人的香。 而离她最近的,是一道汤,煲得浓浓的老鸭笋尖汤,冬日里喝上这样一道汤,最是养生滋补不过。 看完桌上的饭菜,南叙便拿余光去瞧不远处的赵迟暄。 外暖阁,赵迟暄正在擦拭着手上的水,世家子弟多讲究,此时他正用第三张帕子擦着手,霜色的帕子包裹着修长的指,世家风流便从指尖溢出来。 到底是被她选中的人,这模样气度委实无可挑剔,比话本上的才子都好看。 南叙抿唇笑了一下,收了视线。 赵迟暄瞧着自己的手,注意不到南叙这边的动静,南叙便开始自己的动作————她的手便从袖子里探出来,一点一点往盛着老鸭笋尖汤的吉祥云气纹碗上凑。 她虽在谢明瑜身上跌了跟头,吃过男人的亏,知晓一颗真心不能轻易相送的道理,可那人若是赵迟暄,她便有勇气再赴一场前途未知的风险宴。 ————那可是赵迟暄,她自幼相依为命的舅舅,她有什么好怕的? 道理虽是这个道理,可她也不想主动送上门,与谢明瑜的那段失败感情中她吸取了教训,其中最惨烈的是女人不能太主动,没得叫男人白白看轻自己。 她的想法很简单,她与赵迟暄本就有感情基础,开局便比旁人容易些,可这是优势也是劣势,在赵迟暄眼里她是晚辈,是外甥女,她需改变这个界限,让赵迟暄不再以小孩来看她,而是一个待嫁闺中的少女。 既如此,便需改变她在赵迟暄心里的印象。 南叙轻轻笑着,把手往盛着羹汤的碗边凑。 改变印象第一步,便是让赵迟暄意识到她已长大,而不是性别模糊的一个晚辈,最有效的是肢体接触。 ————就如茶楼的那一日,她的手抵在赵迟暄的胸口处,极好的肌肉触感从薄薄衣料里递过来,她怔了神,脸瞬间便红了。 自此之后,赵迟暄在她心里的形象从一个性别模糊的长辈,过渡到身材极好皮囊也极好的男人。 一连几日,她看到赵迟暄,便想起他胸膛肌肉的触感,闹得她几乎无法与赵迟暄相处.看到他的脸会脸红,听到他的声音会脸红,甚至就连看到他的东西都会脸红,整个人像是得了病,不自在极了,修养好几日才调整过来。 以己度人,她觉得赵迟暄大抵也是如。 可赵迟暄是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公子哥,颇为注重礼数,想要与他肢体接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她才出此下策————烫手。 她若烫到了手,赵迟暄说不得要上前好好查看一番,若她再撒撒娇,便能哄着赵迟暄亲自上药。男人的手拿着女人的手,指尖交错间,呼吸是灼热的,就着冉冉升起的檀香,暖昧便盈了满室。 南叙做足了打算,拿着手往碗边凑。 近了,更近了。 只需一指的距离,她的手便能碰到盛着热汤的碗。 可下一刻,她却听到赵迟暄的声音,“阿叙?” 这声音来得突然,听到声音,她的手指下意识缩了回去,手指藏在衣袖里,她才抬起头,面上的疑惑里带着几分慌乱,”怎么了” “仔细烫。” 丰神俊朗的男人立在外暖阁,漫不经心把手里的帕子丢在亲卫捧着的托盘上,可他的眼睛,却是在盯着她缩回衣袖里的手。 南叙心跳漏跳一瞬。 不,不能吧? 她方才的动作隐蔽得很,赵迟暄又低头在擦拭着自己手上的水,没道理看到她去触碰汤碗的? 可事实就是如此,叱咤疆场的男人似乎天生便能一心二用,懒懒擦手间,便能将她的小动作瞧得一清二楚。 南叙莫名心虚,手指揪着帕子,不敢抬头去瞧赵迟暄。 “我知道的。” 南叙抿了下唇,小声哼哼着,“我那么怕疼,才不会被烫到。” “毛手毛脚。”赵迟暄斜了一眼南叙。 这话带了些宠溺味道,是赵迟暄对南叙惯有的长辈对晚辈态度,南叙听着有些不乐意,揪着袖口上的绣花,不情不愿道,“我才没有。” ”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会故意往碗上碰” “舅舅总喜欢把我当小孩看。” 南叙道,“可我早就长大了,才不是当初动辄受伤的小孩子。” “是,阿叙长大了,是大姑娘了。”赵迟暄顺着南叙的话道。 这显然是哄小孩的话,南叙心里更不痛快了。 ”舅舅,你又逗我。” 她撇嘴埋怨一声,抬头去瞧把她当小孩哄的男人。 赵迟暄似乎被她的话逗笑了,脚步声响起,人便从外暖阁进来了,身材高大的男人在走路上向来很有优势,她平时要走好几步的地方,他三五步便走过了,逆光立在她面前,手一伸,便落在她发间。 “逗你做什么” 赵迟暄揉着她的发,“舅舅的阿叙早就是大姑娘了。” 略带薄茧的指腹捻着南叙发间,若有若无的水沉香便递了过来,静谧的,撩人的,似是极亲密的恋人在调情,可偏偏,赵迟暄一口一个舅舅,悄无声息便将暖昧氛围击得粉碎。 ——在赵迟暄心里,她就是一个小孩儿。 性别模糊的,需要长辈们纵容着的任性小孩。 南叙心里烦极了,“是大姑娘你还逗我”“你别弄我头发,跟逗弄猫狗似的。” 她抬手便去拍赵迟暄的胳膊。 可赵迟暄极喜欢她头发的质感,她伸手,赵迟暄便抬起了手腕,她的手扑了空,赵迟暄的轻笑声便在她头顶响起,“半日不见,阿叙脾气又大了些。” “谁惹了我家小阿叙” 像是欣赏她猫儿似的小脾气,他的手指稍稍用了力,指腹捻着她精心梳好的云鬓,故意引着她发火,“连个笑脸都不肯给舅舅?” 能是谁 还不是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舅舅”赵迟暄? 南叙气闷,伸手去阻止赵迟暄的动作,偏战场杀伐的男人手长脚长,他若想躲,她的手连他的袖子都够不到,只能布偶娃娃似的被他摆弄。 几次皆被赵迟暄躲了去,南叙便有些恼,“舅舅,你再这样,我便真的恼了。” “恼了” 头顶是赵迟暄的揶揄轻笑,“罢了,不逗你了。” 男人扶了下南叙鬓发,将那上面的珠钗插/得更里面些,略显松散的发得了珠钗的挽弄,赵迟暄的手便收了回来,修长的指弹在自己的衣袖,长腿一曲,便坐在南叙面前。 “哼。”南叙气哼哼的。 她本想故意烫伤,借着赵迟暄给她上药的机会让彼此的关系更进一步,可现在倒好,赵迟暄一番揉弄,她便是赵迟暄少时养在膝下的外甥女,彻底做实舅舅与外甥女的关系。 这番南辕北辙,如何不叫人郁闷 “你不能总是这样。” 南叙捋了下鬓间的发,指腹间的发并没有被人一番揉弄后的毛糙,她这才收了手,哼哼唧唧向赵迟暄强调,“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能总是把我当小孩看。” 这句话她方才说了好几遍,如今又说一遍,似是终于引起了赵迟暄的注意,丫鬟奉了茶,他手指捏着茶盏往嘴里送了一口,再放下,眼睛却看着南叙,漂亮的桃花眼水波潋滟,“不是小孩,是什么” “是——”南叙声音戛然而止。 该怎么说呢 是待嫁闺中还是情窦初开 总之让他把她当成女人来看,而不是他一手带大的外甥女? 她心里主意大得很,可也要脸,说不出这种没羞没臊的话。 南叙梗了一下,心里更烦了,重重把脸扭在一边,硬邦邦道,“不知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吧,左右我无论做什么,在你心里都是小孩。” 话音刚落,南叙便有些后悔,她的话自暴自弃得很,被赵迟暄听了,只怕又觉得她孩子气,刻板印象再次加深,日后再想扭转怕是更难了。 南叙更心梗了。 可偏偏,她想不出化解的好法子。 她那陈善可乏的感情经历给不了她好建议,身边丫鬟倒多,可她哪敢问丫鬟?——觊觎自己舅舅这种事情如何叫她问得出口? 话本戏曲里的才子佳人故事倒是多,可那都是男女之间看对眼之后便直接上了床,苍天可鉴,她再怎样胆大妄为,也不敢拉着赵迟暄上她的床。 一来她要脸,二来赵迟暄也不是那种登徒子,看见女人便移不开眼,她纵然背水一战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他也只会冷着脸给她披上衣服。 ————她是他看着长大的人,若对她起了心思,那真真是禽兽不如。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思来想去寻不来好法子,南叙只能坐着生闷气。 一声轻响,男人把茶盏搁在桌上。 “阿叙莫恼,是舅舅错了。” 她的衣袖被人拽了一下,轻轻的,像是在诱哄。 南叙耳朵动了下。 还别说,她这个便宜舅舅不仅皮囊好看,声音也是好听的,外人面前是冷肃,她面前却是柔和了声线的珠玉落盘,若再将声音刻意压低,便是拿着羽毛挠人耳朵似的撩人。 南叙耳根有些热,脸却不曾扭回来。 哼,还把她当小孩哄呢。 她才不会为了三两句好听的话便轻易把这件事揭过去。 南叙没有动,赵迟暄笑了一下,手便覆了上来。 南叙畏冷,阙阳侯府早早烧起地龙与火盆,暖阁里暖洋洋的,像是三月的阳春,温度高,她的衣服便穿得单薄,隔着薄薄的布料,她清楚感受到赵迟暄指尖的温度。 他的手不是女人的柔软,恰恰相反,还带着武将特有的薄茧,抵在她手腕时,还有些粗粝。 可,又莫名有些烫。 难道是武将的体质好,体温也比常人高 南叙脑海思绪乱飞间,手的主人又有了新的动作,隔着衣袖攥住了她手腕,她的脸不肯转过来,他便捏着她的手腕,温柔的体温隔着薄薄布料递到她肌肤,触感不断向下,仿佛下一刻,便能与她十指相扣。 南叙眼皮狠狠一跳。 她虽嫁给谢明瑜为妻,可谢明瑜心有所爱,为心上人守身如玉,莫说亲昵动作了,连牵手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匮乏的感情经历让她极少与男人有肢体接触,其最强亲密的动作,仅仅只是和离那日赵迟暄接她回府,她看着天际炸开的大片烟花,情绪不能自己扑到赵迟暄怀里。 可那只有一瞬,短暂回神之后,她便连忙从赵迟暄怀里起身,像是小时候撒娇般,吸着鼻子说着孩子气的话。 那是一个没有掺杂任何男女感情的拥抱,很纯粹也很自然,可现在不同,她对赵迟暄有了异样的情愫,再有肢体接触,身体难免不自然,可现在,赵迟暄似乎要牵起她的手。 南叙身体僵了僵,被赵迟暄碰过的地方像是着了火,火苗顺着她的手腕窜到她脸上,让她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我,我就是恼了。”她的声音开始不自然,更加不敢回头去看赵迟暄。 “知道。” 赵迟暄轻笑着,手指从她的袖口滑到她的手。 十指交缠。 温暖大掌握住了小的那一只。 “砰” 南叙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 也清楚感受到,她的手被赵迟暄握在掌心。 肌肤相触。 是丝绸的质感撞上了凌厉钢刀。 那钢刀明明无坚不摧,可偏偏,却温柔陷在丝绸里。丝绸裹钢刀,是心甘情愿的沦陷。 南叙僵硬着,不解着,像是被话本里被人点了穴道,一动不动被赵迟暄摆弄着。 “可阿叙无论长到多少岁,在舅舅心里,永远都是需要舅舅庇护的小孩子。”赵迟暄执起她的手,像是在观察什么。 南叙心跳如鼓擂。 她像是被摆在砧板上的鱼,艰难呼吸着,等待着刀俎的落下。 可偏偏,刀的主人却被她勾起了兴致,他放下刀,捏着她身子瞧着,似乎在斟酌她是否长到了年岁,够不够鲜美,要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将她拆吃入腹。 这无疑是一种酷刑,而她不知如何阻止这一切。 她只能颤着身子等待着,不安着,等那个生杀予夺的男人拿了主意,是煎,还炸,又或者再将她养一养,等她足够鲜美时再将她一口一口吞掉。 “唔,的确不曾烫到。”赵迟暄似乎笑了一下。 他拿起她的手,凑在唇边轻轻吹了下,温热的气息散开,瞬间漫在南叙指尖,像是被云朵包裹着,而那云,却是赵迟暄变的,周围全是他的气息,她像是落入陷阱里的鱼,无处可逃。 “啪” 心中的某根弦断了。 第49章 第 49 章 第49章 心跳在这一刻不属于自己,它在为那个男人而跳动,一下又一下,仿佛要跳出她的胸腔扑在赵迟暄怀里,在他胸膛上打滚碰撞,与他的心脏血液交融,然后,合为一体,再不分开。 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妄想。 可南叙却阻止不了自己的心脏,一如她控制不了现在的自己僵硬却又绵软无力的身体。 她像是一只木偶娃娃,被赵迟暄捏在手里,赵迟暄要她肢体僵硬不属于自己,赵迟暄又让她战栗不已连指尖都在发颤,她被迫承受着一切,听汹涌心跳掀起滔天巨浪。 “虽说这次不曾烫到,但以后也要小心些。” 赵迟暄轻呼着她的手指,声音是轻轻浅浅的笑意,“既是大人了,便不能这般毛手毛脚。” “知道了吗”赵迟暄问她。 南叙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 “知,知道了。” 她的手指在轻颤,指甲盖覆盖的指尖都透着一层浅浅的粉。 颤抖的粉落在赵迟暄眼底,莫名有些诱人味道,赵迟暄眉梢轻挑,突然起了坏心思,他拿着她的手往自己唇边又凑了一下。 粉/嫩的指尖像是受不住呼吸的灼热,距离越近,那蒙着一层浅粉色的指尖便颤得越厉害,像是清晨花枝上的露珠,微风袭来,便颤巍巍在花枝上打着转。 可怜又可爱。 赵迟暄目光瞥向南叙侧脸。 少女的脸早已羞红一片,哪怕只是侧对着他,他也能瞧到她的红。 ——圆润的耳垂红得像是刚成熟的樱桃,莹白的珍珠耳坠在下面晃阿晃,越发显得出她的红。 耳垂尚且如此,她的脸又能好到哪去 必是那国画大师也难以调弄的红,夕阳微沉,醉颜酡配,最诱人也最潋滟的一层红。 赵迟暄眼梢微勾,心思越发坏,他捉着南叙的手,让那脂玉似的手离自己越来越近,仿佛下-刻,自己的吻便能落在那上面。 灼热越来越近。 粉/嫩指尖颤得越发厉害。 像是察觉到危险的来临,它剧烈一颤,倏地收了回去。 ”舅、舅舅” 少女的声音慌乱得很,“我没有烫到,你不必看了。” 赵迟暄眉梢微扬。 果然是小孩子,经不起逗弄。 赵迟暄抬眼看南叙,方才还侧对着他的人儿,此时已换了姿势,整个人背对着他,似是在逃避着什么,生怕他看到自己。 她躲着,他便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单薄的肩膀撑着单薄的衣料,下面是两只胳膊紧紧并着,像是受惊的猫儿,窝在角落里不肯让人看到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赵迟暄笑了起来。 ”嗯,不看。” 他轻笑着哄着受惊的小猫儿。 通红的耳尖动了动。 像是春日里探出动土的嫩芽,颤巍巍巍的摇摆着,怎么瞧怎么可怜。 而耳尖的主人似是被他吓得太厉害,微微颤动之后,她仍是不肯把脸转过来,只固执用背对着他,声音也紧张得很,“我……我才不信你。” “你总是爱逗我。” 赵迟暄眼皮微抬,眼睑下的眸色却深了。 ————这等娇柔带着小颤音的声音,用在旁处才不算辜负。 但很快,他又压了眼底墨色。 不急。慢慢来。 他与阿叙有的是时间。 “是舅舅错了。” 赵迟暄莞尔,“舅舅向你赔礼道歉。” 赵迟暄不急不缓说着话,但话音刚落,便见那清瘦肩膀微微一颤,方才还是软乎乎的一团,此刻却慢慢僵硬起来,像是被他的话激到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坚持了。 “什么舅舅” 声音的主人委屈得紧,“只会欺负我。” “哪有、哪有舅舅似你这般的” 像是有些难以启齿,南叙声音梗了一下,但很快,她便捋清思路,夹枪带棒似的发问,“明明只大我几岁,偏整日拿着长辈的身份来压人,若你果真做了长辈的事情,那也就罢了,可偏偏,你没有。” “你只会逗我欺负我。” 这话孩子气得很,控诉赵迟暄没个舅舅该有的模样,赵迟暄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心思脏得很,合该是个天打五雷劈的舅舅,舅舅两字,听听也就罢了,半点约束不得他。 赵迟暄笑道,“好,好,是舅舅为老不尊。” 他说着话,眼睛看向桌上的梨花酿,那是南叙早春无事时亲自酿的,说是特意给他酿的,等他凯旋喝。 小小的人儿累得香汗淋漓,偏还不许他帮忙,一坛又一坛埋在梨树下,好似将万般挂念全部埋在了地底下,待来年他班师回城,那些牵肠挂肚便酿成了美酒,她言笑晏晏,双手捧给他喝。 少年人的心思似山涧清泉,干净纯粹,可也来得快去得快,他不过半年不曾回转,他一手养大的人便瞧上了穷书生,侯府养出来的娇娇女敢爱敢恨,喜欢了便要把最好的捧给他,于是埋在梨树下的美酒挖了一坛又一坛,全送给没心肝的人当晚宴,直将他气得几日吃不下饭。 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她早春之际酿得多,哪怕送出去许多,如今仍有剩余,被她吩咐丫鬟早早烫了来,仍做他来寻她吃饭时的陪衬。 赵迟暄心里梗了下,很快移开视线,伸手拎起酒壶,酒盏便扯出一条银线,注入缠枝飞鸾纹的银质酒盏里。 似是听到的声音,背对着他的小人儿耳垂颤了颤,赵迟暄挑了下眉,动作慢了下来。 “阿叙,舅舅不是有心的。”赵迟暄把酒盏推在南叙面前。 但南叙今日的火气格外大,此时仍不想理会他,依旧拿背对着他,他便手指微曲,在桌面上叩了叩,“舅舅自罚三杯可好” 靠在引枕处的清瘦肩膀似乎动了一下。 赵迟暄笑了一下,抬手给自己斟了酒。 酒是南叙酿的,并不烈,滚入喉咙时,有着淡淡的梨花的清香,像极了此时闹脾气的少女,明媚娇俏,但骨子里又透着几分孤傲的清冷,别有一番磨人味道。 有人说她骄纵任性,也有说她没了父母少教养,可偏偏,他就喜欢她的小骄纵,像是刚满月的小奶猫,哪怕抓伤了人,可只要撒娇喵几声,便能叫人软了心肠,莫说责备了,连硬话都舍不得说上一句,瞧见她那委屈小模样,便想把天边的月亮摘下送给她。 他大抵真的没救了。南叙这个人,生来便是克他的。 赵迟暄眼睛看着南叙,慢慢把酒喂到嘴边,他是北疆人,烈酒不在话下,更何况女儿家酿的花酒 一杯酒下肚,他面色不改,可娇娇软软的一团似乎仍在生气,清瘦肩膀僵硬靠在引枕上,小脸固执瞧着窗外,从他的角度看,只看到气呼呼的一小团,像是恼狠了,任他怎样说软话都不想理会他。 赵迟暄便笑了。 “阿叙,舅舅再赔你一杯。”赵迟暄说着话,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酒水撞入酒盏,南叙肩膀微微一僵,脸便转了过来,小手一伸,夺了赵迟暄手里的酒壶,“我才不要你赔。” “你当这些酒是好得的都是我辛辛苦苦酿出来的,才不许你这么糟蹋。” “阿叙何时这般小气了”赵迟暄揶揄轻笑。 “就是小气。”南叙气鼓鼓的。 她拙劣的烫伤自己让赵迟暄给她上药的计划虽然被赵迟暄识破,可赵迟暄到底心疼她,哪怕没被烫到,也拿着她的手查看好一会儿,甚至还对着她的手呼了又呼,如视珍宝也不过如此。 她受不住痒,心跳得又厉害,心弦彻底断了的那一瞬,她连忙从赵迟暄手里抽出,她怕再继续下去,事态便一发不可收拾。 可明明已这般亲密,赵迟暄偏还一口一个舅舅,仿佛他刚才所为之事是舅舅对外甥女的关心,并无其他特殊情愫。 ————她在他心里,仍是一个需要他哄着安慰着的小孩儿。 事态至此,如何不叫人气闷 她生气,赵迟暄便哄她,可哄来哄去,却仍是少时哄小孩的那一套,至于她想象中的旖旎情愫,却是半点也无。 南叙越想越生气。 生气归生气,可又心疼赵迟暄,武将的身体再好,但也不能空腹饮酒,若是伤到了脾胃,日后是要吃大苦头的。 南叙把酒放在自己的右手边,离赵迟暄远远的,“你不必糟蹋我的酒。”“它虽不是什么名贵酒品,可也是我一点一点酿出来的。” “好,不糟蹋。” 赵迟暄好脾气笑着,伸手去揉南叙的发,“是舅舅错了。” 又是舅舅! 舅舅两字像是紧箍咒,南叙瞬间心梗,抬手打掉赵迟暄落在自己头发上的手,“别乱摸。” “既是舅舅,便该有长辈的模样,不要总对我动手动脚的。”南叙没有好气道。 赵迟暄眉头微动。 似乎,真的把人惹恼了。 南叙说完话,便不再理会赵迟暄,碗碟在自己面前摆着,她便拿起自己的筷子去吃饭,至于身边的赵迟暄,她却是连看都懒得看。 ————无论她做什么,赵迟暄都只拿她当小孩,既如此,她还有什么好做的? 索性便以外甥女的身份赖他一辈子,让他娶不了妻,纳不了妾,与她一样孤独终老。到那时,他就知道自己今日一口一个舅舅的行为有多愚蠢了。 南叙往嘴里塞了块鹿舌,恶向胆边生。 可下一刻,她却听到外暖阁的亲卫长舒一口气,“到底是姑娘心疼侯爷。”“侯爷身上带着伤,哪能喝酒呢” “舅舅受伤了”南叙眼皮狠狠一跳。 赵迟暄似乎也颇为意外亲卫会在这个时候将他受伤的事情捅出来,眼睛往外暖阁瞥了一眼,目光所及,亲卫瞬间闭了嘴,又怕他迁怒,亲卫捂着嘴出了外暖阁。 身边亲卫尚且怕他迁怒,其他丫鬟更是害怕,不等赵迟暄瞧自己,便连忙退出房间,秋练倒是不想走,可自己的衣袖却被秋实拽住了,不等她请示南叙,便被秋实拖出了房间。 偌大暖阁只剩下赵迟暄与南叙。 南叙的心思全在赵迟暄的伤上,根本不曾留意房间的变动,赵迟暄不曾回答她的问题,她便又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受的伤” 担心赵迟暄的伤势,她连生气都顾不得了,瞬间放下筷子,扭头去瞧赵迟暄,可面前的男人仍是往日的风轻云淡,单是瞧模样,根本瞧不出他身上有伤。 就像小时候,哪怕身上的伤口溃烂到化了脓,他也能一声不吭背着她走路,然后终于支持不住的时候,一头栽在山脚下,可又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将小小的她护在怀里,不许山间石块碰伤她的脸。 那是南叙最深的噩梦,少年将军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明明前一刻,他们还在说,等入了城便好了。 入了城,他还是大盛朝最耀眼的少年将星,而她文官清流的娇娇女,哪怕失了父母族人,他们的未来也是一片光明。 可下一刻,赵迟暄却倒在她面前,哭喊着,哀求着,却换不来赵迟暄一丝活人气息。 就像他们熬过了无边黑暗,赵迟暄却倒在了黎明到来的前一晚,自此之后,她的世界只剩深渊。 赵迟暄是坚不可摧的,天塌下来他都能撑得起,可他又如琉璃般脆弱,你永远不知道哪一刻是他的极限,你与他一起畅想未来,他轻笑着,附和着,然后下一个瞬间,他突然在你面前没了呼吸。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时隔多年再想起,南叙仍是手脚发软,她不敢想赵迟暄究竟伤得多重,才会让亲卫刻意去提醒,她更不敢想是战场受的伤,还是冷箭难防别人的刺杀,无论哪一种,对赵迟暄来讲都是一场血肉模糊的劫难。 “你怎么不告诉我”南叙急了。 她起身去查看赵迟暄究竟伤在哪,可在手指触到赵迟暄身体时又缩回了手。————她毛手毛脚手上没个轻重,贸然查看,只会让他伤上添伤。 南叙慢慢收回手,手指揪着自己的衣袖,心也跟着揪起来,“严重吗?疼吗?” “小伤。”赵迟暄摇头轻笑。 南叙最讨厌赵迟暄这副模样,一身血肉都烂了,他的嘴都不会烂,可眼下不是追究他嘴硬的时候,她更担心他的伤。 “我才不信。” 南叙道,“请太医看了吗太医怎么说” 赵迟暄莞尔,“太医说无碍,开了伤药便走了。” “什么无碍不无碍他们就是看你身体好敷衍你。”南叙着急得紧。 可骂太医也无用,她不知究竟伤在了哪,跟不知道他伤势如何,她盯着赵迟暄的身体看,想从他身上看出伤势。 这一看,竟也真叫她看出了端倪,他穿的是修身的圆领袍,侯府里烧了地龙,他身上的圆领袍便也单薄,隔着薄薄布料,他的腰窝有着一道极浅极浅的臃肿。 若他含胸驼背,这道臃肿便有些明显,可偏偏,他的礼仪是极好的,鹤姿仙态,萧萧若松下风,这样的气度,哪里像受了重伤的人?所以哪怕瞧见那道痕迹,也只会让人感觉今日的他里衣穿得格外厚重,而不是他身上裹着厚厚的绷带。 南叙又气又急,“你怎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快让我瞧瞧,你的伤势究竟如何了。” 赵迟暄揶揄笑着,“阿叙,舅舅伤在腰间。” “那又如何——” 南叙的声音戛然而止,脸倏地红了起来。 ————成年男人的腰间,如何是她一个女人该看的地方? 莫说她与赵迟暄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舅甥的,哪怕是亲舅舅亲外甥女,赵迟暄的腰也不是她能看的。 男女大防,礼义廉耻,她不能看。 南叙抿了下唇,整个人恹恹的,“哪个太医给你看的伤?”“让人将他请了来,与我好好说道说道。’ 赵迟暄却笑了起来,“有甚好说的?左不过是那些静养少忧的话罢了。”“阿叙若真担心舅舅,不若替舅舅换一下伤药。” “我的伤在后腰处,自己换洗,总有些麻烦。” 男人轻笑着,抬着眼,向懵懂少女发出邀请,“阿叙…愿意给舅舅换药么”? 第50章 第 50 章 第50章 “换、换药”南叙愣了一下。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恶劣的人,下意识的反应,她看向赵迟暄的伤处,隔着绷带与衣裳,她看不到伤势究竟如何,只看到男人宽肩窄腰,身材甚好。 于是她后知后觉想起,赵迟暄虽是武将,可并非肌肉狰狞的武夫,恰恰相反,他的肌肉并不夸张,薄薄一层覆在骨骼上,罩着修身圆领袍,越发显得他的腰细得撩人,极好看也极有爆发力,当然,手感也极好。 ——幼年时期的她不止一次给赵迟暄上药换药,长大之后的她也曾误打误撞隔着衣料触到过,手感如何她再清楚不过。 想到那日她的手抵在他的胸膛处,温热的肌肉触感隔着衣料递在她指尖,她的脸倏地红了,手指紧紧攥着那日抵在赵迟暄胸膛的手指,声音几不可闻,“可,你的伤在腰间。” 成年男人的腰,如何是她一个女儿家看的地方 “正是因为在那儿,才要阿叙帮我上药。” 赵迟暄眼睛瞧着南叙,潋滟眼底有着莫名笑意,“阿叙不愿么?” “这、这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 南叙大髓,脸上红得几乎能滴出血,“你…你伤在那儿,我,我不好碰。” 岂止不好碰连看都不好看,那不是知晓礼义廉耻的女人该做的事情。 南叙结结巴巴道,“你,你有亲卫,你自己若是不方便,可以让亲卫给你换药。” “亲卫唔,倒也是个法子。”赵迟暄挑了下眉。 “是的,亲卫。” 南叙如获大赦,”舅舅是三军主将,军功封侯的阙阳侯,岂有受了伤自己上药的道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舅舅受了伤,正是用他们的时候。” 大抵是不用面对赵迟暄赤/裸胸膛,南叙声音不再磕磕绊绊,她一股脑说了许多话,只盼着赵迟暄使唤亲卫上药,这样倒省了她的尴尬。 这般一想,南叙面色终于坦然很多。 可长舒一口气后,她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像是三岁幼儿终于盼来了一颗糖,可那糖被旁的东西包裹着,她看不出里面是糖,便转手把包裹送给了旁人,白白失了属于自己的糖。 这种情绪有些怪,南叙蹙了下眉,可她又不知究竟怪在哪处。 ——她虽想嫁给赵迟暄,可也要脸,趁人之危看赵迟暄身子的事情她做不出。 “如此,我便让亲卫给我包扎。”耳畔响起赵迟暄的声音。 “那,便让亲卫包扎吧。” 南叙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顺着话头接了一句,“能跟在舅舅身边做亲卫的,心思都是极缜密的,心思缜密,做事便细心,换药上药自然也细心。” 可她话音刚落,便见赵迟暄眉头微动,像是不曾料到她竟这般干脆顺水推舟,眼睛便看着她,映着夕阳晚红,潋滟眼波有着让她看不懂的情绪。 赵迟暄……是想让她给他上药么 就像小时候,他伤重难医,医官们不肯收治,但她不肯死心,天地虽大,她只有他,如何舍得叫他死 清洗伤口,熬药换药,毛手毛脚娇气又爱哭如她,竟也变得细心可靠,在她一日又一日的照顾中,他终于醒了过来,靠在山洞里的石块上,看她红着眼睛忙前忙后。 那时候的他们,只有彼此,衣不解带,赤诚相对。 什么男女大防,什么礼义廉耻,在生存都是问题的情况下,根本容不得她想那么多。 而现在,赵迟暄权倾天下,她自然金尊玉贵,住着金碧辉煌的阙阳侯府,享受着金奴玉婢的伺候,是给个公主封号也不换的侯府大姑娘。 生活优越至此,她与赵迟暄的关系应更加亲近,可十二岁时她与赵迟暄产生了隔阂,后又因谢明瑜的事情狠狠伤了赵迟暄的心,哪怕后来隔阂消了大半,她也与谢明瑜和离,但与赵迟暄的关系却不曾恢复如此。 一来是彼此都长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般不注意分寸了。 二来,却是她对赵迟暄起了心思,心里有鬼,行为便不可能坦荡,与赵迟暄的距离自然便越来越远。 尽管她想使些小手段与赵迟暄拉近距离,可赵迟暄火眼金睛,她的手还未碰到汤碗,便被赵迟暄看了去,计划尚未施展便被人看破,她与赵迟暄的关系自然只能是舅舅与外甥女。 ————成年的舅舅与成年的外甥女。 她想靠近,却又得克制,所以在赵迟暄提出让她给他上药时,她才会故左而言他,不敢接话茬。 她这般推三阻四,赵迟暄会失望么? 当初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阿叙,怎变成得这般畏首畏尾? 南叙抿了下唇,抬头又看赵迟暄。 但方才的那一瞥仿佛是她的一种错觉,转瞬之间,赵迟暄已收回视线,桌上摆着碗碟,他拿起象牙筷,似是准备吃饭. “也罢。”赵迟暄轻叹一声,结束这个话题。 一如往日,她不愿的事情,他从不勉强。 南叙心里空落落的。 她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心里有好多话要讲,可又觉得无论哪一句都不合时宜。 南叙慢慢垂下眼。————她其实,是想给赵迟暄上药的。 若是寻常小伤,何至于让赵迟暄的亲卫冒着得罪赵迟暄的风险也要提醒她。 太医院的太医们惯会敷衍,赵迟暄又是一个死鸭子嘴硬的,这等情况下,不瞧一眼赵迟暄的伤势,她着实放心不下。 可偏偏,她对赵迟暄起了不该起的念头,隔着衣服触及赵迟暄胸膛时,她尚会心脏砰砰乱跳,仿佛不属于自己,若真让赵迟暄光着膀子等着她去上药,只怕她会更紧张,眼睛更不知道往那放。 到那时,莫说给赵迟暄换药了,只怕会让赵迟暄伤上加伤。 她怎能见到那种情况的发生 南叙抿了下唇。 触过赵迟暄胸膛的指尖被她用手紧攥着,她攥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日赵迟暄胸膛的温度,于是她的脸更红了,干巴巴的话因她百转千回的情绪而说得黏腻,“我不是不想给舅舅上药。” “只是,只是我与舅舅都大了,自然不能像小孩子那般做事肆无忌惮。” “男女大防的道理,舅舅应当懂得。” 赵迟暄笑了一下。 “知晓。” 像是怕她多心,赵迟手里的象牙筷搁在碟子里,“不过随口一提,你若不想做,那便罢了,不什么要紧的事情。” “吃饭吧。” 赵迟暄道,“今日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若是凉了便不好吃了。” 温和宽容。俊雅有礼。 在对于她的事情上,赵迟暄从来无可挑剔。 南叙手指微紧。 她本该欢喜赵迟暄纵着她的性子,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是酸酸的,面对着赵迟暄与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她竟生不出一点胃口。 南叙觉得自己怪极了。 可若不吃饭,赵迟暄又会担心,她不想让赵迟暄担心,便拿起筷子,夹了离自己最近的一道菜,那是时蔬炒肉,爽口鲜美,她夹着菜喂到自己嘴里,却觉得如同嚼蜡。 ————心情不好时,吃什么都是不好吃的。 更何况,现在的赵迟暄身上还有伤。 南叙更加没胃口了。 她略吃几口菜,便搁下了筷子,余光偷瞧面前的赵迟暄。 赵迟暄彼时正在喝汤,似乎并未察觉她的视线,她的胆子便大了些,视线一寸寸向下,滑到赵迟暄带伤的腰间。 赵迟暄的姿态礼仪好,瞧着根本不像受伤的人,只有腰间那极轻微极轻微的臃肿,无声提示着他的腰间绑着厚厚的绷带。 南叙的心揪了起来。————她是真的担心。 “舅舅伤得蹊跷。”南叙道。 早年她养在赵迟暄身边,跟随赵迟暄攻城拔寨,见识过赵迟暄身上的伤,若是冲锋陷阵,受的伤多是在正面的胸膛肩膀,而甚少在后腰间。 南叙蹙了下眉,“舅舅在哪受的伤?” “自然是战场。”赵迟暄道。 “舅舅又骗我。” 南叙摇头,“这伤绝不是在战场受的。” ”舅舅有玄甲护身,寻常兵器伤不得玄甲,后腰处更是玄甲护卫周严之处,怎会被兵刃所伤。”南叙道,“这必是舅舅卸甲穿常服受的伤……” 南叙声音一顿,瞳孔微微收缩,“有人刺杀舅舅?!” 可赵迟暄并非莽撞武夫,恰恰相反,他谨慎多思,甚少只身涉险,他自身武功高强,又许多亲卫护身,寻常宵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偏偏,他受伤了。 ————那次的刺杀必是凶险无比,甚至可以用死里逃生来形容。 南叙慌了。 她再也无心吃饭,更无心去想其他,她从自己的位置站起来,下意识去扯赵迟暄的衣服,“舅舅,你让我看看你的伤。” 什么狗屁男女大防 她的舅舅伤得那般重,她竟还有心思想这些,当真是赵迟暄待她太好将她养成了白眼狼! 可她的手刚碰到赵迟暄的衣服,便被赵迟暄捏住了手腕,平时冷肃内敛的男人此时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甚至还有几分揶揄在里面,“阿叙,舅舅伤得是腰。” “我知道。” 南叙全然顾不得,“无论你的伤在哪,今日我都要看。” “当真”“当真。” 赵迟暄笑了起来,“阿叙想看,那便看罢。” 赵迟暄松开南叙的手,抬手去解自己最顶端的衣扣。 他的动作很慢,甚至可以用慢条斯理来形容,天光乍破的白被解开,云色的里衣便露了出来,里衣太单薄,几乎是贴在他身上,而他的肌肉轮廓,便从里衣处映了出来。 薄薄的一层并不夸张,可却也让人无法忽视,闯入南叙视线时,南叙不可自制想起那日在茶楼发生的事情。 ——手感真的很好。 南叙的脸不争气地红了起来。 “你、你快点。” 南叙不自然别开眼,连忙催促赵迟暄。 “好,快一点。” 赵迟暄的轻笑声在她耳畔响起。 莫名撩人。 南叙的脸更红了。 她不知是自己出了问题,还是赵迟暄出了问题,总觉得今日的一切似乎在往不可预料的事情发展。 ————她在践踏道德底线。 南叙思绪乱飞,脑海里乱哄哄的,她想说服自己只是检查赵迟暄的伤,并没有其他心思,可在看到赵迟暄里衣的那一刻,她的身体远比她的心思诚实。 ——她的的确确担心赵迟暄的伤势,可也的的确确对赵迟暄起了不该起的心思。 她对不起赵迟暄对她的教养,对不起这些年来喊的舅舅。 可下一刻,赵迟暄的声音将她大脑冲击得再无一物—— “好了。” 男人似乎并未察觉她的心思,反而很坦然,“你瞧吧。” 第51章 第 51 章 第51章 南叙心跳陡然静了下来。 而周围的一切,似乎也随着她的心跳一起安静,一片寂静中,只有赵迟暄的声音格外清晰——“你瞧吧。” 毫无防备。毫无保留。 谁能想到生杀予夺自有威视的阙阳侯,在她面前竟这般好说话、好脾气?甚至任由她摆布? 倏地,南叙耳根热了起来。 热度会传染,灼热感很快蔓延到她的脸颊,紧接着,是她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处都是烫的,烫得她心发慌。 她越发不敢去瞧赵迟暄,她怕自己瞧到不该瞧的地方。 ——事实上,在赵迟暄脱去外袍的那一刻,赵迟暄身上的每一处都是她不该瞧的。 是她挂念赵迟暄身上的伤,才压着心头莫名的情绪叫他快一点,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南叙闭了下眼,感觉自己脑子昏昏沉沉的。有声音在她脑海打架,最后一个声音占了上风—— 不。她不能乱想的。 赵迟暄身上有伤,她的目的是查看赵迟暄的伤势,而不是瞧赵迟暄的身子。 她问心无愧,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南叙掐了下掌心。 刺痛感袭来,理智稍稍回归,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绪。 疼痛是最好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这般调整之后,南叙燥热狂跳的心脏居然真的安分下来,甚至就连呼吸也慢慢恢复正常。 是的,就是这样。 她才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她只是担心赵迟暄的伤。 南叙缓缓吐着气。 然而下一刻,赵迟暄的简单两个字却叫她的努力功亏一篑—— “阿叙” 赵迟暄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疑惑味道,似乎在无声催促,叫她早些转过脸,仔细瞧一瞧他身上的伤。 只是伤么显然不是。 南叙呼吸微顿,心跳在这一瞬失去控制。 扑通扑通狂跳着,仿佛要飞出胸腔,叫嚣着想要飞到赵迟暄的怀抱里,那里才是让她心脏为之战栗为之兴奋的存在。 她拼命克制,可心脏早已不属于自己,它在为另一个男人而疯狂,让她如提线木偶一样被迫承受一切。 一切在往糟糕的方向发展。而她无力阻止。 她只能破罐子破摔——— 躁乱就躁乱吧,她的的确确对赵迟暄起了不该起的念头。 她道德败坏,她承认。 南叙深吸一口气,闭眼再睁眼,像是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视死如归似的转了身,“舅舅…” 然后,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赵迟暄的替身小衣仍规规矩矩穿在身上,他的伤在腰间,便只掀起小衣的衣摆,随意在腰间绕一下,他后腰处绑着的绷带的地方便露了出来。 南叙愣在原地。 ————赵迟暄什么都没露,他只是把衣服掀了起来。 仅此而已。 浑身血液尽数涌上头顶。 而后又迅速滑落,在喉咙的位置不上不下,噎得南叙几乎有些喘不过气。 原来这样。 原来她不需要做那么多的心理准备。 以赵迟暄之知礼,怎会叫她一个待嫁闺中的女儿家看到他的身子? 她根本不需要自己心里七上八下慌乱如小丑的。 南叙哽住了。 半息后,她突然笑了一下,似是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笑自己。————不是这样又是怎样 也就她这种好颜色的肤浅小人,才会在这种时候想那些有的没的。 南叙自嘲一笑。 “舅舅似乎伤得很重。”南叙没话找话,缓解自己的尴尬。 赵迟暄却不甚在意,潋滟桃花眼瞧着南叙,“小伤罢了。” “这怎是小伤”南叙摇了摇头。 经过方才的乌龙,南叙心里再不想其他,赵迟暄的伤在腰侧,她便凑在赵迟暄的腰侧处,伸手拆开了上面的绷带。 大抵是伤口仍未好,绷带上有着点点血迹,越往里面拆,血迹便越明显,而刺鼻的血腥味,也随之越来越深。 这绝对不是小伤。 南叙蹙了蹙眉,动作却越发小心。 可她再怎样小心,也削减不了赵迟暄的伤势,血液凝固之后粘在绷带上,她解开绷带,血块便随之被扯下,刚刚有愈合苗头的伤口经过这番拉扯,鲜红的血液便再度漫了出来。 血肉模糊,狰狞可怖,直直闯入南叙眼眸。 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南叙的呼吸倏地停了下来,她攥着从赵迟暄伤口处拆下来的绷带,眼睛瞬间红了起来。 ————这怎能是小伤呢 这分明是死里逃生才会有的重伤难愈! “舅舅……” 南叙攥着绷带抬头,声音一下子哑了,“是谁,是谁要杀你?” 有那么一瞬间,她敢为赵迟暄弑君。 只要赵迟暄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她上刀山下火海也要置那人于死地。 尽管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可女人杀人,未必要用刀。 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死在温柔乡? 而今的那一位跟英雄好汉没甚关系,可在好颜色的事情上,却不承多让。 赵迟暄眉头微动。 他垂眸瞧着南叙微红眼角,听着南叙唤的那一声甜腻微颤的舅舅,喉结不由得滚了一下。 委实低劣。 他唾弃自己。 可偏偏,这样恶劣又阴险狡诈的自己叫他享受得紧。 “想杀我之人多不胜数,我怎会知晓” 他不甚在意说着话,眼睛却瞧着南叙,看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兔子模样,他垂了下眼,心思更恶劣了。 伤口处又泛出血色,他拿了帕子去擦拭,但伤口在腰侧,他并不顺手,帕子刚碰到伤口处,便被南叙夺去。 “你是庇佑万民的阙阳侯,谁敢要你死” 少女已红了眼,说话带着小颤音,“我来,我来给你换药。” 南叙的动作很轻。 帕子在她手上,像是有了主心骨,只扫过血珠,却不曾碰到血肉,纵是行医数十年的老太医,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似这般轻柔的动作,赵迟暄本不该疼,可偏偏,南叙的情绪是激动的,她的呼吸很急促,大团的热气顺着她的呼出盈在赵迟暄的腰间,很痒,也很致命。 赵迟暄闭了闭眼。——果然缺德是会遭报应的。 赵迟暄的气息重了些。 南叙一下子紧张起来,她连忙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问赵迟暄,“舅舅,很疼吗?” “不疼。” 赵迟暄闭眼,抬手揉着眉心。 他倒希望疼,这样能分心。 可南叙的动作极小心,他只感觉到她绵软的气息洒在自己腰间,酥麻麻的,挑战着他身为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你又哄我。” 南叙不信,“肯定很疼。” 从她的角度看,看到的是赵迟暄克制的举止,似是怕她担心,他连呼吸都在调整,这种反应下,怎么可能不疼 南叙恨死伤了赵迟暄的人。 “你忍一下,我很快就好了。”南叙道。 赵迟暄长长叹气,“好。” 南叙便继续给赵迟暄清理伤口。 每一个动作都很轻,每一个动作都十足耐心,怕赵迟暄会疼,她还对着伤口轻轻呼了呼,就像小时候,她跌倒了哭闹赵迟暄便把她抱起来,对着她擦破皮的手背呼呼,呼上三两下,痛痛便能飞走了。 “呼~~” 南叙有样学样,对着赵迟暄的伤口轻呼着。 赵迟暄身体一僵。 是伤口又在疼么必然是的。 这般可怕的伤口,哪怕敷上灵丹妙药,可该疼还是会疼的。 南叙蹙了下眉,动作更轻了,而呼气的动作,也随之重了起来。————越是疼,越是需要呼呼的。 可让南叙万万不曾想到的是,她那纵横疆场数十年的好舅舅竟是一个娇气鬼,她对着赵迟暄的腰间呼气,气息重一下,赵迟暄的身体便僵一下,像是怕极了疼,他躲避着她的呼气。 南叙便有些急,“舅舅,你的伤要处理干净才能上药。” ”……不必。” 赵迟暄呼吸一紧,声音莫名哑了。 这显然是一种折磨,无法言说的酷刑,偏始作俑者青涩懵懂,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迟暄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着气息,他自诩习武之人自控力强,可下一刻,当南叙温热呼吸再次落在自己腰间时,他心口一窒,身体陡然一颤。 “舅舅,你怕疼?” 他的动作落在南叙眼底,南叙疑惑问了一句。 赵迟暄被噎得一窒。 当然不怕。可,怕痒。——更怕她。 赵迟暄闭眼深呼吸。 他显然不愿继续这种酷刑,手一探,便落在南叙肩膀,两指一捏,便将半蹲着的南叙提了起来,南叙身后是软塌,他把南叙放在软塌上,而后单手缠着绷带,迅速将自己伤势包裹起来。 南叙仍保持着方才给赵迟暄擦拭伤口的动作,帕子仍在手里攥着,可看着赵迟暄一气呵成的动作,她的眉头一点一点蹙了起来。 ————她记得方才赵迟暄擦拭伤口时,动作是笨手笨脚的? 南叙一头雾水。 但更让她摸不着头脑的,还在后面—— 赵迟暄以极快的速度整理好伤口,衣襟放下,两只胳膊一撑,圆领袍便穿在了身上,桌边是小丫鬟们一早奉的茶,搁了许久,早已冰凉,正常情况下的赵迟暄颇为讲究,甚少喝残茶,可今日的赵迟暄显然不正常,他穿好圆领袍,单手系了扣子,而后手一伸,便捏住桌上茶盏,抬手一递,便尽数喂进自己嘴里。 赵迟暄将残茶一饮而尽。 指缝与茶盏的空隙间,他瞧见南叙正一头雾水看着他,四目相对,他动作微微一顿,手里的茶盏放下了。 周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南叙看了又看面前的赵迟暄,慢慢吐出一句话,“舅舅,你很渴么?” 第52章 第 52 章 第52章 但赵迟暄并没有回答南叙的话,他像是被噎了一下,神色瞬间凝滞,潋滟眸色无声漆黑,裹了一团墨似的幽深。 见此,南叙便有些讶异。————她的问题很难回答吗明明只是问他渴不渴。 可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却让赵迟暄有一瞬的僵硬,但毕竟是应变疆场瞬息万变的常胜将军,须臾间,他又恢复往日的温和模样,手里的茶盏被他搁在桌上,他手指微曲握成拳,凑在嘴边咳嗽了一下,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尴尬。 尴尬吗不能吧 只是一个渴不渴的问题,为什么要尴尬? 南叙有些迷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 但好在赵迟暄并没有回避她的问题,咳嗽之后,男人莞尔笑着,漂亮桃花眼依旧是勾人模样,“方才吃了许多菜,自然是渴的。” “阿叙渴不渴舅舅给你斟茶。” “不……” 可南叙刚吐出一个音节,赵迟暄凑在唇边的手放了下来,胳膊一伸,便拿起她面前的茶盏,碧色茶水注入青瓷白釉杯子里,斟茶之人笑眯眯,“阿叙,吃茶。” ”……”就很莫名其妙。 南叙一头雾水接了茶,“可是我又不渴。” “不渴也喝些。” 赵迟暄道,“冬日天气干燥,多喝茶水对身体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南叙不好不喝,更何况,这茶是赵迟暄亲自斟的,哪怕是圣人都未必能享受得到,她也是仗着赵迟暄宠她,才喝一口他斟的茶。 “也好,我喝。” 南叙捏着茶盏,凑在嘴边喝了一口。 温热茶水下肚,虽不能驱散冬日的干冷,但也让身体好受不少,南叙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倒真有些认同赵迟暄的话。 ————冬日多喝茶水对身体好。 南叙放下茶盏,由衷感叹,“好茶。” “这是自然。” 赵迟暄眉头舒展,眼睛瞧着南叙,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若不好,也不会送到你面前。” 这是大实话,南叙笑了起来,“知道舅舅疼我。” “知道就好。” 赵迟暄伸手去揉南叙的发。 温暖大掌落在自己发间,南叙蹙了下眉,赵迟暄还是把她当成小孩,习惯性去揉她的头,她才不要这种长辈对晚辈的亲昵,她要的是赵迟暄做自己的夫君。 南叙伸手打掉赵迟暄的手,“舅舅,你又来。””我已经长大了,你不许乱揉我的发。” “啧,长大了?”赵迟暄挑眉。 “我已是成婚又和离的人,当然是大人了。” 珠钗被弄得有点乱,南叙抬手扶了下自己的珠钗,声音不满。 赵迟暄眸光蓦地一冷。 但此时的南叙正在整理着自己鬓间的珠钗首饰,并未察觉赵迟暄细微变化,等她理好首饰,回头去瞧赵迟暄,赵迟暄仍是她所熟悉的温和包容模样,只是声音似乎比方才低了些。 “好,我的小阿叙已经长大了。”赵迟暄拿起筷子,递到南叙手里。 他的声音压得低,那声我的小阿叙由低哑嗓音唤出来时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南叙面上一红,耳朵便热了起来。 “谁是你的小阿叙” 南叙小声反驳着,嘴角却不由自主翘了起来。 赵迟暄动作微微一顿。 他夕阳晚红透过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洒在南叙身上,南叙整个人都泛着一种朦胧粉红,像是终于得到小鱼干的猫儿,懒洋洋躺在阳光下晒着肚皮。 可又比猫儿多了一层欲说还休的颜色,是岁月静好,少女娇俏。 没由来的,赵迟暄半敛眼睑藏着的情绪慢慢消散。 窗台斜阳一点一点渡过来。 浅浅的粉色从南叙身上染到赵迟暄身上,男人凌厉五官被柔和,墨色眼底浮上一层极浅极浅的笑意。 “大阿叙,吃饭吧。” 赵迟暄轻轻一笑,给南叙夹了一道她爱的笋尖,“再不吃,饭菜便要凉了。” 南叙用碟子接了笋尖,筷子一夹,便喂到自己嘴里,新鲜的笋尖一向是南叙的最爱,她吃着笋尖,笑眯眯招呼赵迟暄,“舅舅也吃啊。” 赵迟暄颔首。 南叙恨喜欢与赵迟暄一起吃饭。 以前是因为寂寞,有人一起吃饭,便意味着偌大的房间不那么冷清,热热闹闹的环境下,南叙总能多吃半碗饭。 但现在,是因为她喜欢赵迟暄。 可赵迟暄总是很忙,与她相处的时间并不多,明明同处一个屋檐下,她却甚少能见赵迟暄,这种情况下,一同吃饭便成了为数不多能培养感情的机会。 南叙当然喜欢这种机会,也珍惜这种机会,她希望这样的机会久一点,再久一点,可时间总会过去,赵迟暄也总会吃饭,她余光瞥向赵迟暄的碗,赵迟暄碗里的绿粳米已下了大半,按照他现在的吃饭速度,半柱香的功夫便能把米饭吃饭。 南叙抿了下唇。 可,她想让赵迟暄多陪她一会儿。 ————她真的很喜欢与赵迟暄单独相处的时间。 没有犹豫太久,南叙开始放慢速度,刻意慢慢吃,这样能拖延时间,让赵迟暄多陪她一会儿。 南叙虽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但受赵迟暄熏陶,她吃饭时颇为文雅,再怎样苛刻的言官也挑不出一丝错儿,这样的姿态若放慢速度,那效果显而易见。 赵迟暄微抬眉,看到南叙夹起一块虾仁,她的速度很慢,像是人在瞌睡时才会有的动作,她慢慢地,慢慢地,把水晶虾仁夹在自己碗里,然后就着几粒米,缓缓送到自己嘴里。 水晶虾仁是入口即化的东西,绿粳米更是做得绵软香甜,但这两样东西,南叙却嚼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嚼牛板筋,一定要嚼烂了才能咽到肚子里。 赵迟暄眉头微动。 ”今日的水晶虾仁如何”赵迟暄不动声色道。 心里有鬼,南叙自然心虚,听到赵迟暄的这句话,她连忙把原本还想再嚼几遍的虾仁咽下去,又就着缠枝莲纹的杯子饮了一口茶,嘴里没了东西,她才回答赵迟暄的话,“色香味俱佳,比之宫里御厨不差分毫。” “是吗”赵迟暄挑了下眉。 “当然了。” 南叙点头,一脸骄傲,“做这道菜的厨子是我从明月楼里特意请来的,又是给他安置妻女,又是替他还债,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他请了来。” “若他做的不好吃,我何必费这心思” 赵迟暄眼底便盈了几分浅浅笑意,只拿眼睛瞧着颇为自豪的南叙,“我家阿叙辛苦了。” 对上赵迟暄似笑非笑目光,再听赵迟暄又低哑嗓音唤自己我家阿叙,南叙面上一红,耳根便烧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辛苦的” 怕赵迟暄看出端倪,南叙拿着汤匙喝了一口老鸭汤,掩饰着自己的不自然,“倒是舅舅,舅舅才是真正辛苦了。” 她怎么可能不心虚呢 赵迟暄明明那么忙,她却还故意拖延时间,让赵迟暄多陪自己一会儿,殊不知她此时拖延一刻,赵迟暄晚间便少睡一刻。 ——政务摆在那,无人处理,怎会自己变少? 此时不处理,便只好晚间挑灯来处理,可不就耽误了赵迟暄睡觉的时间么? 南叙心口微紧,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赵迟暄知道她的心思吗? 南叙偷偷去瞧赵迟暄。 男人面色如常,风轻云淡吃着自己的饭,遇到好吃的或者她喜欢的菜,还会把菜夹到她碟子里,仿佛生怕她吃不好似的,对她故意拖延时间的事情一无所知。 像是被人拿针轻轻刺了一下,南叙心里有些不好受,赵迟暄对她从不设防,她却故意耽误他的时间,让他白天处理不了政务,只能晚上熬眼去处理。 她怎能这般自私 南叙手里的汤匙慢慢放下了。 没有犹豫太久,她向赵迟暄承认自己的错误,“舅舅,对不起。” 此时赵迟暄已吃完饭,正拿着帕子优雅擦拭嘴角,听到南叙的声音,他便往她的方向瞧了一眼,问道,“为何道歉” 那声音不是平日的冷肃,而是带着几分宠溺味道的好脾气,这样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南叙一下子哑了火。 ————这般好听的声音,这样好看的人,怎就天天这般忙呢?忙到连陪她多说两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南叙心里酸酸的。 方才吃下的美味佳肴像是变成了秤砣,扯着她的心脏往下坠。 她真的,只是想让赵迟暄多陪陪自己的。可,赵迟暄也真的没时间。 南叙叹了口气。 “我不该耽误你的时间的。” 没有犹豫太久,南叙开了口,她已经误了赵迟暄太多事情,不能再继续占用他的时间,“水晶虾仁明明入口即化,可我偏要嚼很多次。” 赵迟暄眉头微不可查动了一下。 似在意料之中,他叠好帕子放在桌上,两手交叉平放着,一只手的手指敲着另一只,饶有兴致瞧着南叙的坦白。 大抵是愧疚,南叙说话时不曾抬头,自然不曾看到赵迟暄面上的浅笑,她低着头,沉浸在自己对不起赵迟暄的世界里,手指揪着衣袖,声音闷闷的,“我是故意的。” “故意慢慢吃,我吃饭的时间久一点,这样你就能多陪我久一点。” 赵迟暄交叉相错的手指微微一顿,动作止住了,他静静看着面前自说自话的少女,墨色眼眸有了别样颜色。 “舅舅,你别怪我,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 知道自己所想皆是奢望,南叙重重叹了口气,“我知道错了,便不耽误你时间了,你近日事多,便去忙你的事情吧。” 赵迟暄食指慢慢放在手背上。 知道赵迟暄不会责怪自己,南叙心里并无太重负担,只是赵迟暄要走,她心里还是空落落的,但又不想让赵迟暄看到,怕赵迟暄为了她又留下来,如此政事又要一拖再拖,夜里睡觉的时间便又要被压缩,赵迟暄身上有伤,如何能这般操劳? 她才舍不得赵迟暄那般辛苦。 南叙深吸一口气,调整着自己的气息,等她抬起头,她又是阳光明媚的小阿叙,她说完话,便站起身,准备送赵迟暄离开,“舅舅,你快去忙你的事情吧。” “不急。” 赵迟暄却并未起身,胳膊微抬,便把南叙按在自己的位置上。 “你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赵迟暄问南叙。 这个问题来得有点突然,南叙想也不想便道,“当然不喜欢,一个人孤零零的,吃饭都没心情。” “这样啊。” 赵迟暄笑了起来,“那,以后舅舅天天陪你吃饭好不好” 南叙微微睁大眼,“真的吗” 可话刚出口,便觉得这件事并不现实————赵迟暄忙得连清晨的早饭都没得吃,哪来的时间去陪她细嚼慢咽吃饭 今夜这顿饭,还是他从北疆回来的第三顿呢,前两顿一次是她借他的腰牌,一次是和离之日他贺她大喜。 “算了。” 南叙摇了摇头,“你那么忙,还是不要了。”“我有秋练秋实陪着,日子也快活得很。” 赵迟暄眸光轻转,声音蓦地压低,“既如此,阿叙可愿再带上舅舅一个?” “你哪有时间陪我们一起快活——”南叙声音戛然而止。 快活一词当然可以用。 可若男女之间用快活一词,意义便大不相同了。 南叙不傻,她几乎瞬间便读懂了赵迟暄话里的意思,心脏骤然漏跳一瞬,她下意识去看说话的赵迟暄。 赵迟暄仍是温和笑着。 但今日的笑,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他的眼睛更亮,也更黑,像是迷雾罩着的深渊,稍不留神,便会被它吞噬其中,可偏偏又带着神奇的魔力,勾着人去看他的眼。 南叙呼吸为之停顿。 ————她与赵迟暄,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吗?无限好文,尽在 赵迟暄这般聪明,他当早就看出了她的喜欢,所以,他才会这般说话么他话音至此,是……也喜欢她么? 南叙思绪乱飞,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赵迟暄瞧,生怕自己错过他的细微表情。 而造成这一切的肇事者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的罪责,又或者说,他好像天生便知如何掌控人心,他甚至不需要特意去运用这种能力,便能把人的心勾得上上下下,为之倾倒。 恰恰相反,他在她面前一向很真诚,连上位者的做派都极少有,他只是真诚的,宠溺的,向她发出邀请,“劳烦阿叙将明日晚上的时间留给舅舅。” “舅舅与你……” 他声音微顿,后面的话却没有再说,眼底的笑意无端多了几分揶揄味道,南叙的脸倏地红了,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便缴械投降溃不成军。 “我等你。” 南叙红着脸,脸上的温度高得吓人,“舅舅,我等你。” 第54章 第 54 章 第54章 等待的时间是最难熬的。 尤其是在心里藏着事儿的情况下,时间便过得更慢了。 南叙在西苑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小曲儿,眼睛却时不时瞥向亭外天色,明明已入了冬,冬日夜场而白日短,今日却是颇为反常,金乌像是停在天上不会走了一般,从云层处透出稀薄的光,有气无力照在大地上。 明明已这般力不从心,偏还一直在天边当值,不肯让掌管月宫的太阴星君接管天际,自己悬在当空,独霸着世间曙色。 贼老天! 哦,不,不能骂人,不对,是不能骂。————她是一个有教养的贵女。 南叙心里腹诽着。 台上又演完一出戏。 才子佳人终得圆满,水袖轻挽,唱出婉转的戏腔,台下的小丫鬟们交头接耳着,说着这出戏委实不错。 这出戏是南叙颇为喜欢的戏,才子佳人遭遇磨难被迫分开时,她也曾被牵动情绪,拿着帕子揪着心,心脏跟着戏台上的人一上一下,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她恨不得自己提裙去台上上替他们解除误会。 可今日,这些曾让她欢喜让她的忧的戏文却无法再次牵动她的情绪,她摇着团扇看着天色,偶尔还会轻轻打着哈欠,显然是兴致缺缺。 “姑娘这是看腻了” 见南叙又打一个哈欠,秋练便道,“也是,这出戏姑娘看了许多遍,早该腻了。””明日咱们换一出新的,保证让姑娘眼前一亮。” 南叙应了一声,抬眼又瞧了一眼天色,忍不住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未时吧。”秋练也瞧了眼天色。 南叙叹了口气,“怎么才未时? “姑娘刚吃完午饭,当然是才未时。”秋练道。 南叙茶盏里的茶见了底,秋练便再续了一盏,双手递给南叙,“姑娘方才一直看天色,难不成是嫌时间走得慢想快点见到侯爷” “别乱说,我才没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叙面上一红,嗔了秋练一眼,“我只是觉得冬日难熬罢了。” 洛京的冬日是干冷的,寒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割人,幸好侯府早早烧了地龙,才不觉得那般冷,可若出侯府,那便是冰天雪地,赵迟暄又是武将出身,不喜穿厚重衣物,那般单薄的衣服穿出门,他该多冷啊? 南叙接了茶,往嘴里送了一口,掩饰自己面上的薄红。 “是,冬日难熬。” 秋练忍俊不禁,“就是不知道这个难熬,是姑娘觉得难熬,还是姑娘觉得侯爷衣裳单薄难熬?” “你——” 被戳中心思,南叙噎了一下,面上更红了,手里的茶是喝不下去了,她放下茶盏,伸手去掐秋练的腰,“你这丫头,越来越狭促了,拿什么说笑不好,偏拿你家姑娘来打趣儿?” “姑娘这话便严重了,姑娘与侯爷是什么人?我哪敢打趣儿姑娘侯爷?” 秋练怕痒,南叙的手落在她腰间,她转身笑着便躲,正巧秋实在她身旁,她便抓着秋实的胳膊躲在秋实身后,“不过是瞧着姑娘越活越回去了,小时候粘着侯爷不肯撒手,现在也是,一会儿见不到侯爷,便急得跟什么似的……” “你还说” 南叙连忙打断秋练的话,“你个小蹄子,等我抓到你,看不撕了你的嘴。” 前几日南叙病了一场,整日恹恹的,不是躺着,便是坐着,养得一身病气越来越严重,只有赵迟暄过来时,南叙那双灰蒙蒙的眸子才有几分光彩,陪着赵迟暄走说说,整个人才算有了精神。 可赵迟暄政务繁忙,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来陪南叙?这不,赵迟暄不在家,南叙便又懒懒的,看了半日的戏文,连位置都不曾挪过,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秋练想让南叙多走动走动,跑一跑,动一动,人便有了精神,病也好得快。 存着这种心思,秋练越发闹南叙,她泥鳅似的躲在秋实身后,让南叙绕来绕去怎么都抓不到,南叙许久不走动,追了一会儿便累了,停下不想再追她,她便又从秋实肩膀处探出头,故意又激南叙,“姑娘这是恼羞成怒了” ”婢子劝姑娘先别恼,姑娘若是行得正,坐得直,又何必怕我们打趣儿呢?” “不许胡说” 这话一出,南叙登时急了,顾不得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便抬脚又去追秋练,“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你也不能这般编排我。” 秋练要的便是这种效果。 ——冬日里日子难熬,哪怕烧了地龙,身上还是有寒气的,需多多跑跑动动才好,跑热了,身上发汗了,寒气便跟着排出去了,而不是像南叙之前那样,整日躺着歇着,没病也能养出病来。 南叙来追,秋练便连忙躲开,她是习武之人,动作比南叙快,也更敏捷,南叙连她的衣角都没摸到,便被她躲了,这一次她比刚才跑得更远,直跑到长廊下才停下脚步,南叙离她还有很远,她便靠在长廊下的柱子等南叙。 “身正不怕影子斜姑娘既然身正,现在又追我做什么” 秋练继续激着南叙,“姑娘啊,您就承认吧,您就是越发孩子气,一刻也离不开侯爷。” 这话一针见血,瞬间戳破南叙的心思,南叙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她以为自己做事隐秘,旁人看不出她喜欢赵迟暄,可连秋练这般大大咧咧的人都发现她对赵迟暄起了心思,那旁人呢赵迟暄呢? 南叙不敢深想,她本来还只是与秋练打闹,这下彻底急了,提着裙角便去追秋练,“秋练!”“不许胡说” “婢子才没有胡说。” 南叙再度追上来,秋练心情大好,她一边跑,一边笑着问周围看热闹的小丫鬟,“你们说,我说的对不对” “姑娘是不是离不开侯爷” 南叙脸色大变。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大声斥责周围众人,让她们不要跟着秋练胡闹,可小丫鬟们的反应显然比她快,秋练的话音刚落,便有小丫鬟接了话,“可不是么,姑娘就是离不开侯爷,跟小孩子似的,一日不见大人,心里便发慌。” “对,就是这个道理。” “姑娘啊,就是秋练姐姐说中了,越活越回去了。” 南叙肩膀一僵,追着秋练的脚步慢了下来。 是啊,在周围人眼里,她与赵迟暄是外甥女与舅舅的关系,她依赖赵迟暄,想念赵迟暄,在她们看来是小孩子似的撒娇,小孩子离不开大人,而不是联想到男女之情。 ——外甥女喜欢了舅舅,是背德,是不被允许的禁忌之恋,她们连想都不会想。 “对啊,我就是孩子气。” 南叙笑着反驳,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可不知为什么,落回肚子里的心却比刚才悬着更难受,与她朝夕相伴的丫鬟们尚且这般想,那么其他人呢朝臣呢,言官呢会不会拿这件事疯狂弹劾赵迟暄喜欢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外甥女,这是何等禽兽的心思? 南叙面上的笑慢慢淡了。 离得远,秋练不曾发现南叙的细微变化,见南叙速度慢慢停了下来,还以为她累了,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但在她看来,只跑这会儿哪够呢? 她便又拿话激南叙,引着南叙来追她。 “姑娘这是承认了” 秋练顺着长廊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南叙,“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姑娘也不怕羞————” ”哎哟” 话未说完,秋练突然撞上一块硬邦邦的东西,迎面撞在脸上,她不由得吃痛出声,奔跑的动作被迫中止,惯性使然,她险些摔倒,但在这个时候身边探出一只手拽住了她胳膊,她才堪堪没有摔在地上。 “谁啊走路这么不长眼睛” 作为南叙身边一等大丫鬟,秋练在侯府便是副小姐,撞得这般疼,她揉着额头抬头,忍不住埋怨,可一抬头,便撞见一双笑眯眯的眼。 “哟,这不是小阿叙身边的小秋练吗” 男人眼里盈着笑,清澈又轻挑,“怎么,撞疼了?” “来,让世子爷给你揉揉。” 韩奉奕微挑眉,手里的折扇敲着掌心,似要伸手与秋练揉额头。 ”……” ……… 晦气 秋练立刻捂着额头后退三步,与生性风流的世子爷保持安全距离,“不不不,哪敢劳烦世子爷” “是婢子没长眼,婢子向您道歉,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婢子一般见识。” 说完话,秋练迅速向韩奉奕福了福身,然后与韩奉奕的距离拉得更远,仿佛面前的不是淮阴侯世子,而是能将人生吃活剥的恶鬼。 “几日不见,小秋练怎变得这般生分” 韩奉奕一唱三叹,“这般拒人千里之外,可是伤了本世子的心呐。” 赵迟暄眼底闪过一抹不耐。 ”韩世子,你又来,我的丫鬟可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由不得你这般胡闹。” 看到草韦奉奕又犯老毛病,南叙连忙快步走过来,护鸡仔的老母鸡似的,伸手把秋练拽到自己身后,两手一抬,挡着面前的韩奉,不悦蹙眉道,“收起你的小心思,不许打我丫鬟的主意。” 韩奉奕手里的折扇敲了下额头,“小阿叙,你这便是错怪本世子了。”“本世子不过是瞧她撞疼了,才好心与她揉一揉——” “韩世子。”赵迟暄微眯眼。 “好,好,是本世子错了。” 身边响起一道冰冷声线,如一刀利刃抵在自己眉间,韩奉奕叹了一声,无奈服软,“本世子走路不长眼,本世子不该乱说话,这才撞到了秋练姑娘。” 韩奉奕双手持扇,学着秋练方才向他赔罪的模样,向南叙身后的秋练拱了拱手,“秋练姑娘,你大人有大量,便不要与本世子一般见识了。” 似模似样的鞠躬赔罪,逗得周围人忍俊不禁,秋练心思浅,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更是被他逗笑了,“韩世子,您千万别,婢子可受不起您的大礼。” “你受得起,原就是他的不对。”南叙侧身拍了拍秋练的手。 赵迟暄就在身旁,韩奉奕十分好脾气,南叙的话刚落,他便顺着她的话点头,“对对,是我不对。” ”知道就好,不许打我丫鬟的主意。” 被这么一闹,南叙不好再揪着不放,又说了韩奉奕几句,目光便不由自主看向赵迟暄,“舅舅,你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佳人有约,当然要着急回来了。”韩奉奕刷地一下打开手里的折扇,揶揄插话。 不同于秋练方才的打趣儿,韩奉奕的话直点男女之情,南叙瞪了一眼韩奉奕,有些不满,“韩世子,你说什么呢?不许乱说话。” 可话虽这般说,她的目光却偷偷去瞧赵迟暄,像是藏在心里的小秘密被人当众戳破,下意识去看那人知不知晓。 然而彼时的赵迟暄也正瞧着她,潋滟的桃花眼在外人面前冷肃,在她面前却颇为温柔,于稀薄日头下望着她,别有一种隐秘的撩人味道。 南叙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本世子说佳人有约。” 说完话,他回头去瞧赵迟暄,准备将赵迟暄一起打趣儿,可一回头,便见赵迟暄盈盈瞧着南叙,有千山暮雪,云雾翻涌,手里折扇微停,顿时便觉得此刻的自己颇为多余。 “咳咳。” 作为极会看人脸色的淮阴侯世子,韩奉奕曲拳轻咳,向南叙身后的秋练使了个眼色,“秋练姑娘,本世子听西苑好像在唱戏?唱的什么戏?带本世子去瞧瞧。” ”世子爷,您叫旁人带您去吧。” 韩奉奕挤眉弄眼,秋练立即退避三舍,“婢子还要跟着——” “世子爷,您随婢子们过来。” 可她的话尚未说完,便被秋实拽了下胳膊,秋实拽着秋练,向韩奉奕做了个请的姿势,“世子爷,请。” “可是——”“快走把。” 秋实半拖半拽把秋练带走。 长廊下只剩南叙与赵迟暄。 南叙知秋实是故意给自己创造机会,脸不由得更红了,可她不想让赵迟暄看到这样的自己,她是贵女,得矜持,于是她便转向风口的方向,让寒风吹在脸上,这样能降一降脸的温度。 可她刚转过身,另一边的赵迟暄也走了过来,高大身体挡在风口处,将冬日的寒风遮了个严严实实。 南叙面上浅笑有一瞬的凝滞。 ————她这个舅舅,怎,怎么这般不解风情呢! 没有冷风降脸上的温度,南叙只好尽量避开赵迟暄的视线,侧脸低着头,假装在研究手里团扇的纹路。 可偏偏,赵迟暄却在这个时候开了口,只用一句话,便让她动作微顿,“方才的话我都听到了。” 南叙心跳陡然加速。 听到了,然后呢? 旁人只会把他们当成外甥女与舅舅,根本不会往男女之情的方面想,他作为已经引起天子忌惮的阙阳侯,怎能在这个时候私德有亏南叙心里慌得厉害。 她想问赵迟暄然后呢?可又怕听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回答,莫说赵迟暄了,就连她自己对未来也是一片未知,又怎能让赵迟暄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复? 可,她又不想被这样吊着。她太想要一个答案。 ——到底是舅舅对外甥女的慈爱,还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 第55章 第 55 章 第55章 是舅甥之情,还是男女之情? 南叙不知道,所以才心才会跟着七上八下,总也落不到地上。 秋练说她一刻也离不得赵迟暄,心事被戳破,她羞涩也甜蜜,是啊,她的确喜欢赵迟暄,喜欢赵迟暄无以伦比的安全感,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能带着她走出一条生路。 又像她被人逼到绝境,赵迟暄突然从天而降,顷刻间便能让她转危为安。 谁能拒绝这样的男人呢 更何况,赵迟暄的脸又生得那般漂亮,是让人一眼万年的惊艳,她肤浅,她重颜色,如何不能喜欢赵迟暄 她就是喜欢赵迟暄。她就是要嫁给赵迟暄。 人活一世,若连自己喜欢的人都嫁不了,那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了无生趣,还不如一头撞死。 南叙长吸一口气,缓缓调整着气息,等感觉自己的心脏不再砰砰乱跳时,她便抬头问赵迟暄,“然后呢” 可话音刚落,她的心便跟着颤了起来,像是濒死的鱼儿被摆在太阳下,咕嘟咕嘟冒着泡,浑身的血液都要被蒸发。 ————她太害怕听到不是自己想要的回答。 她突然不敢再看赵迟暄的脸。 于是她又侧脸低头,瞧着自己手里的团扇,那是蜀地进奉的,明明相隔万里,却知讨好她便是讨好赵迟暄,四时八节,生日宴席,万里之外的蜀地总有东西送给她,每一件都精美华贵,让她爱不释手。 她喜欢,蜀地便在赵迟暄心里挂上了号,都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可这些年蜀地得了不少扶持,开山架桥,官道直通,让原本只能自产自销的丝绸茶叶得以运出蜀地,销往四海。 万里之外的蜀地人都知晓赵迟暄看重她,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南叙抿了下唇,慢慢抬起头,被养得骄纵任性的性子让她的勇气再度回归,她看着赵迟暄的眼睛,一字一顿问她,“舅舅既然听了那些话,心里又作何感想?” “舅舅也觉得,我是离不开长辈的三岁小孩么” 心脏在这一刻疯狂跳跃。 像是失了理智,一下一下砸在她胸腔,她被砸得有点疼,但更多的是,热到沸腾,热到仿佛把她的心剖开,丢在油锅里煎着,滋滋冒着泡,做着一道名叫既见君子云胡不喜的美食。 她在油锅里挣扎着,每一个呼吸都像是被凌迟,而唯一能救她的人,便是面前的男人。————她的舅舅赵迟暄,她喜欢着的,一心想要嫁他做他正头娘子的男人。 她看着他的眼,看着他的唇,期待着却又恐惧着他说出的答案。 时间偏在这个时候与她为难,金乌懒懒停在云梢,走得格外慢。 手里的白玉扇柄几乎被她捏断。 赵迟暄的手落在她发间,潋滟眼底盛着细碎温柔。 四目相对,紧绷的情绪被安抚。 微微泛白的指尖慢慢松开扇柄,仿佛濒死之人得到救赎,可在下一刻,赵迟暄的声音却如九天玄雷,顷刻间将她击得粉碎——— “阿叙本就是个孩子。” 赵迟暄摸着南叙的头,眸色似云海翻涌。 南叙呼吸一窒。 热油碰到冷声,噼里啪啦的声音炸得她脑海再无一物,她呆呆看着赵迟暄,想不明白那般温柔的话怎会有那样凛冽的杀伤力,像是拿斧子在她心里劈开一个洞,毒蛇钻进去,侵蚀着她的心脏与肺腑。 南叙眼底的光慢慢灭了。 “这样啊。” 南叙短促笑了一下,声音有些无力,“原来我在舅舅心里是一个小孩子。” 像是坠入无边地狱,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沉得很,而造成这一切的肇事者,此时仍在轻轻浅浅笑着,“不是孩子是什么” 他似是不曾察觉她的情绪,温暖手掌在她头顶摊开。 略带薄茧的指腹捻着她的发,明明是亲昵亲密的动作,让幼时的她能在他的这种抚弄下安然入睡,可现在,她却感觉像是在用针扎,淬了剧毒的钢针一寸寸扎进她头皮,她疼到无法呼吸,连肩膀都在颤抖。 真的好疼啊。 赵迟暄怎能不喜欢她呢明明,明明待她这么好。 既不喜欢她,又何必待她这般好? 南叙想不明白。 然后,跌得更惨烈。 “是,我是孩子。” 南叙艰难呼吸着。 她抬头看着赵迟暄,从他眼底看到千山暮雪的缭绕,她看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他的眸光温柔却也致命。 “啪” 清脆声响响在长廊。 南叙打掉赵迟暄抚摸自己头发的手,头也不回走出长廊。 ”十七岁的孩子,让你费心了。”她丢下近乎哽咽的一句话,转身走进风里。 前几日下了雪,鹅毛大雪将世间换了颜色,银装素裹的世界分外好看,却也刺骨,积雪化了落在人身上,那种寒意便透过层层棉衣刺进骨头里,喝再多的姜汤也驱不散。 南叙身体弱,喜欢冬天,却也怕冬天,可现在,她发现赵迟暄与冬天一样,瞧着好看,引着人不由自主靠近,可等靠近了,偎依了,才会发觉透骨的寒顺着骨头刺进了她心里。 真的好冷好疼啊。 为什么喜欢一个人这么难呢 她短暂人生里,为什么不能有一次两情相悦的感情? 先前的谢明瑜如是,而今的赵迟暄又如是。 南叙想不明白。 她漫无目的地走,西苑不能去,她不想让秋练秋实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模样,那样会让她们担心,会围着她七嘴八舌问她究竟怎么了。 可她不想这样被追问,像是把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剖开给人看似的,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南叙顺着长廊往外走,往人少的地方走。 她或许该庆幸,这几日她病着,人也懒懒的,哪怕木着一张脸走在路上,丫鬟婆子们瞧见了,也只会觉得她身体尚未痊愈,一脸病容叫人心疼,而不会觉得她被人婉拒,是个伤心欲绝的可怜人。 “姑娘好。”“姑娘怎么一个人” “姑娘,外面风大,您还是回房间吧。” 路上碰到的丫鬟婆子们似是有些担心,瞧见她,便想劝她,可她不想听到任何声音,连关心的话都不想听到,于是她的速度更快了,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 她不断跑着,躲着,终于,那些声音都没了,只剩下雪花无声落下,像是孤寂千里,有人在添新坟。 真好啊。世界终于安静了。 南叙停了下来。 她抬头,瞧着雪,灰蒙蒙的天,大片大片的雪从天上飘飘荡荡撒下来,羽毛似的降在她脸上,顷刻间化成了水,顺着她的脸颊往脖子里钻,很凉。 或许是被融化的雪水冰到,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太冷了。真的太冷了。 可下一刻,一张大氅却落在她身上,氅衣很温暖,似乎刚从另一人身上解下来的,冒着暖烘烘的热气,披在肩头,瞬间便将霜雪隔绝在外。 南叙身体微微一僵。 “生气了” 赵迟暄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南叙一下子委屈起来。 ————既然不喜欢,又何必跟过来?让她自己安静待一会儿不行么 赵迟暄这个人……怎么这般温柔,又这般恶劣。 霜雪侵入南叙眼睛。 眼雾气蒙蒙,鼻子也有些酸,可她仍是坚持着,不肯让自己的软弱暴露在赵迟暄视线之内,她吸了下鼻子,调整着气息,等自己的气息稳定了,才去回答赵迟暄的话。 ”不,没有生气。” 南叙硬邦邦道,“有什么好生气的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 她把小孩儿三字咬得格外重,抬手便去解赵迟暄的大氅,可她的手刚摸到氅衣,便被赵迟暄按住了,温暖大掌覆在她手上,男人的声音也是温暖的,带着他一贯的无奈宠溺,“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 头发上的雪被拂去。 在雪里走了太久,她的手很冰,男人便拢着她的手,握在掌心,用自己温度给她取暖。 她的身体被大氅包裹着,而她的手也被男人的掌心包裹着,若有若无的水沉香萦在她身边,她有一瞬的失神,甚至生出一种错觉。 ————她被人如珍似宝爱着。 “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赵迟暄捂着她的手,问道。 一盆冷水浇在头上。 瞬间将刚刚萌发的小火苗浇了个透心凉。 南叙回神了。 她的确被赵迟暄如珍似宝爱着。 南叙垂了眸,“没闹脾气。” 她把手从赵迟暄的掌心抽出,可指尖刚动,便被赵迟暄攥得更紧,男人攥着她的手,眉宇间的凌厉被浅笑着的温柔所柔和,漂亮的桃花眼看着她,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温柔。 “好,舅舅的阿叙没闹脾气。” 赵迟暄缴械投降,“是舅舅错了,舅舅看花了眼,可好?” 又是这样。 他似乎从来不会对她发脾气,无论她闯出多大的祸,哪怕把天捅出了窟窿,他也只会揉着她的发长长叹气,然后去给她善后。 当初得罪天家是如此,嫁了谢明瑜又闹着和离又是如此。而现在,他依旧如此。 很没意思。 ————如果给不了她想要的,那,其他的东西也不要给她。 不要给她幻想,更不要给她希望。温柔刀杀起人比凌迟更痛苦。 “随你怎么想。” 心脏像是被泡在苦水里,南叙连说话都是涩涩的,“舅舅,我累了,我想回去休息。” ”晚上的宴席……’南叙话音顿住了。 赵迟暄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昨夜的邀请,怕是随口一说,他今夜真正要宴请的,是另有其人。 南叙垂眸道,“韩世子今日过来了,想来他会陪舅舅——” “谁要他陪” 赵迟暄打断南叙的话,听到韩世子三字,他眼底有些嫌弃,“过几日是入宫朝贺的日子,他过来与我商议朝贺之事。’ 南叙耳朵微动。 原来是这样么 那,是不是意味着,赵迟暄昨夜的邀请并非随口一说,而是他今夜……不,他都不喜欢她,邀不邀请的有什么重要么 南叙的心再度沉了下去。 “哦。” 南叙应了一声,不想再接话。 可心里又期待着,赵迟暄能说些其他话,万一呢,万一赵迟暄也喜欢她呢?她总要给赵迟暄一个解释的机会,不能他说她是小孩儿,便是他否认自己喜欢她的意思。 但,这种可能性并不高。 ——正常男人谁会喜欢一个自己眼里的小孩儿呢 很显然,赵迟暄不是变态,他是矜贵优雅的世家子,气度教养比她还要好,他怎么可能去喜欢一个他眼里的小孩 南叙的心七上八下。 她紧紧攥着手,指甲陷在肉里,她怕疼,可她这个时候却又不怕了,她想让刺疼唤醒她的理智—喂,南叙,你醒一醒,你在他心里只是晚辈,他不爱你的,别想了。 但下一刻,一只手却落在她手上,男人的手是典型的习武人的手,指腹与虎口处略带薄茧,他捏着她的手指,把她陷在肉里的指甲一点点oo。 “不怕疼了” 赵迟暄的声音有些低,“孩子气。” 又是孩子气。 南叙烦得很。 她想把她的手从赵迟暄手里抽回来,却被赵迟暄握得更紧,男人像是生气了,气息都有些低,拿着她的手在掌心抚弄着,想要抚平被指甲刺过的红,偏她的手羊脂玉似的,一点点的红都显得格外扎眼,点点殷红映在指腹上,怎么瞧怎么可怜。 “以后不许这样。”赵迟暄蹙眉。 南叙抿了下唇,没有接话。 温热的气息落在南叙指腹。 ”呼———— 赵迟暄吹着南叙指尖。 南叙手指微僵,下意识缩手,可她的手被赵迟暄紧紧攥着,只能被动承受着赵迟暄的一切,气息越来越近,也越来越热,她被烫得浑身不自在,连脸都跟着烫起来。 偏赵迟暄不愿放她离开,继续吹着她指尖,她被弄得浑身不自在,身体都跟着僵了僵,“你松开 “不松。” 一向纵着她的赵迟暄却在这个时候格外执拗,不肯松开她的手。 南叙被闹得有些恼,想抬脚踩在赵迟暄靴子上,狠狠踩他一脚给他颜色瞧,可正当她准备动手,却突然发现一件极为有意思的事情————她的好舅舅,此时脸上有着微微的红。 若是他刚从北疆回来,他的皮肤被晒成蜜色,那一点浅浅的红自然是瞧不到的,可现在,他在京都待了一段时日,一张皮子养得矜贵雪白,若换身轻浮衣服,指不定会被人认成某位贵女豢养的漂亮面首。 皮肤过于白皙,弊端便显现出来,像是刚刚喝过酒,赵迟暄的脸有着极淡极淡的红,而红色似乎会传染,连他的耳根都染上一层淡淡的红,银装素裹的世界里,那抹红色便外扎眼。 南叙眼皮跳了跳。 脸红耳根红 她的好舅舅究竟在脸红什么 南叙想不明白,也懒得想,她唯一知道的是,她要给赵迟暄一个教训,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必这般黏黏糊糊吊着她。 ————她又不是爱不起放不下的。 南叙盯着赵迟暄耳垂处诱人的红,忽而感觉手很痒,静了片刻后,鬼使神差般,她伸出那只不曾被赵迟暄攥住的手,指腹轻捻,两指便捏住了赵迟暄耳垂。 ”” 赵迟暄陡然眯眼。 “你做什么” 几乎是瞬间的反应,赵迟暄攥住她 第56章 第 56 章 第56章 做什么 当然是报复他。 这个对她极好又极恶劣的男人,凭什么一直吊着她? 南叙恶向胆边生,手腕被攥着,但手指还能动,她捏着赵迟暄柔软却也温热的耳垂,恶狠狠捻了下。 “舅舅对我做什么,我便对舅舅做什么了。”南叙眨了下眼。 赵迟暄眸色瞬间幽深。 可天真懵懂的少女似乎并未察觉危险的降临,又或者说,她被人宠坏了,养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拿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骄傲的自尊心便想报复回去。——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你……还想全身而退? 不可能的。 她不是温婉贤淑的贵女,她是一个骄纵又恶劣的小女子。 ”舅舅,你总说我是小孩子,那,小孩子的任性你总要包容的吧” 南叙笑眯,手上的动作却不曾停,指腹捻着赵迟暄的耳垂,她觉得手感甚好,像是捏了一块软玉,让人生出拿在手里把玩的冲动。 啧,这么好的手感,她怎舍得停下呢 当然不能停。 于是南叙继续自己的动作,她轻捻着,揉捏着,甚至还恶劣用指甲轻轻掐了下,原本便有点泛着红的耳垂越发变了颜色,于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可怜地红着,她便得意笑了起来————舅舅舅,你也有今日。 “舅舅,你不会怪我吧” 南叙道,“可是,我是小孩子啊,你怎能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呢?” 捏着南叙手腕的手指微微收紧。 男人的气息也乱了些,略有些粗重,完全不是往日的内敛平和。 “阿叙。” 赵迟暄懒抬眉,声音很低,“你适可而止。” 若南叙足够细心,便能发觉男人眸色早已变了,明澈眼眸眼眸变得幽深,带着些许玩味儿,似乎在欣赏不知死活的小兽误打误撞闯入他的领地,整个人克制着,蛰伏着,等待天真懵懂的小兽自己送入虎口。 可南叙从来不是一个细心的人。 而此时的她更像一个恶作剧上瘾的小孩儿,她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心思越发坏,看到耳垂与脖颈的红连到一块时,她突然又起了心思——她很想,很想探一探脖颈的秘密。 为什么会这么红她不理解。 她贫瘠的感情经历给不了她在感情之上的好建议。她没有女性长辈,更无人教导她男女之事该如何做。 大婚之日倒有喜婆给过她几本图,扭曲的身体,简陋的线条,她红着脸看了半日,看了个迷迷糊糊,她好像知道怎么做,但好像又不知道。 ————比如说闺房之乐是共赴云雨,是男女合为一体的人间极乐,可却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也是闺房之乐甚至挑逗的一种。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当自己看到赵迟暄红了脸红了耳垂时,她便起了坏心思,她想掐一掐揉一揉,无关风月,只想看他为何脸红,又为何与往常不一样。 揉捏他耳垂时如此。指尖探入他脖颈时亦如此。 像是终日懒懒却突然到毛球的猫儿,圆圆的眼睛睁开,突然便来了兴致,带着点好奇的清澈愚蠢,想要用自己的小爪子去玩弄毛球。 殊不知自己肉垫下的小利爪都不曾长出,好奇心会害死猫儿,而她就是其中之一。 “这就生气了 天真的猫儿以为面前的人生气了,于是她大度松了赵迟暄的耳垂,牙尖利齿恶人先告状,“舅舅好生小气。” “明明说我是个小孩,却半点不肯包容我。” “是么不曾包容你”赵迟暄的声音似乎并无异样。 而不够细心的迟钝的小兽,依旧没有察觉危险已悄然降临,她仍是兴致满满的,控诉着男人对她的不尽心,“对啊,你就是不愿包容我。” 充满好奇心的猫儿想要探寻更多的秘密与乐趣儿。 秘密在哪?在赵迟暄被圆领袍的云和服束着的脖颈里。 于是南叙的指尖顺着赵迟暄的耳垂往下滑,一点点滑向了赵迟暄的脖颈,指尖刚落到男人脖颈处,她清楚感觉到男人颤了一下。 更有意思了。为什么要颤呢 是因为她的手指过于凉还是因为她新剪的指甲不曾修 南叙不懂。 但不妨碍她觉得这样很有意思。 在她面前,赵迟暄永远是理智的,平和的,泰山崩于面而色不改,他拥有世家公子一切的美好品质,也拥有常胜将军的杀伐凌厉,成竹在胸,运筹帷幄。 可现在,她发现了赵迟暄的另一面——他似乎怕痒,也怕凉,所以才不着痕迹躲避着她的动作? 南叙被他逗笑了。 那些被他吊着的,得不到反馈的坏心情一扫而光。 “舅舅,你躲什么?” 南叙好奇问道,“是因为我的手凉吗” “可是舅舅,小时候你还会把我的手放在你胸口暖,那时你都不嫌我手凉,而今怎突然嫌我手凉了” 南叙想不明白,“还是说,你觉得我的指甲太锋利?” 捏着南叙手腕的手似乎又紧了一分。 有人的呼吸变得急促,但南叙全然不在意,她以指尖划着赵迟暄的脖颈,把小孩子三字咬得格外重,“舅舅啊,你一个见惯刀光剑影的人,怎会觉得小孩子的指甲锋利呢?” “想知道么” 她听到赵迟暄的低低一笑。 赵迟暄的声音很低,带着危险的哑,还莫名有些得趣儿,但未经人事的少女在这种事情上似乎格外迟钝,南叙只听到赵迟暄的声音低了一分,似是有些生气? 生气那可太好了! 她要的就是赵迟暄的生气,要的就是他恼羞成怒,而不是永远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如没有喜怒的神佛,悲悯瞧着他的信徒。 ————她不喜欢那种感觉。 那样的赵迟暄太有距离感,是她敬奉着的神明,而现在,她只想把他拉下神坛,让他染上人间烟火,与她一起沉沦万丈红尘。 她就是那么坏。想要亵渎神明。 “当然想知道。”南叙道。 说话间,南叙抬了头,她不再瞧赵迟暄被她刮弄的脖颈,而是瞧着赵迟暄的眼,他的眼睛黑得厉害,仿佛是深渊在他眼底摊开,可是他又在笑,像是在笑不知死活的猎物,揶揄的,玩味的,让人不寒而栗。 南叙眼皮狠狠一跳。 迟钝的猎物终于有了迟钝的反应。 几乎是人类遇到危险最本能的反应,南叙迅速松开刮弄赵迟暄的手,脚尖轻抬,便要往后退,可她的另外一只手被赵迟暄攥着,她根本无法与他拉开安全距离,更可怕的是,她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修罗恶鬼,饶有兴致看着猎物的溃逃,然后,一步步逼近,欣赏猎物濒死之际的无用挣扎。 ”舅舅。” 后知后觉,南叙隐约发觉有些不,“我不想知道了。” 她疑惑不安着,不住往后退,可下一刻,她的背却撞在抄手游廊的柱子上。————她已无路可退。 但面前的赵迟暄,脚步却不曾停下,玄色皂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催命符,看着越来越近的脸,南叙呼吸都变得急促。 “果然是小孩子。” 赵迟暄轻轻笑着,“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似乎不曾发现南叙的异样,一点点逼近她的身体,他还是她温和包容的舅舅,雪花纷纷扬扬飘落,他还贴心为她弹去肩头的的雪花。 可南叙却知道,一切都是假象,她似乎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让她这位对她永远好脾气,永远无可奈何的舅舅濒临失控。 不,不是濒临,而是彻底失控——— 赵迟暄扫过雪花的手落在南叙脸上,捏着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脸,但他似乎并不是为了调整她的姿势让他更方便看到她面上的表情,他有着更恶劣也更下流的想法,他的手指慢慢向上,停在她唇角,指腹轻轻一按,指尖便探了进去,拂过雪花的手指冰凉,搅弄温暖唇瓣时,那微微的寒气便带了进来。 南叙被激得打了个激灵。 ————她的舅舅,她那雾月风清矜贵优雅的舅舅到底在做什么?! 哪怕感情经历再怎样贫瘠,南叙此时也发觉了不对劲,她伸手便去拍赵迟暄的手,可手还未落在赵迟暄手背,便被他用另外一只手捏住了,像是为了惩罚她的不安分,赵迟暄捉住她的手,按着她把她抵在柱子上,双手被拉高在头顶,柱子与他之间,她被禁锢在他怀里,半点挣扎不得。 气氛变得诡异异常。 南叙终于知道害怕了,“舅、舅舅!” 但赵迟暄的手指在她唇瓣处摩挲着,当他稍稍用力时,还会有指尖探进去,温热的唇瓣包裹着微凉的指尖,她的话都变得断断续续。 而面前的赵迟暄的赵迟暄,似乎也并不想让她说话,“嘘——” 他按着她的唇,阻止她的话,未说完的话变成气音,他一点一点笑了起来,“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孩子也不例外。” “阿叙……做好接受惩罚的准备了么”男人轻笑着问她。 ”我——唔!”南叙的话再度变成气音。 赵迟暄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他已不是冲动偏激的少年郎,也知面前少女吃软不吃硬,着急把自己的心剖白给她看,只会引起她的恶心与反感———— “赵迟暄,你是我舅舅,你怎能喜欢我?”“赵迟暄,我有喜欢的人了。” “赵迟暄,我要嫁人了,你不要再喜欢我了。”“赵迟暄,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不———别杀他!我跟你回去,我跟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到最后,变成声嘶力竭的咒骂,“赵迟暄,我恨你!” 他捧在掌心的人,他一手养大的小姑娘,竟为了一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与他恩断义绝,仿佛他的真心捧给她,只是为了让她践踏一般。 多么可笑。 可最后,他的心到底不及阿叙硬,他饮下阿叙喂他的毒酒,穿肠肚烂,无药可解,他很疼,便把下巴抵在她肩头,就像少时相依为命之际,他受了重伤奄─息,可当靠在她肩头时,他便感觉不到疼了。 上天夺走他的一切,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阿叙作为补偿,当阿叙用温软的手抚摸他脸庞,他便觉得,他没有什么可以不能原谅。 家破人亡,污水骂名,没关系的,他还有阿叙。 可现在,阿叙也想要他死——他的小阿叙,他以心头血爱着的小阿叙,也想要他死。 怎么办 他明明想和阿叙相扶到老的。 可是,既是她的愿望,他又怎能不满足? 于是赵迟暄长长叹了一口气,压着喉咙翻涌的腥甜,“阿叙,钱若不够用了,便去找韩奉奕拿。” 他没有问,你是否有丁点喜欢我,意识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若是韩奉奕食言了那该怎么办他的小阿叙素无心机,根本不可能是韩奉奕的对手。 妈的!他怎能把他的小阿叙的后半生交到另外一个人手里? 优雅的贵公子难得骂了脏话。 许是苍天终于开眼,竟叫他有幸重来,醒来接到阿叙来信的那一刻,他捏着阿叙说要嫁人的信突然就笑了起来。 ——阿叙,舅舅不杀谢明瑜了,你乖乖待在舅舅身边好不好? 有些结局,只要有心,便一定可以重写。 赵迟暄轻轻笑了起来。 他见过阿叙的柔软骄纵,也经历过她的决绝背叛,重活一世,他变得很有耐心,他并不着急把心上的小姑娘的困在自己身边,他步步为营,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他的牢笼,于是他终于可以收网,压抑着身体最原始的冲动终于得到释放。 赵迟暄垂眸瞧着面前小人儿。 看天真懵懂的眸子微微放大,有水光在她眼底泛滥成灾,可爱又可怜,与前世的模样逐渐重合,可与前世不同的是,此刻的她,眼底并无彻骨恨意,只有对未知的事情的忐忑不安,以及她那个光风雾月的舅舅怎能对她做这般下流的事情 他光风雾月 啧,这可真是一个有趣的评价。 怀里的小人儿似乎被他弄得有些恼了,盈盈贝齿去咬他手指,他懒懒挑眉,手指退了出来,白雪皑皑的世界里扯出一条银线,他曲着手指去瞧那银线,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神色促狭又认真。 南叙脑子嗡的一声,血色顿时在脸上摊开,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拽着赵迟暄的手指便要擦。 “你…不要脸” 养在温室的花朵儿连骂人都骂不出花样。 赵迟暄笑了一下。 像是知晓自己方才的举动有多无耻理亏,他任由南叙把他的胳膊拽走,似是乖乖认了错误,可眼底的神色却出卖了他的内心,他依旧是揶揄的,饶有兴致的,瞧着困兽无用的挣扎。 可此时的南叙并未察觉这一切,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赵迟暄手上,恨不得立刻便把他的手擦干净,可惜,她的愿望终究落空,她的帕子即将落在赵迟暄指尖时,赵迟暄手指微抬,轻松挣脱她的禁锢。 条件反射般,南叙去捉赵迟暄的手,但赵迟暄的手却落在她脸上。微凉的,微热的,一点一点在她脸上蹭干净。 南叙愣在原地。 手里锦帕被风扬起,顷刻间没了踪迹。 她呆呆靠在抄手游廊的柱子上,好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遭遇了怎样无耻的亵玩,浑身的血液涌上头顶,寂静雪地爆发一声短促怒骂,“赵迟暄——” 但下一刻,她的声音便被人封回肚子里,赵迟暄捏着她的下巴,重重吻上她的唇。————个霸道又强势的吻,顷刻间将她吞噬。 第57章 第 57 章 第57章 南叙的唇被赵迟暄封住。 有什么闯入她的唇齿间,顷刻间便夺了她的呼吸。 自由跃出水面挑衅的的小鱼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她连呼吸都不属于自己。 “嘭———” 有烟花在南叙脑海炸开。 南叙瞳孔骤然收缩。 与瞳孔一起有了反应的是心脏,陡然狂跳,仿佛要跃出胸腔,紧接着,无数念头涌上她脑海,可转瞬之间,便烟花炸成浆糊,突如其来的爆炸让她突然呆滞,整个人晕晕乎乎,不知该做如何反应。 可掩耳盗铃显然无用,短促呆若木鸡之后,她的眼睛,她的呼吸,她的身体告诉她————赵迟暄在亲她。 像是压抑了太久,赵迟暄的吻极有侵略性,她的呼吸完全被掠夺,只能感受到男人的气息,静心凝神的水沉香掀起滔天巨浪,顷刻间便能将她吞噬。 “唔——” 呼吸被掠夺的窒息感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丧失所有反应。 可赵迟暄却不允许她有半点的分心,甚至呆滞也不允许,恶劣的男人不轻不重咬在她舌尖,酥酥麻麻的痛感袭来,她忍不住颤了颤。 她的反应意味着男人恶作剧的得逞,赵迟暄动作微顿,有狭促轻笑在她耳际响起,迟钝的人有了迟钝的反应,她身体微微一僵,终于明白这个男人究竟可以有多无耻,脸上瞬间烫得不像话。 ————她那隽逸温和的舅舅,怎会突然变得这么坏? 南叙想不明白。 她唯一想明白的是此时的自己在遭遇什么,因震惊而短暂宕机的神智终于回归,她本能去推开赵迟暄,想要挣脱赵迟暄的禁锢,两手被赵迟暄按着抵在柱子上,她便抬脚去踩男人的脚,用自己能用的一切去阻止赵迟暄的入侵。 蜀绣蝴蝶鞋踩在赵迟暄玄色鞋面,似乎把人踩疼了,赵迟暄攻城略地的动作暂时停止,交缠在一起的唇瓣挤入一丝空气,她终于得到片刻喘息之机,于是她大口呼吸着,完全不曾留意自己此时的呼吸更像喘息。 赵迟暄眸色无声幽深。 可南叙并未察觉男人的情绪。 她的眼底盈着生理性泪水,水光朦胧中,她根本瞧不清赵迟暄的脸,男人动作停止,她还以为自己的反抗有了效果,于是越发在脚上使劲。 但她又清楚知道自己与赵迟暄之间的力量有多悬殊,在面对一个轻松把她抵在柱子上不能动弹的男人,她只能用巧劲,所以她的膝盖微微曲着,闯入男人两腿之间,这个角度可以让她更方便踩赵迟碹的脚,赵迟暄吃痛,才会有松开她的可能。 这似乎是一个极为明智的决定。 在她的腿挤入赵迟暄两腿之间重重踩着赵迟暄的脚时,男人身体微微一僵,捏着她手腕的手指陡然收紧,突如其来的力气引来痛感,纠缠在一起的唇齿之间挤出短促气音,”唔————疼!” 南叙的声音格外破碎。 单是听着,便让人面红耳热,可南叙显然无暇顾及这么多,她只是拼命地、一门心思地想要逃脱赵迟暄的突如其来的发疯,赵迟暄稍稍松开她,她便越发用力,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得以自由。 赵迟暄眸色微变。 深渊在翻涌,从墨色之中无声散发着危险情绪。 但南叙完全不曾发现。 她还在继续她的动作,锲而不舍地进行着困兽之斗,可身体与身体贴得太近,衣料与衣料在进行摩擦,恍惚间,仿佛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碰到了她,可她依旧没有留意。 ——赵迟暄是典型的武将,身上肌肉虽不夸张,但该有的肌肉他都有,力量角逐间,他的肌肉自然绷紧,所以,算不得什么可怕的事情。 懵懂无知的小兽仍在作死。 赵迟暄微垂着眼。 幽深眸色中,倒映着少女的羞愤挣扎,眼底盈着水色,眼角染了红,天真稚气的诱人。 赵迟暄微微眯起眼。 就是现在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南叙用尽全身的力气从赵迟暄的掌心挣脱出手,手指恢复自由,她的巴掌瞬间落在赵迟暄的脸上。 “啪”清脆掌音响在寂静雪地。 赵迟暄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 南叙抬手擦着自己的唇。 ——方才被无耻亵玩的事情历历在目,她着实赵迟暄再来一次。 这人怎能这样恶劣这还是她的舅舅赵迟暄吗? “赵迟暄,你疯了么!”南叙胸口微微起伏。 男人似乎的确疯了,他长长叹了口气,似是在叹谓,“阿叙,你总是恶人先告状。”“是你先来招惹舅舅的,怎现在又在指责舅舅?” “你——” 南叙完全不曾料到赵迟暄会这样倒打一耙,被噎得一窒,“无耻!” “是,舅舅无耻。”赵迟暄慢慢转过脸。 方才的那巴掌南叙下手又快又急又重,赵迟暄隽逸侧脸登时红了起来,清晰印着五个巴掌印,有血色从赵迟暄嘴角溢出,但他似乎并不在意,抬手拭去嘴角的血迹,他转过脸看着南叙,意味深长问,“可阿叙方才的举动,又代表什么?” “我方才怎么了” 南叙气急反驳,“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是你——” 声音戛然而止。 她后知后觉想起,自己方才做了怎样要命的事情——她两指捏着赵迟暄的耳垂,操捏玩弄,故意挑衅,那时候的赵迟暄声音低哑,劝她适可而止,她非但没有停下动作,反而越发放肆,她的手探进他衣领,指尖刮弄着他的脖颈,像是不知死活的小兽,张牙舞爪耀武扬威,所以后来……南叙面上一红,思绪顿时停了下来。 “阿叙,是你先来招惹舅舅的。” 赵迟暄的手落在南叙下巴处,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对上那双因羞愤而微红的眼角,他嘴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有着刚才的经历,南叙这一次反应极快,她啪地一下打掉赵迟暄捏着自己下巴的手,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我没有” “我那是——” 声音微微一顿,后面的话她有些不知如何说,是不懂,所以才那么放肆? 但,她是真的不懂吗? 她隐约知道点赵迟暄脸红了,连耳根都一起红了,作为一个有教养的贵女,她应该做的事情是立刻远离他,而不是趁他脸红去欺负他的耳垂与脖颈。 这不是一个大家闺秀该做的事情。 可偏偏,她做了。 她不止做了,她还故意挑衅,问他为何脸红,是不是因为自己缘故。 她就是要高高在上的神祇染上情/欲,与她在人间做一对夫妻,而不是他悲悯瞧着她,像是在瞧一朝生暮死的蝼蚁。 可现在,他的确动了情,还吻了她,她应该开心的,毕竟她的计划得逞了,可为什么,她却有一种信仰崩塌的错觉 ————原来她供奉的神祇不是神祇,而是一个披了一张惊艳神皮的恶魔?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南叙脑袋混乱不堪,如同浆糊,她伸手去推把她抵在柱子上的赵迟暄,推不动,便把自己的手抵在他的胸膛处,提防他又有什么无耻举动。 “好吧,哪怕是我有错在先,可你也不能这样对我。”南叙抬头,不可思议,“你可是我舅舅!” 这句话似乎让面前的赵迟暄有些触动,男人眉头微动,眸间神色顷刻间软了,“抱歉,阿叙。”“是舅舅错了。” 服软来得又快又彻底。 仿佛他还是她光风雾月又温和宽容的舅舅。 但南叙知道,能那般玩弄她的人,怎么可能是守礼君子?更不可能光风霁月温柔宽容。 南叙越想越生气。 “起开,我不想看见你。”她又推了一下赵迟暄。 赵迟暄这一次没再坚持,玄色云纹皂靴推了半步,松开南叙。 身体终于恢复自由,南叙抬手便解身上披着的赵迟暄的大氅。 “阿叙。” 氅衣下是少女单薄纤细身体,赵迟暄微蹙眉。 南叙完全不想理他,解下他的氅衣,便重重扔在雪地上,“我才不要你的东西!”“臭……” 卡壳了。 ————锦衣玉食金奴玉婢养大的人,对骂人的词汇知之甚少。 南叙梗了一下,好一会儿,她终于想到一个词,凝滞的眼底有了笑意,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小骄纵模样,但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她学戏文里吵架的人一样,两手掐着腰,恶狠狠对赵迟暄骂道,“臭不要脸!” 赵迟暄∶“……” 仿佛看到不曾断奶的小兽扯着小奶音高声叫着嗷呜,又奶又凶。 就,挺可爱。 “阿叙,臭不要脸这个词,是调/情的话。”赵迟暄好脾气纠正。 南叙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你管我!” 赵迟暄笑了起来。 大氅被南叙丢在雪地里,赵迟暄俯身去捡起大氅,上面有积雪,他随手拍打着上面的积雪,氅衣处没了雪,他便拿着大氅去给南叙披上。 但南叙显然对刚才的事情心有余悸,他刚往前走了一步,那纤瘦身影便往后退了一步—— “别过来”南叙急了。 赵迟暄有些无奈,“你当舅舅是什么” “是禽兽。”南叙愤愤骂道。 赵迟暄眉梢微挑。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词的确贴切。 赵迟暄笑了起来,“好,舅舅是禽兽。” 他跨步上前,把自己的大氅披在南叙肩头。 “你……我才不要穿你的衣服”南叙仍在气头上,抗拒着赵迟暄的举动。 赵迟暄却不由分说系上带子,“生气归生气,但不能糟蹋自己的身体。” 温暖大氅重新披在身上,南叙更气了。 ————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恶劣 做出那种事情之后,居然还能若无其事与她相处? 甚至还拿舅舅对外甥女的那一套来对她,天冷加衣,仿佛他是她最贴心的长辈? 太过分了 南叙试图甩开赵迟暄的手。 可身为武将的力气显然比她大,她在他面前根本挣扎不得,眼睁睁看着他把大氅的两端打上漂亮的蝴蝶结。 大氅重新穿好,赵迟暄温柔打量着她,“好看。” 仿佛刚才什么都不曾发生。 仿佛他们还与过去一样,宽厚温柔的舅舅,骄纵任性的外甥女。 ”……”更气了 ————他已做了那种事,难道不应该给她一个解释,给她一个说法吗?他把她当成了什么 “不用你管”南叙气结。 顶端的带子被赵迟暄系成死结,南叙打不开,便破罐子破摔穿着赵迟暄的大氅,虽穿着他的大氅,但他这个人她却是不想再相处了,太坏了,也太恶劣了,他根本不是一个舅舅,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禽兽 想想方才赵迟暄做的事情,南叙浑身的血便往头上涌。————怎能、怎能这般无耻呢! 简直下流! “赵迟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丢下这句话,南叙转身离开。 其实她本想再骂赵迟暄几句,但贫瘠的骂人词汇让她不知骂什么好,又有“臭不要脸”是调情的话的先例,她怕自己骂出什么啼笑皆非的话,便索性不再去骂。 不管了。 她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了。 太恶劣,也太过分了! 南叙气鼓鼓走在地上。 “阿叙。” 身后传来赵迟暄的声音,以及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声音。 但正在气头上,南叙不想回头,“别叫我,我不想搭理————” 说完话,她提着裙摆,走得更快了。 但下一刻,一墙之隔处传来的声音却让她止住脚步——— “秋练姑娘,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小阿叙跟阙阳侯在一起能出什么事?” “跟侯爷在一起自然是出不了事的。但是世子也听说了,方才撞见姑娘的丫鬟婆子们说姑娘脸色不对,像是与人吵架了。” “不行,婢子一定得过去瞧瞧。”“哎,秋练姑娘——” 南叙停下脚步。 “姑娘,您没事吧” 清脆声音响起,秋练的身影快步从院门口走了进来,她的速度很快,三两步便走到南叙面前,拉着南叙细细查看。 “没事儿。”南叙道。 “哪里没事了” 秋练皱眉,下意识去看南叙身后的赵迟暄,只一眼,便叫她愣在当场——生杀予夺凌厉威仪的阙阳侯的侧脸微红着,上面清晰可见五个手指印。 她家姑娘居然打了阙阳侯! 秋练打了个哆嗦,声音几不可闻,“您,您跟侯爷吵架了?” “嗯,吵架了。”南叙不甚在意道。 ————赵迟暄行事如此恶劣,她又何必给他脸 “啧啧啧啧啧。’ 韩奉奕看热闹不嫌事大,围着赵迟暄转了一圈,“阙阳侯,您这是挂彩了?” 赵迟暄斜了一眼韩奉奕。 微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韩奉奕刷地一下打开折扇,挡着自己幸灾乐祸的脸,只露一双笑眯的眼,“哟,还不许人说了” “行,我闭嘴。” 韩奉奕拉长了声音,一唱三叹,一双狐狸眼瞄向正在气头上的南叙。 “秋练,我们走。” 南叙拉着秋练往外走,“这几日天气冷,咱们不在府上住了,去庄子里泡泡温泉,去去寒。” 秋练飞快瞄了一眼跟在她们身后的赵迟暄,声音有些哆嗦,“啊?这,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南叙道,“现在便收拾东西,咱们现在就走。”“当然,你若不想去,我也不为难你,我与秋实去庄子。” “别,婢子去。” 秋练连忙挽住南叙的胳膊,不再去瞧赵迟暄的脸色,“婢子跟您去。” 赵迟暄眉头微蹙,“阿叙——” “别叫我” 正在气头上,南叙半点不给赵迟暄面子,“我不想跟你说话。” 韩奉奕笑出声,“哟,真生气了?” “来,跟本世子说说,赵迟暄究竟做了什么,把你气成这样?” 不提这个话题倒好,一提这个问题南叙瞬间红了脸,浑身都跟着不自在,像是被人丢在油锅里煎炸,哪哪都是滚烫的。 “不用你管。” 丢下这句话,南叙仓皇出逃。 “咦,你跑什么?” 韩奉奕微挑眉,荡悠悠的目光从南叙身上飘到赵迟暄身上。 秋练紧跟南叙而去,“姑娘,您慢点。” 偌大庭院只剩下韩奉奕与赵迟暄,以己度人,韩奉奕摇着折扇,凑到赵迟暄面前,上下打量着自己多年的邻居,“赵迟暄,你总不能——” 后面的话让风流如他都觉得烫嘴,于是团扇掩面,压低声音问,“总不能轻薄了阿叙吧” 南叙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赵迟暄懒懒收回视线,瞧向眸光闪烁一门心思看自己好戏的韩奉奕,回答得十分干脆,“不错。” ”艹!” 韩奉奕惊了惊,手里的折扇险些掉在地上,幸好他反应十分敏捷,伸手一捞便把折扇捡回自己手里,他拍着折扇上蹭到的雪,惊魂未定看着自己身边的禽兽,“你可真是一个好舅舅。” ———头好禽兽。 “后面呢” 韩奉奕道,“后面你准备怎么办” “我瞧着小阿叙今日可是气狠了,没个一年半载不可能原谅你。” “自然是娶她。” 赵迟暄嘴角微勾,眼底漫上一层浅浅笑意。 “打住。” 见惯赵迟暄不苟笑的冷肃,乍然见赵迟暄的微笑,韩奉奕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捏了捏胳膊,泼赵迟暄一盆冷水,“你想得倒好,但上面那一位可没那么好的心肠让你顺顺利利迎小阿叙过门。” “我这边可是得了消息,不过三五月,上面那位必会对你动手。” “大婚” 韩奉奕幸灾乐祸,“啧,你还是先想想如何破局吧。” 赵迟暄眉头微动,“破局”“那便破局吧。” 与此同时,秋实安排了马车随从,已在二门外等候,秋练也收拾好了东西,南叙便换上大氅,带上兜帽,往二门外走去,不多时,她走到马车停靠的地方,扶着秋练的手上马车。 “哒哒哒——”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没由来的,南叙眼皮狠狠一跳。 “侯爷” 马车下传来丫鬟们的声音。 “左右无事,我送你家姑娘去庄子。”赵迟暄声音清朗。 南叙冷哼一声,重重摔下帘子,“谁要你送” 可她话音刚落,帘子便被人一手抓开,那人身材高大,几乎是贴着她进了马车。 “还在生气” 男人温热气息洒在她耳际。 帘子被放下,冬日霜雪隔绝在外,周围陷入水沉香的清冷幽香。 南叙心口一紧,身体瞬间绷直。————这个恶劣又无耻的男人,又来了。 第59章 第 59 章 第59章 在自己的唇印在赵迟暄的唇瓣之前,南叙其实已做好了被赵迟暄一把推开的心理准备,也做好了赵迟暄震惊之后疯狂索取的心理准备。 ——个无耻又无底线的男人,无论他做出什么,南叙都不会意外。 可偏偏,赵迟暄什么都没做,她的吻明明已落在他唇角,可男人却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身体微僵瞳孔微微放大,像是有些意外她的举动,又或者说,他似乎从来不曾想过她主动吻他的事情会落在自己身上,所以当这一刻突然到来时,才会让战机瞬息万变都能从容应对的善战将军没了反应。 人的想象力终究是有限的。 这句话无论放在她身上,还是赵迟暄身上都无比适用。 南叙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她想要的结果是要么神仙眷侣,要么成为路人,而不是现在这般,她吻着一块毫无反应毫无感情的木头。 尽管这块木头的模样与触感都让她无比满意,甚至可以丢掉些许原则与些许贵女的骄傲,可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再怎样满意也只是徒劳。 南叙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的手慢慢松开赵迟暄的脖颈,唇瓣也离开赵迟暄的唇,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越来越远,她的心也为之静了下来。 ————真的很没意思。 果然在赵迟暄心里,她只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所以她的主动亲吻他不会有反应,更不会有反馈,成年男人怎会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有反应?除非是人渣。 而赵迟暄不是人渣,哪怕性子恶劣又无耻些,可有些底线他还是会遵守的。 可,既是如此,雪地里的亵玩与挑逗又算什么? 他明明对她也有冲动,身为男人最原始的悸动,可为什么在她主动吻他时,他又变成了毫无感情的石块木头? 南叙想不明白。 但现在的她已不想再想,她松开赵迟暄,扭头便去拽那只落在自己腰窝的手掌。 既然不喜欢,那便桥归桥路归路,而不是像现在这般,言语暧昧举止可疑。 “松开。”南叙没有好气道。 赵迟暄并未接话。 他似乎仍无反应,是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可偏偏,他的气息却在这个时候乱了起来,略显粗重的气息压下来,点点滴滴落在南叙脖颈,灼热得像是在那里点了一把火,南叙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南叙抬手便推赵迟暄,“你又发什么疯?” 可她的手腕被攥住,让她的推开动作化为乌有,与此同时,有手指落在她下巴。 手指的主人是典型的武将,指腹粗粝,略带薄茧,轻轻巧巧便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她被迫侧脸回头,眼帘微抬,便撞入一双藏着深渊的眼眸,墨色在里面大片铺开,黑得叫人心惊。 “发疯?” 赵迟暄轻轻一笑,“这恶人先告状的毛病,阿叙何时能改一改?” 这个角度莫名熟悉又莫名危险,像极了方才在雪地里的那一幕,男人也是这样扼着她的下巴摩她唇瓣,而后促狭笑着探入她唇齿间,活脱脱是风流浪荡的纳绔子,而不是他一口一个的好舅舅。 “你才恶人先告状。” 往事浮现心头,南叙莫名有些慌,“是你在发疯,而不是我。”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南叙抬手便去打捏着她下巴的赵迟暄的手。 可武将与贵女之间的力量太过悬殊,她的阻止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因为自己聊胜于无的挣扎让赵迟暄稍稍用了力。 “嘶—— 力度落在她下巴,她轻呼出声,“好疼。” 赵迟暄稍稍松开手。 但他的指尖并未完全离开南叙的下巴,他浅浅握着,像是把玩一颗莹白温润的珍珠。 “阿叙,你总是这般。” 赵迟暄轻轻叹谓,“小孩子心性,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垂眸看着南叙,如欣赏一副自己精心雕琢的工艺品。 又是小孩子。又是一副长辈的姿态。 南叙挣扎动作微顿,压在心头已久的无名火瞬间被点燃,”什么叫小孩子心性,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赵迟暄,你我之间到底是谁更善变?” 明明对她做过那般下流无耻的事情,明明强势吻过她的唇,可当做完这些事,他还是她的”好舅舅”,矜贵优雅,进退有度,仿佛那些事情那些暖味是她一人的臆想一般。 南叙不再挣扎。 她慢慢抬头,墨色瞳孔映着赵迟暄隽逸面容。 男人皎皎如月,萧萧似风,生来便是九天之上的神祇,供人瞻仰膜拜。 无悲无喜,威仪却也疏离,世间情爱于他不过弹指间的烟火绽放,刹那绚烂后,便是夜幕空寂。 朝生暮死的蝼蚁,得神祇一眼的注视便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怎能渴求神祇与蝼蚁一般染尽人间烟火,于凡尘俗世堕落沉沦? 可是,用一生去换一个回眸是否太过不公平? 凭什么九天之上的人偶然举动,便要尘世之人一生牵肠挂肚? 她不服。 既不喜,便不该来招惹。 既然招惹了,便该与她同赴人间极乐。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不远不近处着,仿佛他们一如从前。 明明他们早已不复从前。 ————有过唇齿纠缠的旖旎沦陷,又如何做得了舅舅与外甥女? “赵迟暄。” 南叙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你这样的舅舅,更不想听你一口一个好舅舅的自称。” 所以,请快点承认吧,你就是喜欢我。 喜欢骄矜任性的我,喜欢敏感多思的我,喜欢只要是你,我便能生出万丈勇气的我。 我有那么多面,请你一定要喜欢。 若是不喜欢,我也可以稍稍改变,我可以不那么骄纵,我也可以乖一点,我也可以做世俗意义的高门贵女,做你优秀的正头娘子,只要我嫁的人是你,只要余生共度的人是你,我委屈一些也可以。 毕竟,真的真的好喜欢你。 南叙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赵迟暄,近乎逼问着他,让他做出一个准确的回答,“我的舅舅早就死了,死在北疆的尸山血海里。” “而你,不过是我舅母的幼弟,与我并无血缘关系,因着舅母的关系,我才唤你一声舅舅,可是这并不代表你真的是我舅舅。” “你不是。”南叙手指微微紧。 紧张着赵迟暄的回答,更紧张着他的回答答非所问。 ————他已经与她拉开距离,是她不死心,所以才有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逼问。 南叙看着赵迟暄的眼,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川顶着他的眼看到他的内心。 可惜,她看不到,只看到幽深脸色似深渊,那深浅仿佛有靡力,能将人整个吸讲去,她稳了又稳己后,她看不会了,只看到田林中心风不好,加以不同门而自觉门,他得人签下叹道去,如你了又信心神,才堪堪敢与他对视。 就这样吧。 是或者不是,总要给她一个答案。 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吊着她,勾着她,让她的心上上下下总也落不到肚子里。 她的那句你不是我舅舅似乎终于激怒的赵迟暄,男人眼睛轻眯,眼底揶揄轻松瞬间消失,“我是你舅舅,阿叙。” “我是。” 一声音不容置喙。一 南叙终于放弃。 可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被吊着,被戏耍,然后被一句只是舅甥关系随口打发。 南叙咬了下唇。 几乎没有犹豫,她借力起身,唇角很很撞向赵迟暄的唇,柔软与柔韧撞在一起,赵迟暄的身体僵了僵,可他却并未阻止南叙的动作,只是有些意外,意外此时的她又为何发疯。 南叙却不认为自己在发疯。 没有阻止,那便是默认,她学着赵迟暄在雪地里的动作,舌尖试图去撬他唇齿。 这一次比方才更过分,她以为自己会遇到阻拦,毕竟面前的男人永远一口一个好舅舅,可让她不曾想到的是,这一次,男人的身体要比他的话诚恳得多,她没费什么功夫,便与他纠缠一起。 这显然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她开始得寸进尺,有一只手不曾被赵迟暄攥着,她便用那只手攀上赵迟暄的脖颈,她畏冷畏寒,到了冬日总是手凉脚凉,微凉手指落在赵迟暄脖颈时,赵迟暄身体陡然一僵,似乎有些不适应她的凉。 但让赵识喧雨不话应的早她接下来的动作但让达达喧史不适应的是,她按下来的动作f- 她顺着赵迟暄的脖颈摸到赵迟暄的耳朵,不安分的微凉手指捏着他耳垂,她揉捏着,摩挲着,似乎一定要将他压抑着的东西逼出来。 赵迟暄呼吸一滞。 两人离得这般近,南叙自然知晓他的呼吸不复方才平复,可她并未中止自己的动作,甚至越发放肆,她不再满意那逐渐变得灼热的耳垂,而是对他的脖颈起了心思,她的手顺着他耳垂一路往下,指腹点在他颈窝。 这个地方比他圆润耳垂更要烫,像是里面在着火,她便不轻不重戳了下,想要将那皮囊之下的火气引出来。 她结过婚,虽谢明瑜心有白月光不曾与她同房,但大婚之夜也有喜婆送给她男女画卷,画工虽粗糙,可最起码的夫妻之事却是画出来了的,她学着图案里的话,笨拙去抄起。 可赵迟暄偏在这个时候突然出手,她作怪的手被他紧紧扼住,一把扯离他肩窝,紧接着,是他的唇离开了她的,交缠的唇突然分开,有水光留在各自唇上,潋滟点缀着,像是在无声提醒方才的情况有多激烈。 赵迟暄微微喘息着,眼睛黑得厉害。 南叙突然笑了起来。 “舅舅。” 她恶劣唤了一声舅舅,仿佛是小孩子在对长辈措放桥,声音儒慕,可说的话却不堪入耳,“承认吧,你对我起了心思。”“你的身体……喜欢我。” 第60章 第 60 章 第60章 “你的身体,喜欢我。” 像是在刻意昭示什么,南叙揶揄着说出这句话,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在提醒赵迟暄,作为舅舅的他究竟做了有多无耻的事情。 ————明明喜欢她,明明对她的身体起了反应,偏还一口一个舅舅自称着,这样的粉饰太平有意义吗? 简直是自欺欺人。 南叙心情突然便好了起来。 在这场感情拉扯中,赵迟暄永远进退有度,而她破绽百出,但现在,情况似乎完全被扭转,她抓到了赵迟暄的致命把柄,她拿捏着他的软肋占了上风。 ——别装了,一个对自己外甥女起了心思的人,如何配得起舅舅的称呼? 南叙笑了起来,“我的好舅舅,这便是你对外甥女该有的反应吗?” 捏着她手腕的手指微微。 男人似乎对她的话有些不满,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潋滟眸光藏在墨色眼睑里,怎么瞧怎么是温怒的模样。 南叙的心情更好了。 对,就是这个模样。 被激怒,被剖开,被逼着承认——抱歉,阿叙,舅舅不是一个好舅舅,舅舅心思不纯,道德败坏。 而不是像之前那般,矜贵优雅的世家子对情爱浅尝即止,偶然有了悸动,也不过做过便忘,根本不会在心中留存。 她不喜欢那样的赵迟暄。 她更喜欢现在的,眉眼有着情/欲与情绪。 “舅舅怎么不说话?”南叙又恶劣唤着舅舅。 这一次,轮到她来扮演和乐融的舅甥情。 手被赵迟暄攥着,她的身体便微微前倾,几乎与赵迟暄鼻尖对鼻尖,呼吸在交缠,热气在互溶,男人眉头蹙了下,似乎有些不满她举动,但不知为何,他却并没有阻止她的靠近,只是眯眼瞧着她,像是在观摩她究竟还会有什么出格举动。 她当然可以更出格。 ——她俯身,在赵迟暄唇上啄了啄。 这个举动更大胆也更放肆,赵迟暄眼皮微抬,攥着她手腕的手更紧了,略带薄茧的手指捏在她手腕,她微微有些疼,可赵迟暄似乎并未察觉这些,他攥着她手腕,把她拉得更靠近自己,危险又充满侵略性,仿佛下一刻,他的吻便能落在她唇间。 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 可偏偏,下一刻有急促马蹄声突然传来,“阙阳侯——” 这个声音南叙颇为熟悉,是淮阴侯世子韩奉奕心腹亲卫的声音,准阴侯一脉在夺嫡之争站错了队,圣人登基后,淮阴侯侯府的地位一落干丈,而执掌侯府未来的淮阴侯世子韩奉奕,生活磕磕绊绊不断,大抵是怕他出意外,他的亲卫在他去寻女人时都守在他床畔,半刻不曾离开他。 似这样一个寸步不离守着他的亲卫,怎突然来寻找赵迟暄? 南叙蹙了下眉,下意识与赵迟暄拉开距离。 赵迟暄的反应显然比她更快,潋滟桃花眼陡然凌厉,捏着她手腕的手瞬间松开,手指虚拔她身上氅衣,另外一只手便撩开了轿帘。 “何事?”赵迟暄声音微沉。 马蹄声由远及近,眨眼间亲卫来到马车前,大抵是嫌周围人多口杂,亲卫滚鞍下马,来到轿帘前才与赵迟暄说话,“侯爷,圣人急召世子入宫,不许一人跟从。” 后面的声音更低,南叙听不清,只隐约听到宫里与暗线几个字眼,可哪怕听不清全部的对话,单这几个字眼也够让人心惊肉跳,南叙的心突突跳,彻底没了与赵迟暄算账的心思。 ————赵迟暄虽不朋党,可与淮阴侯府却交往过密,哪怕不曾连为姻亲,可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赵迟暄常年领兵在外,难免对京中事务疏于打理,纵有赫赫战功,可也抵不住小人污蔑,南叙初随赵迟暄还朝京都时,便有人给赵迟暄使了极大的绊子,凯旋的将军不曾有鲜花与掌声相迎,得到的却是长跪紫宸殿。 那时南叙年龄小,身边亲人更是死绝死净,她无人可依靠,只得在亲卫的陪同一下一家一家去敲门求助,可赵南两家已死绝,谁会帮助一个冒犯天颜的人? 从日暮黄昏,到天光乍破,没有一扇大门向她敞开。 她想死心,想一头碰死在宫门前以死明志————赵家满门忠烈,枉死边疆,如今只剩赵迟暄一点骨血,你为什么不能放过他? 为什么? 可没有人告诉她答案,她只能跌跌撞撞走在大街上,如被抽离魂魄的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要飘向何方。 或许是天不绝人之路,又或许是深受圣人打压的韩家也迫切需要一个同盟,有貌美侍女提灯拦住她去路,声音空灵如九天之上的乐章,“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韩家也是如此。 不知韩奉奕与圣人说了什么,赵迟暄终于回来了,她枯坐一个日夜,终于等到了她的舅舅。 “阿叙。” 熟悉的声音响起,“舅舅回来了。” 她慢慢抬头,泪水盈满眼眶,然后下一刻,她跌跌撞撞扑向赵迟暄,“舅舅,别丢下我。”“我害怕。” 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本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沉寂在岁月的长河,可南叙做不到,每每想起,她总有种彻骨生寒的恐惧,而现在,那种感觉又来了。 南叙呼吸一紧,几乎是下意识间的动作,她的手指抓住赵迟暄胳膊,赵迟暄察觉到她的紧张,动作微微一顿,与亲卫的交谈便终止了。 “莫怕。” 赵迟暄侧过脸,伸手拍了拍她手背。 轿帘被掀开一半,有冬日冷风刮进来,赵迟暄便解了自己身上大氅,弹指往后一荡,氅衣披在她身上。 “天寒地冻,福宁公主也去了皇庄。” 赵迟暄漫不经心道,“咱们的庄子与她的庄子挨着,你若觉得烦闷,可去寻她说话解闷。” 这是在交代后事? 南叙一下子紧张起来,“舅舅——” 声音戛然而止。 她该说什么?说舅舅别丢下我? 还是说,舅舅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这两句话虽都饱含说话之人殷切期盼,可却极为不吉利,她闲来无事看了多年话本,但凡听过这两句话的人,便再也不曾回来。 南叙张了张嘴,生生把这两句话憋回肚子里。 “我给你三日时间。” 南叙鼻子微酸,可声音却倔强任性,“你若准时回来,那还罢了,若回来晚了,我便再也不理你了。” 赵迟暄莞尔,“孩子气。” 南叙心里更难受了。 她有干万句话要说,可时间紧迫,容不得她多话更容不得她矫情,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成为那人拿捏赵迟暄的把柄。 南叙咬了下唇,“我就是孩子气。”“你若晚了,我便真的不理你。” “放心。”赵迟暄轻轻一笑。 玄色大氅裹着娇俏少女,如深渊地狱藏着珍珠,莹白温暖,润物无声。 赵迟暄凌厉眉眼柔和下来。 他慢慢系好南叙身上的氅衣,然后微俯身,将自己的唇印在她唇瓣。 一吻即分。 “舅舅一定准时回来。”赵迟暄道。 风雪无声而起。 冷风与霜雪争先恐后往轿里灌,男人一跃而下,轿帘随之放下。 “照顾好你家姑娘。” 清朗声音响在风霜里,温和男人瞬间威仪迫人。 而轿帘后,南叙死抓着赵迟暄披在她身上的大氅,一个音节也不曾发出。 ——她的舅舅可是赵迟暄,名扬天下的阙阳候,他是不会食言的。她只需待在庄子里乖乖等着他,盼着他,他就会平安归来。 可心底偏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你凭什么这般笃定他一定能凯旋?那人手上沾满了忠臣鲜血,他根本不会介意多沾一个。 更何况,这里不是边疆,没有数十万的将士愿意为赵迟暄出生入死,有的只是忠于圣人的禁卫军,只需圣人一声令下,他们便能擒杀任何人。 他们眼里没有忠臣奸佞之分,有的只是圣人剑锋所指,便是他们为之赴死的存在。 南叙抿了下唇。 马车继续行驶在官道。 车轮碾在积雪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 秋练与秋实方才便上了马车,可彼此谁都不曾说话,只安静坐在南叙身边,一个调弄熏香,另外一个拨弄着小暖炉。 羽人座的博山炉无声燃着,袅袅熏香似云雾。 南叙闭了闭眼。 半息后,她又突然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去福宁公主的皇庄。” “拜访福宁公主?” 秋练最先反应过来,“姑娘,福宁公主不问世事,更不见外客,姑娘贸然前去,只怕会吃闭门羹。” 这话说得颇为委婉。 那日福宁公主与南叙不欢而散,闹得这般难看,不去报复南叙已是她念在与赵家的旧情上,又怎会在这个敏感的时机去与南叙会面? 需知福宁公主只有一个表面的光鲜,她与圣人并无血缘关系,大行皇帝无子,从宗室里选了圣人继承大宝,圣人仍是储君时,福宁公主骄纵跋扈没少欺辱圣人,而今圣人登基,她便只好闭门谢客以图自保。 在这个节骨眼找一个没有权势只有虚名的公主,着实没什么意义。 但南叙却不这样看。 “她若不见,我们便翻墙,便偷偷潜进去。”南叙星眸明亮,“只要我们有心,便总能见到她的。” 她讨厌等待。 幼时等父母,却等到满门绝灭。再大一点等赵迟暄,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她才不要等待。 她恨透了枯坐到天亮的绝望。 她要主动出击,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感情如此,赵迟暄也是如此。 -赵迟暄欠她一句喜欢,她不能就这样放赵迟暄走。一 “大行皇帝待公主这般亲厚,公主难道真的不在意大行皇帝为何会突然崩逝吗?”南叙一手撑着脸,声音低到只有她自己听得到,”我不信。” 第61章 第 61 章 第61章 扪心自问,南叙并不是一个善于弄权的人,她的父亲是文官清流,只教她一些诗书道理,可她的诗书尚未读懂,父亲便死于战乱。她侥幸被赵迟喧所救,与赵迟暄相依为命,可武将世家养出的少年将才,又怎会是心机深沉之辈? 是满门绝灭后,骄矜恣意的少年才学着步步留心时时留意,成了世人眼里一手遮天的权臣。 可这是赵迟暄的改变,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是被赵迟暄保护得很好的小姑娘,舅舅是权臣,旁人自然尊她敬她,哪怕是她与赵迟暄关系恶化的那段时日,她依旧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的。 当然,生活无忧如她也会有烦恼。 ——唯一的烦恼是谢明瑜为何对自己这般冷淡,明明两人已结为夫妻,可夫妻之事却迟迟未行,自己要怎样化解这种无法言说的尴尬? 要主动找谢明瑜提吗?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在床第之事上,女人似乎不好太过主动。 如今想来,那些倾恼简直可笑,而在与谢明瑜的相处之中,她也的确失了智,可爱情上的失智就代表这个人愚不可及吗? 她并不这样认为。 陷入爱河的人,跟被人下了降头似的,连那人究竟爱不爱自己都看不懂,满门心思想的是把自己的一颗真心捧给她,全然不顾他究竟要不要。 可爱情是爱情,心机是心机,再怎样心机深沉的一个人,遇到心爱之人也会失智,更何况天真懵懂如她? 她并不觉得,自己上段感情的失败是因为自己太笨。 感情是最不讲道理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任你出身再怎样尊贵,容貌再怎样绝世,性情再怎样聪颖也无用。 她不笨。 她只是不喜欢耍心机。 天+vod宝ah+b466 而赵达回给她提供的生活环境,也不需要她去婴心机,所以才造成她性格里的大具被无限放大,在上一段的失败感情中撞了南墙才知晓回头。 但现在,不行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她不能总躲在赵迟暄的羽翼之下。 南叙抬手揉了下眉心。 “不见。” 轿帘外响起皇庄守卫的声音,“殿下谁也不见。” 秋练秋实齐齐看向南叙。 南叙道,“既如此,咱们便改日再来拜访。” “姑娘?”秋练有些意外。 秋实连忙拉了下她的衣袖。 秋练会意,不再多问,只起手给南叙斟了热茶。 南叙吃了热茶,微僵的身体稍稍有了暖意。 不急。 越在这个时候,越要稳住气。 马车调转方向,向南叙的庄子行驶,不多会儿,便抵达她的庄子,马车停在垂花门,她便扶着秋练的手下了马车,身上的衣服是精致的居家服,宽袍大袖颇为繁琐,显然不适合趁着夜色的偷渡,于是她回房间换了寻常下人穿的衣物,又把鬓发梳得普通,再披上白色的披风,将兜帽一带,远远瞧去与雪地融为一体。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南叙颇为满意,“走吧。” 她开始向福宁公主的皇庄进发。 福宁公主的皇庄与她的庄子同在一个山上,但公主的排场显然比她大,单是一个皇庄,便占去了半座山,剩下的是其他勋贵世家的庄子。 她的庄子虽比不得公主的皇庄,但也占地颇广,是仅次于皇庄最好的位置,温泉养人,每到冬季,她总会在庄子里度过,泡泡温泉,吃吃烤肉,再饮些小酒,日子过得比天上的神仙还要舒坦。 但也因为在山上,只能因地制宜建造庄子,有些地方是天然的屏障,不需建筑高深红墙便能将两个庄子隔绝开来,又因地势陡峭,寻常人根本无法攀爬,所以这个地方的守卫也躲懒,不是去吃酒躲懒,便是在哨岗抱着武器打瞌睡。 这倒给南叙行了方便,几个暗卫悄无声息潜入,很快便料理了守卫,南叙便在秋练秋实的连拖带拉下终于爬了上来。 ———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娇女,行动远不如秋练秋实敏捷,山体陡峭又结了冰,让她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爬上山,其难度不亚于登天。 “姑娘,您没事吧?”秋练拍打着南叙身上的雪花。 南叙摇了摇头,“没事。”“公主殿下在哪?” 她问暗卫。 暗卫道,“在雪松院。” “雪松院?” 南叙眉梢轻抬,“这是大行皇帝生前最爱的地方。” 大行皇帝只得福宁公主一点骨血,对福宁公主极为珍爱,尚未崩逝时,时常来福宁公主的皇庄与公主同乐。 此举让百官颇为不满,一个女儿罢了,哪里值得大行皇帝这般宠爱? 言官们便上书大行皇帝,说此举奢靡伤财,有损圣人威严,让大行皇帝待在皇城便好。 可荏弱温和的大行皇帝却一反常态难得驳了言官的话,言自己来皇庄的耗费皆由自己私库所出,并不曾动用国库,谈不上劳民伤财,让言官们不必再说。 回想往事,南叙笑了笑,”雪松院是个好地方。”一个让大行皇帝难得强硬一次的地方。 “走,去雪松院。”南叙道。 越往皇庄走,守卫便越多,这种情况下显然不适合将守卫们尽数敲昏,南叙便让找了皇庄里侍女的衣服,自己换了衣服,装扮成皇庄里的侍女,一路往雪松院而去。 但毕竟是皇庄,守卫远比普通的庄子森严,哪怕装扮成侍女,南叙这一路走得也颇为惊心动魄,甚至好几次都险些露馅,万幸有暗卫在暗中观察,若遇到十分难缠的,便由暗卫打昏藏起来,再由暗卫去扮上守卫,如此一来,才让南叙平安抵达雪松院。 但越是在这种时候,便越发不能掉以轻心,南叙与秋练秋实对视一眼,三人捧着衣物进了庭院。 低头垂眉,南叙看不太清周围环境,隔着层层纱幔与袅袅升起的熏香,她依稀看到一个纤瘦的身影趴在池子边缘,大抵泡得久了,那人有些乏,便懒懒伸出一只手。 ”更衣。”福宁公主道。 侍立在一旁的小侍女走上前,小心翼翼扶起福宁公主的手。 南叙看了一眼秋练。 秋练立刻上前,将自己捧着的衣物递了过去 托盘上的衣物有些褶皱,福宁公主冷哼一声,“怎么又是这几件?”“尚衣局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吗?竟拿这种货色来糊弄本宫?” 小侍女见她动怒,忙不迭跪在地上。 南叙跟着跪下来。 ——这位福宁公主的脾气,似乎比以前更大了些。 但下一刻,福宁公主的举动再一次印证她的想法,许是秋练拿的衣服过于粗糙,着实惹了福宁公主的不喜,她抓起衣服很很摔在地上,”他已经拿了他想要的!而今却连一件衣服都吝啬!” “若父皇仍在,他敢这般待本宫吗?!” 这话显然大不敬,小侍女瑟瑟发抖,“殿、殿下慎言——” “本宫有什么好慎言的!” 福宁公主一把推开小侍女,动作幅度太大,温热的泉水溅得满地都是,而烛火映照下的天之骄女,此时声嘶力竭,“怎么,他还想杀了本宫?” “那便来啊!” “本宫不怕他!” 南叙眼皮微抬,突然有些明白福宁公主为何“避不见客”。 ————易燥易怒的她口不择言,说出什么话都不让人意外,这样的一个人,上面那一位怎能可能让她接触外面的人? 说是不问世事,其实就是变相囚禁,让她终其一生走不出这庭院,哪怕知晓一切也无力改变,情郎的无辜枉死,父皇的突然暴毙,她如何不知其中有猫腻? 可知晓又如何,那人是尊贵无匹的圣人,是九五之尊的天子,难不成还要将他推翻不成? 推翻他,便是推翻大盛江山,她做不到。 南叙抿了下唇。 片刻后,她俯身捡起被福宁公主摔在地上的衣服,走上前裹着温泉里的消瘦女子,“殿下,气大伤身,您仔细身子。” “本宫有什么——”声音戛然而止。 像是被雷击中,福宁公主身体猛然一僵,她慢慢转过头,不敢置信般瞧着一身宫装侍女打扮的南叙。 “殿下,水凉了,您该起来了。”南叙拍了拍她手背。 “你——” 尖锐声音刚出口,又陡然收音,福宁公主回头瞧了一眼跪在池边小侍女,抬手让她出去。 这些时日公主脾气日渐上涨,小侍女每日都提心吊胆,而今得了大赦让她退下,她心中直呼菩萨保佑,忙不迭退出庭院。 庭院里再无他人,福宁公主这才开口,”你怎么过来了?”“你难道不怕死吗?” 她看着面前娇俏少女,恍惚间,仿佛看到当初的自己。 “你知道吗?我那位好兄长要对你舅舅下手了。” 福宁公主苍凉一笑,抓住了南叙的手,“你若是舍不得你舅舅,便该趁这段时间多陪陪他,免得日后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之机。” “我知道。” 南叙反握着福宁的手,“但我并不觉得,我与舅舅再无相见之日。” 福宁公主眼皮狠狠一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南叙道。 福宁蓦地慌了起来。 她看着南叙,一如看着曾经的自己。 烛火摇曳,少女眉间却有着固执的柔软,莹白如玉的小脸映着东倒西歪的烛光,有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殿下,公道自在人心,老天不会一直不开眼。” “若我们时运不济,果真遇到苍天不公,鱼肉世人,那我们……” 少女声音微顿,轻轻笑了起来,“为何不反了这道天?”“公主殿下,我从不信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道理。” 第62章 第 62 章 第62章 南叙清楚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大逆不道,这些话若是让旁人听到,她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不敬天子,是死罪。 可知道又如何?有些话,她是一定要说。 不仅要说,还要说给天家公主听。 南叙裹了裹福宁公主身上的衣服,秋练彻了茶,她自己拿了一杯,另一杯递给福宁公主,大抵是对她的突然造访有些不满,福宁公主并未接茶,她便笑了笑,将茶仍放回托盘上。 “公主殿下,您生在皇室,长于京都,是人间一等富贵乡里堆出来的天之骄女,锦衣玉食金奴玉婢养出来的公主殿下。” 南叙饮着自己的茶,徐徐说道,“尊贵如今,大抵从不曾见过北疆的苦寒,更不曾知晓人间炼狱是个怎样的模样。” “可我见过,北疆百姓见过……不。” 南叙话音微顿,声音便有了几分冷色,”北疆已无百姓,而今生活在北疆的人,皆是那次屠城之后从中原之地迁过去的人家。” 福宁公主手指微微一紧,清瘦面容浮现一抹哀伤。 “本宫知道。”福宁公主低声道。 南叙摇了摇头,“不,殿下不知道。” “殿下知道的是,大盛失了城池,死了将士与百姓,您远在千里之外,所知晓的,所了解的,不过是文书上冷冰冰的数字罢了。” “可于我而言,他们是我的家人,是我朝夕相伴的朋友——” 血。到处都是血。 铺天盖地的血似乎将日月都染成狰狞的红色。 小小的她在死人堆里一点声音发不出小小的她往死入地主,一点声自发不出。 她感觉自己也死了。 她已经不会疼了,也不会哭了,只剩下两只眼睛仍睁着,死不瞑目似的不愿意阖上。 那是她灵魂深处最深的噩梦,时隔多年再想起,铺天盖地的血色依旧能呼啸着将她吞噬,她有些喘不过气,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了脖颈,掐着她将她溺死在尸山血海里。 “姑娘?” 秋练的声音突然响起。 南叙捏着茶盏的手指微微一颤,茶盏里的茶洒了大半。 茶盏里的茶水所剩不多,她捏着茶盏将残茶一饮而尽,这里的茶不是她喝习惯了的雀舌茶,是君山银叶,略犯些苦味,她有些喝不惯,只喝一口便不愿再喝。 可也正是这些她不习惯的苦涩,顺着喉咙涌入肺腑后,她那些苦涩绝望的回忆堪堪压了些,不至于让她对着福宁公主失控发疯。 她怎么可能不恨呢?她恨皇室的每一人。 那些享万民供养着的天家皇室,每一个人身上都沾满了她北疆将士与百姓的鲜血。 南叙闭了闭眼。 好一会儿,那些翻涌叫器着的情绪才稍稍平复,她这才缓缓睁开眼,继续与福宁公主道,“那么多城池,那么多将士与百姓,几日之间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公主殿下,您叫我如何不恨呢?” 可爱恨是最无法隐瞒的,闭了眼,还能从嘴里冒出来,她再怎样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恨意却无法粉饰,她从来不是心机深沉不动声色的人,她被赵迟暄养得太骄纵,她的情绪永远写在脸上,她丝毫不怀疑,如果今夜福宁公主不愿跟她走,那她会不择手段让她必须跟她走。 “对……对不起。” 福宁公主拢着肩头衣裳,声音微沉,后面的话有些说不下去。————在血海深仇的事情上,任何道歉都显得苍白无力。 南叙深吸一口气,缓缓笑了出来,“您不是当年之事的决策者,您的道歉有什么意义呢?”“公主殿下,您若果真心存愧疚,不若帮我一帮。” “你想做什么?”福宁公主陡然警惕。 南叙道,“我能做什么?不过是还数十万冤魂一个公道。” “什么公道?” 福宁公主呼吸微紧,”他们是北狄人所杀,此事难道有假?” “南叙,你不要自寻死路。” “自寻死路的是公主殿下。” 南叙手指微伸,挑起福宁公主身上纱衣,”殿下是大行皇帝唯一血脉,金尊玉贵的福宁公主,而今竟穿这种料子度日?” “殿下不妨问一问,我的侍女可看得上这种料子?” 福宁公主心头一跳,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把南叙手里挑起的衣料拽回自己身上。 可这样显然无济于事,南叙声音刚落,便有侍女抢着回答,”殿下不必问,婢子虽是奴籍,却也瞧不上这种料子。” “似这等陈年老料,白送给婢子婢子也不会要。” “大胆!” 福宁公主脸色骤变,“你竟敢对本宫不敬?” “殿下这话便严重了,您是尊贵无比的公主殿下,谁敢对您不敬?”秋练道,“真正敢对您不敬的,是那一位,可不是婢子。” “若那位心里念着丁点大行皇帝的恩,便不会拿这种料子来敷衍您,更不会将您囚禁在这儿,不许您与外人相见。” 秋练看着面色苍白形容狼狈的福宁公主,眼底涌现些许同情。 那抹同情狠狠刺痛福宁公主,福宁公主呼吸微窒,抓着手边的东西很狠砸向秋练,秋练是习武之人,烛台尚未落在她身上,她便躲了去,烛台砸了空,骨碌碌滚在地板上,微弱烛火随着滚动不断摇曳,片刻间便泯于黑暗。 庭院少了一盏灯,光线骤然暗了起来,南叙有些看不清福宁公主的脸,只听到她粗/重急促的喘/息声,她显然气到了极点,抓着身边能抓到的东西狠狠发泄着。 可不管她闹出怎样大的动静,院外的宫婢们却不曾来看一眼,甚至问都不曾问一句。——她们似乎早已习惯福宁公主动辄发疯。 因为太常见,她们甚至在公主发疯时自有一套应对方式,在公主发疯之际,她们安静躲懒便是,至于公主会不会伤到自己,又会做出怎样的荒诞事情来,她们丝毫不在意。 被打发来伺候一个不得宠的公主已是十分没盼头的差事了,她们又怎会冒着被公主打骂的风险在这个时候闯进来对她嘘寒问暖呢? 南叙眉头微动。 “有没有伤到?”南叙问身旁的秋练。 秋练摇了摇头。 福宁公主一边摔东西一边大吼大叫,秋练怕她伤到南叙,便把南叙护在身后,压低声音与南叙耳语,”怪不得囚禁殿下不许殿下见人,殿下眼下的光景,着实不适合见人。” 福宁公主动作微顿,声音瞬间拔高,“你说谁不适合见人?!”“你们果然是与他一伙的,你们都想囚禁我!” “我是公主,你们怎能这样待我!” 凄厉声音响在庭院,到最后却有一种悲凉味道,像是失了父母庇佑的小兽,只能缩着身子自己舔舐伤口。 南叙蹙了蹙眉。 半息后,她向福宁公主的方向走了一步。 “姑娘,危险。”秋练连忙拉住她。 南叙摇了摇头,示意秋练不要阻拦自己。 秋练无法,便连忙走在南叙身前。——万一公主再发疯,她好歹能护着姑娘。 南叙与福宁公主的距离并不远,略走三五步便走到福宁公主面前,“殿下,事已至此,您有什么可犹豫的?” “您是公主殿下,可只有大行皇帝在世时,您才是公主殿下。” “你想要颠覆的是我大盛江山!” 疯疯癫癫的福宁公主在这个时候又突然清醒。 “可这大盛江山跟您又有什么关系?”南叙声色淡淡。 福宁公主被噎得一窒。 是啊,大盛江山跟她有什么关系? 父皇在,她众星捧月,父皇不在,她是被人囚禁的疯婆子。 她虽出身天家皇室,可她是个女人,生来便被祖宗家法排斥在外,任她是父皇唯一的骨血,父皇崩逝后,她依旧过得潦倒不堪。 甚至因为她是女人,那些朝臣可以默许父皇死得蹊跷,可以昧着良心将一个不堪为君的人送上皇位。 多么可笑!————只因她是女人! “还是说,您觉得我舅舅坐上那个位置之后,会比那人待您差?”南叙的声音再度响起。 福宁公主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你不必许我荣华富贵。” 福宁公主突然笑了,“我是大盛朝最耀眼的明珠,父皇在世时,我怎样的场面不曾见过?怎样的尊荣不曾享过?” “我怎会因荣华富贵而动心?” 南叙眉头微动。 昏暗视线中,清瘦女子缓缓抬起头,她身上的衣物并不华丽,甚至还有些粗糙,在这个许久不曾修缮的雪松院,她明明是狼狈又落魄的,可偏偏,她身上却有一种凤舞九天的骄矜自傲。 “南叙,你说得对。” 福宁公主轻轻笑了起来,“大盛王朝是千秋鼎盛,还是一朝崩卒,与我有何干系?” 福宁伸出手,有风从她指缝穿过,她慢慢收拢手,却抓不到任何东西,于是她便又松开手,任由夜风抚弄自己的掌心与手指。 “父皇在,大盛在。” 福宁公主喃喃道,“可父皇而今不在了,这个没了父皇的大盛朝,又有什么存在的理由?” 南叙抿了下唇。 她静静瞧着风中女子,看她发丝飞扬,裙摆起舞。 恍惚间,她仿佛又回到被屠城的那一日,她孤零零在死人堆里,无人言语。 马蹄声哒哒响起,有人飞身下马,长风扬起少年裙摆,少年声音哑得厉害,“阿叙!” 天不绝人之路,她仍有赵迟暄,可福宁公主,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她的情郎,她的爱情,早就埋葬在千里之外的北疆。 南叙静了一瞬。 片刻后,她走上前,拢了拢女人身上的衣服。 “南叙,我答应你。” 福宁公主握住那只落在自己肩头的手,轻声低喧道,“我只有一个要求,若日后你舅舅坐了江山,莫叫她的女儿走我的老路。” 【正文完结】 第64章 可南叙才不会去瞧圣人的脸色。 父母的无端枉死,无人收尸的将士,被屠戮的百姓……那些噩梦一般的存在,如今终于可以沉冤昭雪。 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怎会因为圣人的脸色不虞便退缩?她才不会。 她在出发之前,便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一死。 可她又觉得,她不会死。 ——她有赵迟暄,赵迟暄怎会瞧着她死? 赵迟暄虽从不主动与她讲朝野之事,但她感觉得出来,赵迟暄在等待一个机会,时机一到,便是王朝覆灭,新的秩序重新建立。 而现在,就是赵迟暄等待的机会,她与福宁公主一手策划的“逼宫”。 逼宫并不需要多么强盛的武力,多么锐不可当的武器,有时候,落魄狼狈也是一种杀人无形的利器。 公道自在人心。 她不信苍天永不睁眼。若果真如此,她便反了这个天。 南叙抬头,瞧着端坐御案后的圣人,只一眼,她便笑了起来。——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圣人手腕青筋耸立。 南叙眼底笑意更深。 她请笑着,走向另一端的赵迟暄。 仿佛自己不是在逼圣人出丑,而是许久未见赵迟暄,如隔三秋的欢喜儒慕催促着她快些扑进赵迟暄怀里。 不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圣人脸色越来越难有。 老黄门最会瞧圣人脸色。 他瞧见圣人手指紧握成拳,因太过用力,指尖都泛着微微的白,而那穿着朝服的胸膛,此时也在微微起伏着。 ————明显的气狠了的模样。 是啊,被人这般藐视,谁能不气呢?尤其是这位圣人宽宏大量的性子。 老黄门心头一跳,面白无须的脸跟着圣人变了又变,手中拂尘荡开,尖细的声音便响在大殿,“阙阳候,你当真养出了一个好外甥女!与你一般不敬天子!” 无人回答他的话。 只有接二连三的利剑出鞘的声音。 老黄门便叹了一声,半真半假道,“阙阳侯,咱家也知你战功赫赫,是大盛朝的肱骨战将,可你藐视圣人,全无忠心,而今更是图穷匕见,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圣人纵是百般不舍,如今也留你不得了。” “来人,将赵迟暄拿下!”老黄门声音凉凉。 禁卫军顷刻间便涌了上来。 赵迟暄眼皮微抬,手指一勾,便牵住了南叙的手。 略带薄茧的手包裹着自己的小手,南叙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尽管此时的自己与赵迟暄被围在中间,周围是剑光闪烁的禁卫军,可不知为何,只要赵迟暄在她身边,她便什么都不怕。 “全无忠心?” 南叙转身回头,”舅舅若无忠心,早在赵家满门无辜枉死北疆之际便该开门献关绝了你大盛江山!” 老黄门脸色微变,“拿下!”- 这样的惨事比圣人毒杀大行皇帝更耸人听闻,若真叫南叙把事情完整说出,圣人那为数不多的威望岂不消之殆尽? “你们也配?!”南叙声音骤然拔高。 “你!毒杀大行皇帝,囚禁福宁公主!” 仗着赵迟暄在自己身边,南叙伸出另外一只不曾被他牵住着的手,竖手一指,指向御座后的圣人,“可你做的恶事又何止这些?” 赵迟暄眉头微动。 他并不意外少女的肆无忌惮,反而眉眼温和瞧着她,莫名有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宠溺。 圣人彻底变了脸色。 “拿下!” 圣人拍案大骂,“把这群乱臣贼子统统拿下!” 禁卫军逐渐逼进。 有贪功之人猛然将手中利剑刺向赵迟暄手中牵着的南叙,可他手中佩剑尚未挨着南叙,便眼前一花。 “呲——”鲜血喷涌。 禁卫军的头颅滚了又滚,两只眼睛兀自大睁着,至死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死。——他甚至没有看清赵迟暄如何出的手,便头颅落地,死不瞑目。 殷红血迹溅了周围卫士一身,卫士们不约而同退了半步,他们的眼睛如刚才顷刻间便被赵迟暄杀死的卫士一般瞪得滚圆,他们终于明白,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阙阳候,根本并不是他们这群富贵乡里待久了的卫士所能拿下的。 而那杀人如探囊取物的男人,他甚至不曾用两只手,他的另外一只手微抬着,宽大的朝服袖袍挡在怀里少女面前,似乎怕她被面前的惨烈所吓到。 而他怀里的少女,也的确被他保护得极好,禁卫的血迹喷涌得哪都是,却独独不曾粘在少女身上。 “舅舅,我不怕的。” 少女莹白如玉的小手轻轻拉了下男人的衣袖。 男人漫不经心点头,凌厉迫人的眉眼浮现一抹温柔,可挡在少女面前的衣袖却不曾落下,“嗯,知道。” 禁卫军们心头一惊。————碾压级的差距。 他们根本不可能是赵迟暄的对手。 尽管此时赵迟暄怀里有着一个累赘,而他们人多势众装备精良。 禁卫军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没有再出手。 他们又不傻,谁愿意主动送死呢? 更何况,以阙阳侯之缜密,怎会不留后手便与圣人撕破脸? 他必定安排了其他兵力,只要他们敢上前,便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一个薄凉很辣连自己养父都能毒杀的圣人,一个却是与边疆战士同吃同住生死与共的将军,任谁都知道如何选择。 剑芒虽盛,却无人主动出杀招。 南叙笑了起来。 ——到底是她的舅舅,一击必杀,成功威慑周围的禁卫军。 这件事听起来天方夜谭,可若是她舅舅做出来的事情,那便不足为奇了。那可是她的舅舅,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纵然天塌下来,他也能撑得起。 南叙反握着赵迟暄的手,心中仅存的忐忑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 “咳咳。” 南叙清了清嗓子,抬头看着御案后的圣人。 赵迟暄在她身后,她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她握着赵迟暄的手,于紫宸殿破口大骂,“数年前,边关将士原本可以抵御狄戎的攻击,是你,谎报军机调走大半人马去戍守你妻舅所在的云城!” “边关兵力不足,才会被狄戎破关而入,数十座城池,全部遭了狄戎毒手!”人兵力不足,才会放公共成败人而入,故十王城市,王即道了抓执马于 圣人瞳孔骤然收缩。 “你说谎!” 被戳破心事的圣人如被踩到尾巴的老鼠,拍着御案剧烈咳嗽着,”朕怎会做这种荒唐之事?!” “拿下!” 圣人不断催促禁卫军,“快将她给我拿下!” 可却无人听他的话。 朝臣们手持象笏,早已缩到安全的角落,敢仗义执言的臣子早已被他杀光杀净,只剩下不求建功立业只求自保的庸碌之辈,似这样的人,怎会在他难堪时替他分忧? 而那些禁卫军,更是畏惧赵迟暄的威名,哪怕赵迟暄只有一人,也无人敢去挑战他的权威。 武人向来崇拜强者。 更何况,他们都不瞎——那是从地狱深处归来的战将,是大盛朝的中流砥柱,他们杀不了他,更不敢上前去杀他。 阙阳侯三字,无论在哪,都是一段传奇,是供人朝拜的神祇,而不是无端被昏君枉杀的佞臣。 只剩老黄门还在听圣人的话,可那有什么用呢? 南叙所说的那场战事极其惨烈,惨烈到足以颠覆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没有人敢把这场战事揽在自己身上,所以老黄门也只是颤着手,尖细着声音让南叙闭嘴。 “胡…言乱语!” 老黄门颤声道,“天子岂容你这般诋毁?” 南叙却并未理会老黄门,她依旧抬头看着暴躁易怒的圣人,声声质问道,“你可知什么叫屠城?” “是血流成河,鸡犬不留!”“你午夜梦回,难道不怕冤魂索命吗!” 南叙不想再忍。 她的家人,她的好友,全部死在那场屠城。 若是为国战死,她不会这般悲愤,可是不是,他们的死一场荒唐,是一场完全避免的人祸。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不仅没有遭受惩罚,反而将这场惨事全部推脱给边疆将士,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做了九州之主。 何其可笑! “你舅舅早有不臣之心,所以你才会在这种事情上诬赖朕!”圣人抓起奏折砸在地上,“但朕是圣人,岂容你来污蔑攀扯!” “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乱臣贼子拿下!”圣人勃然大怒。 可下一个瞬间,却有厮杀声从殿外传来——“圣人无道,毒杀大行皇帝囚禁福宁公主!”“更断送边疆数十万将士与百姓的性命!”“似这样的残暴昏君,如何担得起社稷之主?”“儿郎们,随我冲进殿内擒杀昏君!” 圣人瞳孔骤然收缩,“不,不可能。”“韩奉奕不是……””韩世子才不会这般轻易被你杀死。” 南叙冷冷打断圣人的话,”你以为舅舅还是当年的舅舅?会让你去伤害他身边之人?” 她与赵迟暄,早已不是当初的丧家之犬。他们有能力保护自己,更有能力保护身边之人。 而不是像曾经那般,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在自己身边却无能为力。 再也不会了。 他们再也不会经历那种绝望了。 南叙走到赵迟暄身边,抬头看着男人的脸,男人五言凌厉迫人,可在看向她时分外温和,似千山暮雪,有化不开的温柔缱绻。 “舅舅,我们终于等到这一日了。”南叙轻声道。 后面发生的事情理所应当。 这个埋葬了她家人亲友的大盛朝,终于迎来了覆灭。 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王朝即将建立,南叙握着赵迟暄的手,恍然有暮雪白头的错觉。 稚嫩天真时是他,少不更事时是他,情窦初开时虽走了弯路,可她终究是幸运的,无论她走多远,这条路走得多绝望,可只要她回头,赵迟暄便在她身后。 他在等着她。 等她回头,等她知晓世间世间情爱。 然后一路飞奔扎进他怀里,哑着声音诉说自己走弯路的不易。 “还是舅舅待我好。” 南叙抬起头,看着自己儒慕多年的男人。 赵迟暄笑了起来。 似是丝毫不意外她最终的抉择,男人轻抚着她的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阿叙选的夫君哪有舅舅好?” 无人知晓,他尽乎病态爱着她,在无数个夜里何止宵想她。而现在,那朵娇花终于被他折在手里。 赵迟暄眸底笑意更深。 像是墨色被蕴开,仿佛来自深渊的窥视。 南叙蹙了蹙眉,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一刻,赵迟暄的动作加深了她的预感—— 男人伸出手,手指勾起她下巴,指腹摩挲着她唇角,粗粝的触感旖旎又色/情。 “乖乖待在舅舅身边。” 魔鬼缓缓露出真容,”只要你听话,舅舅什么都依你。” 第64章 第 64 章 第64章 可南叙才不会去瞧圣人的脸色。 父母的无端枉死,无人收尸的将士,被屠戮的百姓……那些噩梦一般的存在,如今终于可以沉冤昭雪。 她等这一天等得太久,怎会因为圣人的脸色不虞便退缩?她才不会。 她在出发之前,便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大不了一死。 可她又觉得,她不会死。 ——她有赵迟暄,赵迟暄怎会瞧着她死? 赵迟暄虽从不主动与她讲朝野之事,但她感觉得出来,赵迟暄在等待一个机会,时机一到,便是王朝覆灭,新的秩序重新建立。 而现在,就是赵迟暄等待的机会,她与福宁公主一手策划的“逼宫”。 逼宫并不需要多么强盛的武力,多么锐不可当的武器,有时候,落魄狼狈也是一种杀人无形的利器。 公道自在人心。 她不信苍天永不睁眼。若果真如此,她便反了这个天。 南叙抬头,瞧着端坐御案后的圣人,只一眼,她便笑了起来。——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圣人手腕青筋耸立。 南叙眼底笑意更深。 她请笑着,走向另一端的赵迟暄。 仿佛自己不是在逼圣人出丑,而是许久未见赵迟暄,如隔三秋的欢喜儒慕催促着她快些扑进赵迟暄怀里。 不人脸色越来越难看圣人脸色越来越难有。 老黄门最会瞧圣人脸色。 他瞧见圣人手指紧握成拳,因太过用力,指尖都泛着微微的白,而那穿着朝服的胸膛,此时也在微微起伏着。 ————明显的气狠了的模样。 是啊,被人这般藐视,谁能不气呢?尤其是这位圣人宽宏大量的性子。 老黄门心头一跳,面白无须的脸跟着圣人变了又变,手中拂尘荡开,尖细的声音便响在大殿,“阙阳候,你当真养出了一个好外甥女!与你一般不敬天子!” 无人回答他的话。 只有接二连三的利剑出鞘的声音。 老黄门便叹了一声,半真半假道,“阙阳侯,咱家也知你战功赫赫,是大盛朝的肱骨战将,可你藐视圣人,全无忠心,而今更是图穷匕见,谋逆之心昭然若揭。” “圣人纵是百般不舍,如今也留你不得了。” “来人,将赵迟暄拿下!”老黄门声音凉凉。 禁卫军顷刻间便涌了上来。 赵迟暄眼皮微抬,手指一勾,便牵住了南叙的手。 略带薄茧的手包裹着自己的小手,南叙突然什么都不怕了。 尽管此时的自己与赵迟暄被围在中间,周围是剑光闪烁的禁卫军,可不知为何,只要赵迟暄在她身边,她便什么都不怕。 “全无忠心?” 南叙转身回头,”舅舅若无忠心,早在赵家满门无辜枉死北疆之际便该开门献关绝了你大盛江山!” 老黄门脸色微变,“拿下!” -这样的惨事比圣人毒杀大行皇帝更耸人听闻,若真叫南叙把事情完整说出,圣人那为数不多的威望岂不消之殆尽? “你们也配?!”南叙声音骤然拔高。 “你!毒杀大行皇帝,囚禁福宁公主!” 仗着赵迟暄在自己身边,南叙伸出另外一只不曾被他牵住着的手,竖手一指,指向御座后的圣人,“可你做的恶事又何止这些?” 赵迟暄眉头微动。 他并不意外少女的肆无忌惮,反而眉眼温和瞧着她,莫名有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宠溺。 圣人彻底变了脸色。 “拿下!” 圣人拍案大骂,“把这群乱臣贼子统统拿下!” 禁卫军逐渐逼进。 有贪功之人猛然将手中利剑刺向赵迟暄手中牵着的南叙,可他手中佩剑尚未挨着南叙,便眼前一花。 “呲——”鲜血喷涌。 禁卫军的头颅滚了又滚,两只眼睛兀自大睁着,至死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死。——他甚至没有看清赵迟暄如何出的手,便头颅落地,死不瞑目。 殷红血迹溅了周围卫士一身,卫士们不约而同退了半步,他们的眼睛如刚才顷刻间便被赵迟暄杀死的卫士一般瞪得滚圆,他们终于明白,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阙阳候,根本并不是他们这群富贵乡里待久了的卫士所能拿下的。 而那杀人如探囊取物的男人,他甚至不曾用两只手,他的另外一只手微抬着,宽大的朝服袖袍挡在怀里少女面前,似乎怕她被面前的惨烈所吓到。 而他怀里的少女,也的确被他保护得极好,禁卫的血迹喷涌得哪都是,却独独不曾粘在少女身上。 “舅舅,我不怕的。” 少女莹白如玉的小手轻轻拉了下男人的衣袖。 男人漫不经心点头,凌厉迫人的眉眼浮现一抹温柔,可挡在少女面前的衣袖却不曾落下,“嗯,知道。” 禁卫军们心头一惊。————碾压级的差距。 他们根本不可能是赵迟暄的对手。 尽管此时赵迟暄怀里有着一个累赘,而他们人多势众装备精良。 禁卫军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都没有再出手。 他们又不傻,谁愿意主动送死呢? 更何况,以阙阳侯之缜密,怎会不留后手便与圣人撕破脸? 他必定安排了其他兵力,只要他们敢上前,便能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一个薄凉很辣连自己养父都能毒杀的圣人,一个却是与边疆战士同吃同住生死与共的将军,任谁都知道如何选择。 剑芒虽盛,却无人主动出杀招。 南叙笑了起来。 ——到底是她的舅舅,一击必杀,成功威慑周围的禁卫军。 这件事听起来天方夜谭,可若是她舅舅做出来的事情,那便不足为奇了。那可是她的舅舅,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纵然天塌下来,他也能撑得起。 南叙反握着赵迟暄的手,心中仅存的忐忑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 “咳咳。” 南叙清了清嗓子,抬头看着御案后的圣人。 赵迟暄在她身后,她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她握着赵迟暄的手,于紫宸殿破口大骂,“数年前,边关将士原本可以抵御狄戎的攻击,是你,谎报军机调走大半人马去戍守你妻舅所在的云城!” “边关兵力不足,才会被狄戎破关而入,数十座城池,全部遭了狄戎毒手!”人兵力不足,才会放公共成败人而入,故十王城市,王即道了抓执马于 圣人瞳孔骤然收缩。 “你说谎!” 被戳破心事的圣人如被踩到尾巴的老鼠,拍着御案剧烈咳嗽着,”朕怎会做这种荒唐之事?!” “拿下!” 圣人不断催促禁卫军,“快将她给我拿下!” 可却无人听他的话。 朝臣们手持象笏,早已缩到安全的角落,敢仗义执言的臣子早已被他杀光杀净,只剩下不求建功立业只求自保的庸碌之辈,似这样的人,怎会在他难堪时替他分忧? 而那些禁卫军,更是畏惧赵迟暄的威名,哪怕赵迟暄只有一人,也无人敢去挑战他的权威。 武人向来崇拜强者。 更何况,他们都不瞎——那是从地狱深处归来的战将,是大盛朝的中流砥柱,他们杀不了他,更不敢上前去杀他。 阙阳侯三字,无论在哪,都是一段传奇,是供人朝拜的神祇,而不是无端被昏君枉杀的佞臣。 只剩老黄门还在听圣人的话,可那有什么用呢? 南叙所说的那场战事极其惨烈,惨烈到足以颠覆一个国家一个朝代,没有人敢把这场战事揽在自己身上,所以老黄门也只是颤着手,尖细着声音让南叙闭嘴。 “胡…言乱语!” 老黄门颤声道,“天子岂容你这般诋毁?” 南叙却并未理会老黄门,她依旧抬头看着暴躁易怒的圣人,声声质问道,“你可知什么叫屠城?” “是血流成河,鸡犬不留!”“你午夜梦回,难道不怕冤魂索命吗!” 南叙不想再忍。 她的家人,她的好友,全部死在那场屠城。 若是为国战死,她不会这般悲愤,可是不是,他们的死一场荒唐,是一场完全避免的人祸。而造成这一切的人不仅没有遭受惩罚,反而将这场惨事全部推脱给边疆将士,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做了九州之主。 何其可笑! “你舅舅早有不臣之心,所以你才会在这种事情上诬赖朕!”圣人抓起奏折砸在地上,“但朕是圣人,岂容你来污蔑攀扯!” “来人,将这个胡言乱语的乱臣贼子拿下!”圣人勃然大怒。 可下一个瞬间,却有厮杀声从殿外传来——“圣人无道,毒杀大行皇帝囚禁福宁公主!”“更断送边疆数十万将士与百姓的性命!”“似这样的残暴昏君,如何担得起社稷之主?”“儿郎们,随我冲进殿内擒杀昏君!” 圣人瞳孔骤然收缩,“不,不可能。”“韩奉奕不是……” ”韩世子才不会这般轻易被你杀死。” 南叙冷冷打断圣人的话,”你以为舅舅还是当年的舅舅?会让你去伤害他身边之人?” 她与赵迟暄,早已不是当初的丧家之犬。他们有能力保护自己,更有能力保护身边之人。 而不是像曾经那般,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在自己身边却无能为力。 再也不会了。 他们再也不会经历那种绝望了。 南叙走到赵迟暄身边,抬头看着男人的脸,男人五言凌厉迫人,可在看向她时分外温和,似千山暮雪,有化不开的温柔缱绻。 “舅舅,我们终于等到这一日了。”南叙轻声道。 后面发生的事情理所应当。 这个埋葬了她家人亲友的大盛朝,终于迎来了覆灭。 旧的秩序被打破,新的王朝即将建立,南叙握着赵迟暄的手,恍然有暮雪白头的错觉。 稚嫩天真时是他,少不更事时是他,情窦初开时虽走了弯路,可她终究是幸运的,无论她走多远,这条路走得多绝望,可只要她回头,赵迟暄便在她身后。 他在等着她。 等她回头,等她知晓世间世间情爱。 然后一路飞奔扎进他怀里,哑着声音诉说自己走弯路的不易。 “还是舅舅待我好。” 南叙抬起头,看着自己儒慕多年的男人。 赵迟暄笑了起来。 似是丝毫不意外她最终的抉择,男人轻抚着她的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阿叙选的夫君哪有舅舅好?” 无人知晓,他尽乎病态爱着她,在无数个夜里何止宵想她。而现在,那朵娇花终于被他折在手里。 赵迟暄眸底笑意更深。 像是墨色被蕴开,仿佛来自深渊的窥视。 南叙蹙了蹙眉,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 下一刻,赵迟暄的动作加深了她的预感—— 男人伸出手,手指勾起她下巴,指腹摩挲着她唇角,粗粝的触感旖旎又色/情。 “乖乖待在舅舅身边。” 魔鬼缓缓露出真容,”只要你听话,舅舅什么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