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时刻》 1. 拒之门外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弹贝斯那小子百分百能红。] 周淮事后怀疑这条消息就是纯纯毒奶。因为收到后不到三秒,这间livehouse便骤然陷入黑暗,演出戛然而止。不久前的燥热、狂欢被瞬间吸入黑洞,万籁俱寂,所有人的情绪卡在真空。 “操?停电了?” 这一声将寂静的壳打破,嘈杂议论汹涌而出。 断的哪是电,分明是台上这新乐队的前途。周淮想。 “手环灯也灭了,那这票是作废了吗?来电之后会恢复吧?” “要是不恢复呢?海选总共就三票,我还得给我喜欢的乐队投呢!” “回不来就不重投了呗,谁让他们倒霉呢。” 对live演出而言,气氛就是一切。一旦火种被浇灭,情绪断层,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更何况,关乎成败的票数此刻已全部清零。 确实倒霉。 封闭的livehouse此刻成了又闷又暗的黑匣子,非议叠着非议,像相互踩踏的脚,让人愈发烦躁。 消息里,“弹贝斯那小子”此刻还站在台上,和另外两个队友相比,他淡定得像个局外人,一只手握着琴颈,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立麦上,手指竟然还在轻轻打着拍子。 舞台侧面闪出一些手电的光,大约是工作人员在做事故检查。微弱狭长的光线四处晃动,打在乐手身上,照不清人脸,不过光是一副模糊的身形轮廓,也实在出挑。 这么好的天赋和条件很难不红,就像当初的秦一隅。 可惜运气太差,遇上不可抗力。海选都过不了,乐队注定夭折。 忽然地,那只搭在立麦上的手微微抬起,冲台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动了动手指,像招手,又像是某种意味不明的手势。 而他对准的目标……似乎就在周淮身旁。 刚刚听live时,他脑子里就闪过一个念头——这家伙沉默寡言,可他的手和他的眼睛一样,好像会说话。 这让周淮不禁回想起五天前,第一次遇到这人的场面。 那天他去邮局取了信,路上接到电话,于是一边插科打诨,一边开车回纹身店。 “不是讨债的,但是找到你家门口了……” 快到目的地,他在胡同口钻空儿停了车,拆开信封扫了一眼,心往下沉了沉,二话不说塞了回去,还把信封藏到了中控抽屉里。 为了不被发现端倪,他的语气比平时夸张了不少:“那您这是碰上跟踪狂了啊!” 下了车,一股甜香直窜鼻子。 “嚯,这烤白薯可真香。” 很快他转回话题,贱嗖嗖道:“该不会是哪个痴情的果儿吧?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呢。” 电话那头骂了一句,周淮笑个不停,一抬头就瞅见一小摊儿。等他看仔细摊主的模样,脚步不由得一顿。 “操。” “这年头这么帅的都出来摆摊儿了?” 一个腿脚不大利索的老大爷也正往摊前走,周淮让了让,等在他身后,打量着眼前的帅哥。 这人安静得反常,来客了愣是一声不吭。 他穿了一身黑,深灰色棒球帽压得很低,半边脸被轻而易举遮住。明明就是件旧机车服外套,可套他身上又扎眼得很,模特似的,盘靓条顺,腰细腿长。 头发也挺长。 低头时,周淮瞧见他后脑扎起的小揪,还有他右耳戴着的一溜银色耳钉。夏末的太阳把它们照得闪闪发亮。 盯得起劲,他忽然意识到老大爷一直没说话,张着嘴,却只伸出手比划,表情苦恼。 眼前的冷脸帅哥盯了会儿,从口袋里伸出手,竟也熟练地打起了手语。 “我操?” 电话那头还没挂,声音懒懒的。 [怎么,烤白薯长腿儿跟帅哥跑了?] “好家伙,”得知对方听不见,周淮也不避了,直接叹道,“还是个聋哑帅哥,太可惜了吧。” 前头的老大爷付了钱离开。周淮伸手,指了指烤炉,比了个1,接着又顿了一下,比了个等一下的手势,询问电话那头。 “哎秦一隅,你要不要?” 他没注意到的是,眼前的帅哥忽然抬了头。 “不要是吧,一会儿别馋。” 周淮撇撇嘴,刚想重新比个1,谁知不远处,一大哥吭哧吭哧跑过来,冲帅哥摊主连声道谢。 “谢谢你啊小伙子,得亏你帮我看摊子。这胡同最近游客太多了,上个洗手间都得排队。” “哑巴”帅哥低声道:“您客气了。” 操。 会说话?? 声音还倍儿好听! “老板回来了。”他扔下这句,转身要撤,“找他买吧。” …… 这辈子就没这么尴尬过。 还愣着神,耳机里秦一隅语气忽然正经了几分,带着点厌烦。 [那胖子又来找事儿了,你先别回店里。] [烤白薯给我留一口。] 电话一挂,秦一隅揉了揉太阳穴,嬉皮笑脸,趴柜台上冲地头蛇挥手,“上午好啊。” “又来捧场了?淮子这会儿不在,要不您改天?” “来个屁!”胖子一扯衣领,张嘴直接问候了一串祖宗,说来说去,还是那老三样——纹坏了,得赔钱,不赔没完! 这是这个月第几回了? 本来这破店就没生意,现在一看,赚的都不够敲诈的。 秦一隅咧出一个笑:“哪儿坏了?我看看?” “这儿呢,你自个儿看看!” 还真扒开衣服啊。 眼睛好像会受伤,他干脆眯起来。 “怎么说呢……” 秦一隅倚在柜台,笑眯眯道:“那画儿画在纸上跟画在一摊猪肉上也不能一模一样啊,差不多得了,您体谅体谅呗。” 胖子破口大骂:“你丫有病吧!” 谁知秦一隅直接顺坡下驴:“可不是吗,太懂我了!这你都能看出来,知音啊!” 他握住胖子的手,用力地摇了摇。 胖子气得手一甩,抄起柜台边的颜料瓶直奔秦一隅脑门,“我操.你大爷!” 这狗脾气。 他懒得躲,眼皮都没抬一下,早做好了挨第一下就倒在地上装死碰瓷的准备。 会打架的人比谁都清楚砸哪儿死不了人。 但玻璃瓶并没有照预计那样砸下来。 该不会是因为宿醉,连痛觉都出问题了吧? “你他妈谁啊——” 嗯? 秦一隅抬了眼皮,只见那肥腻的手顿在半空,被一只白皙又筋骨分明的手牢牢攥住。 胖子刚开口,整个人就被猛地掀开,踉跄着,退了几步,跟堵快塌了的墙似的,直愣愣往后倒,没等稳住,新的一脚又直踹上来。 “操!” 这一脚乍一看也没使多大劲,可胖子竟直接倒地,后背撞出乓的一声响,脸上横肉皱作一团。 他肚子生疼,脑仁嗡嗡,没来得及爬起,对方又几步上前,弯腰,扽住衣领,硬生生单手将他拖出店外。 看上去比拖一条狗还轻松。 秦一隅不由得挑眉。 这利落劲儿,跟电影里的变态杀手似的。 要不是第一眼就认出来者是谁,他都得吓一跳。 胖子瘫坐在地,眼冒金星,脖子卡得通红,几秒后才回了些神,一回神就开骂,“你他妈什么玩意儿!操·你——” 狠话还没放完,见对方再次抬起的脚,胖子立马怂了,本能地抬手想挡,也终于不嚷嚷了。 那一脚终归没踹下来,落回地面。 勒索未果的地头蛇扶着门框爬起来,眼睛往后瞟,还想越过这个狠角色的脸冲秦一隅骂几句,毕竟这丫正贱嗖嗖地对他微笑招手。 可下一秒,眼前的人歪了下头,挡住他的视线。 很近,他第一次抬头与这人直视。 帽檐下,左边眉骨上钉着银色圆珠,一上一下,泛着锐利的金属光。 这双眼看得胖子直打寒战。 那是一双浅褐色的、狭长的眼,虹膜的中心还透着点灰,很像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 “我每天都会来。”他面无表情,声音很轻,“明天见?” 忽略情境,这话听上去简直像一种近乎温柔的邀请。 周淮呼哧呼哧跑回来,正撞见胖子一瘸一拐往胡同外走,边走边回头,哆哆嗦嗦,都没顾上看他。 本来他还觉得稀奇,再一进店里,更稀奇了。 “诶?这不是刚刚那个帮忙卖烤白薯的哑巴帅哥吗?” 秦一隅正竖着大拇指,一听,又乐了:“弄半天是你啊。不是,怎么老是你啊?” “诶?”这话说得,周淮咂摸出几分不对劲,“你俩……认识?”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直接跑我家逮我那位。” 当事人现在就杵门口,秦一隅嘴角勾着笑,看向他:“南乙,没错吧。” 这名字实在好记。 周淮听了眼睛都睁大了几分,冲他做出“那个果儿?”的口型。 “果你大爷。”秦一隅抄起手边一纸巾盒就砸过去。 南乙对此充耳不闻,自顾自回着他对自己说的上一句话,语气平淡,仿佛刚刚大打出手的另有其人。 “我来找你,顺道帮忙。” 秦一隅并不想因为一次见义勇为就感动到以身相许。 他伸了个懒腰:“感谢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过您的需求我干不了,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说起上次,他还是觉得头疼。 好像很久没遇到这么棘手的家伙了。 每次出现都出其不意,上周更是吓他一跳。 那天他还没睡醒,强打着精神开了门,见这人一身黑杵家门口,也和今天一样戴着帽子。 楼道里黑咕隆咚,看不清眉眼,也就他手里拎着的酒瓶还透点儿光。 秦一隅当时第一反应:“来要债的?” “不是。”对方把酒瓶扔回原处——门外装垃圾的纸箱,拍了拍手。 秦一隅松了口气,摸了摸胸口。 “那干嘛这副表情啊,怪吓人的。” 虽然没看清上半张脸,但他对南乙的回答印象深刻。 “天生的。” 他不直视秦一隅,而是盯着他喉结处的纹身,接着视线下移,定格在手腕的纹身上,然后突兀地进行了自我介绍:“我叫南乙。” 那天秦一隅人不清醒,南乙站他面前跟个机器人似的哐哐输出,但他没听进去几句,只记住了他的名字。 以及,他提出的要和自己组乐队的要求。 组乐队? 这他妈还不如讨债。 秦一隅跟听了大笑话似的,哈哈笑了几声:“我听见乐队这俩字儿就恶心,快别说了,一会儿吐你鞋上。” 掘地三尺找到这儿想把他拽出去,真够疯的。 当然了,几年前秦一隅的狂热粉丝只多不少。 大半夜在他家小区停车场蹲点的、跑他酒店房门口砸门的、跑到后台脱衣服生扑他的,多离谱的都有。后来被踹出乐队,也有不少厂牌和制作人费尽心思想签他,威逼利诱,躲都没地儿躲。除此之外,也有因为种种传言粉转黑的神经病贴身跟踪,拿以前乐队的CD砸他脸。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力气够大,唱片也能砸出血。 当时的他摸了一把脑门上的血,不禁感叹:“操,质量真好。” 不提乐队俩字儿还好,一提那些糟心事儿也跟着酒劲往上翻。 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就跟死了又没死透的人似的,一直卡在奈何桥喝孟婆汤的流程那儿,就想把那些糟心事都忘干净,所以有多少汤就想喝多少,结果喝得太猛,又把自己呛活了。 秦一隅差点儿真吐出来。 想到乐队,他本应该想起电吉他的嗡鸣,但满脑子都被唔唔的救护车鸣笛声占据。 于是他索性说:“别来我家堵我,再来报警。” 说来也 2. 好事多磨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晚上八点。 距离分级考试还有十二小时。 Crazy Band海选截止还剩五天。 迟之阳在报名页面和自己发布招募帖页面来回刷新,直到眼睛发酸,才抬头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南乙——他靠在树下,盯着门外,帽子遮住大半张脸,活像个被人雇来执行任务的特工。 搞不懂,为什么南乙要在这儿等,为什么不去正门,又为什么非要埋伏在这个保安亭后头。这里有那么多门,谁知道秦一隅会出现在哪里。 守株待兔真的靠谱吗? 手机页面切来切去,不小心切到微博,迟之阳瞥见营销号推送的娱乐新闻,好巧不巧,是诚弘企业的太子爷陈韫与当红女演员在地库被拍到接吻的视频。 看到这张脸,这个名字,他直犯恶心,低声骂了一句,果断拉黑,并祈祷南乙别刷到这么晦气的东西。 没来由地,迟之阳眼前浮现出过去的画面——中学北门后头那条幽黑狭窄的死胡同,七八个人影没入黑暗中,堵住生路。他翻过墙,拼命跑,可到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 人倒了一大片,一个黑色的身影半跪着,膝盖狠狠压着地上那人的胸膛。在喘息声中,迟之阳隐约听见求饶,是陈韫的声音。 [小乙!] 就在他喊出声的那瞬间,黑色的影子放下了握拳的手,站了起来,停顿片刻,一步步朝他走来。他的静默比夜色还沉重。坏了的路灯忽明忽暗,闪烁着,照在南乙的脸上。 面无表情、沾满血的一张脸。 迟之阳永远记得那一幕。 嗡嗡。 一只没眼力见的蚊子将他从回忆中拽出,最后停留在左手手背上。 啪—— 一击毙命。蚊子的尸体被拍扁在他手背的太阳纹身中心。 九月的蚊子比盛夏的还毒。 视野里,南乙忽然离开了那颗大槐树,迈步走向保安亭。 目光追着他,迟之阳猛地起身:“我去,真来了?” 但他腿蹲麻了,跟不上,眼看着南乙从保安亭后头绕到门口,堵住了交还失物后打算离开的秦一隅。 太久没见到活人状态的秦一隅了,迟之阳感觉恍如隔日。 上一次见还是四年前,RS的livehouse演出。唱到一半,秦一隅和鼓手打了起来,还砸了一把限量版fender MB,场面难堪。 没想到,当初那个叛逆张扬的天之骄子,失踪这么久,如今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 方才听见秦一隅和保安打招呼,南乙有种玩游戏的错觉,重启,读档,一次又一次。 因为他们的对话,几乎和自己在脑海中模拟得一模一样,还是那种带着点痞气的贫嘴,却又很讨人喜欢。 这是秦一隅之前在大学里最常出入的侧门,和他混得最熟的保安也还在这儿上班。 几天前再次见到,南乙在心里清点着他的变化,如数家珍——瘦了,头发还是有些卷,长长了不少,晒黑了,唇环没戴了,那个小孔也长起来了吗?身上多了至少三处纹身。 最明显又最细微的一点,是他的眼神不一样了。 这些似乎都在提醒他,这是真实的秦一隅,不是只存在于记忆里的,也不是经年累月活在他脑子里的那个。 不过抛开这些细节,秦一隅似乎又没怎么变,至少南乙能清楚地预判到他会做什么、说什么。 比如现在,发现被他堵截在这里。 “我说学弟……”秦一隅一如他脑中模拟过的那样,被气笑了,“你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南乙是个很难被调动情绪的人,但听到“学弟”这个词,眼角还是不由自主跳了一下。尽管此学弟非彼学弟。 在秦一隅眼里,他们是刚认识不到一周的陌生人,现在也只多一个[大学校友]的标签。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秦一隅面颊上的痣,然后又下移了些,盯他喉结的纹身。 “我需要你。”他非常直白。 秦一隅愣了一秒。 但很快,他就像是听到笑话似的,笑出了声。 想起来了,这话第一次见面南乙就说过。 他说,他的乐队需要一个会弹吉他的主唱。 需要。一个只会让他更想逃避的词。 “好真诚啊。” 秦一隅弯起的眉眼逐渐变得平直,“可是关我什么事呢?” 很显然,南乙没有被他影响到情绪,他甚至没有情绪可言,只是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他要说的。 “最近有个乐队比赛,Crazy band。我们想报名参加,目前还缺个吉他手。” 他将海报塞到秦一隅手中,正好迟之阳也跑了过来,站在距离他们四五米的位置。 于是他指了指迟之阳,介绍说:“他是鼓手,我是贝斯手,排练室就在附近,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这个意愿,但也可以先看看排练,如果不赶时间的话。” 秦一隅瞥了眼海报,视线移向那个染了头白毛的鼓手,最后落回南乙身上,差点笑出来。 这人可真奇怪,说他一根筋吧,还挺聪明,把他算得透透的。可说他精吧,游说的话术这么烂,骗人入伙都不会。 而且他发现,都打了三次照面了,他对这张脸的印象还是模糊的,是因为这人一直戴着帽子遮着眉眼吗?害得他只能盯着他嘴唇说话。虽然唇形还挺好看的,适合打个唇钉。 不对,跑偏了。 秦一隅甩开脑子里那些奇怪的思绪,回到正题。 “我确实不赶时间,不过不好意思,我是垃圾,对什么鼓手贝斯手乐队都不感兴趣。” 他将海报揉成团,半撞开南乙的肩,语气懒散:“垃圾也有只想待在垃圾桶里不想被回收的权利。” 秦一隅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搞什么乐队啊,好好上学吧,大一新生。” 迟之阳是觉得真没戏了。 早在几年前,秦一隅的负面标签就和他的音乐一样深入人心——神经质、顽固、自恋自负、阴晴不定、打压成员、极度不配合。他像一场飓风,骤然出现,席卷一切,又在某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一地狼藉。 消失的理由不清楚,没人知道,连南乙都不知道。 他来过这所大学找秦一隅,但也只得到了对方休学的消息。 后来再见到那个乐队,他们也已经换了主唱和吉他手,像很多进行成员更换的乐队一样继续活动。只是谁也无法抹杀掉秦一隅存在过的痕迹,他带来的巅峰、遗留下的残骸、标志性的唱腔和创作风格、狂热的拥趸们和唾弃他的厌恶者……一切都像烧到极致的烙铁,烫下永恒的标记。 或许秦一隅的存在本身就很危险,不适合被塞进任何一支队伍里。迄今为止,他们出道曲的评论区还有一条高赞、但腥风血雨的评论。 [秦一隅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遭受他的“光环诅咒”。] 迟之阳早就说过,这样的人不可能被拿下,有哪个一鸣惊人的天才愿意返璞归真回新手村带新人的,更何况这人还是混不吝的秦一隅。这个名字跟这一句话连在一起都像是笑话。 但南乙从没听进去过。 “不是,他这人怎么这样啊!我……”想到南乙对秦一隅的执着程度,迟之阳还是将脏话咽了回去,“咱们要不别找他了!” 南乙看上去并没有多少挫败感,只是眼神中有些困惑。 原地站了会儿,他转身去保安亭取回卡包,对迟之阳的话也不置可否:“先回吧,明儿不是还有早课?” “好吧。”迟之阳叹口气,“没事儿,又不是非他不可了。” 说完他又觉得这话没意思,自己最不会安慰人,南乙也根本不需要安慰,于是便转移了话题:“你今天还去029打工吗?这么晚了,明儿还有考试,怎么也得看看复习复习吧。” 029是南乙学校附近的一家大型轰趴馆,女老板老家在西安,所以直接用区号命名。 “不用。”南乙没检查卡包里的东西,他知道一样也少不了,因此直接扔包里,“班我调到明天下午了,考完试没课。” 好家伙,兼职都调了,还真准备在这儿耗一整晚等他啊。 迟之阳抓了抓头发。 他本想坦白自己新发了个乐手招募帖的事儿,但很显然,现在的南乙除了秦一隅谁都不想要。 “行,那明儿排练室见。”迟之阳活动了一下手臂,“我最近练得好像有点过了,胳膊疼得抬不起来,得回去贴个膏药,你回去也别练琴了,早点儿休息。” “嗯。”像什么都 3. 恒星时刻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老师,长大之后我想组建一个乐队,你觉得我可以吗?” 还差五分钟下课,面前的学生忽然问出这么个问题。 秦一隅就纳了闷了。 好像自从南乙出现,[乐队]这个好久不见的词儿一度又变回生活中的高频词汇。 有种要完蛋的感觉。 见他不回答,小姑娘拽了拽秦一隅的袖子:“小鱼老师?你听到了吗?” 这是他在这里上课使用的别名。起初秦一隅想使用的代号是大鱼,但无论是老板还是学生,都会叫他小鱼,他也懒得争了。 “听到了听到了,两只鱼耳朵都听到了。” “组乐队啊……”他咽下下意识想说的‘不可以’,笑眯眯摸了摸小朋友的头,“老师觉得你长大之后可以先努力挣钱。” “啊?为什么呀?” “因为玩儿乐队很烧钱。” “老师你怎么知道?” “你长大就知道了。” 他在一个很小也很偏僻的儿童声乐培训教室兼职。这儿统共就仨员工,还得算上教小提琴的老板王亮。 半年前,秦一隅刚从云南回来,心情郁闷,沿着二环线溜达了七公里,溜饿了,就随机走进一家兰州牛肉面店,正巧和王亮坐了同张桌子。对方正打电话,叹气说缺个乐理老师,教小孩儿,招不到人。 秦一隅听了,拿筷子指了指自己。 “您看我成吗?” 以他的精神状态没法和成年人和睦相处,小学生?刚刚好。 最重要的是,他缺钱。 只是秦一隅对陈年往事仍有余悸,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之前混乐队那些烂事,因此只留了个昵称。 “小鱼老师,你唱歌这么好听,怎么不去比赛啊?比赛会有很多钱吧!可以买好多糖!” 小朋友天马行空的提问将秦一隅的记忆拽了回来。 怎么一个两个都催着他比赛,跟催命一样。 他手肘撑在桌上,掌根托住下巴,懒洋洋道:“知道老师最不喜欢哪三样儿吗?” 小朋友天真地摇头:“哪三样?” 他和别人不一样,比数字的时候先伸出中指,“一,唱歌。” 然后才是食指。 “二,比赛。” 小朋友颇为上道地哦了一声,“那还有一个呢?” 最后,秦一隅伸出无名指。 “三,话多的小屁孩儿。” 这下好,孩子不说话了,还突然哭起来。秦一隅找了张纸乱七八糟给她擦鼻涕,见她不消停,干脆学她哇哇大哭。 这下治住了。 下了课,秦一隅领着她下楼。一楼门头支了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儿,他买了一串糯米馅儿山楂的,顶上一颗大青提。 付了钱,秦一隅递给学生。 “谢谢老师!”小孩儿恨不得两手拿签儿,但秦一隅没撒手,拽不动。 “谁说整串儿给你了?拿最上面那颗。”秦一隅扬了扬下巴,“老师不爱吃葡萄。” 小孩儿差点又哭了,一跺脚愤愤道:“老师你可真气人!” 秦一隅咬下一颗糖葫芦,含含糊糊说:“可不是吗,我是超气人老师。” 小孩儿被家长接走,东西也吃完了,秦一隅搭公交车回周淮店里。 这几天客人多,周淮忙得腾不开手。手上黏糊,秦一隅进去洗了洗,然后搬个小板凳坐他们跟前看,一句话不说,盯得极为认真。 平日里,秦一隅总笑眯眯的,手插口袋四处犯贱。他的头发蓬松微卷,总半眯着眼,像只懒洋洋的大型猫科动物,可他其实有一双比寻常人更黑更大的瞳仁,一旦不说话,睁大了眼盯着看,那种锐利的、充满挑衅意味的压迫感就直往外冒,就像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泉。 纹身的大哥光着背趴在床上,被他盯出一身鸡皮疙瘩。 “这帅哥……是下一个客人吗?” “他?不是。”周淮正低着头上色,随口道,“这我死党。” “哦。”大哥清了清嗓子,“那能让他先出去不?盯得我怪难受的。” 秦一隅眨巴着大眼睛,没脸没皮地笑了一下,“哥,我是他死党,不是黑手党。” “出去吧你!”周淮停了纹身机,随便给他找了件事儿,“正好,我上午开车的时候钱包好像落车里了,去帮我找找。” 说完,他掏出车钥匙扔过去。 “行,周老板。”秦一隅起身,特意弯腰凑到大哥耳边,小小声说,“您慢慢纹。” 周淮实在没忍住,给了他一脚。 很可惜没踢到。 哼着今天刚教的儿歌,秦一隅打开车门,一屁股坐驾驶座上,猫着腰找了半天,没看见钱包的影子,又转过身伸长脖子检查后座,也没见着。 “骗我是吧。” “行,看我不把你烟抽光。” 他打开中控储物盒,轻车熟路,只是没找着周淮的烟,倒是看到藏在最底下的信。 只看到信封上地址那一栏的云南两个字,秦一隅就一愣。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 这一瞬间,仿佛有个隐形的开关被按下,车里瞬间沉寂无比,一切声响都被阻隔在外,连光线都黯淡下来。 他忽然想起周淮前几天的怪异表现——打听讨债的有没有上门,支支吾吾,说了上句没下文。 原来事出有因。 信封是打开过的。里头就两张纸,一张是信,另一张是铅笔画的画,画了大山,山下一群小孩儿围着一个高高的人,那画的是他,头发是卷的,睫毛画得太长,长得像妖精,脸上还画了一颗痣。 画里的他带着这些孩子唱歌,音符漫天飘荡。 和这张幸福的画截然相反的,是信里的内容,实实在在的乐景衬哀情。 读着读着,秦一隅幻听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实实在在地听见了山里孩子的声音,也听到了自己教过他们唱的歌,越听越冷,一颗心直接从云南大山的悬崖坠了下去,没有尽头。 心脏病,休克。 这些坏的字眼像飞蛾一样在眼前扑腾不停,捉不住,也捉不完。 车里的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周淮找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让你找个钱包你死里面了啊?”他拉开车门,骂骂咧咧。 可等他看到秦一隅手里的信,愣在原地,半天才又开口。 “你别怪我瞒着不说,我……”周淮如鲠在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就你现在这个情况,自己都一堆麻烦,哪儿有多的钱去给他……” “瞒能瞒多久?”秦一隅没恼,只是直直看向他,脸上没了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 周淮先急了,“那你说怎么办?!这孩子生的不是小病,心脏病都是要长期治疗的,你自己现在都是泥菩萨过河,哪有钱去做慈善啊?真以为是以前吗?” 他说完,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周淮嗓子眼儿好像有刀子在刮。后悔来得很快,他不该说这么过,尤其不该说最后一句。 最终还是秦一隅的笑打破这死寂。 “你说得对。”他语气轻松,拿着信下了车,“我回去了。” 周淮试图拦住他,“我先借你一笔,让孩子先去城里的医院复诊。” “再说吧,我自己先想想办法。”秦一隅头也不回朝黑漆漆的胡同口走去,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早点睡。” 回到家里,秦一隅从床底下拉出个蒙尘的琴盒,吹了吹上面的灰,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把亮橙色的吉他,床头的小台灯把它照得发亮,和新的一样。 当初他有一屋子吉他,摆得跟琴行一样,后来扔的扔卖的卖,不剩几个。 留下这把,只因为这是他十八岁收到的生日礼物。 当初妈妈嘴上怪他不务正业,但还是偷偷买了一把他早就想要的琴,趁他睡着悄悄放在他床头。 第二天一大早,秦一隅抱着琴跑到妈妈房间,对着正在化妆的她莫名其妙弹起圣诞快乐歌。 “你又发什么神经?”妈妈一边说,一边涂着口红。 “我今儿发现俩惊天秘密!” “什么?” 秦一隅弹出最后几个音,一本正经道:“第一,原来圣诞节夏天也过。” 他清楚地记得妈妈当时微皱起的眉头和不解的眼神。 “第二,圣诞老人居然是个女的!” 想起这些,秦一隅就开始头疼,疼得厉害。 他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气喝了大半,坐回地板上,给老板王亮发了个消息。 [小鱼:亮哥,上回不是托您表弟帮我在二手网 4.沸腾闪电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上午南乙提前出了考场,背上包前去打工。 时间紧张,兼职完得直接去排练,来不及回学校,他从宿舍拿了琴便直接去到029。 打开员工更衣间的柜子,一封粉色信封飘飘然落地,正面还贴着爱心贴纸。南乙捡起来,没拆,直接放回柜子里,仿佛根本没看见过一样。 放好琴,滴了眼药水,换好衣服也戴上眼镜,他前往自己工作的射箭区。 这是附近最大的一家轰趴馆,项目众多,有桌球、保龄球、VR游戏……也有射箭。南乙就是冲着这个面的试,毕竟在这里练射箭不用花钱,还能挣点外快。 老板方洁本来不想要大一新生,事儿多还娇气,可南乙上手射了十箭之后,她立马拍板留下了。 谁不想花一个普通兼职的钱请一小教练? 相较于其他项目,射箭很冷门,南乙预估客人不会太多,可以闲着自己练习,但没想到来的人比想象中多得多,几乎个个都是新手,排着队等教学。 “这是你来了之后才有的状况。”同事说,“以前一天撑死了四五个。” “是吗?” 他说这句话并不是真的疑问,只是想结束聊天时一种惯用的糊弄技巧。 教射箭的空隙,南乙会观察来轰趴馆的每一个顾客,尤其是直接找老板的。 “教练,你是在等人吗?” 排着队的女学员故意逗他。 南乙不作回答,嘴角勾了点笑意,镜片下的一双眼睛依旧没什么情绪。 下午五点半,他在桌球区里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尽管不是目标对象,但也算是另一种惊喜。 是秦一隅,看样子是被周淮拐来的,来了就埋沙发里,困得眼皮打架。他戴着口罩,但南乙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秦一隅高中就爱打桌球,也很擅长,总赢得毫不费力。他一向喜欢做擅长的事,但此时此刻却动也不动,一看心情就非常差。 这里播放着吵闹的电子乐,秦一隅睡不好,勉强坐起来,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捧着自己的脸,一头蓬松凌乱的棕色卷发晃来晃去,看上去比高中生还高中生。 周淮的球技实在不怎么样。 秦一隅没眼看,四处乱瞟,视线停在射箭区,定住,眯起了眼。 虽然只是背影,但他非常确定那就是南乙。 又被跟踪了? 为什么总能这么精准地找到? 明明自己都快社交死亡了。 秦一隅好像被缠得起了应激反应。但他很快又否认了这个字,毕竟相比起之前那些狂热粉丝,南乙冷静、有分寸,的确称不上“纠缠”。 但很快,他注意到南乙身上成套的白色射箭工作服,才知道自己判断失误,对方只不过是在这里兼职而已。 那实在是太巧了。 戴眼镜的样子倒确实有些像大学生了。 就是头发太挡脸,之前又总戴帽子,见了好几面,秦一隅还是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困意少了些,他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往那边望,意外发现南乙居然很会射箭,只是身边的学生都不大认真,眼睛只往他身上瞟。 这样哪能射中靶子。 所有人,包括秦一隅自己在内,只有南乙是专注的,他甚至一眼都没往这边看,根本没发现他也在,就好像昨晚设计在校门口堵他的根本不是这人。 不让去,就想方设法钓他上门,真够执着的。 “哎。”周淮第三次尝试跟秦一隅对话。 这一次对方终于回头:“什么?” “看什么这么入迷?”周淮也望过去,隔老远瞧见了南乙的背影,“哦,又是那个长腿小帅哥啊!发型还挺好看,我也想弄个这样的,是狼尾吗?” “你弄个狗尾吧,都不用花那个钱,自个儿留留就是了。” “你丫真损!” 秦一隅躲开周淮的球杆攻击:“都说了不想来,非拽上我,一来又碰上,你是克我吧。” “那是我能料到的吗?我这不是怕你待家里又灌酒吗?喝那么多,再进医院可没人管你死活。” 周淮骂完,摇摇头,自顾自放下球杆往别处走。 “哪儿去?” “渴了,买水。” 送走一个到时间的客人,南乙逐支收好箭,回头正巧看到秦一隅坐在沙发上,接过周淮手里的雪碧。 他的记忆忽然间回溯到几年前,画面产生部分重叠。 对南乙而言,每一个有关秦一隅的小细节都格外清晰。他单手开易拉罐的步骤,像慢动作回放在眼前,还有他笑着说“我左手特灵活”的骄傲模样。 只不过记忆在这一刻出现偏差。 秦一隅接过来,习惯性地用左手去开,却在某个瞬间停住。 就像出错后及时纠正的程序,他卡顿了一秒,而后换成两手并用——左手半握住罐身,右手拇指拉开罐口的铁片。 他喝了一口,撞了撞周淮的肩膀:“你说我家是不是闹鬼啊,明明我前几天才买了十听啤酒,我自己就喝了仨,今天早上一打开冰箱门,一听不剩了,我一看厨房垃圾桶,你猜怎么着?里面全是空罐子!” 他晃了晃手里的易拉罐,又道:“不是鬼就是贼。” 周淮嘁了一声。“你那家徒四壁的谁偷啊?真以为还是以前的公子哥儿啊。” “那万一是冲着我的美色来的呢?” “滚滚滚。” 两人就在不远处插科打诨,南乙却始终盯着秦一隅的手。 “你好。” 一个瘦小的男生拍了拍南乙的肩,拽回了他的思绪。 他略带紧张地询问:“我不太会,你能教我吗?” 南乙回头,为他递上护具:“当然。” 下班其实不算晚,但天色已然全黑,秦一隅也早就消失不见。 乌压压的云塌下来,盖住天际线,换衣服时,南乙听见同事谈论天气,说是马上会下暴雨。 话音刚落,窗外便闪了电。 在白到刺目的瞬间,南乙又回到中学时代,关于秦一隅的记忆在闪现,紧接着是他不久前的模样,仿佛那个被打开的易拉罐不只是易拉罐,而是南乙单方面保存着的记忆盒。 他总是偏执地认为一切都应该一如往常,如果对不上,就一定出了错。 但或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打开的方式而已,可能就是单纯变了,没什么特别。 南乙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换下衣服戴上棒球帽。 迟之阳发来消息。 [咩:小乙,我刚从学校出来,准备去排练室了。] [咩:路上小心!外面下雨了] 背上琴盒,南乙最终还是改变了计划。尽管他最讨厌这么做。 落了雷。 雨越下越大。 轰趴馆没什么可玩的,秦一隅还是想喝酒,周淮没拦他,跟着一起去了酒吧。回家路上他裹着毯子、缩在后排睡了一觉,自我感觉没醉,但被车晃得头晕。 在短短二十三分钟的车程里,几乎不做梦的他一连做了四个,但都是断续的、支离破碎的。值得庆幸的是,每一个梦都和乐队无关,全是高中的片段。 这也挺可怕。才二十二岁,他就开始缅怀青春了。 辗转反侧,秦一隅坐了起来,后知后觉打了个寒战。 “哟,醒了?” 周淮看向后视镜,也瞟到他脖子上的纹身,“不会又梦到那位白月光了吧?” “白你大爷。”秦一隅冷笑了一声。 “瞧你这德行,当时是谁跟被下了降头一样?这会儿又不喜欢了?” 过去这么多年,秦一隅早就看明白了。 与其说那时候的他爱上的是一双眼睛,倒不如说,他爱的是那双眼睛注视着的他自己。 那是最完美一刻的自我投影。 但现在不一样了。秦一隅很清楚,至少他自己都不再爱自己了。 也没有人,再会用那种眼神注视一个已经陨灭的灵魂。 说不定那个人也像其他人那样唾弃他呢?喜欢都是廉价的,狂热褪去可能是恨,秦一隅总爱对这个神秘的粉丝做最阴暗的假设。他也说不出为什么?或许是怕失望。 周淮盯着他的脸,想说他这些年变了太多,但话到嘴边还是改了。 “别跟个丧家犬一样成吗?你的狮子心呢?” 《狮心》是秦一隅十六岁时就写下的一首歌,后来也收录在无序角落的同名首专里。 秦一隅烦透了他提以前,比着中指恶狠狠“汪”了一声。 下车时,他没从周淮手里接伞,就这么昏昏沉沉淋了一小段雨,徘徊到单元楼门口。 爬上第五层楼时,他好像才从沉闷的梦中脱离出来,迷迷糊糊掏出钥匙,却怎么都对不上锁眼。楼道里又黑又暗,气得他踢了一脚门,砰的一声。 声控灯亮了。 啊,原来搞错门了。 秦一隅郁闷转身,走到对面,谁知差点被地上堆的东西绊一跤,再仔细一看,那不是东西,是一团黑影,旁边还立着高高的琴包。 他怀疑自己又掉进一个新的噩梦里。 直到那团湿漉漉的影子舒展、直立起来。 刚好,声控灯的效力过去。这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秦一隅没看到他的脸。 但他知道是谁。 “好好好,又来了。”秦一隅无奈地笑了。 “你不会是什么变态吧?” 他语气甚至称得上柔软,好像根本懒得生气,只是自顾自避开,想把钥匙捅进锁眼里,喝醉酒的尾音轻飘飘的,语气甚至像是撒娇,“放过我吧。” “全世界多的是会弹吉他的人,会唱歌的就更多了,就这么非我不可吗?” “我只要你。” 怎么会有这种人? 秦一隅笑出了声,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仿佛很无所谓,只是捅了好几下才成功打开门。 他摇摇晃晃进去,只想反手重重地关上这扇门,把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尤其是这个执着的疯子。 突然地,他感觉关门的动作被一股阻力挡住。 铁门太重,徒手去拦一定会受伤。 脑中闪过这一点,秦一隅太阳穴猛地跳了两下,转头猛地拉开了大门,这几乎是本能反应。 他盯着南乙抓住门框的手,眼里满是惊魂未定。 甚至于,还 5.正中靶心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雨肆虐般拍打窗玻璃,房间内却维持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南乙不清楚缘由,只知道秦一隅仍在盯着他,全神贯注地,深入地,好像要连骨头都盯穿、看透。这开始令他不适。 他非常厌恶被人盯着眼睛。 因为与众不同的浅色虹膜,南乙从小就异常瞩目,但这特征其实是不健康的表现。 五岁时,第一次被发现视物不清,他被父母带去看病,一看就是好多年,但始终都只能缓解症状,并没有好的治疗方案。 或许是因为生在一个极幸福的家庭,儿时的他对此并不太在意,也逐渐接受了大家的猎奇心,只是喜欢把额发留长,上课时戴上眼镜,习惯在交流时不看对方眼睛。 直到七岁那年,他上二年级,那其实是相当平凡的一天,外婆来接他放学,带他去复诊。等拿到检查单时,已经很晚,结束后他们没有直接回家。 外婆疼他,知道他看病后想吃甜食,所以牵着他的手带他买了许多,蛋糕、填着奶油的面包,还有浇上亮晶晶果酱的布丁。 但这些南乙都没有尝到,它们最终都泡在了血泊里。 车祸发生后的好几分钟里,他也浸在腥甜的错愕中,直到第一个路人出现。 身为孩子,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错,明明和外婆走在斑马线上,像从小被教导的那样。一秒一秒,他数着红灯的倒计时,在转绿的那一刻快乐地扬起被牵着的手。 “外婆,可以过马路了!” 一瞬间,全部都变了形。刺耳的撞击,噩梦般恐怖的画面,逃逸的车。 他伫立着,血溅了满脸,似乎也进了眼睛里,很酸很痛,一切都非常模糊,好像被一张白色塑料薄膜罩住,无法喘息。 当路边有人发出惊叫,薄膜才破开,压抑的诧异、痛苦、无助通通流出来,小小的他跪倒在地,慌乱地捂着外婆的嘴,试图捂住外涌的鲜血。 外婆没能开口,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抬手摸了南乙流泪的眼睛。 那粗糙的指尖留下的血痕,似乎至今都未曾消除。 如果没有这双眼睛,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一个年幼的孩子而言,亲眼目睹至亲离去,是根本无法承受的刺激。从那以后,南乙不再开口说话,无法正常上学,只能在家休息。 父母竭尽全力给他关心和爱护,但于事无补。 也因为失声和创后应激,年幼的他也无法辩驳,对方的辩护律师更是顺利地混淆视听,声称创后障碍的儿童的指证是无效的、失真的,顺利让事态扭转。 而坐在被告人席位上的,甚至只是一个出来顶包的司机,并非真正的凶手。幼小的他指着替罪羊撕心裂肺地大哭,却说不出一个字。 整整两年,南乙的父母带着沉默的他四处求医,但全都无果,学龄期的语言康复训练非常关键,在医生的建议下,他们也做好了南乙一辈子无法开口的准备,陪着他学习手语。 但南乙伸出双手,却什么都打不出来,他只能无声地流泪。 因为幻觉里,他的双手沾满鲜血。 两年后的冬至,南乙独自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父亲去取结果,离开很久,怎么都等不到。 于是他自己去找,路过楼道里跪在主治医生面前的病人家属,路过独自打点滴吃着外卖水饺的病患,路过数不清的人间悲剧,最终,他在茶水间找到了父亲。 妻子的悲痛、无结果的上诉、儿子的病,一切都压在他的肩头,令他心力交瘁,头发白了大半,因此背影很好认。 在他面前总是笑着的爸爸,此时此刻,正躲在饮水机背后抱头痛哭。 在失声的寂静中,南乙度过了两个灰暗的生日,迈入新的年岁,但还是个小孩。他一步步走到父亲身边,蹲下来,靠在他肩上,像外婆那样用手指抚摸他哭红的眼睛。 “爸爸……别哭。” 时至今日,南乙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发出了声音,只记得爸爸哭得更厉害了,甚至没力气抱他。 但这也不值得庆祝,因为很快,痛苦的事又一桩桩砸下来,容不得他们喘息,也把这个过分美满的家庭砸得千疮百孔。 南乙有时候会想,为什么偏偏选中他们家。 一定要把美好的东西砸碎,才显得命运的权威无可反抗吗? 失声并非唯一的后遗症——后来几乎每一次过马路,站在斑马线前,南乙都会出现幻听。 但他不认为这是什么大毛病,所以没有再诉说给本就疲累的父母。 时间拖着他往前走,原以为上了初中,一切会有所改变,却发现只是踏入更深的深渊。 入学不久,他就遭遇了校园霸凌。 施暴者是年长他3岁的初三学生,名字叫陈韫。 起初,对方只是言语上的讥讽,羞辱他尚未发育的个头,也拿他与众不同的眼睛开玩笑,后来,他唆使南乙的同学孤立他,丢掉他的书,撕碎他的作业。 当南乙开始反抗,矛盾便从此升级。他被逼在厕所,被羞辱和殴打。 他从同学口中听闻了恶意的源头,原来只不过是陈韫追求的女生喜欢他,这伤及了自尊。 而寡言不合群、突出的成绩、尚未发育的身体太过瘦小、难驯的个性……这些都变成了被欺负的理由。 事情原本只是停留在霸凌的层面,直到某一天,他无意间看到了接陈韫回家的人。 就是当初那个肇事者——陈善弘,他甚至穿着和那天类似的花衬衫。 南乙无法忍受,疯了似的骑车追逐那辆保时捷,最终重重地摔在马路边。 可笑的是,当他第二天如恶鬼附身般冲到高年级的教室,揪住陈韫的领口,想要质问的瞬间,他差一点又失声,过于激动,只能嘶哑地喊出几个字。 “杀人偿命!杀人……” 他永远记得陈韫当时的眼神,一无所知,懵然不明。他骂了句神经病,其拥趸上前拉开,把南乙狠狠揍了一顿。 原来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他爸是个杀人犯,不知道他对他们一家做了什么。 原来死了一条人命、对他们一家天塌了一样的大事,对陈善弘根本不值一提,甚至不用向自己的儿子提起。 南乙一瘸一拐,自己走进医务室,咬紧牙齿暗自发誓,他也不要再提。 直到某一天,他能精准地击倒那个罪恶的靶心。 这场欺凌旷日持久,校园生活化作一滩黑色沼泽,双重的仇恨令他孤身困于其中,没办法入眠,没办法像正常孩子一样思考,越陷越深,难以自拔。 也是一个平凡的日子——12月23日,初一的学期末。 那段时间,北京难得地下了大雪。原本眼睛就不能见强光,又因为这些天的雪光反射,南乙的左眼出现强烈的不适症状,只能被迫戴上单边眼罩。 中午出了食堂,陈韫一行人便将他堵在多功能楼下。 “一天到晚拿头发遮着眼睛,这么见不得人?” “哎你知道白眼儿狼吗?你这眼珠子就挺像的哈哈哈。” “个子又矮,留这么长头发阴森森的,现在还弄一眼罩戴着,是觉得独眼龙特酷是吧?傻逼。” 几人抓住他的手臂,陈韫走过来,朝他肚子踢了一脚。 “瞪什么瞪!再瞪把你另一只也弄瞎!” 南乙瞬间暴怒,像头野兽挣扎着反抗。可就在此时,身侧的窗户突然被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半个身子,睡眼惺忪,连头发都是翘的。 他穿着高中部黑白相间的校服外套,懒洋洋环顾了一圈,对着举起拳头还没放下的陈韫笑道:“欺负同学呢?” 说话时,他唇边萦绕着白雾,显得表情也格外柔和,可南乙发现,身边的几人身体却都不自觉紧绷起来,动作也全顿住。 陈韫明显愣住,没吱声,谁知那人直接翻了窗跳出来,靠近。他比这群人高出太多,压迫感极为强烈。 “吵死了。”他伸了个懒腰,又把手指掰得咔咔作响,“本来我觉睡得好好的,梦到彩票中奖了,正要去兑奖呢,黄了!你们就说怎么办吧?” 这不是别人。这张脸在这所学校里,没几个人不认识,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南乙就是这少数派中的一个。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都看向陈韫。 陈韫面子上挂不住,推了一把身旁的张子杰——他最忠诚的走狗。 “愣着干嘛?把他拖走。” 张子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扯住他胳膊:“走啊!” 没等南乙反抗,下一秒,一脚猛地踹上来,张子杰哀嚎着倒下了。巨大的力差点连带着把南乙拽倒在地,毕竟被拖着一条手臂。 但没有。他没跟着一起摔倒,因为另一只胳膊被用力握住了。 不过很快,始作俑者松开了他手臂,笑得极为亲切,甚至弯下腰,关心起张子杰的身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腿有毛病,膝跳反应特大,不信你看……” 说罢他又想抬腿,几人都下意识后退。 张子杰压根起不来,就差往后爬了,陈韫自觉丢人,又惹不起高中部的风云人物,只能对着南乙恶狠狠骂了一句,扭头走了。 其他人也不敢停留,跟着溜了。 “跑这么快,没劲……”他抓了抓被睡翘的头发,瞥向一旁垂头的南乙,先是哎了一声,见他不理,又扯了他手臂,低声叫他“学弟”。 “没事儿吧?我送你去医务室?那地儿我熟。” 南乙低头不语,原以为对方会松手,没想到不仅没有,还伸了另一只。他半弯着身子,打算撩开额发检查,指尖已然触碰到黑色眼罩。 “别老低着头啊,我看看,是眼睛受伤了?” “没,谢谢学长。”南乙迅速躲开,冷不丁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跑了。 留下的只有雪地里的一串脚印。 躲闪是下意识的,但事后他一直想知道对方的名字,非常想。 没过几天就到了学校的跨年文艺演出。 经过了无聊的诗朗诵,独唱,合唱,舞蹈和相声小品,观众席的众人都昏昏欲睡,南乙一直在出神,下一个节目又是独唱,主持人报的曲目是《感恩的心》。 感恩的心,听到这几个字,他都不太想关心是谁唱。 下一秒,一个身影跑着上了台,不太端正地站在立麦前。音响里传出声音的瞬间,南乙皱了皱眉。 抬起头,那张熟悉的脸孔再次闯入视野,嬉皮笑脸地、挑着眉,说自己是来自高一(9)班的秦一隅。 秦一隅。 6.灵魂出口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秦一隅彻底松开了南乙的衣领。 他后退了几步,也笑出了声,笑了一会儿好像又快哭了。太黑了,忘了戴眼镜,南乙怀疑是自己看错。 就这样,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保持长久的静默。 十分钟后,秦一隅好像找回丢了的魂,转过身,坐到沙发上,随手打开手边的台灯。 昏黄的光线充盈了整个空间,照亮堆了满地的旧书、酒瓶、深蓝色单人床,以及涂鸦过又贴满备忘录的壁纸。 这里没有吉他,没有音箱,没有监听耳机,没有编曲设备,甚至连一张乐谱都看不见。秦一隅生活的空间里已经不存在任何与音乐相关的事物。 他沉默地仰头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片刻后,扭头看向南乙,盯着他的双眼,眼神中闪过想要问点什么的冲动。 南乙读不懂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不甘心,有困惑,好像又有点难过。 很快,那一丝冲动被他尽数收回,再开口时,变成不痛不痒的寒暄。 “你之前……在哪个乐队?” 他的语气明显比之前柔和很多,甚至让南乙想到了第一次遇见时的场景,难得的有几分认真,也特意放轻声音说话。 但他不明白这转变的缘由。 “没有。” 秦一隅皱了下眉:“什么?” 南乙稍稍停顿了一下:“我之前,没有在任何一个乐队待过。” 这下他脸色变了,变成极为明显的疑惑,南乙觉得好玩,心想他现在大概率很想骂人。 但秦一隅没骂出来,反倒笑了笑。 这是南乙第一次判断失误,并为此感到奇怪。 他又问:“你们排练室在哪儿?” “中关村东路,兴运大厦后面那栋蓝屋顶矮楼的地下室,最里面一间,我们每天晚上都在。” “哦。”秦一隅问完,又一次陷入沉默。 南乙发现,他一直在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下意识地,他垂下眼。 秦一隅也收回视线,瞥向立在一旁的琴包。 “来都来了,弹一首我听听吧。” 不是根本不感兴趣吗? 南乙心有疑惑,但没太在意,秦一隅的性格本来就无常,做出什么举动他都不意外。 只是这里不像排练室,他临时改变主意要来,什么设备都没拿。 似乎是从这份迟疑中读出了什么,秦一隅起身,走到房间里,没多久,他拎出来一个Spark吉他音箱。 “先插这上面吧。”他将第一个旋钮转到BASS设定,更改了效果器设置,“低频没贝斯音箱效果好,凑合能用。” 南乙挑了眉。 还以为他一口气把所有和乐队有关的东西都烧了。 “嗯。”他拿出贝斯。 秦一隅看过去,那是把极其普通、甚至可以说入门级别的琴,黑灰色渐变,新人爱用的街琴。 坦白讲,这也挺符合预期。 他对南乙的器乐水平其实没抱多大期待,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又是个从来没有过乐队经验的纯小白。 可能就是一时的新鲜感作祟吧。喜欢音乐,所以去看了音乐节,顺势喜欢上无序角落,喜欢上过去的他,于是一头热地前来邀请,根本没考虑那么多。 但凡换另一个人,秦一隅根本一点余地都不会留,直接扫地出门,更别提让人在自己面前弹贝斯,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偏偏是他。 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未免太过残忍。 对他自己也残忍,毕竟当初那一瞬间带来的悸动是真的。 他根本没察觉,至始至终,他都在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双眼睛。 南乙插上音箱,垂眼调音:“想听什么?” 秦一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看上去有些无所谓。 “都行吧,什么都行,都一样。” 他对此不抱期待,或者说对自己不抱期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即便找到了又能怎么样?他们本应在最顶峰时相遇,而不是如今,自己像一条丧家犬一样,接受他同情泛滥的施舍。 谁都可以伸出手,谁都可以可怜自己,但不能是这个人。 秦一隅眼前雾蒙蒙一片,他侧过头,不想面对南乙的脸,用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语气,说出了更为决绝的话。 “弹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别出现了,好吗?” 这样的话,短短几天秦一隅说了好多次,可直觉告诉南乙,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想过如何用技术打动秦一隅,所以才会想引他去排练室,而恰巧他也知道,过去的秦一隅非常、非常需要一个技术过硬的贝斯手。 这是他六年前亲耳听到的。 当初,沉浸在仇恨中的南乙,几乎丧失了做普通中学生的快乐,也失去了表达欲。 他越是恨,喉咙越是发紧、发涩,无法控诉,无法叫喊,只能独自行走在一条死寂的黑暗隧道。 然而秦一隅出现了,他用一首未唱完的歌,不管不顾地、生生地砸出一个洞,笑着告诉他,看到了吗?这是摇滚乐。 于是南乙暂时地逃离了痛苦、折磨、不公、愤懑与委屈,喘了口气,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终于不用将自己圈禁在仇恨中。这不再是人生唯一的选项。 他可以追着那人的背影,跑着,喘着粗气思考:原来有一种载体可以替我歇斯底里,替我站在烂泥和暴雨里大声骂一句“这世界真他妈操蛋!”,告诉我沉默不是懦弱,总有一天我能反击所有麻木不仁,所有的痛。 原来秦一隅是这样的人,他需要一个能与之匹敌的贝斯手?我学东西很快的,非常快。 我不怕天才光环的灼烧,我可以填补这处空白。 我来做他黑暗隧道里,随时可以砸开的新出口。 但真的到了这一刻,以一个贝斯手的身份站在秦一隅面前时,南乙却犹疑了。 他也明白,是过去的秦一隅需要。 现在呢?他不确信。秦一隅的手不能再弹吉他,他的人生被砸得粉碎,再难回头。 忐忑涌起,南乙好像回到了学琴之初。 那时候南乙13岁,用竞赛的一千块奖金买了人生中第一把贝斯,也找到了秦一隅在音乐平台的账号,当时无序角落刚走红,他也才17岁,以个人账号上传过几支demo。 他起名风格特怪,总爱写一长串。例如[我能不能养三十只猫]、[真喜欢我的新名字]以及[谁不让我吃路边摊我跟谁急],当然,后来它们被做成成曲,名字也都被更适合发行的字眼所覆盖。 这其中,有一个曲名简洁得尤为突出,就一个省略号。 这也是唯一一个后来也没有做成成曲的demo。 秦一隅曾经在这首的评论里回复过,自言自语那样写着:写的贝斯线没一个合适的。 大概是为了团队和谐,这样略带抱怨的话,后来被删除了。 但南乙一直记得。 他把那首demo听了无数遍,骑车时听,写作业的时候听,睡觉也听。后来在某个失眠的午夜,他抱着琴跑到小区天台,用二十分钟写出了一条贝斯线。 下来的时候,指尖都冻僵了,手心却很烫。 盯着自己的手,雨声渐起 7.意外之喜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晚上十点,迟之阳坐在去排练室的地铁上。 距离海选只剩最后三天。 一想到这,他的心就慌得直逼300bpm。 昨晚下了大雨,南乙很晚才到排练室。他异常沉默,调音、练琴,排练。迟之阳也没问,他有一种直觉,南乙大概率又去见了秦一隅。 只有遇到他,南乙才会反常。 因此,排完之后,他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没说要来。”南乙只回了这一句话。 “那咱们找别人,行吗?”迟之阳小声嘀咕,“秦一隅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啊,就是拿刀架他脖子上,他不想干也不会答应的,说不定还自己笑呵呵抹脖子!” 南乙听了也没说话,只是低头,安静地盯着手里被收起来的雨伞,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他才开口:“招募别的吉他手吧。” “什么?”他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真的能接受其他的吉他手吗? “你不是一直在忙活这事儿吗?”南乙看向他,笑着。迟之阳睁大了眼,没想到这也被他看透,原本还想瞒着。 但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在南乙面前什么都瞒不住。 “那……真的不找秦一隅了?” 南乙放下伞,从桌上拿起一枚飞镖,随意地往墙壁上挂着的靶子上轻轻一投,正中红心,连带着靶子都跟着轻轻旋转了小半圈。 “我可没这么说。” 迟之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态度,明明被拒绝了,可他却这么气定神闲,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人已经答应了。 但从小到大,南乙算的事儿每一样都很准,想做的也基本都成功。 不知道秦一隅会不会是例外。 尽管态度不明,但他至少愿意试试其他人,这已经是极大的让步。迟之阳也松了口气。 只要能找到一个水平不错的,海选就不会错过。 更何况,相较于其他位置的乐手,吉他手数量最多,也相对最容易招募。 但今天的迟之阳否定了自己昨天天真的想法。 正常的吉他手真、的、不、多。 一想到被放鸽子这件事,他还是气得半死,坐地铁都忍不住给南乙发长语音吐槽。 “就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人还没见着呢,就急着谈条件谈奖金分成了,让发个吉他solo的视频也墨迹半天发不出来,俩傻逼。我直接拉黑让他们滚蛋了,别来排练室找我了,烦死了。” “你是不知道,就那个吹自己写曲倍儿牛的,还问我要咱俩的照片,说要看看脸。我回了一串问号,要照片是什么操作?结果这丫居然说,他不乐意跟小白脸一起组乐队,说现在全是假乐迷,那帮女的只会看脸,笑死,我还不稀得和丑人一起组乐队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给老子拿外卖搬架子鼓的!长什么样关他屁事!” 几个语音发过去,迟之阳长舒一口气,扯了扯毛线帽的边缘,很快他便收到了南乙的语音。点开一听,他语气散漫,居然还在笑。 “你就说,我们一个是金角大王,一个是银角大王。” 真敢应就收葫芦里是吧? 都火烧眉毛了还有心情开玩笑呢,迟之阳一时不知作何感想。 这哥真是从小到大没有一天是不淡定的。 又一条语音发来。 “我刚刚看了一眼你的帖子,有条新回复,不是吉他手。” 语音里很嘈杂,伴有鸣笛声。 迟之阳没顾上回帖的事,“你不会在骑摩托车吧?那别回我了,当心点儿!” “行。” 新的语音结尾果然出现了引擎的轰鸣声。 听闻不是吉他手,迟之阳压根懒得跑去回复。乐队三大件儿——吉他、贝斯、鼓,距离集齐就差一个。 他不相信找不着一个靠谱的。 长舒一口气,迟之阳劝自己戒骄戒躁,锁了屏,戴上耳机,把注意力放在四周,谁知就这么巧,随便一瞟,他就撞见了地铁性骚扰。 斜对面,一个中年秃顶男拿着手机,缓慢靠近拉拉环站他前面的女孩儿,目标明显就是裙底。 只是女孩儿背对着他,面朝车厢门,估计快到站要下车,压根没发现异样。 迟之阳听着后朋,鼓点越来越躁,一股子邪火直往上冒。 本来就烦! 啪地一下,耳机被他一推,挂回脖子上。他直接起身,一屁股坐到了猥琐男的右边。 还没等他开口呢,只听见一句低沉的“抱歉”,迟之阳循声望去,一个身穿正装、白领模样的年轻男人挤到了猥琐男的左边,还抱着个大纸箱,里头晃晃荡荡装着不少办公用品,像是刚离职的。 迟之阳莫名觉得这人特眼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他俩一左一右,正好把犯罪分子夹住了。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白领似乎故意往右挤了挤,猥琐男抬起头,瞥了他一眼,手下意识飞快按了锁屏键,刚要往回收,下一秒就被迟之阳捉住了手腕。 他是鼓手,手劲儿大,随便一捏对方就吃痛地哎呦呦叫出声,手指条件反射地张开,手机也掉下去。 不过好巧不巧,被左边的白领伸手接了个正着。 还挺敏捷。 “你干什么!”猥琐男起身想跑,被迟之阳给拽了回去。 他冷笑一声,手上力气越发重了:“你还敢问啊,傻逼吧?” 左边的白领拿起猥琐男的手机,“您好,看这边。” 人在慌乱时总是会下意识完成指令,猥琐男还真就乖乖看了过来。 白领将手机对准他的脸,轻易解开锁屏,“很好。” 他打开相册,勾选视频删除,动作干脆利落。 “你!”中年男气得大喊,但很快被对方一句话给堵住。 “我看你的公文包很眼熟,你在金融街上班对吗?这是银行内部发的,没错吧。”白领露出标准笑容,“你也不希望这些东西被发到你行工作群里吧。” 对方满脸恐慌,拼命掩饰罪行:“我没有!你别胡说!” “胡说?你在狗叫什么?刚做了什么恶心事儿自己心里没数吗?!”迟之阳高声质问。这声音引来不少人围观,包括受害者。 趁着女生扭头看向他们,白领举起那部手机,沉着道:“你好,这个人刚刚偷拍你,视频我帮你删了,但不确定有没有备份,建议你报警。” 女生瞪大双眼,转身退了半步:“什么?偷拍?” “对,我作证。”迟之阳死死拽着嫌犯,“就刚刚,我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死变态垃圾猥琐男在偷拍。” 地铁正好到站,猥琐男趁机铆足了劲起身想往外跑,可白领长腿一伸,直接把对方绊倒。 “还想跑?!”迟之阳将对方两只手反绞在背后,朝女孩儿扬了扬下巴,招呼着跟他一起下了车。 白领抱着纸箱,跟在三人后头一起出来,正好碰见地铁工作人员。对方帮忙报了警,询问女孩情况。 迟之阳总算腾出手,看了眼刚刚打配合的白领,发现这人比他高出大半个头,长得挺帅,身材也不错,都包在白衬衫里,看上去一副精英相。 “对了,我刚刚录了他偷拍的视频,可以做证据。”白领冲他开了口,也看向他眼睛,“加个微信,我发你?” 迟之阳没过脑子,下巴朝受害者那儿一扬:“你直接加她呗。” 大约是听到对话,小姑娘也立马过来,连连道谢,又问他们能不能陪她一起去派出所。 迟之阳很是直白:“我一会儿还有点事儿,警察马上就来了,你跟着警察叔叔走吧。” 女孩又望向白领。 “我也有事,不好意思。” “那那个视频……”女孩冲他眨眨眼,打开了微信加好友的二维码。 “差点忘了。”白领看了一眼她的手机,“我AirDrop给你。” 片区的警察很快赶到,使命达成,迟之阳光荣退位,又钻进地铁里坐了三站才下。 出了站,街上行人寥寥无几,路很黑,不过他几乎每天都要走这条小路,早就习惯,低着头边给走边给南乙发消息。 [咩:我马上到排练室了。] 没多久南乙便回复。 [小乙:今晚又不回宿舍了?] [咩:嗯,就睡这儿吧,练累了直接睡,方便。] 消息发出去,他心里忽然冒出奇怪的预感,总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可回头又空无一人。 他们租的排练室在一片迟迟没拆迁的老小区,里面的住户大多早就搬离,价格便宜,也没人会投诉他们练习。 唯一的缺点就是晚上太过空荡,格外冷清。 “奇了怪了。”迟之阳拽了拽帽子,大步迈进单元楼门。 但他没直接下地下室,而是守在门后,静静等了一分钟,果不其然钻进来一个黑影。 今儿什么运气,都梅开二度了! 迟之阳猛一跺脚,伸手去抓,还真叫他逮个正着。 “别跑!” 这一嗓子把楼道感应灯直接喊亮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回自己抓住的,竟然就是方才在地铁上和他完美打配合的白领。 “怎么是你!” 迟之阳懵在原地,很快联想到什么,又反应过来:“好你个浓眉大眼的,怪不得刚刚要加我微信,操!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呢!玩儿跟踪啊?你丫想干嘛!” 对方明显语塞了一秒,开口时语气温和:“你误会了,我也是来这儿的,不是跟着你。” “扯淡!你当我傻啊?”迟之阳就差翻白眼,“我前脚过来你后脚就到了,还说不是跟着我?今儿这派出所是非去不可了……” 没等骂完,白领放下纸箱,拿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拿到他眼前。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自己发的招募乐手的帖子。 “我给你留了言,帖子下面你给了地址,看你没回我,就直接找过来了。” 白领朝他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就是来应召的键盘手,我叫严霁。” 留言? 迟之阳忽然想起南乙提的那一嘴,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人。 他看上去几乎是这辈子都不会和自己产生交集的类型,更不会出现在旧小区地下室的乐队排练室里——西装革履,文质彬彬,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社畜才有的稳定与倦怠,分明应该关在金融街灯火通明的高楼里,喝着咖啡加班才对。 “你?给我留言?”迟之阳指着自己,“你没搞错吧?我找的是乐手,不是投资顾问,我没钱。” “没错。”严霁笔直地望着他,露出微笑,“我是键盘手。” 键盘手会突然出现在迟之阳的招募贴里,这事儿本身就挺稀奇。 南乙看到回帖的当下,就觉得不太简单。出于平时的习惯,他甚至点进去那人的头像,盘查了一遍对方的账号,怎么看都像是现充,并没有任何乐队相关的内容。 但就这样直奔迟之阳的帖子,甚至无视了标题上“吉他手”三个大字。 挺神奇的,南乙想。 深夜,他办完事回到排练室。 摩托车往单元楼门口一停,手机便震了一下。下楼梯去地下室时,南乙查看了新消息,有些意外。 [仇胜:这点小忙也值得你特意跑一趟?地址发来,下次有事儿直接打电话,我可当你是亲弟弟,别跟哥客气。] 刚刚去的时候人不在,没想到这么快就收到回复。 南乙发过去地址,又回了句感谢的话,这么讲义气的人他也是头一次遇到,事情顺利的程度超过了他的预期。 十秒钟后,他发现,原来这不是今天发生的唯一一件出乎意料的事。 走进排练室的他竟意外撞见极其和谐的画面——一向暴脾气又认生的迟之阳竟然在和一个陌生人练习,还特别投 8.重启人生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和这个城市的许多人一样,严霁生活在死循环里。 二十六年的人生被父母推着走,漫长得让人觉得喘不过气,又短暂到刚刚好压缩在一张“优质”简历上——好性格、好成绩、好大学,好工作。 不过再好的简历,也有一定概率变成一张病历。 刚开始出现焦虑症状,严霁认为是加班太过的原因,但这改变不了,他只能求医,可惜效果不佳。在医院走廊等待被叫号时,他没带工作电脑,难得闲下来刷了社交软件。 很偶然地,严霁刷到了一位架子鼓博主,巧合的是,他打的曲子正是严霁中学时最爱的冷门歌曲,一首金属摇滚乐。 他看完了那个视频,又一连看了许多,差一点错过叫号。 这该怪罪于误人的短视频机制,他想。 坐在医生眼前,听他提问的时候,严霁也在走神。 “你现在脑子里是什么画面?可以描述一下吗?” 是一双恣意打鼓的手,是手背上的太阳刺青。 他好像被敲醒了。 从浑浑噩噩的成年梦境中醒来,回到中学的自己,那时候的他第一次试着反抗,悄悄学着在父母眼中不入流的电子琴,将音乐播放器里的古典钢琴曲都换成摇滚乐,戴着耳机,日复一日沉默地浸泡在无声的叛逆中,直到被父母发现。 “我在和人合奏。”严霁终于开口。 医生并不理解,温声询问:“什么?” 他看向医生,说:“有一个鼓手,他把十六岁的我找回来了。” 从那天起,26岁的他重新捡起年少时被强行扔掉的键盘,重新听回真正爱听的歌,也成为那个不露面鼓手的忠实粉丝。他的演奏节奏、风格和律动,严霁几乎了然于胸,加班回家的深夜,他仍旧会不知疲倦地听他的鼓,跟着编曲、演奏。 有了音乐,短暂的一天不再只是献祭给初筛材料、财务尽调和开不完的会。即便是死气沉沉的加班时间,也终于有了些许期待。 这种跨越空间的“合奏”,严霁持续了一年之久。期间,他不止一次对这个未曾谋面的乐手感到好奇。他长什么样?技术这么好,是不是也已经工作了?是什么样的性格? 要是能真的见面,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场景。 令严霁没想到的是,这一天竟然以一种极为戏剧性的方式到来了,降临在他一成不变的生活中。 8月31日,印象中很糟糕的一天,项目临近收尾,他连着加了一个月的班,车也在早高峰时被人追尾,送去维修,倒霉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当天晚上,他还被同组的同事拖住,被迫参与了和他关系不大的临时会议。 没车开,只能坐地铁,好在赶上了末班车,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末班车上的每个人都好像灌了一千公斤的水泥,浑浑噩噩,提不起劲。 他也一样,即便上了回家的车,却仍垂着头在工作群里汇报进展,发送出去的每个大拇指表情都在替他赛博假笑。 好累。 人为什么要工作? 我真的在做有意义的事吗?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打破这种生活。 啪嗒。 东西掉落的声音,打断了严霁沉重的思绪。他循声望去,一根鲜红色的鼓棒垂直砸在深灰色的地面,像狭长的火焰滚动、滚动,最终静止在他的皮鞋尖。 好眼熟。奉行助人为乐的严霁下意识伸手去捡,同一时间,一双白色球鞋靠近,鼓棒的主人也伸出手。 手背上,金色的太阳刺青很耀眼。 于是他们相逢。 “谢啦。” 一张少年气的脸,明亮的眼睛,蓬松的、漂到最浅的白色短发,还留着一条长长的小辫子,绕过来搭在左肩上,毛絮絮的。 他嚼着口香糖,将鼓棒重新塞进包里,笑起来一口牙乱乱的,但很白。 原来是个小孩子。 “不客气。” 一直以来,全部的想象都被推翻了,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萦绕着他。 竟然是个这样的小孩儿。 后来,严霁干脆不开车了,深夜的地铁里,他总能遇到那个鼓手。 他发现,这小孩儿的鼓包有个很不显眼的小洞,所以鼓棒总掉,也发现他脾气不大好,时常处在气愤状态,爱发语音骂人,语速和打鼓频率一样快,偶尔他又会对着手机屏幕傻乐,笑得前俯后仰拍大腿,还喜欢一边听歌一边虚空打鼓,那双手总是闲不下来。 更细微的一点是,他最近似乎很焦虑,总是拧着眉头,好像有什么大事没有解决。 这一点后来得到了验证,严霁看到了他在最新视频的评论区发的乐手招募帖。 乐队比赛。 说实话他是心动的,但这也绝对是个不小的挑战。毕竟严霁只想面对面合作一次,而不是完全打破现有的生活。 但似乎连上天都在逼他做决定。 一大早,母亲没打招呼就跑到他独居的房子里,美其名曰替他收拾,却将他整理到一尘不染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当然,也发现了那张病历。 于是,一场歇斯底里的单方面战争爆发了,母亲大哭、质问、咆哮,打电话叫来永远只会摆脸色指责的父亲,两人就够把这里闹个底朝天。他矗立一旁,反倒冷静得像个观众。 没人劝他为了身体辞掉这份体面的工作,反倒怪他“想得太多”,更玄妙的是,在父母眼中,最好的药方不是关怀,而是适时地娶一位贤惠的妻子。 啊,好累。这个世界上竟然有比上班还累的事。 他拒绝沟通,独自换上衬衫,在一片狼藉的家里对着玄关镜子打领带。 “不说了,上班要迟到了。” 那天确实迟到了,路上被一个同样着急上班的人撞到,打完卡他就流了鼻血。 “哟,一上班就见红,挺吉利的。” 上司阴阳怪气了一番,又在工作会议上抢走他连续两个月加班到深夜换来的劳动成果,并且相当熟稔地将其他人的错误推了过来。 这样的事发生过多少次了? 实在是记不清。 每天都是一样。重复又重复的无意义劳动,五分钟刷新一次的工作邮箱,领导没完没了的pua,改了无数遍的pitchbook,每周都要传一次的裁员优化计划,人心惶惶的降薪,更新个没完的财务模型,虚伪的松弛感,虚假的名利场,切实的16小时工作,真实的病历…… “虽然严霁在上次的项目上存在一些失误,但经验还是相对丰富,所以接下来这个新的发债募集说明书……” 好吵。 脑海里,架子鼓咚咚咚咚的声响盖过了该死的领导的声音。 大概是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太大,严霁被吹得不太清醒,脑中没来由地冒出了那个小孩儿的口头禅。 他甚至不小心跟着嘀咕了出来。 9.日暮途穷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南乙走后,秦一隅和那个他用过的音箱面对面坐着,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喝酒,却恍如置身于一场风暴之中,比音乐节那次还要大。烈风将这间屋子粉碎了,碎片卷在一起,凝成一个黑色的人影。 那影子也坐下,就坐在对面的音箱上,渐渐化出一双眼睛,浅色、像蜜糖又像狼的一双眼睛。 他曾对这双眼睛做过想象过最幻灭、最糟糕的设想。 可他根本没想过,原来这个人真的会再次出现,而且是以一种非你不可的姿态出现。 说毫无动摇是假的。否则他根本不会在看到的瞬间,就忍不住给了一次机会,打开了那扇打算永远封存的、名为音乐的门。 在此之前,他听到琴声都想吐。 然而,开启的原来不是一扇门,而是一个魔盒,里头装着那人恐怖的天赋和难驯的决心,强势、镇定,没有劝服,没有话语,只有一双手,一条bassline。 那双演奏的手暴力地搅动了这潭死水,留下汹涌的浪,然后离开了。 秦一隅企图摆脱这幻觉。 他来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抬起头,他与自己对视,目光停留在脖子上的刺青,是一颗星星在他十八岁时掠过,留下的烙印。 [那你现在自由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他躲起来,以为可以自我麻痹,自暴自弃,最后才发现,这其实不过是一种漫长的活埋。 现在,记忆里那颗星星出现了,拿着铁锹肆无忌惮挖开荒草与土壤,用手扒开那些石头和灰尘,试图救出他。 但是不是太晚了。 为什么偏偏要在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为什么每一个音符都闪烁着天才的光辉,他越是用心听,越清楚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废物。 一个不能再弹琴的吉他手,要去有什么用? 天亮了。他的手机也响起来。看了一眼来电人,秦一隅点了接通。 “小鱼啊,你那把琴卖出去了,我已经把钱转给你了!”王亮的声音满是喜色,好像很替他开心,“我弟说买家特爽快,什么都没问就直接买下来了,也没讲价,早知道挂高一点卖了。” 秦一隅假装开心地笑了两声,但实在太假,给自己都听乐了。 “谢谢王哥,帮了大忙了,明儿请您吃饭!” “这么客气干啥。” 电话那头,王亮高涨的情绪却突然沉下来,又道:“吃饭就不用了,小鱼啊,要一会儿没事儿的话,来培训班一趟吧,帮哥搬点东西。” 秦一隅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这人一向好的不灵坏的灵。 “好嘞。” 果不其然,等他赶过去,发现楼下停了辆搬家公司的大货车。王亮愁眉苦脸,边抽烟边叹气,说他老婆骑电动车摔了一跤,骨折了,老家一下子没了撑着的人,老父亲一直病着,现在也没人照顾,前几天回老家,刚到医院,就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哭。 “我在这儿,挣得不多不少的,耗下去也不是办法。”王亮分给他一支烟,“还是回去吧,在家随便干个小买卖,起码不累着她。” 秦一隅点了点头,望着远处灰蒙蒙的雾霾,吐了口烟,用更灰更白的烟圈挡住那团虚空。 “活着真没劲呐。” 一旁的王亮听了这话先是一愣,表情变了变,很快他又拢住秦一隅的肩,用力晃了晃:“小小年纪,还这么帅,别说这种话!” 秦一隅又吐出一个很圆的烟圈,然后用鼻尖去顶,边玩边说:“放心吧哥,没劲我也会好好活的。我妈交代过,我得听她的。” 看他这样,王亮脸上的笑愈发沉重:“都怪哥,害你失业了。” 他不说,秦一隅差点儿忘记这事儿。他立马挂上笑脸,晃着一头不长不短的卷毛,乐呵呵道:“嗐,我这人就爱当无业游民,多自由啊。” 不过坦白讲,钱确实也是个问题。 尤其是现在。 和王亮分别后,秦一隅翻出记事本里夹着的那张旧到泛黄的纸条,对着输入了银行卡号,将刚收到的吉他钱全数转了过去。 完事,他给当时在村里认识的布朗族女老师玉尼打了个电话,对方听闻,始终推脱,说自己会再想办法。 “还想什么啊,赶紧带着孩子去看病吧,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可是……”那边的声音竟然带了些哭腔,这下秦一隅倒是真有些无措了,他可不会安慰人。 “别可是了啊。”秦一隅皱了眉,借口说信号不好,想挂电话。 对面的哭腔忍住了,又问:“他让我问你,你还回来看他们吗?” 听到这句,秦一隅眼前浮现出一张张纯朴、天真的脸。在他觉得人生糟糕到谁也不想见,只想往山里躲的时候,的确是这帮小孩儿拯救了他。 他熟知他们每一个人的家人,甚至是他们家里养过的小鸡、水鸭和小牛犊,每一个秦一隅都悄悄地起了名儿。尽管贫穷,但每一户人家都把他当做孩子、朋友,甚至亲人,用最热情最善良的方式包容他、照顾他。 那段回忆是浸泡在阳光与花香里的,是一张柔软的床,托住了坠落的他。 “当然了。” 他踢开路边的一枚石子,呼出一口气,笑着说:“明年的桑勘比迈,我肯定回去。让他们等着我,都健健康康地,等我回去过节,一个也不许少。” 明明完成了心头一件大事,可他不觉得轻松,或许因为这只是个开始?孩子还那么小,这种病治起来好像也没个尽头。 那他自己呢?没钱,没未来,没有了按弦的手,欠一身债,甚至还没了唯一还算喜欢的工作。 他还有什么? 太糟了,一个这么糟糕的人,南乙究竟为什么这么执着。 不能继续想下去了,秦一隅强迫自己像倒垃圾一样倒掉这一切。 每当心头变得沉甸甸,他就会独自坐公交车,漫无目的,眺望窗外,坐到终点站再换乘。就这样,不知不觉中,他一路坐到了公主坟。 到站后,他跳下车,在附近的花店里转悠了一分钟,买了束打折的红玫瑰,然后骑共享单车来到一公里开外的公墓陵园。 雾霾不知什么时候散了,艳阳高照,愣是连片云都没有,晒得人睁不开眼。 面对母亲的墓碑,秦一隅一开始说不出什么话,像根木头桩子似的静静杵着,发了好一会儿呆,定定地望着墓碑上母亲年轻美丽的脸。 盯着盯着他突然笑了,笑得很大声。 隔壁还有正嚎啕大哭的一家人,听见笑声纷纷侧目,都忘了哭了。 一切都会过去的,人们总这么说。但这么多年了,秦一隅站在这里,依旧会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 人生走向崩塌的那一年,他甚至认为,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一意孤行搞乐队,这是错误的开端。如果真的听妈妈的话,老老实实念书、毕业,按照她的规划生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们不会发生那么多争吵,他不会被自己的父亲出卖,不会气到拒接母亲的最后一通电话,母亲不会离开,他也不会出事,年纪轻轻就成了废人。 这世界残忍就残忍在没有如果。 他忘不掉认领母亲的那一天,好像也没办法再站在台上唱歌了。 过去这么久,他逐渐与一些既定事实和解,也接受了无可挽回的命运。这不容易,秦一隅几乎用尽全部气力,活生生地割下前二十年那个骄傲、恣意的自己,一刀一刀,再一点点打包扔掉。 然后南乙出现了。 他的出现开始让秦一隅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些被他抛弃的血肉,每一块好像都还鲜活无比,仔细一看,啊,原来它们还裹着跃动的音符啊,一跳一跳的,真吓人。 “妈,你说,他为什么要出现呢?” “会不会是我精神不正常?”他皱了皱眉,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留存过任何证据,来证明南乙真实存在过。 “最近我总发现一些怪事,一觉醒来,家里的东西不是少了,就是挪了位置,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说会不会,这个人根本没出现过,是我幻想出来的,我在骗自己?” 听到这些话,隔壁那家人慌慌张张离开了,边走边谨慎地回头看,但当事人深陷思考之中,并未察觉。 不过很快,他又否认了这些神经质的猜想:“不对不对……” 那把伞的确消失了。 对,至少有这一个凭证,这令秦一隅松了口气。 南乙是真实的。 “我就该录下来的。”他跳跃地转换了话题,把妈妈喜欢的花放好,然后盘腿坐下,揪了一根草自顾自说着话,语气懊恼又孩子气。 “他弹得特别好,要是录下来,这会儿就能放给您听了。” 无人回应。 秦一隅干脆躺了下来,躺在墓碑旁边,小孩儿一样蜷缩着身体,用受伤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墓碑,好像小时候睡在妈妈旁边,抚摸她香香的头发。 他低声絮道:“早点儿来就好了,太晚了,我现在已经……” 话音未落,周围忽然起了一阵风,吹开秦一隅前额的头发,柔柔地拂上他的面颊。 于是[做不到了]这四个字被咽了回去。 他轻笑了笑:“您别骂我呀。” 风愈发大了起来,一片花瓣被吹散,落到秦一隅怀中。 秦一隅笑不出来了,手指捻起那一小片柔软的花瓣,顿了又顿,每吐出一个字,就好像从胃里吐出一颗沉甸甸的石头。 “要不还是……骂骂我吧。” 从陵园出来没多久,阳光就被云层遮蔽,他搞不懂是哪儿来的云,来得这么快,就好像墓地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温暖明媚的梦。 从梦里踏出来没多久,天就快黑了。落日红得刺目,像一滴晕开的血。 坐在公交车里,心事颠来晃去,他脑中莫名冒出一个词——近乡情怯。 他怯到甚至不想回到那间出租屋。因为他很清楚,只要走进去,打开那扇门,南乙的脸,他的眼睛,他的bassline……一切都会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钻,越钻越深。 这家他回不了了,只能去周淮那儿打地铺。 平时秦一隅几乎不会来过夜,他习惯一个人睡,周淮见他来了,就清楚这人心情不佳,所以什么都没问,只是在收拾穿孔工具时,想到南乙在纹身店里说过的话。 “哎,上次那小帅哥要你给他穿耳洞来着,他还来吗?” 昏暗的房间里,秦一隅眼神茫然。睫毛似乎又掉进眼睛里了,很难受。 他揉了揉眼,沉重地上楼睡觉:“不会来了,我说了再也别见了。” 流星划过的瞬间固然令人悸动,但消失之后,夜色只会更黑。 周淮很少听到秦 10.海选现场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张子杰这段时间过得格外操蛋。 没考上大学的他,本指望借陈韫的关系捞个体面工作,谁成想,对方压根没这心,只是偶尔从指头缝里漏点儿好处。如今他只能在亲爹的修车店帮忙,偶尔跟着陈韫混进上流场所,运气好的时候,还能和三线小明星在一个卡座推杯换盏,生活也算滋润。 可最近,麻烦却接连不断。 最开始是个来修摩托车的大哥,看着就彪,不好招惹。对方声称车没修好,带了几个人高马大的来扯皮,张子杰只能破财消灾。 可后来,类似的事接二连三,还都是修摩托车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没一个怕事儿的,格外摧残身心。他焦虑无比,看见骑摩托车的都犯怵,恨不得找个菩萨拜拜。 “我受不了了,这帮老炮儿是打哪儿来的?没完没了了!” 才骂了两句,一通电话打来,张子杰一瞅,立刻毕恭毕敬接通:“喂?杨哥啊,你好你好。” 电话那头的叫杨西,家里有点背景,在北京开了四间酒吧两家livehouse,个个生意红火。前段时间他车被撞了,在陈韫的介绍下送过来修,也算照顾他生意。 “别啊,跑一趟多麻烦,我给您开过去,还是梦岛对吧?” 梦岛是那两间livehouse之一,西城区大名鼎鼎的摇滚乐迷聚集地。 张子杰翻出来车钥匙,又喷了点香水,这才敢上那辆豪车。 “不忙不忙,我这就出发,半小时就到!” 路上堵得厉害,开过去花了快四十分钟,张子杰停好车,整个人汗涔涔。他发现这livehouse里面比外边还堵,排队的人围了一圈,水泄不通。 他拿着钥匙进了里院,正撞见杨西正和人喝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杨西冲他笑出来,客气道:“小张来了,受累了。” 钥匙被杨西身边的年轻男生接了。 “太客气了,您这真热闹。”他笑着擦了汗,“今儿有表演?哪个乐队啊。” “什么表演啊,前段时间谈了个乐队比赛的合作,今儿在这儿海选,有十来个乐队,跟拼盘差不多。”杨西说着,下巴朝桌上的名单点了点,“我们正在定上台次序呢。” 张子杰笑嘻嘻地过去瞄了一眼,他发誓真就是一眼,结果就跟雷劈了似的,愣在原地。 “怎么了?”杨西见他这样,乐了,“有熟人啊。” “啊?那什么……”张子杰回过神,顿了顿,又指着纸上的一个名字,“这、这个人,有照片儿吗?” “没有,乐队要什么照片,又不是选演员。” 杨西瞅了一眼他指的那个人,名字实在好记,刚路过点人头时顺道瞥了一眼。 “这个啊。这小孩儿长得挺牛逼的,那双眼睛真是好看,跟混血似的。” “眼睛……”张子杰抓住关键词,“眼珠子颜色特浅是吗?” “是啊,浅棕色的,还带点儿灰,太阳底下又透又亮,你认识?” 还真是他。 “是、是之前一同学。” “同学?关系挺好吧。”杨西笑了笑,“要不留下看看比赛呗,我让他们给你一手环,戴着就能进去。” “哎,谢谢您。”张子杰笑着敷衍过去,跟着他助理走了,中间他借口上洗手间,给陈韫打了个电话。 听电话那头的语气,陈韫是根本不知道这事的,明明这个比赛,他家是最大的资方。 陈韫甚至气笑了。 “玩儿乐队?他还敢做这种梦?” 他让把电话递给杨西,张子杰乖乖照做。杨西比他们大十岁,背景硬,陈韫见了也会叫声哥。 他听不见陈韫在电话里说了什么,但见杨西眯了眼,笑着回道:“刷人?我就一提供场地的,小老弟你可别为难我了。” 两人说着,张子杰开始走神,莫名其妙就想到跟南乙的最后一面。 之前怎么欺负都不吭声的闷葫芦,那天跟条疯狗一样骑在陈韫身上,不做声,只闷头挥拳,一下比一下狠,血溅了满脸,差点把他胳膊拧下来。 当时他们甚至没怎么欺负他,只是见他一副晦气样儿,调笑了一句“你家死了人了啊丧眉搭眼的”,其余什么都没做,不知道怎么他就发了疯,一个人干倒七八个。他们都差点儿折在学校后门的胡同里。 现在想都直犯怵,他头一次知道原来这疯子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 后来南乙受了处分,转了学,说是去了港城,还记得当时一个老师说的,像他那样成绩拔尖儿的,犯了什么事儿也有学校抢着要。 读书不是挺牛吗,现在又来搞什么乐队啊。 “卖你个面子,使点小绊子倒没什么,至于比赛结果嘛,找你爸呗。” 张子杰看着眼色,心想这人也就面上和气,跟陈韫倒也没那么亲,要不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明面上,陈韫当然是诚弘的太子爷,可私底下到现在还得看他爹脸色,挨打也是常事。更别提这段时间,他还因为自己那摊烂事儿躲着他爸。 “你怎么这么轴啊,这还不行?”杨西咧嘴笑道,“没准儿这小子也就空有一张好皮,今儿其他几个乐队可都是混了好几年的,群众基础摆在这儿,就他们这种刚凑起来的,我看也是当炮灰的命。” 挂断电话,杨西把手机扔张子杰怀里,笑眯眯道:“小少爷一天天净想在别人地盘整事儿啊。” 说完,他拿笔在表上划拉了两下,拍到小助理胸脯上。 张子杰不好作声,笑着应付,见他没说别的,才放下心来,跟着助理七弯八绕,来到二楼。 参赛的乐队被他们安排在这儿,人太多,里面乱哄哄的,还有乐队经理在和工作人员扯皮。 助理走过去,拽住一个脖上挂牌子的人,把新次序表塞给他,又交头接耳了几句。那人使了个眼色,从同事手里拿走原定的顺序表,塞了新的,只道:“按这个来。” 熙熙攘攘,都是些背着乐器的人,张子杰四处张望,眼神落到一个角落,浑身肌肉都僵了一秒。 真是南乙! 他个头儿窜这么高了?初中那么矮,才几年不见,现在得有一米八几了吧。 要不是那双眼睛太特殊,猛一看他都不敢认。 屈辱感返潮般往上冒,张子杰低声骂了两句,舌头在口腔里舔了舔,当初被他打掉的两颗牙早已补好,可现在却隐隐发酸。当初他肋骨也差点断了,在家躺了大半个月,被亲爹骂得半死。这些他都记得。 妈的,这个疯子。 二楼窗户开了个缝,南 11.冰火对撞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在周淮家躲了两天,周六上午,秦一隅被赶了回去。 一方面是因为周淮新处的小男朋友来了,他在只会碍事,还老引起误会,只好闪人。另一方面,周淮控诉他半夜偷吃了他买的巧克力蛋糕,但秦一隅压根儿没起夜,一觉睡到大天亮。所以他恨恨地认为这就是周淮赶他找的烂借口。 走到出租屋单元楼下,秦一隅随便一低头,脚步一顿。 “嗯?”他发现自己新换的白T恤上有一道可疑的褐色痕迹。 “什么玩意儿?” 他抓起衣摆拿到鼻子跟前一闻,居然是巧克力的味道! “至于吗?”秦一隅想不通,“赶就赶呗,还玩儿陷害。” 他一边上楼,一边埋头发消息骂周淮。手指点了发送,脚步也刚好拽着身体来到家门口。秦一隅一抬头,又笔直坠入深渊。 出租屋的防盗门、墙壁、地上,到处都被泼上了猩红的油漆,写满了不堪入目的话,一个个字张着血盆大口,醒目得像livehouse屏幕上的歌词,像音乐节台下狂热乐迷挥舞的旗。 欠债还钱,的确是天经地义。可这明明不是他欠下的,凭什么他来还。 做爹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儿了,爽了射一发,白捡一孩子,其余什么都不用管,混得好可以吸血,废了也能子承父债。 谁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事,这不是就是嘛。 大概次数太多,有些麻木,讶异仅持续了一秒,秦一隅又恢复到自暴自弃的状态,只觉得厌倦了。他不是没想过这事儿会再发生,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搬来才不到两周,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来了。 烦死了。 抬手摸了一把,油漆都快干了,算了算时间,怎么说也是一两天前了。 那时候正好不在家。 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倒霉,他也懒得分辨,打算先开门拿东西处理一下,刚要低头开锁,却发现地上有东西,只是被泼上了油漆,红彤彤一团,差点没看到。 是伞。 呼吸一滞。 原来是给他的那把。 他来过了。 他还从来没见过这把伞被收得这么规整过。 丝毫忘了油漆会弄到手上的可能,秦一隅拿起了那把伞,腾的一声撑开,转了转。莫名地,心中生出一丝熟悉感,秦一隅下意识将伞放在头顶,抬头,久久望着那一片红。 最近他的记忆总是会忽然回到中学时代。 当时的他和现在一样,经常犯困,总是找各种地方睡觉偷懒,空的自习教室、操场、天台,体育馆里的座位,他都睡过。 记忆中有一次是在天台,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天空像蓝水晶一样澄透,没有一丝云。午休时他跑去那儿写歌,写着写着就躺下睡着了。 吵醒他的是雨。 半梦半醒间,雨滴到指尖,很凉。惺忪的睡眼艰难打开,朦胧间,出现在视野里的不是落雨的灰色天空,而是一方红色的庇荫。 一把陌生的、支在地上的红伞,在风中轻微地晃动,像一朵孤独的木棉花,刚好为他落下。 尚未完全清醒的秦一隅盯着这把罩在头顶的伞,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也被人盖了透明雨衣。 灰白的水泥地面还没完全湿透,雨刚下不久。 会是谁呢?他起身,举着伞寻了一圈,又下了楼梯,一无所获。 后来他发现,在自己的少年时代,时常会出现这样古怪的事,就像灵异漫画里的情节。 于是在心里,他为这个人起了一个外号——小幽灵。 那把红色的伞,只是小幽灵留下的第一个印记。 颇为有趣的是,他清楚地意识到,那人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被发现。因此,在后来一次次遇到类似状况时,秦一隅也开始装糊涂,不去抓他的马脚,不试图揭开真相,当做是一种心有灵犀的猫鼠游戏。 直到这个小幽灵彻底消失。 他也从少年时代剥离,成为无趣的大人。 “泼了油漆……”秦一隅望着头顶的红色,自言自语,“真的好像幽灵同学的伞啊。” 慢半拍地低下头,他发现,原来伞下还压了张纸,只是因为被泼了油漆,大半张纸上的字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右下角一小块是干净的。 是手写的贝斯谱。 秦一隅捡起琴谱,心跳忽然变得很重,像军鼓猛打在胸口,耳边没来由出现幻听,不过不再是救护车的声音,而是南乙那晚的贝斯线。 从回到这里,到目睹这一片狼藉,他都没骂半句,也没有一个字的抱怨。可现在,他却不由自主地开口骂了出来:“操。” “这还怎么看……” 对面的门突然打开,手里提溜着垃圾袋的邻居小哥走出来,对方也是第一次见这阵仗,在原地愣了半天。 秦一隅清了清嗓子,起身,抬了抬棒球帽的帽檐,挤出一张还算和善的笑脸,连连说了抱歉。 “一会儿我肯定弄干净,我有经验,没弄您家门上吧,真是不好意思了。” 男生有些吓到,摆了摆手,又问:“不用报警吗?” “没用的,我试过了。”秦一隅又笑了,“最多拘两天,有时候他们还会找那种没学上的未成年,这样连拘留都不用,充其量口头教育几句。” 说得有些多了。 秦一隅再次说了不好意思,打算以此结束话题,没想到邻居小哥又开了口。 “前天还好好的……我下去买早点的时候,还看到一个男生站在你家门口,敲了好一会儿门。”他顿了顿,怕被误会又解释道,“不过应该不是他干的,他没拿油漆。” 是南乙。 秦一隅脸上的假笑不自觉消失了,问:“高高瘦瘦,耳朵上一溜耳钉,是吧?” “就是他!我买完早点上来他还在,他还拿了张纸垫在墙上写字呢。” 小哥笑呵呵的,补了一句:“挺帅的,我就多看了两眼。” 秦一隅瞟了他一眼,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眼吧,谁知道这小哥吓得一激灵,又连忙补了一句:“你也挺帅的!” 倒也不是这意思。 “谢谢。”他有些敷衍,“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收拾,回见。” 说完,他低下头,顺手将琴谱翻了面,没想到背面竟然还有,只不过不是谱子,是几行力透纸背的字。 秦一隅从没这么认真地读过什么。 但很可惜,最后一行被油漆染到,无论他读得多么仔细,拿多么近,都看不见了。 “操你大爷。”秦一隅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解锁,找到了周淮的电话。 下午五点半。 “就是,我操你大爷!” 梦岛里,带头打架的一个男乐迷骂这句骂得格外洪亮,周围人群立刻一拥而上,场面差点儿兜不住。 谁知就在这时,另一个戴牌儿的工作人员从入口跑出来,气喘吁吁大喊“能进人了”,霎时间,排在前头的人都呼呼跑向检票口,跟开闸泄洪似的,谁也挡不住。 “是真的要开始了!” 的确要开始了。 南乙三人此刻已经被逼到现场,迫不得已和调音师做最后调整,准备候场。 迟之阳和场工大吵了一架,其中一个人态度不好,两人差点打起来,被其他人拦住。 南乙站在一旁安静擦琴,严霁哄好了迟之阳,和调音师聊起来。 调音师解释说:“设备原因,彩排的时候吉他的现场效果特别差,这会儿还没调好呢,平时也就算了,今儿是要比赛的,不能糊弄,还是得重调。你们这组没吉他,影响不大,所以调到前面开场了。” “放屁!哪能这么寸?”迟之阳本就没完全压住火,听到这话气血又上头,“什么设备原因,肯定有人搞鬼了!” 调音师被他的声音震得耳朵疼,只好挠头,“没办法啊,顺序已经定了,我又做不了主。” 他递过来一张纸,“你看,确实是把所有没吉他的都往前调了。但全场拢共就俩,另一组是爵士乐队,排你们后头。别说了,你们快确定一下调音效果吧,马上开始了,评委都在二楼坐下了。” 别说评委,就连架子鼓都被布好了,南乙知道这事儿已成定局,不打算辩驳。 隔着一堵墙,他听到观众入场的动静,骂什么的都有,表演还没开始就在齐声喊话。 不过不是“安可”,是“退票”。 这里根本不像livehouse,完全就是个炸·药池,现在随便投点什么到台上,都是一点就炸,都得当炮灰。 站在后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主持人的介绍。 “……海选结束后,将有20支乐队入围,进入Crazy Band的正式比赛中。” “除了台下1600位听众,我们还有两位专业评审,他们的一票等同于200票,总计2000票。和听众们的玫红色手环一样,评委投票时,天花板的灯柱将会亮起玫红色灯光,直通舞台……” 冗长的串词结束后,终于轮到了开场乐队的介绍。 听着主持人的声音,南乙有些灵魂出窍。 “接下来欢迎我们第一组乐队,也是开场乐队——” “退票!退票!退票……” 按照彩排时走过的路,三人上了舞台,场地不大,灯光还没开,这里黑压压一片,和台下观众区只隔着一排围栏。 戴上耳返前,下面的每一句抱怨、辱骂,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南乙很少戴隐形眼镜,今天戴了,不太舒服,很干涩,他转了转眼睛,尝试克服。 坦白讲,他没想过自己的第一次演出竟然会是这样的。 但也无所谓了。 台下一张张暴躁的脸汇成一片海洋,烦躁的热浪几乎要冲到他们脸上。 “这什么乐队啊,听都没听过。” “不认识,新的小乐队呗。退票退票!” “别想推小乐队糊弄我们,退票!” “杏仁核什么时候上?” “能不能别他妈把手机举那么高!看演出还是看你手啊!” “开场的是谁?” 是你爹! 迟之阳燥得慌,耳返里的click跟电子木鱼一样哒哒哒敲着,越敲越烦。 站定后,他听到了导播的声音。 “开始,三、二、一——” 黑暗中,南乙回头,习惯性冲他歪了歪头,这是他们每次排练时都会有的动作。 迟之阳深深吸了口气,扭头看了一眼右侧,严霁正好也看了过来,脸上依旧是那种好脾气的笑容。 他忽然就冷静下来。 练了这么久,总不能因为傻逼们放弃吧。 活动了一下脖子,迟之阳抬起手,扬起鼓棒。 “咚——” 随着鼓槌砸下,灯光和舞台屏幕同时亮起。 一瞬间,黑色空间、黑屏幕、压着鼓点节奏闪动的红色灯光,屏幕上如血一般溅开的猩红字体,通通挤入整个昏暗空间,视觉效果极具压迫性。 三顶红色追光落在他们身上,身后,大屏幕上播放着严霁制作好的背景视频——一颗血红色心脏随鼓点沉重地跳动,是尚未苏醒的野兽之心。 严霁穿着剪裁合身的灰色衬衫、黑西装裤,戴银丝眼镜,袖口挽到小臂,领口的扣子也没扣,露出锁骨。他背了架黑红配色罗兰战斧键盘,弹奏时会微微皱眉,少了私底下的平易近人,骨子里的逆反和倨傲随节奏释放,格格不入的精英气质和摇滚气场相冲撞,反差感极强。 迟之阳穿着浅灰色牛仔外套,脖子上戴了金色铆钉chocker,右手戴了红色荧光护腕。一打起鼓,他的状态就变得 12.欢迎我吗 《恒星时刻》全本免费阅读 对livehouse的所有人而言,开场乐队的表现都是相当超出预料的,几分钟前还被像暴乱现场一样的地方,此刻已经完全被三人的演出所控场。 台上,两段verse后,迟之阳加快鼓点,南乙也随之插入一段失真贝斯点弦加slap,速度极快,现场情绪随之攀升。 “鼓好炸啊!” “卧槽这贝斯弹我前列腺上了!” “五弦slap都这么精准,牛啊。” “贝斯跟鼓是打起来了吗!好凶!” 另一个评审韩江在此时也姗姗来迟,他刚挂断了陈韫的电话,带着任务坐了下来,还没听,就笑着给一旁的赵楠派了根烟。 但赵楠拒绝了,无声地对他比了个看台上的手势。 韩江不是第一次和赵楠碰头,知道他清高的臭脾气,只能直接摊牌:“那什么,陈总他儿子刚刚找我,说开场的乐队里面有个人跟他不对付,让我们想办法给刷了。” 和赵楠这样的大制作人不一样,韩江是歌手,还得靠诚弘娱乐的资源出唱片,不得不卖太子爷人情。 可赵楠置若罔闻,不仅没搭理,还直接按下了眼前的投票键。一条鲜明醒目的灯带直通舞台。 韩江不知该说些什么:“楠哥……您这样那我也没辙,我只能把我这票压下来,对不住了,怎么着也得跟您知会一声。” 二楼的利益对峙无人知晓。而台下,那些曾打算靠玩手机打发时间、等待自己心仪乐队的人们,已经逐步沦陷,不自觉被音乐牵着走。凶悍的贝斯,冷淡的唱腔,禁欲的台风,杂糅出最直接最震撼的冲击力。 [活剥伪善 生吞欲望 没学过投降] 而南乙脸上那一点尚未尽兴的倦怠,尤为勾人。 他手下的贝斯弦化作绳索,圈住了所有人的脖颈,轻而易举掌控了感官、情绪与欲望。而他自己,却是全场唯一一个未被调动的对象。 [野性尚未驯化] 迟之阳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汗水淋漓,比排练时发挥更出色。 鼓越来越凶,暴雨般砸下来,毫无顾忌,剥下众人的皮肉,锤开骨架,唤醒野性,于是台下只剩下一颗颗心脏。每一颗心都要往外跳,跳出来,变成狮子的心,越来越快,越跳越猛,快要爆裂开来。 洋红色的海洋在蔓延,如同大片大片盛放的弗洛伊德玫瑰。 所有器乐都空了一拍,这一秒的寂静如同他们给出的一次喘息机会。 南乙重新扫弦,再次开口。 [你说:“别这么神经好吗?” “这里没人欢迎疯子。”] 而下一句,所有人都已准备好,要用尽全身力气唱出这首歌最具代表性的副歌歌词,一起冲向情绪的顶峰、山巅,至高点。 比登顶的快感来得更快的,是突如其来的黑暗。 如同失明的一瞬间。 “操?”迟之阳懵了。 声音也断了。音箱仿佛被瞬间冻住。 事故出现在无限靠近高潮的刹那。 他们几乎都能从音乐中摸到闪电的尾巴,可就在那一刻,自上而下一池刺骨的冷水猛地浇下,黑暗像滂沱大雨,淋透了现场所有人。那把从冰窟中震出的火焰,被无情熄灭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和台下观众一样,赵楠也发出了相同的疑问。他第一时间看向身侧的韩江,也终于和他对话,脸上是明显的愠色,质问道:“你们搞的?” 韩江立刻否认:“这我真不知道,他只跟我说了打分的事儿!” 他起身,看向乱糟糟的一楼问:“会不会是场地出了什么岔子?” “没这么简单。”赵楠打开对讲系统直接和场工沟通,质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的气愤很快得到了回应,但很明显,通过工作人员慌张的反馈来看,这的确不是他们做的。 在所有人都被意外浇灭热情的时候,张子杰匆匆从后台总闸处逃走,离开梦岛之前,他给陈韫回了个电话。 做到这种程度,他不相信还能有好结果。 嘈杂的现场有很多声音,有人大骂主办方,更多人在低声议论,之前好不容易被三人的表演调动出来的情绪又一次沉入新的谷底,甚至比之前更差。 而之前亮起大半的手环,此刻也都在同一时间没入无边黑暗。 严霁皱了皱眉,不禁考虑起事故所导致的最残酷的后果:livehouse是荷尔蒙和肾上腺素主导的地方,很多决定就在情绪上头的那一瞬间产生,一旦这情绪断裂,那种刺激和欲望也就随之消失。 再来一次,还会有几个人特意去点亮已经被熄灭的手环呢? 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南乙听见耳返里导播的声音,很慌张,很吵。 但不知怎么,他没什么感觉。这次事故反倒像是中场休息,让他得以思考。 刚刚的演出没有问题,和排练时别无二致。 唯一怪异的是,他明明唤醒了所有人的心,自己那颗却好像依旧冰封,死气沉沉。 从站上这个舞台,表演到上一秒,南乙始终没能完全融入这场live之中。明明为这一天他付出了很多,等待了很久,练了很久,可却始终隔着一层雾,感受不到彻底的投入和快乐。 甚至不如在秦一隅家中弹奏的时候,起码那时,手心还真切地出了一层汗。 想到这个名字,南乙的太阳穴本能地跳了跳。 也是这一刻,他忽然感应到什么,眼睛有些发酸、发涩。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里,他的视力忽然间变得极好。 他察觉到一个人的存在。 在所有晃动着的、面目模糊的黑影里,这人戴着帽子,漫不经心地两手揣兜,目光却很明亮。 他竟然来了,竟然在笑,南乙眯起眼,那股缺失的兴致突然间回流至身体,引得全身的皮肤都战栗了一秒。空茫的瞳孔终于聚焦,如同野兽真正进入狩猎状态。 我就知道。 你看到那张纸条,一定会来。 受内心欲望的驱使,站在立麦前的南乙,在一片混沌中轻轻招了手。 在确认他们的心处在同一频道之后,他向前一步,朝那空茫的黑暗中伸出了自己的手,这画面,一如他过去曾在脑中预演过的那样。 他幻想过无数次,并且相信,自己一定会在某一天实现。 熙熙攘攘的浪潮中,一片利刃般的影子撞了出来,单手撑住围栏,利落翻身,啪的一声,抓住那只等待已久的手。 一个跨步,他迈上舞台。陈旧的棒球帽掉下,掉落在暗影里。 他的身体是摇晃的,带着酒气,声音却带着笑,几乎要被淹没在嘈杂的黑暗中,可是因为距离很近很近,南乙听得极为清晰。 他轻声发出和上一句歌词对应的问句。 “欢迎我吗?” 手握得很紧,紧到发痛。 “当然。” 两颗心同时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