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1. 西凉篇1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书中只记王侯事,青史不载人间民 。 1 “给!” 斑驳的小手,干枯的笑容,朦胧的神态,怯懦的,卑微的,却又纯净的双眼。 “嗯。” 你收下了最好的礼物。 一朵干枯的,只剩三朵花瓣的蓝色野花。 你将它别在你的发际里,不顾上面的泥泞,离开了这座枯萎的城池。 这是你行医的第三年。 2 夜间的寂寞总是让人多思。 用打火石打上火苗,艳丽的火焰映照着你苍白的面孔,在跳跃的火苗中看不真切。 这是你来到这个世界的第15年。 身上的布料粗糙到你的国家最贫苦的人都不屑一顾,袋中的吃食连猪都会嫌弃了别开脸,可在这里却是活命的法宝,也是难得是珍馐。 你来自民安物阜的时代,你曾偶然听闻家中长辈的谈资,但你并未放在心中,战争仍存,但离你太远,你不曾见过血与火的地狱,而此时的你已见过太多。 你曾经疯狂渴求回到你的故土,但时空阻隔了你的哀愁。火光照耀你的瞳眸,你透过那单薄的烈焰看到了温暖的壁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你最重要的羁绊,人们齐聚一堂,温馨而平凡。 可你,本该在他们之中,却不应像现在那样,像个小偷。 风过,火灭,影像已失,寒冬将至。 你踏上旅程。 3 你遇上了劫匪。 “把东西都交出来!” 你看着他,那么小的孩子,他有到十岁吗?颤抖地拿着刀,眼神却像是逼到悬崖边的恶狼。 他野草般杂乱的头发枯黄地垂在耳边,那枯萎的,弱小的命运,如同你头上的花一样。 孩子瘦到锁骨直直凹陷下去,一只眼睛好像瞎了露出惨白的瞳仁,他没有右臂,空荡荡的袖子上面布满了乌黑的血,你看到蚊蝇嗅着死亡的气息在他的伤口上飞舞,你下意识想要看看他的脑袋,但对方警惕的瞪了你一眼,你叹了口气。 ——小儿疳积。 你一眼就辨认出了他的情况,可你什么都没法说,你静静地看着他你一路已经见到太多苦痛。 五铢钱已经为了买药花光了,你值钱的唯有身上的平安扣,可这又是你和过去的唯一牵绊,你绝对不可能放手。 留下的吃食也只有3日,你犹豫了一下,拿出了自己一日的分量。 再多,他会撑死的。 “……这是最后的食物了。” 你哄着他说。 你几乎所有的食物作为回礼送给了那个没有名字的孩子,至少有了这份馈赠,她还能继续活,而不是变成邻居的盘中餐。 你知道这并无意义,这份怜悯毫无价值,一旦吃食用完他无疑是下一个菜人。 可是,你又做不到。 你叹了口气,这已经不知是你多少次叹气了,可若唉声叹气有用,那人间也不会有那么多苦难了。 “拿着吧。” 你拿出了最后的吃食与肥儿丸,白白的糖球已经被你的体温捂热化开了外壳,露出里面包裹着的山楂内壤。 孩子直接从你手中抢了过去,手中的刀都忘了放下,刀刃划过你手心,你不想再刺激他,硬生生阻止了自己下意识的躲闪,但在血色露出之前迅速将衣袖直直压在上面。 铁器掉落在地上的钝声没有引起你们二人之中任何人注意,他疯狂地把粗糙的饼子往嘴里塞,来到这个时代以后骤然提升的视力清晰的看到他崩断的牙床与溢出的血,他就着血与沙砾将食物硬生生的塞了进去。 你看着他的动作,一股绵密而粘稠的窒息感扑面而来,这种感觉你并不陌生,你总是如此。你觉得太阳太耀眼了,耀眼的所有黑暗在你眼中如此炫目,你的呼吸不由的粗了几分。 时间并未在你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乱世带来的伤痕只留下粉嫩的伤疤,比起像他这样的普通人,你已经算是最幸运的那一批了。你没有缺胳膊缺腿,你也没有被逼到吃人肉的地步,你无需经历战争的残酷,也无需担心朝不保夕的日子,可是你如此矫情的,竟然感觉到痛苦。 当人们的不幸笼罩着你,当时代的车轮碾压过你,你不得习惯着,在哭吼过后只能沉默着,却又因为见识过太平盛世,见识过人间大义,而对这人世的不公如此苦痛。 这并非是圣母的自我哀悼,也绝非救世主的悲天悯人,而是一个有良知的人类下意识会发出的哀鸣。 是的,这视人命为草芥的时代,对你是一场慢性凌迟。 4 “……你跟着我做甚呢?” 在你行进的途中,那个孩子一直跟着你,他那么小,那么瘦,脚步踉跄,但依旧那么偏执的去跟着你。 你无意带他一起行进,如果你准备前去的是安稳之处也就罢了,可你将去的地方是个活人地狱,他已经够苦了,哪怕漂泊伶仃,也比主动去送死要强的多。 “——能活。” 他说。 你讶异的发现在一开始的嘶吼之后,用平常的声音说话时这孩子已经过了变声期。他的身形太小太单薄,你无法把他和15,6岁的孩子联系在一起。 你们静静的对视,你这才发现那孩子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你抿唇不语,这双漂亮的眼睛让你想到了你的弟弟。 “你是医者。” 他肯定的说的。 “是。”你回答。 “你不带兵器,衣服也不是普通平民的料子子。”他打量你,像是打量一只奇尊异兽“你从最贫苦的地方走了出来,从最危险和荒芜的地方度过却没有身上少什么物件,身上连血迹都没有,甚至还能有吃食。” 聪明的孩子。 你想。 你早就知道了这孩子是聪慧。你趁着刚刚他狼吞虎咽的功夫看了看他的头和腹部,没有脑积水,看来以前的家庭还是蛮良好的。也没有腹部异常的凸起,看来即使饿到极致也没有去吃过观音土。 “你是有本事的,所以我要跟你。”他像是词穷了,涨红了脸。 “跟着你,就能活下去。”他总结到。 “可我要去的地方是人间炼狱。”你说“你不怕?” “怕。” 他平静的说。 “但哪里不是地狱。” 5 “你有名字吗?” “……有。叫■,是一个痴愚给我起的,但我不想要 。” “——这样啊” 你说。 “那就——” 6 两日的吃食很快就会用光,你们很快到达了并州。 汉朝的历史你了解的其实不多,但你依稀记得这里是汉武帝的陵墓,而在这个时代基于政治原因成为了难得的和平区。 只不过现在所谓的和平区也并不繁华。各种商铺紧紧闭着大门,你在路上还未进入城池就被盘查了个遍,被反复查看门蝶才允许你进入,你悄悄扫视着街道上的景色,没有你意想中的惨烈,但某种意义上这比你想象中的更为可怕。 身上没有钱财自然也没有住店的地方,可至少要借宿在道观里住上一宿,如果是幸运的话还能寻得一些吃食。 可看这情况,恐怕今天你们两个都要饿肚子。 你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又看了看孩子,最后想了想把最后的食物放在了胸口。 城里是不指望了,你们只好向郊外走去,你看到遥远的地方有炊烟,孩子吞了吞口水,你拉着他摇了摇头,他不解的看着你,你指了指附近上空的秃鹫,孩子白了一张脸。 “来,去打些水吧。”你把葫芦递给他。“至少面泡水还能劲些时候。” 他不情不愿接过来,本想转过身,可忽然小心翼翼的看了看你,踌躇着,一步三回头。 “我不会走的” 你看着他,平静的说。 “去吧。” 他盯着你的眼,忽然过来抱了抱你,你有些愕然,忽然感觉到胸口的颤动,你什么都没说,只是像旅途中每次对方做噩梦一样,伸手环住对方抱了抱他。 “——去吧。” 7 然后等到他回来看到的就是湿淋淋的你,和穿着你外套的小孩。 “怎么回事?!”男孩愕然,“我刚出去多久你就捡了个东西回来?!” “不是东西,是蝉。”孩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一阵风吹过,孩子湿漉漉的头发划过她的鼻尖,让她打了个喷嚏。 你连忙挤了紧她的衣服,蹲下身子把她抱在怀里,试图用体温温暖她。男孩气坏了,想把手中的东西摔出去,又想到是这是你俩唯一的水壶了又不舍得,只好放下,但瞪她瞪的更厉害了,你感叹他原本是可怜兮兮的下垂眼 ,结果现在每日一瞪都变成小灯泡了。 “一个落水的可怜娃娃。”你摸了摸她的脑袋,她蹭了蹭你的手,你对她的怜爱之心更甚,“你家住哪里?还有亲人吗?” 女孩沉默了一下,犹豫着开口“gingin,须须,文远远。” 你:啊? 你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除了最后一个还像是名字,其他的是什么呀?!”男孩儿身高不够,气急败坏的看着你抱着她,“家到底在哪?!赶快把他送回去!” 结果孩子憋红了脸也没说出个一二三,你只能依稀听见大马之类的童语,男孩发现自己根本讲不通道理更生气了,直接拉着你的手就要走,结果女孩牵着你的衣袖不动,这一拉一扯可苦了你,你这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你看了看他俩,俩人也盯着你不放,你总感觉自己被两只可怜兮兮的小狗盯着看,顿时咽了咽唾沫。 最后你叹了口气,竟然一只手一人把两个孩子举了起来。 “?!”x2 “好了,天色晚了,先去休息吧。”你一锤下定音。 “再晚,”你已经在中途耽误太多时间,太阳快要落山了,而如果落山以后这深山野林的地方可不是人类能待着的。 你看到秃鹫的身影,但另外的,却更像一只鹰。 你眯起了眼。 “可就不太平了。” 8 你们找到了一个残破的道观,你查看了供桌上的物品,果不其然已经全都没了,男孩哀怨的叹了口气,你笑他再叹气,福气会败光。 他瞪着你没说话。 他已经跟你发了好一会脾气了,本来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女孩的——是的,那是个小姑娘。两个孩子你完全不在意这些,于是当你给女孩换衣服的时候,男孩顿时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满脸通红的直接躲在树后面了。 然后把怒气发泄到你身上了。 你无奈的摇了摇头,转头打量起了今晚的安顿之处。 道观供奉的是谁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模糊的面容带着比清晰更多的神秘。上面本来应该镶嵌着的红漆全都斑驳的掉了下来,那里应该是有金箔的,不过已经全被人挖走了。你看到墙上应该是原来是有壁画的,但现在已经全都没了,只有些许的纹路显示着曾经的繁华。 你用庙里破旧的木板搭成了火堆,熟练的升起火来,然 2. 西凉篇2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你难道想要逞英雄吗?”他们质问他。“你只是个凡人!一个微不足道的蝼蚁!没有人会记得你!没有人会知道你!你又何必如此?!”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自语,他是个平凡的,愚蠢的,不曾有任何伟大功绩的小太医,他又倔强又怕死,他只要忽略这一切,他就能活下去。 可是,他没有后退一步。 “……但我可以是。” 他说。 “——你们也可以是。” 1 你最终还是被请到了帐内。 不过这“请”有些粗暴,你走在一帮士兵中央,就像是一个被押送的囚徒,也就是张将军或许看你护着他家姑娘的份上,才没有给你上镣铐。 阿蝉紧紧挨着你身边,像是生怕一不小心你就被就地处决。张将军三番五次的暗示孩子回到他身边,但也不知道小姑娘是不是察觉到了故意忽视还是单纯的迟钝,她反而靠的你靠的更近了。 张将军脸更黑了,他哼唧了一声,他不瞪她,他只瞪你。 你甚至可以听到他心里骂你是“妖人”“拐走自己闺女的泼皮破落户”之类的狂语,就差像德州老爹一样直接给你一枪。 你摸了摸鼻子,只是觉得最近被瞪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你不由得感慨自己这样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家伙竟然沦落到了一个人嫌狗厌的下场,真是世事无常。 2 不过你记得自己这么说过的时候,仲景也瞪了你一眼。 真没品。 你不由地嘟囔。 小姑娘忽然抬头看向你,大大的眼睛让你忽然想起了当时给自己花的孩子,她们一般大的,长得其实并不像。 阿蝉被养的很好,太好了,眼睛有神,头发油亮,面色红润的像个小苹果。穿着哪怕算不上华贵也绝对不简陋。 而那个孩子呢?她的衣服足够遮体吗?她的眼睛还能看见吗?她有没有曾经光亮着眼睛看过这个世界,有没有曾经肆无忌惮的奔跑过?她是否有过或者曾经有过疼爱自己的家人?她还活着吗,活着好啊,活着就有希望。还是成为那些无名的菜人,还是成为邻居的盘中餐? 你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又或许你见到太多个她,你麻木疲惫的奔波着一个又一个的战场,不知道在自己在寻找什么,又或许你早就知道了。 你耳旁的花枯萎,却又盛开,融入发中,融入花海里。 3 你亲了亲她的额头,温柔而静谧的看着阿蝉带着些许惊讶的神情。 “别害怕。” 你轻声说。 你知道她为什么害怕,她怕自己一离开你就会成为兵下亡魂,她今日已经经历了死亡的阴影,如同吊桥效应一样紧紧的依靠着你。 孩子不知道那么多,她不知道如果张将军想的话有千万种办法将她从自己身边支开,自己照样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她只是想要救你,正如同你毫不犹豫的跳进湍急的河流救她一样。 “别害怕。” 你重复着,哄着她,正如同你怀里曾经抱着那个没有名字的孩子,正如同你抱过千千万万的贫苦人民。 他们痛苦,他们死亡,他们上升,他们下降,他们挣扎着,扭曲着,在这人世间沉沦。 “我会一直在。” 所以,你说。 她看了看她的文远叔,又看了看你,最后在你平静的目光中缩在你的怀里。 你知道张将军能听见,他的军队很整齐,夜间肃然行军也能保证声音足够寂静,再加上他一直关注着这边的环境,他什么都知道,但他默认了。 现在已经亥时了,早就是小孩子该上床睡觉的时间。 你把她抱了起来,拍着小姑娘的后背,开始哼歌。 这首你曾经在战火的废墟上唱着的歌谣,是在你的时代流行的曲子。它并不符合这个时代主流的风格,在但它很静,很好听,这也就足够了。 3 你轻轻地,轻轻唱着。 “她住在七月的洪流上,” “天台倾倒理想一万丈” “她午睡在北风仓皇途经的芦苇荡” “她梦中的草原白茫茫” “列车搭上悲欢去辗转” “她尝遍了每个异乡限时赠送的糖……” 4 致那些回不去故乡的人们,致那些停滞在血泪里伸出的手,致那些永远盼着归人的眼眸。 致那些无法归去的曾经,致你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再也回不去故乡的你。 5 小姑娘在你的歌声下呼吸渐渐平稳,你抱着她,下意识放慢了速度,你身后的士兵仿佛刚从恍然之中清醒,像是为了弥补自己的失误,想要厉声呵斥让你加快速度。 “——收声,沒看见孩子在睡吗。” 你看到张将军打了那个那个士兵的脑袋,面无表情地看了你一眼,他转头走了,然后忽然一件大袄扔了过来。 你下意识接住,有些讶异。 “别让孩子冻着。” 他不看你,只是冷冷的说,他这下身上只剩内里了。 可是孩子哪里能冻着呢?你自己的外套还包裹着孩子,上面还带着火焰的余温,小姑娘安睡着,也丝毫看不出被冻着的痕迹。 非要说谁最冷,也只有一直穿着半湿不干单衣的你了。 6 “那就先谢将军了。”你笑了笑,将那件衣服披在你俩人身上,给孩子掖了掖衣角。 7 于是你直接被带到了帐中,这也是你第一次见到吕布吕奉先。 他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你也知道这个世界和你记忆中的不太对劲,这个世界的人头发花花绿绿,眼睛五颜六色,比如你第一次见到仲景时还吓了一跳,金发蓝眼让你下意识以为自己去了国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去了个架空世界。 后来也就是元化(你拒绝叫他板板,太土了)那副模样还是正常的种花人,这才让你从错位感中解救出来。 可吕布太正常了,也太板——不,元化了,怎么说呢,比想象中更俊朗,也没那么花里胡哨。 吕布看起来根本就没有在意你,直到他看你身上披着的袄子忽然瞪圆了眼,他瞅了瞅你又瞅了瞅张将军,又看了看你怀中的阿蝉,结果被张将军瞪了回来。 吕布没敢呛声,小声嗫嚅了几句,在张将军越加犀利的视线之中才正襟危坐,严肃的看向你,这才有了几份将军的风范。 8 “你就是朝廷派来的医生?” 吕布看着你单薄的身形,忽然像是感觉无趣,泄了气一样直接摊到位置上,从刚刚的将军气场到现在的葛优瘫,正形维持了没两秒。 你笑了笑,轻声细语的开口,像是怕吵到怀中的姑娘。 “将军已有判断,那我何必再说呢?” 吕布抬眉看了你一眼,漫不经心,“你耽误朝廷重任已是大罪,你有什么可辩解的?” “耽误没耽误,将军自然是知道的。” 你平静的说,忽然笑了笑。 “可是若继续耽误,那就不好说了。” 9 “哦?” 营长中气氛一肃,你看见一旁不语的张将军都抬起了头,你感觉到张将军慢慢将身影移向你的背后。 吕布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是你感觉到他顿了顿,气息危险了起来。 “那你是想死,还是想活?” 很快,太快了,你几乎没看清。 吕布不愧是人中龙凤,他拿起他那把出了名的方天画戟销像你的面颊。 你神色平静,没有躲,而那个本该劈开你头颅的长枪,却是消下了你一小节发尾。 10 “我若死了,那无人能活。” 你温柔地看向你怀中的姑娘,她好像要醒来,却又安稳地睡了过去。 “可是若我活着——” 你抬头看向吕布,你们的眼眸静静地对视着,你冷静沉着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陈述一个真理一般坚定。 “——人们才能活。” 11 吕布哈哈笑了,伴随着他的笑声,帐中气氛一缓,长枪从你身上移开,你感到身后的张将军也没有那么虎视眈眈了。 吕布这才直起身子正眼看你,你看见他眼中划过的暗芒,在他眼中你从随处可见的蝼蚁变成了一件稀奇的物件。 “你不是那帮朝廷的医生。” 他说,面带笑意。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喝了口酒。“那帮老迂腐没你那么大的胆子,早就跑的没影。” 你也笑了。 “我从没有说过我是。” 是的,从始至终你都没有说过自己是“温太医”,是那孩子说的,是张将军说的,是吕布说的,但你从没有承认过。 “但将军希望我是,我就是。” “有趣!”他拍了一下桌子,将手中的酒杯直接摔到了地上,清脆的声音响在你们的耳中,酒液流淌在地板上,映出你和他对视的目光,如同达成了一场无声的协议。 “好啊,‘温太医’!”他特地加重了这个称呼,冒充朝廷官员是死罪,他手里已经有了你的把柄,自然放下心来。他大笑着把那封告密的信件,那封证明着你是温太医的信件直接抛入火中。 火焰燃烧着,映出你们的身影,你知道自己赢了。 杯子已经碎了,他直接抓起酒壶大口喝了一口,然后再次把酒壶摔到地上,“这杯酒敬你这份勇气!” “需要什么,本将军都会提供。”他说。“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那就却之不恭了。”你怀里的孩子在酒杯摔碎的那一刻就醒了,你拱了拱手,将孩子交给了张将军,张将军盯了你一会儿没说话,只是接过了她。 12 等你离开帐中的时候,吕布忽然出声。 “温太医啊,温太医”他说,“我怎会知道你不会逃呢?” “——我不会走。” 你撩起账幕的手顿了顿,忽然转头直视着他。 正如同你安抚那些孩子的时候,正如同你每次跟那些受苦之人发誓的时候,你紧紧拉着他们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强调着—— “我会一直在这里。” 13 “还有,”你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忍住, 你知道这有惹恼他的风险。可当你想起那个面容已经残破的英雄,你选择了对方正名。 “温太医,那些太医” 你说。 “并不是懦夫。” 14 “……哼。” 吕布看了你一眼,哼唧一声,倒是没生气。 “那个小叛徒,”他指了指男孩,“就交给你了。” 15 当你关上房门的那一刻,男孩依旧畏怯懦地看着你。但当你无奈地挥挥手示意无窗外无人的时候,男孩瞬间变了脸。 他那副怯懦的模样瞬间消失了,分明是沉稳和锐利,他瞪大了眼扫视着你,看到你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以后才气鼓鼓地扑了上来。 他想要打你,但最终犹豫了还是没舍得,只是两只手环着你的脖颈,学着刚刚女孩的动作缩在你怀里。 “辛苦了。” 你拍了拍他的肩,轻轻抱着他,和每一次一样。 “……不要让我再装叛徒了。”他嘟囔道,“真是帮麻烦的家伙。” 16 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 他的确是曾经想要出卖你的,可是有一天在当他被噩梦折磨的时候,你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17 来说说一个愚者的故事吧。 他来到了一个本不属于他的地方,于是他因此而痛苦又备受折磨。 他本可以像王侯将相一样享受自己的生活,也可以像那些世外高人一样直接忽略这俗世,做自己快乐的逍遥人。 可是啊,他曾经的信仰告诉他——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18 他希望人间自有公平在,他希望万民得以福祉,他的智慧与记忆告诉他乱世将近,可是他依旧执拗,愚昧地相信着他内心的信条—— 唯一能与恢宏的世界和不可阻挡的历史车轮相抗的,只有归于人间之爱。 可残酷的现实把他撕的粉碎,又拼凑在一起,他奋力的追逐着自己的目标,奋力的想要改变这一切,可他发现自己是做不到的,他绝望的发现自己太渺小了,他能救一个,两个,十个,百个,那然后呢? ——那然后呢? 学医是救不了这个国家的。 人们每一刻在死去,每一刻都在挣扎,自己一个人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友人们沉默的看着这一切,他们试图安慰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的长辈冷漠而平静的告诉他,让他接受天道,说这就是真理,说这就是轮回。 他的友人们不理解他的苦痛不只是为那些他无法挽救的人,他的长辈不理解他为何会被那些虚无所折磨,明明只要潜心问道,自然有大机缘,为何要为那些万物刍狗所困? 可这白骨磊磊,血染千里,易子而食,疫病横行,天地不仁,降灾于世。 ——你告诉我这是天命? ——你竟然告诉我这是天命! 令他更绝望的是,哪怕是他们心中的最美好的景象,最美好的太平盛世,也对他无非是炼狱。 这人间百年之后亦然,千年之后仍然,岁岁朝朝,升升落落,苦难反复,世间灾难轮回,人人皆苦,或醉生梦死精神萎缩,或穷病缠身,或受尽屈辱仁义。 此之谓封邦建国,此之谓创太平盛世,此之谓千年轮回的苦难。 19 他痛苦极了,心胆剧裂,他有一瞬间痛恨自己竟然曾经知晓太平为何物,他试图催眠自己融入世人群体之中,这样啊,这样啊就无需担心任何事。 ……可是啊,那些人呢? 他内心的声音问他。 ——你要抛弃他/她/它吗? 他因为意外接受了抚养一个年幼女孩的任务,他下意识抱住了小小的孩子,生命的温度和声音回暖着他的灵魂。 他低下了头,好像通过女孩懵懂的双眼茫然地看着那些流着血泪的眼,那把他高高举过头顶,埋在地下的手臂。 它们或大或小,或老或少,他们是他,他也是他们,他们是自己怀中的婴儿,也是抱着婴儿的自己。 他们有的衣不遮体,有的包着破旧的头巾,有的穿着简陋却带着血迹,他们苍老的黝黑的稚嫩的疲惫的面容,静静地凝视着你。 可当他转头,他又看见了那些模糊不清的身影,他们胸前带着红巾,他们向他体内的某种东西敬礼,那是他信仰的毕生所愿的东西。 20 ——他听见号角的声音。 于是他不再流泪了,他迈开了脚步。 21 他经历了很多。 他曾经试图挽救过被天师献祭的少女(后来才知道是少年),结果却被少年算计,不仅被迫地和对方结成冥婚,还把邪神引了出来,又因此被赶出了仙门。 但他并不后悔,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哪怕最后对方高呼着“文郎!”狂热的想试图吞噬自己。哪怕少年并没有向自己发出呼救,或许是不想,又或许是知晓已经无用。 但他依旧抓住了少年的手,他们在残酷的人世海洋中飘荡,他抓住了他,他的灵魂也有一部分因此而得救。 22 他遇到了难得能理解自己的人。 瘦削的男人正在向一场必死之局赴死,他知道,男人也知道。 他为了自己的理想,也为了男人和他眼中那个遥不可及的世界留在了男人身边,试图去帮助他,帮助更多的人。 可是这终究是无用的,从一开始整支军队的道路已经走错了,已经完全是世家的一盘棋子,人试图挣扎,试图去燃烧的一切,如同雷霆一样去击碎这腐败的世界,可是他失败了。 愚者悲哀的告诉男人他已经预料到的结果,对方只是平静的看着他。 “我知道。” 他说。 “——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让你去看到那个美好的世界。 23 说了那么多,也有些乏了。 你笑着,有些不理解的看着男孩悲哀而敬畏的双眸。 先睡吧? 你有些迟疑的说道。 ——不。 男孩儿说,这次出乎意料的坚定。 请说完吧。 这是他,第一次对你用上了敬语。 ——请把故事说完吧,告诉我这位愚者的故事。 24 愚者没有想到他这次的道别来的那么快。 你在一次行军的牢里见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你不知道他的名姓,也不知道他家在何地,有什么亲人,只是当底下士兵告诉你并州大疫的时候,男人动了动。 他猛然抓住你的裤脚,血迹斑斑的手指在昏暗的灯光下如此吓人,你身旁的亲卫下 3. 西凉篇3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我!我也可以成为像您这样的人吗?”男人胆怯的问道。 “……什么?”少女眨了眨眼。“你是在说我吗?” “是的!”男人涨红了脸,“像您这样的英雄!” “我哪里算得上英雄啊?”少女咯咯笑道,但看着男人认真的眼神愣了一下,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脸,“非要说的话——” “我只是在关键的时候,听从了内心的指引,选择了常人所不敢的选项罢了。” 1 好疼啊好疼啊我想活下去啊——救救我,救救我,你不是有能力吗?为什么不救我?!妈妈,妈妈,醒一醒——为什么他们都有吃的而我没有呢?天道啊!这就是天道啊!吃!快吃啊!再不吃就没了——上天啊上天啊,保佑今年还能丰收吧!我饿我饿—— ……又来了。 黑色紧闭的空间里,密麻麻的声音传了过来。 太多了,太多了,你已经听不清了。 太少了,太少了,有很多人已经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阿姐。” 那个模糊不清的男人突然出现了,就像黑暗中的一点星辰,驱散了所有的杂音,唯有他一人的声音在空间中回响。 他说—— “■■■” 2 “——” ……? “张将军!张将军!医仙大人还在休——” “啧!还睡——懒鬼你死哪儿去了?!” 吵醒你的是巨大的门板碰撞声,还有男孩的尖叫:“张辽你他妈有病吧?!” 你□□一声,不情不愿的睁开眼,果然眼前已经变成了一场闹剧。 张将军一手拎着男孩的后脖颈衣服,一边嫌弃的看着对方无效的对他拳打脚踢,但又因为过大的身高差只能在空中无能狂怒。 被重新安装第五次的门板随着惯性来回在空中摇摆,阿蝉的头随着看着来回晃荡的木板点头,然后过一会儿,果不其然——困了。 你新收的副官面无表情在帐薄上又双叒叕记了一笔,给你递了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你:…… 好好好,一大早这么玩是吧? 你感到眼前一黑,啊,体位性低血压是吧?好了,接着睡吧。 你闭上眼,眼不见心为净。 然后感觉到一股窸窸窣窣的声音,你睁开眼看见小姑娘爬上你的床,直接往你怀里缩了缩,蹭了蹭你的胸口。 哎呀。 你摸了摸她的头,眼一闭,也准备睡个回笼觉。 “医仙大人,请赶紧起吧,阻止这场闹——”副官实在看不下去了,屋里大耳狐和阿富汗猎犬的大战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殷灯拿起了椅子,张辽举起了刀。 副官三步两步走到你的床前。男人天生一副凌厉的好样貌,吊梢眼和殷灯的下垂眼截然相反,配着温红色的眼睛显出一股鹰扬虎视的气场。 你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你是怎么挑中他当副官的,或许是他在一帮居民中太鹤立鸡群了,黑白相间的衣服配着粗大的绑绳,让你幻视隔壁剧组火■忍者里的科学达人。 你也没搞明白他是怎么选中你直接找上门来的,武威贾家虽然不算显赫,但举孝廉还是有资格的,像他这种世家子弟是不会看上你这样一个医官的小业的。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背书的记忆突然攻击你,你头又开始疼了。像这种犄角旮旯里的小家族如果不是当初为了找辩儿,你根本不会去看。 “真的不能再睡会儿吗?”你迷迷糊糊的拽了拽他的衣角,声音不自觉的变得软糯。 “文和,好文和,” 你摇了摇他的衣角。 “——让我睡会儿吧。” 3 他笑了一下,让你瞬间竖起希望。 “不行。”贾诩,贾文和瞬间变脸,毫不犹豫拒绝你。 脸上冷漠的没有一丝动摇,他扯下你拉着他衣角的手,开始扫视你的身上有没有好下力的地方,你无语的发现对方想直接把你掀起来。 你内心翻了个白眼,这哥们儿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太古板。 4 ……像他这样的,很容易走极端啊。 你挠了挠头。 所以,面对这种人,你要采取怎样的策略呢? 5 “医仙大人,”贾诩冷冷的说。“再不起来,我就要——” “?!” ——撒泼打滚。 你一把拽住对方的袖口,借力也把对方也拉到了床上,还贴心的把被子给他盖好。 哈。 你冷笑。 来来来,谁都别想起。 他愕然地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察觉到的那一瞬间骤然挣扎,可是当你给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他看你的怀里。 被捅破的墙纸透出些许阳光,照在你的脸上,也照在你怀中的孩子上,你怀抱她,就像每一个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孩子。就像一个小心翼翼守住自己宝物的人一样,怀抱整个世界。 这是你存在于此的唯一意义。 “休息一下吧。” 你温柔的说,点了点他眼角下的青黑。 “——一直以来,辛苦了。” 6 ——像他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去做英雄梦的。 这是贾诩一直以来的观念。 跟每一个世家子弟一样,他被举孝廉,轻而易举的拥有了普通百姓一生无法触及的门槛,只要再表现出些许聪慧,只要在家族的安排下随便找个地方当几年的官吏,他就能轻而易举的拥有进入被世人称赞的大学——辟雍学宫的资格。 他没有显赫的出身,更没有足以称耀的功绩,他进不到最好的学社,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些,没有人在意辟雍真正能教给他什么,没有人在意他能学到什么,只是辟雍是一张通行证,进入官僚体系的通行证。 他作为世家子弟必须去走这么一遭,更何况他是寒门出身,在这个出身决定一切的时代,这是一场必须打的仗。 于是,贾诩就按照家族的步骤,和每一个世家子一样,兢兢业业做好了自己的本职,去成为家族的一颗螺丝。 他并非家中备受期待的孩子,只是次子,他的兄长贾彩平庸极了,可是却“美名频出”。 他也无需,更没有资格去表现出应有的光芒,没有人会为他造势,就像孔家子一样去“让梨”,那些美名不属于他。 寒门子弟未尝比世家大族争斗要少,或许因为资源的匮乏反而要更加的抱团。 当他弱小的时候,人们总是友善的,而若他强起来,那些人会瞬间变了脸色,找到一切理由唾弃他。 而在这个时代,被家族抛弃和死亡无甚差别,他曾经见过街边无人认领的尸骨,也见过被在兄长的“美名”宴席上仅仅是因为碰坏了瓷碗第二天就被打死的家丁。 那条年轻的生命和他一般大,贾诩不敢去见那死不瞑目的双眼,那双眼好像质问他自己做错了什么? 为何天地不公?万物不仁?大人不是仁慈的吗?他的名声不是极好的吗?为何又视他如同渣滓? 没有人回答他,没有人告诉他。 这是这人间游戏的潜规则,而他自始至终,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7 锋芒毕露在没有身份的情况下就是死路一条。 哪怕他看着家中人是那么的愚蠢,哪怕阎忠先生三番五次想要推举他,他都拒绝了。 他平静的,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 舞象之年的期许,少年人的期待,仗剑走天涯的美梦被他一个一个撕得粉碎,融入梦里,融入尘埃,融入烟消云散的夜。 ——他是没有资格去做英雄梦的。 他深知这一点。 6 贾诩官任郎官,不大不小刚刚好,他没有显赫的家室,在这个“豪富之郎常出游戏,贫者终年不得休假”的职位上,也算得上尽职尽责。 各种杂活都被推到了他身上,他没有什么可说的,因为也没有办法说,在这场身份决定地位的斗争中,他本身就没有翻盘的可能。 当然,偶尔下绊子不算,比如那位同事哪天突然被调职了,这也不是他的原因,对吧? 7 贾诩是有同事的,同样的出身,甚至更低,贾家的家主好歹是个兖州刺史,他的父亲好歹是个轻骑将军,这都是对方一个小小的官吏无法比拟的。 可是他们现在平起平坐,这让贾诩有些许的不满,更何况那个男人如此的普通。 是的,那是一个豪爽的,怯懦的,愚蠢的,普普通通的,随处可见的男人,那种放在大街上你不会去正眼看对方一眼,那种鱼目混珠中的眼,那种鹤立鸡群中的雉,那种尘土称金中的泥。 贾诩本来和他并不熟,但是当调职申请下来后,对方突然和他熟恁了起来。 他不明所以,淡然的,冷漠地接受了对方的一次次接触,对从没有过友人的男人来讲,内心的不信任感不会轻易消解,可是过度的智慧也让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没有一点恶意。 或许是傲慢,又或许是孤寂,他们熟悉了起来,与其说是熟悉倒不如说是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大概也就是工作完以后,对方和贾诩喝酒,絮絮叨叨的抱怨工作和家事。 而在这个时候,不知所措的贾文和只能摆着一张冷脸,低头听对方诉说,他有的时候会觉得烦,但更多的时候是羡慕,比起无趣的自己,眼前男人的生活显然要丰富的多。 他说他是逃难来的,瘟疫让故乡十室九空,他本来是要死去的,可是有人救了他,救了他们。 他说他是来投靠他的本家,可他的家族不愿意认他,最多只是默许了他的名分,于是他只能靠着家族的荫蔽勉强糊口。 他说他看上了马家的闺女,给人家姑娘送了花,他的视力并不好,射术也不精,没有办法去直接射下大雁,只能抓了两只野鸭。 他说他上门提亲,结果被岳父(他强调,一定会是他岳父)追了三里地,还被狗啃了屁股,疼死了疼死了,但他下次还是要去的,直到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 他说他有的时候回想,自己是不是死在了过去?死在了一场梦里?否则为何苦难如此遥远,幸福如此之近,这朦胧的不真实感真的不是幻觉吗? 他说呸呸呸,我又在说什么胡话!虽无非是贱命一条,但他还是要珍惜的!如果我真死去,又如何见我心爱的人?又如何对得起那个救他们的少女? 他说他可能一辈子也成为不了少女那样的英雄,成为不了那样坚定逆行于人的英杰,他说自己这辈子也拜不了王侯将相,也不可能名垂青史。 ——可是,这又真的重要吗? ……这怎么不重要呢? 每当这时,贾诩不由地反驳道。 可是男人只是笑,他不说话,他平静的,温柔的看着和自己在瘟疫中逝去的胞弟一般大的贾诩,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而这个时候贾诩却不知道为何,不敢抬头和他对视。 他是那么普通的,随处可见的,低微如同蝼蚁一般的男人,贾诩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人们只叫他王郎官,好像他的一生名姓只能寄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职位上,他唯一的存在证明也只有此。 说来说去,他最值得称道的,也只有他的官职,一个卑微的,随处可见的小吏。 贾诩有的时候内心会如地发出嘲讽,他看不惯男人爽朗洒脱的模样,更看不惯被对方看到没话的自己,只能阴暗地腹诽。 可是有的时候,贾诩又觉得他那么不普通,他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渐渐的渐渐的,也会说起自己的事。 8 男人没有回答他,他只是像是没有听见一样,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事。 男人说,文和啊文和,哪个人没有英雄梦?可是岁月蹉跎,门槛太高,他此生也做不了英雄了。 男人说,文和啊文和,我要结婚啦,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却是我心仪的姑娘啊,你要来参加我的宴席啊。 男人说,文和啊文和,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些翘着鼻子的家伙灰溜溜走掉的模样,真想看见第二次啊。 男人说,文和啊文和,你是有本事的,你是聪明的,你是年轻的,和我不一样的。 男人向他举杯,笑着。 文和啊文和,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男人说,男人说, ——男人说什么呢? 9 如果事情这样继续下去,那也无非是个无聊人,无聊的故事。 可命运的转折点总是那么猝不及防,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狂风呼啸,这人世不给你铺垫。 就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刺史府里突然窜出了车马和兵卫。 最开始,没有人在意这场灾难,丁建阳善骑射人人皆知,他听到同事谈笑半月前有自称仙人者,给丁刺史献上礼物,接触者都会有玫瑰一样的花纹美丽极了。人们只觉对方对方兴致上来,无非又是一次巡射。 ——直到这场灾难,和每一个人息息相关。 10 最开始是老鼠。 玫瑰一样的花纹,吐着白沫,倒在了路边。 没有人在意这些,正如同没有人在意那些饿死在路旁的“路障”,只有每日晨扫的小吏抱怨,最近怎么工作量越来越大? ——然后就是一场灾难。 雏鸡发出一声哀鸣,守门的犬吞出一口呜咽,从第一家挂上白布开始,到街上突然倒下的人,人们这才意识到那玫瑰色的花纹并不是什么美。 ——而是瘟疫。 11 “我这就去书写通告!”他急忙说道,过度的聪慧让贾诩成为最早察觉到瘟疫的那一批人,他转过头就要走,却被下一句话定住。 “……?文和你在说什么鬼话?”他的长官皱眉,“为什么要写?” “什——” “人们都已经知道了。”他笑呵呵的说,神色一如既往的和蔼,难怪百姓们敬他为父母官,“你看,他们已经准备撤离了。” 他指了指窗外搬箱的苦力,韩家的管家在一旁监督着,而几个韩家的年轻人站在自家门槛前,在旁边指指点点。 可是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们疲惫的奔波着,没有人在意离他们太远太远的朱门大户发生了什么,人们匆匆如同蝼蚁,为生计,为明天的下一口饭奔波着。 “‘人们’,都已经知道了。” 长官再次强调,他微笑着那么温柔,那么和蔼,却让贾诩并遍体生寒。 他听出了他的潜含义。 12 ——蝼蚁, 哪儿算得上人呢? 13 贾诩受到了家族的书信,开始收拾行囊。 世家们早已开始了撤离,一开始的不仅不慢到越来越急,大量的车马耕牛被征辟,不用来运人,而用来运那些金银珠宝。 百姓们惶恐着,却无人告知他们消息,只能仅凭猜测,机灵的也随着世家出了城,而更多的人,还是怀着侥幸的心。 他们只是敬畏地看着那些穿着华贵的大人们趾高气昂的收走了他们的生计,他们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关上门的瞬间痛哭自己的倒霉。 田间的老翁呆呆地看着被牵走的耕牛,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自己饿死的孙孙吗?还是在想同样的命运也即将到来在自己身上呢? 他只是呆呆的看着,静静的看着,好像每一个贫苦的,卑贱的,随处可见的他。 他只是疲惫的,沉默的,看着土地,看着他生活了一辈子的田。看着那一座座坟,看着自己即将走向的那个土矮矮的,小小的家。 14 今年有田谁力种,恃牛为命牛亦冻。 君不见邻翁八十不得死,昨夜哭牛如哭子 《春寒叹》萧立之 15 贵族小姐们怎么能忍受马车呢?太颠簸了,太不体面了。于是她们坐着慢悠悠的牛车说说笑笑。 她们哪里会关心这些牛来自哪里,这些马车来自哪里呢?她们的父亲兄弟率领着仆人突然就将一切拿来了,好像上天降落的雨水,泥土里长出的花草,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当然,她们哪里会思考呢? 车内装饰得豪华极了,大量的空间被用来舒展腿脚,摆那些新鲜的糕点蔬果。 穿着华丽的少女拿起一颗葡萄,塞入口中的一瞬间汁水爆开的瞬间——窗外又有一人发着高热,昏然倒地。 “娘,娘——”女孩哭喊着,紧紧抱着母亲的身躯,她的脸上也带着玫瑰色的纹路,好像开在尸体上的花。 “……太吵了。”车里的小姐嘟囔道,随后招了招手,让侍从把他们赶走。 马鞭抽了过去,伴随一声稚嫩的尖叫,一切归为沉寂,随后马车继续前行。 一辆辆马车碾压着路面,不知疲惫,前往着生的世界,将死亡留在背后的阴影里。 女孩试图向他人求助,却只能发出细小的呜咽,家里的粮草被征走,家里的家畜都死光,她已经3天吃饭了。 她眼睁睁看着马车碾过母亲的身躯。 “不——” 她哀嚎,可又那么细小,那么微弱,掩盖在小姐们娇俏的谈笑中,掩盖在那些漠然麻木的视线中。 感受到马车的颠簸,华贵的男人好奇地拉开了帘幕,随后看到路上的血肉烂泥与脏兮兮的女孩捏住了鼻子,嫌弃地又放下。 那眼神 ,并不带恶意,却又毫无温度。 那是人类注视微不足道的东西的目光。 ——就像看野草一样。 16 女孩已经没有办法再哭了,泪水混入泥土,混入千万人践踏的血肉中。 她茫然地看着这一切,她小小的脑子没有办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又一辆马车奔驰而来,但这一次,却是向着女孩而来。 她麻木地望着逐渐变大的车辙,那一瞬间马儿遮住了阳光。 她想,一定是马儿知道我热,才帮我遮挡太阳吧。 17 男人高兴地告诉贾诩妻子怀孕的消息,贾诩兴致不高,只能扯起嘴角勉强应付。 “文和啊文和!你一定要来啊!”他快乐地说,沧桑的面庞却带着亮晶晶的眼,充斥着对生活的希望。 他告诉贾诩他攒了好久好久,终于可以给自己的孩子弄个满月宴,他会邀请自己所有的朋友和同事,大办特办,把自己曾经没有的一切补给自己的孩子。 “……好。”贾诩心不在焉地随口应道,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脚心发凉,他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可怕的念头充斥着他和脑海。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他眼睁睁看着男人絮絮叨叨,继续畅想美好的未来,话语充斥着贾诩的耳边,化作刺耳的嗡鸣 。 18 ——他还不知道。 他忽然明白了,浑身发抖。 ——他被抛弃了。 19 文和啊,你是有文化的,给我孩子起个名字吧。 他说。 起个好听的,平安的,健康的名字。 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平平安安就好,不要当什么英豪,只要简简单单就好,只要好好活着就好。 男人笑着说, 吉祥的安好的,好啊好啊,这样就很好了。 太平的康建的,妙啊妙啊,这样就足够了。 20 贾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去的。 他茫然的,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甚至撞到了路旁的石矶,一向注重仪表的他狼狈的绊了一跤,幸亏反应快,否则差点直接扑在地上。 太阳太耀眼了,炫目到他几乎窒息,他试图大口呼吸,胸膛剧烈起伏着,却发现颓然无功。 他看到到街上匆匆的人们,那些和男人一样的人们,那些卑微的,同样是蝼蚁的人们。 马车一列列穿行,前往生的世界,碾碎蝼蚁的身躯 ,血流到自己的脚下,却好像魔爪一样攀上了自己的身躯。 一切都是吵闹的,一切都是寂静的,他耳中嗡嗡的鸣响着,眼前炫光,听不见了,看不见了,那是什么啊,这又是什么呢—— 然后,脑中传来了一声呜咽。 21 ……他疯了。 贾诩想。 ——他疯了吗? 他将脏兮兮的,自己平素间根本不会多看一眼的孩子扑倒在了路旁,却因此让马车被迫停下。 车夫本时是想要从他身上碾过去的,可当他看见贾诩身上肮脏却华贵的的装束时又迟疑了。 “在下贾诩,贾郎官。”他连忙从地上爬起,冲着马车拱手,他的身上脏极了,泥水和血肉胡乱地晕染着外衣,血迹从额角流了下来,如同汗水。 ……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啊? “……武威贾家?”车内传来了声音,那是个年轻的男人,贾诩认出来了这是韩家的车列。 “是,家父贾龚。”贾诩道。 韩家子本想要掀起幕帘回礼,可是当他听见贾诩的身份的时候,却又不屑的把帘子放下来,这种寒门子弟连他掀起帘帐的资格都没有。 他没有什么可和他说的,他只是吩咐车夫继续行车,于是马鞭扬起,马蹄翘动,而在经过两人的瞬间,微风掀起了帘幕,贾诩看到了一双冷漠的,嘲讽的眼。 如同自己嘲讽那个男人,如同自己嘲讽那些不自量力的家伙,马车上的人看着自己狼狈的模样—— 嗤笑一声。 22 贾诩无动于衷。 他并不对这预料之中的场景感到惊讶,又或许他经历了太多,他只是木然地看着马车渐渐远去,接下来是牛车,接下来是人力—— 人力……? 贾诩意识到了什么,他猛的看向泥土上的痕迹,车辙渐渐变淡了,哪怕连牛蹄的痕迹都不再有那么多,他意识到刚刚马车的简陋与护卫的稀少,又忽然想起渐渐空旷的官府与聚拢的军队,一个疯狂的想法闯入他的脑海。 ——并州,要封城了。 23 ——他必须立刻出去。 这样,才能活下去。 医署已经被世家刮分,刺史是第一批跑的,带走了大量的资材,而接下来并州剩下的资源也被世家大族们瓜分殆尽,当城门一闭,只能听天由命。 虽是次子,但贾家还是待他有几分薄情,虽无车骑但好歹有马匹,按照军队从城外赶来的速度满打满算还有1个时辰,这段时间足够让他跑出城外追上世家的脚步。 决定好了也就无话可说,贾诩转身就要回去,可一只小手拉住了他的单衣。 他冷漠地将衣角从孩子手中拽出来,他知道孩子想说什么,带她逃吗?怎么可能呢?他凭什么要负担这么一个累赘呢? 他不是英雄,不是圣人,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偶尔会发疯的傻子,刚刚傻一次就算了,还奢求什么—— 24 但预料中的话语并没有出现。 孩子只是朦胧的,单纯地笑着,像是雾里看花,像是透过镜子看到了自己。 “谢谢你,哥哥。” 她说。 “哥哥” “——像个英雄一样啊。” 25 ——他疯了。 ——他疯了啊。 他应该出城的,他应该逃跑的,他应该追上那帮世家自己的步伐,然后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只要这样,他的生命就不会有丝毫受损,是要这样,他就能装作一无所知的继续他的人生—— 可是他却骑着快马,往城西狂奔而去,那里离城门最远,却是他的目的地。 世家们不告诉百姓疫情的原因非常简单,百姓逃跑了,他们哪里还征得到粮草,哪里还拿的到牲畜,他们又怎么逃跑呢?若人群拥挤,他们又怎么逃得掉呢?牺牲一群畜生而已,他们又怎么不可能心安理得呢?他们的家人无非都是这里的官员,只要城门一步闭,消息不出,谁又会知道他们的失职呢?而哪怕有幸存者,军队又不是吃白饭的,那些低微的声响谁又在乎呢? 这次行动对他来讲没有丝毫好处,他没有深思熟虑,也没有考虑对错,这是不合逻辑的,也毫无因果,他得到不了任何东西,反而会搭上自己一条性命。 ——他何必要这么做呢? 26 “——文和啊文和。” 男人说。 “——哥哥。” 孩子说。 “……我会,成为英雄吗?” 小时候的自己,望着他说。 27 “文和?!你怎么——” “要封城了!”他嘶吼着,声音沙哑而撕裂,像是啼血的杜鹃,他没有来得及去穿骑服,寒风刮着他的脸庞弄得生疼,他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走,快走!”他说着,颠三倒四,他的所有言语都是混乱的,他记不清自己具体说了些什么了。 他说了吗?说对自己出身的不满?他说了吗?说自己也厌恶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他说了吗?他不是英雄,他只是个懦夫,是个蠢货,是个平凡的蝼蚁,他和自己看不起的东西没有任何差别,他讨厌他,讨厌所有人,讨厌自己?他说了吗?他也想要活下去,但是他也想要他们活下去—— “文和。”男人忽然两只手放上了他的肩膀。 “文和啊文和。”他包容的,淡淡的笑着,镇定的眼神中映着他惶恐而颤动的瞳孔。 “不要害怕。” 他说, “——不要害怕啊。” “————” 28 男人,只是个凡人。 一匹马最多 4. 西凉篇4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文郎啊,你将如何诠释人间?” “——无需过多言语,” 少年说, “我在之处,即为人间。” 1 贾诩开始收拾行囊。 并州发生了瘟疫,大人们得到了消息,一个信使给他送来了家族的传音,于是他也准备撤离。 他漠然的,冷酷的看着街上匆匆的蚂蚁,内心经不起一丝波澜。他出了门,看到地上一大一小混合着泥水的两团血肉,厌恶的皱起眉头,他别过了头,从旁绕行。 苍蝇的声音嗡嗡直响,真奇怪,明明他身边没有虫豸,声音却好像钻入了他的脑海,好似在催促他尽快离开这死的城池。 他平静的,漫不经心的和一个个无名的尸体擦肩而过,随着他坐骑的前行,鲜血一寸一寸染红着泥土,天空一丝一丝变成了赤色,空气一缕一缕变的腥臭。 他好像已经成了生与死的隔障,他的后方是地狱,而前方才是桃源乡。 一个老翁忽然抓住了他,他从哪里窜出来的呢?他好像要说什么,可是声音太小了,太微弱了,贾诩什么也没听清。 真脏。 他想,看着老者身上廉价的布料与布满血污的双手。他刚要甩开老者,那只手却忽地化作了白骨垂下。 贾诩惊骇极了,但他的内心却告诉他又不必惊讶,他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可是问些什么呢?他的声音消失了,融入在风中,在泥土里,在落下的尘埃中。 他的坐骑踱步着,踱步着,踏过孕妇的肚脐,踏过孩子的瞳眸,踏过苍老的面庞,踏过血染的髑髅。 他忽然听到了吱吱的声音,如同劣质的嘲笑,他侧头看见巷子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两只猴子,那却不像真正的猴子,更像两尊佛龛里会动的陶瓷,苍白与墨绿色的瓷纹带着奇妙的邪性与神性,血红的双目映出了贾诩的身影。 一只捂住了双耳,一只捂紧了嘴巴。 一股不适感与恶心感瞬间充斥了贾诩的脑海,他逃避一样偏过头去,他已经临近城门了,他看到出口处的车马攒动,看到金银珠宝磊落成山,看到那些衣着华贵的公子与小姐们,掀开了帘幕,傲慢的,热情的朝他招手。 他加快了步伐。 他跟上了那些大人们的脚步,就如同曾经每一刻的他。 可是在出城前的一刻,他又忽然勒住了马。 猴子又出现了,这次多了一只。 三只猴子立在城门口,立在高高的贝阙珠宫之上,一只捂住耳朵,一只捂住嘴巴。 最后一只凝视着他,随着他的前进缓缓抬起了手,准备捂住自己的眼睛,捂住那双如同留着血泪的眼睛。 2 韩大人忽然转过头看他,似乎是在询问他为何停下。 ……少了什么。 他想。 ……少了什么呢? 他不知道。 ——然后太阳突然落山了。 夕阳照到了他的背后,那么温暖的,耀眼的,不朽的阳光,好像一直都在,可是从没有被注视过。 他不由得回过了头。 尸骨消失了,血海消散了,空荡荡的城池土崩瓦解,大人们如风中秉烛,车马金银化为泡影,猴子们尖叫着化为灰烬。 他看到太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笼罩了他的全身,温暖的灼热的包裹他的灵魂。 白光充斥了他的全目。 ——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3 “……” 细细索索的,如同蚊虫一般的声音。漆黑的,昏暗的环境。 一切都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贾诩一开始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这里是死后的时空,他毫不犹豫的接受了自己像一个破旧的玩偶一样躺在黑暗中的事实,可是身上的隐痛与疲惫又是那么的不容忽视。 他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才意识到自己活了下来。 “……我,还活着,吗……” 撕裂而沙哑的声音让他恍惚,这真的是他的嗓音吗。 这真的不是梦吗?这真的不是死后的空间吗? 可是他的的确确听到自己声音了,那么惹人厌恶的,卑鄙的声音,不是他又是谁呢? 他空洞地盯着虚空,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想什么,这时他的身侧闪烁了一丝光亮,他下意识直起身子。 昏暗的帐篷中只有开门处透着些许光芒,如同受到蛊惑一般,贾诩忽然下了床,他身上骤然攀升了痛苦,但他根本不在乎,他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中途踢倒了瓦盆差点摔跤,咣啷的声音何等清脆,回荡在空荡昏暗的空间。 他执拗地,如同在寻找什么,证明什么一样拉开了围帘—— 阳光照到了他的身上,他这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蚊虫,而是被阻隔的喧嚣,只听嘈杂之声扑面而来—— 4 车马穿行,人头攒动,人群熙熙攘攘,热闹得像个菜市场,没有任何秩序,却又奇怪得井然有序。 “动单!往右边拉,往右边拉住!利利撒撒地!”军官指挥着民众,随着一声声令下,一个又一个的帐篷被立了起来。 “嘿!嘿!那边那个往右!你他妈往左作甚呢?!” “队长我左右不分!”对方理直气壮。 “你个寡货!” “谁家的娃娃!哎呀!我的箱子!我的箱子都被碰到了!” “能害!”老叟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跟在孩子后面,“慢些,慢些喽,那么急我跟不上,我多你呀!” “婆婆婆婆!”孩子咯咯直乐,丝毫不害怕,在人潮中跑得飞快,“——再慢排不上队咧!” 5 稚童的心里也没有那么多苦难,他不懂死亡的阴影曾经降临这座城池,也不懂人们曾经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 死亡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而生又离得太近。 就像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劫后余生的喜悦让曾经的苦痛仿若过往云烟。 孩子快乐地飞奔着,闯入每一个繁忙的人堆中,穿过搭着棚屋的人群,穿过砍价得面红耳赤的小贩,穿过两两三三唠嗑的男女,穿过依偎在一起的家人与爱侣。 人们惊呼又叫骂,伴随着孩子欢乐的笑声,他的小脚丫踩着泥土,啪塔啪塔。 在雪白的云朵,湛蓝的天空下,他快乐地飞驰着,像一只自由的小鸟。这人间好像已经知晓了他的苦难,哪怕连微风都不忍再增添烦扰,而是带着和煦的温柔。 今天天气好极了, 孩子想。 如果娘亲在,一定会带我出去耍。 孩子没有上过学,他绞尽脑汁也形容不出什么来,他看到天上的白云,只觉得像隔壁邻居家的羊,那么绒呼呼的,躺在上面睡午觉一定很舒服。 婆婆说,他的娘亲想达达了,于是归了家,她说那是很远很远的地,要等阿访很高很高,腿变的很长很长,才能迈过山海去看她。 等我找到娘亲,我就把这个位置留给她。 孩子傻乎乎地笑开花。 她一定会摸着头发笑着夸,说我有好好长大。 6 孩子跑的太快,以至于没有看见围帐前的身影,他一头栽在了男人的怀里,可他太轻了,竟然没让男人有丝毫踉跄,只让对方注意到他。 孩子本想讪笑一声,却抬起头被对方鲜红的瞳孔吓了一跳,他缩了缩脖子,却看到对方缓缓低下了头,空洞地凝视着自己。 孩子机灵极了,他闯祸闯荡太多,以至于脱罪经验丰富的很。 他眼珠子一转,一瘪嘴呜咽一声,忽然大哭起来“哇啊——” 这一哭却让眼前的人颤抖了一下,男人的瞳仁这才聚焦到孩子的身上,他茫然的看着眼前陌生的男孩,不明白为何会发生眼前的情景。 周围的人听到孩子的哭声下意识看了过来,而这时老婆婆终于走了过来 “别嚎俩!”老婆婆瞪着自家小孙孙,“假迷三道的,金珠子都没掉!”说罢,举起拐杖就要打。 孩子收放自如,立刻不哭了,闪到贾诩身后探出头,吐了吐舌头。 “好精干的后生。”老叟微微睁大了眼打量了对方一番,看着贾诩笑呵呵的说道,“乖喽,乖喽,拿去咥。” 一个圆滚滚的柑橘被送到贾诩手上,橘皮微凉的质感刺激着他的手心。 看着贾诩呆愣愣的模样,婆婆摇了摇头叹气一声。 “哎,定是家里也有人去了,西荒啊西荒!年纪轻轻成痴子了!” 7 飞舞的尘埃,喧嚷的人群,炊烟的气味,身上的钝痛,湛蓝的天空,刺痛双目的烈阳。 孩子跟在大母身后,遥遥朝他笑,清脆的笑声如同歌谣,传的很远很远的,飞扬在空中,飞扬在街道,飞扬在每个人的耳中。 ……啊, 贾诩终于能确定了。 ——他活了过来。 8 “啊!是英雄哥哥!英雄哥哥醒了!” 或许是刚刚的闹剧太引人注目,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啪嗒啪嗒的跑了过来。 孩子被清理的好极了,血污拭去后露出了天真烂漫的模样。她穿着整齐的紫色褶裙,一块白色的布料缠在了她的脖颈与腰上,形成了围裙一样的样式。 女孩的脸上也多了几两肉,虽然还是一副瘦弱的模样,但多少多了些活力,比起之前朦胧的感觉更多了几分真实的人间气息。这让贾诩盯着盯着她半天才认出人来。 “……是你?” 那个从马蹄下他解救出来的孩子,那个瘦小的,随处可见的,如同草芥一般的孩子。 ——那个会崇拜地看着他,叫他英雄的孩子。 “英雄哥哥记得我啦!”孩子闪亮亮的看着他,她的目光太纯洁了,太纯净了,语气是那么理所当然,仿佛在诉说真理一般。 这让贾诩不敢与她对视,有些狼狈的别过眼去。 “不,不是的……” 他喃喃自语。 ……他怎么能称得上是英雄呢? 他张了张口,想要反驳什么。 英雄,英雄,明明是,明明是—— 9 “医仙大人,这边这边!” 女孩忽然跑回去,拉着什么人走了过来,人潮涌动,人群朝这里聚集而来。 “贾郎官,是贾郎官吗?!” “那个大英雄贾郎官!”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恩人长啥样子。” “去去去,你这张老脸别吓着恩人。” “老李你什么意思找抽是吧?!” “谁怕你呀!不服就来啊——” 10 “好啦好啦,都让开都让开,让我看看病人什么样子了——” 伴随着清朗的声音,那人终于来到了他身前。 那是一个温润的青年,脸上带着无奈和和疲惫。他的样貌虽然算不上绝顶俊俏,但也是貌若女子般极好的。 黑色的发中透着鸦羽般的青,用橘色的绢布绑了起来成低马尾垂在身侧,蓝罗袍虽看不出精致的刺绣与华贵的纹路,但布料却非普通人家所拥有。他身上没有什么装饰品,明明皮肤白皙到世家子弟都罕见,却朴素极了,唯有耳旁一朵盛开的蓝色小花被小心翼翼的别在发际里,随着风摇动着。 ……医仙? 贾诩皱眉。 一股奇妙的熟悉感闪过他的脑海,那念头如同雷电,他好像在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好像又没有,思绪过得太快,以至于他没有抓住。 青年靠近了,他和寻常男子一样穿着上衣下裳,但下身要更短,露出方便行动的靴子来。胸前和女孩一样,穿着白色类似围裙一样的装束(后来他才知道那叫铺单)。 “哎呀!”他看着他,有些愕然,“你怎么就这样子出来了呀?” 贾诩迟钝的低下头,这才发现自己的装束何等不妥,虽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但也没有热到只穿里衣,更何况他连腰带都没有系好,歪歪斜斜的落到一旁,他出来的太急了,以至于绷带都松开了,露出了大片胸口的肌肤。他连鞋都没有穿,赤着脚就落在沙地里。 “……还是你们这里的风俗就是如此啊?”青年露出了苦恼的神情。“虽说穿衣自由,但这样很容易着凉的呀。” 并州和凉州两地民风彪悍的很,他已经看到有好几个姑娘家睁大了的眼里放出了光,开始指着他说笑,大胆的已经朝他抛媚眼,甚至有的直接指着自己开始比划手势问他今日几更时见。 他窘迫极了,涨红了脸,哪怕生活在这里那么多年,这对他来讲还是太超过了,他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呆立在当场。 眼前的人看出了他的畏缩,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走上前来脱下外衣披在他身上,转过身用身影挡住了他人的视线。 “你们看个甚,就你们眼睛大。”他笑骂着周围人,“这不,把咱们的大英雄都看害羞了。” 人们发出了善意的哄笑,贾诩感到自己的手被拉住,他看到青年给自己使了个眼色,随后乖乖跟着青年进了营帐。 11 “医仙大人!贾郎官如何啊?” 贾诩听到营帐外有人大声叫叫嚷。 “去去去,那可是朝廷派来的医仙大人啊,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那可是活菩萨啊,菩萨会保佑英雄的啊。” “是啊,哪怕真有事,医仙大人也会治好他的。” “老赵瞧你这嘴,你可别咒恩人了。” “不是老李你找茬是吧,好好好刚刚还没找你算账——” 人群又喧哗起来,像是什么人在争吵,但更多的是起哄的群众,眼看着越来越乱,一个男孩的声音响彻在周围,清脆又尖锐:“去去去,一边吵去,里面还在忙!有点眼力见行不?!” 人群嘟嘟囔囔地散开了,外面重新恢复了安静。 12 “不错,不错,恢复的好极了。” 青年并没有受外界声音的影响,或许是习惯又或许是出于职业素养,他镇定极了,好似什么都没听见,手上的动作有条不紊。 青年让他把舌头伸了回去。贾诩不由地打量起他来,他注意到和青年白暂细腻的皮肤不同,他的手上布满了茧子与细小的划伤,与其像是医生,倒不如像个军人。 ……朝廷派来的太医,并州的活菩萨,这是青年的身份,也是贾诩从周围人群零散的言语中拼凑出来的讯息。 ——人们信任他,人们称赞他,人们众星拱月一般崇拜他,就像,就像—— 那两个字的词语呼之欲出,这时青年的手接触自己大腿内侧了,贾诩颤抖了一下,思绪戛然而止。 青年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小腹,手指上套着的指环压了压他的肚子,陌生的感触让贾诩不自在地躲了一下。 “肌腱反射正常,肌张力5级,腹壁划痕实验也没问题,浅触诊和深部触都诊无明显反跳痛——” 青年肉眼可见的满意极了,唠唠叨叨地说着贾诩听不懂的词语。 青年自然而然地帮□□的贾诩穿好衣服系上腰带,看着他不自然的神情稍稍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哪怕是给那些军队的大老粗检查时,一群大老爷们都会发出少女般的尖叫,还是张将军一人一拳才安静了下来。 比起他们,这位乖得很啊。青年欣慰极了,看着贾诩像看一头乖顺的牛犊,他下意识从兜里掏个麦芽糖放在对方的手心,还顺手揉了揉男人的头发。 ……啊。 两人同时愣住。 青年看着对方呆滞的眼神终于发觉不妥,讪笑了一声飞快收回手臂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 ……糟糕,哄孩子哄习惯了。 青年低下头不吱声。 ……嗯,就是头发有点油,该洗了。 他偷偷看了贾诩一眼,在对方逐渐犀利的目光中飞速把该嘱咐的嘱咐到位:“接下来注意休养就好了,身上还有些许印记,但是时间一久就会消掉了。” “总之,有抵抗力就是好的。”青年起身,然后他听到贾诩轻声说: “——毛捣。” 青年:“……啊?” 青年疑惑地看向他,“怎么了?什么毛?猫岛?那是什么?” 可贾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嗤笑一声,青年不明所以,而随后忽然想起了什么扭捏了一下,在贾诩冷漠而危险的视线中,青年眼神却越来越亮: “虽然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但是我还要问一句——” “你识字吗?” 青年期待地看着自己。 13 ——以上,就是他被拉上贼船的确全经过。 贾诩面无表情地又登记上一个人的名字,忽略了大娘在他耳边絮絮叨叨问他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她这边儿来介绍哎呀我看隔壁村的寡妇就不错等等的闲言碎语。 男孩(现在他知道叫殷灯了)同情的看了他一眼。 “我懂,我太懂了。”殷灯说着也戴上了痛苦面具,“我也是这么被忽悠过来的。” 随后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眼前因为插队推搡的人群,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别他妈挤了,这下子谁也搞不上!下一位!”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贾诩咬牙切齿地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自己当侍郎的时候都没这么累。 随着“贾家次子死在瘟疫中”这一被家族默认的消息传出,他自然也失去了官职,恢复了一介白身。 一开始只是为了更靠近青年顺势答应了下来,结果就沦为了现在007社畜日常。 世家们本身就代表了大部分官吏,该跑的全跑走了,以至于整个并州急需人才。 根本没有时间让他伤感春秋,所有的哀愁与思绪烟消云散,繁重的工作已经把他压的整个人连轴转。他本来第一眼和男孩相看两相厌(他也不知道为何只能归结为气场不合),但现在也沦为了打工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贾诩冷笑一声,他现在总算搞明白了,这是小孩当大人用,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 “诺,人带到了,新人加油。”张将军走了过来,指着后面军队再次带过来的人群,眼眶下面也是青黑,但还是朝他假笑一声。 贾诩眼前一黑。 而一旁的殷灯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猪叫,却在张将军的幽幽凝视过来之后戛然而止:“别傻乐,也有你的份。” 殷灯哀嚎一声。 贾诩恶毒地笑出声,他顿时感觉手中的工作没那么讨厌了。 14 “开餐了!开餐了!”女孩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敲着手中的小铜锣,铛铛的声音响彻在空地上。 “下班下班!我不干了哈哈哈哈哈!”殷灯把手中的活计往天上抛去,随后又卑微的俯身捡了起来。“开玩笑的呜呜呜,下午还要继续。” “啊。”他看见自己写好的布帛被另一个小孩拿起,两人面面相觑,殷灯突然暴起,“阿访我日你先人!” “略略略。”阿访哈哈笑着拿起布帛就跑,“有本事来追我啊!” “我一各揽遛死你!”殷灯气得满嘴飙土话,追着阿访就跑。 好奇地看了一眼俩活宝,女孩拿着食盒来到了贾诩身前,“英雄哥哥!这是医仙大人特地嘱咐给你的药膳。” 她踮起脚把食盒放在桌上,害羞地揉了揉脸颊,像只小松鼠,“那个,那个,可以低一点头吗?” 贾诩:……? 他闻言低下了头,然后感觉有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触他的脸颊,一触即分。 贾诩愕然。 “这,这是医仙大人安慰我们的方式!”女孩结结巴巴地解释,脸涨得通红,“我每次这样心情都能好起来的!所以,所以,那个。” 女孩扭扭捏捏,最后眼一闭心一横:“总之——工作加油!” 女孩心满意足地跑远了,铛铛继续敲着她的小铜锣。 贾诩:…… 贾诩呆滞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面颊,半晌不确定,又迟疑地再次摸了摸。 贾诩从来没有这种感触,那么轻盈,那么柔软的感激,好像一朵小小的野花伸出花瓣,试探性地碰了碰他。 15 “啊!婆婆我错了我错了!”阿访嚎啕大哭,这次倒是真哭了,也是,他屁股都开花了。 “你挨得逼兜了!”老婆婆气得直跺脚,“抢医仙大人家童子的东西!” “我不是孩子——!”殷灯跳脚,却被你一把按住,他抬起头来看你,却被你笑眯眯的表情弄的冷汗直冒。 “现在,来解释一下,你什么时候学·会·脏·话的?”你脸上依旧是微笑着的温柔神情,抓着他的头的手越发用力,“还是本地土话……该说你学习能力强吗?嗯?医学知识丁点记不下,这种东西一学就会?” 殷灯汗流浃背了,他眼神四处乱飘,和旁边同病相怜的阿访眼神一触即散,两人好似达成了某种协定,一起看向了贾·无辜群众·诩。 像是两只落水的小狐狸,同时露出了可怜兮兮的表情。 盯—— 贾诩:…… 贾诩,贾诩装作没看见,他低下头紧紧盯着食盒,只觉得这盒子真方啊。 无视了两人控诉的目光,他听到随即传来的两声哀嚎。 贾诩恶劣的勾起嘴角,觉得饭都香了不少。 16 “瞪人家干甚。”你看着恶狠狠瞪着贾诩的殷灯,无奈地想要摸摸他的头,结果被小孩一偏头躲开了。 “啊呦,闹脾气了哦。”你笑出声,这孩子平时表现的像个小大人,偶尔才会露出符合这个年龄的模样。 你装作苦恼地叹了口气,“哎呀,怎么办啊?李家婆婆送来的糕点吃不完啦,只能给阿访——” “我还没吃呢!”殷灯急的跳了起来,随即想到了自己还在闹脾气,又别扭地扭过头,你笑着把他抱了起来,在他哇哇大叫中把他在空中转了一圈。 旁边的阿访露出了羡慕的目光,老婆婆慈爱地推了推自家小孙孙,阿访过来小心翼翼地拽了拽你的衣角。 你笑着看着他,瞬间把两个孩子都抱了起来,两个孩子吓得尖叫,但伴随着你的动作随即快乐地笑出声。 你注意到自己新收的副官凝视着自己,于是将动作收尾,将两个孩子轻轻地放在地上,“好了好了,去玩吧去玩吧。”你亲了亲他俩的面颊,冲着老婆婆点头示意,老婆婆笑着上前,一边牵一个带着他们走远。 你望着他们的背影,殷灯嘲笑阿访胆子小,阿访用脚踹他,结果脚还没迈就被婆婆打了头,嗷嗷直叫。 “——好了,现在是大人的时间了。” 不知何时贾诩已经站在了你身后,你冲他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呢?” 17 ……他想问什么? 他嗤笑一声。 ——他能问什么呢? 贾诩眼神变了,他根本不是贾副官,日常的伪装掩盖不了他皮下的阴狠,他归根结底还是那个贾文和,那个执拗的,偏激的,冷静的疯子。 太医?什么太医啊!这种事情骗骗普通的平民百姓就算了,骗骗那些军队里没文化的家伙就算了,但在他看来这是多么漏洞百出的借口啊。 “……毛捣。” 他轻轻念着,从舌根吐到舌尖,微微顶着上颚,好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明明身为太医的青年,却听不懂的洛阳官话—— “骗子”。 18 ——他真的当我不知吗? ——他真的以为能欺骗所有人吗? 他恶劣的,嘲弄的,用最大的恶意注视着眼前的青年,好像在看一道题最蠢的解法,一个愚蠢之人最顽劣的挣扎,可是又好像在看自己,那个功沽名钓誉,沐猴而冠的狂人。 每一个人的感激,每一个人对他的称赞,每一个人崇拜的眼神对他来讲都是一种慢性凌迟。 ——假的,假的。 疲惫繁忙的白日工作勉强能压下哀愁,可空寂的夜晚他总是周转反侧无法入寐,他已经记不清男人的模样了,可是每一次呼吸都提示他,他是承了男人的情才活了下来。 ——全是假的。 英雄?什么英雄?真正的英雄已经死了!已经死在人们的践踏下,死在尘埃里啦! 他畅快的笑着,每夜疯了一样在房中走动,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直到邻居不耐地叫骂他才勉强息下。 多么令人恶心啊, 他想, 青年到底是怎么理所当然的去接受这些的呢?去做一个欺世盗名之徒?去享受这一切本该属于他人的功绩? 半个月的相处下来,青年的演技可谓差极了,贾诩本是可以一开始就揪出他来的,可是 5. 西凉篇5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娘,娘, 男孩无力地笑着, 这次轮到我给娘收拾家啦。 1 贾诩再也没有提起那一日未完的话题。如同默契一样,青年也没有再问。 一切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切好像已经结束。 ……但真的结束了吗? 可没有时间给贾诩去多愁善感了,张将军又带来了更多,更多的病人,让原本还算热闹的营地充斥着苦难之声,往日的欣欣向荣好像消失了,只剩下无边的苦厄和磨难。 ——这也是人间地狱的开始。 2 可后来贾诩每每回想起过去,不由的对当时的自己发出耻笑,似乎是嘲讽过去的愚蠢与象牙塔里的天真。 ——人间何处不是地狱呢? 3 ……你见过死吗? 好,这个问题太抽象了,那我们来这么问吧。 ——什么样的场景,才能也只能配得上死亡这样的词语呢? 死亡好像不再是抽象的词语,而是具体的描绘,它不再是一种夸张的形容,或者人类伤感春秋的悲叹,甚至是王侯将相用于夸耀功绩的春秋笔法,它就是你眼前的样子,那副具体的样子。 这就是贾诩眼前现在的场景——那活人太少,死人又太多的地狱。 4 ——山。 人体组成的山。 十具,百具,千具,万具的尸体,或是为了防止疾病蔓延,又或是空间太小人又太多。尸体被码放在一起,一堆又一堆,一层又一层。 贾诩这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用形容物品的词语去形容人。是的,人。一撇一捺,我们的父母,我们的子孙,我们的同胞。 军马被征用了,车骑被征走了,但是根本就不够,根本不够。既然几乎所有车马都已被带走,那么剩下的就是把房门棚屋拆下来,人力组成担架去运送。 而那些被运过来的,不是大人们撤离时牛车里的器物布匹,而是百姓们的赖以为生的镰刀和锄头;折叠在一起的,不是用马儿慢悠悠运送的竹简书信,而是他们布满水泡与茧子的双手;那些散落一地的,不是他们颐指气使搬运好积金累玉,而是那一只只大小不一的草鞋与母亲密缝好的衣物,而那些垒落的呢?更不是马车里摆成山的水果糕点,那是他们的头,他们的身,他们曾经行走于这世上的足,他们遥望苍穹死不瞑目的眼。 他与她的手脚从空隙垂下,脑袋无力地搭在一起,走近些,你甚至能看清每一根脚趾,每一条手纹,每一个褶皱。他们身上大多有玫瑰色的花纹,却有的根本没有,身上却已残缺,而哪怕是那些极少数避过了这些的幸运儿,他们的皮肤薄的几乎被骨头撑破,或是脑袋大到畸形,或是腹部鼓胀又裂开,露出里面被扒干净的内脏,蛆虫从口中爬出,蚊蝇飞到他们的眼球上,那永远不会再闭合的瞳仁上。 他们或老或少,或男或女,相貌各异,可是放在一起却再也看不清,一切好似蒙上了一层黑影,模糊又清晰。好似死亡这个名词能够代表所有的他们,他们的身份只有尸体,是的,只有尸体,无论他们过去有怎样的悲欢离合,怎样的欢声笑语,怎样的故事和经历,他们现在也只是比物品还卑贱的东西。 贾诩眼睁睁地看着那山越来越高,又越来越多,更可怕的是,那城门如同吃人的野兽,骇人的噩梦,还在不断的运过来,不断的在运往这里。 5 ……这是地狱吗?这真的是现实吗? 人类是无法体面的接受死亡的,更何况是如此冲击力的画面。 贾诩尚且年轻,优渥的出身让他对死亡的所有概念来自于乡里偶尔挂上的白布,史书里两三行的文字,宗祠里的牌位和他人口中陌生的人物,他见过的尸体也都是安详的,体面的离去。 哪怕被打死的仆从都是不会让世家子去见血的,这是脏了他们的眼,那些死去的畜生哪里配得上呢?只有下人三言两语中才让他知晓生命的消逝。 死亡应该是无声的,文字的,恢宏的,璀璨的。应该是有谥号的,应该是受人敬仰的,应该是牌位要上供上香的。 贾诩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而不是像这样啊。 过人的智慧让他早就知道天下的不太平,哪怕是那些血腥的,残忍的,赤裸裸的东西,在他尚且天真的思维中,也应该慢慢的,等他成长后,一点一点的呈现给他。 可是没有时间了,没有人会等他。 ——乱世不会等,天下不会等,而真相和人间也不会等。 他目呲欲裂,哑口无言,他曾经幻想过那真实的人间,可当真实摆在面前的那一刻又让他自同寒蝉。他想要说什么,可是发现言语如此空洞,文字如此苍白,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剧烈地喘息,心脏仿佛被揪紧,他感到眼前发黑,一股眩晕感的席卷了他,他忽然感觉恶心极了,他想要吐出来,他开始干呕,但血腥气更浓了,腐臭的气息更加剧烈。 往日的梦境和现实重叠了,天空好像变成了红色,大地开始流血,往日清脆鸣叫的鸟儿消失了,只剩下鸦雀沙哑的嘶鸣。寂静的,比争执更可怕的安逸,爆开的,比战火和弓失更昭示着结局。 ——这一定是梦。 他一定要赶快醒来,赶紧醒来。 可是血腥气钻入他的脑海,无尽的蚊蝇映照着现实 6 ——一个孩子,被运了过来。 那么小的身躯,连板车的缝隙都填不满,手脚随着颠簸滑落在地上,可是他太小了,怎么那么小呢?连敛起的尘埃都是那么微弱的,那么温柔的。 ……像一只小小的,垂下羽翼的鸟儿,澜起尘埃,扬着泥土,散在风中。 贾诩忽然记起年幼时,曾经跟随家中游猎。 他并不善骑射,于是走到了队伍的最后。他无趣的打量着四周,却看到了一只鸟,一只随处可见的,土黄色的,随时可能隐入山林的鸟儿。 它灵动的,好奇地看着他,小小的身躯一蹦一蹦,天真地歪了歪头。 他吃力地拿起了弓箭,半晌后却又放下,他专注的看着它。 鸟儿一跳一跳的在树枝上,小小的眼睛凝视着他,它如同红色珠子一般的眼睛映出了他的瞳孔,突然开始了歌唱。 ……那是他听过最美的歌声,不同于父母每日每夜的鞭策,先生死板拗口的文章,兄长冷漠又装模作样的教导,那是山林里,天地间最为自由的,自然的,随性的,灵动的东西。 他不由地出了神,他好想忘记了他此行的目的,又忘记了他身在何方,他只是听着,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生怕惊扰了它。 他不由地伸出了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是想触碰它吗?还是想单纯感受鸟儿身后那温暖的太阳呢? 然后—— “——得手了。” 他的兄长一箭射中的它。 那小小的鸟儿,那自由的,灵动的,会唱着歌曲的鸟儿,无声的跌落在一众死去的猎物上,那么的轻,那么的小,连落下的声音都是微弱的。那黄色的羽毛,好像本来就不应该属于那蓝色的天空,而是这片尘埃,这片大地,这些泥土里。 它融入了那片尸山,那些温良空洞的瞳孔里,那些温顺的母鹿,苍老的公牛,被压弯了脊梁的马,瘸了腿的骡子里。 它们沉默的控诉的凝视着他,凝视着世间万千生灵。 年幼时他根本不敢去靠近那堆瞳眸,他畏惧地后退着,偏过头不去听,不去看,不去言。 而他的兄长呢?只是漠然地俯视着他,耻笑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仿佛多说一句,都是一种浪费。 8 “我的儿啊——” 那么凄凉的嚎叫,好似是夏蝉的最后一声嘶鸣。 一个女人踉踉跄跄地闯了过来,她是那么瘦,如同干裂的柴火,可是她胸前的布料却湿了,她到底是怎么才能分泌出乳汁的呢?从那干瘪的□□里硬生生压出来的吗?她的头发都是枯黄的,脸颊凹陷的好像只剩下了骨头,眼框深陷,手指颤抖,她身上的衣服已经不能叫做衣服了,只能算是几块脏破的布料拼在一起。 她发疯一样哭喊,眼泪却再也掉不出来了,她已经忘记了如何调控手脚,乱舞着直直扑来,人们惊呼着,士兵们叫骂着试图阻拦她。 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巨大力气竟然甩开了士兵的手臂,而在旁边一直沉默着的青年忽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来个人帮忙!她还有家人吗?!”青年朝着人群呼喊着,终于有青壮看不下去上来帮忙。 “……医仙大人,”士兵看着哭着昏倒的女人欲言又止,他凝视着小小的破旧的板车上如同安睡一般的孩童,那张稚嫩的脸上好像做着美梦。 他在梦什么呢?有什没有他那个哈哈笑着会戳他脸颊的大兄,那个为了全家去服摇役再未归家的兄弟? 他会不会梦到他的姊妹,那个泼辣的姑娘,经常被母亲骂没人敢娶顶嘴回去,却在家中做完了织工后将最后一点食物留给了母亲与弟弟,自己一个人投了井? 他会不会还记得,那个想用半月的工钱给妻子多买身衣服的父亲,那个沧桑的,劳苦的,寡言的男人,在路上被大人家的奴仆抢了钱,他试图争辩,嫌吵的大人却挥了挥手,他的仆从们得令拳打脚踢。 于是男人倒在了回家的路上,直到最后,他都在想妻子一定会笑着骂他多花钱,而孩子们又会怎样摇着他的手,撒娇似的问他什么时候买糖球。 他会不会知晓母亲的泪水早已干涸,再也流不进他的梦,他再也听不见那轻柔的摇篮曲,渡他往生,渡他过河。 “……这里的,” 士兵哽咽了,他好似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那个同样大的,拉着他的手问达达什么时候回家的孩子。 他艰难的从牙缝里吐出了词句: “……就是她最后一个家人了。” 6 青年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痕。 他往日里一直都是那样镇定的,平静的模样,哪怕是抢救濒死之人的时候,哪怕是帮助搬运尸体的时候,哪怕是拉住那个悲伤的女人的时候,他都是沉稳而平缓的,好像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一直会那么安宁,多么残酷的场景也不会在他这里起到任何波澜。什么也干扰不了他,什么也无法动摇他。 他好像是话本里从容的侠客与英杰,寺庙里的悲悯的仙佛,那如同巫术一般的治疗方法与泰然若素的模样也难怪百姓们暗地里恭敬地称他为“活菩萨”。 在无数个日日夜夜,贾诩厌恶透了他这幅模样,他总是不无恶意地想,青年那张姣好到貌若女子的脸都不需要加任何修饰,往高处这么一坐,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收获贡品,又何必自讨苦吃来这炼狱里?这声名难道如此有魅力非要一装再装,冒着他人的名姓夺取他人的功绩,面上还要摆出狐假虎威的状貌? 可笑啊,可笑, 他讥讽道, ——可悲又可笑。 7 可是这个时候, 贾诩不由地怔住。 ……啊, ——他快碎掉了。 青年忽然剧烈的喘息了一下,终于打破了平素的自若。他紧蹙着眉头,蓝黑色的瞳孔颤动又闭上,好像一片即将碎掉的天海。他颤动的手指抬起到眉间,遮住了那双漂亮的眼。从指缝间短短的一瞥,他的眼前蒙上了一层雾一般,随时都可能流泪。 这是贾诩多少个日夜梦寐以求的场景啊,沽名钓誉之徒应该悲伤才对,应该痛苦才对,应该颓废才对,应该心碎才对。 ……他难道不应该放声大笑吗?他应该嘲笑他的愚蠢,嘲笑他的天真,他的顽固,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可是贾诩笑不出来,他沉默地看着眼前人在裂痕下的撕心裂肺,他眼中的悲诉好像也飘零到了他的眼中,润湿了他的心间。 ……但他究竟是没有哭的。 半晌,青年放 6. 西凉篇6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死瘸子,这次开窍的倒是挺早。 男孩冷笑一声,忽然鄙夷地看着虚空: ……所以啊,胆小鬼。 ——你看够了吗? ?? 1 找到我们,找到我们的身骨,找到我们的名字,找到我们的故事。 回家,回家,朋友啊,带我回家。 2 这是人间,活生生的人间,无尽炼狱一般的人间。 医者的身份好像被剥夺了,他们成为了赶尸人,搬运者,下葬人,他们和张将军一样,和那些士兵一样,成为了最简单的苦力。 出乎青年的意料,贾诩一反平日里的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这次没有提出异议。他安静地寻觅每一具尸体,拿出了他们在这人世仅存的证明。 那或许是一张薄薄的纸,一块小牌子,一个平安扣,一个长命锁,又或许是一块属于妻子的小小的布帕或是寄给母亲的一封信,放在他们胸前,握在他们手里,甚至含在他们的口中。却有更多人什么都没有,他们孑然一身的来,又孑然一身的去了。 那是再也无法传达的思念,再也无法见到的眼,随风而逝,无人知晓,引入尘烟。 他一次又一次扒开他们的衣,张开他们的口,开合他们的手。他见过一起去做一场不归梦的母亲和婴儿,也见过蜷缩在年迈的老母亲怀里安然睡去的中年男人,他见过躺在一起的夫妻,也看过拥抱在一起共入梦乡的一家人。 他是谁的儿子?又是谁的父亲?是谁的恋人?又是谁的丈夫? 她又是谁的姊妹?谁的妈妈?谁的妻子?谁的女儿? 没有人回答他,正如没有人回答他们,没有人回答大地,月亮与潮汐。 3 百姓们自发的加入了你他们的队伍,没有人号召,没有人组织,人们学着你们的动作,一种成熟的流水线渐渐成型。 “他们来自外郊。”贾诩看着他们身上的通牒说,“那里是——” 他不说话了。 “……‘他们’往那边逃了,对吗?” 青年轻声问,他在帮忙收敛尸体,尸体多到白布已经用不过来,现在只能用麻布替代,那破旧的麻布覆盖在人的脸上,好像一场廉价的道别。 ……还好还有麻布。 青年苦涩地想。 ……再这样下去,只能用草席代替了。 “……然后瘟疫也传到了那里。”他脸上的痛苦神色一闪而过,又恢复了镇定的模样。 他们都知道彼此在说什么,城内的人能治的早已痊愈,这些新到的病号只能来自于更远的地方,更确切的说,瘟疫最新传播的方向。 ——世家们逃走的方向。 3 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 赐死者, 一家六尸以上葬钱五千; 四尸以上三千; 二尸以上两千。 ——《汉书·平帝纪》 4 “医仙大人!英雄哥哥!”阿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新的病患到了!病重的伯益哥已经先去了!” “走吧。”青年将最后一人的眼睛闭上,手指颤抖了一下,轻轻将涮洗好的麻布搁在他的眼上。 记住这尘世的最后一撇吧,不要再来这悲苦的人间了。 贾诩下意识跟上,他和青年一样沉默着,很随着他的脚步前往地狱。 “——那里需要我们。” 5 这是贾诩毕生都无法忘记的经历。 人们痛苦着,人们哀嚎着,但更多是连苦难之声都发不出来的人,他们沉默着,沉默着直到死神收走他们的生命,亦如他们生的时候声音之微小。 他见到了疼到将自己双腿啃食殆尽的男人,那森森白骨如此骇人,为了保住对方的性命,青年招呼着张将军与士兵来帮忙,用巨大的车锯将双腿锯断,男人嘶吼着硬生生疼晕了过去。 他见到了染病后为了妹妹孤身送死的少女,被送过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半边身子,内脏拖了一地,他看到只剩半截的肠道留着粪便和残渣,她紧紧握着父母的遗物,却笑着一只手虚弱地和他招手,好像在安慰面色难看的他,可在青年赶到之前手垂了下去。 他看到安慰着儿女的父亲,在丧妻之痛后孩子们又不幸地染上了疾病,他多想要掩饰住悲伤啊,脸上滑稽极了,孩子们却因为达达在逗自己乐,虚弱地朝他伸出手,那位年轻的父亲顿时嚎啕大哭。 他见到曾经名声显赫的歌妓,前年刚被世家大族收为小妾。她那张艳丽动人的脸在染上玫瑰的那一刻已经决定了命运。她的整张脸被烧坏了,可怖极了,像是画文里吃人的女鬼,哪怕是见识颇多的士兵们也要畏惧地退后。剩下勉强辨识的五官也只剩下一道道窄窄的缝隙,她的嘴已经没了,只有薄薄的皮连着。最后是青年割开她的喉咙,插了草管给她一点一点喂食,用了足足三天三夜才勉强保住了她的性命。 这时候已经没有什么男女的分别了,女人伤的太重,又没有人比青年更懂这种工作。他每夜帮助擦洗她的面庞与□□肮脏的身躯,那雪白的绢布也一次一次被染成了脓液的黄褐色。 可是,当青年在忙碌了整整一天疲惫的去看望她时,他手里的碗盆却直直摔在了地上。 女人的身体晃悠悠的悬在房梁上,那红色的嫁衣啊,本应该是脱离奴役的象征,可那随着风儿摆动的身躯,却像一只终身脱离不得束缚的风筝。 而终于让她化为自由飞鸟的—— 却正是昨日青年为她擦拭留下的白布。 6 贾诩看着青年一次次破碎又重组。 在短暂的静谧过后,青年的手再次抚上了他人的病痛。 他像是会自我修复的泥塑,裂缝中长出花朵的琉璃,狂风暴雨后再次澄澈的天际,干涸后形成道道沟壑却又被雨水滋润肥沃的土地,那双饱含泪水的井却始终没有溢出,他的脚步还是没有一刻停歇。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有着几乎奇迹一般的坚毅,这幅人间惨剧哪怕是经历百战之苦的张将军也偶尔被逼的面色铁青,可青年从没有退后一步。 那些苦难仿佛只能作为他生命的点缀,他灵魂上的裂痕如同汝瓷清脆的花纹,悬崖峭壁上长出的青松,棱镜即将破碎瞬间的炫美—— 是的,美, 贾诩想, 一种超越了世俗能够形容的美。 贾诩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形容他,好像一切词汇在他耀眼的魂魄面前都黯然失色。倘若人间真有词汇能去描绘,那也只有“美”,那种模糊的又令人惊叹的概念。 ……若非知晓他是骗子,贾诩想,自己是不是也会被蒙蔽呢? 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质疑变得轻柔了,无力了,茫然了。好像一种小心翼翼的挣扎和试探。 ……他真的是骗子吗?贾诩都开始质问自己的判断了。不,不会的,他再度否认道,好似畏惧自己的往日的痛苦是一场空:他根本不是太医,他只是个沽名钓誉之徒,行着沐猴而冠之风的狂妄之人!没错的!就是这样!他根本不配与那个男人相比,他根本就不是—— 他的视线始终追随着他,脚步紧跟着他。贾诩试图从那张白皙的脸上找出破绽,可是他除了每日劳苦后的疲倦外什么也没找到。 好似察觉到他阴狠的视线,青年迷蒙地抬头看他。 青年的头发在过度的跑动后已经几乎全散了,配上那张中性的面庞显得他更像个姑娘。微风吹过他额旁的小花,几缕发丝粘在他的姣好的面庞前,他的确是美丽的,温良的,一如既往的宽柔的模样。 然后青年对上他的视线,忽然弯了弯眉眼。 贾诩这才发觉他笑起来几乎称得上明艳,如同无暇而唯一的月光眷顾人间,可那并非侵略而暴虐的珠丽,而像是竹林间斑斓的幻影,水潭里映出的晨星,湖边轻吻行人的柔风。 “——文和,” 他轻声耳语。 好似那月光,悠悠地悄然垂怜了他。 ——咚。 ……? 贾诩愣住了,他的心空了一拍,他生病了吗?可是他摸了摸胸口,仿若一场错觉。 “文和,”青年再次叫他,生怕他没听见,他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正好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方便来我屋里一下吗?” ……你在训狗吗?贾诩内心嗤笑,也不知道突然怎么就幼稚地较上劲来。他掩饰一样故意去曲解青年的意思:想让我去哪就去哪,想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恶意地凝视他的身躯,如同毒蛇看着猎物,屈屈钓名欺世之辈,你以为自己在教训谁—— “……文和?”青年有些疑惑于他的不言,上前两步抬起头来看他,漂亮的仿佛星河一般方眼中映出他的身影,“怎么了吗?” ……他好小啊。贾诩愣怔地想,他整个人都包裹在自己的阴影下了,只要伸出手,是不是,是不是就能—— 然后青年踮起脚靠近他,如同索吻一样,双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面颊。 7 贾诩彻底呆滞了,他大脑直接宕机的一片空白,根本没听见青年的呼喊。 “你生病了吗?”青年看他不答,焦急地问道,“为什么不回答我?是哪里难受吗?可是没有发热啊?难道是旧病?!快跟我过来,把衣服都脱下——” 贾诩:??!!?! 也不知道哪个关键字直接触发了他的神经,他一巴掌甩开了青年的手,在他愕然的视线中狼狈地别过脸不去看他。 贾诩有些紧张地蹙起眉头,浑身紧绷着,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慌乱些什么。他的眼神四处乱飘,最终又如同自我折辱一样,紧紧地去盯着青年的面孔,半晌又心乱如麻地转过头去。 ——然后尖叫着的求生欲让在他脑袋发热之前,落荒而逃。 8 ……他在想什么? 他张皇失措。 ——他在想什么啊?! 贾诩惶恐地一把关上房门,自己整个人倚靠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 他两只手捂住自己滚烫的面颊,眼睛瞪得老大,好似能把刚刚丢人现眼的模样甩出脑海,他惊恐万分地发现,他刚刚是想要,他刚刚是想要—— “……文和?”他听见青年追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扣了扣门栓,那清脆的声响仿佛扣在了他的心上,“你还好吗?” 贾诩无言以对,他深深地大口呼吸了几下,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他的神志,他没有见到青年的面庞,只听到他的声音,那种渴望仿佛又冲进了他的脑海。 他近乎绝望地发现,心底有声音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发出了俯首帖耳的讣告。 勉强把心悸的感觉压下,他颤抖地开了门,却故意不去看他。连青年在说什么都没有听清,只能嗯嗯啊啊地勉强应付。 可是,真奇怪。 他惴惴不安地想。 他已经努力不去看他了,就好像他是夜空中的明月。 ……可是,就像月光,他不需要去看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9 你的副官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整个人心不在焉。哪怕装出自己在认真听的样子,但比起往日里火热又隐晦的视线,这次差了远的去。 你有点生气,掌心里的微微的刺痛昭示着刚刚对方的失礼;但更多的是担忧,你心知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去勇敢面对这一切,哪怕是像张将军这样的勇士在这样的惨状面前都需要饮酒消愁。 而眼前人既不喝酒又不抽烟,可谓是个小古板,嗯,健康的小古板(可是你说他古板吧,他又一直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盯着你)。但这样也就没了发泄的渠道。心理上的疾病往往比身体上的更难治愈,虽然说实话你与他并不熟稔,但好歹有数月的同僚之情,再加上医者的天性,这让你不由的挂念起来。 可一切截止于对方连看都不看你,毫不犹豫用几乎堪称逃命的速度直接在你眼前把门合上,还差点撞到你鼻梁。 10 你:…… 不是,他有病吧? 你面色一沉,感觉自己一腔热心都喂了狗。 哦,还不地狗呢。你冷漠的想道,好歹阿访家的大黄看到你还会摇尾巴。 说实话你的脾气不算好,也就是对病号和孩子脾性好些,否则也不 7.西凉篇7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你副官那个模样,”男人拉开军帐,努了努嘴,“你不管管?” “管什么?怎么管?”青年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又忽然叹了口气。 “——说到底,也根本没必要去管。” “怎么说?”他遨有兴趣地偏头。 “——他只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青年无奈地笑了笑。 “一个他一直在问,但自己没有察觉到,” “一个他早就知道的答案。” ???? 1 贾诩彻夜未眠。 他在无边的夜色里遥不可及的思索,仿佛想要沉浸于黑夜。可那月色好像跟他较上了劲,前些日子阴沉的天空今天突然放了晴,皎洁的月色从近乎透明的窗纸中打到他的脸上,映出他神色莫明。 没有人回答他的疑惑,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没有人回答他的质疑。也没有人会给他任何答案。 于是他闭上了眼,仿佛臣服于月色之下。 可梦境也不曾放过他,那月中的青年悄然而至,宛若天上的宫娥。他倚靠在他的床前,抚摸他的面颊,那残留的触感好似还带着余温。散开的发如同高悬的苍穹降下了奶水,他在银河里荡漾,而青年就是他的桨。 【“——文和。”】 他的耳语如同雏鸟的羽毛,蝴蝶的翅膀,竹林间的晚风,清晨的朝露,他从没有接受过这么亲昵而轻柔的触感,于是他惶恐起来,他的理智勉强还维持着,低声咆哮着让他后退,但是身体却听从他心底的祈愿,紧紧与青年十指相扣。 他有的时候会想,青年是怎么记住每一个苦痛者的名讳?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那不分男女老少,不管肮脏洁净,不论财富地位,他亲吻他们的额头,像是父母对于孩子,僧人对待信徒,生者对于亡魂,他那温柔的眼眸,就像大地对待自己的儿女,天空俯视万千生灵,海洋抚慰鱼儿与飞鸟。 ……那,当自己没有苏醒的时候, 贾诩想,在梦境里他变得坦然了起来。 他也是否像现在一样,抚摸着他的身躯,亲吻他的天庭,给他献上祝福的呢? ——于是他看向身侧的青年,对方会意,包容地笑了笑,如同宠溺孩子一样也这么做了。 他轻轻吻他,不带情欲,也没有邪念,就像一只白鸟啄了一下他的手指,星光闪了一下他的眼眸,空中的雨水滴露在他的发髻,猫咪蹭过他的裤脚。 ……可是这不够。 贾诩心道。 ——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忽然掐住青年纤细的脖颈,将他压在了自己的身下,过大的身高差让他的阴影覆盖住了他,于是青年眼中的月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全都是他——还有漫天的星光。 青年没有反抗,他那么顺从而宽和,只是带着微微的惊愕,但他依旧包容的,平静的凝望着他,好似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来吧, 贾诩想。 ——让我看看,月的阴暗面。 贾诩忽然笑了,他终于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他想要撕碎他,吞噬他,蹂躏他,砸烂他,扯坏他的躯壳,融化他的内里,表露他的灵魂。他想要他的泪水与透明,他想要迷雾中白鹿的眼,他想要夕阳里最后的光辉,他想要他的阴影和矗立。 他想要花,想要月,想要烟雨中的晴明,想要不朽的火焰去燃烧。 他想要让他知晓自己的痛苦,又或许,他想要知道他的痛苦。 他想要那个虚弱的,布满裂痕的灵魂,那个覆盖着谎言,包裹着伪装,那个剥离了一切□□束缚,最本质最痛苦的内核。 ——于是,他俯下了身。 2 ……你的副官真的病了。 你惊恐的发现他变得主动起来,那原本阴毒而隐晦的视线也变得明目张胆,像是被放开了禁锢的猛兽。 他的脚步跟随着你,目光凝固在你的身上,原本只让你隐隐感觉,现在却是如芒在背,搞的你手足无措。 他变得反常地黏人(这样说很幼稚,但你觉得这么形容还挺合适),虽然一般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敏锐的人总会觉察,尤其是你的视线里总会有意无意地出现他。以至于来交接工作的张将军都皱起眉头啧了一声,隐晦的询问你是否需要帮助。 甚至殷灯都被他摸了头,甚至还被及其僵硬又不自然地笑了笑。殷灯愣在原地足足一炷香,顷刻间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手脚并用朝你跑了过来。 吓得你还以为遇到了敌袭,顿时把对方护在身后拔出线来,警惕的看向四周。 结果他拉着你的手胡乱摇摆,话语说得太急颠三倒四: “快快快快去看看看——死瘸子他,他他他他终于疯了啊啊啊啊啊” 你:……什么瘸子?哪来的瘸子?这是新的爱称吗? 你好气又好笑,把手里的武器收了回去。 小孩子总会对大人有自己的看法,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称呼,正如同小乖执着的管你叫妈咪,辩儿听完你讲故事后天天唐姬唐姬的喊,哪怕你再三纠正也没意义,孩子们有一套自己的世界观,只要不犯大错也无非是一种乐趣。 你瞅了瞅副官的至少八尺有余的身高,再看了看自家孩子的小身板,最后只是掐着孩子的肩语重心长的跟他嘱咐,千万不要这么当着面说人家啊。 你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心道日后你惹出祸来,不把师傅说出来就行。 ……否则再犯贱,小心对方一拳三个你。 3 最终当你的副官主动揽活干的时候,你终于蚌埠住了。 社畜的精神状态都是很稳定的……只有中邪了才会说出“我好喜欢上班啊~” ……完蛋。 你沉痛地想。 真的烧坏了他的脑子。 你想着之前副官虽然顺从的接受你的指派,但总是摆着一张臭脸,发出的阴暗气息以自身为圆心,向外发射三里地,波及周围一众无辜群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一顿三个小孩。 导致阿访和他家的大黄兴冲冲地跑过来结果霎时息声,大黄都呜咽地夹住尾巴,皮猴都得默默绕着道走。 而现在你试图多给一些他点卯的时间,也算是让他充会儿电,顺道净化一下周边环境。 ……结果他拒绝了。 他·拒·绝·了。 殷灯脸色五彩斑斓,从震惊到绝望。你心情也越发沉重,只觉得自家副官可能真的得了绝症。 可是偏偏你又从他身上看不出什么,他身体康健的很(但就是精神状态很不稳定),面色红润,吐字清晰,逻辑明确,头部又没有外伤,脚步也很稳健,身形依旧挺拔,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站姿,气力虽然比不上张将军那些当兵的人,但搀扶和搬运患者依旧是个好手。 ……甚至抢了殷灯的活计,还有闲心给你送个饭。(吓得你冷汗直冒检查了三遍有没有下毒) 你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为了不再刺激自家副官,你还真不能把他拉到一旁问他脑子出了什么大病。 但本着对下属负责任的态度,你连夜写信给元化会诊,特地备注如果仲景在旁边也给他罩一眼。你就不信了内外两尊大神都在还看不好他的病。 你还多送了传信鸢好几根腊肉万里加急(生物),这本来是伯益这几天的零食(以至于殷灯好几天没给贾诩好脸色看)。 4 结果不到半月一只肥成球的鸢摇摇晃晃地飞了过来,看来你的贿赂还是有用的。 你隐约认出那标志性的体型正是小乖养大的绣球,你笑着张开双臂想去拥抱它,对方见到你眼前一亮,小翅膀一扇一扇的朝你扑过来。 “咕咕唧——”(大姐头——) “医仙大人,”你的副官阴魂不散跨过门槛,“关于城北的伤亡——” 你:“……啊。” 你眼睁睁地看着绣球一头撞在他的怀里,不愧是隐鸢阁的重量级武器,小炮弹一样直接当场KO副官,对方晃了晃身子,直挺挺倒下,脑袋还磕到了门槛,而绣球爪子上的书信也被抛弃飞,飘舞到空中。 你:…… 你:?! 你连忙上前把自家副官扶起,他体型太大,你只好一只手固定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好歹是个病人,禁不起这么折腾,万一本来是内伤再搞个外伤,好家伙那就更热闹了。 结果信纸直接飘到了你的身前,你伸手接过,只有一张纸,是翳部常用的镶金纹,带着隐鸢阁的红章。 纸上共四字两行:上面的落笔如云,主人必是尘外孤标之士,下面的却如春蚓秋蛇,媲美牙牙学语的狗爬体,中间的还被画了个圈涂抹,可纵使如此依旧写了个错别字。 这正是你的两位发小—— 张机:闲得没病。 华佗:建义开颅。 5 你:……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你面无表情的把手肘一撤,直接让副官脸朝下摔在了地上,转身去把地上晕晕乎乎的绣球塞到了自己怀里,报了自己一腔热血都去喂狗的仇恨。 你冷笑,呦呵,多冒昧啊,以前你好歹顾忌他第一次参与这样的工作给他一些假期缓一缓。结果现在第一次听到这种请求,看来还是某人的工作量不够大啊。 于是你回信:收到3Q。 然后你又想了想,画了个?拿捏了 反正他们跟你呆久了也知道你偶尔说的鸟语。你阴恻恻地凝视着地上的男人,不把绣球往他头上再哐哐砸俩下已经是你最大的善良了。 ……行吧。 你冷哼一声,手指轻轻点唇,话语带俏音。 来体会一下我的工作强度吧—— 小·侍·郎。 7 ——这就是贾诩黑着一张脸试图把你从床上扣下来的原因。 哪怕你拽着他的衣角夹着嗓子求他了,这一招不管对史子渺还是元化都百试百灵。可偏偏遇到了他和仲景,后者是软硬不吃的木头,前者纯属打工人怨念太大,邪剑仙来了也得称声大哥,被你折磨得恨不得下一秒化为古神螺旋升天。 ……但你看,这不就恢复正常了。 你得意。 平日里,工作就是最大的病,闲的难受,工作才是最好的解药。 ……嗯,就是脾气更大了。他的嘴倒是没有不饶人(估计是世家子也不懂脏字,不是所有人都跟你初恋一德性),但眼神骂的可脏了,每天瞪你瞪的跟容嬷嬷扎针似的。 ……不过这已经很不错了,发泄出来也好,起码比你一看到张将军脑瓜子嗡嗡的强太多了。 你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你偷偷瞄了一下对方甩落在地上的账簿——嗯,一丈红,嗯。 你牙酸地听见外面又有什么东西摔碎了,你都不敢让他去看打着架的殷灯和张将军,免得赤字上面再添两笔。 贾诩并没有午睡的习惯,而高强度的工作又不允许他夜间休息,对方眼下的青黑已经照明了这段时间的辛劳,他不像你早已习惯了这种折寿的时间表(给古人一点大学牲作息震撼)。说实话,这么连轴转下去你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就地扑街。 但幸好祭典就快近了,接下来的也无非是些收尾工作,辛苦的也只有你和张将军,他反而能清闲些。 于是你把他拉到了床上去,正好那俩出去打了,你们趁此机会小睡一会儿也是好的。 在短暂的惊愕挣扎之后,他只剩下些许疲惫和困惑。他知晓你不是招事惹非的混账,哪怕把他拉上了床,你也并没有强制的禁锢他,只要侧侧身随时都可以跑。 8 ……哎。 你叹了口气。 你其实不喜欢跟人置气,你的个性就是如此,生气生的快,气消的更快,你从不会去记自己的那份仇怨,你总是这样的,纵使知道人世险恶,心怀鬼胎者众多,你还是愿意去相信某些东西的。 而现在你的副官哪怕日常涂着烟熏妆(这么说来他到底怎么还有时间给自己化妆的呀?),也遮掩不住他眼下的青黑,他真的很累了,你都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体在强撑着,原本红润的面孔也变得淡了许多,但他的躯体的确变得紧实,在风吹雨打之下也晒黑了不少,那原本只有书茧的手也在数月中变得布满了裂痕,颇像一个武 8.西凉篇8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青年叹了口气 “你的英雄哥哥,真的让人费心啊。” “但谁让他是我的副官呢。” 他伸出了小拇指,和孩子拉了勾勾。 “——所以,一切就拜托阿玑啦。” 1 ……青年的工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忙很多。 并州并没有那么多土地给予墓葬,更何况没有时间去检验每一具尸体是否死于瘟疫,尤其是很多尸体已经炸开或者肿胀的情形下(青年称其为巨人观)。 贾诩和百姓们把每一具尸体摆得整整齐齐,遗物放在他们身上,可有些遗体残缺不全,尤其是那些幼小的孩子。为了让来找孩子遗体的父母好辨认,旁边放上他们的小花袄和小玩具(因为他们的身体残缺,也太小了,想在身上放也放不下东西了)。一眼望去那么多,那一幕让他如鲠在喉,而他旁边的妇人已经泣不成声。 可还是很多尸体已经没有人收走了,他们的家人或许也在那些土堆中,又或许死在了马蹄下,他们若暴尸荒野也只会成为又一个游荡在人间的亡魂。 于是在青年的和将军的商议下,邀请了众位乡佬前来,最终决定采用了集体葬礼。可“葬”这个字在现在的并州如同禁忌,于是人们不约而同的称呼其为“祭典”,仿佛带了一些欢庆的形容词就能模糊自己的哀悼。 2 “……人们就是这样的,乐观的,愚蠢的,自大又固执。” 青年轻轻说,指挥着每一个人的分工。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语气依旧平和。 “几缕弱小的心理安慰,几个足以庆幸的乐事,几次自我嘲讽和疏解,哪怕是再困苦的事情,再艰难的灾祸,人类就能活下去。” 这犀利的言辞好像不像他,以至于贾诩愣了半晌,青年好像还想说什么,而此时一个老人走了过来,朝着青年微微行礼,青年连忙搀扶她免礼,可老人还是执拗地躬身拜了拜。 那是当初给自己柑橘的老人,她在乡中地位很高,也受邀来了本次集会。她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但腿脚还很灵光,在即将回去时笑眯眯的打量着自己,那眼神不带有侵略性,如同一个普通的长辈去关怀自己的晚辈。 贾诩现在状态算不上好,他刚从忙碌中收到青年的召唤赶回,他眼角下的妆都花了,汗水从额角一滴一滴的流下。他狼狈极了,原本白净的袖口现在也布满了脏污,这是官场和聚会中绝对不允许的,哪怕是他那个“父母官”上司,也会嫌弃的皱起眉。而若让他的父母兄弟看见的话,免不了被一顿臭骂,甚至被关进祠堂。 可是老人看着他这模样,笑得更慈爱了,她没有嫌弃贾诩脏污的手指,也没有管那缝隙间的泥土和尘沙。她从衣兜里掏出洗的干干净净的柑橘,一个接一个塞到了贾诩的手中,看他僵硬的模样呵呵笑出声,塞不下了又往他怀里揣了几个。 “……哎呀。” 她晃了晃脑袋,拄着拐杖赞叹。 “贾英雄啊。” “——这次真成了俊后生啦。” 3 贾诩捧着一摞橘子笨拙地走着,他那副模样滑稽极了,像是一只吃圆了肚子不知如何爬行的蛇,踹一脚还能在地上滚三圈。 他有那么一刻想把怀里的这些都扔掉,多么不雅啊!但他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这么做。 贾诩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家伙。 女孩(他现在知道叫阿玑了)被大人叉着腰拦在街上,她左看看右看看,可大人就是不让她过去。 “阿玑,听话呀。”一个瘦削的妇人苦口婆心,等他靠近些才认出来那是当初抱着女孩哭泣的女人,那个失去了最后孩子的妇人。 她现在比之前看起来好太多了,哪怕无法掩饰岁月与苦难带来的憔悴,但好歹眼神有了光,数个月来长期接触病人,这种表情贾诩也只在那些死灰复燃的人身上见过。 看来她呆得还不错。他想,贾诩隐约记得青年曾说过人们称呼她为季三娘。 “不会的姨姨,阿玑可以的!”孩子使劲握了握拳头,好似在显示自己的力量,但是她太小了,哪怕把双拳举过头顶,也不到妇人的一半高。 然后女孩看见了他眼前一亮,直直冲过来,小脚丫扬起细小的尘土。不知为何那小炮弹一般的身影让贾诩突然有一丝心悸,但在他退一步之前孩子乖乖的停了下来。 “英雄哥哥——” 孩子的声调很高,还带着混糊不清的奶音。她朝他焦急地招手,却看到他满怀的橘子眼前一亮,原本想说什么都忘掉了,屁股后面好似长出一条小尾巴,摇成螺旋桨一般期待地瞅着他。 贾诩:…… 贾诩试图装作没看见,他死死盯着旁边砖石的缝隙,只觉得这裂痕裂得真好,特别有美感。 可是那视线瞬间低落下去,可怜巴巴地下一秒就会哭啼啼,那大大的眼睛布上了水汽。她也有一双和青年相似的蓝瞳,但是颜色更浅,比起漫天的星斗,更像是飞鸟翱翔的天空。 贾诩:…… 贾诩:…… 贾诩:……给。 他屈服了。 “谢谢英雄哥哥!”孩子快乐地接好橘子,可是她就留了两个小的,其余的全部塞给了女人。 女人笑得更慈爱了,她摸了摸阿玑的头,孩子原本如同稻草一样的发被梳得整齐多了,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紫。孩子好像跟女人说了些什么,但女人脸色一板,依旧严肃地拒绝了对方。 ……然后,她又亮晶晶地看向了自己。 贾诩内心咯噔一声。 4 ……哎。 他突然理解青年为什么见到殷灯就叹气了。 “要好好牵着大人的手哦。”季三娘勉强同意下来,给阿玑整了整衣领后如此叮嘱道。临走前还递给了贾诩一个鼓励的眼神。 于是女孩听话地乖乖牵着他的手,两人在街道上走着。 孩子的手那么娇小,软乎乎又热温温的像一团鸟球球,小小的手骨就是鸟类的啄,绒毛轻轻地碰着他的掌心,搞得贾诩浑身不自在。他在家中是最小的孩子,根本没有照顾弟妹的经历,这对他而言是全新又陌生的感觉,以至于他手足无措。 街道已经在数月的清理中搞得很干净了,仿佛曾经的炼狱只是一场泡影,可外围不一样,那里算不上军队的管辖范围自然不会被太过操心。虽说那里离城中心算不上太远,也有城墙阻拦无需担忧安全问题,但现在过去也无非是一片乱死岗。 ……这幅惨象孩子其实不应该来的,正如同当时他蒙住她的眼一样。他已经能够预料到青年得知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了。 虽不至于骂他,但总归没好脸色看的。 贾诩内心叹息,他还没有卑鄙到迁怒到孩子身上,可这并不妨碍他辱骂自己的愚蠢,恨不得给自己来两巴掌清醒清醒。 青年拥有的几乎“丰富”——不,他冷漠地想,犀利的批判道:愚蠢的同情心,他已经不止一次看见他饭里的荤腥忽然就到了哪个孩子嘴里,而那微薄的俸禄又成了谁的新衣,以至于他现在身上那两件还是张将军实在看不下友情资助的(……然后即使是少年时期张将军的衣服穿在身上也太大了,跟个裙摆似的,一天之内跌了两跤直接给吕将军来了个五体投地,最后还是张将军骂骂咧咧缝了边口改小了些凑合用。) ……甚至还自发的成为了这孩子的监护人,他嫌弃地睥睨了一下身旁的女孩,却在孩子好奇地看过来时默默收回目光。 午后的光晕照在孩子的身上,照在那头和自己颜色相近的发上,她被打理得很用心,哪怕袖口已经被洗得发白依旧被熨得平平整整,瘦小的面庞在数个月的调养下也变得白嫩起来,她的面孔变得清晰了,好似不再是他臆想中那无数个墨水般的身影共同的模样,他已经能透过脸去认出她了。 孩子歪过头瞅了瞅自己,那双透彻的眼映着蓝天与白云,她好似感受到了贾诩有意无意的注视,忽然灿烂地笑起来,小声“英雄哥哥英雄哥哥”地叫他,那些叫喊并不具有什么实际意义,只是小孩子软软糯糯的自语,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幼雀。逼得贾诩僵硬的目不斜视,只能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可偏偏女孩不像小鸟一样抽身飞走,而是令人惊讶的倔强,就像一头小犟犊,她紧紧拽住他的手,好像生怕他把自己丢下。 ……鬼知道他为什么就默许了, 贾诩咬着牙想。甚至宁可再加两天班也不愿受现在的折磨。 5 他们牵着手正要走出街巷,走向—— 贾诩突然僵住了。 他迟疑的抬起了头,才恍然发现自己即将走到城门口,那是去女孩目的地必须途经的地方。 ——也是他一直回避的,逃逸的,哪怕连巡视都会特地绕开的位置。 在他意识到的一瞬间,一股凉意从脚心直直刺入胸口,他的动作顷刻间冻结,好似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他的思绪有一刹那停滞,仿佛被一闷棍敲痴了,他的五感倏然间失灵。 而在他缓过来的那一刻,畏怯与忌惮席卷而来,铺天盖地的将他淹没,好似咆哮的洪水,他毫无反抗之力。 ……他不应该来这里的。 贾诩惶恐地想,不由得退后了一步。 他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做梦了,尤其这几个月以来他已经很少再困于梦境之中,那梦靥已经离他太远太远,好像一切已经过去,一切随风而逝,一切都无需再提及了。可是同样的质问再次响起—— ……真的过结束了吗? 一种窒息感猛然席卷了他,好似压榨着他仅剩的精神。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好似气体无法进入他的肺中,他开始大口呼吸,胸口闷闷作痛,仿佛马直接踏在了他的肋骨上。他的头又开始疼了,电击版的触感撕心裂肺,猴子开始叫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听见吱吱的声音,刺耳嘈杂得让人耳鸣。 看啊,现实告诉他不是的,不是的,他从没有从那一天逃走。 梦魇再度袭来,他的恐慌与惧怕不曾说谎—— 贾诩有一瞬间辨别不出来天空到底是什么颜色,是红色的吗?是鲜血的颜色吗?他耳旁的是什么?是乌鸦吗?还是食人的秃鹫?那地上的是什么?是石子?还是一块块白皙的骨头?那反射的光芒是什么?是金银镶嵌的马车吗?是那些大人们散落的珠宝吗? 他好像又看到那个男人了,他就在城门口,对,那个身影!那个阴魂不散的蠢货!就在那里看着他!他是什么表情啊?那个该死的,逞能的,毫无意义又毫无价值的家伙,他是那么普通的人,以至于那熟悉的面孔都像墨滴入水般渐渐模糊,贾诩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但他一定是鄙视自己的吧!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伤心的,嗤之以鼻的,蔑视的目光吗?他会不会想,如果那柄枪扎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就好了?他会不会悔恨不已,觉得牙齿撕掉的是自己的头就好了? 是的,是的, 贾诩不断重复着肯定道,尖酸的自我挖苦着。 他一定是恨我的,一定是怨我的。毕竟,毕竟我抢了他的功绩,占了他的声名,而且,而且,还这么心安理得—— 贾诩仓皇地笑起来,笑得扭曲又令人恶心,他想要张口说什么,但他想要说什么呢?他的声带好像被人扯断了,竟然发不出一丝声音,一股咸腥的味道忽然涌入他的口中,胃里霎时间翻江倒海,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吐出来。 ……我应该跑掉。 猴子吱吱地朝他耳语,这一次,他终于听懂了他们的声音。 ——是的,是的,我应该转身逃跑。 继贾诩恍惚中朝着它们点了点头,他现在的位置多好呀,整个人在两边围墙的阴影中,血色照不到他,他只要再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就可以远离。 逃跑吧,逃跑吧。 捂住耳朵,闭上嘴巴,合上眼睛吧。 它们蛊惑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和他的内心近乎重叠—— 是的 9.西凉篇9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哎……她怎么又来了?”妇人朝着邻居嘀咕。“烦不烦啊?一天到晚看人生孩子?” “你不懂,”对方摇了摇头,“李婆哪都好,就是命苦啊。她闺女生娃娃没啦,后来她就痴了。” “你说说,”妇人匪夷所思,“她又想看,又不敢去上手,一等等好几个时辰提心吊胆,成功了还在旁边道喜。” “莫不是真傻了不成?” 1 贾诩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他难道一直在看他那个纠结而又愚蠢的样子吗?难道他是这么恶趣味的人吗?竟然安排一个孩子过来,真是卑鄙—— 他戛然而止。 ……他其实想说的不是这些。 贾诩别扭地想。 但一旦开了口却总会气急败坏,口齿好像不长在自己身上一样,总会说一些不中听的话,好似感谢是一件多么难以言齿的事。 而在他心里打了无数次草稿,不断斟酌开口之前,青年又率先找了上来,可还没等贾诩组织语言,青年开门见山: “有人想见你。” 2 ……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面对,但没有想到这么快。 那个挺着硕大的腹部的金棕色身影,让他有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接着便是紧张,毫无缘由地紧张。 “好久不见啊,文和!” 女人仿佛没看见他僵硬的样子,大大咧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拍得他一个踉跄,差点没把他的肺给拍出来。 “还是一如既往的垮起个逼脸啊!劲啊!” 她大笑着,刺得他耳膜嗡嗡直响,那又长又粗大的辫子甩了他一脸,毛糙的秀发像鞭子抽他一样,搞得贾诩又疼又不敢躲,因为他根本无法预料一躲这婆娘又会搞什么操作。 女人丝毫不顾忌男女之别,也没有在乎自己孕妇的身份,她哪里有“细心”这种属性啊,完全是凉州一带惯有的豪迈和粗犷。 ……这就是他为什么不想看见她了。 贾诩悲吁一声,脸色的有一倏然的扭曲。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那个男人的妻子——马大娘子。 3 贾诩和她并不熟悉(和他人的妻子熟悉本来就不对吧?)顶多只有几面之缘。可是印象太深刻了…… 嗯,真的太深刻了。 他面无表情。 暂且不提她一系列令人窒息的操作与啼笑皆非的往事,光是她这个性格把整个并凉两州城地皮翻个遍,哪怕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只有那个男人敢娶了。 可是等他咳了咳缓了缓抬眼看她的时候,发觉还是不一样了。 女人原来身上总是装饰着各种黄金首饰,从发簪到耳坠,步摇到璎珞,一个不落,可见扶风马氏家底的豪横,配上标志性的红褐色的肌肤,平心而论也是羌汉混血中的大美人,却并不符合世家宣传的主流审美。也难怪自己曾经的同僚们总是暗中嘀咕,说那个男人简直就是攀龙附凤,搞了个丑婆娘回家。 可她现在朴素极了,身上那些黄金首饰无影无踪,非要说的话唯有头上那红色的发带,布料虽好但织脚歪歪斜斜,他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 ……但那织工太差了, 他想, 别说是最蹩脚的绣娘,哪怕是他去绣都不会这么难看。 女人依旧是那么有精神,有活力的,那黄蜜色的眼闪耀着光芒,她好像完全从那个男人的逝去中走了出来,或者说他的记忆里这个女人从来没有悲伤的模样。 贾诩瞬时间根本无法判断她是过得好还是不好,他头疼地掐了掐鼻梁,然后说: “你——” 4 ……他突然发觉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早就应该去见她,早就应该去看她,这是他的责任,这也是他的罪孽,自从男人把生的机会留给他和她开始,他就去必须承担这一切。 可是他逃避了,他是个混账(他好像开始有了骂自己的毛病)他始终没有去,仿佛只要不去看,不去听,不去问,一切都当没有发生,一切安好。他有的时候会想她们过得好不好?可是他有又耻笑自己的虚伪,孤儿寡母怎么可能会好呢?(不过说实话她这样的个性真的会有人欺负得了吗?) ……所以,你是来做什么呢? ……是来兴师问罪的吗? 贾诩仿佛被毒哑了嗓子,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好像是被夫子罚站的幼童,颤栗地等待发落。他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无措,压下了颤抖的嘴角,他偷偷掐了掐衣袖下的手指,仿佛能给予自己勇气一样。可是贾诩也知道这并无用处。 男人已经死了。他恍惚着,又陷入了魔怔:你的丈夫已经死了啊,都是因为我,然后,然后,我又偷取—— 5 女人严肃起来,她长得极好,这幅模样颇有当家主母的威仪。 “我是来——” 贾诩屏住呼吸,他垂眸,等待闸刀落在自己脖颈上。 …… …… ……“扑通。” 出乎意料的声音让贾诩迷惑地抬起眉来,却骤然睁大了眼。 女人瘫在了地上,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手指抓着肚皮上的衣物起了阵阵褶皱,她紧咬牙关力度过大,甚至溢出的血痕。而在贾诩愣愣地看向地面时,却发现那里有一大片透明的水渍和血污。 贾诩脑瓜子嗡的一声。 “——真劲!”女人试图笑,但疼的整个面部扭曲。她朝着呆滞的贾诩竖了个大拇指,半晌又恍然大悟: “哦!” 她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这个时候倒是有了几分姑娘假的俏皮。 “——我好像要生啦!” 贾诩:……啊? 贾诩:啊????!?!!! 贾诩发出尖锐的爆鸣声。 6 “救救——” 他连滚带爬一头闯入了青年的房间,也不管好不容易安好的房门再次散架。 “文,文和?” 青年愕然,他好似在穿衣,头发散乱着,而张将军不知为何也在,他啧了一声挡在了青年面前,掩盖住了贾诩的视线。 “救她!”贾诩没有心思去想他事了,他双眼通红,哆嗦地露出他背后背着的女人,手都在抖个不停。女人已经疼到近乎昏过去了,破裂的羊水和染红了他的下衣,但还是若无其事地朝在场的人笑了笑,还鼓励地朝他摆了摆手,让他胸口一闷,眼前一黑。 两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都闻到了血的气息,数月的默契起了作用,青年眼神一凝,他的神态变了,可是那么地令他安心。他上前一步,而张将军顺手将外袍披在青年单薄的身躯上。 “失礼了。”青年说,用眼神示意张将军回避,对方顺从地出了营帐。贾诩也想要出去,可是被女人痉挛的手指扯住,他又不能硬掰开,只好动弹不得。 青年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女人的腰带在剧烈的奔跑中已经被头发扯住,女人是善骑马的,可那皮质的腰封却也成了她痛苦的来源,贾诩试着帮助青年解开那些束缚,可是毫无作用,反而是越搞越忙。 青年瞪了他一眼,贾诩不敢动了,乖巧地放下手充当背景板。青年在这种时候总是非常严厉的,不会对他有任何意外,和平时的温和完全相反。 他到底是从哪里抽出来的呢?他一抖手,袖口里突然甩出来一条条钢丝一般的细线,飞快的切割开所有囚困女人的衣物。红褐色的肌肤大片显露出来,贾诩不得不慌忙地别过头去,嘴里念叨非礼勿视。青年无语的看了他一眼迅速从怀里拿出了个小布袋,快速的拨开了旋钮将液体倒在双手上,一股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这远比最好的酒肆里的味道浓郁,但太过刺鼻了以至于贾诩打了个喷嚏,让聚精会神的青年手不由地一抖。 青年嫌弃地望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就仨字“别添乱”。 贾诩:…… 贾诩:……我没有。 他委屈地蹙眉,可是他也知道青年没功夫哄自己,他的眼中只剩下了眼前的患者。 7 “三指了,还不行,还不行。” 青年自语道,他的手插入了女人的□□内,作为一名男性医生这堪称惊骇世俗,可是偏偏没有人会怀疑他,他太认真了也太郑重了,没有人会觉得他有邪念,更何况是这种危机情况。 青年脸上的神色无比凝重,他忽然转头问贾诩:“她是头胎吗?以前生育过吗?” “是,是第一次。”贾诩结巴了,他忽然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熟悉男人和他的妻子,只能凭借印象踌躇的说道,“应该是的。” “你确定?以前没有滑胎?小产过有没有?几男几女?共有几次?说实话!”青年严厉地问他。 “没,没有!”贾诩好像又找回了自信,“完全没有!” “好,那她这是第几次宫缩——算了你也听不懂。第几次疼了?疼了多久?比上次时间长还是短?这次疼了几次?间隔了多长?” 青年话语速度越来越快,咄咄逼人。 贾诩,贾诩又没自信了。 他绞尽脑汁回想,最终只能吞吞吐吐地回答,“不知道”“这次疼了须臾”“不清楚”“不晓得”“间隔半柱香,最多半柱香。” 显然青年对这种含糊的回答很不满意,他接着又问:“她怀了第几个月了?月事几个月没来?夜间和清晨有没有更剧烈?这之前有没有流过血?羊水以前有没有破过?以前有没有大小便失禁?这次有没有失禁感?” 贾诩支支吾吾,最开始还能勉强回应“至少半年”“没有没听说过”,后面的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青年眉头越皱越紧“最近有没有磕碰或者出血?这中间有没有发生过意外?腹部和产道以前有没有过外伤?” 见贾诩踌躇的模样,青年快气死了,他讨厌的浪费时间的家伙,青年恨铁不成钢直接开骂:“别他妈的犹犹豫豫,不知道就吱声!快点逼叨!利利撒撒!”到最后连方言都飚出来了。 “不,不知道……” 贾诩声音越来越小,头越来越低,到最后只能低着头数木纹。青年的气场太强了,跟他的夫子一个模样,他好像被训诫的后生,什么也回答不出来。 贾诩应该愤怒的,这其实并不关他的事,他并非女子的丈夫与亲人……可是她是那个男人的遗孀,那个男人把生的希望留给自己和她,是自己亲手把她送出的城池。 ……他应该知道的,他应该清楚每一个问题的,他应该照料她的,这应是无声许诺的照拂,他应该把她当成自己的姊妹去爱戴的,可是他却什么也没做,他逃走了,自己过的清闲,反而在这种生死关头又手足无措。 他难受极了,咬着下唇不敢出声。那一声声质问砸在他心上,好似能稍稍抚平他的羞愧,他没有察觉到青年为何而愤怒,只当是女人的情况太重。 他甚至以为青年的脾气已经够好了,哪怕他当场踹自己两脚自己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8 青年听出了他的一无所知,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了怒火。 “好好好,你什么都不知道。”青年气笑了,但还是问的速度很快。“那她的家人呢?有没有人在?” “……她家在茂陵。”贾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哽住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接下来的话“其他人已经——”那个男人已经—— 青年咬着牙深呼吸,他知道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了。如果不是眼前情况不妙他可能真的问候贾诩十八代祖宗,给他一点族谱升天震撼。 若是不认识的家伙也就算了,可是这是自家副官。他知道他有多挑剔又有多保守,如非亲近之人根本不会让他直接如此失礼,更何况女人的肤色和眉眼和他迥然不同。青年一直以为他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畜生不一样,道德底线哪怕再灵活也得有个底,结果枉费他一腔苦心与照望,一玩给他玩了个大的。把他气的够呛。 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种轻蔑生命之人。你怎么敢的啊?你怎么敢这样子对自己的相好啊?什么时候搞得人家肚子都不知道你可真有本事啊?你什么都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 更要命的是——你怎么跟殷伯益一个逼样跟我待了几个月啥也没学会呀? 青年的脑海里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在汝南高墙之内孤寂的疯癫的身影,那个原本应该自由自在却被囚禁于此的身影。当年的事他早就知道真相了,可是他又怪不得她,他又怎能怪罪她呢? 所以, ——操你妈的,真晦气。 原谅他说脏话吧,青年现在额头上的青筋都在跳,他感觉再不骂出声下一个昏倒的就是自己。 难怪文姬语重心长地告诫自己很容易吸引贱人,记得不要在垃圾桶里捡男人。自己当时还不以为意,结果这不就碰上了。 思绪只在刹那间闪过,人命关天的时刻也没工夫和他浪费时间。这次青年对贾诩一点也不客气了,顺便用巧劲掰开了女人的手。 “不懂就去学,不会就去做,不要把你的生命献给无知的傲慢,献给平庸的愚昧和野蛮狭隘的偏见。” 他冷漠地说道。 “去找伯益,他知道怎么做顺产汤,顺道找个产婆过来。” 他命令,直接把他推了出去,语气不容置疑。 8 于是贾诩特别听话地照做了。 ……这个时候不能招惹他。 贾诩自我安慰道,好似能抹去刚刚自己那副丢人现眼的模样。他骂了青年两句,愤愤不平,好似为自己找回一点脸面,可是声音太小了反而哼哼唧唧,又唐突地回头看了看确保青年没听见。 可他自知这也并非置气的时候,他的脚步一刻不停。 “我这就去。”殷灯迅速起身,他忽然顿住了,察觉到了什么勾了勾嘴角,好像想笑但忍住了,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但产婆你得自己找了。” 9 ……可是他到哪里去找呢? 张将军摇了摇头,表示这次真的无能为力。军队里都是群大男人,谁会去寻稳婆呢?从军的汉人和羌人都是卖命乞活的家伙,来这里无非是为了讨口营生,家里条件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哪怕自己家中有妻儿,也最多只是寻乡里的妇女帮忙罢了,可是往往就是九死一生,哪怕孩子生下来自己也落得一身病。这是贾诩不愿见得的。 只有富些的人家才会请得起收生婆,可是现在并州疲弊,人们死的死散的散逃的逃,哪怕街上做生意的也只是些小商小贩,三教九流之徒都少见,找个剃头匠都得一路打听着转三条街,更别提这种行当。而若是去其他州郡的世家寻觅,远水解不了近渴,等到了一切都迟了。 他的出身又根本不允许他去接触这样的人物,哪怕是与“三姑六婆”多说上几句话都会被视作有失得体,他又从哪里去寻得呢? 若是其他郎中呢?整个城里医生少到可怜,医术更是参差不齐,青年一个人都为整个军队负责,几乎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身上,整天忙得连轴转,根本无需再提了。 10 贾诩迷惘极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若是让他诗词歌赋,虽不擅但也可写,若是清谈时事,他也能洋洋洒洒挥洒笔墨,而若是推演军政,这更是他擅长的,字字珠玑根本不在话下。 他在凉州待了半辈子,在并州呆了三轮春秋近千个日日夜夜。他知道每一个同僚的脾气,每一个上级的秉性,他知道每一个章应该盖在哪里,每一个文书应该摆在哪里,每一次巡视路线应该在哪里,他知道怎么贿赂城关,怎么取巧完工,怎么能不突出也不落后地报告每一项任务。 贾诩太合格了,是标准的及格线,60分一分不差,一分不高。他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一个世家子,一个寒门子,一个棋子,一个木偶,一个摆设需要做什么。 可是他骤然发觉自己一无所知,他接触到了“人”,那些他在书本里,在画册里,在无数人的言语里出现的草芥,他才发觉自己是如此愚蠢。 他不知道怎么去救一个濒死的可怜人,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保住双腿溃烂者的性命,他不知道怎么去鼓励一位伤心欲绝的父亲,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挽救一个哀恸之人的心灵。他该如何去安慰一位失去了魂魄的母亲,他且如何去激励一个孩子去带着一个痴子面对现实,他又怎能去看透那双布满裂痕的眼,那个满目疮痍的灵魂? 当初的他无法阻止男人的死亡,现在男人妻子危在旦夕,他依旧什么也做不到,每当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大,现实总是会给他榔头一棒。 11 ……那么,我还要逃吗? 可是幻觉没有出现,那吱吱的叫声不合时宜的 10.西凉篇10 《(代号鸢/三国)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全本免费阅读 “诶,信这么快就到了?”女人惊讶的从侍从手里夺过信件,直接撕了开来。 “哎呀,不错嘛。” 她笑着说,逗了逗怀里的孩子。 “——看,你以后就有名字啦。” ?? 1 贾诩愣怔地盯着虚空。 青年跟张将军特地要了一处偏僻的宅院,以至于周围安谧极了,只偶尔有两声雀鸟的啼叫,蟋蟀在草丛中零星地响。 他们在里面呆了很久很久了,久到太阳下了山,月亮又上了枝头。那亘古不变的日夜长河啊,沉默地注视着一切,也见证了一切。 他知道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可是像每一个闲不下来的家伙一样,内心不由的胡思乱想起来。 ……男人真的不会后悔吗? 他想。 贾诩浑身脏极了,忙碌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可停下来让他浑身难受,他别扭的捻了捻衣领,把外衣解开来拎在手里,稍稍整理了一下仪容。可惜院落里没有镜子,若是他能见到自己的身影,就会发现现在自己这副样子与那些他曾经视而不见的野草无甚差别。 贾诩忽然又想,自己为刚刚的举动感到后悔吗? ——不。 他肯定道。 哪怕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做。 贾诩发觉自己哪怕是质问也变得平静了,好似只是在阐述,而非平素里的发泄情绪。 ……但这值得吗? 他的妻子九死一生,身旁只有青年和婆婆…… 他忽然有点想问问他了。 贾诩想,如果男人还在就好了。 这一次,他们或许能安静地坐下一起喝一杯了。 2 “——谁?!” 他听见了人声,嘈杂的,喧闹的,从远处传来。从门的缝隙中能看见火光,仿佛染红了一角的黑夜。 贾诩警惕起来,在他手边又没有合适的武器,于是他抄起刚刚李婆婆遗落的拐杖,将下端用力的往旁边的石矶上磕去,成年男子的力量让木杖下端断裂了一整层皮,变成了尖锐的木刺。 他有些后悔自己平时不带武器了,早知如此,他应该向青年讨要几瓶毒药的。 贾诩的大脑飞快转动着,可能是谁呢?外面的响动很大,脚步声音很嘈杂,不止一个,而是一群很多很多。这种荒僻的地方他可从未听说过友人组团郊游,可若是单纯的经过又说不通,那脚步越来越近,直直朝自己这个方向而来。 他没有和他人结仇的印象,而凭着少的可怜的信息,他唯一只能解释成是马氏的敌人。 马卫尉的敌人?韩文约吗?他是怎么从金城郡直接来到这边的?这个路程可不短啊。可这也太巧了,怎么会有人会得知一个孕妇什么时候生产?若是提前有埋伏或者跟踪也罢,这里离军营并不远,真当吕将军他们是吃素的?哪怕现在世家远离了此处,凉州插手并州的事物,他们不要命了?不对,不对,这些都不对,还有谁?还可能是谁—— 他的思维飞快搅动,他?不对,他已经对世家失去价值了。婆婆?一个庶民,哪里会值得出动那么多人?马大娘子?他们不敢动手的,也不会动手的,扶风马家不是吃素的。 ——那,还剩一人。 3 贾诩忽然想起来一件事,那是最初见到青年时一闪而逝的灵感,当时思绪过得太快,以至于他根本没有抓住。 “医仙”。 这个词他在哪里听说过,但他记不起来,他拼命的想要回想,只能勉强从回忆中挤出自己工作书录中出现过这个词,好,好像和某个朝廷闻之色变的妖道放在一起—— 可还没有等他回想起来,屋外突然出现了熟悉的声音。 4 “别乱猜了,是我。” 殷灯说,言语中带着些许笑意,好像早就料到了门中人物的警觉。 “瘸子乖乖,把门开开。” 那个没有礼貌,不会尊敬长者的男孩嬉皮笑脸。 “——有惊喜等着你哦。” 5 “呜哇哇疼疼疼疼!”殷灯捂住脑门哭叫,他头上已经被贾诩锤了个大包,恰好印证了青年的警告,“好无情的家伙!” 阿访在旁边指着他笑出猪叫,然后被贾诩幽幽地扫了一眼戛然而止。于是低下头不吱声,只是肩膀微微耸动。 殷灯翻了个白眼,指了指后面:“喏,找你的。” 他顽劣地笑起来,却不带恶意,只是露出了看好戏的神色。 “来体会一下英雄的待遇吧。” 6 贾诩迈出院落,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还是吓了一跳。 ——无数的火把,无数的人,无数的眼,无数的手。 他们背着,拿着,抱着,挑着,端着,举着:那或许是几个果子,又好像是一块腊肉,有男人勾着几条大鱼,又有妇女捧着一砂锅的汤水,更有老人直接挑着几个鸡笼。 那里有那个瘦小又偷奸耍滑,却一声不吭硬撑起板车和他一起搬运过尸体的赵伙计;那个泼辣极了但一起和他分拣遗物时偷偷抹泪的钱大娘;那个吝啬的雁过拔毛但每天都“恰好”路过给他偷偷塞“多余”腊肉的周屠夫;那个极其注重仪表哪怕这种情境下也每天梳洗至少一个时辰,却在他扛着病者踩进泥坑里时,骂骂咧咧地毫不犹豫上手帮他,以至于整个衣服全没法要了的吴掌柜。 那里有很多很多的人,有他擦肩而过又叫不上来名字的人,有他见过无数次但曾经的他从未在意的人,有他拂过名册却不知样貌的人。 但他们一直都在,他们一直都在那里,一直都扎根在大地上。 7 “贾郎官,贾郎官。” 他说,她说,他们说。 “让我们进去吧,让我们帮忙吧。” 老人说。 “收下我们的礼物,收下我们的心意。我们除此之外没有可以给予的了,不要嫌弃啊。” 女人说。 “恩人的妻子就是我们的妻子,恩人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 男人说。 “恩人曾经帮助过我们——” “现在,该我们来帮助恩人啦。” 他们说。 8 “……文和?文和?文和!你听得见吗?” “文和!文和!啧,妈的这个时候还走神——” “贾诩!贾文和!” 脸上的钝痛让他瞬间清醒,紧接着是火辣辣的刺痛。他愕然地捂住了脸颊,只见青年鄙弃地甩了甩微痛手掌,低声骂了一句脸皮还挺厚,冷冷地问他: “醒了?” “……啊。”他发出了短促的气音,冷风吹拂他的额头,贾诩这才从恍惚中清醒。在短暂的错愕后是骤然升起的怒气,可是刚要发作他又瞬间熄火了。 青年神色冷漠极了,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那是他高度专注时才有的神态。他现在就像一个一点就燃的炸药桶,无条件平等针对所有人,他甚至肯定哪怕是皇帝亲自过来都得挨巴掌。 “恩,嗯 。”贾诩立刻从心,他唯唯诺诺地点头应是。 死去的丢人回忆瞬间攻击了他,他扣了扣衣角。 “比起呆愣愣地沉溺在自己的情绪中怨天尤人感伤春秋,倒不如做些实事,至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青年呵斥,一把把他拽了过来,如同他第一次拽着他抢救病人一样。半途又嫌弃他太重,直接推着他走。 “清醒了?清醒了就过来!”他训道,“她需要你!她的家人不在,你是她唯一认识的人!” “现在,” 他凑上前盯着他,他好像想指着他的脑门,但青年比他矮的多,最后手指抵着他的胸口强调道。 “——你要在她身边给予鼓励!” 9 ……所以他就到里面来了。 女人身上所有的束缚都解开了,只留了一层薄薄的单衣作为遮盖。青年把床罩拆了,用棍子搭在一起,婆婆则贴心地在她的下腹部搭建了一个小帐篷,遮住了所有隐私部位,也方便了贾诩和她交流。 马氏看到他咧开嘴想要直接起身,被青年狠狠瞪了一眼,瞬间乖巧地不动了。青年告诉周围人自己要去准备器具,正好等待最好的时机。 “具体的我已经告诉她了,有感觉立刻吭声。”青年说,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重复了好几遍,驴都能记住了。” 他出门前还给贾诩一个“看好你!”的眼神,完全无视了他的求救。 婆婆也在门口处找个地方歇歇,她也在这里站了数个时辰,现在有些吃不消了。 10 ……现在只剩下贾诩和她了。 女人身上的单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头上汗涔涔的,嘴角也留着唾液和咬出的血。她躺着的床单上全是抓痕,她的力气很大,那棉质的布已经不能算是一张完整的单子了,是让算是几块拼凑而成的布料,床前的木角是青年特地布置给她使力的,现在已经有一块被碾碎了。 贾诩看不见她的身下,但地上浑浊的水迹昭示数个时辰的不平静,周围安静下来,婆婆在门口坐着贴心地挡住了穿堂而过的风,刚刚院外的喧嚷也让庭院内小动物的声音销声匿迹,他现在是只能听见床沿处不断滴下的水声。 “——为什么不说话?” 马氏率先打破了沉默。 贾诩张了张口,发出了无用的气音,最后又羞愧地闭上了。 他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往日的巧舌如簧仿佛都消失了,一切口才都没了,他变得笨嘴拙舌,好像被芽糖糊住了嗓子。 ……他该说什么呢? 好似看出了他的窘蹙,马氏笑嘻嘻地发话了: “既然你没得可说,” “——那就谈谈他好了。” 11 ……那个男人的故事,自己还记得多少呢? 特地不去回想,特地不去回忆,在牢狱之灾和地狱之下,自己还能回首多少呢?自己和他真的能算是朋友吗?他还能追念什么呢?他真的有资格吗?他真的配吗? “他,他,”贾诩磕磕巴巴,好像第一次接触陌生的语言,“他是我的同僚,他叫——” 贾诩顿住了,他突然发现他根本不知道男人的名字。 12 “——他叫王目。” 女人说。 她忽然笑的开心极了,笑容展露在她的脸上,那并非平素里豪爽旷达的模样,却像一个怀春的少女。 “本来是木头的木,”她说,声音遥遥的飘散在风中,她的眼睛盯着虚空,好似在看那个不存在灵魂。“可是他觉得自己再见了一遍人间得有些文化,于是变成眼睛的那个目。” “再见一次人间,再见沧海桑田,再见苍生万象,再见春花秋月。” “于是难得文雅了一次。” 她笑。 “所以,他叫王目了。” 贾诩也笑了,还真是那鱼目混珠的目,正如那个男人一样,如此普通,如此平凡。 ——但就是他这样的人,却做出了一番大事。 “……人们称呼他为王侍郎。”贾诩说,这次他没有再踌躇,话语流利的从口中吐露,“好像没有记得他的名字。” “他还是挺喜欢这个代称的,被人这么称呼总觉得自己有些威严。”女人哈哈直乐,“但他那副模样哪有什么威严可言?” 贾诩也笑出声,他想到那个男人被自己捉弄后胆小的样子,又想到男人巡视时不小心撞倒了街边的摊贩,钱袋里一分都没有,只能低声下气的给对方赔罪,被训斥的唯唯连声,到最后还是自己赎的他。 13 女人说了很多,絮絮叨叨不成逻辑,贾诩偶尔能插得上话,但更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细节,只能静静聆听。 不过女人也不需要他去迎合,她好像已经憋了很久,她只需要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她说自己是扶风马家的大女儿,有好几个弟弟,从小被自己追着打。长大后有很多人来追求自己,结果在相处不到一个时辰就都跑了,连她热情的挽留都连连摆手惊恐万分,真是一群古怪的家伙。 她说她骑马去集市上散心,结果马匹被老爹的的仇人冲撞受了惊,她自小善骑射,刚要跳马自保,结果一个小吏试图救她。可是他一看就没接触过马匹,不仅没救到她,自己还差点没死在马蹄下。结果反而是她扯下腰间的鞭子救下了他。 她说他真是个奇怪的人,她从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被救下来以后既没有感谢也没有咒骂,而是呆愣愣的看着自己刷地红了脸,嘟嘟囔囔的叫自己“女英雄。” 她说他被救下时还崴了脚,还是自己一路把他抱到郎中家。他的脸比自家马的屁股还红,僵硬地像一块风干的腊肉,怪哉怪哉(贾诩欲言又止)。但是当他被打上石膏的时候,挠了挠头说自己“真是强壮啊。”倒是挺中听。 她说他夸人的技巧奇差无比,他只会看着自己喊“美女英雄!”又挠了挠头小声说“像一头强壮的母马”。却比那些满口赋比兴的瘦鸡要强得多,至少真心实意。 她说她告诉他自己名字的时候,他没有像那些瘦鸡文绉绉地说什么“余悲兮兰生,委积兮从横”,而是傻乐说她的爹爹是不是喜欢兰生酒?他觉得百花酿的也很好喝。她顿时觉得这家伙真劲!有品!不过,他怎么那么清楚她家的起名思路? 她说自己也老忘带钱袋,结果他得知后就把自己的钱给她花。可是那钱袋太小,她随便买块黄金就没了,以至于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那朵漂亮的牡丹干花,那朵牡丹是从巴蜀来的稀有货,共有两种颜色,渐变的色彩艳丽异常。 她说他有一段时间躲着自己,她还以为他跟那帮瘦鸡(不,应该是世家子……算了)一样变得古怪。结果对方有一天神神秘秘的叫来自己,递给她一支牡丹花。 她说他根本不擅长说谎,他说那是自己无意中得到的,没费多大力气,就收下吧,他说他也是从巴蜀的货商那里拿到的。可是他忘了自己手上全都是胶布,那花也太小,根本不像贩卖的东西。 她说他根本没有研究过花卉,他不知道手里那支实际上叫做紫斑,和当初她看中的根本不是一个品种。这花只开在凉州的深山里,在那些荆棘丛生的地方,哪里有商人会去那里呢?更何况街市上只有干花,鲜花那么远去又如何能运达呢?可是她看着傻笑的家伙什么都没说,只是收了下来了。 她说她也想回馈给他一些什么,可是她又不知道他的住址,于是按照弟弟们的建议给他的工作地点寄了三箱黄金(……是你啊?!),结果被对方颤颤巍巍地搬了回来,还虚弱地强调送的很好,下次别再送了。 她说她看见到了约定的时间他还没来,于是一路杀到衙门口,看见一群瘦鸡在刁难他(不……那应该是查案),于是直接挥着鞭子冲了上去,结果被押送的和官吏同时吓得当场跪下认罪,发现原来是一场官民勾结。上级被捕的他直接懵逼地当场升迁。(……啊?) 她说他不擅长射箭,连马都骑的歪歪斜斜,可是他偏偏不愿意找猎户买大雁,而是自己一个人蹲守在湖边等了三天三夜,最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射中了一对,他高兴坏了手舞足蹈直接揣着就往她家赶,结果被老爹拿出来一看傻眼了,是一对野鸭。(……呵。) 她说老爹根本不在意啊,老爹大笑着拍着他的肩膀夸他有勇气竟然敢娶自己家闺女,越说越开心结果一巴掌把他拍地里去了。她的弟弟们带着小马虎出来迎接,不就是吼声大了点爪子爪子利了点嘛,结果吓得他转头就跑。(……那是野虎,对吧?) 她说她老爹和弟弟以为自家没过门的女婿想比赛跑,一个个大笑着跟着他身后,结果没想到追出三里地他还在跑,累得她爹她弟直呼真劲!后来发觉他踩到那个栽着橘子林家的大黄狗尾巴了,被咬着了屁股嗷嗷直叫,又多跑了几里。 她说他又固执又傻气,街坊邻里谁找他都帮忙,自己的活计都没做完,以至于被上司抱怨了很久,他的同僚都瞪他(贾诩低头不吱声) 她说哪儿有他这么当官的,对老百姓这么客气,他会给自己撞到的花童道歉,给劳累的老人免费挑担,他甚至翻了两座山追上了拐了孩子的人贩。以至于他们婚礼那天人山人海,竟然比韩家娶名满州郡的歌妓时宾客还多,到最后屋里没地方直接在外面摆酒变成了大排档,变成了彻夜狂欢。 14 “我知道他平庸,他愚笨,他胆小,固执又缺心眼。” 她裂嘴笑道。 “——可当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兴奋的把他抱起来转了三圈。” 眼泪从眼角一滴滴留在床上,她一边笑一边哭,疯疯癫癫。 15 这是贾诩第一次知道那个男人—— 不,王目的那么多事。 他好像,再一次在自己面前活了起来。 ……他好像从未离去。 ——他好像,一直在这里。 16 马氏看向他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是忽然脸色一变。 “……呜。”她□□一声,重新显露出痛苦的表情。“真,真劲!到,到时间了!” “看来你们谈得还不错。”青年不知何时已经入了房门,他手里拿着一把长刀,那好像是张将军的武器。 他的眼睛反射着烛光。 “那么,手术重新开始。” 17 所有人开始忙碌了起来,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青年专注到如此的表情。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几乎到消失了,只剩下空白的沉寂,他眼中只有自己的刀,自己的线,自己手中的血肉和生命。 “五指了。”李婆婆连汗都没时间抹,“软了软了,加把劲,加把劲!” “呜——”女人咬着牙用力,一股恶臭传来,她失禁了,可在场没有人在意这些。 她的牙齿打颤,下牙甚至咬碎了一块,她抓的木头的手都在颤,另外一只手捏碎了窗布以至于只能掐紧掌心手上都是血。她长开了嘴疼得想要叫,但被青年呵止让她省些气力,可是她太痛了,她颤颤巍巍闭嘴时差点咬到了舌头,贾诩眼疾手快直接把自己胳膊塞到她的嘴里。 “——厄。”他咬牙,他的胳膊几乎被咬碎了,皮肉如同被撕扯开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好像变得越来越像王目,变得冲动了。 青年忽然抬头看了他一眼,贾诩心里一凉,因为他发觉青年的脸色差极了。 “……头太大了。”青年咬牙,“过不了产道。” ——难产。 贾诩脑袋翁的一声,在他的印象里这无疑是判了死刑。他求助地看向青年,但青年依旧冷静,他稍稍安下了心。 然后青年眼神一凝,迅速下了决断,贾诩忐忑地等着他的判断。 青年忽然朝自己看了一眼。 “你不晕血吧?” “……啊?” 18 “呕——”贾诩扶着大桶吐了个顶朝天,他试图稳住自己,可呕吐物的酸馊味再次刺激了他的神经,他又一次吐了出来。 “呕——” 他的眼前仿佛再一次闪过亮黄色的脂肪与一层又一层的血肉,他第一次知道人的内脏有这么多层,人的血可以流这么多,女子胞竟然是长这种样子,就像一把倒悬的伞—— “呕——” 从遇到马氏开始就没有清闲的时候,晚饭他也没有吃,现在吐出来的只有黄绿色的酸水。 他不是没有见过死人,但是没有见过这么活生生的人被解体的模样,他甚至没有看过活体鸡鸭的宰杀,所谓“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他从小被这么教育着,以至于他随着青年的动作脸色越来越差,如果不是青年眼疾手快踢了自己一脚让他吐到了地上,否则差点干扰整个生产。 “——要吐到外面吐去!”青年愤怒的说,看着他被囚禁的手臂熟练的卸掉了女人的下颌,他骂他“没用的男人!” ……你才没用呢。 贾诩心里回嘴,但他能怎么办呢?他只能连滚带爬飞快捂着嘴出去,找个容器救吐的稀里哗啦。 “我他妈刚刷的桶!!!”殷灯发出尖锐的爆鸣声,他看着贾诩狼狈又心虚的样子,气得浑身都在抖。 殷灯狞笑着冒着黑气,暴躁老哥属性显露无疑,他伸出手直接端起桶就要把秽物扣在贾诩头上—— “伯益哥!冷静!冷静!”阿访连忙从后面拉住他,“让他去陪外面的叔叔姨姨吧?好不好?” 19 ……于是他又被赶出来了。 ……不是,你们俩真的不是亲兄弟吗?都那么喜欢赶人? 贾诩想要骂人,可是附近的乡人都睡觉了,他们有的放下了物什直接回了家,但更多的是找了个草堆凑合凑合今天就睡在附近,反正附近有军营也不担心治安问题。 他看见抱在一起的夫妻,拥着孩子的妇人,把埔巾让给老人自己睡在地上的男人,那些他有的能叫的上名,有的他自己都不认得。 附近能够倚靠和躺下的东西已经全被占据了,哪怕连门前的台阶都有人枕着,贾诩只好僵立在原地,特别老实地站着等,最后还是殷灯看不下去了直接给他从屋内搬了个石矶。 “否则就这模样,再过一个时辰还得去抢救他。”男孩犀利地吐槽。 20 贾诩出去了一趟,又在天亮之前赶了回来。 随着一声鸡鸣,太阳出了山,撒在辽阔的大地上,与之伴随的是婴儿的笑声:“哈哈——” 贾诩冲了进去。 青年正在把孩子抱给马氏看,马氏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新诞生的孩童,笑着哼了一声“混小子?嘿呀,真劲!”然后昏了过去。 李婆婆吓得直接打翻了盆,连忙上前,但被青年止住了。 “她只是太累了。” 青年说,温柔地看向怀里的孩子。忽然露出了困惑不解的表情,“为什么会有新生儿是笑啊?不应该是哭吗?” “算了……还有,” 他侧过身,无奈地看向贾诩。 “——你要抱抱他吗?” 21 贾诩一言不发,他整夜未眠,眼里布满了血丝。他风尘仆仆,数次来回已经让他眼前的视物都是摇晃的,所有景象都好像有了重影,他的耳朵一直在耳鸣,好像针刺一样疼着,胸口闷闷难受。他好像整个人是从泥里滚了一圈出来的,手里拿着一个脸盆大小的包裹,竖竖方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行凶。 这让青年吓了一跳,下意识护住了女人和孩子,可是他发觉贾诩的神色已经恍惚了,他的瞳孔甚至无法聚焦。 “……文和?” “这个……给她。”贾诩说,他咬着舌尖强打起精神,结果没轻没重咬出了一口血,他的嗓子干的只剩下一股铁腥味,声音嘶哑的好像坠落雀鸟的最后一声啼鸣,“……给,给她。” 他用最后的理智望了一眼床上昏睡的女人和青年怀里的孩子,他的眼前闪过一阵一阵黑朦,孩子的五官已经看不真切了。 贾诩的脑子空空荡荡,思维迟缓的仿佛生锈的柴钢,他只依稀记得青年说过不能在这里倒下,于是控制着自己不听话的身体踉踉跄跄的出了门槛。 晨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知道黑夜结束了,白昼重新降临。 于是他仰面朝着太阳闭上眼,放任自己的身体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2 青年最后检查了一遍。 孩子五官齐全四肢有力,其余的一些养护已经都告诉了李婆婆,对方在生产过程中相当的配合,于是青年放心的将孩子交给了她。 屋内已经没有人了,庭院里也只有昏睡的副官,只有太阳,蓝天,云朵和风见证这一切。 ——接下来的,才是重头戏。 青年划开了自己的手腕,让血流到了线上,那血液从一开始的暗红忽然变成了金色,布满了所有线体,然后在他的甩动中快速开始缝合。 女人身上仿佛发生了神迹,凡是触及到了血液的皮肤都像是破土而出的新芽,她的内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青年犹豫了一下,把线往空中挥了挥,将上面的血液再稀释了些,变得几乎透明,这次只会加快愈合速度,而不会太过耸人听闻。 ……昏过去也好, 青年看了一眼贾诩,想道。 ——这样,就不担心了。 23 马氏收到青年的信后来的很快,派了好几辆快马连夜把女儿接走。马大娘子回家没有带什么,除了多了一个婴儿,还有一个长条的包裹。 贾诩没有去送她,他故意以工作作为借口推脱掉了这场辞别,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去了又该说什么?他能为她做到的事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他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贾诩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时日是怎么度过,他好像双脚踩在棉花里,思维浮在云朵中,他处于一种完全的朦胧状态,合格的完成工作已经是他尽的最大努力了。 可青年还是看不下去了。 “看看你现在这副不成器的样子,”青年恨铁不成钢,拉住了差点撞在树上的自己,“如果有心事,就别让自己闲下来。” “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他说,“相信时间吧,它会给你答案。” 24 直到祭典的鼓声响起,贾诩才意识到已经过了那么久。 士兵们在外围组织秩序,张将军站在临时搭建的擂台前环视四周,接下来是最重要的环节——祭祀的歌舞。 他对邪祟巫术并无尊崇,自然不会去关注这些,可是当他听到人群的喧嚷声,他还是不由的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舞者。 那个身披星辰,立若孤月的佳人。 她带着金黄色的及膝头纱,一身蓝金色的罗裙,绣工绝对算得上乘,银线掐着雀鸟的花纹,在众人火把的映照下如同点点星子。她□□着双足站在那里,身上没有任何的首饰,唯一称得上装饰的只有些许羽毛与稻穗。 但最让人瞩目的还是她那张面具,他从没有见过这种奇怪的面具,赤红与青彼此镶嵌,鸟啄牛角,周围是火焰的花纹,上面又不可思议的带着些植物。这都本是毫不相干的元素,可放在一起却合适极了,像是灶会里各色神明拼接而成的东西,又好像是哪个土夫子的偷卖的旧货,有一种奇怪的原始和神圣。 她看起来不像是寻常的尊者,反而像是哪个原始村落里迈出的大巫祝,可说是巫又不对味,她没有那种邪祟的气场,可若说是仙,天上的恒娥与支机女不及其万分之一。 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轻轻的踏出一步,在地板上旋转起来,没有人知道她舞的是什么,她的身形看起来是女性,柔美又灵动,但动作又不可思议的具有男性的力量感,他依稀认出里面有西凉舞的痕迹,可是那轻柔的动作却好像又要飞天一般。 她起唇: “君归来——” 25 没有人听过这样的曲子,这么简单的曲调,这么复杂的编曲,这么直白的歌词。 曲调中好像有山川一样的宏伟,又好像有友人之间的密语,好像有一去不返的惆怅,也有对年少者的赞颂。 她旋转着,重复着,一遍又一遍的唱着,那是多么容易去学习的词句,那是多么容易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