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女帝)》 1. 第 1 章 《栖凰(女帝)》全本免费阅读 院子里的枫树红了,叶子飘摇落下。虽是落叶,却因颜色热烈而添了几分生机。 小侍女捧着信,急匆匆踏进来,进宵月宫到了寝殿门边,小声叫:“越姑娘,越姑娘——” 越鲤轻手轻脚出来,接过信拆开看,小侍女在旁边飞快地控诉:“越姑娘,太气人了,孔府待我们真是避如蛇蝎,恨不得隔着一条街把信递给我,然后立马赶我走!” 她又羞愤又着急,脸颊红扑扑,越鲤腾出一只手拍了拍她头顶权作安抚,扫了几眼看完回信,冷哼一声:“真是个没骨头的东西。” 小侍女凑上来:“骂孔公子?” 越鲤将信件撕掉,说:“自然。” 一封信慷慨激昂,可以看出这位孔公子生怕有其他人看到,写得十分趾高气扬。大意是既然孔府已经退了与十四公主的婚约,就不方便与公主再有牵扯,借钱不给,借药没有,祝公主早日康复。知道公主实在情根深种,但孔府无意,若再纠缠,就是不要脸。 越鲤叹道:“若不是走投无路,我怎么会把脸伸过去给这头猪打?” 小侍女愁眉苦脸,越鲤还算平静,她早就知道对方会拒绝,只是仍抱着一丝万一能见鬼的幻想。 现下莫说十四公主了,就是当今圣上,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天下十三州拥兵自重虎视眈眈,只不过谁也不想做出头鸟,不敢背骂名。直到临川的吕文镜自立为王,带兵直指王都洛阳。 空壳子朝廷兵败如山倒,眼看姓吕的就要打过来,有人逃命,有人等死,有人趁乱捞一笔,谁还在乎一个病秧子十四公主?越鲤想要的药材宫里没有,出城去买,药商坐地起价,几乎要掏空公主的家底。 宵月宫的内务向来是越鲤主持,她脑袋灵活,攒下的家底本也丰厚,但才买几次药,就已经不妙。去找皇帝要过几次钱,偏偏皇帝也病中,给他自己买药都要花不少。 越鲤将撕掉的信件投进炉子里——原本天气不算太冷,只是公主体弱,暖炉早早燃了起来。她想来想去,向小侍女说要出宫买药,说罢,空着两只手就走了,并未取银钱。 她去了城中最大的药坊,宫中没落,有钱的王公贵人都爱在这里买药,前几次公主需要的药材也是在这里置办。 抓药的认得越鲤,她气度不凡,说话也沉稳,一听就是在家中能做主的人。她仍要了与前几次差不多的药材,只加了三副参汤,结账时道:“这些都记在韩府账上。” “什么?”对方疑惑道。 越鲤当他没听清似的,字字清晰地重复:“记在韩府,韩世临公子账上。” “我自然知道韩府,只是,为何?”对面的人手按在药材包上,迟疑着。 越鲤同他解释:“我是十四公主的侍女,这点应当不需要再证明。” 那伙计点点头,十四公主是出名的药罐子,与药坊打交道最多。 “近日十四公主退了与孔府的亲事,你可曾听闻?” 伙计嗯了两下。 越鲤正色低声道:“原本公主不愿退亲,但实在没办法,因为韩世临韩公子倾心公主,一定要同她成婚。且要赶在叛军打进城之前订下婚约,带公主一起去他们老家晋阳城,靠韩家的庇佑过安稳日子。” 伙计模糊地啊了一声。 越鲤挪开他的手,拿走药材,又道:“韩公子看不下去公主受苦,你且等着吧,不日就会传出他二人婚讯,我也是在准备药材,要随公主去晋阳城。你把账记好,月底韩府的人结账时一并算上便是。” 她神色笃定,从容自然,看着伙计记完账,拎着药材如常离开了。 韩家是世家望族,钟鸣鼎食,韩世临年纪轻,又是这一代年轻人里最有出息的,可以说在洛阳城,姓钟的皇族都比不上他风光。 他才情出众,眼高于顶,看不起众人,脾气古怪得很,难伺候。伙计脑子里闪了一下去韩府一问究竟的念头,立即打消,这韩公子发起火来,说不定要迁怒他,他哪里担得起这位大人物的怒火! 看越鲤的样子实在不像说谎,她真真是十四公主的心腹之人,怎么会用这种事情开玩笑。况且以伙计的脑子来想,姓钟的好歹是公主,她能差这点买药钱?还需要把自己名声赔上来记韩府的账? 越鲤回宫之后天色渐暗,她将药材都交与侍女去熬,再煮一碗参汤给公主喝。 参汤是越鲤亲自端过去的,进了寝屋,转过屏风,绑起床幔,里面躺着的便是十四公主,钟明月。她睡了一天,此时才悠悠转醒。白日昏睡太久,整个人不见好转,反而疲态毕露,低低地叫越鲤:“小鲤。” 越鲤是她心口的一条小锦鲤。 越鲤答了一声,笑道:“就知道姐姐醒来第一个寻的肯定是我,煮好参汤我就赶紧过来了。” 钟明月近来身体垮得厉害,只余一口气吊着,左右伺候的人都愁眉不展,只有越鲤镇定自若,还能哄她笑一笑。 从前她身体不适,越鲤比她还着急。如今临近大限,越鲤却显出一种反常的平静,静得让钟明月心下隐隐不安。 越鲤扶她坐起身,一勺一勺喂她喝参汤。汤里还加了甘草和白茯苓,喝起来微微发甜。钟明月喝了小半碗,便紧紧合上嘴唇,再也喝不进去。越鲤不勉强她,收了碗,叫她坐着清醒一会儿。 钟明月倚坐片刻,问:“哪来的钱,还买了人参?” 越鲤答:“自然是从前攒下的。姐姐还记不记得,以前三皇子曾骂我是貔貅,应该去管国库,攒点家底有什么难。” 她说什么,钟明月便信,只当她是豁出去了,眼看自己人就要没了,攒着钱也没用,索性一口气都花出去。 越鲤陪她说话,多半是越鲤在说,她在听。越鲤握着她的手温声说了一会儿,她又昏昏地合上眼。 如今宫里宫外都躁动,钟明月睡着,越鲤叹口气,起身又忙起来。 大厦将倾,钟明月这里能维持一隅安宁,全靠越鲤撑着。 往回倒数十年,天下还没彻底撕破脸皮时,十四公主钟明月还是皇室颇受宠的小公主。 而越鲤是越妃娘娘的宫人生下来的小孩——越妃的这个姓氏,正是越朝的越,这倒没什么稀奇,唐朝也有姓唐的人。 宫人私通是死罪,母亲死后,越鲤被随意扔在下人堆里,全靠越妃娘娘暗中相助,以及宫人们偶尔的好心,才勉强活下来。 她生命实在顽强,就这么野草似的长大,年纪轻轻,看什么学什么,甚至趁着送吃食偷听东宫的学堂讲课,拿起写着字的纸片临摹,居然懵懵懂懂识了些字。 会写字可稀罕了,宫人们议论起来,传开她的名声,不知谁那么多嘴,说她比太子刚开蒙时,会写的字还多。那时太子正年少气盛,此等言论添油加醋飞进他耳朵里,他登时气急败坏,派人押来越鲤就要动手出气。 此后更是见她一次就百般刁难一次,偏偏她骨头还硬,怎么都打不服,幸而遇到十四公主,好心救下她带回自己殿中。 公主问清来龙去脉,知道她会写字,便叫她在纸上 2. 第 2 章 《栖凰(女帝)》全本免费阅读 深夜寂静,窗外连声鸟叫都没有。月色隐约从窗间漏进来,屋里每个字都落得很清晰。 越鲤缓了缓,答:“姐姐,你只需好好休息,其他什么事情,我都会帮你筹备妥当。” 钟明月脸上泪水不停地淌,悲切地问:“你从前答应过我什么,你说过要好好活着!你这孩子,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任性。” 相识十数载,她从未对越鲤疾言厉色,此刻声音嘶哑,心中痛苦,她太清楚,无论说什么,越鲤决定的事情,她已经无力扭转。 越鲤也不否认,定定看着她说:“姐姐好好活着,我就好好活着。” 钟明月摇摇头,张开嘴却不知道怎么说,只竭力喃喃:“你不能,你不能……” 越鲤一手执灯,一手为她掖好被子:“姐姐睡吧,我坐在这里陪着你。” 钟明月握着她的手,神色实在难过,越鲤一声一声轻柔地劝慰她。她慢慢冷静下来,她病危的这些日子,越鲤成长得极快,连小脾气都没有了,执拗得很。她必须找一个万全之策,就算自己走了,也要让越鲤有个活下去的盼头。 这一日在越鲤心头只算平常,她已接受了生死之事。尽管翻覆绞痛了许多时日,也终于平静下来,即便是黄泉路,有她陪着公主,又会有什么艰难?兴许做了鬼,钟明月还能站起来跳跳笑笑,同她执手游玩,做一对快活鬼。 第二天,钟明月睡到中午才醒,勉强吃了小半碗饭,对越鲤说:“我想去看看陛下。” 越鲤说声好,为她加衣服,扶着她起身,慢慢乘着步辇去见皇帝。她近来体力不支,已有足足三个月不曾踏出宵月宫,这一趟出去,身体十分吃力,但心意坚定,非要去不可。 往日都是越鲤陪着她觐见,今天她走到殿门口,拍了拍越鲤的手,柔柔说:“我有一些……身后之事要与陛下商量,你先在外面等等我。” 现在她说什么越鲤都听从,乖乖在殿外等着她,直到下午她才出来。 一连几天,钟明月都要强撑着去面圣,越鲤心中奇怪,不知他们在商议什么。每次回来的时候,钟明月都把皇帝案桌上的奏折章表都拿过来,要越鲤帮忙看。 但凡钟明月的功课,从小到大都是越鲤写的,她的字体是钟明月所教,写出来几乎一摸一样,只在力度上稍有不同。越鲤写得多,钟明月只偶尔兴致来了才略写几个字。 这些奏表,越鲤也当作业看,看完用十四公主的语气写批示。 她会挑拣一些轻松的读给钟明月听,值得听的只有两种,一种是她筛选出来的有效信息,另一种没什么实际用处,但她爱看,就是有气节的读书人痛骂乱臣贼子的文章。骂得过瘾,越鲤看得解气。 也只有读这些文章,才能让她稍微舒心片刻。 钟明月听她读,脸上浅浅笑着,似乎并不在乎她具体读什么,只喜欢看她这个样子。 她翻过一页再读,钟明月目光落在她侧脸,突然开口说:“我死之后,皇位再无人继承。” 越鲤的手停顿一下,说:“那又怎么样,这世上哪有人能管得了身后事。” 钟明月又说:“所以我与陛下商量,我死之后不能发丧,不要下葬,烧成一坛骨灰便好。” 越鲤大为惊骇:“这怎么行!” 钟明月的手覆在她手背,说:“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越鲤说道:“姐姐尽管命令。” 钟明月摇摇头:“不是命令,是我的请求。” 越鲤忙说:“姐姐说什么,我都照办,就是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钟明月轻柔笑道:“那太好了,正是要你的命。” 越鲤面色分毫不变,甚至更为坚决,把书放到一边,靠近来说:“我这条命本就是姐姐救来的,如今还给你,也算圆满。” 钟明月便说道:“我死之后,你代替我做十四公主。” 越鲤发懵半晌,仿佛听不懂话了,怔怔地问:“什么?” 钟明月徐徐说道:“我与陛下都觉得,你是最好的人选,从小到大,我的所有事情你都清楚,一切决定都有你参与。你活着,其实就是我还有一半活着。只要十四公主没有死,皇位就仍有人继承,钟氏血脉还没有断。” 她说的道理越鲤都能想明白,但这等惊天之事,对越鲤来说,最震撼的不是什么皇位、血脉,而是居然要她顶替姐姐的身份,她说道:“这怎么可以,你是……公主啊,我怎么能冒你的名字,我会一生都良心不安。” 钟明月摸了摸她的头顶,说道:“可是这是我要你做的事情,你没有半点对不起我。” “我,我……”越鲤眼睛都湿了,她说不出什么道理,只能固执地拒绝,“我不能做这种事。” 钟明月怜爱地看着她,说:“我知道,我没有要你冒我的名字,我给你取了一个新名字。” 她拉过越鲤的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字:“钟珑,从玉、龙声,从此以后,你就叫钟珑,我日夜都在想,连做梦都想,才想到这个配得上你的名字。现在你真的是我的妹妹了。” 越鲤感受到她的指尖在手心一笔一画写下珑字,这是一个很庄严高贵的名字,就是皇子里面,也少有比这个更好的。 但越鲤还是摇头,太荒唐了,她做不到。 钟明月闭上眼睛,靠在床边,孱弱地说:“你不答应,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越鲤连忙说:“我听。” 钟明月说:“那就答应我,想一下,之后你做了传颂后世的事情,连着我的名字都能沾光,这不是很幸福的事吗。十四公主,是我们两个共同享有的身份。为了让我流芳百世,你一定要有出息。” 越鲤眼中含泪,她明白,如果她答应,那么皇位仍然有人继承,坐在皇位上的无论是钟明月,还是越鲤,大家并不关心,只要有这么一个姓钟的人在,天下还算没有断送,皇帝也对祖宗暂时有个交代。 钟明月殷切地望着她,她只好委婉说:“我再想一想,再想几天。” 最好想着想着,皇帝与钟明月里就有一个人反悔。 钟明月也想着要她慢慢来,等想清楚了会好接受一点,便点头说好。 接下来几日,吃光了药,越鲤又亲自去药坊拿药,每次不多拿,通通记在韩世临账上。她知道这么做不好,与偷东西无异,但也只能先这样度过最艰难的时候。 就这么又抓了三次,到月底时,越鲤刚进药坊,就有小厮拦住她:“姑娘,韩府有请。” 越鲤早知道会有发现的时候,便说:“好,不过,让我先替公主抓完这副药。” 小厮脸一垮:“姑娘,这时候还要占我们韩府便宜?” 越鲤认真说道:“公主还在宫里等着药,你不让我开,耽误了公主的病情,韩公子回头责怪起来,怎么办,你担着吗?要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好向韩公子说明,是你坚持不让我开。” 她三两句话说得在理,小厮一下子发懵,城里最近风言风语,皆说韩公子痴恋十四公主,甚至不惜仗势欺人,拆散了公主原本的婚约。 韩世临叫他来找人时也没解释什么,这小厮哪有这么灵活的头脑,一个思虑的空当,越鲤已经飞快开好药,遣人送回宫里。 一套动作做完,她跟上小厮去韩府。 皇宫各处破败,韩府却气派,养着一大帮子人不成问题,个个悠闲,知道皇帝死不死、换谁做都不影响韩家的富贵。 越鲤踏进门,一路跟着走到韩世临面前。韩世临年纪与十四公主差不多,长相倒不是越鲤想象中尖酸刻薄的样子,甚至十分俊朗,长了一张很能骗人的脸。 韩世临站在堂中踱步,见人来到,斜了一眼,刺道:“许久不曾听十四公主消息,原来她已经潦倒得要靠倒贴婚事才吃得起药。” 越鲤知道自己理亏,此刻再难听的话也是她自找的,便耐着性子道歉:“不告而取,权作应急,就当是我借韩府的钱,日后一定奉还。公主卧床多日,我别无他法,只能狐假虎威,冒犯了韩公子,实在抱歉。” 韩世临冷哼一声:“你是什么东西,让钟明月自己来道歉。” 越鲤尽量平和说:“谣言是我散播出去,自然该我道歉。公主现下的病情,韩公子心知肚明。有什么气,朝我撒便是。” “你——”韩世临站定,正眼看她,“就是钟明月天天挂在嘴里的什么鱼?” “正是。” “什么鱼?”韩世临随口问。 “越鲤,锦鲤的鲤。” “晋阳越家的那个越?” 韩家与越家都是晋阳望族,韩世临自然熟悉。不过这完全是个巧合,越鲤答:“位卑身贱,不敢高攀。国朝为越,我娘又曾是越妃娘娘的侍女,因此取了一个越字沾点福气。” 韩世临不以为然:“取个越字又有什么用,就能变作富贵命?” 他奚落越鲤,越鲤倒没什么感觉,也不反驳,接话说:“自然不能,如今正统的皇姓龙命也已衰微,还望韩公子体谅。” 韩世临不依不饶,说道:“你放出消息,说我苦恋钟明月,于我清白有误。” 越鲤辩解说:“韩公子也知道我这是为了买药救命,绝无觊觎韩府之意。” “钟明月的命关我什么事。现在全城人都以为我与她不清不白。就算当场杀了你,也消弭不了这种影响。”韩世临居高临下,旁人当这是一桩美事,他只当丢人。 越鲤便问:“韩公子如何才能接受我的道歉?” 韩世临答:“叫钟明月来磕个头,此事一笔勾销。” 越鲤不多费口舌:“你明知办不到。” “钟明月是公主,她道歉我还能听一听,你?那就先把欠我的钱还上,再以死谢罪,我就考虑把此事揭过去。” 韩世临不在乎这一点点小钱,只在乎丢了面子,他只想折腾越鲤出一口气。 越鲤顺从说道:“钱我会想办法还,以死谢罪我也会谢,但请宽限几日。” 韩世临只是随口为难她,听到她当真要死,一下子竟有点意外,好半天 3. 第 3 章 《栖凰(女帝)》全本免费阅读 直到旁边站着的小侍女放声痛哭起来,越鲤才好像从梦中惊醒,她愣愣地看着已经没有气息的钟明月,眼泪不停地流,却做不出半点动作,仿佛定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尽管早有准备,可是这件事真的发生了,越鲤依然疼痛难忍,心口似被活生生挖空。 她茫然看着床上的钟明月,忽然觉得天地虽大,可是姐姐不在了,这世上就只剩她一个人,其他一切人,一切事,都与她无关。 越鲤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先前钟明月病中,她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事情要依次处理,逼着自己一件一件挨个去做。现在她为的那个人不在了,所有都没有意义。 她失魂落魄,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半天,守着钟明月,帮她换衣服,清理仪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钟明月一走,皇帝那边立即派人过来,按照之前钟明月与皇帝商量过的说法,不能下葬,不能公开十四公主的死讯,只能烧作一坛骨灰。钟明月知道越鲤的脾气,怕她不答应,还写了一封没有抬头和落款的信,叫越鲤把一些衣服、信件、书画都烧给她。 越鲤对着信,眼泪又落下来,她伤心极了,一边去找东西,一边哭,一边烧,一边哭,这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眼泪,等全都烧完,烟熏火烤,一双眼睛肿得通红。 宵月宫本来就人少,到如今更是只剩下她和小侍女两个人,她无论看到什么,都能想起来从前和钟明月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就这样一整天一整天地呆坐在宵月宫,与外面的世界断绝联系了。 直到过了不知多少天,皇帝派人来找她。她正坐在回廊的一处台阶上,来人见了她,喊道:“十四公主。” 越鲤浑身一颤,转过头看他,神魂还飘着,下意识抗拒,喃喃说:“别……别这么叫我。” 那人便改口:“越姑娘。” 越鲤涣散的目光慢慢聚起来,问:“你是谁?” 他回答:“我叫向羽,是陛下最信赖的禁军暗卫统领,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越鲤恍惚着哦了一声,精神很差,不像是跟他说话,像自言自语说:“西楚霸王来了宫里也只能给陛下做禁军侍卫啊。” 向羽解释说:“是方向的向。” “羽呢?” “还是项羽的羽。” 越鲤神思混乱,胡言乱语说:“你是天上飞的,我是水里游的。” 向羽一想,羽是翅膀,鲤是鱼,确实一个天上飞,一个水里游。他被越鲤带跑几句,才想起还有正事,便说:“陛下要见你。” 她摇晃着起身,跟着向羽去面圣。 皇帝现在是空壳皇帝,住在深宫中也战战兢兢,由最忠诚的护卫贴身保护。 她一路进去拜见皇帝。许久不曾见,皇帝又苍老一番,整个人颓靡不已,病态与老态混在一起,半分曾经的威严都看不出了。他叫越鲤起身,率先问:“明月走的时候,有没有受苦?” 越鲤说:“已经苦习惯了。” 皇帝缓缓地长叹一声:“这孩子一生病痛缠身,幸而有你始终照顾她。” 越鲤问:“陛下既然知道公主一生不容易,为何还要压下她的死讯?” 皇帝半晌不语,唯有几声叹息,越鲤听厌了他那无奈的叹气,率先说:“近三年来,皇子皇女个个遭受迫害,先后凋零。陛下是怕,十四公主病逝的消息一出,再无人可继承皇位,天下要大乱,谁都敢觊觎帝位。” 皇帝道:“你既然知道……” 越鲤心中怒火滚滚,天下乱不乱,关公主什么事,她已经死了!况且是谁害得天下大乱,是谁庸行无能,走到这一步,公主何辜? 她不能直说,皇帝却也能品出来她的意思。皇帝心中对钟明月亦有愧,转而问:“她最后,对你说了些什么?” 越鲤平复片刻,声音冷冷,说:“她说,不想做亡国公主,叫我好好为陛下效力。她……” 越鲤回想起钟明月万分眷恋的目光,眼眶不由发红,强忍着说:“她想说舍不得我,但不敢说,怕说了之后,我就随她而去了。” 皇帝连声叹气,说:“不下葬也有好处,临川的吕文镜一路北上散布消息,声称要炸了霄山皇陵,将钟氏族人挖出来鞭尸。明月现在下葬,岂不是送给他羞辱。” 越鲤回敬:“那陛下就不要让他打进洛阳来。” 皇帝摇头:“已经晚了。” “还没到最后。”越鲤坚持道。 皇帝心灰意冷,越鲤心中恨意难消,谏言道:“陛下,全天下谁都不敢明目张胆起兵谋反,因为这是大逆不道之举,不得民心,要遭天谴。只有这个姓吕的脑袋空空,粗暴残忍,一路烧杀抢掠上来。难道他真的这么神勇,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不是,是沿途根本没人阻拦他,所有人都等着他进洛阳城来,等他弑君之后,再名正言顺征讨这个逆贼。” 越鲤见他并不阻止,继续说:“但陛下并不是无人可用,洛阳城中有世代忠臣,汝南有昔年遭陛下厌弃的将领,天下还有许多读书人在写声讨吕文镜的檄文。各州诸侯都在观望摇摆,没有造反的胆子。只要陛下能守住洛阳,振奋起来,多数人还是忠于天子的。” “哪有这么简单……”皇帝咳嗽几声,全身都笼罩在一种灰暗中。 “陛下不试试怎么知道?” 皇帝喃喃道:“不知到时候开城献降,能否换吕文镜心软,他要羞辱,便来辱朕,放过城中百姓。” “陛下,恕臣直言。”越鲤干脆说道,“吕文镜从未将百姓当他的子民,这种人做不得帝王,也不会心软,他只会肆意发泄,极尽蹂躏。陛下想救人,应当从根本来,而不是靠求饶。” 她这话说得顶撞,但皇帝如今的处境,顶撞过他的人多了去了,连命都悬在一线,所谓的天子威严,他早已没有。 越鲤劝道:“陛下既然有心要护臣民,为何不强硬起来? 皇帝还不说话,她叩首道:“只靠小节无法使天下重归和平。譬如陛下平日作风节俭,吃穿用度处处节省,这当然是好事,可这么一整年下来,又能省下多少,有多少能用于百姓,又于天下何益?” 节俭于明君是锦上添花,于他却只是唯一的优点。 越鲤苦苦劝说,字字在理,但皇帝只在重复没用的、没有用。越鲤早知他软弱的本性难移,也是今日实在忍不住,才多费几句口舌,眼见他不听,心里慢慢冷下来,又想,这天下关我什么事? 生逢乱世,天下人哪个不可怜呢,越鲤也是天下人之一。 她心绪逐渐平静,不再多说,告辞之后回去了。 宫中一天比一天更冷清破败,不时有宫人逃跑,却无力追究。皇帝亦是垂危,人心惶惶,他没能力镇住,众人没有可以倚靠的主心骨,乱作一团。 令越鲤生气的是,皇帝真的把她当了十四公主,依然每天送来册子要她看、要她写。她现在终日唯一做的事就是想钟明月,在院子里从日出坐到日落,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木木地沉浸在她俩的过去里。而她每次刚沉浸,皇帝的内侍就来打断。 她火冒三丈,但又在榻前答应过钟明月,怎么都不能眼睁睁看着洛阳陷落,不能不管皇 4. 第 4 章 《栖凰(女帝)》全本免费阅读 使者的意思自然是十四公主的兄弟姐妹都死尽了,现在皇帝也命不久矣,马上就轮到她登基做皇帝,而她能有什么用呢。 越鲤冷道:“你可知这话大逆不道,已经足够将你拖出去斩了。” 使臣肆无忌惮,大笑道:“十四公主真会说笑。” 随后傲慢说:“陛下不来,实在遗憾。请公主转达,吕公将抵京城,特写了一封信来劝解陛下,这帝王之位,贤者居之,为天下臣民也为陛下自己考虑,早日开城门,迎新君。” 越鲤亦是被他逗笑,问:“你是让江山正统的帝王,去迎接一个鱼肉百姓的叛贼?” 殿中各人俱是一愣。 使者面色不虞:“连王城都守不住的人,怎么能算正统!” 越鲤话音铿锵回应:“吕将军这不是还没到吗,就如此笃定?别说了大话,却做不到,惹天下人耻笑。” 她气定神闲,仿佛有什么守城的后招,看得使者心下疑虑,边想边答:“吕公不日就将抵达,劝陛下做个明智的决定,于彼此都好。” “哦?”越鲤看他趾高气扬的样子,问道,“你刚才叫我什么。” “……公主殿下?” “既知道见的是公主,为何不拜?” 使者嗤笑一声:“公主还是认不清形势,城破就在旦夕之间,还以为自己是天潢贵胄吗?” 越鲤不理会他的嘲讽,再问:“若站在这里的是陛下,你又拜不拜?” 使者答:“不拜!” 越鲤于是命令道:“来人,拖出去斩了。” 满殿哗然。先前使者大放厥词时,已有几位老臣按捺不住,情绪激动,恨不得一张嘴将逆贼骂死。现下听越鲤直接动刀,震得愣在原地:公主怎么比我们还极端? 使者吓了一跳,但不相信她真敢这么做,仍道:“公主,臣是好心相劝,你也不想看陛下以及钟氏皇族遭受灭顶之灾吧。斩了我,你是痛快了,可吕公那边……” 越鲤漫不经心道:“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斩就斩了,难道把你供起来,你那乱贼爹就不来洛阳?” 她向左右再施压:“愣着干什么,此人御前大不敬,我说——斩!” 左右侍从稍有踌躇,底下的韩世临笑出一声,煽风点火道:“十四公主代陛下发号施令,谁敢不听?” 这样的热闹,谁不爱看? 侍从如梦初醒,这才动起来,下来按住使者往外拖。使者见她还真敢,急得竭力挣扎,高喊:“你敢!你一个空壳子公主,等城门破了连具全尸都留不下,你怎么敢!” 旁边随行的使者又惊又惧,扑上去想救人。宫里虽然空虚,殿前的守卫还是有的,而且憋屈了这么多日,好不容易能出口气,个个振奋。甚至有朝参的臣子趁乱七手八脚帮忙,上来踹使者两脚,这殿里一下子活蹦乱跳,焕发了久违的生机。 使者大喊着咒骂姓钟的,口口声声说吕文镜不会放过他们。可惜吕文镜还离得远,听不到也赶不来。 众臣伸长脖子去看,见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外面咔嚓一声,斩了,鬼哭狼嚎的声音顿时消失。 殿里也骤然安静,余下的使者噤若寒蝉,都吓懵了,再嚣张,也怕死。 越鲤朝着他们安排:“哦对了,还有一封信是吧?想必都是些污秽之言,就不费心看了。找个盒子把他的头装进去,信原封不动,垫在底下,有劳各位完璧归赵,告诉吕文镜,这就是陛下的回答。” 使者战战兢兢,互相看着,侍卫装好头拿过来,谁都不敢接。 越鲤加重语气,疾言厉色:“聋了吗,是想犯忤逆之罪,再送上来给我斩?” 这几个人连忙抢着应答,捧着盒子宛如烫手山芋,魂飞魄散。 越鲤做完这一切,问余下的臣子:“今天还有事吗?” 众人沉浸在这出戏中,哪怕有事也忘了。见没有人开口,越鲤道:“那就都回家,把今天的见闻与亲人朋友分享分享。退朝。” 说罢,着重看了韩世临一眼,这东西,今天当众摆了她一道。他不见得有什么用意,就是一时兴起想捣乱。 偏偏城中关于十四公主与韩世临的谣言已经传疯了,今天是他认得十四公主,率先开口,怎么看都是站在公主这边维护公主的。这谣言,愈演愈烈,又多了一些证据。 越鲤并不担心得罪吕文镜,他手段残忍,本来就不可能放过姓钟的,现在急不可耐派人来送信,只是为了多羞辱皇帝一遍,斩不斩他的使者,完全没有影响。与其忍辱,还不如好好出一口恶气。 此事立即就会传遍洛阳城,然后经由各州的探子、各府的书生,传遍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十四公主殿前斩来使,怒斥乱臣贼子,既勇猛,又有那么点末路悲情。 越鲤相信这些书生写东西的能力,定然会把此事渲染得精彩万分,在民间传开。 她回去向皇帝禀报,料想自作主张,皇帝要发怒。然而不用她回禀,内侍已经争先一句一句都传给皇帝听了。 越鲤见了皇帝就拜伏请罪,皇帝长吁短叹许久,仿佛真的头风犯了,撑着脑袋揉来揉去,开口说:“你真是胆大妄为。” 她心中也在训斥自己,怎么又忍不住多管闲事了。不过顶了十四公主的名头,就不能给她丢脸,硬撑也要撑着给她留个好名声。 越鲤想了想,诚恳回答:“陛下,面对吕文镜这样的人,退让没有半点用处。臣不后悔做这种决断,陛下要罚便罚,只是我顶替公主的名号,实在不敬,心中愧疚。” 皇帝对她的前半句不置可否,只回应后半句,感叹道:“明月说你与她向来一体,拆都拆不开,现下你顶着她的名号行事,并没有辱没她,倒好像她仍然在这世上放着光彩。” 越鲤怔了怔。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钟明月走了,仿佛带走她的一半魂灵,她失魂落魄,跟着死了一半。但皇帝现在说的,却像…… 像钟明月还留了一半在这世上。 她恍神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思绪被皇帝打断:“你回去吧。” 越鲤不由说:“陛下……保重身体,吕文镜才只是您要面对的第一道考验,后面还有更难缠的。” 皇帝摇摇头,第一道?在他心里这已经是最后一道,一切都要完了,无论如何都要完。他是个仁慈之君,不想为了这一段争执去罚越鲤。 越鲤告了声退,溜了。 回去的半路上,遭人拦下来了。 来了个小厮挡住她,请她去亭子里喝杯茶。 皇宫除了皇帝贴身处,其他地方守卫都稀松,还布满各方势力的人。越鲤抬头看是谁等着她,就明白了,韩世临这种地位,现在京城有哪里是他不敢去的。 越鲤跟着过去,心里琢磨,韩世临是不是要还她的项链?上次摔出去没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心疼。 韩世临在亭子里喝茶,手一抬,邀她坐下。越鲤坐到对面,并不喝他的茶,问:“韩大人有什么事?” 他看着越鲤,一副看好戏的样子,问:“十四公主,你不怕露馅?” 越鲤并不回答,问:“有纸笔吗?” 韩世临打量她一眼,向旁边的家仆摆了一下手,示意拿来纸笔。韩府的人办事动作很快,片刻后就拿过来,摆放在桌上。 越 5. 第 5 章 《栖凰(女帝)》全本免费阅读 越鲤匆匆赶过去,路上听内侍回禀,皇帝今天白天还好好的,吃过晚饭不久,忽然开始呕血。内侍一检查,才发现茶水里下了毒。 皇帝还没有召见其他人,殿里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吐了血,眼睛模糊,几乎看不清,听到越鲤叫了一声陛下,才缓慢地朝她的方向看过去。 毕竟越鲤才送走姐姐不久,看见皇帝一副垂危模样,还是动了恻隐之心,上来问医官情况。 内侍在旁边说:“这位是十四公主。”医官已经听闻她的事迹,便有问必答。 越鲤问了几句,心渐渐沉下来,医官百般措辞,依然说不出委婉的,就差把没救两个字写在头顶了。皇帝最近几年精神颓靡,身体底子都空了,再一副毒/药下去,能活过明天都算命大。 而且,他不想活,续命的猛药喝下去都吐出来了。 越鲤理解,现在死了,对他来说,也许还算解脱。 原本越鲤还想问问皇帝,怀疑是谁下的手,看这情况,还是算了,她自己琢磨吧。她只问皇帝:“陛下可还有什么未了之事要交代?” 皇帝点了点头,挥手遣退其他人。越鲤上前扶住他,对内侍说:“你们去吧,在外面等着,有什么我会叫人。” 其他人退出去,合上殿门。 越鲤低头问:“陛下?” 皇帝眼睛看不准,空洞洞的,说话有些含糊,问她:“朕死之后,有何脸面去见祖宗?” 越鲤答:“今时今日,乃前人几代累积而来,非陛下一人之过。” 皇帝虚弱地笑了笑:“朕既崩,皇位自然是要传于十四公主。” “陛下?”越鲤诧异地皱起眉头。 皇帝忽然用力捏着她的手:“现在朝臣认定你是十四公主,你也有那份魄力,你愿不愿意为了明月,把这个十四公主做下去?” “这怎么行!”越鲤焦急,低声喝道,“陛下糊涂!我一个外人……” “十四公主怎么会是外人!” 皇帝仰起头看她:“个中利弊你都知道,不用朕再多说,全看你愿不愿意帮钟家这个忙。” 越鲤自然摇头,做公主已经够荒诞,怎么还能做皇帝,古往今来,哪个皇位上坐的是一个侍女? 皇帝几乎用了恳求的语气:“现在山河破碎,明月她……连安葬都不能。若你愿意,将来找机会安生葬了她,让她身后得享安宁与光荣,好吗?” 越鲤的心只要听到钟明月就变得万分柔软,一个不字怎么也挤不出来。 她艰难地沉默着,皇帝忽然向前,要向她跪拜,她慌忙把人扶住:“陛下这是做什么!” 皇帝答:“护不住明月,是朕有罪。但你能护住她,还能让她的名号被天下人传颂,你能不能……” “陛下,就算我接受,难道现在大厦将倾,我就能把这山河收拾起来吗?”越鲤仍拒绝道。 这皇帝真的是病急乱投医,给她画了一张大饼,仿佛她说一个好字,天下立即就清明了。 况且,越鲤心中也有气,她进言,皇帝不听,现在皇帝要撒手不干,就开始说她好话,说她一定行。 皇帝叹道:“明月从小到大的每一篇课业、策论,都是你写的,她已经通通向我坦白过。像你这等见识,天下少有,该是治世能臣。你……你比我要强,起码,不会开城献降。” 越鲤还在为难,皇帝道:“你就当,是为了明月,这本来也是她的山河,你应当辅佐她的!” 越鲤明知这是皇帝拿捏她的话术,仍然随着他的话意,忍不住想,如果把这件事做好,钟明月是不是……也会欣慰一些。 若是拒绝皇帝,接下来天下局势飘摇,不知该躲到哪里去。若是随皇帝一起赴死,一则有负于对钟明月的承诺,二则,如韩世临所说,人死了就什么也护不住。 她思虑再三,其实心里都清楚,今天皇帝非把这件事交到她手里不可。甚至可以说,就算他不传位,死了之后,众臣也会拥护她做新帝。 这天,入夜时分,四位重臣都急召入宫。 本来四位都是老臣,但韩丞相近年总喜欢告病,一直都是派韩世临代表他。其余三位是孟、蔡、方三家老臣,为首的是孟怀光孟太傅,他忠心不二,态度强硬,也是个骂人厉害的,只对皇帝一腔忠义。 这几个人到场时,皇帝已是弥留之际,他声音衰微,孟怀光一见他这样,眼泪已流出来,连声呼陛下。 皇帝哀叹着劝慰说:“人终有一死,朕早有预料。” 老的几个都泪水糊了一脸,只有韩世临脸上没什么表情,反而朝越鲤看过来。 皇帝交代道:“朕走之后,江山托于十四公主。从前她名字轻,恐镇不住河山,继位后换个名字,改名为珑,从玉、龙声,钟珑。她年纪轻,要你们几个费心教导。” 越鲤应声叩拜,脸上神情飘忽,虽然悲伤,却显然是在想钟明月。 孟怀光哽咽着说:“陛下……臣等,必誓死效忠新帝。” 皇帝声音嘶哑:“珑儿,过来。” 越鲤乍一听他叫得温情,还有些恍惚,回了一下神才拜到他面前,内侍过来端着玉玺献上。皇帝伸出手,内侍依照他先前的吩咐,将他食指刺破,他点在越鲤额头,留下一个血印,低声道:“从今往后见了谁也不必再拜,你身负钟氏血脉,要如同你的名字,做真龙。” 玉玺赐到她手中,她接下来答应道:“陛下放心,我定不负。” 不负她。 交代完继位之事,皇帝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松下来,对这折磨他已久的世间再没有留恋,最后深深看越鲤一眼,阖上眼,长叹着咽气了。 殿里众人跪了一地,以孟怀光为首,放声恸哭起来。 越鲤继位的旨意要第二天再宣读,今夜她按照皇帝的遗旨,一一处理他身后事项,按理说那个暗卫首领向羽要协助她,可是此人行踪不定,她找了半天找不到,只能自己来。 第一道命令,就是要后宫妃嫔宫人悉数殉葬,免得他们认出越鲤来。越鲤吓了一跳,一下子游离的情绪都没了,整个人回过神。 她这假皇帝还不知能做几日,就搭进去这么些人,她怕遭天谴。她自己也曾是皇帝一句话之间就要丧命的侍女,心中不忍,便改为遣散后宫,都出去找活路吧,此生再不要回宫里便是。 皇帝还说,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将他葬入霄山皇陵,守孝三月即可。这条越鲤没什么意见,只是心想,洛阳城还不知能不能撑过三个月。 皇帝身边那名大内侍,是个能干人才,越鲤本想把内宫事务一概交给他打理。但他作为皇帝心腹,自然认得越鲤,知道她是个假的,皇帝担心他以 6. 第 6 章 《栖凰(女帝)》全本免费阅读 先帝驾崩,十四公主钟珑登基,改国号为昭元。 越鲤向天下宣告,先帝乃是遭吕文镜毒害而亡。 她知道不是吕文镜,但也实在想不出哪方势力有这个动机,索性都扣给吕文镜。反正以吕文镜在外的形象,像是干得出这种事。 这下天下人对吕文镜的讨伐更上一层,群情激愤,他惹了全天下。 舆论战越鲤站在制高点,只是援兵若赶不到,说什么道啊德啊都没用。越鲤只能先稳住众臣,好在大家都习惯了,没谁指望她一上来就把江山起死回生。 孟怀光甚至气势汹汹地表示:“若洛阳城破,臣,以身殉国!” 越鲤十分感动:“孟太傅忠贞不二,天下之福,但现在还不到殉的时候,先照顾好自己。” 原本就在半年前,朝臣里还有许多人不满大越皇位将传于十四公主一个病弱女子。但自从越鲤斩了吕文镜的来使,这种反对就逐渐消失,大家似乎觉得,这十四公主比先帝强硬许多,跟着她还不算太坏。 在前朝忙了一整天,到夜间,开小朝会的几位重臣都要告退,越鲤阻拦韩世临道:“世临且先留下。” 一天下来这些人都累了,然而听到越鲤叫韩世临,还是互相交换眼色,有一些躁动的猜测。 韩世临神态自若,等其他人走完,从容问:“陛下有什么事?” “两件事。”越鲤同他正经商议,“第一,韩相已经半年没来过朝参,若是他实在来不了,便把丞相一职空出来,领个虚衔,在家中好生休养。” 韩世临道:“陛下上任第一天,便要免了丞相的官?早知陛下手腕强硬,没想到强硬到这种地步。” 越鲤答:“是啊,我还有更强硬的。你来做我的御史大夫,一切政事,由你协领。” 韩世临如今只挂翰林院一个清闲的文职,越鲤这是让他一步登天,直接做了副丞相。当然,为了避嫌腾位置,就要让韩老爷子先退下来。 其实他现在代韩丞相所做的事,已经足够升任一线官员,只是资历尚浅,不好提拔。但特殊时期有特殊方法,越鲤叫他做,他便能做。 他稍作沉吟:“陛下这是要倚靠我了?” 越鲤点头,个中利害他都能懂,不必越鲤多说,她转而说:“第二件事,请你捎我一程。” “去哪里?” “你家。” 韩世临揣测着:“去见我父亲?” “也能顺便见一见。不过主要是,接下来这段时间,我要住在你家。”越鲤没有半分揶揄开玩笑的神色,认真说。 “什么?”韩世临一脸的你又要搞什么。 越鲤解释:“先帝在宫中受毒害,宫里已经不安全。我必须找一个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避一避,那就是你们韩府。” 韩世临扫她一眼,思虑道:“宫里正在清扫,你避一避也是应该,起码等没有人认得出你再回来。” “你答应了?” 不知怎的,韩世临十分不想听从她,不是他掌控新帝吗,怎么成了新帝利用他。但这确实是正确的选择,他没有拒绝的理由。他勉强说:“陛下要来,做臣子的哪有闭门的道理。” 越鲤松了一口气,虽说做了皇帝,要臣子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但韩世临比她还更像皇帝,要是不答应,她担心下一碗药就灌在她嘴里。 便搭着韩世临的马车,一同回了韩府。 韩府虽然长歪了一个韩世临,其他人还是可亲的,韩丞相也算是忠臣,就是懒散了些。这时候留在洛阳的多数是忠君之臣,韩府对越鲤给足面子,一切规格比照着先帝来。 越鲤几天没好好吃饭,在韩府终于吃了一顿丰盛的。她从小吃饭就香,这时候虽然做了皇帝,但年岁尚小,韩老夫人看着她,宛如看小辈,她吃得越香,老夫人越爱看,不停地给她添菜。 韩世临也注意到了。晚上越鲤睡在他隔壁房间,越鲤认为离他越近越安全。睡前他们二人在他房间对谈一会儿,越鲤喝点清爽的紫笋茶,韩世临说风凉话:“虽没见过十四公主怎么吃饭,但她病弱,想必不是你这种样子,你还是改改吧。” 越鲤答道:“改的地方越多,越不自然,容易暴露。又没人知道公主什么样,一点小事,也没有失礼,不改。” 这是她的理念。 她现在是知道了,不要把皇帝这个位置看得太神圣。固然那些千古明君都是真正有本事,好不容易谋求来的帝位,能者居之。但还有很多人当皇帝当得稀里糊涂,这辈子最大的努力就是投胎的时候,投个好胎便做了帝王。 因此不要有太大压力,让你做皇帝你便做。这乱世的皇帝,烫手山芋一般,做了是在行善积德。 世人喜欢神化皇帝,越鲤便躲在这一圈神化出来的、不可直视的光芒中,得到了最大的安全。 当然,这种话她不会给其他人说,自己想想就好,在外人面前,还是要想办法维持帝王威严。 韩世临不置可否,越鲤转而问他:“韩府应当搜集了不少叛军的情况,不介意让我看看吧?” “你要看什么?”韩世临问。 越鲤早就深思熟虑过,说:“吕文镜的情况我知道,有几个大一点的将领我也在先帝桌上的奏表里看过。我想看看其他将领,越详细越好,怎么被吕文镜收入麾下,有什么战绩。何月何日何地攻城,带了多少兵,用了多久,用的什么策略,进城之后是烧了抢了屠了,还是军纪严明秋毫不犯,有什么给我拿什么。” “你这是要分析吕文镜的手下?有什么用,到时候兵临城下,陛下你在城墙上挨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凭三寸不烂之舌把他们说得投到王道正统这边?” “只靠我的舌头当然没用,我已经去请援兵了。”越鲤向他坦白说。 “吕文镜越来越逼近,且不说哪家是你一开口就能请动,哪怕请动了,赶得到吗?”韩世临质疑。 越鲤顺着他的思路说:“所以一定要请最近的。” “你是说……”韩世临听了出来。 “请了汝南宁家。”越鲤说道,“此前我就向先帝提议过请宁家出兵,但先帝怎么也拉不下那个脸面。只好我来了,比起脸我还是更要命。” 汝南宁家几代为将,宁惟老将军曾经也拜了太傅,是武官之首,风光得不可一世。 然而有人检举,某次醉酒之后宁老将军向周围人吐露,说皇帝得位不正,全靠宁家兵力的支持,戕害兄弟才夺来皇位。 醉酒失言是假的,皇帝夺权却是真的,他乍一听,脸面全失,立即就要发作。老将军为人清白正直,许多官员都为他求情。然而越求情,越是惹得先帝勃然大怒,扒了官职,各处敲打一番,恶语相向,称已经是念了往日旧情,若不留情,宁惟的脑袋都要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