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声寒》 1. 第一章 义庄 《妖声寒》全本免费阅读 崇正三年,新帝登基,海晏河清,天下承平,人妖共处。 故事发生在樾州,其辖属的骨阆郡内有一大户人家的儿子死于非命,郡太守未能将此事压下,由得死者家属闹到了州上。州牧闻之大怒,命驿差送信至骨阆郡,责令郡太守限期一月办结此案。 驿差马不停蹄,只消一日便赶来骨阆郡,将州牧的话原封不动说给太守听。 太守立身于驿差身后偏侧位置,卑躬屈膝,小心道:“敢问哥儿,州牧大人只说办结,就没……再说别的了?” 驿差睨他一眼,薄凉道:“州牧交代的原话便是如此,太守莫非觉得小人诓骗于您?” “岂敢岂敢!”州牧派来的人万不能得罪!太守紧忙哈着腰,神色为难地解释,“承蒙官家恩泽、幸得州牧福庇,骨阆郡向来民心安定,从未发生过杀人剥……咳,此等诡谲骇人之事啊!下官力薄才疏、见识短浅,便是想得州牧大人指点一二……”言未罢,便将藏在袖中的五两银子暗递过去。 驿差只觉手心一沉,掂量一番,面色有所和缓,这才愿意多说两句:“州牧大人此前乃邻县的采诗官,因颇受官家赏识,才被钦任为樾州州牧。” 太守两眼泛着迷茫的光,惴惴等候下一句。 驿差嫌弃地啧了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真不上道”,眼睛又往下瞥了瞥。 太守见其手指微抖、指尖勾动,便心生不满,暗道:方才不是给过了?真是贪得无厌!虽如此,他还是咬着牙撑出一抹假笑,略略背过身子,从挂在腰间的钱袋里又取出五两——这回可是他的私财了。 必须让这驿差把吃下去的都吐出来!太守眼睛一转,有了主意。 驿差昂着胸脯,示意对方把钱塞入腰带中,随后双手叉腰,慵懒且不耐地道出四个字:“只说办结!” 太守心想:你一个小小驿差,收了钱,竟还敢用这种口气同本太守说话?!他有些气闷,却也因驿差的话而放下心来,又想:也罢,只是办结便好说了。 “哥儿一路车马劳顿,不妨在本郡歇歇脚,正巧,街上有家酒肆最近研制出了几款新菜式,口味独特……” “不了!还有要事,告辞!”刚到手的十两银子,还没捂热乎就想着让我花出去?驿差才不傻,他早算好自己今日当值,若是能在中宵换岗前赶回官驿的伙房吃饭,那便是净赚十两。 太守如意算盘落了空、破了财,还不得不奉承着亲自送驿差离开,心头怨怼满盈,冷着脸回到郡廨堂内,坐卧不宁,越想越气。 “来人啊!”本想呵来小厮痛快怒骂一顿解解气,喊了半晌都不见人影,太守急恼地直跳脚,“人呢?!人都死哪儿去啦!” 僚佐端着茶盏匆匆跑来。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僚佐媚笑着奉上茶,谄谀道:“大人莫急,先喝口冷茶消消气。” 怒火已经顶到天灵盖,不是一杯冷茶能浇熄的。太守只浅抿一口就放下了杯子,再无心饮茶,闭上眼睛揉着跳痛的头穴,咬牙切齿:“你是没瞧见!那狗驿差方才那副样子……” 僚佐宽慰道:“如若真能从驿差口中得到什么有用处的消息,能让大人您顺利了结此案,令州牧满意,他日便是您平步青云、扶摇直上,那驿差仍旧是个任人使遣的奴才!大人身份尊贵,又何须同一个奴才置气?” 此话比冷茶要管用。太守心火渐消,冷静下来后开始琢磨起驿差所言:胡阼非任州牧之前就是比周县的一个采诗家,连官都算不上,皆因他如今为樾州的州牧,旁人才在提及过往时尊称他一声官。 当初,胡阼非带着编纂的《颂君集》前往京中参加诗会,于会上豪言称颂官家英明神武、厉精为治,一时间名声大噪。而诗集里的讴歌之词亦是传到了官家面前,官家一高兴,便赏了他樾州州牧之职。 可,这与剥皮案有何关系?太守心中困惑难解,不动声色地斜睨僚佐一眼,此人乃自己的心腹,平日里骨阆郡的大事小情,凡自己不便出面的,十有八九都派他去办,想来今日的难题亦可同他细说讲明,保不齐就有什么好主意好点子。 于是,太守清了清嗓子,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毕竟是州牧派来的,替州牧办事,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州牧的意思……” 还不是你先骂人家“狗驿差”。僚佐腹诽,面上却轻轻“啊”了一声,顺着太守的话问下去:“那,敢问州牧大人的意思是?” 太守故作深沉地摇了摇头,不着一言,神情却又好似道尽一切。 僚佐有些看不懂,试探道:“莫非是驿差说了什么晦涩之言……”然尚未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了分寸:怎能说是太守听不懂驿差的话呢? 果然,太守脸色不善,瞪了僚佐一眼,没好气道:“人家一上来就搬出州牧大人曾任采诗官之事。” “采诗官?”僚佐思索片刻,不屑道,“啧,一个采诗官懂什么!若是在朝中,哪怕只在地方狱司做过几天的刑吏,都能对案子说出个子丑寅卯!可他,他顶多就是个靠拍马屁上位的……” 僚佐突然住声,因为想起一年前胡阼非来骨阆郡巡察时,太守也曾当面说过对方不少的好话。 如此想来,太守不也是惯会溜须拍马之徒吗?僚佐自觉失言,登时如霜着背、冷汗涔涔,抖着双唇遏住发颤的声音道:“总、总之……必是那驿差言行粗鄙、词不达意,方令大人烦心如此!倘若大人不嫌弃,不妨与小人透露一二,小人与驿差同为粗鄙之流,兴许粗人与粗人之间倒有着几分惺惺相惜呢?”他小心打量着太守的脸色,做出一副侧耳细听的卑微姿态。 太守嘴角向下撇露出两分嗤笑,僚佐的话点醒了他:是了,一个采诗官哪里懂什么案子呀! 驿差所言,着实隐晦。太守暗暗感慨,端起茶杯撇去浮沫,浅啜了一口,而后一吐茶碎,道:“只说办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令僚佐愣了一愣,然而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四个字中的奥妙:只说办结,那就意味着办结即可,至于过程如何、结果如何,只要州牧大人满了意,旁的概不重要。 僚佐正欲开口,忽地又闭上了嘴,假模假式踱了两步的同时暗中审量太守的面色,见其眼神含笑且笑容大有深意,分明是也已经琢磨明白了州牧之言,却碍于某些原因不便明说,正等着另一张嘴替其说出口。 僚佐略一思忖,俯下身子凑在太守耳边,故意说出一个错误答案,道:“既是‘只说办结’,事情便容易多了。大人何不将此案推到妖物身上,且说是野妖作祟,杀人犯案后便消失无踪了,让那王家人自己去找江湖道士捉妖寻仇罢!” “糊涂!”太守骂道,“若说妖物所为,王家人不得闹到京中去?!回头再跑去缉妖司前捶鼓鸣冤……哼,我看你是想要本太守的命,所以出了这么个馊主意!你莫不是看中本太守脑袋上的这顶帽子,盘算着取而代之了吧?” 二人口中的“王家人”,正是死者王有义之父王恩富。王恩富今已年过古稀,膝下唯王有义一子,可说是老来得子,爱之如命。 “大人大人!小人冤枉啊!”僚佐假装哀嚎,连连作揖,实则心想:太守刚在驿差那儿受了气,即便自己已经曲从半晌,却也没让他把堵在心口的那股气给撒出来,眼下骂这一通,气儿顺了,事儿也就好说好做了。 僚佐道:“小人愚钝,思虑不周,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只当小人满嘴胡吣。大人,您需要小人做什么,吩咐便是,小人绝无二话!说到底,此时总得靠您提点,才能办成的不是?” 太守岂会听不出僚佐那点儿小心思?不过是暗指剥皮案如何办结,最终拿主意的是他这个郡太守,僚佐只是听喝儿行事而绝非主使,万一上面不满怪罪下来,也与僚佐无关。 现下太守没心思揪扯许多,加之僚佐字句奉承颇能讨人欢心,故太守只略显沉重地叹了口气,心里思索着:还能怎么提点?那王恩富本就是乡绅,家中不缺钱,花钱了事是不大可能了,而但凡钱解决不了的事情,总是有点棘手的。 太守想了想,道:“还是先让仵作去验尸罢。” “可先前仵作已经验过尸体……” “再验!死人要验!活人更要验!”太守气急败坏,指着僚佐的鼻子高声道,“你你你,你去查明王家究竟是何日何时出的城!彼时当值的守城差役又是何人,怎么就轻易把人给放出去了?!去查!去给本太守查个清楚!!” 僚佐嘴上连连应是,脑子却有点糊涂,不知到底该先做哪件。他不愿见那尸体,遂小心开口:“那验尸一事……” 太守冷哼:“本太守亲自去!” “啊!这……不妥吧?您乃本郡太守,贤身贵体,怎可触那晦气玩意儿?”僚佐蹙着眉头,内心另有一番考量:据说尸体死状可怖,停放在义庄已有好几日了,连王家本家都无人敢去看守,王恩富还因此气得大病一场,卧床不起了。太守若去,我必得跟着,我要是跟着,岂不也被恶心到?他额角冒出虚汗,听到太守又说: “去把仵作找来。” 看来是要仵作陪同。僚佐松了口气,可随即又提起了心,道:“回大人,那日仵作只瞧了尸体一眼便呕吐不止,回去之后又是水米不进,连做了三天的噩梦,如今已然病倒。各县衙门里的仵作听闻此消息,也都不敢再抻茬儿……” “竟真有那么可怖?”太守将信将疑,说起来他也从未亲眼目睹尸体的惨状,以为只是人云亦云、夸大其词罢了。 太守吞了吞口水,思索须臾,仍然命僚佐去找新的仵作,却是松了口风,道:“还是要先查清楚王恩富是如何出城的,事先可有预谋、可有官府之人从中接应,出城后又是如何到的樾州,走的哪条路、乘的哪种车,皆要一一查明……”顿了顿,捋顺气息后又慢慢地说,“至于验尸么,你便去贴个征聘告示,待找到合适的仵作再验也不迟。” 许是有些走神儿,僚佐下意识道:“正值夏热,尸体久停义庄恐怕——” 什么都验不出来了。这后半句话生生被僚佐咽回了肚子里,他心中恍然默念:要的不就是验不出来嘛!再一抬眼瞧见太守的神色,当即明白在验尸与查明王恩富私闯樾州这两件事上,孰轻孰重。 僚佐躬身道:“大人且放心,不出两日,小人便将事情的原委始末,清清楚楚摆在您的案前。” “嗯。”太守起身,掸弄两下官袍侧摆,似不经意地提了句,“记得找个机灵点儿的。”随后离开廨郡回私宅休憩了。 * * * 原以为仵作难寻,不曾想,翌日清晨便有人揭下告示来到郡廨门前,自告奋勇说要查验王有义的尸身。 太守满心不悦,僵着脸见了这位年轻人。 “在下莫策,自小习医,听闻郡内发生奇案,又见官府贴了这张告示,便想要来试一试。” “习医?”太守从头到脚扫视着眼前的人,其面若白玉、身瘦如柴,着青色长衣,墨发以木簪束起,眉目间透着淡漠,肩头背着一只小药箱,言谈举止斯文儒雅,越看越没有半点仵作的模样,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穷书生!又听对方说是医者出身,太守更觉得此人是贪图赏银来此胡闹的,于是不耐烦地轰赶道,“不是仵作跑这儿捣什么乱?滚滚滚赶紧滚,莫要耽误本太守的正事!” 莫策早料到太守的反应,纹丝未动,慢条斯理道:“实不相瞒,在下最近正在编一本经络医册,然而脉案单一,恐难为后世所继。听说骨阆郡发生了一起案情蹊跷、尸体特别的奇案,在下便日夜兼程赶至郡内,欲斗胆一观死者尸身并记入医册之中。大人放心,在下虽是医者出身,然行医与验尸之事一脉相通,此外在下自小随父游历四方,见过不少诡案,必能替大人分忧解难。” 话虽如此,太守却不会轻易相信一个外来人,道:“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本郡之人。” “是,家父曾在京中开过医馆,在下亦是在京中长大。后来京外各地灾情频发,家父便关闭医馆,带着在下四方行医了。” 听见“京中”二字,太守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心道:既然来自京城,想必是见过大世面的,先帝病重时还曾召集京中的几家名医与御医一同研药,说不准这小子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呢! “令尊何许人也?” “家父微名,不足一提。” 哟,还不愿意说呢!太守不好逼问太甚,保持着三分忌惮道:“罢了,你且在此候着,待本太守更完衣,便同你一起去验尸。” 半个时辰后太守换下官服,改穿一身靛青色薄绸袍褂,腰间佩戴一枚封口铜铃。铃铛小巧,做工稍显粗糙,边缘刻有某种纹路,外相颇为怪异,最重要的是太守远远走来,铃铛随行摆动却并不出声。 莫策瞧见那枚铜铃,不由得皱起了眉:是感妖铃。 2. 第二章 恶女 《妖声寒》全本免费阅读 见有人来,沈寒枝迅速缩回手,神色惊慌地后退两步,意外撞到了香案一角。 一颗供果掉在地上,无声无息地滚到角落里。 太守同眼前的女子相顾无言,好半晌才回过神,紧跟在莫策身后穿过垂花门进到小庭院里,问:“你又是谁啊?”语气相当无奈。 不都说害怕义庄吗?怎的今日如此热闹!这要是再凭空出现一个人,都可以凑张桌子打马吊了! “我……”沈寒枝低头支吾,双手垂于身前,十指交缠深显不安。 莫策眼底浮现出隐隐的担忧,警惕的目光在沈寒枝和太守之间不停徘徊。太守不察,只顾着盯看沈寒枝,见她嘟哝半晌仍说不出一句整话,便失了耐性,斥声又催问一遍。 沈寒枝嗫嚅道:“民女是普济院的浣衣女。”她看上去很紧张,但比起害怕尸体,她的表现更像是害怕太守。 正是这种敬畏感令太守的内心顿时充满了威严与自傲。只见太守双手往身后一背,轻昂起下巴斜睨着沈寒枝,道:“你且报上名来。” “阿沈。” “来此作甚?” “……” 沈寒枝不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棺材里的那具尸体。 太守以为棺材里躺着的尸身样貌惨不忍睹,所以始终不敢靠近,殊不知王恩富早就找郡内最厉害的殓尸人替其子梳洗。因王有义背部皮肤不知所踪,殓尸人便用一整块牛皮缝补上去,又往里塞了些干草将尸身凑得完整,此外,王恩富亲自为王有义换了一身华贵的寿衣,还在棺内铺了不少金银玉器…… 王恩富想在案情水落石出前保护好儿子的尸身,故意放出话说尸体开膛破肚、皮肉不全极“端可怖,免得有贼子打陪葬品的主意,以致毁尸灭迹。但他忽略了一点:如此令人胆寒的尸身根本没人愿意守。俗话说富贵险中求,不管尸体有多么可怕,“无人看守”四个字便足以吸引那些穷途末路之人前来偷窃了,毕竟,死人总不会比活人更可怕。 等到沈寒枝来的时候,棺材里已经没剩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太守拔高声调道:“本太守在问你话!快如实交代!” 沈寒枝收回视线,低头盯着脚尖,直言:“回大人,民女是来偷东西的。” 这直白的回答反倒弄得太守噎了住。太守想不明白,且不说义庄有什么好偷的,就说这世上还有窃贼主动认罪的道理? 沈寒枝一副不敢抬头的样子,说:“普济院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发放口粮了,民女实在走投无路,便想来义庄拿些衣物去卖钱,好换……换几个馒头吃。” 莫策唇角弯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看向沈寒枝的眼神也从原本的担心渐渐变得戏谑。 “这样啊,咳,这个……”太守只觉得嗓子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沈寒枝像是拿准他不敢再问下去,躬着身子急切地补充道:“民女知错了,还请太守莫要将民女送去官府!” 自然不能送去官府!太守提心吊胆地想:若将此女押送官府,她必会当众提及救济粮的事情!人多口杂,一传十、十传百,那样自己克扣救济粮的事便早晚会传到州牧大人的耳朵里!到时候乌纱帽可就难保了……太守脸色乍青,瞟一眼沈寒枝,恫疑虚喝道:“你都拿什么东西了?还不赶紧交出来!” 沈寒枝衣着单薄且未带包袱,唯有手里攥着一条刚才从尸体腰间拽下来的腰带,“只有它。” 腰带虽精致,但到底是死人所用,算不得贵重。 太守视线落在那条腰带上,心里轻蔑道:此物分文不值,即便拿去集市上卖,最多也就值一两银子,实没必要因小失大,为着一条腰带搭上赔尽前程仕途的风险。 “罢了,今后莫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你若在普济院呆不下去,可以改做别的营生嘛。”太守说得再轻巧不过,说完又看向沈寒枝,以为她是年纪尚小、家中教养不足所以才心生贪念行了歹事,遂又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教育她道,“盗取死者财物,既是对死者大不敬,亦容易给自身招惹灾邪,就算你把东西卖了出去,那钱也不算是好来的呀!你拿着那种钱,心里能踏实得了?” 沈寒枝嘴角忍不住抽动,生怕被太守看出自己在笑,赶忙把头又垂低了些,回道:“嗯,自是不能安心。” “还是的呀!你……”太守见其附和立刻自满起来,正当他想再说些什么时,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声打断。 沈寒枝亦觉得奇怪,方才来时并未发现此处还有旁人啊。她同莫策交换了一个眼神,警惕地凝视发出动静的香案后。莫策则不动声色地移步到另一侧,随时准备出手擒住对方。 太守被吓到了,拔腿躲得老远。 少顷,一个披头散发、满身泥污的身形从香案后伏地爬出,慢慢向沈寒枝靠近,其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多半面容,却留出一双明亮干净的眼睛正深深地望着沈寒枝。 他是谁?人还是妖?在这里呆多久了?为何我刚才没能感受到他……沈寒枝满腹疑团,回视过去,一眼便瞧出对方是个男子。但比之对方那澄澈纯粹且溢满感激的眸绪,她的眼中写满了戒备与怀疑,双手亦默不作声地抓紧腰带并往右手上裹缠了一圈。 对方看见沈寒枝手上的动作,爬行动作一滞,眼里的光瞬时黯淡下来,一声几不可闻地叹气后,他不再靠近沈寒枝,就那么无所适从地孤坐在那里,万分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沈寒枝见状心中陡生恻隐,心想:此人似乎并无恶意,反倒像是因我的防备之举而伤了心,看样子怪可怜的。她指尖微松,退了一退,给小心凑过来的太守让开了地方。 见对方身虚气短似是手无缚鸡之力,太守胆子就大了些,挪着脚步往前走去,避开棺材来到此人身侧,却被其身上散发出的臭味熏得栽了个跟头,好容易站稳,捏着鼻子厌恶地喊道:“嘿,这又哪儿来的小乞丐啊?哎哟真臭!” 小乞丐倚着香案桌脚,整个人可怜兮兮地缩成了一团,手环抱住双膝,后背像虾一样弓起。他脚上只有一只鞋,而就是这一只也有一半是破的,五个脚趾有三个都漏在外边,指甲里还嵌着干掉的黑泥,衣服也是难以蔽体,袖管只剩几缕布条飘动…… 沈寒枝注意到小乞丐右手拢着半颗供果,果子上有被咬过的痕迹。莫不是刚才掉下来的那颗?她心想,又瞥了瞥香案上摆放的果子,大都不新鲜了。 怕是饿坏了才这般不挑不拣,连快要烂掉的果子也拿来充饥。沈寒枝愈发不忍,看向小乞丐的目光里多有怜悯之意。恰好此时小乞丐也在偷偷打量着沈寒枝,四目相对之际,小乞丐慌忙埋头于膝间,身子再次蜷缩起来,怯生生的发着抖。 太守忽然想起什么,忙摘下感妖铃,后仰着上身伸长了胳膊在小乞丐面前摇动两下。 铃铛未响,是人。 太守神情明显松懈下来,重新把感妖铃系回腰间,然后上前踢了踢小乞丐,不甚客气地质问:“谁允许你私闯义庄的?”因着救济粮,他不好同那个叫阿沈的女子发作,但对这臭乞丐,他觉得自己还是骂得的! 于是,太守将心中郁结尽数发泄在小乞丐身上,又朝小乞丐的小腿狠狠补了两脚,厉声呵道:“说!你都偷了什么东西?!” “没有。”小乞丐低声喃语,声音里带着哭腔,委屈而又坚定地说,“我我没有偷东西,我只是……太饿了。” 太守被人反驳,登时火冒三丈:“你你!你竟敢撒谎!尔等渣滓败类,棺材里那些值钱玩意儿定是你偷的!” “我没有!不是!不是我……”小乞丐如视珍宝般紧紧护着那半颗供果,任由太守如何踢打,他都不曾松手。 沈寒枝眉心顿蹙,不露声色地移步至太守身后,目露凶光、杀机尽显,手上又一次绷住了劲儿。不过这回她不是冲着小乞丐,而是对准了太守的脖子,慢慢举起缠着腰带的双手…… 莫策急忙抬手阻止,因怕太守发现异常,他的手只停在腰际微微摆动,确定沈寒枝看见之后又立刻将手垂回身侧,恍若无事发生。 不能杀?沈寒枝有点气闷,默默退回原位并朝莫策递去眼神,让他想办法替小乞丐解围。 莫策虽然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乞丐有些奇怪,但既然沈寒枝想救,他便要帮她。 “大人,咱们还是别和一个乞丐浪费时间了,验尸要紧。”莫策淡淡开口,不等太守回答就来到棺材旁边拿出工具开始验尸,且自顾自地说道,“尸体嘴唇及部分肩骨呈青黑色,乃中毒症状……” “这么说王有义是被人毒死的?”太守问道。 莫策摇头:“此毒是专为擒妖所制,名为‘烹烟’,对妖的损伤极大,却不足以使人致命,顶多就是让人的骨头疼上几日罢了。” 太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莫策继续查验,边验边道:“倒是尸体脖颈处的勒痕,痕迹色深且后颈的淤痕呈现八字交叉状,加之尸体面部紫红,说明死者是死于窒息,而且是被人勒死的。”他顿了顿,继而推测道,“王有义正值壮年,若想将他活活勒死,凶手必定力气极大,需得扛得住他的反抗才行。至于尸体背部……” 活活勒死,啧啧!太守听得心颤,见莫策准备将尸体翻身,便下意识往后退去。 “尸体背部颈下两寸至尾骨上三寸、左右接两处天宗穴,其间皮肤皆被人剥去,且是死后剥皮,割口干净、手法利落……”莫策说着,暗暗看了一眼沈寒枝,随后又假装对尸体其他部位检查了一番,道,“寻常人很难如此准确果决地将这么大一片皮肉骨相割开,故依在下愚见,凶手应当是善于用刀并且经常用刀之人,大人不妨将嫌犯锁定在曾与死者有过过节的年轻屠户身上。” “年轻屠户……”太守琢磨着莫策所言觉得甚有道理,只是回想片刻后又嘬着牙花子嘀咕道,“骨阆郡下辖两个县,泗水县和比周县,两县各有一个屠户。泗水县的屠户张虽然年轻,可他长居县内,从未到过郡内行商,而王有义也没去过泗水县,想来二人素不相识,所以凶手是屠户张的可能性不大。至于比周县的屠户李么,他确有官府的经商许可,经常来郡内贩肉,可他已过天命之年,不算年轻了啊……” 凶手究竟是二人中的谁呢?太守拧紧眉毛陷入沉思,千愁万绪没个着落。 莫策却放下心来,自己这番话算是彻底帮沈寒枝洗脱了嫌疑——是了,人是沈寒枝杀的,但人皮不是她剥的。 * * * 沈寒枝之所以勒杀王有义,不止因为对方生前罪行累累、害死多条人命却因其父和官府的包庇而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更因为他的背上被人墨刺了一部诛妖录。此录中记载着诸多条虐杀妖物的邪法,其中就包括取心之术,意思是教人如何取到活的妖心并借助妖心的力量修习成不老不死的大妖。 原是说好今日沈寒枝先偷走尸体,从背部的刀口及尸骨上的烹烟之毒中寻出蛛丝马迹,看看到底是谁在王有义背上刺下诛妖录,又是在她杀人时现身缠斗最终抢走了人皮,等到她利用完尸体还回义庄后,莫策再假扮仵作引导了结此案。 不曾想情况有变,莫策居然提前带太守来验尸了。沈寒枝现只能见机行事、将错就错,却也难抵内心怨意,幽幽瞪了莫策两眼。 莫策刻意避开那道凌厉阴怨的目光,将尸体放回原处,面朝太守躬身说道:“大人,在下已查明王有义的死因,还请您归还妖簿,在下便可告辞了。” 什么!妖簿被扣留了?!沈寒枝更加气郁,那假妖簿可是她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花了好多钱才从黑市上淘换来的,为的就是让莫策方便行走于府衙之间探听消息,他怎能轻易交给旁人?还是交给那么一个贪财鬼?拿不回来怎么办?!被倒卖出去了怎么办?! 厝堂内的怨气又重了几许。莫策暗暗打了个寒颤,甚至隐约听到了沈寒枝的磨牙声,连忙转过身去收拾验尸工具,一边用眼角偷瞄沈寒枝的脸色,一边想:假妖簿被收确实在意料之外,但也不至于生这般大的气吧?拿回来就是了…… 太守仍在斟酌案情,忽见莫策已收拾好东西,便紧忙小跑过去低声问道:“且慢,你还验出来什么别的没有?” 莫策以为太守是在试探自己,摇头称没有。不料太守长出 3. 第三章 濯沐 《妖声寒》全本免费阅读 从义庄出来时,守在门外的一众衙差全傻了眼,无不在想:这进去的时候还是两个,怎么出来就成了四个?另外那一女一……呃,是男的吧?怎么披头散发跟怪物似的? 算了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俩是人吗?不会是借尸还魂的吧? 三队衙差仍无一人敢上前。 太守扶额叹气:“你们啊!哎,真废!”他径直坐上步辇,见抬辇的衙差还在盯着另外两人发愣,便厉声催促道,“别看啦,是人是人!赶紧回郡廨!本太守还有许多事要忙,若耽搁了,小心你们的屁股!” 衙差连连应是,慌慌张张抬起步辇,却又因此讨得太守的两句嫌骂:“粗手笨脚的!摔了本太守有你们好看!” 三队衙差接连从眼前走过,直到最后一人行出两丈之远,莫策才抬脚跟了上去。沈寒枝默不作声与他并肩同行,走了一段路后,她微偏过头朝身后看去,傅声闻就那么不近不远地跟着,撩开了碎发露出半张脸,俨然一副生怕被落下而苦苦追赶的可怜样儿…… 沈寒枝有意放慢脚步,用只有莫策才能听到的声量问道:“不是说好等我把尸体送回义庄,你再找太守过来验尸,怎么提前带人过来了?” 莫策同样低声,却答非所问:“我知道粮账藏在何处了。” 沈寒枝眼前一亮,“在哪儿?” “魏宅书房。”莫策盯着坐在步辇上的人,道,“这个魏太守,此前命人去集市买了几株碧桐幼苗栽在他家宅后院,我变作其中一株混进宅子里守了几日,发现他每日都要去书房两次,且每次离开后都必定将书房上好锁,吩咐下人绝不许靠近书房半步,故而我猜他是把粮账藏在了书房。” 沈寒枝总觉得这话哪里不对,轻皱着眉头想了想,问:“你没有亲眼看见魏关埔把粮账藏进书房?” 莫策摇头,“没有。” “……” 沈寒枝突然有点头疼。 莫策继续道:“许是嫌碧桐长得太慢,魏关埔又命人拔了幼苗强行退给花贩,拿回了钱叫下人去山郊砍了几丛野生翠竹重新栽种在院子里。我因此离开了宅院,便想着先来验尸,取得其信任之后再寻机进入魏宅书房寻找粮账,没想到竟先与你撞上了……” 见沈寒枝面无表情,莫策又紧忙补充道: “对了,还有一事。官府送粮当晚,魏关埔直接将粮车赶到了城外的野林,把粮食卖给了一个途经此地的商客,二人用现银交易,当场银货两讫。魏关埔自说不要收票,但那商客却担心东窗事发而留了后手,趁人不备将此次交易的半份收票藏进了银箱的夹缝里。魏关埔拿到银子后便催迫商客连夜离开骨阆郡,还千叮万嘱让其别走官道,商客只好摸着黑抄小路离去并且抹了车辙。呵,倒是谨慎!可惜那片野林里有几只尚未化形的树妖乃我旧友,我向它们询问一二便得知了此事的原委。” 沈寒枝眼皮轻跳两下,对莫策所言不敢不信,却也不敢全信,余光瞥见莫策又神神秘秘地附耳过来,道: “他还偷留了一成救济粮藏在宅子里!” 沈寒枝深吸一口气,抱着本不该有的一丝期待问他:“你可知,那一成粮食藏在宅院何处啊?” 果然,莫策再次摇头:“暂时不知。” “……” 沈寒枝郁闷不已,不想说话,过了好半晌才无可奈何地咬牙开口:“你什么事情都只查一半的吗?” 莫策面色为难,勉强道:“我说我去寻诛妖录,你非要我去调查贪粮之事……阿枝,我是妖啊,那必然与妖的心思更为相通,岂会知道人心是作何想的?”何况对方还是那么一个刁滑奸诈的老狐狸……不,便是狐妖都比那个死太守魏关埔好拿捏!他心想。 两个月前沈寒枝收到其师隐客的书信,信上说朝廷将拨发一批救济粮送往各州县的灾民手中,提醒她要多加留意,以免普济院的粮被贼人贪墨。此外,信中还提到有人曾在骨阆郡见过诛妖录,且朝廷也已派人暗中打探此录的下落,欲将录中所载纳入缉妖司的刑罚以对付违逆朝政之妖…… 沈寒枝不愿诛妖录落入朝廷之手,因而谨尊师命,为夺诛妖录几经周折,终于在湢杅轩的一个妖侍口中得知王有义背上恰好有一片奇怪的文字,而且是最近才出现的,以往王有义来湢杅轩泡澡时,妖侍并未见过。 自那时起,沈寒枝便时刻关注王有义的一举一动。她发现王有义实乃仗势欺人的鼠狗之辈,屡次致使无辜平民惨死,回回都是其父花钱了事,而他自己毫无悔改之意,仍旧本性难移地在郡上横行霸道。更因王家有钱而颇受官府相护,即使有人蒙冤受屈跑去衙门击鼓状告王家也无济于事,甚至反倒会被扣上扰乱公堂秩序的罪名,百姓对他们父子二人早已是敢怒而不敢言。光是沈寒枝亲眼所见,一个月内就有两桩命案同王有义脱不开关系,遑论过往那些被官府压下、不为人知的无头公案了。 原本只想打晕王有义并把诛妖录誊抄下来的沈寒枝至此改变了主意——杀人剥皮。于是那晚,她只身潜入王家,趁王有义更衣时闯进屋内,吹熄蜡烛,扯过木桁上的腰带勒住王有义的脖子,眨眼间便令王有义断了气,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旁人见沈寒枝相貌稚幼、身躯瘦小,总以为她弱不禁风、难举寸铁,实则由于妖心的缘故,便是十个男子的力量相加也难与她较量。 可当时沈寒枝没来得及剥皮就被突然出现的神秘人用暗器所伤,那暗器上淬了毒,正是烹烟之毒。虽说妖心力量强大,烹烟不至于要了沈寒枝的命,但她中毒后头昏脑眩,过招时仅划伤了对方的腿而再无把握一击杀之,为求自保,她不得不舍弃人皮暂且逃离,躲起来养了几日的伤,方才痊愈便匆匆赶来义庄准备偷尸继续查找线索,结果就遇到莫策带着魏关埔过来了…… 哎,事先沟通不善,真是坏事啊!早知如此,的确该让莫策去寻诛妖录,自己去调查贪粮之事。沈寒枝哑然默叹,转念又想:不过那样就是莫策身中烹烟之毒了,他一介藤妖,术法低微,妖心的力量亦远不如我,说不好连命都得搭上!罢了,还是我中毒吧,好歹我凭借这颗妖心还能缓过来。 莫策亦想到沈寒枝的毒伤,关切问道:“你的伤如何了?” “已无大碍。”比起伤势,沈寒枝更在意莫策刚才有没有从尸体上查出什么。 然而莫策又一次摇头,十分遗憾地说:“除了烹烟之毒以及毫无破绽的剥皮手法外,尸体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沈寒枝阖眼长叹一声,哭笑不得道:“莫策,我现在都怕你这张嘴了!真的,一见你有皱眉摇头的态势,我这心里就先凉半截。” 莫策无言以对,只能局促地笑着缓解尴尬。 沈寒枝敛容道:“算了,你拿到妖簿赶紧回普济院吧,尽快带院里的人搬到泗水县,我过几日自会去寻你们。” “可你独自在此我实在不放心……” “不放心你不说早点学会幻形术?那样的话我刚才就能杀了魏关埔!再由你变成他的样子从僚佐口中套出粮账和收票具体藏在何处,此事大可了结了,何须还要再等?!” 沈寒枝一通凌厉的反问令莫策哑口无言。 莫策一时语塞,忙从药箱里取出一只小瓶子悻悻递去,愧疚地半低着头偷瞄沈寒枝,颇有讨好意味地小声道:“此药可清肺腑浊气,亦能助你祛除体内余毒,是我昨日才研制成的,你……你若不嫌弃,可以试试。” 沈寒枝没好气地夺过药瓶,二话不说揣入腰间,抬眼见莫策一副意欲投合自己却谨小慎微、不敢说话的模样,便意识到刚才的话说得有些重了。 她瞧了眼他背的小药箱,素眉轻挑,语气和缓道:“东西备得还挺全。” 莫策从沈寒枝的眉眼间读出了淡淡的笑意,听其语气也甚是轻松,想来应是不生自己的气了,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沈寒枝又往身后看去。傅声闻一瘸一拐走得很慢,过了许久仍未能跟得近些,他的腿被太守方才那几脚踹得泛了青,双脚也磨出了血泡……沈寒枝心生恻隐,嘱咐莫策离开之前将药箱送去湢杅轩,她晚一点去取。 莫策正奇怪她要药箱作甚,忽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不会是商量着要弃了我吧……” 傅声闻拧着眉心闷声自语,惴惴不安地反复嘀咕着,焦灼紧张而又溢满渴望的双眼紧紧望向沈寒枝。 莫策耳力甚佳,听到此等惶恐之言从一堂堂七尺男儿口中说出来,不禁扯动嘴角轻蔑笑道:“那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你打算怎么办?” “尚未想好。” 话虽如此,沈寒枝抚着藏在袖子里的贱籍,心中已有了些许盘算:白来的苦力,不用白不用,且让那傅声闻帮我在魏宅赚上几两银子,容我观察一番,若他当真只是个寻常的苦命人,我便找机会帮他脱离贱籍,让他以平民之身离开,但倘若他另有图谋,亦或是安忍残贼、戕害不辜之流,那么,杀了便是。 * * * 车队于日暮时分回到了郡上。 僚佐早早候在郡廨门前,见太守下辇,忙不迭地上前恭迎,遣去衙差同其耳语了几句。 不知说了什么,太守脸色晦暗不明。他吩咐僚佐去取来妖簿归还莫策,话里话外暗示他要再给莫策二两碎银,既作酬金也当是封口费。 因不敢让太守久等,僚佐如疾风般跑进郡廨,很快又捏着妖簿跑了回来,气未喘匀就将妖簿塞进莫策怀里。可他并未按太守所说支付莫策二两酬金,而是只拿出一两,拉着莫策走远至两丈开外,压低了声量狠恶地正告:“放聪明点儿,把嘴闭严实了!” 果然有其主必有其狗。莫策没有与之多辩驳,收好妖簿和银子就离开了。 僚佐回到太守身边立马换上讨好的嘴脸,谄笑着邀功:“大人,都办妥啦!” 太守明知僚佐贪拿了一两银,却故作不知,毕竟还有旁的事要僚佐去办,他不好过分苛察,又指使了一个衙差带沈傅二人前去私宅后,他便神色匆匆地跟着僚佐钻进了郡廨后堂。 天色已晚,魏关埔绝非宵衣旰食之辈,此般形迹可疑,定是有不可告人的赖事。沈寒枝本想跟上,却被傅声闻拽住了袖子。 傅声闻用乞怜的眼神同她对视,抬起脏兮兮的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 沈寒枝当即明白,傅声闻饿了。她看着郡廨大门,自我劝道:也罢,反正粮账和收票都藏在魏关埔的私宅,我此刻追进去想必也查不到什么,还是先去湢杅轩拿东西,再带傅声闻去吃饭…… “愣什么呐!还不赶紧走!”衙差不耐烦地吼了两句。带路是额外的差事,费力不讨好还耽误回家睡觉的时辰,他口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傅声闻被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到,瑟缩着朝沈寒枝身后躲去。 他个子比我高那么多,想不到胆子这般小,竟还躲在我的身后?沈寒枝低眉浅笑,悄悄握住了傅声闻的手,安抚道:“没事,别怕。”而后转身同衙差说,“不劳烦衙差大哥带路了,只请您稍作指引,我们姐弟二人自行前去魏宅便是。” 衙差一听这话立刻高兴起来,为着能早些回家睡觉,他飞快地指明了路,等不及沈寒枝再多问半句就哼着小曲儿溜了。 沈寒枝见怪不怪,回身看去,倒见傅声闻一脸怄气地瞪着衙差离开的方向。 “在看什么?”她问。 傅声闻指着那衙差的背影恼道:“坏人!” 沈寒枝轻笑,拉起傅声闻的手,边走边解释:“他不是坏,他只是着急回家。” “回家……”傅声闻喃喃两声,突然怔道,“我没有家。” 闻言,沈寒枝心口猛地刺痛了一下,沉声应道:“我也没有。” 傅声闻低头看她。巷道昏暗,月色朦胧,他辨不清她的神情,亦无法从她毫无波澜的语气中推测出她是以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四个字的。 突然,他吃痛地闷哼一声,蹲在原地用手扶住了脚踝。 沈寒枝连忙停步,俯身问道:“怎么了?” “崴着了,脚疼。” 沈寒枝仔细一瞧,傅声闻不慎踩到了一颗尖石,正好划伤了他的脚掌,沁出几滴血珠,此外他小腿上的淤青也愈发严重…… “还能坚持走吗?”沈寒枝看向巷口估摸道,“从这儿出去右拐没多久就到了。” 傅声闻眉头轻皱,咬牙道:“能!” 沈寒枝笑了笑,仿佛哄小孩子那般摸摸他的头,意图帮他把杂乱的头发理顺,但似乎……呃,越弄越乱了。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拿出方才藏在身上的那条死者腰带,小心又轻柔地裹住了傅声闻受伤的脚,还劝道:“你别忌讳,脚伤要紧。” “你……” 傅声闻有些惊讶,他的腿脚上除了血珠,还满是不知何时沾弄的泥垢和死虫躯,且多日未曾沐浴,他整个人早已卑秽污浊、狼藉不堪,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难道就不嫌脏吗? 沈寒枝不以为意,尝试了几种系法都不甚满意,最后只求腰带能系住不掉,再管不得美观与否了。她捏住腰带一端,盯着傅声闻的脚,啧声叹息:“看来‘手巧’二字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傅声闻顺着看去,好吧,此言不虚,确实无关。 “我来吧。”傅声闻接过腰带,三两下就包住了伤口,系得好看又结实。 沈寒枝愣了一愣,心想:包扎手法如此娴熟,莫非他经常受伤? “好了。” 傅声闻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考。 沈寒枝扶他起身,告诉他站不住的话可以靠着她的肩,她力气大,定不会摔了他。 傅声闻不禁审度起眼前的女子:她站直身子将将够到他的胸口,肩头骨瘦戳得他肋下隐隐发痛,就这身板儿,倘若他真把全部身量压在她的身上,旁人见了定会觉得匪夷。 于是,傅声闻半踮着脚一步步往前挪动,尽量不磕碰到沈寒枝。 他的脚是疼,但并非忍不了。 沈寒枝察觉到傅声闻有意同自己保持距离,亦不再强求,只寻了个两人都觉得舒服妥帖的姿势,揽住他的手臂慢慢走。 不多时,他们来到一家浴堂。 浴堂门口悬挂着一尊巨大的象壶作为招牌,两侧写着一副迎客对子:金鸡未叫汤先热,玉板轻敲客早来——横批:搓搓搓搓。 傅声闻眯起眼睛反复端详那四字横批,又看着迎风摇晃的象壶,逐字念出了壶身上刻的店名:“湢杅轩?” 沈寒枝心中一动,对这个厝堂里偷吃供果的小乞丐又多了一重认识:他识字。 傅声闻疑惑道:“咱们不是去魏宅吗?来这里做什么?” “来洗澡啊。” 沈寒枝答得理所应当,傅声闻却惊圆了眼睛,虽说他确需 4. 第四章 人命 《妖声寒》全本免费阅读 没多久,妖侍阙尘从帘后探出脑袋,其额际长的那只弯而尖的犀牛角将门帘高高挑起。 看清来人后,阙尘咧嘴一笑,招呼道:“原来是沈姑娘!许久未见啦!” 傅声闻侧眼打量,此妖侍个头不高,四肢短粗有力,嗓音浑厚透着憨态,眼如黑豆、鼻梁高挺,五官极不协调,双颊被水汽蒸得红扑扑的,满头大汗,手里抓了条淌水的葛布,弄得身上湿哒哒的,确乎如同一只刚从热池中浮身而出的犀牛。 沈寒枝微笑颔首,想到当初为了追查诛妖录,自己随口骗阙尘说来骨阆郡寻亲,如今竟一语成谶真的认了个阿弟!她圆谎道:“我找到阿弟了,特意带他来照顾你的生意。只是,阿弟吃了许多苦,这身上……” 阙尘看着傅声闻,心道此人确实比别人更脏一些。可因自己相貌古怪,别人大多不敢也不愿让自己服侍,赚的钱与其他妖侍相比少了很多,所以每当听到有客人主动找他,他便会立马应下,此刻更是乐呵呵地摆手说:“不妨事不妨事,有活计做我很开心!”说完还客客气气地唤了傅声闻一声“公子”。 “你去吧,洗完在此等我。”沈寒枝正往女池里走,忽觉手腕一紧,回身看去。 傅声闻满脸愁容,急切问她:“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走吗?” “我等会儿去给你买身新衣裳,很快就会回来。”沈寒枝耐心解释。 傅声闻却仍不放心。沈寒枝无奈,指了指他的脚,说:“我的东西还在你身上,这条腰带虽不起眼,洗净了拿去当铺也能卖个十文钱呢,你帮我看好它。” 傅声闻这才犹犹豫豫地松了手,跟着阙尘走进男池。 湢杅轩门面小得可怜,内里却大有乾坤,穿过一条长廊后就是一座宽敞的汤池,池中不下几十人正在泡澡,立于旁侧的屏风后面还有一排人趴在柖床上享受搓背小工的服侍。 “公子,这是咱家的大池,我方才就在那屏风后干活来着。”阙尘介绍道,“您瞧池子里的水,热腾腾咕噜噜的,可都是天然的温泉水啊!烧水工们需要不间断地把数枚铜块放在火上滚得通红,再扔进池底的夹层里,如此既可以保持水的热度,也不会烫伤在池子里泡澡的客人。不过您开的是小池,咱们还得再往里走走,您跟紧我……” 傅声闻经过大池时听见搓背小工们正欢快地唱歌: “挥肘轻手哟吼!除污净垢咯噻!洗呀么洗香香——嘿!钱就挣到兜兜里啊嘞……” 荒腔走板,毫无音律。傅声闻不忍再听,盯着阙尘的角,“你的头上……” 阙尘以为是工帽歪了,连忙伸手去扶,不敢丢了湢杅轩的脸面。 “……为什么长了只角?” 阙尘手一顿,有些不好意思道:“回公子,我是犀牛妖啊,天生就有这根犀牛角。”说完还嘿笑两声。 “不能藏起来吗?” “呃,我术法低微,修习不够,还……还暂时藏不了这角。”阙尘越说声音越小,羞赧地垂着头,生怕傅声闻说出什么嫌弃的话。 傅声闻只是嘀咕了一句:“那很危险。”然后指着那群搓背小工又问,“他们也都是妖吗?” 阙尘见傅声闻毫无异色,稍稍松了口气,边走边道:“都是,湢杅轩本就是一家妖店,专为赋闲之妖开设的,雇工是妖,老板亦是妖。我们老板是想让平妖们能有地方谋个营生,好养家糊口。”他担心傅声闻害怕,急忙补充道,“客官莫要紧张啊!咱家是妖店不假,却比别家人开的店都要实在!不是我夸嘴,上个月邻街的桃仙堂因强制要求客人在其店内预存百两银子,而被客人以强买强卖之名告到了官府,还有上上个月斜对面的伍垢堂也是被人当街骂店大欺客,用未洗干净的葛布帮客人擦拭身体,害得那位客人肌肤又红又痒了好几日!最后衙门判伍垢堂赔偿,伍垢堂死活不认,非说是客人自己吃错东西生了肤疾,反而弄脏了店内汤池的水,现在两方还扯皮呢!我们湢杅轩就从未发生过此类之事,嘿嘿!” 他停在一间浴室门前,恭恭敬敬地朝傅声闻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到了,公子请先进去却衣,换下来的衣物放在长凳旁的小竹筐里就好,待沐浴结束会有浣衣小工将清洗干净的衣物送还回来。” 傅声闻奇怪道:“你不跟我一起进去吗?” “自然要跟,只是我要先将这凤灯点燃,再领来香料和茶饮,公子需稍候片刻。小池里面水都是热的,公子可先用莲蓬洒简单冲沐一番,再入汤池。”阙尘躬了躬身,说完便去点燃凤灯。 门口立的两座烛架上共有凤灯三十二盏,点燃时会散发出阵阵沁脾幽香。傅声闻只轻嗅了一下就觉察不对,蹙眉质问道:“这是什么灯油?怎会有如此香味?” 阙尘没见过哪位客人对灯油感兴趣,如实回道:“就是寻常的灯油啊,集市上随处可见的那种,只不过杂工们往每盏凤灯里注油时会点几滴合欢汁液,这样灯油燃烧起来就会散发出香气。合欢有安神之效,能令客人身心放松,待会儿所用的香料中也有此物。” “不必再点了,我不喜欢这味道,还有你取香料时也不必拿什么安神效果的,只拿……”傅声闻想了想,“拿可以去除臭味的即可,最好是花香,香味越浓越好。” 阙尘不懂但照做,只燃了两盏凤灯便收去火折子,跑去庋间取香料和茶饮了。 傅声闻撩开纱幔走进小池,此处确比大池雅致得多,四方的石砌汤池里盈满干净透亮的浴水,水面漂浮着荷瓣和泽兰,柖床也更宽大柔软,床尾的屏风后是一处隔间,上空挂着用于冲沐的莲蓬洒…… 傅声闻迅即脱下这身烂得不成体统的衣裳并将它直接扔进渣斗——一堆破烂的布条实在没有清洗的必要,况且沈寒枝说了,她会给他买新衣服。就在他准备拆除绑在脚上的腰带时,突然顿了住,盯着沾血的腰带若有所思,最终只把它放到了小竹筐里。 罢了,她既说想要,就先留着。 傅声闻迈步跨入隔间,扭动莲蓬洒的手柄把水量开到最大,热水不断流泻而出,滑过他健壮优美的肩线胛骨,沿着坚实硬朗的腰腹滴落至腿侧,将身上每一寸被泥土和死虫弄脏的肌肤都冲洗得干干净净,水汽氤氲,热雾蒸腾,亦令他多日来的疲倦与紧绷得以舒解。 只是当指尖触到右腿髀骨处的那道伤口时,他心里仍是一阵闷痛,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此伤虽愈,却因对方出手果决狠厉而导致伤口极深,留下了两寸再难除去的疤痕。傅声闻心道,自己从小到大受伤无数,唯有这一道,伤时最痛!他定不会轻饶那人,必要让其付出代价! 隔间外倏尔响起阙尘的声音:“公子,您若是冲沐好了,便可以出来搓背了。”他已取回茶饮并将澡豆、艾草水、桂花油及粗细葛布、搓石洗匜、梳篦发粉等物一一摆在桌上,另外还把两小瓶香料装入纱囊投进了汤池之中。 傅声闻关了莲蓬洒,披了件薄绸浴衣缓步走出隔间,脚伤未愈,他不敢用重力。 阙尘抬眼看去,登时愣住:眼前的男子冲沐后当真是一个俊郎君,昂藏七尺、修长挺拔,肌肉紧实得令人好生羡慕!且瘦而不柴,虎背狼腰,要啥有啥!小犀牛妖吞吞口水,偷瞥了眼自己的手脚…… 哎,不可同日而语啊! 阙尘低下了头,请傅声闻坐在柖床边,又用药匙挖出一小勺金疮药均匀涂抹在傅声闻的脚掌处并说:“我方才查看过,这瓶金疮药与寻常药品不同,应当是妖所制,其中蕴含了几分妖力术法,药性很强。幸而您脚上的伤口也不深,涂抹后无须半炷香便可痊愈了……”他在伤口上覆了一层薄而透气的绢帛,打算等搓完背再拆开看看伤情,正要收起药瓶,忽又见傅声闻露出来的右腿上还有一处明显的划痕,似乎为刀剑所伤,且是新伤。 傅声闻止住阙尘欲上药的手,道:“此处就不必了,伤口已愈合,再涂抹也没什么意义。” “是。”阙尘把金疮药瓶放在旁边,端来茶饮,道,“公子请用茶点。” 方才被热水一通浇淋,眼下的确饥不可堪,傅声闻接连吃下三小块萝卜糕、饮完两盏清茶才稍觉饱腹,然后趴上柖床,任由小犀牛妖揉搓着他的身体。 阙尘先是用一块粗葛布包住搓石几番轻搓,肌热垢浮,不多时便令肌肤露出原本的光洁之态,再用洗匜沿脊背慢慢浇下温热的艾草水,将两粒澡豆置于后背上,改用细葛布揉化擦拭,冲净后又以锦布包制香料的美人锤捶背按摩经络,终令人疲乏感一扫而光。 本以为这么脏的人需得费上好大的力气才能搓净,想不到尽是些浮尘泥污,颇易去除,还挺省劲儿的。阙尘内心窃喜,扶着傅声闻起身来到池边,确定他脚掌的伤已经愈合才请他步入池内。 涌动的热流裹住全身,傅声闻难得卸下戒备,张开双臂倚靠在汤池的边缘,颇为惬意地闭上了眼睛,心中暗道:真是许久未曾这样舒坦了…… 与此同时,阙尘取来一柄小铜剪,一边为傅声闻修甲,一边细数道:“汤池放的香料里有金银花、白鹤花、千里光、石菖蒲等二十多种药材,可理气散瘀,舒筋壮骨。公子喜好花香,我便从庋间多拿了些栀子和丁香研成的香料,公子可还满意?” “嗯。” “……” 阙尘翕动两下嘴唇,不知要聊些什么好,索性又把嘴闭了上。他总感觉这位公子此刻的举止神态与方才在沈姑娘面前不大一样,却也说不好到底是哪里不同。 “中池是什么样的?”傅声闻突然问道。 阙尘一愣,答:“中池地方特别小,一个个小隔间并排设立,每间只够一人冲沐,水也不热,平日里只有车马夫愿意去那儿洗澡,图个便宜。”他想了想,笑眯眯地又说,“男池是这样的,至于女池,我也没去过,不晓得是不是与男池一样。但听女工姐姐们讲,女池惯常人少,是个偷懒的好地方,嘿嘿。” 傅声闻“嗯”了一声,顿了顿,又问:“你跟沈……你跟我阿姐很熟吗?” “沈姑娘此前来过湢杅轩两次,一次是店里招工,她来谋差,再有一次就是来冲沐了。”阙尘记起旧事,感叹道,“沈姑娘脾气很好,我记得招工那次老板非但没有雇佣她,还当众挤兑她,嫌她不是真正的妖!哎,多丢面子啊,换作旁人早恼了,沈姑娘却没一句辩驳之言,只笑了笑便离开了。后来我在街上碰见她,她居然主动同我打招呼!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要知道旁人见了我的样子唯恐避之不及,可沈姑娘从没有表露过半分的嫌弃!当时我同她多聊了两句,得知她是来骨阆郡寻亲的,身世十分可怜,便说自己会帮她留意着,还建议她去城隍庙转转,那里最近多了几个脸生的乞丐,万一有公子您的下落呢……没想到她将此事记在了心上,等再来湢杅轩的时候竟跟小二哥说把她买的茶饮全记在我的工账上!嘿嘿,真是心善……” 傅声闻薄唇微动,犹豫半晌终是没问出心底的疑惑:什么叫不是真正的妖?据他所知,沈寒枝分明与妖无异…… 他毕竟不是沈寒枝的阿弟,若将此话若问出口,必定引起犀牛妖猜疑。傅声闻不想徒生事端,心道还是不问了,今后自己多加留意便是。 指甲修得差不多了,阙尘又拿来梳篦替傅声闻濯发。他用篦子仔细清理藏于发间的细小发垢,把粘成小团的发梢逐一梳理开,且忍不住感慨:“公子的头发虽乱,但每一根发丝都乌黑明亮,待梳洗通顺了一定好看!哎哟,我真是羡慕您呀,生得这般好,沈姑娘也好看,想必您二位的娘亲亦是一位绝色美人吧!” 娘亲…… 傅声闻有些失神,双眸渐渐黯淡,惝恍应道:“我自小为人所弃,从未见过娘亲……” 小犀牛妖歪头想了想:“不对呀,我怎么记得沈姑娘说,你们的父母是几年前乡下闹灾时在逃荒路上饿死的?莫非是我记错了?” 傅声闻瞬间回神:“是!是饿死的,你没记错。”他飞速思考着扯了个慌,“我前阵子颠沛流离害了热病,烧糊涂了便记不住许多事,方才所说的乃与我一同行乞之人,他是个弃儿,自小不知父母的样子。” “哎,多灾之年各有不测啊!公子能与家人团聚已是老天爷眷顾啦!”阙尘没多想,把发粉轻撒在傅声闻的长发上,再换用梳子拢顺发丝,以清水洗濯后用葛布擦净水珠,最后在发尾处涂了些桂花油。 家人?傅声闻眼底泛着复杂的神色,嘴角牵起一抹讥诮意味的笑,低低应声:“嗯,是。” * * * 另一边,沈寒枝早已沐浴完毕,来到宝食街买衣裳和吃食。 “你阿弟能有这么高?”成衣铺的掌柜显然不信沈寒枝比划的高度,他审视着沈寒枝,瘦小如她,怎可能有如此高大魁梧的弟弟? 沈寒枝却道:“他真有这么高,您就放心找吧,衣裳大一些他才穿得下。” 掌柜的一边半信半疑地翻找尺寸合适的衣裳,一边打趣道:“姑娘,你看起来瘦瘦小小的,阿弟倒是长得高,怕不是自小家中有什么好吃的全都紧着阿弟了吧?” 听到这话,沈寒枝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画面:一家四口围坐在四方桌前吃饭,女孩要夹一只鸡腿,却被阿弟抢了先,娘亲笑着把鸡腿一分为二放在儿女碗里,又把另一只鸡腿夹给了父亲,而父亲亦是舍不得吃,鸡腿就这么在两只碗里躺过来躺过去…… 可惜,这种温馨的画面永远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沈寒枝停止妄想,敛了敛心绪同掌柜的玩笑道:“是啊,阿弟自幼得父母偏爱,幸好一只鸡只有两条腿,若是有十七八条腿,阿弟还不知会长多高呢!” “哈哈哈,姑娘说话当真风趣!”掌柜的东翻西找了好一会儿,终于从柜台最底下翻出了一身裋褐递给沈寒枝,“姑娘,你要的款式只剩下这身了。” “多少钱?” 掌柜的笑眯眯比了个手势,“不贵,四百文!” “四……” 好贵! 若非见傅声闻穿得实在太烂,而自己也没有时间带他买布裁衣,沈寒枝绝不会来买成衣的。她摸着裋褐细细察看,料子是最廉价的粗布,款式简单,没有任何花纹点缀,而且被压在最底层,想必是一直没人愿意买,应当还有砍价的余地…… 沈寒枝环顾左右,发现架上摆了双厚底布鞋,内心迅速精打细算一番后指着布鞋问掌柜的:“若我再买一双鞋,可否算得便宜点?” 掌柜的见她年纪尚小,便猜她其实是偷拿了家里的钱跑出来给小情郎买衣裳的,阿弟什么的都是借口。他不想多费唇舌,只道:“算了算了,那布鞋原价八十文,加在一起,最低给你四百五十文!” 沈寒枝还想再杀一杀价,结果被掌柜的瞧出了意图。掌柜的连忙张嘴堵住了她的话,说:“小姑娘,这已经是最低价,不能再便宜啦!” 沈寒枝只好把话吞回肚子里,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好吧。” 买完衣裳出了店铺,沈寒枝又在一家路边摊铺花费十文买了五只大馒头,自己留下一只,其余都用油纸包好带回湢杅轩,连同衣鞋一并托店小二交给了傅声闻。 “只剩四十文了……哎,钱真不禁花。”沈寒枝坐在湢杅轩门前的石凳上深深叹气,将余下的钱认真数了两遍,然后装进空瘪的荷包里,勒紧袋口系在腰间,因怕遭毛贼觊觎盗抢特意多缠了两圈。 普济院百十口人近来忙着搬家,处处都要花钱,虽说其中有的男子可以外出寻工自食其力,甚至还能对院内稍作贴补,但总归是不太够的,那些老少妇孺仍需要依靠普济院吃住,所以剩下这四十文钱说什么也不能再花了,得留着买些口粮,如今市上斗米八文,若赶上不往米里掺沙的良心商家,便能买足五斗,省着吃约莫可过一个月…… 沈寒枝越算心情越沉重,恨不能立时将魏关埔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她忿忿地咬了一大口馒头,吃到一半,突然听见身侧传来男子的声音: “姑娘怎独自在此?” 沈寒枝侧目瞥去,一个尖嘴猴腮、眉眼间充斥着猥琐气息的陌生男子正朝她靠近。 “等人。”沈寒枝语气淡漠,咬着馒头慢慢咀嚼。 “相逢既是缘分,在下今日有幸遇见姑娘,想邀姑娘去水月阁小叙……”男人好色的眼神上下扫量沈寒枝,看样子对她的相貌颇为满意。当注意到她手里捧着的馒头时,男人立刻露出了鄙夷之色,撇嘴道,“水月阁的糕点可比此等粗食好吃得多,不知姑娘可否赏光?” “不赏。”沈寒枝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男人十分不悦,懒得再装,竟直接上手去扯沈寒枝的衣裳,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小爷带你走是看得起你,你倒好,还端起架子来了?!哼,本就不是什么干净的女子,跟小爷面前装什么三贞九烈?!” “仅凭你一张嘴便可肆无忌惮地造谣我了?”沈寒枝冷眼反问,“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不干净了?” 男人自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见对方不说话,沈寒枝便也不再咄咄逼人,想着得饶人处且饶人,只专心啃馒头。 男人原是看此女容貌姣好、孤身一人且玉软花柔毫无反手之力,便想将其拐去云雨私情一番。不料被当众驳斥,颜面尽失,男人顿时恼羞成怒,不由分说拽起沈寒枝的胳膊就走,还叫嚷道:“今日这酒,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争执之际,半只馒头被男人挥落在地。 沈寒枝本无意生事,故不曾使力,任由男人将自己拉出去三步有余。她想着再多说两句劝言,若对方就此放手,此事便罢了。但眼见馒头掉在地上,沾了灰再吃不得,她立刻生气起来,再忍不了男人的放肆,左脚微微后撤半步欲先站定不动,待等对方挣动时再反将其带倒——论气力,眼前这只瘦鸡子可不是她的对手。 谁知傅声闻突然冲了过来,仅用一只手便轻易按住了男人的肩膀,五指猛一收紧,使了蛮劲儿狠掐下去,骂道:“不识好歹!” 男人瞬间松开了手,疼得龇牙咧嘴,哀嚎着认了怂,鼠窜而去。 沈寒枝抬眼望去,那个蓬头垢面、看不清真貌的小乞丐已然不见,现在的傅声闻乃干净清爽、英气勃发的少年郎,粗布裋褐亦遮不住他出尘潇洒的气质。 “你……”沈寒枝想说,你不像个乞丐。但她压住了这句话,只在心中忖度:有如此气质之人绝非寻常乞丐,捡了他,不知是对是错…… 她承认傅声闻长得好看,但也因此对他多了几分防备。 傅声闻露出略显局促的神情,低头检视自己身上有何不妥,“很怪吗?” 沈寒枝轻轻摇头,“没有。” 傅声闻把洗净的腰带交给沈寒枝,无意间碰到她的手指,立马缩回了手,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他看着手里的馒头,忽然想起自己刚才躲在湢杅轩门后偷瞄沈寒枝,见她大口吃馒头犹如畅享珍馐一般特别的香,又想到小犀牛妖端来的那碟茶点里自己剩下的两块萝卜糕,觉得应该带来给她的。 沈寒枝没注意他的反应,把腰带缠成一小卷收进荷包,便带着傅声闻往魏宅赶去。 二人来到魏宅时恰巧碰上僚佐护送魏关埔回来,与此同时还有一女子等在魏宅门口,乃魏关埔的小妾巽娘。 巽娘扭着杨柳腰肢迎了过来,半倚半靠在魏关埔怀中用吴侬软语倾诉思念之情。 然而魏关埔疲累不堪,灰头土脸的毫无与之温存之意,甚至连正眼都没 5. 第五章 死因 《妖声寒》全本免费阅读 “人……人命?” 魏关埔心道:区区一车救济粮而已,怎会扯上人命? “是,人命。”沈寒枝面无表情,忍怒诉出真相,“普济院原有一妇人本月临盆,却因救济粮迟迟不到而多番忍饥挨饿,致使胎气不足产下一死胎。那妇人伤心欲绝,产后体虚大量出血,最终亦丢了性命。此事追根究底,皆因你贪墨了救济粮才害得妇人枉死,一尸两命,魏关埔,纵你死上千百回亦不足以谢罪。” “可她们已经死了!你便是要了我的命,也换不回她们的命啊!”魏关埔脑子转得飞快,为求保命,他同沈寒枝打着商量,“不然我、我替普济院交税如何?三年,不不不,五年十年都可以!只要你放过我,只要我还是本郡太守,那么普济院今后……” “魏太守莫不是忘了,官家厚德,早已免去各地普济院的税赋,你还要交什么?” “那……那你离开普济院,我保你荣华富贵,衣食无忧!” “我不会离开普济院。” 魏关埔呆了住:这女娃娃的脑子是傻的罢!怎么宁可在那半零不落的破院里吃糠咽菜,也不愿拿了钱过好日子呀?! 要是钱都不好使了,那他的命可真就难保了!想到此,魏关埔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整张脸跟水洗过似的,□□也是濡湿一片,可以说他毕生的脸面都在此刻丢尽了。 沈寒枝瞥了眼地上那摊腥臭潮湿,皱着眉头万分嫌弃地退了一退,奇怪道:“你有什么好哭的?该哭的分明是普济院里那些穷民,他们虽然活着,却是活受罪,多少年缺衣少粮、流离转徙,忍受生离死别、病不敢医……而你,魏关埔,你身为一郡太守,自上任后无视路叟之忧,只顾中饱私囊,几次三番从朝廷拨发给普济院的钱物中贪拿了多少你自己数得清吗!活着的时候你享受了比百姓优渥百倍的日子,连现在被我杀死也是眼睛一闭瞬息之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如此的痛快干脆,你应当高兴才对,哭什么?来啊,你笑一笑……” 魏关埔双颊抖得厉害,额头接连不断地沁出汗珠,眉心恨不得紧皱到内眼角,半分笑模样都没有。情急之下他顾不得许多,垮着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咬牙亮出底牌,道:“樾州五郡共辖十二个县,不止我一人吞粮敛财!若你今日能放我一马,我便将自己所知道的樾州贪吏全都告诉你!你尽管去向朝廷揭发,尽管去杀!可好?!” “呵,倒是个筹码。”沈寒枝看见魏关埔眼睛里充满求生的欲望,然而这样对生的极致渴求,她已经不止一次在那些走投无路的流民眼中见过了,那些人哪个不比魏关埔可怜?所处境遇又哪个不比魏关埔此刻更绝望、更无助? 因此,沈寒枝话锋一转,反问道:“可是,我若想查,自己会查清楚,不必你来告诉我谁该杀、谁不该杀。再说拿惩贪官污吏,本该是朝廷有所作为,何须要我多管闲事?” 她她她!她怎么油盐不进啊!魏关埔没了办法,急得干跺脚,哭丧着脸问:“你、你究竟,为何非得要我的性命啊?!” 就算是死,好歹也得死个明白。 沈寒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不紧不慢地说:“上月初八,王有义当街强抢民女,女子不从,他便把人拖入巷子里扒光了衣服凌辱,此事,你可知晓?” 魏关埔怔愣,手脚瞬间泛起寒意,不敢回答。 “不说还是不知?” “不、不知……” 魏关埔撒了谎。那日他正巧在酒楼宴客,而王有义犯事之地恰好是酒楼后门的小巷,是以他将事发全程都瞧了个真切,之所以没有出面阻止,不外乎是王家财大势大,他不愿招惹罢了。 沈寒枝也不戳破他的谎言,继续道:“那女子不甘受辱,一头撞死在街角的石柱上,其母跑到衙门状告了三日,将此事在郡上闹得沸沸扬扬,王恩富不得已花了大价钱才将事情平息。可说来也怪,事后便无人在骨阆郡见过那女子的母亲。魏关埔,你身为本郡太守,居然敢说自己不知道这件事?” 魏关埔不敢应声,王恩富是花了大钱平息事情不假,却并非是安抚受害者家属,而是把钱都送到了魏宅…… 沈寒枝道:“你当然知情,不但知情,你还收了王家的钱,替王家办事,叫人暗中将那女子的母亲打昏,送到距此几十里外的荒村里了,对吧?” 魏关埔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那位母亲为了给女儿伸冤,赤着脚不眠不休地走了几十里山路,又累又饿几度昏厥,终于回到了骨阆郡界内,却因体力不支晕倒在郊林里,被路过的采药人发现送去了彼时还是一所破茅屋的普济院。 莫策为其诊治,被那双磨得满是血泡的脚弄得怵目惊心,伤口血乎乎一片瘆人得很,纵他行医多年仍觉得无从下手。好不容易清理干净伤口、涂上了药,岂料妇人又发了高热,接连多日昏迷不醒、水米难进。莫策便又花费好大一番功夫,施针布香、强行灌药,这才捡回了她的一条命。妇人醒后同沈寒枝哭诉着说明了一切,跪求她帮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 “你现已是普济院之人,院民逢难,我身为院长自不会坐视不管。你放心,我必为你寻回公道。” 沈寒枝如是答复妇人。可眼下她不打算告诉魏关埔这些,说了他也不会明白,更不会真心悔悟,何必要浪费口舌?她只需轻轻一扯腰带,转眼便能要了魏关埔的命。 但还有一事,不吐不快。 沈寒枝神情冷漠疏离,不理会魏关埔的疑惑,顾自说道:“王有义不是初犯,回回闹事都让王恩富替其善后。这回闹出了人命,王有义怕得躲在家中半个月未曾出门,而事情了结之后,他便又立刻上街寻欢作乐、巧取豪夺,还策马急行于闹市之中,使得马匹意外受惊踩死了一个孩童。孩童父母悲痛不已,抱着孩子的尸身便要冲去衙门,却在半路被王家家仆拦了下来。王恩富本打算再次用钱平息风波,不曾想,那对夫妇并不为钱所动,反而不依不饶地非要官府追究王有义杀人之责,于是王恩富指使家仆将那二人绑到河边打了个半死,妄图造成其无法忍受丧子之痛而投河自尽的假象。此一事,你还是不知吗?” “不……” “想清楚再说。” “知!知道知道,我知道!”魏关埔见瞒不住了,只好应道。 “照理说,我应该把王恩富一并勒死,若非他一味偏袒溺爱,王有义也不会如此横行霸道、肆意妄为,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可我又想,凭什么无辜之人要承受死别之痛,为非作歹者却可以在地府团聚呢?王恩富因痛失爱子,气血瘀滞一病不起,时日无多,无需脏了我的手去杀他,何况现在对他来说,活着比死了都难受……”沈寒枝微微缠紧手上的腰带,用一种似乎是商量的语气缓慢地同魏关埔说,“而至于你,不如我留你一口气,将你丢到山中喂大妖如何?听说近来山中出现一大妖名作髯公,乃专吃活人的毛怪,我尚未见过,正好以你为饵钓一钓它,让我长长见识。” 至此,魏关埔彻底认清了自己难逃一死的现实:此女掌握了太多的把柄,又无法用钱买通,更有如此诡异悬殊的力气,命——不保矣! 他眼神渐渐变得凄怆,斥出阴鸷与痛恶死死瞪着沈寒枝,愈发癫狂道:“你以为杀了我,骨阆郡就能干净了?你错了!我死了,马上就会有人顶替我坐在太守的位子上,而一旦那人稳居于此,用不了多久就会变得和我一样是只蠹虫!你可知这是为何?呵呵,我告诉你吧,那是因为而今这世道已经烂透了!为政者不谋其政乃家常便饭,一群行同狗彘之徒只会膝跪于地伏首逢迎上位者,那副摇尾乞怜、阿上钻营的嘴脸在你们看来着实滑稽、着实可笑,可那又如何?在下位者面前,他们不是照样生出天高的姿态,任意磋磨揉捏那些他们眼中如蝼蚁般低贱之人吗?!” 沈寒枝面上不动声色,双手却已紧握成拳攥住腰带的两端,一点一点收紧了力气…… 魏关埔还在说:“你以为我当这个官图的是什么?哼,凡我所见,为官者皆以财求官,居高位享富贵,哪个不是锦衣玉食?且不到半年便可将买官的钱都捞回来,稳赚不赔啊!我当然也要如此!什么为生民立命、为百姓谋福……我呸!统统都是狗屁!妇人?女子?孩童?甚至那个守城差役,他们的命算得了什么?死便死了!挡了老子升官发财的路,便是谁都别想——” “活”字尚未出口,沈寒枝蓦地扯动腰带,只一下魏关埔就断了气,连挣扎没来得及。 沈寒枝将腰带放回荷包里,目光落在栽倒于地的尸体上,冰冷的声音缓缓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我的院民或为你所害或因你而死,我自然要你偿命。不过,你大可在黄泉路上等一等,将来还会很多蠹虫同你一道的,莫急,待我遇见了,慢慢杀。” 她不信魏关埔所说粮账被烧了,开始四处翻找,然而除了夹藏在银箱内层的收票之外,什么都没找到。 沈寒枝心头一沉:没有粮账,那朝廷究竟送来多少救济粮便不得而知,如此又是一笔烂账!她低骂两句,跨过尸体来到银箱前,盯着一箱整银又想:魏关埔纵该千刀万剐,却有一点说的很对,如今的官老爷大多居其位而谋其利,真正心系百姓、为民着想者,少。 这些银子放在这里只会便宜了继任贪官,况且本就是用普济院的救济粮换的,理该是属于普济院的银子。 沈寒枝琢磨着怎么能把银子带走,对她来说银箱不沉,但箱身略大,就这么搬出去的话肯定会引人注意。她环顾四周,见烛火摇曳光影绰绰,顿时心生一计,蹲在箱前把几锭银子捏成了碎银和收票一起塞进荷包内。 荷包立时变得鼓鼓囊囊的。沈寒枝掂量两下,尤嫌不够,又扯下一块四方的布帘作包袱皮,多捏碎了十几锭银子包裹起来,背在肩头牢牢系紧,方才满意。随后,她从里襟拿出一个小指大小的瓶子,将瓶内装着的青蚨子虫的血洒在余下的银子上。 青蚨乃形似大蝉的怪虫,最大的特点是子母二虫不论相距多远,母虫都能寻着气味找到子虫。沈寒枝正是利用这一点,想着把余银都沾上子虫血,他日再利用母虫找回这些银子。 她吹熄烛灯并把它伪造成被碰倒在地的假象,而后背着一袋子碎银悄然离开书房,回到了西柴房。 * * * 前脚踏进西柴房的门,后脚外边就传出男子的声音,乃魏宅僮仆慌张地质问:“你谁啊?!” “我是新来的僮仆,冯僚佐带来的,刚去了趟厕溷。” 回答的是傅声闻,他边说还边打了个哈欠。 沈寒枝藏好那包碎银,蹑手蹑脚地靠在窗边,屏息关注外边二人的一举一动,离柴房不远就是厕溷,看样子这两个人是起夜偶遇的。 只听僮仆半信半疑道:“新来的?那你怎么不去下房,反而朝柴房走去?”他害怕对方是贼,说话的同时警惕地退了几步。 “僚佐说下房里的人都睡了,不想我和阿姐打扰到大家,要我们在柴房凑合一晚。” 阿姐?僮仆稍松了口气,没见过哪个贼人行窃会带着阿姐!他正要再问些什么,忽又出现了另一个僮仆揉着惺忪睡眼去厕溷解手,见二人站在此处,便问道:“你俩跟这儿杵着干嘛呢?” 方才那僮仆甲忙凑上去,指着傅声闻向后来的僮仆乙求证:“他说他是新来的,你可曾听说过?” 僮仆乙恰好在门口看到僚佐同傅声闻说过话,遂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不光有他,还有个女的,好像是他姐。” 僮仆甲彻底放下心,随口嘀咕了两句便回下房睡觉了,僮仆乙则进厕溷方便去了。 傅声闻只身回到东柴房,停在门前朝西柴房望了一眼,表情若有所思,片刻后才推门进入屋内。 沈寒枝未觉察出什么异常,便靠着柴堆阖眼浅憩。 夜本该就此归于寂静,不曾想半炷香后,魏宅内突然传出一女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来人呐!书房起火啦!快来人啊——” 沈寒枝尚未睡去,听见这声音立刻将荷包藏在柴堆下跑出去查看。 傅声闻也从东柴房里晃了出来,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茫然四顾,嘟哝道:“发生什么事了?我是在做梦么,怎么好像有人喊着火了?” “你没做梦,是着火了。”沈寒枝眉心低蹙,眯起双眼盯着浓烟升起的方向,心中顿感惊疑:竟是书房!怎么会,我分明熄了烛灯…… 傅声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惊醒,快步走到沈寒枝身边问:“咱们去看看吗?” “嗯,去。”话音未落,沈寒枝已朝书房疾步而去。 院子里早已乱作一团,众人聚在书房周围手忙脚乱地灭着火,就连刚赶过来、尚不被人认识的傅声闻也被几名僮仆不由分说地拽去接水泼水了。 沈寒枝匿身于夜色中,冷眼看着满院子的人来来回回片刻不停地忙碌,一盆接着一盆地泼水,却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冲天火光映入她冰冷的眸中,沈寒枝始终想不明白,这场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 躲在角落的巽娘紧紧揪住两名僮仆挡在自己身前,哆哆嗦嗦地把脸埋在僮仆的后背以免火气近身损伤容貌。沈寒枝暗道,刚才的叫声便是巽娘,莫非放火的是她?贼喊捉贼?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巽娘倚仗魏关埔过活,更知道魏关埔视那间书房如命,绝不可能自寻死路放火烧之。旁人亦是如此,都是些年纪尚小的凡庸之辈,为着二两月银来魏宅当僮仆做苦工,整日劳碌,精疲力竭,哪儿有心思想什么自断生路的纵火事儿?且退一步讲,魏关埔几乎每日都要进入书房,即便真的有人与他有仇怨,机会多多,要烧早烧了。 会是谁呢……沈寒枝瞟了一眼傅声闻,见他虽是手脚不停地帮忙救火,面色却仍透出迷茫无措,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梦做到一半被人猛地叫醒并强行拉去做某件 6. 第六章 圈套 《妖声寒》全本免费阅读 傅声闻依照僚佐所言从郡廨牵了匹快马匆匆赶去州上,临行前僚佐警告他:“休要耍什么花招,别忘了,你阿姐还在魏宅!” 尽管傅声闻深知以沈寒枝的身手打几百个僚佐都绰绰有余,却仍不敢掉以轻心,出了城立刻策马飞驰起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便现身至官驿门前称要见驿丞,岂料被小厮拦在门外。 “驿丞不在,你有事晚些再来!”小厮语气颇为不耐,说完转身便走。 傅声闻忙拽住小厮,“驿丞何时回来?我有件急事,必须亲自同驿丞讲明。” 其实于他而言传报死讯不急,急的是他想快点回到沈寒枝身边。傅声闻生怕离开魏宅这么会儿工夫沈寒枝就撇下自己跑了,毕竟她想要的东西都已得到,若要离开,再高的院墙也挡不住她…… 小厮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驿丞何时回来会跟我说啊?” 傅声闻沉默片刻,随即松开了手,不紧不慢道:“也罢,我只是一个僮仆,太守死了,我去别的地方做工便是,非亲非故的,我着哪门子急?”言罢便去牵马。 “等等!”小厮反手拽住傅声闻,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问他,“你刚才说啥?谁死了?” “骨阆郡太守,魏关埔。” “死、死了?!”小厮惊愕不已,张着嘴巴缓了缓,而后一把抱住傅声闻的胳膊将他拖进了后院,二话不说关入柴房。 怎么又是柴房?傅声闻只看一眼墙边立着的柴垛便觉得腰酸背痛,他无奈地推了两下屋门,发现门竟已被人从外边上了锁,心中不由斥骂:光天化日关押百姓?此地官员自上而下未免都太猖狂了些! 但听小厮在门外说道:“你且老老实实在这儿呆着,若你所说属实,驿丞回来自会放了你,可若你心怀不轨,欲造谣生事,那便有你好看——” “砰——咚!!!” 傅声闻一脚踹开了柴房的门。门外的小厮来不及躲闪,正正被砸到了门板之下,趴在地上哎哟哟地叫唤起来:“疼死我了!你!你……” “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进柴房。”傅声闻面无表情地将一只脚压在门板上,一边使劲儿往下踩,一边问小厮,“驿丞到底在哪儿?” “在、在酒楼吃酒!” “吃酒?”傅声闻望了眼日头,才几时便去吃酒了?他轻叹半声,又问小厮是哪家酒楼。 “醉醉醉……醉春华!” 傅声闻剑眉微挑,颇觉有趣地勾起唇角,心想那可是樾州最豪华的酒楼,随便吃一顿饭便要花费百金,这驿丞年俸不过怀金十两,居然也敢在醉春华花天酒地?他抬了脚,马不停蹄赶往醉春华。 然今日之醉春华全无以往门庭若市、马咽车阗之景,偌大的酒楼门前只拴着一匹骏马,马鞍侧边印有官驿的标识,而楼内大堂则空无一人,奇怪的很。 傅声闻想了想,来到旁边的小巷里,果然见到一辆宽大雅致的马车隐蔽停放于此,看车身规制便知是大户人家所用。他打量一番后回到酒楼正门欲往里走,却被突然出现的跑堂小哥拦了下来,说是酒楼今日已被人预定,概不接待外客。 看来驿丞是下了血本在此宴请贵客,而那位贵客许就是马车的主人。傅声闻琢磨道:想必贵客身份极为特殊,以至于毋须驿丞破费,酒楼亦可为其放弃接待外客,不然即便驿丞掏光了家底儿,也包不下整座醉春华。 如此也好,闹出了动静,驿丞定会出面。傅声闻有了主意,作势强闯并冲跑堂小哥大喊:“我知道驿丞在里面,我真有急事要见他!你别拦着我啊,耽误了正事儿你可担待不起!” 跑堂小哥见其煞有介事,心里亦有些含糊,但一想到楼内客人身份之贵重,他又立时硬气起来,推开了傅声闻说:“你有事找驿丞便去驿馆,在这儿乱嚷什么!小心我叫衙差把你抓走!” 傅声闻不甘示弱,接连怼骂了好几句,声音越来越高,引得路人都驻足看热闹。 跑堂小哥又急又怕:再这样下去,万一惊扰到贵客可如何是好?他一急,竟直接伸手去捂傅声闻的嘴。 傅声闻眼底流露出嫌弃之色,微一偏头便巧妙躲开了那只满是油垢的手,与此同时他抓住对方的腕骨轻轻一拧,登时令跑堂小哥疼叫出了声:“松松松手!哎哟——” 二人争执之际,酒楼内走出一作家仆装扮之人,其身形瘦条、个子不高,面上净白无须,气度略显不凡。 傅声闻停手审视,目光在对方喉间稍作停留便确定了此人乃女扮男装,暗道她应为贵客的女婢,陪同家住前来赴宴,扮作男装便于行事。 “驿丞请这位公子进屋说话。”女婢语气淡然,明显能听出她是在压着嗓子说话,眼皮低垂瞧不出喜怒,说完便侧过了身子,安静等候傅声闻跟她上楼。 女婢尚且如此,等下若见到其主,须得多几分小心。傅声闻心怀戒备,默不作声地同女婢来到二楼。 然而一进雅室未见旁人,唯有驿丞面色不善地坐在月桌旁,且月桌上空无一物,连只茶水杯都没有,傅声闻立时明白驿丞是换了间屋子见自己。他用余光暗中环顾雅室的布局,发现这里其实是由两间雅室合并而成的,中间被一道户牖隔开,而此刻便有两扇户牖未关严实,使得隔壁雅室的纱幔自缝隙间飘出来一角…… “是你吵着要见本官啊?”驿丞满不耐烦地开口,眼神频频瞟向户牖。 傅声闻更加确定帘后有人,且若他猜得没错,那人便是樾州的州牧。 “是,在下乃魏宅僮仆,受冯僚佐之托有几句话要转达于您。”傅声闻走到驿丞旁边,语声不大不小,躬身说道,“骨阆郡太守昨夜意外身故,冯僚佐请您尽快将消息传报京中,以便稽查司速派刑官过来查明真相。” 驿丞愣了半晌,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逼着傅声闻重述了好几遍。 傅声闻只好耐着性子一遍遍述说魏宅书房是何时被人发现着了火、大火又是何时被扑灭的,还有那两名僮仆是如何在僚佐的威迫下滚入废墟之中看见了那具穿着太守官服的焦尸……最后道:“太守平日不许任何人靠近书房,独他自己能进去,因而那尸体十有八九便是……” 他话说一半,留了一半任由驿丞自行想象。 驿丞面色相当怪异,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难看,勉强称得上喜忧参半。他站起身,先是在屋内负手踱步,后又摩挲着下巴站定沉思,直到隔壁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咳声后,他才恍然惊醒,忙对傅声闻说:“本官知道了!这样,你先回魏宅,让僚佐安抚好宅内众人,此事发生的太过突然,想来那些人也都吓得不轻……哎,这骨阆郡突然没了太守,百姓们可如何是好呀!哎,任谁都不愿见到此等悲剧啊……哎!” 驿丞的连声哀叹生动诠释了何为猫哭耗子假慈悲。傅声闻轻撩起眼皮,细细揣摩其神情,心想:话说的那么好听,可这眉目间掩不住的窃喜是何意呢?他越想驿丞所言,越觉得好笑——没有哪个百姓会觉得失去一个为官不仁的太守是桩悲剧,他们甚至会认为这桩“悲剧”应当再早些发生。 诚然,眼前这位驿丞亦有自己的盘算。他叮嘱傅声闻,道:“切记,京中来人之前,千万不可让魏宅人出门乱说!” “是,在下明白,您的嘱托僚佐大人早已向魏宅众人吩咐过了!另外,僚佐大人还再三叮嘱在下务必如时将他的意思传达与您,请您务必派人快马加鞭递信儿至京中,且此事务必秘而不宣,莫叫旁人知晓……” 傅声闻一连用了三个“务必”,拱得驿丞心头火愈蹿愈高。驿丞心说:左右一个务必右一个务必,那冯僚佐还真拿自己当根儿葱了?还张口闭口的“僚佐大人”,呸!一个跟屁虫算哪门子大人?! 而户牖后的贵客亦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傅声闻尤嫌不够,还要再说,驿丞当即挥手将人赶走。 傅声闻出了酒楼并未走远,牵着马绕到酒楼的后巷,快速把马拴好便跃身至酒楼二层的外廊上。他虽然身形高挑挺拔,行动起来却轻盈迅敏、无声无息,眨眼间便藏身于方才那间雅室隔壁最角落的一扇支窗下,将窗子打开半指宽的缝隙从中窥视过去。 果然,那位贵客正是州牧,胡阼非。 驿丞特意挑了间不临街的雅室,看来是有秘事与州牧详谈。傅声闻屏息听看,见室内之人对窗扇变化毫无察觉,正顾自说着话: “大人久等,方才是魏宅僮仆来报信儿,说骨阆郡太守昨夜意外过世了。” “哼,意外?那你说说,怎么个意外法儿?” 州牧背对着窗,傅声闻看不见其表情,但从说话的语气听来,州牧似乎并不在意魏关埔的生死,甚至听到驿丞说起“意外”二字时还嗤笑了一声。 “说是书房夜读时不小心碰倒了烛灯,烧到书籍和帘子,起了大火……” 傅声闻饶有兴趣地看驿丞做戏,假若见到书房内烛灯的摆放位置,的确容易产生此种误会,可驿丞并未亲眼所见依然编排出同样的戏码,还真是……歪打正着!此外,他还确定了一件事:驿丞和僚佐同样觊觎太守之位。 也是,宁当鸡头不作凤尾。太守一职虽不在州上,坐拥实权却比州上的末流小官儿要多得多,谁人不知当今的仕情乃官位越高,便能贪得越多。况且相较于其他郡县,骨阆郡距离樾州最近,若想早日官拜京中博取更高的功名富贵,还是得离州牧近些才行,背靠大树好乘凉嘛。 但见州牧饮了口茶,慢慢道:“郡太守独自呆在自家书房,还能活生生被大火烧死,着实匪夷所思,说出去恐怕没几人会信。不过老谭啊,你要知道,真相如何往往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你告诉他们的便是真相。” 驿丞忙不迭应是。州牧又道:“照理说,此事应当立即请示京中,由朝廷派稽查司的刑官前来查明,但那样一来,事情便麻烦多了……” 驿丞怔愣须臾,倏地意识到:州牧此言,莫不是打算瞒下不报? 自己的地盘上死了官员,任谁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倘若仅是因为任期届满而更换太守,那么依照吾朝律定确无传报的必要,只需由各州州牧自行选任并审查继任官者三代无案、籍贯清白,安排妥当后再将定职文书递到京中即可,不然吾朝国域辽阔,所辖州郡县邑数不胜数,事事都上报京中的话,朝廷就别干别的了。 但此事不同。那位魏太守是身故且死因蹊跷,若不让上面知晓,万一今后被别有用心之徒把此案诉状递至朝廷,官家得知了怪罪下来,谁担着?驿丞偷瞄着州牧,不用想都知道他定不会担此责任,而最有可能在东窗事发时背下这口黑锅的便是继任太守。 上报京中则有刑官来主理此案,只要在来人身边好好表现,便能顺理成章地求任太守之位,但瞒报的话……驿丞不禁头皮发麻,今日宴请本为求官,而眼下猜出州牧的心思,他也不敢继续开口了,生怕说多了便会被推到骨阆郡那风口浪尖之地。 不料,州牧突然问道:“你方才说,僮仆是受僚佐所托,让你将消息赶紧传到京中,是吗?” 驿丞不敢吱声,冷汗微涔,哈着腰立于州牧身侧,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随后望着满满一桌子的珍馐美味,暗泣哀嚎:得不偿失啊!钱白花了!唉…… 州牧斜眼瞧他,奇怪道:“你与那僚佐有仇怨?” 驿丞愣了愣,不明所以道:“没、没有啊……”莫说仇怨,连面儿都没见过。 “那他为何要坑害于你?” 坑害?驿丞满心都是自己求官之事,一时没反应过来州牧何意,遂躬身恳请道:“大人所言,下官实在不明白,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州牧幽幽解释:“那个僚佐让你把太守的死讯直递京中,却只字未提要先将此事告知本官,莫不是算计着他日朝廷怪罪下来,本官便可拿你个越级传报之罪吗?” 驿丞目瞪口呆。 “那人想在稽查司的刑官面前买好儿,却要把你给卖了,难道不是坑害于你?”州牧又浅饮一口茶,语重心长道,“你莫要傻到被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呐!” “怎么会……我与那厮素不相识,他他他!他居然这般置我于不义?!我——” 驿丞突然住声,眼睛一转,恍然大悟:僚佐此举亦是冲着太守的位子啊!而后心一横,又想:不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与其为人鱼肉,不如自成刀殂!今日我便斗胆求任太守一职,至于如何了结此桩命案、如何应付上面派来的官差……皆可走一步说一步嘛!总之万不能遂了僚佐那小人的愿! 他当即匍匐跪地,假惺惺地落下几颗眼泪,哭诉着说:“还请州牧大人可怜可怜下官!救救下官吧!“ “你这是做甚?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怎可动不动就跪!快些起来罢,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州牧一边劝说,一边假模假式地伸手去扶。 驿丞哪儿敢劳州牧动手,哼唧了两声便自己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了,却仍是低垂着肩头耷拉着脑袋,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州牧最后一次端起茶杯慢慢饮啜,直至小半杯清茶见了底儿,才道:“你今日之意本官已知晓,正所谓无巧不成书,你看你方有所求,骨阆郡便空出了一个太守之职,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对对对,天意!天意!” “既如此,你便去骨阆郡做个代任太守的官儿罢。”州牧起身掸平坐皱的衣摆,嘱咐道,“务必妥善处置好前太守的后事,给百姓一个交代。若有拿不准的便差人来州上送信儿,万不可学那个什么僚佐,遇事自作主张是成不了气候的!待适当之时,本官自会赏你一道扶正文书,好让你当个名正言顺的郡太守。” 驿丞精光四射的双眼隐隐泛出激动的泪水,弯着腰不停谢道:“多谢州牧大人!多谢州牧大人啊!”心里更是乐得炸开了花儿:钱没白花!没白花啊! “先别急着谢。”州牧摆了摆手,道,“此事到底是要上报京中,只是何时上报,以及届时稽查司的刑官前去郡上,你可都想好应对之策了?” 驿丞被问得措手不及,支吾了两声称尚未想好。他有些意外,方才州牧不是还暗示此事不便上报么,怎么忽又改口了?州牧的心思当真令人捉摸不透,莫名其妙…… 不知怎的,他又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摆了一道,跳入到某个吉凶难测的圈套之中,可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终是自我劝慰: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思无益。 实则州牧才不会担此瞒报之责:报肯定要报,然何时上报大有讲究,是出了事情立马上报,还是给上面备下一个较为完善稳妥的结案陈词再报……此中三昧不可明言。 州牧轻叹,冲门外唤了声“鹭娘”,那名清冷女婢便推门而入。州牧指着女婢,对驿丞道:“让鹭娘同你一道去罢,她为人沉稳聪慧,平日亦帮本官处理过不少政务,若有事,可帮衬着你些。” 闻言,鹭娘躬身以作回应。 驿丞明白州牧是担心自己会和那僚佐一样动歪心思,所以要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他睨了眼鹭娘,并不将其放在心上,暗道一介女子有何能耐,好吃好喝地供着便是了,还真能让她干涉什么要事不成? 驿丞此时尚不知晓魏关埔留下来的一屁股烂账,思忖着只要同稽查司说明此案乃意外失火便能万事大吉,虽然心里或多或少存有忧虑,但州牧那句扶正之言对他来说,着实犹如驴推磨时吊在前方的胡萝卜,诱人得紧,似乎尚有余音回绕在耳畔和心间。 “大人苦心,下官铭感不忘!”驿丞见州牧准备离开,赶紧跑到柜子前拿出两瓶梅花酒并道,“大人请留步!” 州牧早已料到驿丞此举,撇嘴轻笑,停了步子。 尽管酒楼今日并无外客,驿丞仍小心翼翼地以袖遮挡将两瓶梅花酒暗暗送入州牧手中,同时半躬着身子谄媚道:“此乃醉春华极品美酒,是采撷了最具君子气质的绿萼梅瓣,佐以仲夏晨露制曲酿成,酒不近唇而梅香自来,风雅非常!最宜炎炎夏日冰镇饮用,滋味甚佳!下官特意求了酒楼老板留下这两瓶,还望大人笑纳。” “不妥不妥,你看那一桌菜已是贵重,再收此酒……哎,着实不妥!”州牧眉头轻蹙而唇角微扬,自始自终只重复着几句不疼不痒的埋怨言词,一番假意推托后,还是笑盈盈地收下了那两瓶梅花酒。 余下之事便没有再看的必要了。傅声闻合上窗子,趁几人下楼之际飞身落地,策马离去。 * * * 沈寒枝从巽娘房中出来后便去找傅声闻,然而寻遍满院始终未见他的身影,她心里不免忐忑:如果真是傅声闻放的火,那他此时逃走,岂非将所有嫌疑落于我一人之身了? 犹豫片刻,沈寒枝去厅堂找僚佐询问傅声闻的下落。她站在僚佐面前,低着头故作紧张姿态,唯唯诺诺道:“敢问大人您……您看见我阿弟了吗?他胆子小,我担心他因昨夜之事而乱了手脚,私逃魏宅,怕给您带来麻烦……” 僚佐满心都是自己即将走马上任成为继任太守的美事,故而漫不经心地回道:“哦,我叫他去给京中递信儿了……” “京中?”沈寒枝一惊,山高路远,傅声闻此去何时能归!她顿时拧紧了眉头,心中极为不悦,却是努力遏制着这股怒意用更加担忧的语气说,“可我阿弟不识得路啊!万一耽误了大人您的差事,岂不是罪过!大人,您还是快些派人把他找回来吧!” “哎呀,他是去樾州的官驿同驿丞讲明,让驿丞派驿差去京中传报死讯!”僚佐万分嫌弃地斜睨沈寒枝,暗骂她真是绣花枕头,蠢笨如牛,除了脸蛋长得尚可,其余皆一无是处,尤其是那过分干巴瘦弱的身材,看着便令人倒胃口,哪里有巽娘那般丰腴婀娜,握在手里搂在怀中,那滋味……啧啧,真是便宜魏关埔了!想到此,他又心生不忿,语气多了几分怨气地问,“巽娘如何了?” 沈寒枝正算计傅声闻回来的时辰,愣了一下才 7. 第七章 坦言 《妖声寒》全本免费阅读 “没死?” “嗯,他受了重伤,我暂且将他安置在一农户家中……” 傅声闻尚未说完,便有两个僮仆急忙过来一左一右地抓着他往厅堂跑去。而今太守死因不明,有人认为乃凶妖索命,因此宅内众人现在行走各处皆是成双成对的。 左侧僮仆絮叨道:“你怎么才回来!僚佐已经等你整整一天啦!晚饭都没吃!现在太守死了,整个魏宅顶数他最大,他若不吃,那谁都甭想吃!”哼,不知哪里摆来的谱儿!僮仆心想。 见无人应声,右侧僮仆回头一瞧,傅声闻正伸长了脖子望着跟在不远处的沈寒枝,甚至还要往她身边跑去,遂又使劲儿抱紧了些,附和道:“别看啦快点吧!大伙儿都饿着肚子呐!你阿姐又跑不了,现在的魏宅便是连一只蚊虫都飞不出去……” 傅声闻心想:沈寒枝可比蚊虫厉害多了。 厅堂内,众僮仆自成两列左右站开,都是一副含胸驼背、默然垂首的卑微姿态。 傅声闻抬眼瞧去,僚佐正气定神闲地坐在正中间的梨木交椅上,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反倒甚是享受一众僮仆卑躬屈膝地围在旁边任其差遣。 傅声闻不愿耽误僮仆用饭的时辰,直接朝僚佐拱手拜道:“大人嘱托之事,在下皆已办妥,驿丞不日便会派人前去京中。”顿了顿,又故作犹豫之色吞吐道,“另外,驿丞还说……” 僚佐见他支支吾吾,便挑起眉毛眯着眼睛问:“说什么?” “说让在下叮嘱您看管好魏宅众人,切莫让他们出去乱嚼舌根。” 傅声闻有意将重音落在“叮嘱”二字上,僚佐听后不禁冷笑:“呵,区区驿丞,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些!还管起魏宅的事了……”他负气地扫了眼两侧的僮仆,许是觉得傅声闻的话让他在这些下人面前丢了面子,他突然拿起派头厉声呵道,“都给我听好了!过几日便会有京官来此,现在,我便先给你们好好立一立规矩!你们一个个的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听好了!” 众僮仆齐声应是。只见僚佐深吸一口气,一脸高深莫测、极为严肃地开口:“第一条规矩便是要将魏宅打扫干净!” 僮仆面面相觑,皆是一愣: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办好魏太守的身后事吗? 沈寒枝藏身门外,听闻此话忍不住无声嗤笑,饶有兴趣地等着看僚佐接下来还有什么言狂意妄之举。 傅声闻则面不改色地站在僚佐身前,静候其发邪号、施邪令。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啊!”僚佐高声道,“是以自明日起,所有僮仆须得卯时起床,将这宅子的前庭后院、各间屋室,里里外外全都洒扫干净……” 卯时?!众僮仆无不哑然,暗道以往太守在时,他们只需辰时洒扫便可,而这僚佐,非但名不正言不顺的当起了主子,还张嘴便是提前一个时辰薅人起来,实在是过分! 然尊卑有别,僚佐大小是个官儿,以官压人、有恃无恐,僮仆终究敢怒不敢言,只能听之任之。 “尤其是太守生前所居住的正房,必须日日清扫三次!晨起、正午、入夜,无论何时都得确保一尘不缁、几净窗明!若叫我发现你们谁偷了懒、怠慢了差事,哼哼,板子伺候!”僚佐声音铿然,下完此令后又貌似哀惜地叹了叹,接着道,“哎,太守去的突然,实在令人扼腕!我忆其生平之志,不外乎吾朝国富民安、郡境翕然,家宅融乐美满……” 沈傅二人不约而同腹诽道:虚伪! “太守若在天有灵,必是放心不下这偌大的魏宅……哎,想来这宅子不可一日没有主事之人呀!”僚佐渐渐引出正题,“太守生前无妻无儿,唯有巽娘一妾室,可巽娘对治家之道一窍不通……哎,想我与太守相识经年,如今他遭逢此难,我定不能坐视不理呀!今后,我便替他守好魏宅、护好魏宅之人罢!啊!魏太守啊——您且安心的去吧——” 他作戏般张开双臂、仰面朝天地放声哭号了两下,不及众人反应过来跟着一起哭,便已挥袖抹去本不存在的眼泪,又说:“魏宅大门不能总关着,久而久之百姓见了定会心生疑窦,保不齐借机闹出什么事端来!京官到此之前,须得确保骨阆郡不因太守之死而发生任何乱子!既要开门,尸体则不便继续存放于宅内了,要连夜送去义庄,那地儿偏,平日去的人也少,找一间空厝堂锁起来便可……” 僮仆们气不敢出汗不敢落,生怕被僚佐注意到从而成为去义庄送尸的倒霉蛋。 僚佐踅摸一圈后,对那两个已经滚入过书房废墟的僮仆颐指气使道:“便由你二人将太守尸身送去义庄吧!” 那俩僮仆被吓得“扑通”跪在了地上,膝盖与地面发出十分清脆的声响,旁人闻之皆膝头一震,心里却如释重负。 “大人饶命啊!小的哪里敢去!小的实在没那个本事啊!大人……” 两个僮仆顾不得痛,哆哆嗦嗦地乞求僚佐。 僚佐打定了主意,不允许僮仆再多争辩,冷脸道:“今日唯你二人见过尸体,你们不去谁去?行了行了,赶紧换下这身仆衣,扮成拉尸人出发吧!”他暗道,恶心两个便够了,人多嘴杂,此事未出定论前越少人知道越好,万一走漏了风声,杀两个总比杀四个容易…… 然僮仆百思不得其解:见没见过尸体和把尸体送去义庄之间有何关系?!他二人涕泪俱下,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就好像死的不是太守主子而是他们的亲爹,且边哭边继续哀求: “大人!小的为您当牛做马,一辈子不离开魏宅!求您别让我去送尸!” “俺、俺也一样!俺每日可以少吃一顿饭,不停地洒扫做工,只求您别……” 见此情形,众人都有些心疼这俩可怜的倒霉蛋,但无一人主动替其说情,生怕张了这个嘴,送尸的破差事便会落到自己头上。 不怪他二人打躬作揖、死告活央的,那尸体狰狞可怖、死状惨烈且味道刺鼻难闻至极,莫说抬去义庄了,便是多瞧两眼都能把人恶心得个把月吃不下饭!任谁都不想靠近—— “我去罢。” 傅声闻此言一出,厅堂立时安静下来。 沈寒枝当即猜到他是打算借机探望守城差役,她略作思考,突然喊道:“不可!” 与此同时,两个僮仆朝傅声闻连连叩首,忙不迭道谢:“多谢哥儿!多谢哥儿!”还重复了七八遍,唯恐傅声闻改变主意,说完便一溜烟儿躲进了角落里。 傅声闻没心思理会旁人,不解地看向沈寒枝并以眼神相问:为何不可? 沈寒枝冲到傅声闻面前,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满面担忧地说:“阿弟,你不能去!” 傅声闻不知她打的什么算盘,低头瞧去,那双小巧玲珑且透着凉意的手正覆在自己掌心上。刹那间,他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解释的酥麻之感,嗓子亦有些发紧…… 傅声闻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轻咳一声,说:“我不会有事的,阿姐放心。” “我哪里放心得了?!白日里你一声不吭便去了州上,我已然吓得要死!这大晚上的,你孤身前去那阴风鬼影之地,万一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沈寒枝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声音里尽是怯懦和委屈。傅声闻清楚她并非本性如此之人,不禁皱眉忧疑:此女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万没想到,沈寒枝抬起头时双眸已然蓄满泪水,盈盈泪珠打着转儿的始终不肯掉落……傅声闻暗暗惊讶,心道沈寒枝这戏可比僚佐好太多了!同时他内心还泛起另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大抵可称之为:于心不忍。 怎么会?我明知她是在作戏,却还……傅声闻想不大明白,只道自己是男子的天性作祟,见不得女子落泪罢了,何况沈寒枝本就容貌娇美,梨花带雨起来恐怕谁都会心生悯然、我见犹怜! 沈寒枝努力把傅声闻的大掌裹进手心里,然后慢慢合起双手如视珍宝般地抵在自己的脸颊上,再用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睛目不斜视地盯住傅声闻,哽咽着告诉他:“我不放心你。” “我……” 傅声闻恍惚片刻,四目交汇之际,他捕捉到沈寒枝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黠光,又瞥见她眉头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顿时收敛心绪,尽力集中精力去揣摩其心思:她不让我去义庄是怕暴露什么吗?莫非那座义庄里还藏着她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可不知怎么回事,他的眼神总不自觉地瞟向沈寒枝的手,还有,她的脸颊……温热,柔软…… 傅声闻指尖微动,乱了心神。 恰好此时一阵阴风穿堂而过,傅声闻被风一吹,终于恢复了几分清醒,意识到沈寒枝如此行事是在反其道而行之,为的是与自己同去义庄,或者说同去那农户家中。 当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傅声闻目光微沉,夹杂着寒意地凝视二人相握的手,渐渐垂下了眼眸,对自己感到些许失望:如此简单的道理,我竟想了这半晌! 僚佐没了耐心,同沈寒枝疾言厉色道:“你莫要再耽误工夫!不然,你便和他一起去义庄……” 此话正中沈寒枝下怀。她本就想借送尸之机与傅声闻离开魏宅前去农户家中探查守城差役的伤势,却又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否则被人怀疑书房大火乃二人所为,上赶着去义庄其实是杀人纵火后的逃逸便不好了。 因此,沈寒枝先是故意反对傅声闻,阻止他去义庄,待僚佐说出刚才那句话再装出心生畏惧、顾虑重重的样子,直到其彻底不耐烦之后,她才勉强答应和傅声闻同去义庄,如此一来便能彻底打消旁人的猜疑。 僚佐怕惊动外人,命两人不许牵马前行,又啰嗦着吩咐了许多,譬如要他们走小路、避开人并且需在义庄守上一夜,确保万全方可回来……说完便遣了众人,往厢房走去,殊不知,他所言桩桩件件皆甚得沈寒枝心意。 傅声闻找来一辆板车停在废墟前,又拎了一只麻袋,对沈寒枝说:“你先去用饭,我把尸体抬出来……” “一起吧。” 沈寒枝抬脚便往废墟走。傅声闻横跨两步挡在她身前,打趣问道:“方才还哭哭啼啼的,怎么突然胆子变大了?” 沈寒枝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虽说眼下众人都去膳房用饭了,但难保不会有好奇者偷跑来看,而以刚才自己所表现出的胆小如鼠、怕风怯雨之态来看,确乎是不敢靠近尸体更为合理。 正想着,假山石后忽然传出“吱吱”声响。沈寒枝不动声色地打量过去,发现是那俩磕头翁正躲在石头后鬼头鬼脑地朝书房看来。 到底是好奇心略胜一筹。她挑眉暗笑,转身递给傅声闻一条绢帕,后退了两步,道:“有劳了。” 是夜月淡星稀,院内昏暗无光,傅声闻用绢帕遮住口鼻踏进废墟之中,分辨许久才在断柱下见到一只官靴的靴头。他俯身推开断柱,轻手扯动官靴,然而大火早将官靴与腿脚烧粘成一体,所以他一扯便也将尸体扯了出来,霎时,一股浓重的腐臭味扑面袭来。 幸有绢帕作挡。傅声闻阖了阖眼,饶是如此仍嫌弃得紧,他索性扽住官靴直接把尸体丢进麻袋里并系紧袋口,动作干脆,一气呵成。 “阿弟,如何了?”沈寒枝故意问给假山后的二人听。 傅声闻拖着麻袋走出废墟,脸色阴沉的可怕,只冷漠地“嗯”了声以作回应,接着便把麻袋往板车上一扔,一声不吭地推车去往宅院后门,自始至终没有说话。 沈寒枝亦没再多问,默默跟在他的身后。 不用想都知道那场面有多么令人作呕!两只磕头翁看完了戏,撇着嘴互相庆幸逃过一劫,随后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 * * 尽管知道傅声闻此时吃不下半点儿,沈寒枝还是问了他要不要去膳房,她想给守城差役带点汤水。 傅声闻蹙着眉心,低垂眼皮直视双手,眼里透出极度的嫌恶,寒声道:“我没胃口,你自己去吧。”说完就朝水井走去。 沈寒枝默叹,心想若没有那两个碍事的家伙,自己便去捡尸了,她杀的人多,见过的尸体也多,那些尸体死状千奇百怪,区区焦尸与之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她绝不会像傅声闻这样反应那么激烈…… 不过,他这般冷语冰人,倒与昨日截然不同,不知是否其本性便是如此,而昨日那般才是佯装作态!沈寒枝又想。 傅声闻快步来到水井旁,迅速打上来满满一桶井水,万分迫切地将双手泡入桶中。冰凉的井水没过手掌乃至小臂,傅声闻浑然不觉得冷,沉着嘴角一遍又一遍清洗,怎么都洗不干净似的。 沈寒枝默不作声地看着傅声闻,嘴角蕴着淡淡的笑意,见他连换了三四桶水后眉头略有舒展,才问道:“好了?” 又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嗯”。沈寒枝瞧出傅声闻眉目间的嫌弃之色仍未散尽,便说:“忙完这趟差事,你便去湢杅轩吧,我给你钱。” 闻言,傅声闻终于把视线从双手转移到了沈寒枝身上,苦笑着问她:“你还有钱?” 沈寒枝弯了弯唇,点头道:“有。” 傅声闻想了想,试探道:“上次那一两银子貌似花的差不多了,再去湢杅轩的话,恐怕不够。” “放心,够。” 沈寒枝担心隔墙有耳,想等出了魏宅再同傅声闻解释一二,故而没有多言,转身去了膳房。 膳房里传出嘈嘈杂杂的交谈声,很是热闹,可当沈寒枝走进去后语声便瞬间停止了,紧接着一道道异样且复杂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几个离她较近的僮仆更是立马躲了开。 沈寒枝甚有自知之明,不与人对视亦不同人交谈,旁若无人地自取一只竹筒盛了些汤水,又从小笸箩里拿了几颗山楂便走出了膳房。 她前脚迈出鸦雀无声的膳房,后脚房内便又传出热火朝天的议论声,傅声闻候在门外,见此情形忍不住扯动唇角露出一抹讽笑。 沈寒枝恍若未闻,把山楂塞到傅声闻的手里,说:“洗过的,含一颗压压恶心劲儿。” 傅声闻接过山楂,并没有吃,而是小心地揣入襟里,便与沈寒枝回到后门,拉着板车离开了魏宅。 黑天半夜长街空无一人,更夫躲在角落偷懒打盹儿。沈傅二人并肩行于偏僻巷路,不多时便出了骨阆郡,却是各怀心事,一路无言。直到行至比周县内,傅声闻忽道:“我撒谎了。” 沈寒枝仰头朝他看去。傅声闻停步,放下板车,解释道:“其实今日午时我便从州上回来了,准备告禀僚佐后去郡廨还马。但当时我看见,那日的仵作鬼鬼祟祟地往宅子后门走,便跟了上去,又见你和他在后门说话,我……我听到了几句,所以才去乱葬岗,想帮你葬了那守城差役。” 沈寒枝不想因此事耽误时辰,接替傅声闻拉起板车,边走边道:“你继续讲。” 傅声闻忙伸出手:“还是我来……” “不必。”沈寒枝毫不费力地拉动板车,加快了步子前行,且对傅声闻重复道,“无妨,你继续讲。” 傅声闻跟在车后,盯着沈寒枝的背影沉声道:“你我初遇那日从义庄回来的路上,我看你和那仵作相谈甚欢,便猜你二人早已相识。后来在湢杅轩你翻找的药箱正是仵作背过的那只,还有,妖侍阙尘替我上药时说,那瓶金疮药里亦有妖术……” “你还真是洞察秋毫、心思缜密,我竟想不到,一个乞丐也能有如此的玲珑心?”沈寒枝轻笑,言简意赅道,“他叫莫策,真身为藤,非册籍之 8. 第八章 顽石 《妖声寒》全本免费阅读 傅声闻喉间滚动,薄唇轻抿,紧绷着身体不敢放松丝毫,面色僵硬地同沈寒枝商量道:“有话好说……其实,我可以帮你。” 沈寒枝本就是想吓唬吓唬傅声闻,好让他知难而退交出铜锁,未真动杀心。听到他说能帮自己,她倒来了兴趣,问傅声闻能帮自己什么。 “你杀人我放火,足见你我二人心有灵犀,乃天造地设的一对……”傅声闻说话时眼睛紧锁在匕首上,内心充斥着对它的恨恶,巴不得立时将此物折断并融为铁水扬入江河中使之再难成器,以至于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胡言乱语了,连忙言辞恳切地改口道,“我是说你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实乃正气凛然的女侠!我想追随你,同你一道为世间的弱小之辈匡扶正义!” 如此俊颜,情见乎辞,仿若书中所写神采飘逸、快意江湖的少年郎活生生步至眼前,确乎迷人心窍。只可惜,沈寒枝不在其列。 清醒如斯,沈寒枝面目冷淡地端量着傅声闻,暗忖道:初初相识,只觉得此人乖巧可怜且有些小聪明,想不到也会油嘴滑舌那一套!她瞄了眼傅声闻高举的手,好奇地问:“魏关埔固然死有余辜,可,你与他有何恩怨?为何非要放那么大的火烧毁整间书房?” 旁人根本不会料到沈寒枝天生力敌千钧,因此即便傅声闻没有放火毁尸灭迹,凭那种死法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的头上。他们只会认为魏关埔被勒死要么是王有义的阴魂作祟,要么是某个膀大腰圆、年轻力壮的彪形大汉来寻仇,正如魏关埔生前认为王有义是被屠户杀死的一样。 何况若不是那场火,自己也不至于找不到那箱子余银!沈寒枝又怄气地想。 “放火既是看不惯魏关埔生前所为,想让他死后也不得安生,更因为我要掩人耳目,带走一个箱子……”傅声闻越说越慢,越说声越轻,犹如押宝般全神贯注地盯看沈寒枝。见她神色有所变化,他笑意加深,微微前倾着身子又说,“我见那箱子里装着好多银钱,便想将它据为己有。我猜以此地刑官的做派,若是我把那间屋子烧成废墟,他们必定懒得检查,也根本不会发现丢了什么、少了什么,只会草草结案罢了。所以我才放了火,不想眼睁睁看那些钱落入他人之手……” 沈寒枝双眸乍然生亮,手中匕首不自觉攥紧了些,速问道:“银子在哪儿!” “自然是被我藏起来了!”傅声闻感到腹部寒意加重,心情沉了沉,开口却甚是轻快地说,“你要是想知道,便不许再赶我走!咱们先去义庄送尸,再去探望那守城差役,待回到魏宅,我便告诉你那箱子在哪里。” 沈寒枝心中飞快地忖度:青蚨子虫血仅可使用一次,今日莫策已利用母虫找了过来,却未能带走那箱余银,故而虫血已然失效。倘若傅声闻不说,那么银子便真的找不到了……也罢,姑且信他!她道:“好!我不赶你走,可你要老实告诉我银箱的藏匿之处。” 见沈寒枝毫不犹豫收了匕首,傅声闻诧然,不敢相信她会答应得如此痛快!他慢慢放下举着铜锁的手并往胸口压去,小心翼翼问道:“你说话算话?当真不赶我走?” 沈寒枝点头称是,转念又道:“但你得先同我约法三章。” “好!”傅声闻忙不迭应下。莫说三章,便是三百章、三千章……只要能留在沈寒枝身边,他什么都答应! 沈寒枝严肃道:“第一,万不能将莫策是妖的事透露出去半个字!我不希望院民整日活在惶恐之中,亦不想普济院失去一个不必付诊金的大夫。” 傅声闻颔首相应。沈寒枝又指了指板车上的麻袋,道:“了结此事后你随我回普济院,届时务必严守院规,旁的便罢了,只两点你必要做到,一是不可抢人吃食,二是不可夺人财物。倘若你不能与院民和睦相处、互敬互爱,我便会将你赶出普济院并永不许你再回来。” 傅声闻根本不屑与人争食,听她这话不免撇嘴道:“我看上去像是很贪嘴的人吗?再说那藤妖……那位莫大夫,不是已经拉走很多粮食和银钱回普济院了,怎还会发生争食夺财之事?” 沈寒枝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自己与傅声闻相识甚短,谁知道他骨子里究竟如何?是以她没有理会傅声闻说的第一个问题,而是轻叹口气答了后者,道:“虽有钱粮,但普济院现已有百十口人,且保不齐今后还会有更多苦命人前来投靠,所以院民每人每日的口粮都是定量的,若逢天灾战祸,则更得严格控制日常用度……” 傅声闻眉心顿蹙,不及她说完便追问道:“朝廷不是会给各地拨发救济钱粮吗?” 沈寒枝瞥他一眼,语气调侃道:“那你当乞丐的时候有没有拿过一文钱或一粒粮?” 傅声闻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并非不懂“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是这些官吏所为实在是得寸进尺,令人无法容忍。 “无官不贪。”沈寒枝见怪不怪道,“那些救济钱粮经过层层盘剥,落到真正需要它的地方时便也剩不下多少了。普济院便是如此,你在书房里看见的银钱,正是魏关埔贪了救济粮并将之转卖给商客所得。” 确实该杀。傅声闻心口发闷,沉声道:“我答应你不同人抢食、不夺人财物,但反之,若有人抢我的吃食偷我的东西,你当如何?” 沈寒枝不禁莞尔,毋庸置疑道:“我自是护着你了。” 护着我?傅声闻笑了笑,她竟是这世上第二个说要护着自己的人。 沈寒枝解释道:“我既然接管了普济院,作为院长便不会容许我的院民饿肚子,此乃底线。你放心,我不准你欺负别人,定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若是定粮不能令你果腹,你便直接来找我,我想办法让你填饱肚子。” 她边说边打量傅声闻,想着他人高马大身强力壮,同自己去山林里打猎应当不成问题。如此一来,既不用占取院内存粮,还能猎回野鸡野兔给院民额外加餐,两全其美。 然而傅声闻误会了,以为沈寒枝是格外怜悯、同情自己,因此多了些偏疼偏爱在自己身上。他心中郁气消减,对他二人在如此短的时辰内关系便亲近了不少感到甚为满意,颇符合他之期望。 沈寒枝继续说出第三点:“你虽是进了普济院,却不能只吃闲饭,平日里像登高爬梯、洒扫浆洗这样的粗活你要帮衬着干,另外还需外出寻工以补贴普济院的财用。如今院中除老弱妇孺之外,其余人都在邻近的县乡里做工或帮农,尽可能自食其力,你亦不能例外。” 好好好!为了接近沈寒枝,他不但要食黄虀白饭,还要当碎催做小工,简直无所不为!傅声闻没想过第三个要求这般苛刻,不由得腹诽心谤起来,面上却不曾表露半分,暗自琢磨:沈寒枝既对自己心生偏惜,那么自己再装一装孤苦伶仃的样子,先不说能否少干些脏累活计,至少可以同她形影不离吧? 于是,傅声闻满目期许地看着她,直勾勾道:“身为普济院一员,院内杂活儿我责无旁贷,可外出寻工……我,我不敢也不愿意独自离开普济院,只想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当看见那双闪动着熠熠光亮的清眸后,妖心翩然跳动,沈寒枝暗道不妙:要说世间美男不计其数,怎么偏在面对傅声闻时,妖之天性尤易作怪呢?她陡生戒备,抑住散发着欢愉情绪的妖心,同傅声闻说:“罢了,我允许你随我一起外出寻工,但我不大明白,你就这么想跟着我?” “是!”傅声闻斩钉截铁道,“在厝堂时,我躲在香案后饿得快要昏死过去,弥留之际我心里向神灵起誓,若有谁能给我一口吃的,此生我定为其当牛做马、不离不弃!没想到我方才许下此愿你便撞到了香案,而那颗供果也被撞落在地上,滚到了我的面前……” 沈寒枝一贯以为没有谁能始终如一地对某个人不离不弃,即便是待她如亲子的师父,亦是愿意独自闯荡江湖而不带她,做不到时时刻刻的陪伴……傅声闻,当真可以如他所言那般,不离不弃吗? 沈寒枝沉吟片刻,拉起板车继续走,边走边道:“你还是不大了解我,才会天真地以为跟着我便能自此衣食无忧、安然度日……实则不然。傅声闻,我只追求自己认可的公道,看不惯谁便要杀了谁,譬如勒死魏关埔那样的贼人,于我而言是家常便饭。我罪孽之深重,以至于走在这条路上随时都会被老天爷降下来的天雷劈死。你执意同我一道,难道不怕遭到无妄之灾、倍受牵连吗?” 傅声闻并未马上作答,而是把铜锁揣入怀中收好,故作思考一番后才谨慎地说:“依我所见,你杀的尽是当杀之人。若老天有眼,便不该伤你。”顿了顿,又道,“何况我既敢放那场火,便证明了我与你是有相似之处的。” 沈寒枝浅笑一声,竟同他道了句谢。 “谢我作甚?”傅声闻有些糊涂。 沈寒枝步子微顿,长舒一口气道:“多谢你替我美言。只不过,我很清楚自己不会落得什么好下场。” 倒是有自知之明!傅声闻不再开口回应,转过头,望着黑漆漆的前路与她同行。不多时,他视线复又落在沈寒枝的身上,问她:“你所说三件事皆在情理之中,不难做到。但我想问,除了为普济院做事,你就没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为你做的吗?”他着重强调,“只为你。” “没有。”沈寒枝不假思索。 傅声闻语噎,被这两个字拒绝得犹如食骨在喉,沉默着又走了一段路,待理顺心绪才道:“对了,你刚才说你是接管的普济院,那上一任院长是谁啊?怎么会把那样的烂摊子交给一介……嗯,弱女子……” 他说“弱女子”三个字时迟疑许久。沈寒枝听了,亦是忍不住笑说:“是我师父。” “师父?” 傅声闻神色一凛,心想此女已如此心狠手辣,若其师同在普济院,自己则更需万分小心了。 “是,我自幼便被师父收养,儿时常与他相伴,但待至我及笄,师父便游历江湖去了,来无影去无踪的,连我都不知他现在何方。” 傅声闻略略放心,循循善诱般问:“尊师定是一位公正不阿、不同流俗的大前辈……” “那是当然!我能平安长大皆仰仗于师父,若没有他,我早死在乱葬岗了……”提起师父,沈寒枝神情骄傲,满面感激之色,笑容更是灿烂许多,轻扬着下巴告诉傅声闻,“我师父为人慈悲、胸怀大爱,一心追求济世安民,见不得半点人间疾苦。我同他行走江湖时曾遇见三十六个流民横尸于逃荒路上,师父便倾其所有将他们安葬,后又寻来两间茅屋安置了剩下那些活着的灾民,而那两间茅屋便是普济院的由来。师父还传授我武艺、教育我要常怀怜悯之心,说等他年纪大了便将普济院交给我,让我保护好那些院民……” 结果他自己却游历四方去了!沈寒枝摇头失笑,话渐渐多了起来。 傅声闻不出言打断,只静静听她讲。 “庙堂尽鼠辈,江湖多英杰,而我师父正是这世间最厉害的英杰!江湖上称他为‘隐客’,只因他惩恶扬善、行侠仗义从不留名。对了,普济院有位老者擅捏泥人,手艺炉火纯青,仅凭一双巧手便能把原本毫不起眼的泥块捏成我师父的模样!那尊泥像神态活灵活现,深受院民们的珍视,几迁院址都不曾将之遗弃!众人皆以为那是普济院的守护神,日夜供奉,却不敢叫我师父知晓……”沈寒枝笑了笑,“毕竟师父尚在人世,若是让他发现自己的泥像别人供了起来,定要当场气歪了那两缕白毛胡子!” 傅声闻亦是同她笑了两下。 “傅声闻,你问了我这多问题,我倒是也想问你几句。” “你说。” “得知是我勒死的魏关埔,你看上去并没有被吓到,好像一点都不害怕我。” “嗯,我是瞧着你面善,又想着事出有因……况且方才我说了,我与你总有那么一点相像的……”傅声闻有些含糊其辞。 好在沈寒枝只当他是个飘零蓬断、只求收留的可怜人,户帖还是贱籍,便没有再作深究。 路遇上坡,傅声闻忙伸出手去抓板车的扶手,欲将沈寒枝替换下来自己拉车,同时也是借此转移其注意力,不想她再问出些旁的令他难以回答的问题。突然,他余光瞥见身后迅速闪过一道白影,霎时回头低喝:“什么东西!” 傅声闻警惕地往沈寒枝身边贴近,耳语问她有没有发现异样。沈寒枝见不远处是比周县的县衙,便道:“许是皮脸怪。” 皮脸怪?傅声闻记起自己曾在书中看到过有关皮脸怪的记载,说是此怪经常于半夜游荡在衙门口,时而哭泣时而嬉笑,喜欢尾随夜行之人却并不伤害人。 但是,妖怎会没有害人之心呢?傅声闻心中冷笑,回身看去,但见一个长身鼓肚、四足细小、头顶双角、巨口无齿且长有两双眼睛的白脸怪飘荡出现,其约莫有一丈之高,正停在半空发出阵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 “呵呵桀桀——呵呵桀桀——” 对妖的厌恶之情令傅声闻双手紧紧攥起,指骨咯吱作响。他先是站定不动凝视皮脸怪,然后缓缓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准备投石击打皮脸怪的肚子,忽听沈寒枝说: “没必要,它不会伤你的。” 傅声闻手一顿,不明所以地看向沈寒枝,压低了声音道:“可它会伤害别人。” “它不会。”沈寒枝笃定道。 “你怎么知道?!”傅声闻双眸迸射出凌厉之光,带着浓重的反驳意味说完此句,便瞧见沈寒枝脸上浮现出惊疑之色,顿时意识到自己话说得过于凶急了。他收了收眼神,和缓着语气又问,“我是说,你怎么能保证妖不会伤人?” 沈寒枝思量道:“你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了,又不是所有的妖都会伤人。且若论起伤人,难道不是人更懂得如何伤人更深吗?明枪暗箭、诈败佯输,手段之诡诈可谓无所不用其极,有时候即便是妖,在人的面前亦要甘拜下风呢。” 傅声闻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确实对沈寒枝的话有几分认可。 “皮脸怪惧怕日光,白日藏于衙署门前的堂鼓里,到了晚上才敢出来透透风。它虽貌丑,却从未害过人,不过是藏身鼓皮之内太寂寥,便喜欢做些恶作剧来引人注意罢了。”沈寒枝冲皮脸怪昂了昂下巴,欣慰道,“你瞧,它今日冲你笑,说明今日此处没有冤情,若是改日它朝你哭泣,那便是有人衔冤负屈跑来衙署击鼓鸣冤,求问青天老爷讨个公道了。” 傅声闻又看了一眼,那皮脸怪的确没再逼近,只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摇晃着惨白的身躯。 “自古至今,人,大多是死在自己人的手上,每逢其时便会以一句‘此乃其命,不可争乎’敷衍过去。而为妖所害者,往往会被安上‘死于非命’一说。是以灾命之根源,乃人也。” 沈寒枝面带微笑言之凿凿,言罢径自拉动板车继续行路。 傅声闻疏寒的眸光从沈寒枝的背影流转至皮脸怪身上,犹豫片刻后仍用两指夹住石子朝皮脸怪浑圆的肚皮掷去,只是将原本要使的七分力改作了四分。 皮脸怪身形肥胖但动作灵活,一扭一飘便轻松躲开了石子,姿态犹如与人玩闹般毫无怒色。 傅声闻却堵上了一口气,暗道即使不杀掉皮脸怪也非得给它赶走不可!于是他又从地上抓了把石子,聚足力气挥动手臂的同时撑开五指,弹指之间便将那些尖碎细石尽数刺进皮脸怪的肚子里。 皮脸怪打了个晃儿,幽幽转身离去,嘴里哼哼唧唧的: “呵呵桀桀——哼忒!” * * * 沈寒枝听到动静回头看去,不免疑惑道:“区区皮脸怪,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你为何容不下它,偏要置它于死地呢?” 傅声闻两手一摊,无辜道:“我可没杀死它。” “你不是不想杀,只是用错了法子,没能将它杀死罢了。” 傅声闻跑到沈寒枝身边,兴致勃勃地问:“那有什么法子能杀死皮脸怪?” 沈寒枝乜斜着他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如何杀妖?” 她虽不是真正的妖,甚至还被妖嫌弃,却打心底里视妖与人为同类,只要不是为非作歹、撒泼行凶之徒,皆能护则护、能救则救。 傅声闻小声嘀咕:“你对妖倒是袒护得很……” “我对人也一样。” 沈寒枝言语冷淡,说完便抬脚朝不远处的义庄疾步走去。 傅声闻先她一步推门进入义庄,找了间靠近门口的空屋,正要折回门外帮忙把板车搬进来,一回身,只见沈寒枝已自行抬动板车、越过门槛四平八稳地迈进了院内,还腾出一只手指着打开的屋门问他:“是这间?” 居然大气不喘一口!傅声闻嘴角微抽,怔怔愣愣地“嗯”了声。 沈寒枝又独自将板车连抬带推的弄进屋中,其间同傅声闻闲聊:“你非要杀死皮脸怪,莫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底气,害怕了,所以才急于灭之以自证强大、平定内心的惶恐不安?” 傅声闻脸色一黑,嗔声反问:“你这是在嘲笑我吗?” 沈寒枝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悠悠然道:“想不到人之强大仅仅是建立在杀死一只皮脸怪上?哎……”她言犹未尽,表情耐人寻味。 傅声闻知她在讽刺自己,杀死如皮脸怪这般弱小之流,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强者所为。然而何为强何为弱,仅凭沈寒枝便能给出定论吗? 傅声闻将此惑问出口。沈寒枝闻言撩起眼皮望向他,暗含深意地笑道:“不凌弱者是为强,至于弱者么,我尚未看清。” 见她意有所指,傅声闻不甚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讪笑道:“我是觉得那妖怪丑得碍眼。” 沈寒枝姑且信了他,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心生忌惮,怕了皮脸怪。不过,方才你那一把石子撒的,换成旁人定会滚在地上喊痛。幸而皮脸怪毫无感知之力,不然,咱们还得再耽误一番工夫才能到义庄……”她放好尸体,掸去手上沾染的灰尘,听外边忽传来打更的声音,又催促道,“眼下已过二更天,咱们还是赶快去农户家吧。” 城南郊外距此尚远,二人无车无马,单靠脚程需得耗费一个时辰才能走到。想到此,沈寒枝不禁感喟:“傅声闻啊,你生得高大,可惜不会武功,唉,要是你会轻功便好了……” “我会。” 会?沈寒枝顿住:“你怎么可能……” “以前我经常遭人打骂,别人一抬手我便以为是要打我,我急着逃命,因此练就了一双好腿,能比寻常人跑得快些。”傅声闻忆及往事,低头苦笑,眼中浮现出几许酸楚与不甘,亦真亦假地缓声道,“那时我总被人欺负,那些人抢走我的吃食,撕毁我的衣衫,数九寒冬里夺我的炭火,到了夏日便又将我丢进恶臭熏天的豕牢中用石块砸我的头,想尽一切办法折磨我羞辱我!我因为常常吃不饱饭,没有力气反抗,只能任由他们把我踩在脚下狠狠蹂躏……万幸的是,后来我同你一样遇到了一位厉害的师父,他待我视如己出,不但授衣给食,还教我识字习武……” 如此便都解释得清了。傅声闻暗想,她应当不会再起疑。 岂料,沈寒枝指着义庄深处的厝堂方向问:“你既有师父管教,又如何落到那般田地?” 傅声闻无可奈何地叹了叹,答道:“时遇灾年,乱世之中谁还顾得上谁……” 倒也合乎情理。沈寒枝没理由不相信傅声闻,抑或是这般相似的经历令她不愿再对同病相怜之人多加戒备了。她退到义庄外,借由微弱的光亮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子,藏起对他同情且将他看作寻常人一般,含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便不妨让我见识一下,你师父到底有多厉害,能把你教成什么样子。” 沈寒枝断定傅声闻的轻功绝不可能胜过自己,不仅因为她有妖心,更因为她坚信隐客才是世上最厉害的师父——最厉害的师父自然有最厉害的徒弟! 傅声闻听其言外之味甚是目中无人,又见她话音才落便已飞身跃起,旋即稳稳落在前路那棵参天高树的分枝之上,还十分闲情逸致地朝自己歪了歪头,露出一个颇具挑衅意味的笑容。 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眼中锋芒闪现,迈开双腿健步如飞地猛行两步,倏尔侧身踏住堆放在路旁的货箱并借力跳至对面的屋顶上,身姿飒爽、巧捷万端。待站稳后,傅声闻将双手环抱于胸前,轻轻扬起下巴,神情惬意地冲沈寒枝挑了挑眉,还了她一个清澈明朗的笑容。 原是乌云遮月朦胧夜,偶有几丝幽微的隙光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