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朱厚照,缔造巅峰大明》 第一章 刚穿越,就有藩王造反 “终究不是梦啊……不仅身体年轻了几十岁,还重生成了大明皇帝朱厚照。” 紫禁城西北,豹房。 一个身穿龙袍,约莫二十岁出头的少年,背负双手,极目远望着风霾笼罩的太液池,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沉稳。 前世出生农家,奋斗了半辈子,终于爬成了省部级高官,不想熬了两个通宵做规划,没被雷劈,也没落水,更没磕破头,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穿越了。 如一串后世的代码,被强行拖拽到了五百多年前,粘贴在朱厚照身上,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一个月来,经历种种,认清了现实。 朱厚照抬手,用力地拍打在栏杆之上! 既然接了大明王朝的班,那就得不能再跟历史上的朱厚照那般,没有一丝皇帝的样子,更不能让大明在他手中滑向深渊! 大明的社稷,汉人的山河,在他手中,需要变得更强大! 而今是正德五年。 在自己看来,此时的大明便如一个垂危的病人。 大脑中枢是刘瑾代行皇权,宦官当道,厂卫校官横行。 内阁苦苦支撑,百官不敢多言。皇室宗亲贪婪无度,军士逃亡,百姓流离失所。 如果换一个皇帝,大明的境况可能不至于此。 但奈何朱厚照只顾享乐,朝政大权早已落在了八虎宦官手中,尤其是刘瑾,更是权势滔天,文武百官但有不顺从者,非生即死。 宦权当道,阁权式微,皇权旁落,这就是正德五年的大明。 “万岁爷,棋盘取来了。” 声音有些尖,却又听起来颇是柔和。 朱厚照侧身看去,只见一身着青色蟒袍的太监,一脸谄笑地行礼,身后还站着一手托棋盘的年轻宦官。 “张大伴,陪朕对弈一局。” 朱厚照走入亭中,见石凳上铺了蒲团,欣然一笑坐了下来。 张永跟上前,躬身道:“万岁爷爷有雅致,臣自是不敢不从。只是这儿雾霾大,不若移步豹房殿内……” 这是御用监太监,确实是官,称臣很正常。 事实上,明代太监不自称奴婢,也不叫奴才,那是满清奴笔下的称呼。一般自称臣或直接说自己名字,东厂、西厂的则称厂臣。 朱厚照微微摇头:“就在此处。” 张永只好命人将棋盘摆上,将黑白子棋罐打开,并将白色棋罐搁在朱厚照手边。 朱厚照见张永站着并不落座,也没说什么,伸手取出一枚白子,啪地一声点落在棋盘天元的位置上。 张永见状,惊讶地看向朱厚照,不知如何落子。 朱厚照知道张永为何诧异,古代围棋与后世围棋不同,不说白棋先、黑棋后,仅是开局便大不同。 后世围棋开局可随心所欲,追求金边银角,但古代围棋开局需座子,即双方四个星位上各摆上两枚棋子,然后再布局。 朱厚照没说话,盯着棋盘中央,目光变得冷厉起来。 天元,棋盘中央。 要中兴大明,就必须坐镇中央,收拢权力,御控四方! 所以,朱厚照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集权! 刘瑾负责让朱厚照快活,朱厚照负责让女人快活,百官负责让刘瑾快活,这样的政治乱象该彻底结束了! …… “你去告诉通政司参议张龙、督察院副都御史杨纶与内阁大臣焦芳、曹元,绝不能让告示、檄文传报上来!” 长廊尽头,一袭青色蟒袍的刘瑾惊慌失措,不安地踱步。 身旁的锦衣卫都指挥杨玉擦去额头冷汗,催促道:“这事怠慢不得,隐瞒不住。纵刘公公不言,其他朝臣定会说起,到那时,万岁爷暴怒牵连下来,谁也承受不了。”说完,杨玉不敢再看刘瑾脸色,一拱手,而后转身离去。 刘瑾也匆匆走入廊道之中,来到朱厚照所在的长亭外行礼。 朱厚照侧头看了一眼面容瘦削、颧骨微凸的刘瑾,有一种刻薄而阴鸷的感觉,平静地开口:“刘大伴可有事奏?” 刘瑾硬着头皮,将文书递上:“万岁爷,大事不好,安化王朱寘鐇——叛乱了!” 张永骇然。 地方上竟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事? 张永不由得直吞咽口水,紧张地看向朱厚照。 啪! 一枚棋子重重点在棋盘上,朱厚照缓缓起身,目光锐利地看着刘瑾,接过文书展开看了看,沉声道:“藩王叛乱,关中大震,内外危惧!呵,好一个内外危惧!” 朱厚照看着文书。 心中却并不慌张。 因为历史上,这件小事仅持续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就没声息了。 但刚好,自己可以利用藩王叛乱这个引信,点燃新时代的焰火!让这件事成为自己拨乱反正、君临天下、推行新政的起点! 朱厚照将文书合起,背负双手,抬脚走出亭子,铿锵有力的脚步踩踏在长廊之上。 刘瑾、张永对视了一眼,连忙跟上前。 “召集群臣,廷议平叛之策!” 简短的一句话如同石子,砸在太液池的水面之上,掀起波纹,荡出许远…… 第二章 超强帝王的预判 紫禁城,奉天殿。 朱厚照在庄严的礼乐声中走向御台,撩衣摆,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灼灼地审视着群臣。 刘瑾习惯性地站在朱厚照左手边,衣襟已碰到了龙椅。 礼乐停。 百官下跪,正欲山呼万岁,却听到一声清亮的声音:“刘大伴是不是靠得太近了,群臣跪拜的是你,是朕,还是你与朕二人?” 朱厚照发出了朝堂第一声。 如此掷地有声,让整个朝堂如同炸了锅一样! 混官场的谁都知道,听话不能只听表层意思,更要揣摩上意! 皇帝当着群臣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摆明了是让刘瑾丢尽颜面。 换言之,刘瑾很可能失宠了! 前排,靠刘瑾上台的吏部尚书张彩、户部尚书刘玑不安地对视一眼,两人身后的内阁大臣焦芳、曹元也明显多了几分慌乱。 一向沉稳的李东阳,城府深不可测的杨廷和在这一刻也惊住了。 兴许是皇帝知道了朱寘鐇造反的理由,兴许是有其他变故。 无论如何,扳倒刘瑾的机会很可能已经到门口了! 此时,站在御台上的刘瑾亡魂大冒,浑身的血液几乎冰住! 刘瑾打了个哆嗦,连忙下跪告饶:“臣不过是为了侍奉方便,不留神靠近了一些,还请万岁爷责罚。” 朱厚照冷冷地看了一眼刘瑾,抬手道:“退后一些吧。” 刘瑾胆战心惊,心有余悸,退远一些。 朱厚照看着毫无动作的群臣,威严地说:“怎么,视朝礼仪都忘光了?” 群臣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山呼万岁。 “平身吧。” 朱厚照虚抬右手,在群臣谢恩之后,直言道:“安化王朱寘鐇叛乱,军情紧急,群臣可有对策,畅言便可。” 朝堂之上顿时喧哗声一片。 百官一脸愁容,有些官员更是害怕不已。 大明不是没藩王造反成功的先例,想一百多年前朱棣以八百人夺北平城,随后收拢周围军士,一番靖难,将朱允炆拉下皇位,成为了永乐大帝! 万一朱寘鐇兴起大军直扑北京,整日玩美女与野兽的朱厚照能不能调配得力官员挡住此人? 两京之间两千余里,宁夏到北京城也两千余里,皇帝会不会换人,官位还能不能保住,事关自家荣华富贵,能不愁人嘛…… 一些官员指责呵骂朱寘鐇,但又说不出个应对之策。 一些官员忧愁前路,哀叹连连。 一些官员愤怒不已,握着拳头作打人状,却也只能挥舞在空气里。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议论纷纷的群臣,他们的恐慌、不安、震惊与愤怒尽收眼底,倒是六部堂官、内阁大臣相对安静。 别看内阁设立多年,权高位重,但至今其在朝廷上的班次都不是第一排,而是在六部之后,真正将内阁朝位班次列在六部尚书之前的是嘉靖帝。 不过这个时候朱厚熜才三四岁,连路还走不稳当…… 内阁大臣曹元见刘瑾使眼色,不得不走了出来,言道:“陛下,安化王叛乱,当派重臣总制宁夏、延绥、甘凉军务,进剿叛军,臣以为户部右侍郎陈震可担此重任。” 李东阳眉头紧锁,手持笏板走了出来,沉声道:“陛下,陈侍郎并无统兵经验,断不可为此重任。” 焦芳走了出来,反驳李东阳:“陈震为人忠正,胸有韬略,能当大任。” 陈震听闻自己被举荐,手都哆嗦了。 绝不是兴奋,而是畏惧。 陈震清楚,自己是刘瑾心腹,他希望自己总制军务除掉朱寘鐇,以确保其叛乱的告示、檄文等彻底销毁,不让其流入朝廷。 毕竟朱寘鐇在檄文里将刘瑾的罪行公之于众,并喊了一嗓子“今特举义兵,清除君侧”,这样的檄文一旦落到皇帝手里,刘瑾必然性命不保。 可问题是,自己才几斤几两,哪有带兵出征的实力啊?!而且朱寘鐇准备了多少粮食,兵甲,这些信息都是两眼一抹黑! 刘瑾一系的兵部尚书王敞、吏部尚书张彩都站出来支持陈震。 正在李东阳独力难支时,内阁大臣杨廷和站了出来,喊了一嗓子:“诸位难道忘记了李景隆之事?” 李景隆? 哦,大明曾经的战神啊。 这个家伙带了几十万兵力去打朱棣,打到最后,一个人骑马跑回了南京城,几十万大军与辎重,全送给朱棣当见面礼了。 能与李景隆齐名的,估计也只有另一外战皇朱祁镇了…… 朱厚照嘴角微微一笑,问道:“杨阁臣可有人选?” 杨廷和当即回道:“当起用前三边总制杨一清!” “杨一清?” 朱厚照知道此人,其博学善权变,为政通练,尤晓畅边务,曾一夕占十疏,悉中机宜,曾是延绥、宁夏和甘肃三边总制,知晓当地情况。 只不过杨一清得罪过刘瑾,此时正在镇江过自己的小日子。 李东阳当即表态:“杨一清乃是不二人选!” 百官中见状,不少人站出来支持起用杨一清前往平叛。 一些官员思虑再三,认为平叛好过乱起来,毕竟谁也不想背负“贰臣”的名声活着,太难看…… 刘瑾恨得牙痒痒,可没有办法,被皇帝呵斥了一顿,这个时候不宜冒头。 李东阳借此机会,言道:“陛下,军情如火,事不宜迟,当用杨一清,派京军、陕西、宁夏、延绥、甘肃各镇兵马,讨伐逆贼!” 朱厚照看着李东阳、杨廷和,又看向其他百官,呵呵笑了笑,自信地说:“派京军、陕西兵马就不必了。命杨一清为三边总制,带几个随从,前往宁夏安抚当地军民即可。” “啊?” 李东阳、杨廷和震惊不已,群臣更是大眼瞪小眼。 刘瑾错愕了下,转而心中狂喜。 让杨一清带几个随从去宁夏安抚军民,这不就是送他去死嘛。 要知道朱寘鐇是造反,领兵叛乱,可不是耍性子的女人,说几句好话哄哄就安抚过去了…… “陛下,万万不可。” 李东阳劝阻。 朱厚照目光锐利,道:“怎么,诸位爱卿还以为那小小的安化王能翻了天不成?依朕看,他折腾不了二十日。此时距离朱寘鐇造反已过去十六日,不出四五日,他必败!让杨一清去处理后续事宜,安抚军民吧。眼下,朕需要问一问,好端端的,朱寘鐇为何反?” 李东阳、杨廷和不知道朱厚照哪里来的自信,料定朱寘鐇坚持不了二十日,如此轻敌,岂不是让叛军抓住机会,迅速占据要地,拉拢军民壮大实力? 若是朱寘鐇占据了关中,即便不东进北京城,也足以凭借地利与朝廷分庭抗礼,到那时便是分疆裂土之祸! 朱厚照没办法解释,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来自后世,有历史学位证书,还是个大明谜吧? 一本本的史书上都说了,安化王造反从头到尾合计十九天,还有不地道的掐钟点算出来是十八天…… 朱厚照很郁闷,这文书送来的也忒慢了,两千多里路,硬生生用了十六天才送来消息,说好的八百里加急呢,你就是一天跑个两百里,也不至于用十六天。 不用说,这驿传也该好好整顿了,反正这个时候没有姓李名自成的人在驿站上班,也不用担心这类猛人下岗再创业…… 第三章 一脚下去,刘瑾倒 朱寘鐇为何造反? 文武百官中知道缘由的大有人在,可就是没人敢站出来说。 这些年来都被刘瑾给整怕了,能留下来的,要么是刘瑾整不走的,要么是不敢得罪刘瑾,卑微求活路的,要么就是依附于刘瑾,是其同党…… 朱厚照看向沉默的群臣,冷着脸发问:“怎么,安化王造反,朝廷对其反意竟是一无所知?难不成他朱寘鐇造反没个由头,只是看不惯朕不顺眼,便兴兵讨伐?” “这……” 焦芳见朱厚照将话说到这个地步,不得不站出来帮刘瑾解围:“陛下,安化王造反必不是一时之举,而是多年谋划,想来其有二心已久,眼见时机成熟,便兴兵作乱。” 兵部尚书王敞出班道:“其野心在外,觊觎大宝,臣以为当革除其爵位,并削去朱寘鐇一支宗室属籍!” 朱厚照没有任由王敞牵着鼻子走,当即将话题拉了回来:“革其爵位是必然之事,暂且不论。朕想知道的是朱寘鐇为何反,怎么,难道只有朕听闻到风声,诸位大臣皆耳目闭塞,不闻殿外之事?” 刘瑾浑身汗毛直立。 皇帝听闻了风声? 这不可能! 张永根本就不知道这回事,群臣虽然也知道这回事,可都被自己挡在了豹房之外,没一位大臣在这之前接近过皇帝,更不要说奏事! 何况皇帝身边都是自己的耳目,朱厚照若是知晓,自己不可能收不到消息。 李东阳、杨廷和面色凝重。 两人算得上久经宦海,历经沉浮,都知道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应该一剑封喉! 若杀不了刘瑾,必然为刘瑾所害! 只是,今日的朱厚照与往日大不同,他面对安化王造反这震惊朝野的大事件时,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半点兴奋,表现得极是淡定从容,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超然气势,而他预判朱寘鐇之乱坚持不到二十日,更透着超乎寻常的自信! 他似乎变了一个心性,没有轻佻浮夸,没有犹豫不决,而是坚定如山,果决如刀。 杨廷和看着朱厚照那双深邃的目光,想起他刚视朝时对刘瑾的呵斥,决定站出来,赌上自己的前途! 脚步刚动,杨廷和便看到了一只手。 “我倒了,内阁有你在,总有一日可见朗朗乾坤。” 李东阳拦住了杨廷和,低声说完,便毅然决然走了出来,在杨廷和震惊的目光中、刘瑾等人惊吓的神情里,高声喊道:“陛下,安化王朱寘鐇叛乱,确有告示与檄文,只不过被人藏匿,不准示人!” 刘瑾脸色大变,站出来呵斥:“李首辅,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若是构陷诬言,万岁爷可饶不了你等!” 李东阳已经六十有四,自天顺八年中式以来,历经成化、弘治、正德三朝,面对刘瑾虚与委蛇,多方保全,整日如履薄冰! 现在有一个机会,李东阳想试一试,哪怕是死在这里也无妨,因为还有一个比自己更为聪慧、更有城府、更有能力的杨廷和在,这江山——乱不了! 李东阳没有看刘瑾,老眼灼灼地看着朱厚照,高声喊道:“这里是奉天殿,皇帝不言,哪里有阉人说话之地!” 刘瑾骇然。 一向老好人的李东阳发起火来,竟是如此锋芒毕露! 朱厚照暼了一眼刘瑾,对李东阳道:“李首辅,是何人藏匿了朱寘鐇造反的告示与檄文,朕倒想看看,谁如此大胆!” 李东阳抬手一指,道:“是刘瑾刘公公,陛下若是不信,可搜其身,查其家!若没有告示与檄文,老臣以死谢罪!” 豁出性命了! 成败,在此一举! 刘瑾慌乱不已,见朱厚照看来,连忙下跪道:“陛下,臣绝没有藏匿什么告示与檄文,是李东阳诬陷!” 朱厚照呵呵笑了,旋即放声大笑起来,强大的气场笼罩着整个奉天殿,群臣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李东阳诬陷吗?” 朱厚照站起身,走到刘瑾面前,沉声道:“那你听听这是什么!近年以来,主幼国危,奸宦用事,舞弄国法,残害忠良,蔽塞言路,无复忌惮,致丧天下之心,几亡神器之重……” 刘瑾瘫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 这内容,不就是朱寘鐇所写的安民“告示”。 朱厚照看着刘瑾,眼神中涌动着杀机:“还有一篇讨伐檄文,说你蛊惑天子,变乱祖制,排挤忠良,聚敛民财,屡兴大狱,残害无辜,四处派遣厂卫官校,胁迫远近臣民……刘大伴,你当真没见过这告示、这檄文吗?” 刘瑾面如死灰,叩头哀求:“臣只是一时糊涂……” 嘭! 朱厚照抬起脚,重重踢在刘瑾身上。 要知道朱厚照习武,善骑射,这一脚下去用了十足力,直将刘瑾从御台之上踢倒出去! 刘瑾滚摔下去,官帽丢了,头发乱了,狼狈至极。 朱厚照傲然地站在御台之上,看着刘瑾,对目瞪口呆的群臣下令:“刘瑾大逆不道,弄权作奸,图谋不轨!着令锦衣卫将其下狱!李东阳、杨廷和,全权负责查抄刘瑾家宅!” 第四章 特勤局,被打脸的焦芳 文武百官惊愕不已,目光在刘瑾与朱厚照身上来回游离。 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刘瑾与背负双手、傲然而立的朱厚照形成了强烈对比,如此一幕给群臣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把持朝政五年之久,权倾天下,人称“立皇帝”的刘瑾也有今日之狼狈! 荒废朝政五年之久,贪淫豹房,人称“坐皇帝的”朱厚照竟有今日之雄风! 刘瑾倒台了,以一种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方式。 李东阳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神情有些恍惚,直至杨廷和拉了拉衣袖,方回过神领旨,眼眶通红,颤抖地喊道:“陛下英明!” 百官终于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朱厚照冷冷地看着锦衣卫殿前军士将刘瑾抓住,如对付一只孱弱的羔羊。 刘瑾看似强大,爪牙众多,根深蒂固,但归根到底,这是大明,不是大唐,刘瑾也不是高力士! 纵观大明,宦官始终没有凌驾于皇权之上,最多是皇帝不管事时代行皇权,一旦皇权有所动作,其只能是不堪一击、失败一途。 朱厚照借朱寘鐇造反的告示、檄文,摘了刘瑾所有职务,将其下狱审讯,还附送了上门理财服务与家政服务,随后宣布退朝。 李东阳、杨廷和很清楚夜长梦多的道理,尤其是弘治十八年的“十月事件”,一众官员奏请朱厚照诛灭八虎,原本几乎板上钉钉的事就因为过了个夜,该处死的八虎突然之间成了吃人猛虎。 为了避免事情有变、刘瑾再次翻身,李东阳、杨廷和奉旨意,当即调动羽林左卫三千军士包围了刘瑾外宅,并下令抄家。 在李东阳、杨廷和安排书吏将搜出的各类财物分类摆放并造册时,御用监太监张永匆匆走来。 “张公公此时来,可是有旨意?” 李东阳担心朱厚照罢停抄家。 张永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轻柔一笑,回道:“确实带来了万岁爷口谕。” “哦。” 李东阳看了一眼杨廷和,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凝重起来。 张永见一旁无人,便轻声道:“万岁爷说了,自刘瑾家中查抄出来的珍宝细软悉数递送内承运库封存,至于黄金与白银,则抽两成送去,其他充入国库,并让两位阁臣商议减免税赋之事,以息民怨,苏民力。” 李东阳、杨廷和吃惊不已。 刚开始抄家,皇帝你就打算分赃了? 两成吗? 这可不少,可一想到皇帝处置了刘瑾,朝中即将大变,反对的话容易生出变故,李东阳、杨廷和便点头答应下来。 张永见两人答应,笑呵呵地走了。 很快,李东阳、杨廷和肠子都悔青了,原以为刘瑾贪污个几百万两,抽个两成给皇帝几十万两也没啥,可问题是,刘瑾太能贪,这不是几百万两,是几千万两啊…… 想想也是,各地官员朝觐、述职入京,都需要重贿刘瑾。每个布政使来一趟就是白银两万两,在京官员出去遛个弯、散个步回来也得给钱…… 内阁。 阁臣焦芳低头看着茶汤,刘宇、曹元愁容满面,长吁短叹。 吏部尚书张彩、兵部尚书王敞、刑部尚书刘璟先后步入内阁大堂,顾不上行礼,张彩急切地说道:“三位阁臣,如今刘公公倒了,家也被查抄,我们该如何是好,总需要个章程。” 刘宇舔了下干裂的嘴唇,一双杏眼里满是惶恐:“刘公公倒台,下一个便是我们。” 曹元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哀叹道:“若是我们上书陈错请罪,兴许能全身而退。” 刘宇嘴角暼了下,对曹元的主意并不认可。 这些年来,大家跟着刘瑾干了多少丧尽天良之事,如今皇帝突然发难,定不是冲着刘瑾一个人。 焦芳看着没主意的几人,呵呵笑了笑,沉稳地说:“事情想来没那么严重,陛下处置刘公公,归根到底是因为安化王造反的告示与檄文,并无牵连其他、扩大风潮之意……” “当真如此?” 王敞、刘璟等人期待地看着焦芳。 焦芳面带自信,坚定地说:“老夫历经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四朝,这点事岂会看不清楚?” 刘宇、曹元等人听闻如此,安心许多。 唯有张彩惴惴不安,原因无他,和刘瑾关系太铁,被朱寘鐇在檄文里点了名…… 蹬蹬。 沉重的脚步声传入大堂,督察院副都御史杨纶脸色苍白地走至内阁之中,拱手作礼之后,开口道:“几位阁臣、尚书,下官刚刚听闻到消息,陛下将豹房东官厅改设为特勤局!” “特勤局?” “何为特勤局?” 焦芳、张彩等人一脸茫然与震惊。 杨纶直摇头,自己听到消息便赶了过来,谁也不清楚特勤局因何而设,职权在何,剑指何方! 神秘,未知。 在一片令人压抑的寂静中,门外又传来脚步声。 御史周琳走了进来,行礼之后道:“陛下另设特勤局……” “此事我等已知!” 张彩不耐烦地挥手打断周琳。 周琳停顿了下,说道:“那几位大臣如何看东厂、西厂、内行厂被裁撤一事?” “啊?” “什么?” 焦芳、张彩、王敞等人瞪大眼睛,一脸惊骇。 皇帝这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刺激,竟一口气将东厂、西厂、内行厂全部裁撤了? 特务机构只剩下锦衣卫跟这个劳什子特勤局了? 皇上这是想干什么? 周琳不安地看着众位大臣,轻声道:“你们还不知?” 刘宇、曹元等瘫坐在椅子里,总感觉后脖子冒冷风。 焦芳也有些看不懂,皇帝裁撤内行厂合情合理,毕竟内行厂是刘瑾所设,为何连东厂、西厂也一并裁撤了,这动作幅度是不是太大了? 张彩看向焦芳,咬牙切齿:“焦次辅历经四朝,您说陛下不会牵连其他、扩大风潮之意,可眼下又如何解释?” 焦芳有些脸疼,强撑着说:“陛下只是惩治的宦官,裁撤的内厂而已,这不是,并没有动锦衣卫,说明陛下行止有分寸……” 话音未落,通政使司参议张龙急促走入内阁,脸色阴郁,沉声道:“锦衣卫都指挥杨玉、指挥使石文义、都指挥同知于永等七人,为东官特勤局的人逮捕!” 啪! 焦芳似乎听到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老脸几乎无法见人。 刘宇、张彩等人面无血色。 皇上如此之大的动作,意味着刀已经驾到了他们刘瑾一党的脑袋上了! 王敞止不住颤抖,不安地问:“何为特勤局?” 张龙吞咽下口水,喉结动了动:“缉事厂卫,特行勤务!监察四民,陛下之刀!” 第五章 帝王手段,拨乱反正 六科直房。 都给事中李宪走到哪里都感觉有人在指指点点,背后非议。 往日里,这些给事中谁敢如此放肆? 只是,东官特勤一出,东厂、西厂与内行厂全被裁撤,就连锦衣卫中依附于刘瑾的堂上官也纷纷被抓。谁都看得清楚,皇帝正在不留余力且不留余地、肃清刘瑾一党! 给事中谢讷冷冷地看着李宪的背影,这个攀附刘瑾、统管六科直房的阴损之人,就该跟着刘瑾一并去狱房! 陛下好手段,雷厉风行,如疾风骤雨,不留人喘歇! 是时候站出来列奏刘瑾罪状,检举弹劾刘瑾奸党、将其一网打尽了! 给事中张缵到了刘瑾外宅,求见李东阳与杨廷和,待进入后院看到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时痛心不已! 这些钱财,都是刘瑾盘削官员、富户、大户得来,归根到底,是搜刮百姓得来。 五年时间,残害无数,所得无数! 李东阳咳了声,喊了声:“张给事中?” 张缵回过神,连忙行礼道:“两位阁臣,东官特勤一出,厂卫为之一变……” 李东阳深吸一口气。 皇帝朱厚照一个动作接一个,毫不拖泥带水,决断行事之快令人震惊! 杨廷和面色凝重。 朱厚照整顿厂卫,没有匆促行事,以东厂、西厂为刀,而是先设特勤局,随后裁撤内厂,整顿锦衣卫! 内厂没了,锦衣卫之所以保留,想来也是因为朱厚照需要这批人,毕竟内厂运作、侦缉诸事,全是从锦衣卫抽调的人手。若锦衣卫也裁撤,特勤局短时间内无法胜任诸事。 这是先立后破之策,是谋而后动之举! 朱厚照什么时候有如此高明的手段了? 李东阳看向杨廷和,杨廷和也抬起头,对上了李东阳深邃的双眼,在这一刻,两人心中出现了同一个想法: 朱厚照不是针对刘瑾一人,而是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拨乱反正! …… 总之! 天变了! 大明的天彻底的变了! …… 这一夜,弦月东升。 许多官员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寅卯相交时天尚不亮,文武百官已立于奉天殿外广场等候,一个个交头接耳,低声言语。随殿前礼官引导好班次,内侍喊出“百官入殿”,礼乐声奏起,群臣走入灯火通明的奉天殿。 朱厚照踏上御台,坐在龙椅之上,抬手示意群臣起身奏事。 李东阳率先出班:“陛下,臣等奉旨查抄刘瑾外宅,除发现大量金银外,还在其私室内找到大量甲仗、弓弩、衮服等,并在其卧房暗格中发现一把扇子,扇内暗藏凶器……其野心可诛,意在陛下!” 朱厚照目光冷厉,肃然下令:“刘瑾罪大恶极,图谋不轨,无需再审,送闹市凌迟处死!至于刘瑾亲属,依律处决。” 杀气落在殿内,从众人脚底升至天灵盖。 “陛下圣明!” 李东阳下跪叩头,沉声喊道。 杨廷和、张懋等文武纷纷跪拜附和。 朱厚照抬手,在群臣起身后,威严地说道:“刘瑾擅权乱政,绝非一人可为。焦芳,你在内阁多年,无一日不在卖官鬻爵,荼毒百官。你自称是刘瑾门下士,称刘瑾为千岁。如今刘瑾去了闹市,你也跟着一并去吧。” 焦芳趴在地上哀求,却无人理会。 朱厚照没有看焦芳,目光投向吏部尚书张彩。 张彩胆战心惊,连忙走出,拿出奏折道:“臣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内侍将奏折接过,转至御台。 朱厚照根本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冷冷地说道:“万死就免了吧,一死是饶不过了。来人,押去闹市,与刘瑾、焦芳一同凌迟!至于其他投靠刘瑾、贿赂刘瑾的文武,给你们一日,要么自陈其过,要么朕帮你们陈错于前!” 群臣之中如丧妣者众,拍手称快者亦是不少。 朱厚照站起身,厉声道:“英国公张懋,掌十二团营。定国公徐光祚,掌京军三大营。驸马都尉蔡震掌锦衣卫事,崔元掌镇抚司事!梁储接任吏部尚书,罢黜兵部尚书王敞,由王廷相接任……” 一条条命令传出,众人无不震惊。 似乎这一切都在朱厚照的掌握之中。 有条不紊、从容不迫。 朱厚照深邃的目光满是灼热,要开万世之太平,兴华夏于世界之林,必须推行正德新政! 新政之路,始于重振朝纲! “即日起,由吏部负责,内阁协助,科道官监督,进行京察、大计!” 考核京官之制名为京察。 考核外官之制名为大计。 李东阳老眼一亮,暗暗赞叹。 杨廷和更是对朱厚照的手段臣服不已。 本来,刘瑾已下狱,要肃清刘瑾一党势必会干扰朝政,但皇帝却采用京察、大计之策,全面整顿京师内外! 这样一来,非刘瑾一党,尸位素餐、毫无政绩之辈也将被罢黜、贬离! 朱厚照看着群臣,肃然道:“言路不开,魑魅横行,何时能日月昭昭?正所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诸位爱卿但有进言,可具奏呈送!” 说罢,朱厚照便走向御道,内侍连忙喊“退朝”,百官跪送。 宛平县署。 两班衙役威武而立,知县雷子坚冷眼盯着堂下犯人,沉声道:“赵九,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强抢民女,如今人证在此,你还要何话可说?” 赵九抬起头,不屑地看着雷子竖,提醒道:“雷知县,我这可是为刘公公办事,为万岁爷办事,何来强抢民女一说?伺候万岁爷左右,多少人求之不来,找上她也是她的福分。” 雷子竖豁然站起身来,抬起手就想呵斥,一旁主簿见状,连忙拦住,低声道:“刘公公的人,我们招惹不起。” 赵九看着雷子竖没了话,嚣张起来:“呵,这次也就罢了,下次再无半点眼色,这宛平县衙也该换人了!” “换人,好大的口气!” 一句话自衙门外传来。 雷子竖抬头看去,只见为首一名壮硕大汉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大踏步而来,身后还跟着四人。 “锦衣卫?” 雷子竖凝眸。 赵九兴奋起来,凑上前说:“我是刘公公的人,与锦衣卫石指挥使有故……” 嘭! 田钦右手一拳冲在赵九腹部,看着弓身下去的赵九,左手抓住其头冠提起,一巴掌甩过去,直将赵九打翻在地,口吐鲜血! “什么东西!” 田钦看向雷子竖,厉声道:“东官特勤局、镇抚使田钦见过雷知县!” 雷子竖与一干衙役不明所以,什么特勤局,这些人竟连刘瑾、石文义的人也敢打? 田钦看着惊愕的雷子竖等人,高声道:“按照朝廷规制,凡京师刑人于市,当会官处决,大兴县领走罪囚之身投漏泽园,宛平县领走罪囚之头颅贮库!现朝廷要凌迟刘瑾、焦芳、张彩,处决刘瑾奸党,雷知县,还请移步西四牌楼!” 此话一出,县衙内顿时炸开! 第六章 众生相,刀下肉 朝天宫西坊,椿树胡同。 一家破落民宅里,年迈的老妇人操持着织机,札札声如同啜泣,一声接一声。 咣当! 破旧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不堪负重地垮了一截,耷拉在墙边。 “祖母,祖母!” 十七八岁的任才显大声喊着,走到房门口直接跪了下来,抓住祖母皮肉松弛的手,满脸眼泪。 张氏不解地看着任才显,关切地问道:“孙儿可是为人欺负了?” 任才显哽咽不能言,摇头回应。 张氏疑惑,又问:“那是被先生责罚了?” 任才显摇头,擦了擦眼泪,看着年迈的祖母,连忙说:“祖母,走,我们这就走,去西市,去晚了可就没地方了。” 西市,那是朝廷行刑之地。 张氏并不想去那种地方,指了指织机:“祖母要早点织出这一匹布来,要不然咱们下个月可就要饿肚子了。” 任才显拉起祖母,眼泪滚在脸颊上,咬着唇,低声道:“皇帝已下旨,凌迟刘瑾!父亲的仇——可以报了!” 张氏难以置信,连忙问:“你方才说什么?” “祖母,刘瑾倒台了,他要死了!” 任才显不会忘记自己的父亲任良弼,他是朝廷户部给事中,就因为得罪了刘瑾,被罚至破家,这还不算完,刘瑾竟然用沉重的枷锁,将父亲活活枷死! 南居贤坊,海运仓外。 涂日省坐在一棵树下,敞着衣襟,大手抓着蓑帽送风。 隐约听到鞭炮声,远处突然喧闹起来,喧闹如浪潮席卷而来,一个状若疯癫的汉子光着脚,手里提着铜锣不断敲打,蹦蹦跳跳地喊着什么。 “那不是陈大吗?” 徐一村眯着眼看去,对涂日省问。 涂日省点了点头,眼神里透着几分忧愁与同情。 徐一村哀叹一声:“也是个可怜人,听说他爹陈顺为刘太监害死之后,其母与陈大也被抓。家人为了赎回两人,将两个孩子都卖了。” 涂日省起身,将蓑笠帽戴上,刚想说话,就听到了陈大敲打中的声音: “天日昭昭,凌迟刘瑾!” 涂日省浑身一颤,今日陈大这是真疯了吗? 这样的话也敢堂而皇之、招摇过市地喊,难道他不畏怕刘瑾? “二公子,二公子,终于找到你了!” 江阴人黄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拉起涂日省的手便说道:“刘瑾要被活剐了,快点走。” 涂日省吃惊地看着黄治,难以置信。 黄治见涂日省没动静,催促道:“这是真的,还有焦芳、张彩,一并凌迟!京师震动,无数百姓都朝着西市去了。你父亲涂祯可以平冤昭雪了,兴许用不了多久,你大哥涂朴也能从肃州返回!” 涂日省眼眶通红。 自己的父亲涂祯曾任江阴知县,政绩卓异,举天下第一,后擢监察御史。 因刘瑾纵私人贩盐,又命其同党毕真托取海物,侵夺商利,父亲涂祯皆据法惩治,因此被刘瑾打入诏狱。在京江阴人听闻之后,感父亲之恩,想要捐款贿赂刘瑾以求宽饶,父亲浩然正气,宁死不污父老之名! 一晃三年,杀父之仇一日不曾忘! 如今刘瑾要死,说什么也要看着他死! 涂日省看向徐一村:“借我些钱!” “干嘛?” 徐一村警惕。 涂日省咬牙切齿:“我要买下刘瑾的肉,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西四牌楼,又名西市。 到这里处死的人只有两种死法:杀与剐。 杀头,在牌楼西。 活剐,在牌楼东。 监斩席棚已搭建好,西面立的是悬首示众的木杆,东面立的是“十”字木桩。 刘瑾脸色苍白,眼前是乌泱泱的人群,街上已经被塞满了,还有人不断在挤过来。 吵吵嚷嚷,喧嚣覆盖。 刘瑾没想到这一切变化如此之快,前几日还是权倾朝野,无人不敢听命,今日已是万人唾骂,落难将死! 五年荣华富贵,五年弄权专政,都在这一刻化为泡影。 “万岁爷,臣忠心耿耿啊……” 刘瑾呐喊。 啪! 一面刀背砸在刘瑾脸上,牙与血吐了出来。 特勤局镇抚田钦收刀而立,沉声道:“死到临头,还想往陛下身上泼脏水?” 刑部尚书刘璟胆战心惊,同为刘瑾一党之人,如今却坐在这里监斩刘瑾等人,这属实是一种煎熬,似乎下一个被砍头的,被活剐的便会是自己。 最要命的是,请罪奏本没写完,不管了,一边监斩一边写小本本吧…… 时辰到,行刑! 刘瑾从孙刘二汉、幕僚张文冕、亲属刘杰等十八人,包括锦衣卫石文义、杨玉、于永等人,合二十七人。 刀落,人头滚滚。 血喷,红得亮眼。 至于刘瑾、焦芳、张彩三人,则已是周身赤裸,渔网勒紧,一块块肉凸出。 一刀落,刘瑾惨叫。 万民狂呼。 拍手称快,喜极而泣,嚎啕呐喊者众。 是时,西市鼎沸,长久不绝。 文华殿。 朱厚照翻看着一本本奏折,对这些官员“避重就轻”的文笔很是敬佩,明明恶事做绝,偏偏说成是“过错”,请旨“惩戒”而非“惩治”,一个个聪明得紧,见势不妙全都托故要致仕回家。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 贪了的,不吐干净就想走人? 触犯刑律的,不去牢房开个多人间住住能让你离京? 该死之人,脑袋至少在西市杆子上挂几天才好收起来吧。 朱厚照提笔,在一份名录上添上一个名字。 写满了,翻页。 此时,内侍走近前通报:“吏部尚书梁储求见。” 朱厚照点头,见梁储走来要行礼便抬手道:“免礼,直言奏事吧。” 梁储递上一封题本,肃然道:“陛下,刑部混乱,律令无行,规矩不立,臣一来弹劾现刑部尚书刘璟,二来举荐干臣,请陛下察查。” 内侍将题本转至御案。 朱厚照接过仔细看过前半段,言刘璟不法事,后半段则是举荐人才担任刑部尚书一职。 举荐官员有两人,一人是南京兵部尚书何鉴,一人是刑部右侍郎陶琰。 朱厚照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梁储用意。 这可以说是明朝提议晋升官员的老传统,提名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陪点。用前世的话来说,就是找个陪跑的…… 第七章 人头之上,插草为标 陪点往往是升迁无望之人,属于绿叶陪衬下资历、威望足以胜任的另一人。 传统吏部推举时,陪点只有一个人。但刘瑾打破了这个传统,不仅陪点多,而且陪点比正点还能混,只要给钱到位,什么都不是问题…… 朱厚照要正本清源,自然不会再让朝廷内出现“官银本位”之事,提起毛笔写下,用了印,交给梁储:“调何鉴速回京师,任职刑部尚书。” 梁储没想到朱厚照办事如此干脆利索,当即谢恩。 朱厚照微微点头,言道:“官正利民,官邪害民。朕希望吏部能一扫雾霾,莫要畏手畏脚,不敢为事,你明白朕的意思吧?” 梁储看向朱厚照,视线变得朦胧。 皇帝变了! 他当真改变了! 大明的天下有救了,大明的江山有救了! 只要皇帝有心为政,一心治国,那我梁储就是累断了这身骨头,也定要做出点事来! “臣——领旨!” 梁储肃然回道,行礼之后,退后两步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身躯挺拔,走路带风。 朱厚照看着桌案上的名录册,揉了揉眉心,起身将名册合拢起来,对一旁侍奉的张永道:“命李梦阳、刘大夏、许进回京,命内阁、吏部察查五年来不依附刘瑾等宦官而遭难官员之家,无论是贬离还是遇害,一应具写清楚奏报上来。至于这份名录中人,按律令办!” 张永领命,带名册离开。 朱厚照走出文华殿,看着走来的曾绍贤,问道:“西市那里,该杀的都杀了?” 曾绍贤陪“朱厚照”在东官厅习武、骑射多年,一身本领,被任命为东官特勤局指挥使。 “回陛下,刘二汉等人已全部斩首。刘瑾等人尚在凌迟,城中百姓见之狂喜……” 曾绍贤恭谨地回道。 朱厚照背负双手,看了看日头,距离落山还早,便言道:“换一身便服,随朕出宫走走吧。” 曾绍贤领命。 出宫不是出城,即便是出城,对其他皇帝来说是新鲜事,对“朱厚照”这种去八大胡同当“姐夫”的人实在不算什么事。 所谓姐夫,不过是青楼门上客的称呼。 朱厚照一袭玄青儒袍,头扎方巾,腰间挂着玉佩,手持折扇而行,似乎感觉有些不对劲,转过身看向曾绍贤,皱眉问:“不必带如此多人手吧?” 曾绍贤看了看身后,一百人,不多啊,回道:“陛下,这里是京师,这点人手臣尚觉不足,已安排人通报锦衣卫堂官,让其设暗卫随行保护……” 朱厚照张了张嘴,郁闷地转过身去。 这里是京师,好大的讽刺! 但这就是事实! 文人吹嘘的弘治中兴,在朱厚照看来就是个玩笑,是文臣给自己脸上贴金写在史书里臆想出来的美好。 早在弘治年间,京师已是盗贼公行,公然跑到长安街上劫掠衣物、抢夺马匹、行凶伤人! 长安街在何处? 皇宫承天门之南,朝廷公署、五军都督府、锦衣卫、通政使司、翰林院等以北就一条主街,即长安街! 换言之,盗贼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诸大臣办公室门外折腾! 抢走的马里面有不少为官员所有,一个个嫌丢人又不敢公开说罢了。 盗贼泛滥的问题不能扣在朱厚照的脑袋上,毕竟老爹时期已经存在了,只不过这几年因为刘瑾,京畿内外的盗贼越来越多。 “五城兵马司也该整顿了啊……” 朱厚照颇是忧愁地叹了句。 整个大明如今可谓乱象丛生,弊端重重,想要新政并不容易,而在朝堂尚未整顿好之前,朱厚照也无法抛出新政。 毕竟新政再好,终究还需要有人去执行。 站在单牌楼北望,人着实太多,根本无法通行,全都是观刑的百姓,而自单牌楼到四牌楼有两三里路! 哪怕看不到刘瑾被活剐,也无法阻挡京师人的热情。 朱厚照并没有挤到人群,而是从单牌楼向南。 经过绒线胡同时,朱厚照看到一个妇人在地上伏卧着身,哀求什么,身旁还跪着一个六七岁大小的女童,衣衫破烂,面黄肌瘦,一双大眼睛里忽闪着恐惧与不安。 女童头上,插草为标! 朱厚照抬了抬手,只带了曾绍贤上前。 “这位老爷,求求你慈悲可怜下我们,买下孩子,给孩子条活路吧。” 妇人见有人来,连忙叩头哀求。 朱厚照眉头紧锁,一连三问:“你是何方人氏,你家男人呢,为何要卖掉孩子?” “妾身是大兴县人,原家中尚有十余亩地,勤勉辛劳一些尚能过得去,只不过去年时,田亩全被人霸占了去,丈夫为夺回田产告去县衙,结果被活活打死,妾身也断了一条腿,不得已流落到此,如今实在过不下去,眼见孩子要饿死,不得不插草贱卖……” 妇人声泪俱下。 朱厚照凝眸。 大兴县并不远,在北京城南郊。 “是何人殴死你丈夫,又是何人抢了你们的田地?” 朱厚照目光冷厉。 杀鸡儆猴,就从这里开始吧! 欺民,害民,这样的事朕绝不容许! 妇人摇头,将女童推给朱厚照:“老爷莫问,还请可怜孩子,给她一口饭吃,让她活下去。” “若我能为你们夺回田地,为你丈夫申冤,你可否告知?” 朱厚照问道。 妇人仰着头看着朱厚照,眼神里没有半点希望的光,只有无尽的绝望与哀伤,摇了摇头:“谁都拿不回来我们的田,谁也翻不了案……” 朱厚照不知道她经历过什么,沉默了下,俯身低声道:“不瞒你,我可以将此事告知皇帝,有皇帝撑腰,你还畏怕什么?” “皇帝?” 妇人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之事,沧桑的脸上挂着痛苦,目光看向自己的女儿,轻声道:“秋儿,跟着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完,妇人拖着残疾的身体,竟没有讨要一文钱,一张钞便朝着胡同深处爬去。 朱厚照没有介意女童脏兮兮的样子,拉着女童的手走向妇人,沉声道:“这孩子我养了,条件是你告诉我,何人害你家破人亡!” “你当真想知道?” “当真!” “你要答应,知道是谁也养她!” “我答应!” 妇人艰难地坐了起来,靠在墙壁上看着朱厚照,抬手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凄楚中带着痛恨:“那我告诉你,害我家破人亡,害大兴几千户百姓家破人亡之人,便是——寿宁侯张鹤龄!呵,这位老爷,你还有胆为我申冤吗?” 第八章 官匪勾结,治民之策 张鹤龄? 朱厚照凝眸,脸色微微一变。 妇人知道,眼前的男人应该是个官老爷,那又如何? 什么官也不可能治张鹤龄的罪。 因为张鹤龄是当今皇帝的亲舅舅,张太后的亲弟弟! 看眼前的官老爷一言不发,应是吓坏了。 孩子,无论娘亲死活,你都要活下去。 女童见母亲要走,挣脱朱厚照的手跑了过去,抓着母亲的胳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妇人见呵斥没用,竟狠心咬住女童的手,一双凹陷的眼眶里,滚落豆大的泪珠,直至女童忍不住松开手,才头也不回地向胡同深处爬去…… 朱厚照抬起手,摁在了女童枯黄又乱糟糟的头发上。 女童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却没有避开。 兴许,她见多了这些场景。 兴许,她知道母亲是为了自己活下去。 朱厚照回过神,对曾绍贤使了个眼色。 曾绍贤了然,安排人跟上那名妇人。 拉着女童的手,朱厚照心事重重地走至宣武门附近,举目望去,到处可见插草之人。 不只有孩子,还有妇人,甚至还有男人。 卖身只为活命,只为有一口饭吃。 朱厚照的手微微颤抖,大明的穷困潦倒已经超出了认知,衣不蔽体的他们,毫无尊严得俨若牲口,哪怕是卖掉至亲这种残忍举动,还得陪着脸哀求…… “让开,让开!” 身后传来了催促与马蹄声。 朱厚照站在街道旁,盯着不远处奔跑而来的三辆马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向宣武门附近,两三个粗犷的汉子盯着马车,一脸狰狞,双手藏在暗处。 “爷,情况有些不对。” 曾绍贤敏锐察觉到了什么。 朱厚照嘴角微动,俯身对身边的女童说:“闭上眼,站到我身后。” 女童顺从。 一根竹竿骤然飞出,斜着插入拉着车马匹的前面双腿之间,马骤然迈不开腿,收不住力,头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痛苦的嘶鸣。 “动手!” 一个粗汉发出号令,街道上冒出十余人,挥舞着木棍、长矛、耙锹、钢刀等冲向马车。 马车夫见状连忙逃命。 十余人不费吹灰之力便抢走了两个马车,还有时间将第一个马车里的箱子搬到后面马车里放下,然后就准备朝宣武门而去。 马刚动,便被拦停。 “光天化日之下抢掠财物,大摇大摆而去,合适吗?” 朱厚照站在街上,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盗贼。 马车上,跳下一个略腮胡的中年人,一张嘴,脸颊上的疤痕如同蚯蚓一般蠕动:“呵,还是个有胆量的书生,少见得很呐,只是我板刀在手,你待如何?滚开,要不然宰了你!” 朱厚照暼了一眼来人手中的钢刀,对上中年人满含杀机的眼神,沉声道:“杀我,你还没这个本事吧?” “找死!” 钢刀扬起。 嘭! 中年人倒飞出去,重重落在马头前,看着落地的钢刀,睁着发红的眼睛,强忍着胸口翻涌,咬牙喊道:“给我——” “杀”字还没说出口,便戛然而止。 一批钢刀围了上来。 “抓了!” 朱厚照下令。 曾绍贤刚想动手,便听到身后一声怒吼:“我看谁敢抓人!” 朱厚照转过身,只见为首一名将官手提一壶酒,摇摇晃晃走来,肚腩隆起,大脸肥硕,身后还跟着十余名军士。 “你是何人?” “呵,这里还有不认识咱的?告诉他!” “这位是中城兵马司的于广于副指挥使!” 朱厚照恍然。 怪不得京城这地盗贼敢白日闹事,横行无阻,来去无踪。 明白了。 盗贼有保护伞,上面有人罩着,这才有恃无恐。 官匪勾结! 朱厚照走向于广,手中折扇倒转过来,停在于广两步开外,冷冷地说:“他们是盗贼!” “盗贼?” 于广嗤笑,拍着肚腩:“你说他们是盗贼便是盗贼了?咱看你更像是盗贼,说,这身上玉佩从何处盗来的?哦,王家啊,来人,抓——” 嘭! 朱厚照看着于广张大嘴哈着气,身体不断向下弓,一脸痛苦,收回的脚再次抬起。 咔嚓。 似乎什么东西碎了。 于广倒在地上,疼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后的军士想动手,便看到一柄柄绣春刀出现在周围,一个个再不敢动弹。 “全都抓起来,送到刑部!” 朱厚照说完,便转身走向女童,然后在曾绍贤等人的护卫下返回皇宫。 宣武门内的动静不小,却没引起多少人注意,毕竟相对于四牌楼下的凌迟,实在算不得什么事。 女童被宦官带走了。 文华殿。 朱厚照召见了内阁大臣李东阳、杨廷和,吏部尚书梁储与兵部尚书王廷相,沉声道:“今日微服外行,朕见盗贼白昼抢财,又见中城兵马司官员与盗贼勾结,你们告诉朕,这就是天子之地、大明京师!”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低头不语。 朱厚照发了一通火,看向王廷相:“王尚书,京师乃天下之本,若京师乱了,大明江山如何安稳!朕给你一个月,彻查五城兵马司与九门守备,但有不法事者,着锦衣卫抓去!至于京师内盗贼,一律拿下,暂关刑部!” 相对李东阳等人,王廷相很是年轻,尚不到四十,虽因得罪刘瑾屡遭贬谪,却是一个真正有才干之人。 王廷相走出领旨。 李东阳见朱厚照脸色稍微好看一些,言道:“陛下,老臣以为盗贼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一律抓拿未必能治本。” “哦,依你看如何治本?” 朱厚照眉头微动。 李东阳肃然道:“臣以为,京师盗贼抢掠多并非其本意,实为生活所迫。流民增多,又无手段谋生,只能铤而走险干了盗贼勾当。欲要治本,当纾困流民,引流民归田。如此一来,流民化为农民,稼穑长于田,盗贼之害自解。” 杨廷和走出,附和道:“首辅所言极是。” 朱厚照略一沉思,询问道:“可有人查过京师流民数量?” 李东阳微微摇头:“虽未详查,估看京师内外流民怕不低于六万。” “如此多?” 朱厚照暗暗心惊,这六万人随时可能转化为六万起义军,万一他们冲击北京城…… 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照沉思良久,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背负双手,沉声道:“听闻寿宁侯侵占了不少百姓田地,以致百姓无家可归,可有此事?” 第九章 不拘一格降人材 梁储、王廷相、杨廷和听闻朱厚照的问话,纷纷将目光投向李东阳。 此事,他最有发言权。 李东阳眉头微皱,回道:“陛下,寿宁侯、建昌侯兄弟二人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已是多年。弘治十六年,寿宁侯与长宁伯为争夺一处庄田,派二百余家奴殴堵长宁伯,臣曾多次上书弹劾其不法事……” 朱厚照沉默了。 弹劾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兄弟的应该不是李东阳一个,但没有人能动他们。 毕竟,朱厚照见了都得喊他们一声国舅。 这两个人骄横跋扈,说到底还是因为有个“扶弟魔”的姐姐,也就是朱厚照的亲娘——张太后。 因为老爹朱祐樘一辈子只有一个张皇后,连个妃嫔都没有,而张皇后就这两个亲弟弟,弟弟出了事,姐姐自然只能吹枕头风,吹来吹去,朱祐樘这位“明君”的做派便是纵容张鹤龄、张延龄,想弹劾的不拦着,办他们,不可能…… 而在“朱厚照”登基之后,连朝政都懒得多管,更不要说管张鹤龄、张延龄的破事了。 朱厚照想起插草为标的孩子、妇人与男人,想起妇人咬着孩子手时流淌出的眼泪,看向曾绍贤,厉声下令:“以逮捕张鹤龄、张延龄为特勤,送黑帖,请他们入诏狱!” 曾绍贤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没多一句废话,领命而去。 李东阳、杨廷和震惊不已,梁储、王廷相也有些难以置信。 为非作歹十余年的张氏兄弟就这么轻松地倒了? 和处理刘瑾时一样? 毫无征兆,突兀出剑,一击必杀? 李东阳深深看着朱厚照,提醒道:“陛下,此事是否需要与张太后说一说再办?” 朱厚照摇了摇头,给了个定位:“这是国政之事!” 国政? 李东阳与杨廷和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明白,朱厚照想说的其实是: 后宫不得干政! “刘瑾家抄个差不多了吧?” 朱厚照转了话题。 李东阳回道:“明日便可点数清楚。” 朱厚照微微点头:“那就继续吧,焦芳、张彩等人的府邸也抄了,至于他们的老家,朕会派锦衣卫去查抄。” 李东阳对这些人并无好感,自然没异议。 杨廷和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递了上去:“陛下,这是近年来刘瑾驱逐、贬离、残害官员的名录。” 朱厚照接过打开看去,这名录中既有内阁大学士、尚书,也有言官、御史,各部属官。 当看到一个名字时,朱厚照瞳孔微微一凝,沉声道:“王守仁,此人朕知道!” 李东阳、梁储等人并没多想。 王守仁是你的臣子,知道也合情合理。 但杨廷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么多名字,刘健、谢迁、李梦阳等人都在上面,朱厚照唯独点了不起眼的王守仁,这是何意? 朱厚照嘴角露出了笑意。 现在是正德五年,按照历史记载,王守仁早在两年前就在贵州完成了龙场悟道,去年谪戍期满,调任为庐陵知县。 这个创造了“阳明心学”,推崇“致良知”、“知行合一”的圣人,可以说是孔孟之后的超绝之才! 他有学问,懂军略,通达世故,能变能为,智慧无双。 朱厚照要中兴大明,当重用王守仁! “传旨,调王守仁回京,担任兵部左侍郎。” 朱厚照肃然道。 李东阳、梁储等人惊愕不已。 梁储连忙说:“陛下,如此擢升并不合乎规制。” 朱厚照走至桌案后坐下,提笔润墨,笔端龙蛇,收笔之后,将纸张递了出去,沉声道:“拿去办事吧。” 梁储接过纸张看去,只见上面赫然四行诗句: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材。 梁储深吸一口气,好一个“不拘一格降人材”,皇帝这是借诗告诉自己,对人才莫要拘泥规制,该提便提。 李东阳是茶陵诗派的核心人物,更是文学大家,只看了一眼便觉朱厚照写的诗词不凡。 九州生气恃风雷, 万马齐喑究可哀。 这似乎是在说朝廷黑暗,在等一场风雷起。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材。 这似乎是在告诉世人,他朱厚照准备任人唯贤,破格提用! 这诗词不像以皇帝的口吻来写,倒像是郁郁不得志的大臣口吻。 不过还好,能理解,写闺怨的文人大部分是男人不是女人,换个姿势,呸,换个身份写写也没错…… 文华殿再次安静下来。 半个时辰后,曾绍贤入殿行礼,禀告道:“陛下,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已为特勤局逮捕,现关押至诏狱之中。” 朱厚照微微点头,然后默默等待。 果然,不出一刻,宦官张亥便走了进来,行礼后道:“太后身体不适,特请陛下去慈宁宫。” 身体不适? 这倒是堵住了朱厚照拒绝前往的话,毕竟大明以孝立国,老娘病了当儿子的连看都不看一眼,这说不过去。 朱厚照移步坤宁宫,看到了坐在椅子里,手持绢帕咳动的母亲张太后。 张太后年过四十,风韵依旧,透着一股子端庄娴静,只不过眉宇间藏不住忧愁,见朱厚照到了,也没绕弯子,直言道:“听闻皇帝命东官特勤局的人抓了寿宁侯、建昌侯?” 朱厚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言道:“母后,两位国舅侵夺田地,横行不法,致使许多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儿臣若不将其下狱,无以安民。” 张太后见过诸多风浪,并没有失分寸,而是询问道:“抓他们自有皇帝的道理。母后就问一句,你认不认这两个舅舅?” “这——母后,血浓于水,如何不认。” 朱厚照皱眉。 张太后起身,走向朱厚照:“好,既然认,便下旨将你两个舅舅放出诏狱,皆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大动干戈?有过错,唤至宫中训斥一番,让其改之便是。” 朱厚照沉默了会,缓缓抬起头,迎上了张太后的目光,认真地说:“儿臣若不遵母后命,执意关押两位舅舅呢?” 第十章 明日起,大明无皇庄 执意关押? 张太后脸色顿时冷了下来,目光中透着几分愠怒,拿出了威严的气派:“怎么,我儿长大了,母后就管不得了?” 朱厚照叹了一口气,退后一步:“儿臣有错,母后自然管得。只是,儿臣依国法、律令为事,振兴国政,何错之有?” 张太后向前一步:“何错之有?好啊,既然如此,那母后就给你说道说道。历代明君,哪个不以仁孝治天下?” 朱厚照凝眸:“此事与孝并无关联吧?” 张太后微微摇头,肃然道:“你所言大错特错。孔夫子云,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同样,子之孝道,是否也应为母隐?汉武帝时,春秋决狱第一条便是亲亲相隐,到了唐时,更有同居相隐。” “我朝《大明律》中,更有‘同居亲属有罪互相容隐’、‘弟不证兄、妻不证夫、奴婢不证主’的条文,这可是太祖定下的律法!如今皇帝执意要关押两位国舅,岂不是违背了太祖之意?再者,若你要治罪两位国舅,母后的名声如何保全?你连母后的名声都不顾了,这算什么孝顺?” 朱厚照猛地握起双手,厉声道:“若母后顾惜名声,早在十三年前,建昌侯张延龄欺辱宫女时便将其治罪了!” 张太后怒斥:“胡说!此等无凭无据之言怎可从皇帝口中说出!” 朱厚照对自己的母后很是失望,她是个彻头彻尾的“扶弟魔”,曾让人处死过阻止张延龄秽乱后宫的太监何鼎,也曾劝说父亲朱祐樘将弹劾张鹤龄、张延龄的李东阳杀掉。 “无凭无据还是其他,儿臣不想多言。若母后当真想让两位国舅出诏狱,简单,家财充户部,田产归百姓!” 朱厚照拱了拱手,转过身就要离开。 张太后没想到往日里温顺的朱厚照为何突然变得强硬,见朱厚照想要拿走张鹤龄、张延龄的一切,失态地喊了句:“他们手中才多少田,比之皇庄不过寥寥之数!” 朱厚照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看向张太后,点了点头:“母后提醒的是,自明日起,大明无皇庄!” 张太后看着离开的朱厚照,急火攻心,顿时昏厥过去。 宦官、宫女一阵忙碌。 朱厚照返回文华殿,用晚膳时,对侍奉的太监张永道:“朕的皇庄有几处,多少田亩,你应该知晓吧?” 张永拿不准朱厚照的心思,神情中有些畏惧。 眼下的皇帝和往日大相径庭,他似乎沉沦了几年,突然之间玩腻了,转而要奋发图强,治国理政了。 设东官特勤,裁撤内厂,整顿锦衣卫,凌迟刘瑾等,这动作已是惊人,不久前更是下旨抓了张鹤龄、张延龄,连太后的面子也不顾,执意不放人…… 张永紧张地看了眼朱厚照,低下头禀告道:“据臣所知,有二十四处,田亩具体是多少,需要询问管庄太监,或是翻查刘瑾府中文书。” “带人去查,要快。” 朱厚照下令。 张永不敢怠慢,带人翻找了半个时辰,才将皇庄文书翻出,送到了文华殿。 朱厚照翻开文书看去,脸色不由得难看起来。 二十四处皇庄,分布在大兴县、三河、宁晋、东安、通州、武清、静海等地,田亩数合计两万六千四百八十四顷三十五亩…… 明代百亩为一顷,换算过来,就是二百六十四万八千余亩。 大明皇庄并非开国就有的,始于天顺八年,是太监曹吉祥“贡献(抄家)”出来的。 成化年间增加一处皇庄,弘治年间增加了三处。到了朱厚照这里,五年时间,一口气增加了十九处皇庄,加上继承下来的五处,正好二十四处。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颇有些头疼。 搜寻记忆,朱厚照如此大规模圈地也不是没原因,原因就一个字: 穷。 弘治十八年,“朱厚照”刚刚登基,按照明朝惯例,新皇上位除了要大赦天下外,还要颁发登极大赏,受赏之人包括各地亲王、文武大臣以及在京军士。 登极大赏需要一百四十万两,理应由皇帝的内承运库出,不足部分户部补。 可内承运库连十万两都拿不出来了,户部补不上如此大窟窿,以至于登极大赏搞成了“分期付款”,用了两年才赏完…… 朱厚照不解,为何勋贵、势要之家田产无数,富得流油,自己身为皇帝却要受穷?不甘心的朱厚照加入了抢夺土地的行列,皇庄一个接一个…… “传令锦衣卫,带所有管庄太监、奏带旗校回京!” 朱厚照下令。 张永领口谕去安排。 朱厚照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正德年间的乱象,一桩桩事,一本本奏折背后,都不是简简单单可以处理得了。 就说张鹤龄、张延龄二人,深究下去,他们的罪行必然是死。 可自己当真要杀了他们吗? 那样一来就是大义灭亲,与太后也将彻底闹崩,日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再说了,自己侵吞田地,张鹤龄、张延龄侵吞田地,那其他人呢? 一个个公侯、藩王、外戚,有几个干净的,如何既能归田于民,缓解流民危机,又能顾全大局,不引起乱子,这需要政治智慧。 夜深时,朱厚照回到乾清宫。 自从正德二年搬入豹房之后,朱厚照没有回宫留宿过一晚,看着室内金砖铺墁、御案、宝座与屏风等等,朱厚照只感觉有种陌生的熟悉感。 翌日天不亮,早朝已开。 李东阳奏报抄家事宜,为了避免引起朝臣非议,免去不必要的麻烦,只提了一句“一部充内承运库,余者充户部”。 充入户部的黄金高达二百万两、白银四千万两! 要知道正德四年的税粮总共才两千六百七十八万石,按照两石米一两银折算,四年税粮不过一千三百万两银。 而从刘瑾家中查抄出来的黄金白银,堪比四年多的粮税,这还没算朱厚照拿走的那两成! 杨廷和当即奏请:“纾困于民,当免两税。” 朱厚照当即应允,言道:“这些钱财来自百姓,权当百姓已缴纳过税粮,内阁拟诏书,公告天下,今年夏税、秋税,天下县府一律蠲免,但有地方官吏巧立名目,盘削百姓者,定不轻饶!” “吾皇圣明!” 朝堂之上,欢呼一片。 朱厚照抬手,示意群臣起身,然后道:“蠲免税粮,只能缓民喘息。若民无地,流窜于野,他日税粮又从何出?太祖时一年两税三千二百万石有余,百四十余年过去,缘何两税不增反减?朕以为,是时候清丈田亩,归田于民了!” 第十一章 设清丈司,对自己也下手 清丈田亩,归田于民?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深吸了一口气,王廷相、梁储等官员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刻,无人敢应声。 所有人都清楚,清丈田亩等同于赌上官帽、甚至是身家性命。 原因很简单,清丈田亩的对象是谁? 老百姓? 别开玩笑了,多少老百姓都没地了,清丈个毛。 富户、大户? 这也不合适,人家巧取豪夺,不管用了啥法子,大多是办了手续,填了田契的,明面上合法合规,清丈清楚又如何? 真正清丈的对象是皇室宗亲、公侯伯爵、勋贵,还有卫所军屯的武将们。 单拎出来一个,都棘手得很。 皇室宗亲不能下手,公侯伯爵不敢下手,勋贵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好下手。 至于卫所武将,手里有兵,你丈量田地,逼急了,人家会挖出两尺宽、七尺长、三尺深的坑,让你躺进去量一量…… 没大毅力,没豁出性命的觉悟,这事谁也不敢接。 朱厚照看着沉默的百官,理解他们的苦衷,好不容易熬到刘瑾倒台,雨过天晴,这好日子还开始过,就要被送去得罪人,实在有顾虑。 理解归理解,但朱厚照依旧失望。 这年头,愿意为百姓做事、敢牺牲自我的人太少了。 嗒! 沉重的脚步声传出。 王廷相站了出来,沉声道:“敢问陛下,清丈田亩,归田于民是一时之策,还是一世之策,是虚应故事,还是践行到底?” 朱厚照看着王廷相,肃然道:“若是一时之策、虚应故事,朕何必在奉天殿说?如今流民四起,居无定所,贼寇之势愈演愈烈,京畿内外人心惶惶!如此之境地,朕自当锐意进取,清丈田亩,但有侵吞百姓田产者,一应命其退还并补百姓累年之亏损,若有不从,刑部、督察院、锦衣卫、东官特勤局,四司联办!”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 很显然,皇帝这是动真格了。 群臣也被如此肃杀、威严的朱厚照给惊住了。 王廷相没想到朱厚照的决心竟是如此之大,当即道:“若是如此,臣愿领旨察查!” “臣愿领旨察查!” 刑部主事张元电站了出来。 有人开了头,其他官员纷纷出班附和。 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厉声道:“既是如此,那就于朝廷内另设清丈司,专司田亩清丈归民事宜。清丈司由兵部管辖,由兵部、督察院、锦衣卫、特勤局、国子监各派人员构成。” “兵部、督察院、国子监负责清丈,锦衣卫、特勤局负责督管协助!清丈司即日起建,明日奔赴大兴县起查,重点清丈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所属田产……”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难免惊愕。 弘治、正德两朝,张鹤龄、张延龄依仗着外戚身份,肆为奸利,侵夺田地,横行不法十余年,从未受过责罚。 而在今日,朱厚照竟直接将他们二人拿了出来敲打! 这不是杀鸡儆猴的把戏,这他娘的玩狠的,是杀猴儆鸡啊! 就在群臣震惊未平时,朱厚照接着说了句:“还有,二十四处皇庄!” 王廷相、杨廷和等人一个个张着嘴,难以置信。 皇帝这狠起来,对自己都敢下手啊…… 李东阳也没想到朱厚照竟是如此毅然决然、果决彻底。 皇帝自己都不占地了,寿宁侯、建昌侯的田铁定保不住了,这样一来,皇亲国戚、藩王宗室、公侯伯爵等等,他们估计也只能将侵吞田地吐出来。 朱厚照威严地看着群臣,继续说:“皇庄清丈清楚之后,引流民迁移而去,分田到户,并给农作器具,免其三年税赋!至于皇庄内佃户,一律给田,各自耕作!从今以后,废除所有皇庄,不得复立!朕带头还田于民,谁若在其中贪拿害民,那就——去西市牌楼下看午时的太阳吧。” 一股肃杀之气横扫在大殿之上,令不少官员浑身一颤。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齐呼圣明。 清丈司确定之后,百官继续奏事。 现任户部尚书刘玑上书请辞。 李东阳挽留。 刘玑为人清廉,刘瑾拉拢多次都未曾依附于其门下,但因为是刘瑾同乡,又是刘瑾提拔起来的户部尚书,如说两人没半点关系百官也不信。 朱厚照批准了刘玑致仕。 内阁、吏部举荐南京吏部右侍郎孙交为户部尚书,朱厚照批准。 至于对刘瑾一党官员,该下狱的下狱,该罢离的罢离,还有削职为民、永不叙用的,朱厚照一口气处理了五十余官员,其中包括刑部尚书刘璟、兵部尚书王敞、前户部侍郎韩福等等…… 内阁里,目前也只剩下了李东阳、杨廷和。 因为朝堂罢黜、惩治的官员太多,以至于不少衙署出现缺额,地方调任官员还没有收到公文。为平稳过渡,朱厚照提拔了一批人,比如御史张钦、蒋瑶,擢升督察院佥都御史,通政使丛兰兼任兵部右侍郎,协助王廷相整顿京畿、清丈田亩等。 待诸事处理完毕后,朱厚照原本想要退朝,便在此时,礼部侍郎费宏出班,肃然道:“陛下是否忘了,朝外尚有安化王朱寘鐇叛乱一事未平!” 瞬间,官员议论纷纷。 朱寘鐇叛乱一事,朝廷对策极是有限,最大的动作不过是起用杨一清为三边总制,但皇帝没给杨一清拨一兵一卒,而是自信朱寘鐇折腾不过二十日,用杨一清不是为平叛,而是奔着安抚地方而去…… 李东阳、杨廷和也恨不得直敲自己脑袋。 这几日一直在抄刘瑾外宅,处理刘瑾一党,揣测朱厚照为何收了心开始一心为政了,竟然将朱寘鐇的事忘在脑后…… 也不怪咱们,谁让这家伙没存在感。 不知道是驿站传递文书太慢,还是朱寘鐇这家伙造反没经验,到今日二十天了,也没听说他打下哪一座大城…… 朱厚照站起身来,看着群臣,淡然一笑:“等吧,朱寘鐇之乱平定的文书终会送到京师,他——还没资格与朕正面交手!” 第十二章 仇钺:我当船老大 宛平县。 农夫高五佝偻着腰,一张老脸皱巴得如脚下的田地,几如裂开,艰难地提起水桶走了几步便放了下来,喘着气,张开漏风的嘴:“老天爷偏偏在抽穗时不下雨,这是不给咱们活路了啊。” 身后的老妪张氏将水瓢放在水桶中,打了点水,朝着麦子根小心翼翼地浇了下去,叹道:“能救一根麦是一根,收个一斗粮种也能少求个人。” 高五呸了口唾沫:“一斗粮能落咱们手里,哪个衙役不破家?夏收之后,县衙的由帖送来,咱们拿什么交税粮去。老婆子,今年——难熬到冬啊。” 张氏将水瓢的水倒尽,看着沧桑的高五,平静地说:“能活一日是一日,什么冬啊,秋啊,太远了。隔壁张大娘不说了,隔月是一年,浇浇水,说不得咱们还能活个两年……” 两年? 两个月吧。 高五心里悲苦,可不敢死,自家儿子被盗匪打死了,儿媳妇跳井自杀了,就剩下个八岁的孙子,说什么都得将孙子养大了,要不然,高家这一脉就绝户了,自己死都愧对列祖列宗。 “高五叔,高五婶。” 高大月匆匆跑了到地头,喊道:“快点去县城。” 高五、张氏听闻,不明所以。 高大月见两人没动静,沿着田垄跑到地里,满目是叶子发黄的麦子,麦穗抽得费力且干瘪,到近前,擦了擦额头的汗:“走吧,地明儿再浇,去县城,大家都去县城了。” “何事?” 高五皱眉。 高大月摇了摇头:“说不准,只听闻刘瑾被送到京师西市凌迟了,县衙张贴告示,说朝廷要蠲免今年两税。” “当真?” “去县城一看便知……” “走!老婆子你就留下吧,四里路呢。” “不,一起去!” 张氏坚持,手微微有些颤。 活了几十年,一次蠲免去夏税、秋税,在这宛平县可是头一次见。 这苍天,这大地,这风—— 似与刚刚不同。 兴许,能熬得过这个冬日,吃到明年的榆钱窝窝。 累一点又如何,腿又走不断。 宛平县城,西门。 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测字先生王筏嗓子都喊嘶哑了,依旧踩着凳子念着告示上的字:“奸佞贪虐,害民无数。今吾皇圣明,特下旨意昭告天下,正德五年所有府州县夏税、秋税一律蠲免,往年拖欠税赋,悉数免去……” 听闻消息的百姓潸然泪下,一个个脸颊滚烫着仰起头欢呼。 有人看天。 丽日蓝天,白云悠悠。 这一刻,人忘记了旱灾,忘记了烦恼,只有喜极而泣,奔走相告…… 蠲免两税、免除拖欠的消息如飞燕,进入千家万户,沉闷了多年的华北大地,第一次迎来了大范围的热闹。随着驿使递出文书,消息从北直隶扩散开来,朝着山东、河南、南直隶等地传播,速度之快,远远超过了安化王朱寘鐇叛乱消息传递的速度…… 宁夏。 一座府邸后院房里,身材魁梧的宁夏游击将军仇钺靠着枕头坐在床榻之上,刚毅的面容里透着一股子杀气,深邃的目光锐利且坚定。 二十几日前收到边关警报,仇钺带人出宁夏城前往御敌。 回来之后,宁夏城已换了主人! 朱寘鐇命自己卸掉盔甲,交出兵器,并将部属军士打散收编,这才允许自己入城回府。 人在府里,心在府外! 毕竟我仇钺是——大明的将,领的是朝廷俸禄! 仇钺看向仆人陶斌:“还没打探来消息吗?” 陶斌刚想回话,屋外便传来了声音。 仆人来得匆匆走了进来,低声道:“老爷,陕西总兵曹雄的大军已进驻灵州两日,朱寘鐇为防止曹总兵占据上游掘水灌城,派遣何锦、丁广等人,各带一千五百余军士镇守大壩、小壩,宁夏城防由周昂负责,兵力不到三千。” 仇钺眼神一亮,起身下了床:“这倒是我们平叛的大好机会。” 周昂这三千军士多在城墙之上,且分散在四门,安化王府内必然空虚,若是这个时候抓了朱寘鐇,大事可成! 只是为了避免周昂鱼死网破,最好是将周昂先杀掉,只是,此人并不好杀啊…… 就在仇钺思索对策时,侄子仇书童匆匆来报:“讨贼左将军周昂求见。” 仇钺眉头微动,让人去请,转身对仆人陶斌、来得吩咐几句,然后躺在了床榻之上。 周昂大踏步走入卧房,闻到一股子药味,不由地放松一些。 不久之前,朱寘鐇派使者以祃牙(出兵行祭旗礼)为名召仇钺,仇钺称病不去,朱寘鐇怀疑仇钺装病,这才命自己前来查探。 周昂看着病榻上的仇钺,寒暄几句,见仇钺一个硬汉竟疼得呻吟出声来,这才安心,转而询问退敌之策:“眼下陕西总兵曹雄、延绥副总兵侯勋、灵州守备史镛等,已接近宁夏城。一旦他们的大军渡过黄河,这宁夏城未必守得住,仇游击将军,须知,覆巢之下无完卵……” 仇钺呵呵笑了笑,这是在威胁自己、不出主意就一起死啊。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船翻了谁都没好下场,这个道理仇某自然懂得……”仇钺说着话,起身坐在了床边,笑道:“除非,我当船老大。” 周昂豁然起身,盯着仇钺:“你是何意?” 仇钺一挥手。 陶斌当即动手,从身后抱住了周昂,双臂在周昂身前紧紧扣在一起。得来从屏风后抓起一个铁骨朵递给仇钺。 仇钺接过,奋力一挥,直击周昂头颅! 铁骨朵前端是一块疙疙瘩瘩的铁,如紧握的拳骨凸出。 嘭! 沉重的力道贯穿头盔直中头骨,周昂铆足力猛地挣开陶斌的束缚,刚想还击,瞳孔猛地一凝,铁骨朵直中脑门…… 仇钺丢下铁骨朵,命人拿刀割下周昂的脑袋。 室内空间小,不适合用刀、剑等武器,锤、铁骨朵这才是合适的兵器。 “打开宅门,擂鼓聚将!” 仇钺手提周昂的脑袋,厉声下令。 随着鼓声传出,隐藏在仇钺府邸周围的亲信旧部杨真、周安等一百二十余将士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仇钺翻身上马,抽出马刀,高声喊道:“今日诛擒逆贼,他日封侯在我!破安化王府,活捉朱寘鐇,荡平叛乱便在此时!愿诸位同心,随我杀贼!” 第十三章 你们是——找死 安化王府。 状貌魁梧的朱寘鐇不安地踱步,自从杀官造反、控制宁夏城之后,就没什么进展,折腾了二十天,也不见有多少人响应,反而前来围剿的大军越来越多…… 可恶! 事情不应该这样啊,朱厚照整日待在豹房不理国政,宠信刘瑾等宦官,朝堂黑暗,民不聊生,自己站出来喊一嗓子就应该有无数人追随才是啊。 为何城内的百姓、官员不追随我,为何周围的卫所将士不追随我,难道他们甘心一直被没有男人根的太监踩在脚下? 当年朱老四造反的时候身边就八百人,这样就能去金陵当皇帝,自己造反的时候,可是凑了好几千人,为啥去不了北京当皇帝? 就在朱寘鐇将自己与朱老四放一起比较时,府前一片大乱,仪宾谢廷槐急匆匆跑至后院,高声喊道:“王爷,大事不好,仇钺带人杀进来了!” “什么?” 朱寘鐇大吃一惊,刚想召唤孙景文、史连等人,却看到了一手提周昂人头、一手持带血钢刀的仇钺带人闯进来。 仇钺冷冷地看着朱寘鐇,冷冷地喊道:“就让末将送王爷去京师吧,绑起来!” 谢廷槐见军士凶悍,直接跪在地上投降了…… 朱寘鐇万万没想到,自己明明收了仇钺的兵权,他竟还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击! 仇钺当即以朱寘鐇的大印召何锦等人返回宁夏城,并暗中派人告知何锦手下的部将朱寘鐇已被生擒,若不反正,则是满门之祸。 郑卿听从了仇钺的计谋,在何锦带人回军时突然反正,叛军大乱,何锦、丁广等人趁乱逃入贺兰山,并企图北逃蒙古,投奔小王子而去,结果被巡逻的军士给抓了…… 就这样,令朝野内外震惊的安化王叛乱平息了,到这时,朱寘鐇依旧不明白自己哪里不如朱老四,凭啥他成功了,自己却沦为了阶下囚…… 仇钺若是知道朱寘鐇的想法估计能踹死他,你算什么东西,竟和朱棣比? 人家朱棣可是曾经的北方统帅,起家八百人,起家之后立马几万人,又抢了宁王手里的朵颜三卫,加上李景隆这个运输大队长提供后勤辎重,朱允炆疼爱叔叔,还安排了开门的人,你也不照照镜子,你有啥? 北京紫禁城,诏狱。 张鹤龄踢翻了大黑陶瓷碗,冲着锦衣卫喊道:“我要吃肉,我要喝酒!谁敢怠慢,要你们的命!” 锦衣卫军士见状,苦着脸道:“寿宁侯,不是我们不给上酒肉,是陛下交代过,谁也不敢抗旨啊。” “去找太后,告诉太后!” 张鹤龄嚷嚷着。 张延龄靠在墙边,对张鹤龄说道:“大哥就省点力气吧,如此大的事太后怎么可能不知。” 张鹤龄瞪了一眼张延龄,咬牙道:“若不是你拦着,我早就让家奴将什么特勤局的人赶走了!如何会沦落到这臭气熏天的诏狱!” 张延龄很是无语地看了一眼张鹤龄,他骄横惯了,以至于连基本的事理都忘了。 特勤局和锦衣卫都是陛下手中的刀,无论谁出手,哪个敢阻挡?何况看锦衣卫对待特勤局的态度,明显特勤局高过锦衣卫一头,和他们作对,那是作死。 “你先下去吧。” 锦衣卫指挥使崔元带了一个人走来,对值守的锦衣卫军士下令。 张延龄一看是崔元,连忙抓着囚牢栏喊道:“驸马都尉,放我们出去!” 张鹤龄眯了眯眼。 崔元这个驸马都尉可不简单,他迎娶的是明宪宗次女永康公主,明宪宗是朱厚照的爷爷,按辈分,朱厚照得喊崔元一声二姑父。 “张公公。” 崔元回头看了一眼。 宦官张亥摘下黑袍帽,抬起头,看向狼狈的张鹤龄、张延龄。 张鹤龄、张延龄见是太后身边的宦官,心头一震,连忙起身,异口同声:“可是太后让你来接我们出去了?” 张亥见崔元退后,脸色凝重对张氏兄弟道:“万岁爷这次态度很是坚决,甚至不惜与太后争吵一番离去,也不答应放你二人出来。” “什么?” 张鹤龄不敢相信。 张延龄浑身微微颤抖。 自十几岁开始,姐姐就替两人遮风挡雨,可谓无所不能,哪怕是再大的过错也没有平息不了一说。 可现在,姐姐竟然没有将两人从诏狱之中带出去! 怎么会这样? 朱厚照什么时候如此不懂孝道,什么时候有胆量与太后争吵的? 张亥看着两人颓废,叹道:“你们还不知道,万岁爷已经下旨设了清丈司,要清丈田地,归田于民,这第一个查的,便是两位。万岁爷想要施新政,赢民心,招抚流民,所以,你们很可能会……” 张鹤龄、张延龄对视了一眼,随后抱头痛哭。 不用说,皇帝要拿咱们兄弟杀鸡儆猴,立威天下了。 “你告诉太后,一定要保我们。” “告诉姐姐,我们不想死,我们就她一个姐姐,她不帮我们,九泉之下的父亲定会不安……” “是啊,父亲生前交代过,让她照顾好我们,万万保全……” 张亥忧心。 张太后的一世英名,全毁在了这两个弟弟身上。 张亥为难地说:“太后自会全力保住你们性命,不过万岁爷那里也不可闹得太僵,所以,你们的家产、田地,恐怕要保不住了。” 张鹤龄、张延龄愣住了。 什么意思? 不要命,就要财? 那和要了我们的命有啥区别? 张鹤龄直摇头:“我们的家产与财富都是宫里赐的,是先皇给的,陛下岂能说收回便收回,这于情于理皆说不过去!” 张延龄连连赞同:“没错,经营了十余年才有这点家当,如何能拱手送人?” 张亥失望地转过身,看向不远处的崔元,道:“崔指挥使,如实禀告万岁爷吧。” 崔元冷冷地看向张鹤龄、张延龄,开口道:“封侯太早,恩荣十余年,以至于你们连破财免灾这种粗浅的道理都不懂。既是如此,那就连性命一起搭进去吧。” 这个时候,朱厚照—— 杀刘瑾,重掌国政。 治朝堂,雷厉风行。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忤逆与违抗,你们是——找死啊! 第十四章 皇后好主动,春宵一刻 夜幕之下,乾清宫灯火通明。 怯生生的张秋儿跟在宦官身后,不安地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大殿。 这里的物件,都不曾见过。 “万岁爷,带来了。” “退下吧。” 朱厚照抬了抬手,将目光投向张秋儿。 昨日她还是个吃不起饭、插草为标的小乞丐,今日换上宫里衣裳,倒精神了不少。 “昨晚睡得可还好?” “好。” 张秋儿回了句,似乎想到什么,有模有样地行了个万福,紧张地说:“回万岁爷,睡得好。”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 不用说,这一定是宦官调教的,她一个孩子哪懂这些礼数。 朱厚照从桌案后走出,对张秋儿道:“你还是个孩子,这些礼数等你八岁之后再学,来,这里有些糕点……” 张秋儿拿起一个糕点,低着头想了想,又伸出手拿了个糕点往袖子里放。 朱厚照俯身道:“饿了便告诉其他人,会有人给你送吃的。” 张秋儿摇了摇头:“没人送,求人挨骂,还有大黑狗,可凶了……” 朱厚照心头有些堵得慌。 张永走了进来,低声通报道:“锦衣卫崔指挥使差人送话,太后安排张亥去了诏狱,张氏兄弟不愿舍家产田地。” 朱厚照冷呵一声:“不是不愿,是对太后寄予希望吧。” 张永犹豫了下,道:“听闻太后病倒了,皇后正在坤宁宫照看,万岁爷是否……” “身体抱恙还是着急上火,朕比你更清楚。” 朱厚照知道太后在用“病”给自己施压以释放张鹤龄、张延龄,但自己不吃这一套,条件已经说好了,他们自己不争气,那怪不得谁。 拖吧,拖得越久,事情越棘手,到那时出诏狱就不知道是站着还是躺着了。 朱厚照将张秋儿轻轻推向张永:“张氏在太医院,带她过去吧。告诉张氏,朝廷已在大兴县清丈田亩,还田于民,她若想回去,地会还给她。她若不想回去,就寻个差事,留她在宫里做事吧。” 张永领命而去。 朱厚照翻看着巡抚陕西都御史黄宝的奏疏,凝眸道:“四川贼流入陕西、湖广,三省大忧!” 正德四年冬,四川保定人蓝延瑞、鄢本恕、廖惠自号顺天王、刮地王、扫地王,率众起事,四处攻杀,震动天府。 至正德五年四月,四川民乱已不再局限于四川行省,向外波及。 朱厚照脸色极是凝重。 按照历史记载,四川民乱起于正德四年,结束于正德九年,历时五年之久! 而这只是当下民乱最大的一股,事实上,此时的两广、江西、福建等地,已是盗贼遍布! “还有一个更棘手的——刘六、刘七民乱!” 朱厚照手指扣打着桌案,目光深邃。 若历史记载无误,刘六、刘七民乱爆发的时间是在五个月之后。 很近了。 刘六、刘七几次威胁京畿之地,北京城人心惶惶! 而在整个平叛的过程中,京军也好,地方卫也罢,不堪一击,以至于后来不得不调边军平叛! 还有前两年的广西柳州僮族叛乱,僮族两万余,两广十三万军士,打了一年半才结束。 如今的明军——烂透了! 前世为官经验告诉自己,维稳压倒一切。 没稳定的环境,无从谈发展,更不要说国富民强、中兴大明。 维稳,需要强大的军队! 是时候推动军事改革了,重塑京军了。 不尽早打造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强军,几个月后,自己就得站在城墙之上眺望刘六、刘七的大旗了…… 现在内承运库里黄金白银堆积如山。 不差钱。 只是如何整顿京军,从何处入手。 朱厚照陷入沉思…… “万岁爷,皇后求见。” 轻柔的脚步传入殿内,内侍禀告的声音打断了朱厚照的沉思。 朱厚照眉头微动,道:“请吧。” 内侍退去。 朱厚照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抬头看去。 只见一位十八九岁的少女款款而动,一袭凤冠,流珠微晃,红色大衫搭配缘襈裙,深青霞帔坠着云龙玉佩。 莲步轻盈。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金安。” 夏皇后双手放在胸腹部中间,双腿微屈,头轻柔低下。 朱厚照看着近前的夏皇后,她微微翕动的睫毛下,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如璀璨星辰,又似一泓秋水,静谧中带着几分忧伤。鼻梁挺直而优雅,红唇皓齿,柔嫩的肌肤似能掐出水来。 安静地行礼,透着端庄与婉约。 “皇后,免礼。” 朱厚照定了定心神,暗骂“朱厚照”暴殄天物,将如此姿容出众、娴静动人的皇后丢在宫里,一丢就是四五年…… 这个,说起来也不能完全怪“朱厚照”不识货,毕竟“朱厚照”迎娶夏皇后时,她才十四岁,属于美人坯子、小荷才露的那一种,而“朱厚照”明显喜欢能摇能晃、能上能下、能前能后、能叫喊的类型,至于夏皇后,没认真翻看过春天的图,不懂得配合,还喜欢被动,自然不入心…… 夏皇后目光中噙着泪光,心中无限委屈。 贵为皇后,竟从未得宠。 若皇帝宠幸其他妃嫔也就罢了,可他——宁愿去八大胡同,宁愿在民间搜刮女子,宁愿要别人的妻妾,也不愿要自己。 许久不见,他似乎变了。 桌案上,是摊开的奏疏。 已是入夜,他没回豹房、沉湎酒色,而是在认真翻阅奏疏! 往日不敢想。 “皇后若是当太后说客,为寿宁侯、建昌侯求情,最好不要张口。” 朱厚照将奏疏合上,说道。 夏皇后平复了下情绪,轻柔地开口:“臣妾此来,并非说客,而是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朱厚照饶有兴趣地看着夏皇后,笑道:“哦,贺在何处?” 夏皇后轻移脚步,语调舒缓地说:“陛下除奸佞,裁内厂,拨开云雾,青天得见,此为一贺。陛下掌朝纲,开言路,提拔任命清廉干臣,朝堂清朗,此为二贺。陛下设清丈司,废皇庄,归田于民,蠲免天下一年税赋,并免除百姓拖欠税粮,可谓活命无数,实策安邦,此为三贺……” 朱厚照哈哈大笑,指了指夏皇后的双手:“朕只看到了一个机敏聪慧的皇后,可没看到庆贺所用的酒菜。” 夏皇后见朱厚照拆穿了自己却没有愠怒之色,放松下来,轻柔地说:“若陛下有兴致,臣妾这就让宦官准备酒菜。” 朱厚照微微点头,安排宦官去准备酒菜,然后对夏皇后说:“朕记得,再过两日便是皇后生辰。” 夏皇后惊愕地看着朱厚照,眼眶湿润。 几年来,生辰皆是一人守着坤宁宫,冷冷清清。 不成想,朱厚照竟记得。 朱厚照走至一旁的大龙柜中,取出了一个檀木木匣,递给夏皇后:“既然今晚皇后来了,这生辰礼便先送了,打开看看。” 夏皇后一脸不可思议:“当真是给臣妾?” 朱厚照笑道:“不然呢?” 夏皇后伸出手,纤柔的手指掀开木匣,映入眼帘的是一枚球体形状的金色之物,伸手取出审视了两眼,看向朱厚照:“这是——香囊?” 朱厚照点了点头:“花鸟纹金香囊,自刘瑾外宅搜出,朕便留了下来,送给皇后。” 夏皇后看着通体镂空的金香囊,上下两个半球体合拢而成,打开看去,里面设计双轴相连的同心圆机环,机环内安放半圆形金香盂,外壁、机环、金盂,皆用金质铆钉铆接,可旋转转动。 最妙的是香囊小巧,随身佩戴轻便。 “臣妾谢陛下。” 夏皇后很是欢喜。 这是与朱厚照大婚以来,唯一一次收到生辰礼物。 酒菜布置上来。 朱厚照挥退了内侍,与夏皇后小酌,谈笑叙说。 夏皇后看着健谈的朱厚照,从未有过的亲近与温暖。 人在微醺时,夏皇后的脸颊已是红润。 朱厚照看着夏皇后,感觉有些不对劲,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迷离,微润的红唇微动,声音也变得有些柔媚。 夏皇后起身走至朱厚照身旁,身子一软,扑在朱厚照怀中。 “皇后,你这是……” 朱厚照抱住夏皇后,闻到一股沁魂蚀骨的香气,体内气血翻涌。 夏皇后深情地抬起头,对上了朱厚照的目光,轻轻咬着的红唇再次张开,口吐幽兰:“陛下,妾身好热……” 朱厚照感觉喉咙干燥得很,看着媚眼如丝的夏皇后,一把将其抱起,大踏步走至龙榻旁,刚将夏皇后放下,就感觉衣襟被拉动,整个人压了下去,唇落在了柔软处…… 宽衣。 冰晶玉骨,傲人的玉峰,玲珑的曲线…… 夏皇后微闭双眼,主动相迎。 清凉的肌肤,触碰到如火的肌肤。 双臂环抱。 夏皇后张开红唇,神情一滞,旋即眉心微皱,双手捧着朱厚照的脸,羞涩中带着几分楚楚之色,轻声道:“疼……” 殿外。 净事房的太监拿出了小本本…… 一夜春宵。 朱厚照醒来,手指撩开夏皇后额头的秀发。 夏皇后已羞愧地将头藏在薄被里,昨夜疯狂,历历在目。 朱厚照微微一笑,起身道:“帮朕更衣吧,今日还要朝议四川民乱、各地治安之事。” 夏皇后穿好衣裳,伺候朱厚照更衣,低着头,说了句:“臣妾本不会如此,只是昨晚……” “昨晚,挺好。” 朱厚照一句话,让夏皇后更羞了。 收拾好,用过早膳。 朱厚照带宦官前往奉天殿,沿途中看向张永,问道:“昨晚送来的是什么酒?” 张永连忙回道:“陛下最爱的回春三虎酒……” 朱厚照嘴角微微抽动了下。 丫的,竟然下了药,怪不得皇后这么主动,怪不得自己竟也没克制住…… 劲头够大。 改天再邀请皇后品鉴品鉴…… 朝堂之上,官员弹劾之风依旧,对刘瑾一党的清算还在进行之中,朱厚照并没有完全听信文官的话,而是命令特勤局与锦衣卫查探,若属实则罢黜,若无凭无据,则斥责与罚俸官员。 八虎之一的谷大用侥幸了几日,最终还是被抓拿送去西市砍了头,这个家伙在安州借口给朱厚照修鹰房草场,圈地半个州,江西百姓过端午节造了个龙舟,说人家违制,直接抄了家…… 第十五章 投献之风,问策于民 朱厚照坐在宝座之上,决断如流。 罢黜。 贬离。 擢升。 一桩桩人事,在奉天殿内完成调整,如秋风扫落叶。 朝纲渐正。 退朝后,朱厚照返回文华殿,传唤李东阳、杨廷和、梁储与王廷相。 朱厚照命内侍将舆图挂在屏风上,盯着四川、陕西、湖广等地,问道:“四川民乱愈演愈烈,朝臣议论纷纷并无明策。如今在这里,你们直言,总制陕西、四川、湖广军务的洪钟能不能尽早平叛?” 王廷相是兵部尚书,见朱厚照发问,站出来回道:“陛下,洪总制整饬边备、治理地方经验丰富,有统兵平叛之能。臣以为,其可胜任。” 李东阳旁出一步,发声道:“陛下,临阵换将乃是兵家大忌,况洪钟正紧急调动兵马平叛。” 朱厚照盯着舆图,沉声道:“蓝延瑞等人易杀,余党难清。民心乱了,纵杀了一些头领,不出半年地方又会乱象丛生,内阁拟旨!” 李东阳领旨,走到一旁桌案后坐下,提笔等候。 朱厚照背负双手,威严地说:“洪钟、林俊等将士知悉,蓝延瑞等贼绝非降顺之人,当备死战之心,手提逆贼之首方休!一旦贼首受诛,四川巡抚林俊招抚百姓,言明朝廷蠲免两税之策,所有拖欠既往不咎,归民于田。无田者,号令垦荒,给农具、物料、种子……” “另命洪钟,于关中练兵三万,当可翻山越岭,善山林野战,一旦四川民乱再起,可随时入川平叛,四川巡抚当全力配合之,大局之下,洪钟为主,勿以意见不合掣肘……”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惊讶地看向朱厚照。 最后这话,似乎是在责备洪钟、林俊两人意见不合,以至于错失战机。不过就目前掌握的消息来看,并没有文书说两人出现了分歧。 “着人速送。” 朱厚照转身,走向御案。 李东阳拟好,递朱厚照检验,见无问题之后,便用上大印。 稍后内阁会将文书转通政使司,由通政使司将文书加急送出。 杨廷和言道:“陛下,臣还有一事。” “讲。” 朱厚照打开一封奏折,看向杨廷和。 杨廷和面容严肃,低沉着嗓音:“陛下设清丈司,勘察寿宁侯、建昌侯侵吞民田之事,确实是利民利国之举。然皇亲、勋戚、势要之家,并非只是侵吞民田,其还坐收投献。太祖时明令禁止投献,如有违者则发配戍边,百余年来,禁令渐弛,投献之风愈甚。” “臣以为,要还田于民,当禁投献,不准皇亲、勋戚、势要之家包揽钱粮之事,更应禁止其霸占关厢、渡口、桥梁等开设店铺,侵夺民利……” 朱厚照微微皱眉:“投献之风吗?” 这倒是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投献,指的是百姓将自家的地“献”给皇亲、勋戚、官员等。 正常情况下,没人愿意将自家的田地送给别人,自古以来都是小农经济,田地就是命,是根。 可百姓偏偏投献了,而且越来越多的人跟风。 归根到底,还是赋役问题。 朱厚照下旨蠲免今年两税,过往拖欠一概不究,解决的是“赋”的问题,但没有解决“役”的问题。 役,指的是徭役。 明代徭役分三种: 一为里甲役,里甲役即一里的事务。 二为均徭,即供官府经常性的差役。 三为杂泛,为临时派遣的一切差役。 其中最能盘削百姓的,是均瑶与杂泛。 皂隶﹑狱卒﹑门子﹑马夫﹑驿馆夫等,属于均瑶。 斫柴、抬柴、修河、修仓、运料、接递、站铺、闸浅夫等,属于杂泛。 比如安排百姓当马夫,看管的马匹出了问题要赔,没草料吃了想办法去弄,衙署不管,比如安排去运料,你不给点好处,让你从广西运到北京去,实在不行去肃州…… 整人的方法无数,想不服徭役的方法有两条: 第一条:给钱。 第二条:你是士绅,或者是士绅家的“奴才”。 士绅没有完全的免税特权,却有免役特权。 投献的奥秘就在这里,将田地与一家人都献给士绅,逃避的不是朝廷税赋,逃避的是朝廷徭役! 朝廷正税才多少,只要有收成基本饿不死。 但徭役不一样,出点问题,家产全部拿出来都补不上窟窿,更何况还有一群官吏想方设法在徭役中得好处。 朱厚照看向杨廷和,目光锐利地问:“所以,杨阁臣认为禁投献之风可以治本?” 杨廷和脸色凛然,思忖了下,认真地回道:“不能治本,只能治标。” 朱厚照微微点头:“既是如此,那就应该找出治本之策,将投献之风彻底压下去。” 杨廷和面露为难之色。 李东阳苦涩不已,言道:“陛下,这法子怕是不好找……” 朱厚照淡然一笑:“百姓好端端为何投献,怕的是什么,那些没有投献的百姓又是如何想的?朕在这里告诉你们一条制胜之道。” “制胜之道?”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有些茫然。 梁储、王廷相低着头倾听,一言不发。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正色道:“百姓的问题要解决好,就必须问策于百姓。说到底,追溯上几代,有几人不是出身百姓?从百姓中来,往百姓中去。了解百姓之难,倾听百姓之声,投献之风——可解。” “从百姓中来,往百姓中去!” 简短的话,如醍醐灌顶,一瞬间让李东阳、杨廷和明白过来。 李东阳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照,这个在豹房里玩了几年的帝王,竟有着如此惊人的智慧与论调! 非睿智之人,怎么可能说出如此精辟、根治顽疾的话! 朱厚照是对的! 投献之风起自百姓之手,理应也终结自百姓之手! “臣有愧!” 杨廷和顿首。 眼前的朱厚照,已有了深不可测的政务能力,超乎想象的谋略手段。 这让人很是怀疑,他在豹房这几年,当真只是沉湎女色,骑马演武,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他的伪装,等待着一鸣惊人的君临天下? 不可能吧…… 想想他那荒唐的行径,想想这些年来遭遇困难的官员与百姓,如何都不像。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朱厚照,有了帝王之容! “陛下,清丈司急报。” 内侍匆匆走入,递上一份公文。 朱厚照摆了摆手:“交王尚书念。” 王廷相接过公文,打开看了一眼,脸色骤变,沉声道:“陛下,大兴县内,寿宁侯、建昌侯的家丁聚众百余,围堵清丈司人手,阻碍清丈,并抛掷砖石伤人!” 第十六章 文官刀,争朝夕 大兴县,窕风田庄。 寿宁侯府二管家张凤坐在一颗老槐树下,目光阴森地看向远处树林中清丈司人。 仆人张六有些不安,低声道:“张管家,清丈司奉旨清查,咱们这么阻拦,还打伤了人,会不会有祸端?” 张凤还没开口,小厮张生一抬脚,踢飞了一颗石子,冷笑道:“祸端?瞧你这怂样,咱们的主家可是寿宁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宫里横着走都无人敢拦,就他们这群人也敢过来清丈,没打断腿丢出去已经是咱们宽宏大量了,是吧张管家?” 张凤哈哈大笑,小眼扫过惴惴不安的仆人,鄙视地说:“没错!当年长宁伯对上咱们主家,不一样缩了回去?眼下不过是朝廷里的几个官而已,怕他作甚?我已经让人去知会寿宁侯了,日头不落,那些官员就得灰溜溜走人。” 杨树中。 通政使兼兵部侍郎丛兰、督察院佥都御史蒋瑶席地而坐,彼此对视,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锦衣卫镇抚花延踱步,走向特勤局镇抚田钦,皱眉道:“我们身负督管协助之权,就他们这些市井无赖,如何能挡得住清丈!丛通政使为何不让咱们出手?” 田钦抱着绣春刀,倚靠着一棵杨树,平静地说:“花镇抚,陛下说过,特勤局、锦衣卫听凭清丈司兵部官命令。丛通政使兼领兵部右侍郎,这里——他说话算。” 花延嗓子里憋出一口气。 被这群人挡在外面,还被打伤了几个国子监的监生,若锦衣卫、特勤局的人不在也就罢了…… 这脸面,丢尽了! 田钦暼了一眼丛兰、蒋瑶,闭上了眼。 这两个文官打什么主意,动动脑子就知道,他们想要事情闹大,大到满朝文武都知道,大到太后也不好插手,大到足以杀掉张鹤龄! 文官手不提刀,可这做派,分明就是一手提人发髻,一手扬大刀。 日头偏西。 田钦脚抬起,踢了下树干,身体走至大道之上,沉声道:“警备!” 五名特勤局军士纷纷起身,手握刀柄,盯着古道。 花延凝眸看去。 远处烟尘滚滚,随后不久便听到了马蹄声。 丛兰、蒋瑶起身,立于街道旁。 三十骑奔至。 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暼了一眼田钦、花延等人,对丛兰、蒋瑶拱了拱手,冷漠地说:“陛下说了,清丈之事当争朝夕,其他心思——莫存!” 丛兰心头一颤。 原本想借寿宁侯家奴骄横凌官除掉张氏兄弟,可听皇帝的意思,明显是斥责自己办事不积极,做了画蛇添足之事。 曾绍贤将目光投向田钦:“怎么,要等我亲自出手?” 田钦哈哈一笑:“自是不必!” 曾绍贤拨转马头,根本没参与的心思,直接带人走了。 田钦左右歪了歪脖子,将绣春刀挂在腰间,大踏步上前,沉声道:“走,除障!” 特勤局军士随后跟上。 张凤看到骑兵来了,吩咐了几句便回去了,现在清丈司的人朝着自己走来,不用说,是道歉的。 晚了,得罪了寿宁侯岂能简单罢手,寿宁侯的脸面往哪里搁? 张凤挺着胸膛,迎上了田钦等人,冷冷地说:“跪下求饶,爷心情……” 苍琅—— 田钦出刀,抓起日光砍落! 张凤只感觉脸颊一凉,随后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冒了出来,低头看去,地上多了一只耳朵。 耳朵上有一颗痣,好熟悉。 “特勤局办事,不想死,滚!” 张凤这才反应过来,捂着耳朵喊道:“造反,你们竟然敢——” 刷! 刀锋指向张凤面门。 “胆敢再说一句话,我摘你首级!” 田钦冰冷的气势让张凤一句话也不敢说,看得出来,他敢真杀人! 其他仆人、小厮、地痞等见如此阵势,一个个恐惧不已,退后几步,轰然逃散。 乌合之众都算不上。 田钦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张凤,收刀侧身,对走过来的丛兰、蒋瑶道:“可以清丈了。” 丛兰点头,看向张凤,厉声道:“清丈司乃陛下亲设,集部、院、局、卫、监之力,岂是你等能阻拦?看吧,你派去京师的人回来了,他会告诉你,寿宁侯、建昌侯此时没在侯府,而是在诏狱!” “什么?” 张凤脸色更显苍白。 诏狱? 太后怎么可能会让他们落身诏狱? 丛兰指挥道:“派人察访周围百姓,找寻佃户盘问,清丈田亩数量,溯源其来历,召大兴知县、县丞、主簿、乡里、老人前来……” 陛下要争朝夕,那就大干一场吧! 夕阳。 紫禁城沉浸在红霞之下,宫阙壮美如画。 朱厚照站在余晖里,良久才转身走入冗长的宫道,进入慈宁宫行礼。 张太后靠着枕头坐着,面若冰霜:“皇帝这礼,我这身子骨怕是受不起了。” 朱厚照微微摇头,坐在床榻边,轻声道:“母后若想既保两位国舅又保其家产田地,那结果只能是什么都保不住。清丈司在大兴县遇到国舅管家阻拦,这事说小可小,说大——文官随时可能祭刀杀人,儿臣要振朝纲,招抚百姓,归田于民,总需要告诉天下人,新政将至,谁也拦不住,纵是皇亲国戚也不行。” 张太后冷眼看着朱厚照:“所以,你就拿你两个国舅以儆效尤?” 朱厚照苦涩地拍了拍腿:“不是儿臣找他们,而是他们派了没了田地、无家可归、失去丈夫,断去一腿,卖掉女儿的妇人找上儿臣!母后也是知书达理之人,深明大义,缘何一遇到国舅之事便没了分寸,一味责怪儿臣,却不曾想国舅所作所为是否已天怒人怨?” “那也是你的舅舅!” 张太后动了怒。 朱厚照叹了一口气,起身道:“若不是怕母后伤心,儿臣已经命人为两位舅舅准备棺椁了。离开这里之后,儿臣会下旨放他们出诏狱,宽容他们两日,两日后朝会之上,儿臣要看到他们献出所有家产、田亩的公文。否则——特勤局出手!” 张太后看着要离开的朱厚照,连忙喊道:“当真要如此绝情吗?他们的家产、田亩,多少是你父皇赐下,何错之有?” 朱厚照止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张太后,肃然道:“既然母后如此问,那儿臣这就派特勤局、锦衣卫,彻查寿宁侯府、建昌侯府,然后再给母后汇报他们到底何错之有,如何?!” 第十七章 拿出你们的本事 张太后纵是再不甘心,也无力可施。 朱厚照毕竟是皇帝,大明他说了算。何况还有一条“后宫不得干政”的祖制在,加上抓拿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并非没有缘由。 如今朱厚照杀了刘瑾等人,整顿朝纲,正有威望时,张太后清楚,即便是请内阁大臣为张氏兄弟说情也不好使。 一招不慎,李东阳、杨廷和这些人很可能明着说情、暗里挖坑,这样的事他们不是没干过…… 张太后终于退让了。 朱厚照离开慈宁宫,下旨释放张鹤龄、张延龄。 这一晚,夏皇后没有来乾清宫,朱厚照也没有命人去请,这副身体看似强壮,实则内虚,多少有些被抽空的疲惫。 还没成年就开始玩,又不懂节制,年纪轻轻就喝上了什么“回春三虎酒”,再不休养,养精蓄锐,不仅没有子嗣,再活个十年也该去找太祖报道了。 一夜无话,翌日临朝。 在内阁、六部议事之后,给事中谢讷出班,高声道:“陛下,刘瑾为开设客店、青楼,侵占猫竹厂官家之地五千余亩,拆毁官民房屋三千九百余,更是挖掘百姓坟墓两千五百余!京师之内百姓为其所害者众,臣请将猫竹厂还给百姓。” 朱厚照点了点头,言道:“皇庄已除,那些打着皇家名义的店铺也该到此为止了。着令兵部、锦衣卫、刑部与督察院联办,将皇店拆去牌匾,溯其名主,以原价立契交割。” “臣等领旨。” 王廷相、谢讷等人出班。 朱厚照叹道:“至于为刘瑾所害官员,命户部、锦衣卫追查,该抚恤者厚恤,该追封的追封,莫要使其家眷子孙因正直而受累。” 李东阳、杨廷和等官员感动不已。 随着京师整顿逐渐接近尾声,官员开始将弹劾的对象扩大到京师之外。 山西总兵官曹雄,与刘瑾相互勾结,结为儿女亲家。 伏羌伯毛锐,钻营祈求得总督漕运之职。 浙江都指挥佥事刘昶、凉州副总兵徐谦,顺天巡抚屈直、应天巡抚魏讷、前户部侍郎韩福…… 名单依旧很长。 朱厚照雷厉风行,下旨查拿曹雄、毛锐等人。 王廷相担心抓曹雄会影响平叛安化王之事,可一想到如果等天使赶到陕西曹雄还没平叛,说明他能力也有问题,刚好杨一清也该到了,到那时候接手过来军务并无不妥。其他地方临阵换将容易动摇军心,但杨一清不一样,他之前就是那里的主将…… 遥远的距离让情报十分滞后,根本没时效性一说。 下朝之后,朱厚照带张永、曾绍贤出了西华门,沿着宫墙向北而行。 张永是八虎中“硕果仅存”的一个,被提拔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只不过这个秉笔多少有些虚有其表,因为朱厚照并不需要他“代为批红”。 “豹房里的寺庙拆了吧,番僧遣散,至于赐给番僧的一百顷田地,悉数收回,归田于民。” 朱厚照不紧不慢地走着,脸色严肃地说。 张永惊讶不已。 前阵子朱厚照跟着番僧修习佛法,已经到了通晓佛经梵文的水准,还自称“大庆法王”,与一干番僧关系密切,现在竟然…… “臣领旨。” 张永不敢反对。 朱厚照止住脚步,问道:“豹房内有多少女子?” 张永连忙回道:“豹房内女子数量始终维持在九百之数,多出来的则会送去浣衣局。” “浣衣局那里有多少?” “这个,臣也不清楚。” 朱厚照凝眸,瞪了一眼张永,道:“命人将浣衣局掌印太监、佥书、监工,全部带至兵仗局外候着。” 张永领命,安排随行宦官去办。 兵仗局,坐落于皇城西北,太液池以东。 朱厚照步入兵仗局大院内,提督军器库太监杨廉连忙携管理王序、掌司赵华、教匠张北等人行礼。兵仗局掌印太监孙和常已经被杀头了,原因是刘瑾家里的盔甲武器是他从兵仗局送去的…… “起来吧,带朕看看。” 杨廉等人起身,询问道:“陛下从何处看起,是刀、枪、剑、戟,还是盔、甲、弓、矢?” 朱厚照摆了摆手,言道:“看火铳与神机炮。” 杨廉领命,在一旁带路,经过三个月亮门之后,方至火器院。 一干匠人见皇帝亲至,连忙行礼。 朱厚照看着面前的匠人,一个个脸色发黄,身体瘦削。 “嗯?” 朱厚照凝眸,走了过去。 杜大山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双精致的靴子,浑身微颤,头连忙挨着地面,老脸满是不安。 “他是谁?” “火铳匠人杜大山。” “搀他起来。” 朱厚照看了一眼杨廉,杨廉赶紧出手。 杜大山起身,看着近在眼前的皇帝,腿有些哆嗦。 朱厚照抬手抓住杜大山的手腕,看着眼前的手,如同老去的树皮,又干又皱,可见青筋,冷着脸问:“多大年纪了?” 杜大山紧张不已,连忙回道:“六十有八。” 朱厚照松开杜大山的手,冷厉的目光看向杨廉:“如此年纪,为何还留在兵仗局做事?他是没后人,还是没族人了?” 杨廉连忙跪下,额头冒出豆大汗珠:“陛下,这与臣无关啊,是孙太监在时舞弊,想要交替换人,必须缴纳十两银钱,否则,只能一直干下去……” 朱厚照冷眼:“当真与你无关,若查出你欺瞒朕,呵——” 杨廉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道:“陛下,孙太监在时依附于刘瑾,把持兵仗局,我们连说话的份都没有,舞弊贪墨,皆是他一人所为,就连运出盔甲武器,也是孙太监托找刘瑾之人秘密操办……” 朱厚照沉默地看着杨廉,待杨廉差点崩溃时转头对杜大山道:“你可有子侄?” “回陛下话,草民有三子,可勾补差缺。” 杜大山跪了下来。 朱厚照微微点头,对杨廉道:“察查整个兵仗局,不,张永,你来负责,察查十二监、四司、八局,但有年老无力想要脱离又遇阻者,一律放归,勾其子弟以补缺。察查各掌印太监、宦官等,谁犯了错,明日一早最好是跪到乾清宫外去!” 张永领命。 朱厚照背负双手,对杨廉等人道:“都起来吧,拿出你们的本事,铸造几件火器让朕开开眼!” 第十八章 穿不逢时,得自力更生 熔炼铁水,搬出泥范。 浇筑塑形。 冷却后敲去泥范,显露出粗壮的神机炮。 朱厚照安静地看了一个下午,将兵仗局可以打造的火铳、神机炮看了个遍,然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穿不逢时。 正德五年,葡萄牙人还没海飘过来,火绳枪与佛郎机炮目前还没影子…… 如果不着急,多活个二十年,估计也能见到火绳枪与佛郎机,按照历史记载,这些玩意进入大明就在正德中后期或嘉靖年间…… 可问题是,朱厚照很着急。 刘六、刘七就要造反了,地方卫所、京军被打得节节败退,被人堵在家门口,这不是丢脸,而是丢国体! 身为皇帝,这种事不能容忍。 朱厚照不想调动边军来处理家门口的事,京军必须重塑! 而要想重塑京军,增强京军实力,最便捷的方法是装备射速更快、威力更大的火器。 刘六、刘七也好,四川民乱也好,地方盗贼也好,说白了就是身无长物,一无所有豁出去了,他们手底下的人多是穷苦人,衣不蔽体,也没修炼过金钟罩,自然不可能挡住火器杀伤。 以火器平叛,是枪杆子稳政权的思维。 可让朱厚照郁闷的是,明军现在的火器水平甚至还赶不上朱老四时期…… 朱老四好歹建造了大明第一个完整的火器军团——神机营,在草原上追着蒙古人一顿胖揍,以至于后来听到朱棣来了,就当豺狼来了,收拾行李就搬家…… 只可惜,土木堡的坑大,填满了三大营的尸体。 神机营死去,再没复活过。 哪怕是后来于谦在三大营的基础上改建了十团营,后来发展到十二团营,神机营也死了。 六十一年过去了,神机营精锐被抽空了,剩下的人被称之为“老家”的人,他们的职责不是作战,而是专任役作! 换言之,眼下的神机营是打杂的…… 令所有人想不到的是,在正德五年这个时间点上,整个北京城火器配置最充分,训练最勤奋,战力最强的,不是三大营,也不是十二团营,而是陪着朱厚照待在豹房里经常演武的东官军士,即现在的东官特勤局! 目前西方正在大海航,他们的船上装备了火绳枪与佛郎机炮,在火器制造上,大明已经落于人后。 时不待我! 没火绳枪,没佛朗机炮? 那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朱厚照下定决心,决定由自己来引领大明火器的全面变革! 不就是自力更生! 大明不缺匠人,不缺聪明人,缺的是超前的目光与智慧,是先进的创新机制与指引方向的明灯! 我朱厚照点了这灯,当照耀华夏! 火绳枪、佛朗机炮的原理并不复杂,自己不光看过图纸,还在博物馆都看过实物与动画演示! 下定决心后,朱厚照含笑勉励匠人,然后走出兵仗局。 门外浣衣局掌印太监、佥书、监工见朱厚照终于来了,连忙跪拜行礼。 朱厚照问道:“浣衣局有多少人?” 掌印太监常巡畏怕不敢抬头,低声道:“目前在册的是四千二百余人。” 朱厚照向前走去,冷冷地问:“在册上的,可都还活着?” 常巡脸色一变,声音有些颤抖:“有些,有些饿死、冻死了……” 朱厚照抬起脚,便将常巡踢倒在地。 常巡爬起来又跪好,连声求饶,心里满是委屈。 她们死也不能全怪我头上啊,每年宫里支给浣衣局的钱粮、木炭、柴火是固定的,可皇帝你每年丢到浣衣局的女人没一千也有八百了,浣衣局能养得活才怪。 找刘瑾要点钱吧,刘瑾说她们不配。 没办法,吃不上饭就饿死,没衣裳穿就冻死。 若不是自己可怜她们,想方设法弄来点吃的,死的人更多。 朱厚照看向张永:“给浣衣局所有人送一个月口粮,从内承运库取两万银,依路程远近给让她们归家。若无家可归,一样给银,暂留浣衣局等新差。” 张永领旨。 朱厚照看向常巡,沉声道:“朕这次不罚你,但从今日起再有一人死在浣衣局,自行了断!” 甩袖,回宫。 朱厚照命内侍准备酒菜,并邀夏皇后前来。 夏皇后至乾清宫时,朱厚照正在用毛笔绘制火绳枪的图纸。 虽说燧发枪胜过火绳枪,可燧发枪需要解决高钢、燧石击发等问题,兵仗局未必能在短时间内搞定。火绳枪相对而言更为简单,火绳制取、安装、使用都不算繁杂,作为短时过渡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陛下,这是?” 夏皇后看了看图纸,有些迷茫。 朱厚照笑着勾勒出铳管,放下毛笔,然后将图纸换了个方向,对夏皇后道:“看看。” “火铳吗?” 夏皇后拿不准。 朱厚照微微点头:“是啊,朕今日去兵仗局看了,发现当下火铳尚有不足,便想着改进一二。” 夏皇后惊讶地看着朱厚照:“陛下会改进火器?” 朱厚照起身走出,伸展了下双臂:“朕会的东西不少,日后皇后慢慢见识吧。来,朕为皇后庆贺生辰。” 夏皇后走了过去,看着酒杯里的酒水,脸顿时红了起来。 “放心,这不是回春三虎酒。” “哦。” “皇后好像很失望,朕这就吩咐让内侍去换?” “不要,这样挺好。” 夏皇后感觉心口砰砰乱跳。 朱厚照笑着说了几句,转而问道:“太后痊愈了吧?” 夏皇后低头:“已无大碍。” 朱厚照看着夏皇后,认真地说:“若有朝一日朕与太后不和,皇后是选择站在朕这边,还是站在太后那边?” 夏皇后猛地一惊,抬起头对上了朱厚照深邃的目光,苦涩地摇了摇头:“陛下问出这话,该不会是想要两位国舅的命吧?” 朱厚照平静地说:“那就要看他们识相不识相。” 夏皇后举起酒杯,语气虽是轻柔,面容却十分坚决:“虽是两难选择,但臣妾是陛下的女人,夫君站在哪里,妾身便站在哪里。” 叮! 酒杯微碰。 朱厚照一饮而尽,起身道:“那朕就放心了。明日起,六宫之事皇后来负责,莫要让太后忧心劳累了。” 第十九章 火器图纸,设天字制造局 大婚时,夏皇后年仅十四岁,自然不可能掌管后宫。加上朱厚照搬入豹房,极是冷落皇后,没有依托的夏皇后纵是想插手管事,也抵不过张太后一句话。 但现在不一样了。 朱厚照不仅搬回了紫禁城,还招夏皇后侍寝了。 这不仅是睡一觉那么简单,落在宦官、宫女眼里,是皇后得宠,在关键时刻,皇帝会站出来力挺皇后。 宦官、宫女也是有立场的,跟着备受冷落的皇后,这些人可能会将坤宁宫里的每句话传到慈宁宫,可若是跟着受宠的皇后,在皇帝与太后不和时,这些人很可能会想方设法将慈宁宫里的每句话告诉坤宁宫的皇后。 夏皇后并不傻,朱厚照一声招呼不打便将张鹤龄、张延龄投入诏狱,摆明了是不希望张太后干涉。现如今张太后屡屡插手,不惜“伪病”逼迫朱厚照退让,朱厚照这次不甘心地退了,那下次呢? 只要张鹤龄、张延龄一日不死,只要他们继续害民,迟早有一天会被朱厚照抓起来杀掉,到那时,掌控后宫的张太后会不会做出点出格的事? 朱厚照目光中透着几分冷意。 扶弟魔是一种病,轻点好治,严重了,那就是倾尽所有,不惜代价,哪怕是自己吃苦受罪,家破人亡,也得让弟弟吃好喝好过好。 张太后不在意百姓死活,不在意张鹤龄、张延龄吃了多少民脂民膏,不过问是非,只想让他们好好的。 这样的人,还是不要管后宫的好。 逼急了,哪天自己睡着了,一群宫女静悄悄跑过来往自己脖子上挂绳子,那可就惨了。这事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嘉靖不就是那个倒霉的,所谓的壬寅宫变,拂晓惊魂…… 虽说朱厚照不相信张太后会害自己,可无论如何,看看夏皇后,这都从小长到大了,手感—— 呸! 夏皇后已经十九岁了,是时候收后宫之权,挑起梁子了。 这一晚,夏皇后在朱厚照的怀中睡去。 翌日罢朝。 朱厚照坐在文华殿,用一个时辰简单看了看奏折,并无大事奏报,多是弹劾之事,便安心下来继续绘制火器图纸,并旁注说明。 考虑到戚继光还没出世,拿出虎蹲炮也没什么专利纠纷,朱厚照干脆连虎蹲炮的图纸也绘了出来,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张永:“朕记得,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名为戚景通。” 张永想了想,回道:“像是有这么一人。” 朱厚照笑了起来:“让兵部拟调令,将此人调任神机营提督。” 戚继光是吧? 没机会用你,还没机会用你爹? 戚继光的底子大部分都是戚景通亲手打下的,戚景通有不错的军事指挥才能,历史记录了他提兵破刘贼及青州贼李琪战功。而这里的刘贼,指的就是刘六、刘七…… 最重要的是,戚景通一生清廉,忠贞保国,从不巴结逢迎,任用私人,这样的人有原则,也能坚持住原则。 眼下要重塑京军,需要这种将官。 张永着人去吩咐。 绘制好火绳枪、佛郎机炮图纸之后,朱厚照提笔,将火绳枪命名为马步枪,将佛郎机炮改为威虏炮,至虎蹲炮的名字则保留了下来。 “命东官特勤局搬迁至原东厂官署,将豹房东官改为京师天字制造局。自兵仗局、军器局中抽调富有经验、善火器制造的匠人,进入天字制造局,专司新火器制造事宜。另传令顺天府诸卫,调精良火器匠人入京。” 朱厚照将图纸压镇在一旁,对张永下旨。 张永连忙答应。 朱厚照沉吟了下,追加了一句:“于国子监张贴公文,若有监生愿入天字制造局为火器之事者,给六品俸。” 张永惊讶地看着朱厚照,轻声道:“万岁爷,监生不太可能去当匠人吧……” 朱厚照微微皱眉。 士农工商。 这是四民,也是身份排序。 监生是读书人,虽然还没官职,但他们始终将自己归为士人,位居四民之首。 他们的目标就一个:考公上岸…… 大明没有限制考公年龄,国子监又管饭吃,他们不太可能“自甘堕落”放弃士人身份,成为“工”的一类。 朱厚照思忖着,此时的国子监,倒还是有些厉害人物。 比如司业王瓒,他曾是自己的经筵讲官,这是个以社稷苍生为念、置个人生死于度外的官员,敢揭露奸阉,斥责刘瑾擅权。还有“名满士林”的徐祯卿,不过这家伙似乎命不长,据历史记载,他只活了三十三岁,病死在明年三月…… 朱厚照嘴角动了动,抬了抬手:“兴许有意外之喜,去办吧。” 张永不认为有什么意外之喜。 朱厚照将图纸折叠,收入袖中存放,在天字制造局尚未建立起来之前,这些图纸还是不要出世的好。 在天字制造局进入正轨,稳定局势之后,再慢慢摸索燧发枪与红夷大炮吧。 因为皇庄、张氏田庄的田地连片,清丈起来很是便利,短短两日便清丈出一万两千余亩。 丛兰上书,请旨安置京师流民与清丈田亩同步进行。 朱厚照欣然答应,安排官吏先行招抚在京拖家带口的流民前往大兴县,并命大兴县官吏安置好流民。 杨廷和议请于大兴县发粮,引流民自主迁移,以减少官吏在招抚流民时贪拿抢要。 朱厚照悚然,招抚流民也能贪? 杨廷和点头。 没错,朝廷分地、给粮,这是活命的好事,但官吏可能借此要了人家的老婆、孩子。因为官吏手握招抚的大权,招抚不招抚一句话的事,不会管人死活。 朱厚照总算清楚了,减少一个环节,可以少许多事。 既然这样,那就于京师九门外设粥棚,并于大兴县发粮分地,让百姓吃口饭再出发。 考虑到大兴县不可能容纳太多流民,朱厚照干脆命清丈司安排人手,在管庄太监的带领下前往不同地方的皇庄,各设粮仓招抚与安置流民。 通过这种方式,长期滞留在北京城内外的六七万流民终于开始向外迁移,拖家带口,宛如丐帮的百姓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出京的大道之上。 偶尔有两三骑从路旁经过,流民也不惊慌。 十四岁的陈五动了动肩膀,将身后的背篓摆正,看着一路南下的流民,脸色有些苍白地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疑惑地问道:“师父,国子监司业王瓒在书信里不是说,京畿之地流民成盗,让我们提防,可所见流民虽是困顿,却并无乱象……” 郎中晓明手身背药箱,手摇铃铛,看着流民安然南下,不由拉了一人询问:“前往何处?” “大兴县。” “为何?” “官家给粮给地。” “官家?” “万岁爷啊。” “呃——” 晓明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那个住在豹房里逍遥快活,不管百姓死活的皇帝,竟给流民分地了? 地从何来? 晓明眺望着京城,微微眯了下眼,轻声道:“走,去国子监问问王司业,京师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十章 离经叛道的李可仁 北京国子监。 司业王瓒推门而入,被刺鼻的酒味冲得直皱眉,低头看到了地上散落的纸张,弯腰捡起一张,凝眸道:“我醉且倒黄金罍,世人笑我餔糟而扬醨。吁嗟屈原何清,渔父何卑,鲁连乃蹈东海死……昌谷兄,你身体不好,可不敢图醉。” 徐祯卿抬起头,看着王瓒,挥毫道:“人死如灯灭,一溜烟便没了影,不是什么大事。” 王瓒咧嘴,宽慰道:“前段时日我给走方的晓郎中去了信,他曾治好过一些人的背疽,你这不过刚发病,想来难不住他。” 徐祯卿丢下毛笔,提起酒壶便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喉结几动,旋即放下,哈了一口气:“何必劳烦人跑如此远走一遭。” 王瓒上前,夺下徐祯卿的酒壶,沉声道:“眼下朝廷巨变,说不得陛下会启用你,只要病好了之后,你徐祯卿满腹才华岂无施展之地?不瞒你,我之奏本今日一早便差人送出去了,举荐名录中你居首!” 徐祯卿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坑坑洼洼丑陋的脸,喊道:“你以为我这样模样能站在朝堂之上吗?弘治十八年,宦官嗤笑,说我徐祯卿出来吓人是罪,孝宗将我送审犯人!呵,这倒是个好法子,一张脸摆出去,罪囚都犯怵,也省得审讯了!人家交代得太快,竟又有人说我恐吓罪囚,以致罪囚自残,这才到了国子监!” “我的王司业,你来告诉我,哪个皇帝会要一个面容丑陋的官员时不时站在他面前?太祖时,就以貌取人了!我朝又如何能免?举荐出去,不过是打落回来,再心灰意冷一次罢了。” 王瓒心酸不已。 徐祯卿天资聪颖,此人家里不藏一书,竟能做到无所不通。此人满腹才华,是吴中四才子之一,与祝允明、唐寅、文徵明齐名! 只可惜,此人相貌丑陋,孝宗不待见,正德皇帝,他只待见女人…… “司业,司礼监的温温祥公公来了。” 国子助教罗安走了进来。 王瓒眼神一亮,心想难道是朱厚照要召见自己举荐的人才,拉着徐祯卿便走了出去。 原国子监祭酒王云凤依附刘瑾被削职为民,现国子监由司业王瓒暂管。 宦官温祥见王瓒来了,手中拂尘一动,肃然道:“万岁爷口谕。” 王瓒等人行礼。 温祥认真地说:“着令国子监司业拟写告示,传报监生,入天字制造局为火器之事者,给六品俸。愿前往者,可至军器局或兵仗局等候。” “什么?” 王瓒眨了眨眼,自己竟没听懂。 罗安也是一脸茫然。 徐祯卿疑惑地问道:“何为天字制造局?” 温祥回道:“新的制火器公署。” 王瓒脸色有些难看:“如此说来,陛下是想要让监生去什么制造局当匠人打火器?” 温祥摇头:“其他我等一概不知,王司业,奉旨办事吧。” 王瓒呵呵笑了笑。 原以为朱厚照杀了刘瑾,整顿朝堂,回到紫禁城,有了几分明君的样子,可现在看来,他还是如往日一样胡来! 让监生去当匠人? 多胡闹才能想出来的主意! 张贴告示是吧? 那就张贴个试试,我倒要看看哪个监生会为了六品俸折断士人腰! 告示贴在彝伦堂前。 博士、助教将消息告知监生,不到一个时辰,二千余监生已知悉此事。 正如王瓒所料,读书人不会轻贱自己,毕竟皇帝给的是六品俸,不是六品官。 俸是待遇,官是脸面与地位。 在一片片指指点点、摇头暗讥笑的监生人群里,年仅二十余,眉宇间带着忧愁之色的李可仁却盯着告示的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天字制造局吗? 好奇怪的名字,从未有过的公署。 专司火器! 李可仁凝眸。 想起父亲亲手为自己制造的烟花,那一刹那的飞天炫彩,令自己陶醉。 父亲是军匠,说军匠无出路,谆谆教导,让自己考取功名。 正德三年会试,自己落榜,因路途遥远不愿返回广东雷州府,最终选择进入国子监当了一名举监。 本打算等到六年时再考,可现在—— 火器! 李可仁的手微微颤抖,自己想钻研火器,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可以将一堆东西化作焰火,可以将石头弹送到好远的地方,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打造出不同制式的火器…… 再者,自己需要六品俸,妻子身体不好,强行撑熬又能熬多久? 领了六品俸,至少可以找大夫开些药。 这是一个机会! 李可仁被压制多年的渴望,在这一刻蠢蠢欲动,在现实的困境里疯狂生长。 “你这是作甚?” 助教罗安看到李可仁竟然揭下告示藏在袖中,不由出声呵道。 李可仁目光坚定地看过罗安与一众监生,目光落在了司业王瓒身上,深深作揖,然后直起腰杆,沉声道:“有负教诲,学生愿摘下儒巾,去天字制造局!” 王瓒冷着脸,上前走了几步,沉声问:“你年纪轻轻,仕途不遥,为何要摒弃圣人之道,去做这等不入流之事!” 李可仁深吸了一口气,肃然道:“匠人为火器事,如农夫治稼穑,士人聆圣人训,各有其道。虽万千道不同,然殊途同归,皆是为大明效力!在司业看来不入流的匠事,在学生眼中,它美妙胜过圣人言!” “你——” 王瓒没想到竟有如此离经叛道之人。 旁观的宦官温祥连忙走出止住王瓒,打量了下李可仁,呵呵笑道:“说得好啊,这番话定会传入万岁爷耳中,这位监生,报上你的名字。” “雷州府海康人氏,李可仁!” “好,好!收拾收拾去兵仗局吧,不过这告示就不需要带走了,贴好,可还有人要去,为朝廷效力,六品俸……” 彝伦堂,司业房。 王瓒气呼呼地喘着,徐祯卿在一旁不断宽慰。 便在此时,监丞林荣领着郎中晓明、药童陈五来了,对王瓒道:“王司业,他们手持你的书信求见……” 王瓒看到晓明,刚起来又坐了下去。 徐祯卿看到晓明装扮,知道他们就是王瓒请来给自己看背疽的郎中,暼了一眼王瓒,笑道:“晓郎中是吧,王司业此时气滞于胸,无法疏散,可有良方?” 晓明上前看了几眼,呵呵笑道:“这种想不开的气,开不了方子。倒是你,口干唇燥,面生白斑,再不治一治,怕是无力回天喽……” 第二十一章 及时雨,国舅的宽博 豹房,空旷处。 美人云集,暗香盈动。 既有江南的小巧玲珑,也有北国的高挑冷艳,既有西域的独特风情,也有来自朝鲜的异国之容。 四年不择手段的搜刮讨取,可谓聚天下之绝美,尽朱厚照一人之欢。 只不过今日,这一切都将退出历史。 太监张永登上高台,扫视了一番,尖着声喊道:“陛下有旨,自今日起豹房改为避暑离宫,一应女子给足钱钞遣散归家,若无家可归者,可入宫暂为宫女,他日再作安置。每人给银十两,钞二十贯,考其路程远近,出京每三百里加十贯钞……” 短暂的安静之后,是梨花带雨的哭泣。 王新柔蹲下身,手腕中的红色披帛垂落在地上,眼泪不断夺眶而出。 只一次出门采买些女红之物,竟被人抓了,从扬州一路送到这北京来! 这豹房是一座大的囚牢,逃不掉,死不了。 只能日复一日想方设法去讨好皇帝,若懈怠了,若没讨好的笑与放纵,连口饭都吃不上。 我不是妓子,我是良家!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 只是,有家可以回吗? 家里父母族人受得住指指点点的流言蜚语吗? 自己纵是说是清白之身,又有谁会信吗? 内官监太监周辉安排宦官发放钱钞,走到张永身旁,恭敬地说:“张公公,万岁爷当真舍得将如此多美人全都送走?” 张永瞪了一眼周辉:“这些女人只能耽误万岁爷处理政务,留着何用?再说了,万岁爷已经搬回乾清宫,独宠夏皇后一人,想来不会搬回来了。” 周辉暗暗可惜,突然问道:“那豹子如何处置?” “杀了,取皮制裘衣。” “啊,这,那老虎呢?” “杀了,取虎鞭给万岁爷泡酒。” “……” 周辉有些懵了,虽说万岁爷这段时间动作不断,可豹房毕竟没动多少,这又是遣散美人,杀掉猛兽,变化实在有些大…… 宦官赖义匆匆走了过来,对张永道:“陛下口谕,将虎房、鹰房等划拨给天字制造局,着令内监打造天字制造局腰牌与勘验符文,并由特勤局全权负责天字制造局进出查验之事。” 张永脸色微变。 这天字制造局要占如此大一片地吗? 不就是制造火器的,为何如此严格,还专门安排特勤局盯着,兵仗局、军器局可没如此严苛。 张永看向周辉,严厉地说:“这里你看着点,莫要出半点乱子,若谁敢在这个时候伸手,最好是想想被凌迟成骨头架子的刘公公!但凡想离开之人,不得阻拦,不想离开的悉数造册,傍晚便送上来!” 周辉打了个哆嗦,连连点头答应。 张永返回华盖殿,立在一旁听差。 朱厚照翻阅着国子监递上来的举荐名录,盯着徐祯卿的名字,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后来《金瓶梅》的嫌疑作者之一王世贞说:吴中如徐博士昌谷诗,祝京兆希哲书,沈山人启南画,足称国朝三绝。 这里的徐博士,指的便是徐祯卿,国子博士。 在后世提徐祯卿或许许多人不知,但提徐祯卿的另一个好朋友唐寅、唐伯虎,那可是家喻户晓。 只不过唐寅在弘治十二年卷入科举案,如今正住在桃花庵里过着清狂日子,过不了几年,他还会去宁王那里上班,然后上演一出“别人笑我太疯癫,我有衣服也不穿”裸奔戏码…… 朱厚照提笔在举荐名录中添了几笔,交给张永:“着令内阁与礼部商议,提王瓒为北京国子监祭酒,让王瓒自荐司业,另外,徐祯卿为中书舍人,于文渊阁听差,其他内阁商议提拔。” 张永领旨。 黄昏,忽地下起雨来。 李东阳、杨廷和听着殿外的雨声,端起茶碗舒坦地品着。 这就是天人感应。 皇帝拨乱反正,老天爷也不忍心大旱害民,终在庄稼最需要水的时候下起雨来。 只要这场雨下透了,京畿周围的庄稼收成便有了保障。 相对内阁里的悠闲,在田间地头,在农家院里,在树下,在不知谁家的屋檐下,无数人看着眼前的大雨,脸上洋溢着笑容。 稚嫩的,年轻的,粗糙的,沧桑的。 一张张脸,一双双手。 看雨,接雨。 雨点落在庄稼地中,被龟裂的土壤一口吃了下去,只留了个阴点。随后一阵雨密集而来,土壤开始变得湿润,龟裂的口子逐渐弥合…… 天子蠲免。 苍天降雨。 在这一刻,无数人感念皇帝的好。 这场雨并没有匆匆过境,而是持续到夜里五更才收住。 夏皇后帮着朱厚照更衣,时辰到时,朱厚照进入奉天殿视朝。 内阁、六部、给事中、监察御史依次议事。 待日头高起来,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见无其他官员奏事,便对视了一眼,一起走出,行礼。 张鹤龄将一本文书高举过头顶,沉声道:“臣张鹤龄听闻流民四起,无地无家,承蒙陛下与太后教诲,愿倾尽家财与田亩,安置百姓,纾困万民。此举乃臣等诚心诚意所为,愿陛下收纳!” “臣也一样。” 张延龄跟了句。 文武百官见状,不由得面露震惊之色。 李东阳、杨廷和也忍不住吃惊,朱厚照竟压过了张太后,逼迫着张鹤龄、张延龄“主动”献出所有家财与田亩! 这手腕,令人震惊。 如此一来,清丈司在针对其他公侯伯爵、藩王与外戚时便有了底气,毕竟地方藩王也未必有这两位国舅有权有势,他们都如此了,那其他人只能有低头的份。 朱厚照给了张鹤龄、张延龄颜面,确切地说,是给了张太后颜面,轻声道:“两位国舅能有如此宽博爱民之心,朕若不收,有损你们一片心意。既是如此,财产入户部,田亩交清丈司划拨于流民吧。” “另外内阁拟旨,清丈司将在半个月后清丈京畿五百里内田地,若有坐收投献、侵吞民田之事,主动交出,朝廷不追罪,若是为清丈司查出,朕希望他们能有两位国舅的胸怀。” 张鹤龄嘴角直哆嗦。 娘的什么胸怀,要不是你将刀架在脖子上了,谁愿意交出家产与田亩…… 第二十二章 拆兵马司,下设治安局 张鹤龄、张延龄老老实实交出了全部家产与田亩,然后从张太后手中拿到了一笔“安置费”,灰溜溜离开京师,前往老家河间兴济。 两人实在怕了,朱厚照这个外甥一点情面都不讲。 若是继续留在北京城内,说不得会被言官抓住一些把柄开骂,到时候去诏狱开房是小,若是在诏狱吃个四菜一汤,完事跑到西市欣赏午时三刻的太阳,那就不妙了。 索性离开是非之地,言官看不到,自然就想不起来骂了…… 这件事看似结束了,但其影响并未结束。 对后宫而言,朱厚照借助张氏兄弟压制了张太后的力量,并让夏皇后开始掌管后宫。 对其他藩王、国戚而言,朱厚照算是“杀鸡儆猴”,告诉所有人,皇帝是动真格的。 对朝堂而言,朱厚照确立了自己的权威,给了清丈司足够底气,为清丈其他势要之家田地打下了基础。 后宫收权,敲山震虎,树立权威。 一件事背后,是前世为官的经验,更是朱厚照的治国与斗争智慧。 接下来的几日,特勤局、锦衣卫昼夜出动,刑部、诏狱内官员轮番审讯盘问,并在五月二日,一份完整的文书递送文华殿。 朱厚照批复之后,对李东阳、杨廷和道:“告诉督察院与六科,京师内官员若有失职、僭越、贪腐、害民、不称职者,当走京察,无需再冠以刘瑾一党之名,此事,莫要牵连过甚,愈演愈烈,形成攀陷之风,你们也不希望朕效仿太祖杀出个大案来吧?” 李东阳悚然,连忙拱手:“陛下所言极是。” 杨廷和微微点头,进言道:“臣以为,刘瑾在京党羽已然肃清,不宜再究查下去,以至人人自危,无心办事。至于其京师外党羽,除过于亲密同党外,其余应以事论迹,大计考核,定其留走。” 朱厚照欣然答应:“按你们的意思办吧,至于奉调入京官员,催促其尽早到任。” “臣等领旨。” 李东阳、杨廷和同声。 朱厚照低头翻开奏折,抬头见李东阳、杨廷和没有离开,不由问道:“还有事?” 李东阳走出,问道:“臣听闻陛下着户部每年为天字制造局拨付五万贯钱粮,可据臣所知,兵仗局、军器局,一年钱粮总数不过两万五千贯钱粮,这天字制造局钱粮数目是否太多?” 朱厚照微微摇头,肃然道:“天字制造局专司新式火器,事关维稳戡乱。若此时户部省去这五万贯钱粮,他日戡乱不及时,导致贼寇流窜诸地多年,那耗费、损失可不是五万贯,而是五十万,五百万贯!这笔账,户部算不清楚,内阁也算不清楚吗?” 李东阳连忙躬身:“老臣错了。” 杨廷和走出,言道:“陛下,宁夏依旧没有军情送来,安化王之乱……” 朱厚照笑道:“耐心等上一等,朕的判断不会错。” 李东阳、杨廷和见此,只好行礼告退。 随着流民引出、安置分地不断落实,北京城内外流民数量大幅减少,王廷相这个青壮派兵部尚书也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能力,五城兵马司的官吏被他撤换了七成之多,并请旨于十二团营抽调军士,重组五城兵马司。 虽然新的五城兵马司取得一定成效,但盗贼、行窃、抢夺之事依旧偶有发现,等兵马司的人手赶到时却扑了空。 这种情况一次次出现,让王廷相雷霆大怒,至文华殿请旨增派军士,壮大五城兵马司。 朱厚照看着王廷相,拒绝道:“五城兵马司原本有捕役七百人,朕已经给你增至一千三百人,每个兵马司从一百四十增至二百六十,再增下去,兵马司要臃肿到何种地步?” 王廷相不安:“可若不增派人手,总有疏漏,追捕不及。” 朱厚照沉思了下,道:“拆吧。” “什么?” 王廷相疑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命宦官挂起京师舆图,对王廷相指了指北城方向,道:“北城兵马司治崇教坊、金台坊、发祥坊七个坊,将北城兵马司拆开,在其之下设六个治安局,每个治安局负责一个坊,平日不再集中于兵马司内。” “如此一来,一旦坊间有乱,所在坊内治安局的捕役能最快出手,将其抓拿。分坊、分区、分片安排专人固定巡视,摒弃游走、非固定巡视……” 五城兵马司最大的问题就是一个司管好大一片,且始终要留守部分人手在兵马司官署内,以确保调动时有人可用。 加上分配巡视区域上过于随意、主观,走过场太明显,说是巡视,说不得转身推开了寡妇留的门,出了问题可以说自己当时在某处,距离此处尚有些距离…… 浪费人手,缺乏固定区域,没有责任到个人,诸多问题导致五城兵马司相对被动,治理效果不佳。 将五城兵马司拆开,分解为若干治安局,将巡视、治理具体到坊、街、巷,这样谁也别想推脱责任,出了问题,追责一个是一个。 “治安局?” 王廷相看向舆图,明白了朱厚照的用意,激动地说:“设治安局入坊,不仅捕役动作更快,还能威慑盗贼与不法之人!如此一来,京师大治可期!” 朱厚照笑道:“治安局一旦入坊,应号召坊间百姓参与维稳,若发现不法事、盗贼作案等,百姓可告知、协助治安局,如立下功劳,当报兵马司拨付一定钱粮作奖赏。动员坊间百姓,方可共享平安之世!” 王廷相彻底佩服了。 朱厚照的智慧自己根本无法比,他似乎总有法子来解决难题。 困扰京师治理多年的顽疾,朱厚照只不过是用了“治安局”与“动员百姓”两手,便让王廷相真正看到了大治京师、路不拾遗的希望! “万岁爷,天字制造局已初步改建完成,共调入火器匠人四百二十六人,其中国子监只有两人,大部分来自军器局、兵仗局与周边卫所内军匠。” 张永在王廷相离开之后走过来通报。 朱厚照打开木匣,将新式火器的图纸取出,沉声道:“走吧,去天字制造局,造一个新时代出来!” 第二十三章 大手笔,鲁班奖 宋徽宗时,万俟咏奉命作诗,写出了一句“好时代、朝野多欢,徧九陌、太平箫鼓”。 那个好时代,终敌不过靖康耻,山河破。 朱厚照想要制造出一个新时代,一个山河不破碎、江山无租界、国威扬四海的新时代!而天字制造局,便是制造新时代的中流砥柱! 原东官厅本就是教场,加上周围房屋众多,宽阔处也好寻,这也为改造天字制造局带来了便利。 原本还在营造豹房西宫殿的三千匠人与百姓“意外”领了一笔钱粮,转入天字制造局营造时颇是卖力,短短几日便搭出了隔断围墙。 此时的天字制造局,如同一个向西倾斜的“凸”字大院,院墙高一丈,墙头还插了密集的断刃。 南门。 兵仗局掌司赵华、军器局管理杨甫呵斥住嘈乱的匠人,整理好队列,眼见朱厚照带人走来,便带人向前,随后行礼参拜。 朱厚照看着眼前众多匠人,颔首道:“都起来吧。” 谢恩,让出道路。 朱厚照走入天字制造局内,眼前是“丁”字通道。 赵华介绍道:“陛下,这里设三道勘验,一验腰牌符印,二验五官容貌,三验口令。按照陛下吩咐,每一道勘验都需搜身,避免携带火种等物。另外这里只进不出,出口设在西门,那里只出不进,同样是三道勘验……” 杨甫连连点头。 这些要求传达过来时,无人能理解,毕竟皇宫大内也没有如此严苛的进出盘验。 但皇帝旨意,无人敢违背。 杨甫开口:“向右是火药作坊,沿太液池附近的房屋选为火药储备仓库。向左是火器作坊,分长短火铳,盏口将军、大将军等神机炮两个子作坊,测试场选在西北原教场……” 朱厚照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并没提出什么要求。 这些人大部来自军器局与兵仗局,十分熟悉火器之事,储备、管理、分区自有一套,并不需要自己一个门外汉过多干涉。 测试场宽阔,搭有高台。 朱厚照前段时日便是在这高台之上改组东官厅为特勤局,如今再一次站在这里,是为了天字制造局。 合四百二十六人,安静地站在台下。 朱厚照威严的目光扫过众人,开口道:“朕听闻这里有两个国子监的监生。” 李可仁与陶关走了出来。 一个年轻瘦削,刚毅坚定。 一个不惑之年,面容饥黄。 朱厚照听闻两人自报身份后,看向陶关,问道:“为何来天字制造局?” 陶关犹豫了下,选择了坦诚:“考了十八年,实在不想考了,听闻这里有六品俸,便来了。” 朱厚照微微点头,将目光投向李可仁:“你如此年轻,总不可能是因频频落榜而来吧?” 李可仁拱手道:“晚生父亲是军匠,专司火器,受其熏陶,愿为朝廷效力。” 国子监的监生都是天子门生,见皇帝自称晚生并无不妥。 朱厚照颔首:“如此说来,你对火器一道有些见识?” 李可仁没有隐瞒:“不瞒陛下,父亲教导不多,晚生不敢妄谈见识。” 朱厚照问道:“你父亲让你进入仕途,已是举人身,你偏偏加入天字制造局,如何与他交代,不怕背负个不孝子之名?” 李可仁面露愧色,但依旧坚定地说:“怕,但不得不如此。我虽为举人,毕竟不是官,国子监那点米只能够一人,而糟糠之妻病患缠身,依旧要织布、为人缝补……” 朱厚照明白了,这是一个既有兴趣、又迫于生计的人。 抬手,两人退了回去。 这一刻,天地之间唯有静寂,暖风微动,轻晃衣角。 朱厚照看着众人,肃然道:“你们是大明最出色的火器匠人,朕将你们自兵仗局、军器局、外卫所抽调而来,组建天字制造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制造出远胜于目前火铳、神机炮的新火器!” “新式火器?” 赵华、杨甫等人有些茫然。 李可仁、陶关对视了一眼,透着不解。 赵华装着胆子,走出问道:“陛下,何为新火器?” 朱厚照淡然一笑:“击发用时更短,射程更远,杀伤威力更大!” 赵华深吸了一口气。 这要求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实在难。 自永乐爷设神机营到如今一百多年,火器并没有多大进展,一代代火器匠人都在重复制造,没人想过大的改进,也没有人能做出大的改进。 朱厚照看着议论纷纷的匠人,向前踏出一步,喊道:“改进、优化火器,设计与制造新火器,赋予其更强战力,捍卫大明山河,这就是天字制造局存在的意义!” 杨甫、赵华、李可仁等人苦涩不已。 一干火器匠人也面露为难之色,担忧做不出新火器会受到惩罚。 朱厚照明白这群人的心思,厉声道:“天字制造局所有人听命!” 众匠肃然噤声。 朱厚照威严地喊道:“自今日起,天字制造局为五品衙署,设掌印官局正一人,暂由赵华担任,局副二人,暂由杨甫、于文担任。火药司、火铳司各设司正,正六品。天字制造局内所有匠人,领从九品俸!” 此言一出,赵华、杨甫等人目瞪口呆。 一干匠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彼此询问是否听错。 从九品俸,一个月五石,折合银钱二两五钱! 而在兵仗局或军器局当匠人一个月才给九钱,就这还时有拖欠克扣,每个月能落手里六钱已是不错。 不成想,这刚进入天字制造局皇帝竟将月钱增加如此之多! 朱厚照止住众人议论声,继续道:“自今日起,天字制造局设金、银、铜三等鲁班奖杯!但凡有匠人对改进火器提出主意,做出贡献,被证明切实可行者,按其贡献颁给鲁班奖!金鲁班,奖一百两银,银鲁班,奖五十两银,铜鲁班奖,奖二十两银!” 赵华、杨甫不敢相信,所有匠人也瞠目结舌。 朱厚照看着被震惊的众匠人,抛出了又一项激励:“凡集齐三座金鲁班奖杯,官指挥同知,秩从三品,世袭五代!集齐三座银鲁班奖杯,官指挥佥事,秩正四品,世袭五代……” 大手笔! 真正的大手笔! 第二十四章 恩厚如天,全力以赴 宣武门外,草场胡同。 李氏抬起手,用手背感知了下额头,依旧有些热,拖着病倦的身体走向米缸,拿下盖帘,看着见底的米缸里叹了口气。 昨日就应该去找人赊米,只是昏沉睡去,忘记了这回事。 李氏拉开破旧的小门,走到胡同尽头,进入一家米铺,对掌柜曹福歉意一笑:“曹掌柜,可否赊个五斤米。过两日我夫君打国子监休沐,定会还上。” 曹福看了看面容憔悴、衣衫破旧的李氏,叹了口气:“可你们已经赊欠了三石二斗米了,我们这也是小本买卖。” 李氏哀求:“曹掌柜心善,宽容怜悯一二,明年科举,我夫君定能考中进士,到那时……” 曹福皱眉:“我听人说起,你相公李可仁被国子监除名,明年能不能中式且不说,但今年连膳食都领不了。” 李氏愣了下,眼神中透着血色:“曹掌柜说什么胡话,我夫君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人,怎么可能会被国子监除名,他早晚能当大官!” “你若不信,大可去城里打听打听,听说还有个叫陶关的,他们两个一起被除名。”曹福说着话,便将李氏赶到门外,指了指西面:“那里还有间米铺,去那里赊一些吧。” “我说曹掌柜,赊一些米给我家就这么难吗?” 一声清亮的声音传出。 曹福抬头看去,只见李可仁意气风发而来。 李氏见李可仁回来,连忙走过去,轻声道:“夫君怎么这个时辰回来了,妾身还没准备饭食。” 李可仁抬起手摸了摸李氏的额头,眉头紧锁:“走,我们去看大夫,不能再耽误了。” 李氏摇头拒绝:“熬一熬就痊愈了。” 曹福咬了咬牙,转身从店铺里取了三十文钱,递给李可仁:“都说慈不掌兵,义不行贾,老子就不该做买卖。” 李可仁推开了曹福的手,肃然地作揖,起身后看着不知所以的曹福,正色道:“多谢这两年的照顾,自今日起,我们要搬到城里去了,赊欠的米粮,就用折色银钱抵去吧。” 说罢,李可仁从袖子中摸索出一块碎银,掂量了下,抓起曹福的手塞了过去,然后拉着李氏,笑道:“走吧,我们去找大夫开些药来。” 曹福低着头看着,一脸惊愕,这是——银子? 自打认识他这个酸袍子以来,只见他背过米袋子,连铜板都罕有拿出来过,今日他竟然拿出了碎银! 方才还说什么,搬去城里? 城里租住个房子可比南城贵上不少,就他们这一家人,怎么可能住得起? 李氏拉住李可仁,疑惑地问道:“你哪里来的银钱?” “皇帝给的。” “你是读书人,怎么可以撒谎!” “当真是皇帝给的,不瞒娘子,我离开了国子监,加入了天字制造局。” “啊,你当真被国子监除名了?” “那倒没有,是我选择离开国子监的,你不知道,天字制造局才是为夫喜欢的地方,给我十年,我让你当指挥同知夫人!” 李氏感觉自家男人神志不清、开始说胡话了…… 半个时辰后,李氏拉开马车的帘子,看着沿街的店铺,如坠梦中。 境遇改变得太快,根本无法接受与消化。 不是去当匠人吗? 为何会有如此高的待遇,还派了马车接去? 李可仁紧握着妻子的手,目光坚毅,内心暗暗发誓: 皇帝恩厚如天,当全力以赴! 新火器,新时代吗? 那就从天字制造局开始,从我李可仁开始吧!自己虽不是匠人出身,但论才智,不会输给其他人! 争锋! 我要夺三座金鲁班,位列三品,世袭五代! 崇文门外,豆腐巷。 杨甫催促着妻子将豆腐送人,杨氏非要带走磨豆腐的石磨,你也不看看那马都累得叫唤了…… 啧啧。 这些年来在军器局被人压制,现如今自己是天字制造局的局副,从五品的官。 天字制造局可不是兵仗局、军器局那般宦官掌印,而是男人掌印,就凭这一点,就够硬,够舒坦! 再也不用看宦官脸色,不用被宦官呼来喝去! 这次皇帝下了大手笔,不仅给涨了俸禄,设了鲁班奖,还允许匠人以贡献入军职,世袭多代子孙! 娘的,这么好的待遇,只要累不死,说什么都要拼一把。 文华殿。 朱厚照听闻着特勤局送来的一道道消息,嘴角含笑。 提俸禄,为的是让这些匠人无后顾之忧。 设鲁班奖,是给他们看得见的金钱激励。 准封官职,世袭五代,是给他们跳出匠人阶层成为勋贵,一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缺乏创新力,有时候不是人不行,而是环境不行,制度不行。 比如过去的一百余年里,朝廷要的就是制式火器,每一把火器铭文上都需要有匠人姓名、教匠姓名,出了问题追查下来,谁都跑不掉。 创新? 谁愿意拿项上人头去创新? 环境不允许,代价无法承受。 但天字特勤局不一样,这里允许创新,允许尝试,允许测试,同样也允许失败。 朱厚照定下了宽容的基调,鼓励所有匠人竭尽全力、想方设法地改进火器,为了让这群人死心塌地,甚至动用特勤局、锦衣卫的人,分批次将其家眷接入城内,安置在了天字制造局西面的寺庙里。反正和尚走了,寺庙房子不少,几百户安置得下,不够先挤一挤,改日再扩建。 能做的,都做了。 现在就看他们的本事,就等新时代的第一声春雷了。 “陛下,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光祚到了。” 内侍通报。 朱厚照应声。 张懋、徐光祚行礼。 朱厚照起身从桌案后走出,手中拿着一份文书,开口道:“兵部尚书王廷相递了文书,说京卫军弊端重重,积重难返,当下猛药以振之。你们接手十二团营、三大营有段时日了,这文书为何还要兵部来送?” 张懋、徐光祚脸色一变,连忙请罪。 朱厚照将文书递了过去,严肃地说:“这次罪责免了,回去看看王尚书的文书,查京卫军实情奏报上来。两位国公当认真对待,不敢——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啊!” 第二十五章 京军积弊,设纠察队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张懋、徐光祚心头一颤,这话摆明了是警告两人不可尸位素餐。 看得出来,皇帝对京卫军的问题很是重视。 想想张鹤龄、张延龄两位国舅爷的下场,两人不敢怠慢。 领旨。 回去彻查。 五日后,朝会。 吏部尚书梁储再次提议一批任免,主要集中在诸行省府州县,朱厚照命内阁李东阳、杨廷和审议后再行任免之事。 兵部尚书王廷相奏报:“陛下,湖广盗寇刘惟华、洪景清劫掠桂阳,指挥邓旻率部抵御,千户杨泰在接近桂阳时畏惧盗寇不战而逃,致使指挥使邓旻失去后援,力战而死!后百户于江组织残余官兵奋力反击,杀刘惟华,又以伤换伤拼死洪景清,于江亦死!臣请逮捕千户杨泰,将其按军法处置,并抚恤邓旻、于江等将士!” 朱厚照脸色阴沉。 堂堂千户,带着一大群官兵竟然不战而逃! 可耻! 若不是此人,邓旻、于江等这些敢战的猛士也不至战死! 朱厚照肃然道:“诏令锦衣卫,逮捕杨泰交湖广都司正法!厚恤阵亡、负伤将士!于江虽死,然其军功不可磨灭,追封千户职,至于其他,兵部再行奏报。” 杨泰这种贪生怕死之辈绝不是个例,各地盗贼愈演愈烈的背后,是大明卫所趋向于崩溃、卫所军士战力锐减的明证。 虽有忠勇之士,但若不加以整顿,那忠良、勇猛将官也只能如邓旻、于江等人一样,力战而死! 朱厚照将目光看向张懋、徐光祚:“英国公、定国公,你们今日上朝,想来察查十二团营、三大营积弊应该有结果了吧?” 张懋、徐光祚走出,各自拿出奏本。 朱厚照摆了摆手:“讲吧,朕听听,百官也听听!” 张懋看了一眼徐光祚,前出一步,展开奏本,念道:“奉陛下旨意,臣察查十二团营,察其承微积弊八条:其一,缺额之重,骇人听闻。景泰年,十团营十万兵。成化年间,十二团营合十四万兵。然臣清查十二团营,军士数量仅有八万五千五百二十七人,缺额五万四千四百七十三人!” 朱厚照瞳孔微凝。 十二团营的军士名为“选锋”,意在先锋、卓越、势不可挡之意,是自三大营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也是目前整个京军之中最强大的战力! 现如今,籍卷十四万,卷卷缺额! 少了五万余,缺额接近四成了! 兵部尚书王廷相听闻也忍不住一颤,知道十二团营问题不少,但没想到问题是如此之大! 张懋接着奏报:“其二,老、弱军士众多!据臣操练挑选,可堪一用军士只有六万五百,老弱不堪挥矛者,两万五千二十七人!” 朱厚照脸色一变,冷冷地说:“如此说来,拱卫大明京师的十二团营,只有六万余可用之兵?若此时鞑靼的小王子破关而来,朕拿什么守这北京城?” 对于一座大城来说,六万兵完全不够用! 当年于谦打北京保卫战时,动用兵力达二十余万才勉强够用! 可现在的朱厚照,手底下只有那么六万余可用之兵,分散到京城九门,一个城门还分配不到七千军士! 无人敢应声。 朱厚照看向张懋:“继续念!” 张懋叹了口气,沉声道:“其三,十二团营军籍之上虽只有十四万,但每年军饷是按十八万六千余发放……” 朱厚照目光冷厉。 十二团营实际上只有八万五千余军士,可军饷发的是十八万六千余军士的! 也就是说,有十万多军士的粮饷被人吃掉了! 吃空额吃到这个地步,属实大胆! 随着张懋一条条指出,十二团营的问题不断揭露。 随后徐光祚奏报三大营之事,问题大同小异。 三大营名义十万,点数之后只有五万余,抛开老、弱,剩下不到四万,同样存在着严重的吃空额问题。 这就是正德时期的京军,这就是护卫天下之本的京军十二团营、三大营! 朱厚照起身,厉声道:“自今日起,于十二团营、三大营内设纠察队,全权察查京军问题,并负责追查吃空额、粮饷去向!纠察队直属文华殿!朕这一次亲自督管十二团营、三大营事,旨在重塑京军!若文武之中有涉其中,限期五日陈错,交出贪走粮饷等,尚有宽恕,若不然——斩!” 杀气凛然。 群臣见朱厚照离开,听闻宦官“退朝”,纷纷山呼送行。 王廷相转身走向李东阳、杨廷和,眉头紧锁:“这次陛下设纠察队,两位阁臣如何看?” 杨廷和平静地说:“这些年来,十二团营、三大营事多在勋贵与宦官手中,内阁不曾过问。如今听英国公、定国公所言,才知已是如此危险。王尚书,确实是时候整顿京军了。六十一年前,瓦剌也先兵围京师,几是亡国,如此旧事不可忘啊。” 李东阳哀叹一声:“是啊,当年草原之上有也先,眼下草原之上有达延汗,也就是小王子。听大同、宣府等地奏报,小王子动作频频,不断壮大力量,更有消息说,其已经打败了亦思马因,并降服了火筛,用不了多久,此人很可能统一东蒙古!” 王廷相脸色变得极是凝重。 小王子极不好对付,是一个雄才大略、能征善战之人! 弘治十三年,小王子领兵进犯大同,杀戮军民五千余。一年后,带八万骑兵突破花马池,深入固原一带烧杀抢掠,逼近宣府。 此一战,京师惶恐,天下不安。 要知道宣府距离北京城很近,一旦攻克宣府,蒙古骑兵不惜体力、衔枚疾进,不出一日便可兵临北京城下! 那一次战斗,明军伤亡无数,最终达延汗无法攻克宣府选择退走。 大明最大的外敌,便是这个小王子! 如今小王子势大,兵锋不断南下,此时再不整顿京军,他日后悔都来不及! 王廷相握了握拳头,沉声道:“既是如此,那就让纠察队先立起来,再观陛下动作吧。” 第二十六章 三月考核,整饬京军 五月十日,清晨。 北京,西教场。 十二团营六万余将士肃然而立,每个军士皆手握长枪,红缨成林。 将士目不斜视,盯着前面高台。 高台之上,是一身戎装的大明皇帝朱厚照,在其身后,站着的则是英国公张懋、定国公徐光祚、成国公朱辅,还有兵部尚书王廷相,锦衣卫指挥使崔元,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等。 朱厚照扫视过众将士,沉声道:“六十一年前,于谦于少保守卫北京城,后建立了十团营,再之后有了十二团营!那时候的十二团营军士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有血战之勇,有杀敌之技,有捍卫江山之志!再看你们,哪里还有往日的荣光!” “人人都说,十二团营乃是选锋之士,天子近卫,是京师安危之柱!可让朕说,你们配不上选锋二字,更不是京师安危之柱!你们扪心自问,若此时此刻小王子率兵十万铁骑破关直取北京城,你们谁人敢战,谁人敢出城迎敌?” “毫无战力的你们,连抓一些盗贼都费力,让你们去拼杀蒙古骑兵,简直是送死!若是这城中百姓知晓护卫这北京城的你们是如此模样,他们还睡得安稳吗?朕还睡得安稳吗?你们是如何能做到每日安然入睡的,哪位走出来告诉朕有何秘诀!” 冷森森的话,传荡在教场之内。 朱厚照向前走至高台边附近,气沉丹田:“朕曾想过摘了十二团营,另选边军中悍勇之军重组京军!几位国公、兵部,包括特勤局都为你们说情,他们认为你们尚还有得救,只要勤加操练,整肃军纪,他日定能担当起戡乱地方、维稳京师之职!” “朕给十二团营一次机会,特训三个月,三个月之后京军大考核,不明号令、不成阵列者,力不能拉一石弓、百步九箭不能中四者,负重三十斤、半个时辰不能行二十里者,朕会赏赐他绣有‘耻辱’二字大褂,穿着耻辱大褂,并让三大营、京师百姓,看着你们离开北京!” 此言一出,全军哗然。 身为十二团营的军士,虽然这些年懈怠了,但个个都是要脸的人。 考核不过,灰溜溜走人还能接受,可若是穿着“耻辱”大褂一路走出去,还被那么多人围观,那这脸丢尽了,一辈子都难抬起头…… 皇帝这一招,简直是逼迫但凡要点脸面的军士积极训练啊。 张懋、徐光祚对视了一眼,微微点头。 这些条件虽有些严苛,可依旧比不上边军! 身为京军,若连这点技能、耐力都没有,确实不宜留下来。 朱厚照看了一眼曾绍贤。 曾绍贤敲打铜锣,全军肃静下来。 朱厚照目光冷厉地扫视过众将士,沉声道:“三个月之后,若你们通过考核留下来,军饷从月一石增至月两石五斗,着为永例!” 十二团营军士再次哗然。 以往一个月只一石,十分拮据,几是顾不了家,如今皇帝竟涨了粮饷,两石五斗啊! 如此待遇,说什么也得拼一把留下来。 若被踢出去,去哪里找如此好的待遇去? 回老家耕地? 别逗了,一年能落手里多少粮全看老天爷不说,万一遇到徭役,十年积累、一日赔进去都可能,你们以为流民为啥流浪,为啥破家…… 待铜锣声扫过,朱厚照再次开口:“三个月后大考核,朕会亲自坐镇,自军士之中选拔出三百位新总旗、一百位新百户,十位新千户!想要改命,想要晋升,朕给你们机会,拿出你们的本事来争、来抢!” 军士蒲仙廉呼吸有些急促,看向朱厚照的目光变得灼热! 增粮饷,给官位! 皇帝这次是下定决心重塑十二团营了! 千载难逢的机会就在眼前,我蒲仙廉一定要爬上去,以我自己的本领! 军士姚鼎紧握着长枪,红缨晃动。 百户! 千户! 咱也想争一把! 不就是训练,苦点累点算什么,当兵的不就是靠吃苦换饭? 眼下吃苦不仅能吃饭,还有机会喝到酒,若不拼一把,那和背着耻辱大褂有什么区别? 干他丫的! 拼了也要搏出个前程! 朱厚照看着眼前的十二团营军士,他们的目光中透着渴望与狂热。 还有救,至少他们没有麻木。 朱厚照背负双手,审视着一个个军阵,目光过处,军士无不噤声。 “十二团营内设纠察队,纠察队由朕直接统领,肩负十二团营内稽查之职,察查侵吞军士粮饷,奴役殴打军士,贪污,违背军纪等一切不法事!纠察队与特勤局、锦衣卫同级,纠察队第一任指挥使由镇远侯顾仕隆担任,指挥同知由特勤局庞岳、锦衣卫刘璋兼任,兵部安排主事进驻纠察队,随行督察……” 张懋、徐光祚等人看向顾仕隆。 此人清瘦,方正的脸透着一股子正气,只是胡须尚短,人也很是年轻,尚不到三十,祖上是夏国公顾成! 成国公朱辅也忍不住羡慕,纠察队直属皇帝,肩负十二团营一切不法事,可谓重权在手,即便是统率十二团营的张懋也在其监督之下! 顾仕隆轻轻弹了弹衣襟,上前道:“臣领命,定不负陛下重托,全面察查十二团营内不法事!” 庞岳、刘璋也跟着走出。 朱厚照微微点头,看向张懋:“十二团营操练事宜,还请国公用心。” 张懋正色道:“请陛下放心。” 朱厚照颔首,将目光投向徐光祚,道:“定国公带路吧,三大营也该整顿了……” 徐光祚躬身,伸出手:“请陛下移步东教场。” …… 黄昏时,朱厚照疲惫地返回文华殿,思忖着对十二团营、三大营的布置是否有所疏漏。 古道,余晖。 两骑驿使挥舞着马鞭,催促着马匹加速,如火的嗓子,沙哑地喊道:“加急传报,让开道路!” 正阳门外,驿使交验官凭后拍马冲了进去。 驿使驱马闯过大明门,在千步廊扯着嗓子喊:“捷报!安化王被俘,宁夏之乱平定!” 第二十七章 朱厚照,如同一个神明 吏部衙署。 尚书梁储翻阅着京察文书,时不时端起茶碗嘬一口,一双老道的眸子带着几分冷意,嘴角微动:“京察百官,避开权贵世家是何道理?” 只京察小官小吏,不敢动势要之家,这样的京察能有多少成效? 梁储正不满时,右侍郎靳贵走了进来,刚跨过门槛便冲着梁储便喊道:“梁尚书,大喜!” 梁储抬起眉头看去,只见靳贵脚步匆匆,多少有些诧异。 靳贵此人心地清静,沉默少言,往日里走路能慢绝不会快,今日竟迈步生风。 “何喜之有?” 梁储问道。 靳贵拱手行礼,沉声道:“捷报,安化王被俘,宁夏之乱已是平定!” 梁储豁然起身,从桌案后走出,连忙问:“此事兵部与内阁可知道了,陛下可知道了?” 靳贵笑道:“捷报驿使刚入宫。” 梁储激动不已,走出吏部衙署,刚进端门就看到了兵部尚书王廷相,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言,赶往文华殿。 文华殿内。 李东阳、杨廷和努力克制着情绪,看着翻阅捷报公文的朱厚照。 内侍走来通报:“陛下,吏部尚书梁储、兵部尚书王廷相求见。” 朱厚照没有抬头,继续看着文书,平静地说道:“让他们进来吧。” 梁储、王廷相入殿行礼。 朱厚照将捷报文书合上,递给内侍:“传阁臣与两位尚书看看吧。” 李东阳接过文书,在手中展开,杨廷和、王廷相、梁储凑过来一起看去,当看到曹雄带兵外围施压,仇钺居城内奇袭安华王府俘虏朱寘鐇时,几人都松了一口气。 藩王之乱,总算是平定了! 杨廷和凝眸,盯着捷报公文上的日期,脸色陡然一变,提醒道:“据前文书奏报,朱寘鐇叛乱起于四月五日。” 李东阳、王廷相等人瞬间明白过来,看向报捷日期。 “四月二十三日!” 梁储惊呼出来。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梁储四位大臣,齐刷刷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向龙案后端坐着的朱厚照。 在这之前,朱厚照断定朱寘鐇叛乱持续不了二十日! 当时群臣对此无一人相信! 可现如今捷报传来,从四月五日到四月二十三日,满打满算只有十九日,没有超过二十日! 李东阳看向朱厚照,内心掀起巨大波澜。 自己纵横官场四十余年,上上下下多少正臣、佞臣没见过,惊才绝艳之辈也不曾少见,可从未见过如朱厚照这般厉害的预判! 他如同一个神明,自信,笃定,断言朱寘鐇必败于二十日之内! 事实,竟真如他所料! 杨廷和感觉口干舌燥,眼前的朱厚照——深不可测! 似乎在收到朱寘鐇叛乱文书时,朱厚照已经洞察到了未来,所以才有了安排杨一清前往安抚而非平叛之言! 这是何等的智慧,何等的睿智可以做出的预判! 满朝文武,料定朱寘鐇必败的官员不少,但没有一个敢料定朱寘鐇会在短短二十日内失败的! 唯有朱厚照! 而这,恰恰为不少官员非议,认为朱厚照过于武断、过于轻敌! 现在看来,朱厚照拥有堪称恐怖的远见与睿智! 王廷相喉结动了动,目光中掩饰不住骇然。 神了! 朱厚照如同一个神明,面对叛乱事,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必然应验的箴言! 但王廷相清楚,世上无神! 可朱厚照精准到极致的预言如何解释? 梁储老脸木然,有些恍惚。 朱厚照对朱寘鐇叛乱不过二十日的预判,是在奉天殿当着无数官员说出来的! 这些日子,不少官员等着看朱厚照的笑话。 可如今捷报文书日期,朱寘鐇之乱的日子,恰恰只有十九日。这给人一种错觉,是朱寘鐇在用自己一家人的性命配合朱厚照上演一出超级预言的把戏…… 可梁储清楚,朱寘鐇姓朱不是猪,还是有点脑子的,他的目的是当皇帝,自然不可能配合朱厚照。再说了,朱厚照不可能操控两千多里外的事,更不可能知道仇钺这个家伙突袭安华王府!那如何解释朱厚照可以做出如此精准的预言? 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朱厚照端起茶碗,拿起碗盖碰了下茶碗,发出“叮”的声响,笑道:“朱寘鐇被俘,宁夏之乱已平,无数百姓免于兵灾之祸。如此捷报,当不起你们庆贺吗?”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打了个哆嗦,这才回过神,齐声恭贺。 朱厚照平静地点了点头:“吩咐光禄寺,今日宫内设宴,内阁、六部九卿、五军都督府府事参宴。另外,孙燧服丧期满,调任刑部右侍郎。” 李东阳、杨廷和对视了一眼。 捷报之下,朱厚照竟是如此平静,简单设宴,甚至还有心思处理公务,调用官员! “臣等领旨。”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态度恭谨。 王廷相见李东阳等人不问,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先前断言安化王之乱不过二十日,臣等并不信。如今应验,其乱仅仅十九日,臣实有愧。只是,陛下为何如此笃定?” 李东阳、杨廷和、梁储看着朱厚照,渴望得到解答。 朱厚照站起身来,从龙案后走出,背负双手,目光坚定且自信地说:“朱寘鐇不过是跳梁小丑,他不是当年燕王,宁夏也不是北平。洞察全局来论,朱寘鐇一无统帅之威,无以收编周边卫所,这就导致他兵力不足,必然只能留在宁夏一地,无法远战。” “二无地利,战略转圜之地有限。宁夏向北是出关,关外有小王子,他不敢去,向西是沙漠,他去不了。东面与南面是黄河,看似黄河保护了宁夏,实则也围堵了宁夏。居在弹丸之地,他能伸展多少拳脚?” “三是寸步难行。宁夏距边关如此之近,环顾周围,数十个堡、寨环绕,他不一个个啃下来,敢南下西安?他若挨个啃,平叛大军早就准备好了,他只能守在宁夏城中坐以待毙。朕看此人,也就只有折腾二十日的本事,再多,就是朝廷的无能了……” 装…… 朱厚照很享受这种上帝视角,知道历史走向却还得装什么都不知道,看李东阳、杨廷和等人脸上的敬佩、梁储频频点的脑袋,王廷相眼里的小星星就知道。 装一把,震震这群人,真爽…… 第二十八章 无形手,推向神坛 庆功宴。 朱厚照频频举杯,目光中透着沉稳与深邃。 安化王朱寘鐇叛乱这种大事件,朱厚照只是平静地抬起、放下,举重如轻,淡定从容。 可参与庆功宴的堂官没一个能笑得出来,礼部尚书傅珪、工部尚书李鐩等人看向朱厚照的眼神,带着凝重的敬畏。纵是张懋、徐光祚、顾仕隆等人,也被朱厚照神一样的判断力折服。 很显然,能做出如此精准判断,需要天才的洞察、无与伦比的分析能力与超乎常人的自信! 朱厚照! 这个曾经沉沦豹房,抢夺女子、斗兽看戏、放荡不羁的皇帝,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不仅除去了擅权宦官,还开始了励精图治! 特勤局、清丈司、天字制造局、纠察队! 动作一个接一个! 这些尚还好,无论是什么,终究都能理解。 可唯独朱厚照精准预判朱寘鐇折腾不过二十日这事,令所有人感觉匪夷所思,震撼久久不能消去。这说明,所有人都严重低估了朱厚照的能力! 换言之,朱厚照——是个真正不世出的天才! 崇教坊,太湖茶楼。 国子监祭酒王瓒拉着晓明坐下,招呼伙计上两壶明前茶,对晓明道:“每逢休沐时,最是喜欢来这里坐一坐,你看到那说书的台子了吧,快口张瘸子,说起平话(评书)来那是一绝,看今日招子,是要讲《水浒》之事。” 晓明咧了咧嘴:“前几日你还闷闷不乐,气塞于胸,今日怎就有了如此雅致,不大骂去天字制造局的李可仁、陶关了?” 王瓒笑道:“大不同,这是茶楼,等回到国子监,该骂还是骂。” 晓明眯眼看了看王瓒,笑道:“感情是做给所有监生看,想不到,你这种人也开始做戏了。” “为圣人之道,为传承之道,不得不为。不说这个了,安化王被俘,宁夏已定,今日当好好喝几杯,不醉不归。” “这是茶……” “我知道。” “你让我喝醉?” “醉茶也是醉。” “你行!” 晓明无语,遇到抠门的了。 “来了。” 王瓒见一个五尺短矮的瘸子缓缓走向台子,对晓明提醒道。 晓明抬头看去。 张瘸子将招子取下,拿起寸许长的紫檀劫戒尺,猛地一拍,浑厚的声音传出:“诸位今日捧场而来,本是想听水浒故事,只是今日不巧,要改一改书目。” “张瘸子,你要改什么?” “好端端说你的水浒,为何要改?” 听客多有不满。 张瘸子呵呵笑了笑,抬手止住众人质疑,旋即换了一种清亮的嗓音:“今日不说水浒,说一说当今天子预言朱寘鐇二十日必败之事,其中,可是大有玄机啊。” 王瓒脸色一变,这张瘸子不想要命了,连天子事也敢说!刚想起身制止,晓明伸出手:“听听也无妨,你看他们都想知道。” “有何玄机?” “是啊,快点说道说道。” 听书的不嫌事大,不断怂恿,反正出了事衙役也不可能抓他们…… 张瘸子见众人捧场,正色道:“诸位都知道,四月五日,安化王朱寘鐇在宁夏造反,可自朝廷于四月二十一日收到紧急军情之后,京军未动一兵一卒!天子于奉天殿告诉百官,朱寘鐇折腾不过二十日!如今捷报传来,四月二十三日,朱寘鐇被俘!” “诸位数一数,天子断言不过二十日,结果在十九日时便平定了叛乱。这是巧合吗?非也!其中玄机容我娓娓道来。” “你们有所不知,当今天子生辰八字是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倒过来正好是申、酉、戌、亥,是为连如贯珠,上一个有如此八字的,还是太祖皇帝!此乃是身负绝世之才、降世为民的命格!” 王瓒嘴角抽动。 朱厚照的生辰八字虽然算不上什么秘密,可也不会轻易传入民间,这张瘸子如何知道的? 张瘸子见众人听得认真,继续说道:“如此命格一旦觉醒,必伴随天象变化。正如太祖皇帝参与红巾军时,雷雨之后,七彩横空!诸位,四月飞沙走石、黄沙漫天,便是当今天子觉醒之异象!如今天子归位,刘瑾得诛,朝堂清明,苍天降雨,乱贼已平!可谓大明之福,万民之幸!” 喝茶人听闻之后,一个个目瞪口呆。 感情当今皇帝前些年胡闹是没觉醒,这一阵沙尘暴之后,便被老天爷唤醒了? 啪! 紫檀戒尺砸在桌案上,发出响亮的声音。 张瘸子高声喊道:“天子敢断言叛乱不过二十日,实为上天给天子传话。当今天子,得上天垂青认可,托梦于天子,告知其叛乱必不过二十日!这才有了天子稳坐京师,不发一兵一卒,不劳一民一匠!苍天显灵,命天子代天行道……” 王瓒目瞪口呆。 娘的,说书的嘴了不得啊,被他这么一说,朱厚照登基五年来的是是非非都被掩去了,人们只会记住一个被老天爷认可的皇帝,被老天爷托梦的皇帝! 天命! 朱厚照就是天命,是天授命代行天道的皇帝! 从今以后,朱厚照的命令,是天命,朱厚照的安排,是上天的安排! 王瓒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向听书的人群。 一定有人在暗中运作这一切,一定有人指使张瘸子在说这番话! 是谁? 谁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利用安化王朱寘鐇叛乱被平定、朱厚照断言其造反不过二十日这些事,形成一股强大的民心大势! 是谁如此善于把握时机,有如此奇巧的权谋! 王瓒看着那些归心于朝廷,称赞天子的众人,心头暗暗发冷。 所有人都在瓮中,唯独不见幕后之人! 像是一双无形的手,在操纵着京师里的话语,将朱厚照推向至高无上、不容置疑的神坛! 王瓒突然想起来,但凡策划之事,往往是谁得利最大,谁便是幕后之人! 谁? 王瓒浑身打了个哆嗦,想到一种可能,脸色变得极为苍白。 这答案只有一个: 正德皇帝朱厚照! 北京城内,说这番话的可不只一个张瘸子,还有数十个说书的,数十个算命的,数十个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长者…… 第二十九章 设京报司,舆论在我 夜落。 乾清宫,烛火通明。 宦官张永迈过门槛,脚步轻轻地到了朱厚照身旁,低声言语:“万岁爷,事情已办妥了。” 朱厚照沉默良久,方开口道:“下去吧,朕要就寝了。” 张永问道:“可传皇后?” 朱厚照淡然一笑:“不用了,今晚皇后忙。” 躺在龙榻之上,朱厚照久久不能入睡。 用天命的觉醒来解释自己性情突变,应该可以解惑世人了吧。 哪怕是李东阳、杨廷和这群人再存疑虑,也不得不接受这种解释! 天命所归,人心所向。 容不得质疑。 坤宁宫。 侍女兰英悄悄推开西厢的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转身关了门,拿出火折子点了蜡烛。 原本黑暗的房间变得敞亮。 兰英刚想走向床边,感觉到一丝异样,抬起头看去,只见夏皇后坐在床榻边,正冷冷地看着自己,一旁还有侍女、宦官,不由打了个哆嗦,连忙行礼。 夏皇后伸出手,一旁侍女春花搀起。 脚步动,影子在身后拉长。 夏皇后轻声道:“兰英,自本宫成为皇后的那一日起,你就在坤宁宫伺候了,原以为你是个忠诚的,不成想你竟背叛本宫。” 兰英脸色苍白,慌乱地说:“奴婢不敢,方才只是听闻墙外有异声,这才出去查看——” 夏皇后冷漠一笑:“坤宁宫的墙外什么时候成慈宁宫了?” 兰英震惊地抬起头,刚想辩解,就听到门被推开,一身身影走了过来,侧头看去,不由得骇然:“王公公!” 王山对夏皇后行礼,尖着嗓子道:“就是此人,将皇后议定后宫事告诉张太后。” 兰英万万没想到,张太后身边的老宦官竟成了皇后的人! 夏皇后冷冷地盯着兰英,开口道:“杖责兰英四十,劈开肉绽,莫要她性命。召集坤宁宫内宦官、宫女观刑。” “是。” 一旁宦官、宫女答应。 很快,坤宁宫内掌事宫女、首领太监、宫女、宦官合二十余人悉数到场。 兰英被摁在长凳之上,口中勒了布条。 宦官扬起大杖,骤然落下。 啪! 兰英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双眼瞪大,眼神中满是哀求的泪。 夏皇后坐在不远处,强忍着不适看着。 皇帝说过,自己要控制后宫就必须树立威严,软弱了五年,是时候强硬一些了。 张太后的手,伸得太长! 兰英被打得奄奄一息,昏死过去,又被泼了冷水激醒,继续行刑。 直至最后,兰英连哀求的气力都没有。 夏皇后起身,冷厉的目光扫视过众宦官、宫女,道:“坤宁宫,本宫说了算。后宫,同样是本宫说了算!若还有人心存二心,本宫与皇帝饶不了你们!忠贞不二这四个字,最好是刻在骨子里!” 宦官、宫女肃然。 坤宁宫首领太监石锦安排人将兰英抬出宫,丢到浣衣局自生自灭。 浣衣局掌印太监常巡郁闷不已,前段时间皇帝刚遣散了一批人,这一连几日,宫里又送来了一批…… 翌日视朝。 朱厚照坐在奉天殿龙椅上,在群臣恭贺之后处理政务。 监察御史李廷梧上奏道:“陛下,臣昨日坊间察查,发现有不少百姓传播、议论陛下生辰之事,甚至有说书之人妄论朝政之事,请顺天府、五城兵马司详加察查!” 督察院佥都御史张钦走出,道:“臣也有耳闻,然百姓质朴,虽有妄论,然多是赞誉陛下英明神武,是背天命为天下开太平的有为君主,并无诽谤朝廷之语,不宜大动干戈。” 李廷梧并不畏张钦,反驳:“皇家事,岂能任由坊间百姓妄论!今日若放肆不加以管教,施以威严,他日便敢谈论这奉天殿上之事!” 张钦沉声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够了。” 朱厚照打断两人争执,肃然道:“坊间妄议并不合适,但若是赞誉归心之言,朕看也无妨。” 张钦行礼:“陛下圣明。”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杨廷和,肃然道:“坊间百姓不明朝廷之策,不晓朝廷动向,偶有惊慌消息传来,京师震动,人心不安。朕以为,归根到底,是朝廷之策没有对京畿百姓、天下百姓说清楚、讲明白。如今朝廷邸报只限于京师与地方衙署之间,不流民间,并非善事。” 李东阳、杨廷和凛然。 皇帝说到这个份上,估计又是要有什么新动作了。 果然! 朱厚照将目光移向通政司参议刘永,开口道:“长期以来,通政司肩负邸报之事,颇是有功,这邸报之事依旧由通政司责办。” 刘永走出领命。 朱厚照颔首道:“自通政司抽调一批人手出来,另设京报司。” “京报司?” 刘永木然。 李东阳、杨廷和凝眸,其他大臣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朱厚照解释道:“京报司,专载朕之诏谕、朝廷动态,同时将罪臣之名告知天下,将功臣之名传报四方,若有名作诗词,趣闻之事,也可采摘其中。李东阳,朕听闻你诗词不错,文渊阁办事的徐祯卿也颇有诗才,你们的大作也可具名登报,传四民阅览。” 李东阳走出,连忙推说:“臣这点才情可不敢献丑。” 朱厚照爽朗一笑:“你若不敢献丑,谁敢来?此事就如此定了,京报司归司礼监雕版、校对,朕亲自审核,面向京畿发行。” “臣等遵命。” 刘永、李东阳等人应声。 报纸这东西很早就出来了,有说西汉,也有说最晚是大唐时。 这东西别名很多,像朝报、状报、杂报、阁钞、除目报等,有时也叫京报。 宋时,不仅有官办邸报,还出现了民办小报。 民办小报属于没办理营业执照、不具备传播新闻资质的非法传媒了。虽然朝廷禁止,可耐不住小报内容丰富,民间购买需求旺盛,硬生生打破了官媒垄断…… 大明没小报。 朱厚照打算占领这部分空白市场,以小报的方式,占据舆论高地! 在前世,谁掌握舆论工具,谁就能控制言论方向。 集体意识是拥护或反对、赞扬或谴责,都受舆论工具影响,甚至为舆论工具所操纵! 有了京报司,朱厚照就有了向天下万民传递施政思想、施政方略的窗口,有了影响舆情、安抚民心、凝聚人心的工具! 设京报司,舆论风向在我! 第三十章 智多近妖:王守仁 吉安府,庐陵县。 大榕树披散开繁茂的枝条,在晚风中与晚霞招手,不远处的赣水悠悠流淌,时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朝着榕树下暼去。 薄席之上,端坐着一位面容清癯、颧骨高耸的中年人,右手摊在膝上,左手手持书卷,神态端正严谨,目光炯炯有神。 在这位中年人身边,围坐着三十余人,看其穿着,有官吏、儒生、商人、农夫。 刘观时正襟危坐,仔细听着先生的一言一语,默然记在心中。 虽有些言语听不明白,晓不透彻,可先生说过,自己只有“戒慎戒独”,才能找到“求见之道”。 蒋信看着先生突然止住不语,面带笑意,不由问道:“先生为何不讲了?” 王守仁将书卷放下,以温和的口吻道:“远有炊烟催人归,近有驿使甩马尾,今日讲习便到此为止吧。他日登青原山再讲心学之道。诸位要切记,立志用功如种树,方其根芽,犹未有干;及其有干,尚未有枝;枝而后叶,叶而后花,不可懈怠。” 志向一旦确定,当坚定不移,不能扎根时就以为长出主干了,等到有主干时,后面还有枝条、叶子、花。 一旦中途放弃,或懈怠不前,则看不到枝繁、叶茂、花开! 先生教诲的是! 蒋信、刘观时等人肃然,其他人纷纷起身,纵是商人、农夫,也恭恭敬敬作揖。 王守仁含笑挥手,送别众人。 驿使奔马而至,看到王守仁,喊道:“王知县,吏部发来紧急文书!” 王守仁凝眸,步履从容地走向驿使,交接好公文之后,目送驿使离开。 弟子蒋信、刘观时、刘邦采站在一旁,有些不明状况。 刘观时看着王守仁手中公文,揣测道:“既是吏部发来的公文,想来是调先生升迁。” 蒋信皱眉:“不应该吧,先生三月中才就任庐陵知县,眼下不过五月中,若是调令,是否太快了一些?” 刘邦采卷起草席,道:“先生是因得罪刘瑾才被贬去龙场的,刘瑾伏诛的消息在前日传到庐陵,今日朝廷调令送来也是可喜之事。” 王守仁听着三人对话,淡然一笑并没说什么,展开公文看去,脸上顿时浮现出震惊之色。 “先生?” 蒋信、刘观时等人见王守仁脸色严肃,顿时紧张起来。先生刚从贵州龙场跑出来,不至于又给发配回去吧…… 王守仁紧锁眉头,看向北方,沉声道:“吏部调为师速速上京,任职兵部左侍郎。” “什么?” 蒋信、刘观时、刘邦采惊愕不已。 三人都是王守仁的弟子,知晓王守仁之才能举世无双,智慧通达难寻第二,以其才能迟早会为朝廷重用。 可这重用,也太重了吧…… 从一个七品知县,一步到了正三品,跨了整整四品八阶! 恐怖的擢升! 王守仁转头看向逐渐消散的晚霞,不明白朝廷内部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将自己推到了兵部左侍郎的位置上! 五年前离京时,自己也不过是正六品武选司主事,在朝堂内也无根基。 兵部,还是左侍郎! 这是仅次于兵部尚书的位置,算得上位高权重了! 庐陵县衙。 王守仁尚未进入大门,县丞张岱便迎上前,急促地说:“县尊,任知府来了,在二堂。” “本官知道了。” 王守仁迈步而至,到二堂中看到了吉安知府任仪,行礼道:“任知府,等候多时了吧?” 任仪打量了一番王守仁,不苟言笑:“王知县,坐下说吧。” 王守仁坐定,接过县丞送来的茶碗,正色道:“任知府此番来,所为何事?” 任仪拱了拱手:“你的调任文书府衙已知晓,恭贺王知县高升侍郎。” 王守仁还礼。 任仪双手垂在椅子把上,严肃地说:“如今刘瑾被诛,朝廷正是起用人才之际。王知县即将北上,身为兵部左侍郎,必可得见天颜。现在,本官有一事相请。” 王守仁见任仪暼了一眼一旁的县丞,示意县丞退下,轻声道:“任知府,所请何事?” 任仪从袖子中抽出一份奏本,起身递向王守仁:“请你将这封文书,交给陛下!” 王守仁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抬头盯着任仪深邃的眸子,轻道:“任知府不上奏,说明这文书内之事重大,很可能会被通政司或其他人截留扣押,无法呈报于上,对吧?” 任仪重重点头:“没错!” 王守仁敲了敲桌子,继续说:“如此说来,这文书不是吉安府事,而是江西行省之事。” 任仪板着脸:“没错!” 王守仁呵呵笑了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本官不曾登滕王阁,任知府登过?” 任仪脸色一变。 滕王阁在南昌! 南昌有个宁王,无法无天的宁王! 任仪难以置信,看着王守仁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王知县,本官只是托你带一封公文,什么都没说,你竟能猜透公文内容,这份眼力与智慧,属实令人惊叹!” 王守仁苦涩摇头。 刘瑾已经被凌迟,在这种情况下,你一个知府还担心有送不上去的奏折,除了事关南昌的宁王朱宸濠,还能事关谁? 听说宁夏的安化王朱寘鐇造反了,无论此人能折腾几天,但他这个举动无疑会刺激南昌的宁王朱宸濠! 毕竟有藩王公然站出来挑战皇权了! 在王守仁看来,宁夏的朱寘鐇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完全不能与南昌的朱宸濠相提并论。 朱宸濠是可怕的,其他不论,单单一样,宁王是当今大明唯一一个拥有合法卫队的藩王! 有卫队,就有兵权! 有兵权,那就有了造反的本钱! 宁夏的朱寘鐇没走刘瑾后门,自己没卫队,他造反拉来的是地方将官与军士,不是自家卫队! 最令人看不穿的是,江西各处闹盗贼,而这些盗贼与其他地方的盗贼不同,不大范围流窜作乱,就待在几个地方,想乱的时候就跳出来抢一把,想休息的时候就躺几日。 这盗贼如此有秩序,如此有作息,如此有组织,让人不得不怀疑,背后有个东家在发号施令,这个东家是不是宁王,这不好说…… 王守仁接过任仪手中的奏本,沉声道:“任知府,这文书——我王守仁代呈了!” 第三十一章 前路阴晦,越行越明 朝廷调令写明了速速入京,这让王守仁不得不尽早动身北上。 当天夜里,王守仁交接一应政务于县丞、主簿、典史等,妻子诸氏打包好行囊。 翌日清晨。 吉安知府任仪前来送行,当着县衙官吏的面,对王守仁保证:“你虽至庐陵时间尚短,可你推出的庐陵七政深入民心,此处民心大定。只要本官在吉安知府任上一日,庐陵七政便不会荒废!” 王守仁感谢任仪后,对庐陵官吏吩咐道:“庐陵七政看似简单,实则暗藏心学之道。你等切记:仁心不动,教化先行。启智于民,可破诸难。” 官吏纷纷称是。 出县衙,门外已围了一众人。 弟子蒋信、刘观时、刘邦采因家在江西,父母又上了年纪,不能远行,无法追随王守仁前往北京,见王守仁将行远,悲戚满面,极是不舍。 刘观时上前:“先生这一去,我等何时可再聆听心学之道!” 王守仁的目光看过弟子,看过乡亲,颇有几分离别伤感,只是转眼间,便恢复如常,温和地说:“心学要义在你等心中,当勤加揣摩,事上为练。今日虽别庐陵,他日未尝不可再见。那青原山是个讲学好去处,待到朝廷事了,愿与诸位再探讨心学之道。” 一路行,一路送。 直至赣水码头,王守仁踏船而立。 刘观时抬起双手,缓缓弯腰深揖一礼,喊道:“心学弟子,送先生!万望先生保重!” “送先生!” 蒋信、刘邦采等人深深作揖。 船动,水流。 王守仁招手,对众人喊道:“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切记良知之学,终有一日,致良知的心学如日月,亘古不灭。” 是的,我坚信良知心学,不会湮灭! 风来,衣襟飘动。 王守仁看着茫茫前方之路,想起贵州龙场三年的苦难修行,想起即将奔赴的京城,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浩然道:“万死投荒不拟回,生还且复荷栽培。逢时已负三年学,治剧兼非百里才。身可益民宁论屈,志存经国未全灰。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 “好一个‘正愁不是中流砥,千尺狂澜岂易摧’!” 王守仁转身看去,只见船夫摘下蓑笠,露出了一张年轻的脸庞,双眸明亮,面容坚毅。 年轻人将撑船的竹竿收起,作揖道:“在下俞青山,广信府人氏。久闻先生大名,学问不凡,这才前来投奔求学。不巧刚至庐陵便得知先生要前往京师,这才事前上了船等候,愿追随先生左右,聆听教诲。” 王守仁暼了一眼俞青山左右手虎口上厚重的茧子,凝眸道:“你是军户?” 俞青山脸色一变,低头道:“不瞒先生,我是广信千户所军户,用双刀。只是——所里长官不将军士当人看,肆意殴打不说,还当下人奴役,克扣军饷严重,许多军士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便逃了出去,小子也一样。” “读过书?” 王守仁问道。 俞青山皱了皱眉头,问道:“先生不应该将我抓起,遣回广信千户所听差?” 王守仁肃然道:“抓你是江西都司之事,我若动手,岂不成了僭越?再说了,你言语之中并无虚假,随我前往京师,也可将此事奏报给朝廷,早日整顿江西卫所。再不整顿,怕是要出大乱子了。” 俞青山激动不已,再次行礼:“青山愿听从先生之命!” 船舱内,贤惠的诸氏看向盘坐入定的王守仁,右手旁搁着一把剑,轻声道:“夫君可是对北上京师有忧虑?” 王守仁微微睁开眼,眉宇间忧愁未散:“刘瑾伏诛,朝廷又下了蠲免天下府州县两税的文书,可谓万民之福。只是——豹房一日不毁,帝王一日不正,他日迟早会出第二个刘瑾。前段时日宁夏安化王叛乱,四川、湖广又有民乱未平,江西流贼颇多……” “乱世之兆已生,若无非常手段拨乱反正,黎民涂炭事将一起接一起。此番前往京师,为夫唯有正心直言,进谏天子。若触其怒,倒不怕去龙场三五载,只是心忧这江山社稷……” 诸氏轻道:“前路阴晦,唯有越行越明。夫君既已拿定主意,只管行便是,至于是天子怒、夫君走,还是天子笑、夫君留,行到时,一切就知晓。” 王守仁清癯的脸颊上露出浓重笑意,抬手道:“内子高才,为夫受教。” 六日后,洛阳驿馆。 三边总制杨一清站在门口,看着屋外的倾盆大雨,面露焦虑之色。 锦衣卫舍人杨诰看向杨一清,此人相貌丑陋,却身负大才,有经世治国之能,眼见雨一时停不了,不安地说:“杨总制,大雨阻路,如何是好?这耽误一日,军情一变,若让那朱寘鐇占尽先机,待杨总制抵达,也将处处被动。” 杨一清抬手抓了抓胡须,自信地说:“给他三个月,未必能控制陕西。” 杨诰叹息:“朝廷没给杨总制派遣军队……” 杨一清没有说话。 按道理说,地方藩王叛乱,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朝廷至少需要派出大军,做多手准备,以应对不测之祸,可正德皇帝偏偏没有派出军队,并留下了一句“叛乱不过二十日”的话。若真是如此,自己就不需要匆匆忙忙赶路了。 只可惜,到现在还没传来消息。 驿丞安排人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杨一清拿起筷子,看向驿丞,刚想开口,便听闻门外传来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旋即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经历汪大章便走了进来。 汪大章见到杨一清,松了一口气,肃然道:“杨总制,兵部急报!” 杨一清眉头微动。 汪大章取出文书,恭敬地递上。 杨一清展开看过,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沉声道:“安化王之乱已平!” 驿丞、杨诰惊喜不已。 杨一清坐下,将文书放在一旁,拿起筷子挑起宽大的面,觉得少些味道,转头对驿丞道:“打些酱油来……” 安化王之乱,只持续了十九日! 果然在朱厚照的预料时间之内! 杨一清脸色变得极是凝重,从兵部发来的急报来看,仇钺袭击安华王府成功有着一定运气,可朱厚照一而再、再而三的笃定,丝毫不像是凭运气猜中! 朱厚照,正德皇帝,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甚至可以说,他有着深不可测的城府与近乎恐怖的智慧! 第三十二章 占役军士,官比兵多 紫禁城,文华殿。 京报司主事孙祯、何裕不安地看着朱厚照。 为了这第一版京报,整个京报司三十余人忙碌了七日,四次改版。 朱厚照仔细审阅着,手中的大明京报与前世报纸大小差不多,明确区分了板块,而不是一件件事堆叠在一起,观感上更为舒适,事件区分更为明显。 第一版关系着京报能不能打开局面,至少让一部分京师士人、商人与市井百姓接受,所以在题材与内容选择上需要慎重。 正德年间,大明市井文化已相对活跃,尤其是北京城这地,无论是官宦之家还是市井百姓,都喜欢文化娱乐项目。像是城南的八大胡同,人家服务业生意一直很好,你以为去胡同里享受服务不需要文化吗?没文化,人家都鄙视你…… 《水浒传》、《西厢记》等书籍已经在市井中流行开来,仅仅就北京城来论,市井内的识字率颇高,只要不拽文字、过于堆砌辞藻、用生僻字显摆学问,稍微白话一点,京师百姓还是看得懂。 “这头版内容,还是发朕这篇文章吧。”朱厚照放下京报,从桌案书籍中抽出一张纸,连同京报初稿递给内侍,对孙祯、何裕道:“就这样定下,命司礼监安排匠人雕版刷印,第一版京报发行量定为两万。” “如此多?” “领旨办吧。” “可是陛下,如此之多怕无法销卖出去……” “办!” 朱厚照不容拒绝。 孙祯无奈接过,领命离开。 回到司礼监经厂,孙祯坐下,召来司礼监匠人张震,道:“陛下给了头版内容,如今齐全了,让匠人抓紧雕版,刷印两万份,尽早。” 张震接过京报初稿与纸张,见孙祯、何裕疲惫,也没多问,便找匠人去雕版,可还没过多久,张震便跑了回来,一脸惊恐地看着孙祯、何裕,喊道:“孙主事、何主事,这,这——匠人不敢雕版啊。” “为何不敢?” 孙祯面带愠色,起身接过张震递来的纸张,扫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瘫坐在椅子里:“我的亲娘啊,这谁敢雕版……” “看你们胆小的。” 何裕有些不屑,伸手拿过纸张看去,犹如触电一般丢下,整个人猛地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上,喊道:“这,大事不好,快去找内阁大臣……” 孙祯苦着脸:“京报司归司礼监,直属皇帝,找内阁——合适吗?” 何裕脸色惨白,手哆嗦地说:“那,那我们去求陛下收回这篇文章,若是雕版发了出去,还是两万份,内阁与文武大臣一定会杀了我们……” 孙祯想哭:“就知道这京报司的官不好当,这钱不好拿。” 求见,皇帝根本不见,只安排内侍吩咐了一句:“尽快雕版,不得擅改一字。” 孙祯、何裕无奈,只好返回,命匠人先行雕版,还吩咐了一句:“不得泄露消息。” 何裕很清楚,一旦这京报中文章问世,将会引起轩然大波,不仅是京师震动,怕是整个大明都会被震动! 只是,皇帝朱厚照为何要这样做,他难道就不担心后果…… “万岁爷,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指挥同知庞岳、刘璋求见。” 内侍通报。 朱厚照微微点头,待三人入殿行礼后,合上奏折,抬手道:“设纠察队也有一段时日了,是时候拿出你们的成果来了,起来说吧。” 顾仕隆拿出一份厚重的文书,弯腰举过头顶,肃然道:“承蒙陛下器重,委以重任,臣等不敢怠慢,现已查明十二团营、三大营内诸多问题,特来奏报。” 内侍将文书转呈至龙案。 朱厚照翻开看去,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开口道:“公、侯、伯、武将勋贵,多有占军士作苦役之事?如此说来,在军籍之上却不在教场之内的军士,大部分都被人拉去当劳力、下人使唤了?” 顾仕隆板着脸:“确实如此。” “都有谁,为何这文书中闪烁其词,并未言明?” 朱厚照抬起头看去。 顾仕隆直言:“怕得罪人。” 朱厚照张了张嘴,我去,你小子倒是耿直啊…… “不说,得罪他们。说了,得罪朕,你自己选。” 朱厚照语气变得冷厉起来。 顾仕隆苦涩不已,谁在纠察队指挥使这个位置上都难做,见朱厚照认真追问,只好开口:“掌管三大营的定国公徐光祚!” “他?” 朱厚照不由惊了下。 顾仕隆沉声道:“还有,掌管十二团营的英国公张懋!” 朱厚照沉默了。 这两个国公负责京军,他们查过一些问题,可也隐藏了自身问题!京军缺了那么多兵,他们就不往自家院子里看看有多少是京军吗? “还有寿宁侯张鹤龄、建昌侯张延龄、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 顾仕隆一个接一个报了出来。 朱厚照凝眸:“朕记得张鹤龄、张延龄离开京师了。” 顾仕隆微微点头:“陛下,据纠察队、特勤局、锦衣卫清查,寿宁侯、建昌侯离开京师时,分批带走了三百二十七名在籍军士,如今正在河间兴济建造宅院。”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问道:“定国公、英国公占役军士有多少?” 顾仕隆言道:“据初步调查,定国公府占役军士不低于三百,英国公不低于五百。” 朱厚照豁然起身,愤然道:“他们占役如此多军士作甚!” 顾仕隆嘴角动了动,道:“看家护院、搬运货物、耕种庄田,还有派军士经商开铺子的……” 朱厚照没想到这群人如此过分,这可是朝廷的经制之兵,不是你们自家人的奴仆下人,这些人是拱卫京师的支柱,不是赚钱的工具! 顾仕隆见朱厚照气恼,也没停下来,继续说:“陛下,占役、虚冒、舞弊、贿免这些事在臣看来并非京军中最大顽疾。有一个顽疾若不除,朝廷负累沉重不说,这京军再练十年,也无法形成战力!” 朱厚照冷着脸:“讲!” 顾仕隆上前一步,肃然道:“臣以为,若蒙古大军兵临北京城下,无需召集京军内寻常士卒作战,只需召集锦衣诸卫监局内旗校官等在京武官便可。毕竟,这些武官足有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员,比眼下的十二团营、三大营主力军士数量还多……” 第三十三章 十万余武官,强行裁汰 “多少?” 朱厚照难以置信,怀疑听错。 顾仕隆肃然道:“在京武官,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员!” 朱厚照看向庞岳。 庞岳走出一步,拱手道:“陛下,顾指挥使所言无误,锦衣卫、特勤局皆有人手参与调查,除调阅兵部、五军都督府在京武将官册外,还翻阅了户部俸禄支给书册,确系十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员!” 朱厚照拍案,愤然道:“朕记得洪武二十五年时,在京军官只有二千七百四十七员!这才过去不到一百二十年,缘何增加到如此地步?世人皆笑前宋冗官,朕看,大明远迈宋廷!说,谁人该为此负责!” 庞岳、刘璋连忙低下头。 “为何不说话,哑巴了?” 顾仕隆偏了偏头,保持沉默。 朱厚照盯着顾仕隆,刚想发作,突然止住。 这—— 罪魁祸首该不会是自己吧? 过去五年时间里,嬖佞当权,不经吏部铨选,以谕旨直接任命官吏的情况极多,这种传奉得官数量不小,加上刘瑾贪污,内阁有焦芳,刘宇、张彩都当过兵部尚书,卖官这事他们熟得很…… 顾仕隆见朱厚照明白过来,开口道:“陛下,在京军官数量增长并非一日一朝之事,据臣所知,洪武二十五年,京军军官数量确实不到三千,但在景泰七年时,京军军官数量已增长到三万两千二百余,弘治十六年时,京军军官已达八万三千余。” 朱厚照抬起手,扶住额头。 这样算,五年过去,自己硬生生增加了三万多武官,一年下来大致六千多武官,这群人都是从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 这还只是京官,没算外官! 朱厚照闭上眼,靠在椅子里沉思。 顾仕隆看向朱厚照,不知道这个年轻的皇帝会做出什么决定。 文华殿内,安静得令人不安。 一股压抑的气息从地面升腾而来,如同恶魔伸出手抓住了心脏,透不过气又不敢动弹。 “陛下,兵部尚书王廷相求见。” 内侍走来通报。 朱厚照睁开眼,微微点头,待王廷相行礼之后,开口道:“纠察队调查在京武官之事兵部知晓吧?” 王廷相肃然回应:“臣知晓。” 朱厚照停顿了下,手指点了点桌案,脸上满是坚毅的神情,沉声道:“从今日起,停发所有在京武官俸禄,以纠察队为主,兵部、五军都督府、特勤局、锦衣卫协助,给你们一个月,查清所有在京武官官职来历,但凡是传奉得官,幸进得官,买卖得官,虚报军功得官者,一律裁汰出去!” 顾仕隆肃然。 皇帝竟没有丝毫手软,哪怕是面对十余万武官,说要裁汰就要裁汰! “臣——领命!” 顾仕隆喜欢这种霹雳、果决的手段,喜欢这样不拖泥带水、出手利索的做派! 王廷相对朱厚照的决定很是赞赏与拥护。 如此多没任何用处却吃朝廷粮饷的官员是该裁汰去了,等完成裁汰后,一年至少可以为朝廷节省一百三十万石粮,折合银六十五万两余! 朱厚照看向顾仕隆,严厉地说:“国之军卒,岂是私奴!纠察队发文,但凡公、侯、伯、勋贵等有占役军士者,一个月内遣返军士回军营,并退补占役军士数量五年粮饷至户部,朝廷不追罪。但有一项做不到,无论是谁,一查到底!” “纠察队必上下一心,全力以赴!” 顾仕隆感觉肩膀沉甸甸的,这是皇帝的信任,也是皇帝的重托! 朱厚照摆了摆手,示意顾仕隆等人退下,见王廷相没动,问道:“何事?” 王廷相上前道:“前段时日陛下着兵部调戚景通入京担任神机营总督,现如今此人到了。” 朱厚照眉头一抬,沉声道:“传!” 内侍连忙去传唤。 没多久,正直壮年的戚景通迈着沉稳的脚步入殿行礼。 待免礼,戚景通起身后,朱厚照仔细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张国字脸,双眼细长,透着干练,身材偏瘦,却挺拔如枪。 这就是戚继光他爹,今年还不到四十,可惜他和王守仁一样,原配夫人都不能生育,皆是续弦之后才有的后。 “早在土木堡之战中,大明的神机营可以说是彻底被打断了骨头,再没有站起来过,虽说于少保当年用神机营重创过也先铁骑,可神机营已不复永乐时威武。” 朱厚照自桌案后走出,威严地说:“朕知你忠廉刚毅,谋略在胸。现将神机营交于你,其他不问,朕只要一个结果——重铸神机营,让其成为京军之中最有战力的一支军队!” 戚景通深深看着朱厚照,抬手道:“臣领旨!” 朱厚照含笑道:“你是神机营总督,有些事不能瞒着你。先去神机营接任吧,五日后随朕一同前往天字制造局。” “天字制造局?” 戚景通疑惑,根本没听说过。 王廷相在一旁解释道:“陛下新设专司火器营造衙署。” 戚景通恍然,欣然答应。 朱厚照抬手,示意两人退下,拿起吏部送来的一份奏疏,眉头紧锁,对内侍道:“传吏部尚书梁储,督察院佥都御史张钦。” 不久后,梁储、张钦入殿。 朱厚照扬了扬手中的文书,问道:“文书中只提到原四川成都府同知伍文定为刘瑾所迫,罢官为民,为何没有提到具体罪名?” 梁储连忙道:“陛下,这是吏部疏忽。据臣所闻,正德三年时,伍文定曾在南直隶常州府当推官,刘瑾以其判决不明,制造冤案为由,将升任四川成都府同知、尚未到任的伍文定逮捕入狱,后罢官为民。” “当真如此?” 朱厚照冷冷地看向梁储。 梁储低下头,面露为难之色。 朱厚照沉声道:“梁尚书有所顾虑,张钦,你可是督察院的官,若连得罪人的胆量也没有,如何坐在督察院?” 张钦叹了口气,上前道:“陛下,伍文定丢官虽是刘瑾所为,但指使刘瑾之人,却有他人。” “谁?” 朱厚照冷眸。 张钦沉声道:“魏国公——徐俌!” 第三十四章 杨廷和的推波助澜 魏国公徐俌,明代开国第一功臣徐达五世孙! 杨廷和夸赞徐俌“持身廉慎”,也不知道老杨收了徐俌什么好处这样一顿夸。 单说廉,徐俌还配不上。 这家伙仗着国公的身份,镇守金陵时候到处圈地,圈到常州去了,结果遇上伍文定这个一根筋的汉子,判决徐俌归还田地给百姓。 徐俌不高兴,找人给刘瑾送钱,刘瑾这个死太监就这点好: 钱钱到位,事事顺遂。 也不知道是徐俌给的好处不少,还是想额外创收下,刘瑾大笔一挥,除常州知府外,全给抓了,包括还没到成都打卡上班的伍文定…… 贿赂奸党,当初抢百姓地,你能说徐俌廉? 朱厚照不信。 既然当年魏国公想方设法赶走了伍文定,那自己就再送伍文定回去。 “兵部、督察院、特勤局、锦衣卫、国子监,先期三日内,组织清丈司二百人南下金陵,并任命伍文定为兵部武选司郎中,全权负责南直隶清丈事宜!” 朱厚照肃然下令。 梁储、张钦打了个哆嗦。 如此命令,如此安排,摆明了是想借伍文定打压魏国公。不过想想皇帝连自己的皇庄与两个国舅的田都整了,派人去南直隶不过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伍文定此人是个不妥协、不通情之人,一旦认为是对的,站在那就不会动弹,哪怕火烧胡子了也能傲然而立,一副“老子不怕你”的样子…… 这样的人手握南直隶清丈司,少不了风波。 朱厚照不怕风波,随着朝局清明,蠲免税赋,流民疏散,京军整顿,地方上有点风波也乱不起来,尤其是这些几世传下来的勋贵,一个个家大业大,谁都不可能因为少点钱财就掀桌子、反朝廷。 伍文定,这个历史上与王守仁组成“黄金搭档”、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的家伙是个“海瑞”式的强人,得罪人的事找他办准没错…… 朱厚照看向梁储:“梁尚书,朕为你撑腰,何畏勋贵?若文官缄默,朕只能重用特勤局、锦衣卫,这种结果——你们也不希望看到吧?” 梁储脸色凛然,行礼道:“臣知错,定改之!” 朱厚照摆了摆手:“下去吧。” 内阁。 梁储擦着额头的冷汗,对内阁大臣李东阳、杨廷和将文华殿的对问说了一番,担忧道:“陛下重用伍文定,让其全权负责南直隶清丈之事,怕到秋来,江南一片肃杀之气……” 李东阳老脸深沉,平静地说:“查一查也好,江南税赋年年减少,这不是好事。若伍文定能清丈明白,归田于民,来年朝廷税赋也能增加一些。” 梁储点头,轻声道:“只是不清楚陛下分寸在哪里,纠察队、兵部正在追查占用奴役军士之事,这事除了极少勋贵外,几乎全都卷入其中,若陛下动作过大,怕会寒了人心,如今地方民乱不休,盗贼肆虐,正是用人之际……” 李东阳端起茶碗,暼了一眼皱眉的杨廷和,问道:“介夫也在忧虑此事?” 杨廷和,字介夫。 梁储侧头看去,杨廷和抬起头,严肃地说:“陛下在警告所有文官。” “什么?” 梁储不解。 李东阳凝眸,脸色凝重,道:“你是说,陛下那一句‘若文官缄默,便重用特勤局、锦衣卫’的话?” 杨廷和重重点头,沉声道:“陛下先设特勤局后裁撤内厂,用的是先立后破之策。我们以为陛下只用了一次,但事实并非如此。天字制造局、纠察队、京报司等,很可能都是先立后破之策。” “这与文官有何关系?” 梁储问道。 杨廷和肃然道:“梁尚书,陛下在布局,用新增衙署的方式来压制、替代已有衙署!” 梁储依旧不明所以。 李东阳搁下茶碗,苦涩一笑:“梁尚书,介夫的意思是,特勤局可以取代内厂,天子制造局可以取代兵仗局、军器局,纠察队可以取代京军内镇抚。那你细想——谁来取代文官?” 梁储悚然,起身道:“特勤局、锦衣卫?” 杨廷和将桌案上的一本文书收起,叹息道:“还没到取代的地步,陛下只是在告诉我们,若文官不好用,他将用好用的特勤局、锦衣卫。换言之,文官对勋贵一桩桩问题闭口不言,甚至还为其打掩护的举动让陛下极是不满。” 李东阳靠在椅子背上,有些疲惫地说:“这段时日,兵部、纠察队、清丈司、特勤局、锦衣卫,都在揭露勋贵问题,可观内阁、观兵部外堂官及下属官吏,有几人直言进谏,奏报勋贵、势要之家不法事的?” 杨廷和无奈摇头:“一个个盯着刘瑾余党不放,说好听点是为朝廷清除奸党,说难听点,肃清到今日,还不放过旁枝末节与一个个小人物,不惜浓墨重笔去弹劾,是挣个清廉忠诚虚名。只敢对失势之人落井下石,不敢对尚且得势之人丢砖头,陛下不失望才怪。” 李东阳看向梁储:“该怎么办,你应该清楚了吧,告诉张钦与其他堂官,陛下的态度只有一个,那就是——扫除乌烟瘴气!谁家乌烟多,瘴气多,你们自己掂量。” 梁储对李东阳行礼,又对杨廷和深揖一礼,然后离开内阁。 李东阳目送梁储离开,淡然一笑:“陛下要正乾坤,可不会重用那些飞鱼服之人,你这番解释多少牵强了一些。” 杨廷和露出了狡黠的笑:“没办法,他们不开窍啊。有些话陛下无法明说,毕竟那些勋贵祖上可是大明王朝开国功臣……” 李东阳凝重地点了点头。 勋贵之后这些年来确实太过了,整顿整顿也好。 舍人徐祯卿走入内阁,行礼后道:“两位阁臣,京报司主事差人送话,说第一版大明京报将会于五日后正午发行。” “哦,知道了。” 李东阳应了声。 徐祯卿再次开口:“传话之人说,内阁务必第一时间买来去看。” 李东阳眉头微动,问道:“何意?” 徐祯卿摇头。 杨廷和淡然一笑:“想来在第一版京报中登载了陛下所书文章,故此差人提醒我们勿忘买来一观。京报司也是,出版之后应送几份来朝廷衙署,身为朝廷命官还需要掏钱购买,属实不合适……” 第三十五章 大明京报,震动京师 繁星困倦,纷纷闭上眼睡去,顺手拉起鱼鳞片的云被。 拐杖伸出门槛,一双苍老的手吹了风。 苍老的田容敬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天空,对请安的儿子田言物说:“儿啊,今日莫要去国子监学了,带着一家人找个空旷处避难吧。” 田言物不解,问道:“父亲,如今京师内承平,何来避难一说?” 田荣敬拄着拐杖走了两步,气息有些乱,抬手指了指天上的鱼鳞云,严肃地说:“弘治十二年冬,宜良县现鱼鳞云,地龙翻身,民居尽毁,压死以万计!弘治十三年,泉州府见鱼鳞云,不久后地龙翻身,安溪三公峰崩,声响如雷!如今这鱼鳞云现身京师,说明马上就会地龙翻身,天下大震了。” 田言物仰着头看了看天空,笑道:“父亲多虑,这鱼鳞云与地龙翻身可无关系。儿是国子监助教,今日需要教授——” “收拾东西,避祸!” 田荣敬顿了顿拐杖。 田言物见老父亲不高兴,不敢忤逆,只好安排人去告知国子监祭酒请休沐一日,并喊来妻子与儿子,准备搬到安定门外的树林中去。 像田荣敬这般认识的老人并不少,一些百姓见鱼鳞云,以为是地震预兆,虽不曾逃出城外,可也待在了院子天井里不进屋。 宫内。 群臣手持笏板,纷纷退出奉天殿。 李东阳、杨廷和心情不错,肩并肩而行,低声笑谈着什么。 吏部尚书梁储紧走几步跟上,笑道:“陛下为政越发勤勉,往日递上奏折可能月余都无消息,如今只隔了一日,这批复便下来了。” 李东阳老脸堆笑,眼睛渐小:“是啊,听宫里宦官说,陛下昨晚忙碌到三更天才回寝宫。如此勤勉,颇有太祖当年之风。” 杨廷和笑道:“梁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这两个位置,不宜空悬太久,那两人何时入京?” 梁储回道:“盘算时日,孙交、何鉴二人想来应该就在这两日入京。” 李东阳欣慰不已:“早年间,孙交就对皇庄、投献之风不满,如今陛下设清丈司,此人定会极力支持。他与王廷相联手,可谓珠联璧合。” 杨廷和连连点头,言道:“还有那何鉴,五年前,其拜左佥都御史,往河南、湖广、陕西阅实户口,得隐瞒户口二十三万五千余,其为官清廉、正直,为事干练,他领刑部,内阁也能轻松一些。” 梁储抬手指了指宫门方向,在一旁引路:“何鉴少年时便胸怀大志,曾言‘出而不忠于君,入而不孝于亲,岂不惭负天地羞七尺之躯哉’。多年不见,倒有些想念他们了。” 杨廷和淡然一笑:“相逢不远,走吧,今日朝会事繁,已快午时,买一份京报再回衙署再用餐。” 大明门外,搭建了一座小小报亭,报亭外漆为赤红,又被称之为赤亭或红亭,类似这样的红亭在整个北京城内,总共有八十个,分布在各个坊间与要道之处。 亭外站着名锦衣卫军士,不远处还站着十几个孩童。 亭内则是一位四十余岁的妇人,身着简朴。 李东阳看了看,对亭中妇人问道:“京报在何处?” 妇人道:“回官爷,京报已送至红亭内,只是时辰未到,军爷不给钥匙。” 李东阳指了指不远处聚在一起的孩子,问道:“他们是?” 妇人回道:“这些人是红亭招募来的卖报小郎君,皆是苦贫人家的孩子。按照京报司规制,京报只能两成放在红亭寄卖,剩八成则交这些卖报小郎君走街串巷寄卖,其售卖所得造册之后,悉数给其补贴家用。” 李东阳、梁储愣了下,眼神中充满赞赏之色。 杨廷和颔首,提议道:“陛下此举意在扶持困顿之家,原以为只是京报,不成想背后竟有如此文章,既是如此,我等就不在这红亭购买,去一旁等这些卖报小郎君推售,如何?” 李东阳、梁储没办法拒绝,谁都想落个好名声,给百姓困顿之家的孩子一点钱,权当是善行,至于红亭收入,那是要进入京报司的口袋,皇帝的口袋。 现在,皇帝不差钱。 刘瑾家一大笔钱进了内承运库不说,他派去抄焦芳、张彩等人老家去的人,回来就没送给户部一个铜板…… 午时到了。 锦衣卫军士将钥匙交给红亭内妇人,冲着卖报小郎君们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 妇人打开大箱子,将里面厚重一捆捆京报取出,然后放在窗口处,对过来的卖报小郎君们说:“这是你们第一次卖报,可不要忘记教给过你们的口号。这一捆是二十份,一份报一文钱,先收钱再给报。卖完之后来这里,若卖不完,便将京报完好无损地拿到红亭里……” 宋三将一捆报纸解开,看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并不碍事,只要卖出去便好了。 “卖报,卖报,大明京报,皇帝文章,一文钱一份。” 宋三不怵官员,迎着就走了过去,扯着嗓子喊。 “来,给我们三份。” 李东阳笑呵呵地招手,手中掂着一枚铜板。 宋三顿时笑了起来,迎上前收下铜板,见是一枚折三钱,便说道:“三文钱三份报,扶贫行善,老爷收好嘞……” 李东阳接过三份京报,分出两份给杨廷和、梁储,哈哈笑着低下头:“咱也算是行善积德了,来,看看这京报——” 霎时! 李东阳脸上的笑意凝固,眼珠子瞪大溜圆,毫无形象地张开嘴,一脸骇然。 “什么文章,值得阁老如此——”梁储呵了声,低头扫了一眼,脸色顿时煞白,喊道:“我的亲娘!为何会这样?” 杨廷和手微微颤抖,喊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南城,猪市口。 何鉴、孙交下了马车,看着前面嘈杂的人群,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仆人买了一份京报,递给何鉴:“老爷,朝廷今日发行京报,城内一片哗然,京师大震!” 已近古稀之年的何鉴一脸淡定,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一份京报就京师大震了?” 孙交暼了一眼京报头版,脸色陡然一变,喊道:“何尚书,此报一出,不只是京师大震,恐怕是——,天下大震!” 何鉴低头看去,老眼骤然凝聚,骇然道:“什么,皇帝的罪己诏?!” 第三十六章 罪己诏,帝王的野心 国子监。 王瓒正在奋笔疾书,准备向皇帝进言,陈述国子监弊病十二条。 咣当! 门被撞开,国子助教罗安一下子就扑到房内,脸色惶恐地喊道:“王祭酒,大事不好!” 王瓒从未见过罗安如此慌张过,提起毛笔道:“稳住说!” 罗安连忙将京报展在手中,举到王瓒面前。 王瓒看去,念道:“中兴大明,当以罪己诏开先路。” “罪己诏?” 王瓒抬起头,凝眸看向罗安,旋即眉头高抬,眼珠瞪大,喊道:“皇帝的罪己诏?” 兵部衙署。 王廷相正在用餐,主事递上一份京报。 啪嗒。 筷子落下。 王廷震惊不已,回过神来时,只看到自己手里竟抓着一把青菜,再看菜碟已空…… 督察院。 佥都御史张钦已经揪断了七八根胡子,再揪下去,都可以混入宦官行列了…… 英国公府。 张懋正在后院亭中喝茶,就看到徐光祚闯了进来,连通报的管家都被他踹开了,不由地笑道:“定国公,有何恼怒事值得对下人动脚。” 徐光祚急匆匆走至亭中,看着慢条斯理端起茶碗享受的张懋,将京报拍在桌上,一言不发。 张懋暼了一眼,入口的茶水顿时喷了出来,豁然起身,破了音:“罪己诏?” 西教场。 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手握着一份京报,一脸的不可思议,转头看向庞岳问道:“百官胁迫陛下了?” 庞岳直摇头:“陛下一改沉沦,拨乱反正,致力中兴,百官拥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胁迫陛下干出这种事来……” “那这如何解释?” 顾仕隆不安地问。 庞岳摊开手:“不知。” 特勤局。 指挥使曾绍贤一只手将书吏提了起来,厉声道:“你他娘是不是认错字了,这京报怎么可能登载罪己诏?” 书吏委屈巴巴,写了一辈子字怎么可能认错…… 京报一出世,彻底震动北京城。 无论官员还是士子,无论商人还是百姓,都被震惊了。 两万份京报,在极短的时间销卖一空,甚至出现了一人买走多份的情况。 待在城外避难的田言物听闻消息时,几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想买一份京报看看却发现已然买不到,跑到国子监才看到京报中的内容,仰天喊起,状若疯狂:“鱼鳞云——地龙翻身——原来是应在京报,应在天子啊!中兴大明,当以罪己诏开先路!天象助阵天子,大明有救了!” 京报司主事孙祯、何裕躲在司礼监经厂里不敢出门,瞒着内阁、文武百官,瞒着天下人,京报司干出了如此惊天动地之事,一旦被官员堵住,说不得会被活活打死……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梁储等一干人顾不上吃饭,拿着京报跑到文华殿。 朱厚照沉稳地端坐着,一言不发。 “罪己诏”是古代的帝王在朝廷出现问题、遭受天灾、政权处于安危时,自省或检讨自己过失、过错的一种口谕或文书。 这玩意虽然不多见,但也谈不上罕见。 自汉文帝率先发行后,几乎所有主要王朝都有皇帝发罪己诏,隋唐五代、宋辽金元没缺席过。 大明王朝自开国到朱厚照这一百多年里,除了“我命由我不由天”,靠造反起家的太宗朱棣,还有当了不足十个月的胖瘸子仁宗朱高炽两位皇帝外,其他皇帝,包括朱元璋、朱允炆、朱瞻基等等,都发过罪己诏。 比如朱元璋写了五份罪己诏,其中三份是因星象变化、雷击起火写的。朱允炆写了一份罪己诏,主要是告诉老天爷我错了,赶紧让四叔朱棣回家种地去吧。还有朱祁镇,土木堡死了那么多人,不写一份都过不去,背锅侠朱祁钰也没少写这玩意…… 帝王有一套专属理论,那就是君权神授、天人感应。 天下出现异象、大灾、大祸,必定是苍天警示天子有失德之处。都是因为人间帝王的不作为、胡作为,老天爷这才降下异象、灾祸警告。 从这个角度来看,皇帝下罪己诏,主要是安抚人心,告诉天下人,自己知道错了,这就改,你们别折腾。 但罪己诏这东西不是轻易发出来的,因为认错,等同于削弱了帝王的神圣与权威。 任何皇帝,除了面对无法理解的异象、国家危难外,没有一个皇帝自己情愿发罪己诏。 哪怕是外面灾情严重、死了无数人,皇帝也不想损害自己的神圣去写罪己诏,直至被群臣一次次“进谏”,近乎“胁迫”,加上皇帝束手无措,别无他法,最终“顺从”官员的意思,不情愿地写一封“罪己诏”,个别要脸的,连诏书都不写,直接“口述”,然后回去睡觉…… 问题是—— 没有任何一位大臣进言让朱厚照写罪己诏,更没有群臣胁迫朱厚照写罪己诏! 在京畿地区灾情缓解、招抚流民有成、安化王之乱平定、朝堂日渐清明的关头,在朱厚照动作不断,将矛头对准勋贵势要之家,正是需要树立权威的关键时刻,朱厚照完全没有必要写什么罪己诏! 可朱厚照不仅主动、自愿写了,还将其直接刊载到了京报之上,公开发行于京师! 这才是群臣最震惊、最不安的地方! “来个午朝吧。” 朱厚照终于开口。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没办法,只好领命。 奉天殿内,一干勋贵、文武将官对朱厚照下罪己诏之事议论纷纷。 来不及换官服的何鉴、孙交也匆匆赶到,见到李东阳等人,顾不上寒暄,就开口诘问罪己诏之事。 李东阳苦涩不已,感情他们以为是内阁胁迫了朱厚照。 礼乐突然变得肃穆、庄重。 朱厚照伴着礼乐登上御台,旋即坐下,待群臣行礼后,抬手道:“都起来吧。” 群臣谢恩。 朱厚照扫过前排,看到一身便服的何鉴、孙交,微微点了点头,肃然道:“今日京报发行,刊载了朕的罪己诏。群臣惶惶不安,言朕不应写罪己诏。诛杀奸佞,力正朝纲,是不需要什么罪己诏!” “可朕——要做的是拨乱反正,一扫积弊!若连认错的勇气都没有,如何开中兴大明之先河!如何甩开包袱,踢开一个个障碍,带你们披荆斩棘,开拓出一个盛世乾坤,缔造巅峰大明!” 第三十七章 大魄力,改年号:中兴 奉天殿,群臣无声。 朱厚照站起身来,一脸威严,铿锵有力地喊道:“四月间,黄沙四塞,天色晦冥!朕立身于风霾之中,如有苍天敲钟,幡然醒悟,立志效仿太祖,内安百姓,斯民小康,外退胡虏,强兵强国!朕下罪己诏,是为明志向、表决心!” “自朕登基以来,累累过错,非刘瑾一党全责。朕若不能站出来认错,如何抚慰天下人心,如何对得起那些死去的、铮铮傲骨的大明官吏与子民?刘瑾的血肉谢罪不了天下,唯有这罪己诏——唯有朕,才能对天下人说一句:朕知所过,将改之!” 李东阳老脸之上满是欣慰与释然之色。 坊间传闻朱厚照天命觉醒,这才有了正本清源、拨乱反正。 现在听朱厚照亲口说起,由不得人不信。 全都清楚了。 朱厚照沉沦温柔乡多年,一朝为苍天唤醒,这才收心为政,矢志中兴大明! 好啊! 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杨廷和看着御台之上的朱厚照,心头满是震惊。 朱厚照变了,杨廷和早就知道,从刘瑾倒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可纵是如此,杨廷和发现自己还是严重低估了朱厚照的野心。他不只是单纯地回归政务,按部就班总理万机就完了,他是一个极有野心、极有志向的帝王! 联系到特勤局、清丈司、稽查队等,再看看眼前的朱厚照,杨廷和总算明白过来,朱厚照真正要做的,不是守旧、维持眼下局势,甚至不是回到弘治朝,而是开拓进取、缔造一个全新的局面! 这个局面,兴许是前所未见! 杨廷和手心有些冒汗,跟着“天命觉醒”的朱厚照,十年,二十年之后,大明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 孙交、何鉴对视了一眼。 这御台上的,当真是正德皇帝吗? 往日的他,可没如此气度,如此气魄! 京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的一切,似乎变得有些陌生。 张懋、徐光祚面色凝重,王廷相低头思忖,文武官员各有其态…… 朱厚照一挥手,肃然道:“京报刊载的不是简单的罪己诏,而是一份宣言,一份朕要中兴大明的宣言!” 这个时候下罪己诏,是朱厚照深思熟虑的决定。 首先,这时候刘瑾一党除京师外人员基本肃清,朝堂稳定,下罪己诏不会带来人心不稳。 其次,不能自我批判,如何告别过去,开辟新格局? 那么多人因为“朱厚照”的享受、贪欲、放纵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总需要一个标志性事件结束这一切苦难,并宣告新时代即将来临! 再次,安抚民心,争取民心。 大明流贼无数,民乱未平,这一纸罪己诏,可以抚慰部分人心,争取部分民意。 最后,为了让京报打开知名度,做到广为人知,确保京报可以占据舆论、掌控话语权,不得不剑走偏锋,一鸣惊世! 一举多得之策! 朱厚照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官员,沉声道:“自明年元旦起,改正德年号为中兴,定为中兴元年!万望文武爱卿,与朕齐心聚力,矢志振兴大明!” 改年号?!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吃了一惊。 在大明,只有新君登基之后才会在次年元旦改年号,基本上都是一帝一年号。 当然,还有一个异类朱祁镇,这家伙是大明两个年号的记录保持者,可问题是,朱祁镇当了两次皇帝啊,中间那段时间去草原打猎去了…… 你朱厚照好端端的,为啥改年号? 可不敢效仿汉唐宋那样胡来。 比如汉武帝,看到独角的麒麟,改年号为元狩,又看到流星了,改成元光;比如武则天,掉了牙齿又长出新的牙齿了,改年号为长寿,看到巨大的脚印特别吉祥,改年号为大足…… 李东阳、杨廷和刚想劝阻,朱厚照却挥袖退朝,众官员只好跪送。 朝散。 何鉴看向心神不宁的李东阳,笑道:“李首辅可是想劝阻陛下莫要改年号?” 李东阳重重点头:“没错!” 何鉴摆了摆手:“不可。” 李东阳反问:“为何不可?” 何鉴满脸慈容,呵呵一笑:“太祖爷曾立下规矩,不封禅,不受尊号,不受祥瑞,可没说过不可改年号吧?再说了,现在年号是什么?” “正德!” “你品,你细品……” “这……” 李东阳明白了何鉴的意思。 “正德”这两个字,朱厚照似乎一个字都不沾边,看看他这几年在豹房干的事,既不正经,也无德行…… 杨廷和点头,赞同何鉴:“年号未尝不可改,陛下有意中兴,并改年号为中兴以明志,未尝没有自我鞭策之意。若一个年号可以换一个盛世,我等何必阻拦?” 李东阳微微点头,笑道:“既是如此,那就依陛下之意,下发文书至各衙署,准备明年改元之事。何尚书、孙尚书,你们终于来了,走,到文渊阁好好叙叙旧。” 孙交叹道:“我们二人也很想知晓下京师之事。” 午后。 京报司主事孙祯、何裕入文华殿。 孙祯请旨道:“陛下,京报脱销,臣请再加印两万份,并派人送往金陵。” 朱厚照点头:“准了。” 何裕有些担忧,进言道:“这京报是否可以提价,一文钱根本无法弥补成本,加印越多,亏损越大……” 朱厚照断然拒绝:“绝不可加价,一文钱着为永例!” 何裕皱眉:“可……” 朱厚照摇头:“没什么可是,京报的根本不在牟利,而在民知朝廷事,知大明事,安定人心,不可钱财衡量。你们尽管刷印,朕会命内承运库拨给京报司一笔银钱。” “臣领旨。” 孙祯、何裕退离。 朱厚照处理了几封奏折,对张永道:“差人传告神机营总督戚景通,让他至天字制造局南门外候着。” 张永领命。 有新式火器的图纸,有经验丰富的火器匠人,还有一堆资源堆砌,朱厚照为天字制造局倾注了许多心血。 如今,是时候看看他们能不能扛起中兴时代下——排头兵的大旗了! 第三十八章 火药弹,大伊万 天字制造局。 戚景通看着眼前古怪的火器,眼神中满是好奇与诧异,对一旁的局正赵华问:“这是什么火器?” 赵华暼了一眼戚景通,然后看向朱厚照,目光中带着尊崇。 朱厚照背负双手,笑道:“他主神机营,总需要了解一些事,给他说说吧,无需隐瞒。” 赵华恍然,对戚景通拱手:“戚都督,这是一门威虏炮,为陛下所创。” “陛下?” 戚景通震惊不已。 皇帝懂火器? 听闻朱厚照曾在豹房内设教场,还邀请公侯观看他训练出来的兵阵。难不成他在那时候就已经着手火器的改良与设计了? 赵华抚摸着眼前的威虏炮,介绍道:“这类神机炮共有三部分:炮管、炮腹、子炮,炮腹粗大结实。在开炮时,先将火药弹丸填入子炮中,然后把子炮装入炮腹中,引燃子炮,完成发射,发射完之后可以将子炮取出,直接装填第二个子炮,继而形成连续发射。” 戚景通眼神中透着精光,搓着手说:“若是能连续发射,那威力将会大增!可测试过,连续发射子炮需要多久?” 赵华微微点头,笑道:“五个呼吸!” 戚景通惊愕地张开嘴,看向朱厚照,想了下,肃然道:“陛下,大将军炮、碗口炮等想要第二次发射,至少需要三十呼吸,甚至更久。这威虏炮可当大用,臣请大量制造发给神机营演练!” 朱厚照摇了摇头:“目前还不行。” “为何?” 戚景通不解。 朱厚照看向赵华。 赵华一脸苦相,叹息道:“在近二十日的时间里,天字制造局完成了五门威虏炮制造,但这里只有一门。” 戚景通皱眉:“炸了?” 赵华摇了摇头,严肃地说:“虽说这种大炮腹容易散热,不容易损伤,可泥范铸造出来的大炮管有诸多问题,试射十余次之后,炮管内部已出现裂缝。” 朱厚照淡然一笑,平和地说:“匠人缺乏制造这类结构的神机炮经验,慢慢摸索,朕相信用不了多久,这威虏炮便可制成,顺利装备给神机营。” 赵华保证道:“一个月,臣定会率匠人解决此问题!” 朱厚照点了点头:“好,朕等你们的好消息,将虎蹲炮拿来吧。” 赵华安排人取来虎蹲炮。 朱厚照看向戚景通,嘴角透着莫名的笑意:“戚总督,这虎蹲炮你可要仔细看看,与你有渊源——” 戚景通听闻眉头紧锁,抬头看去,只见虎蹲炮两尺长,周身加了七道铁箍,炮头由两只铁爪架起,如同猛虎蹲坐之姿。 渊源,从何说起? 戚景通不明白。 朱厚照很感谢发明了虎蹲炮的戚继光,这算得上早期的迫击炮,以曲射为主,便于携带,机动灵活。虽说戚景通不知道这一切,但功劳属于老戚家无疑。 制造虎蹲炮没有技术难度,与传统的碗口炮区别并不大,创新点就在于增加了“脚”,为仰角射击提供了便利。 但朱厚照对眼前的虎蹲炮并不满意,因为这玩意发射的是小铅子或小石子,击发时,抓一堆小石头倒进去,然后用一块两斤左右的石头压顶,之后点燃火药发射。这种靠“砸”的杀伤方式对付头戴草帽、赤着脚的穷鬼倭寇实用,哪怕砸不死,也能硌他们的脚不是…… 可问题是,虎蹲炮这么好的东西,只这点作用实在是太浪费了,必须制造出铸铁火药弹来,改石头弹为铸铁弹,改石头砸伤为铸铁碎片杀伤! 火绳枪改版的马步枪尚未制造出来,主要是扳机结构的制造有些难度,需要设置类似弹簧的铁片。 时间尚短。 朱厚照召集天字制造局官员与主要匠人,言道:“在火药司、火器司之外,额外设一个铸铁弹药司,专司铸铁火药弹的研制事宜。” 局副于文询问道:“何为铸铁火药弹?” 李可仁、陶关以匠人的身份参与了这次集议,面对朱厚照提出的想法也不尽理解。 朱厚照指了指一旁的瓦罐,道:“若在瓦罐之中填塞火药,然后封住,留下引线点燃,会如何?” 李可仁眼神一亮,当即站出来道:“我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利用铸铁制造一类特殊瓦罐,并在这种铸铁内塞入火药,一旦火药点燃,铸铁便如瓦罐一样四分五裂,继而杀伤于敌!” 朱厚照笑道:“没错。” 戚景通看向朱厚照,敬佩不已。 瓦罐之类的东西在战场上不是没投入使用过,但多数是抛石机抛出去的,放不到神机炮里面去,毕竟火药一瞬间的力量很大,瓦罐根本无法承受,瞬间便会破碎。 可若是打造出铸铁瓦罐,问题不就解决了? 如此简单的变通,为何没人想出来,没人用出来? 朱厚照抬手:“铸铁弹药司要抓紧建立起来,局正、局副、火药司的人留下,其他人暂且退下吧。” 戚景通也跟着离开。 朱厚照看着留下的人,沉声道:“现在,朕需要交给你们一份高度保密之事,那就是革新火药!朕观如今火药,依旧是粉末填充,用量不好把控不说,长途运输颠簸还容易造成火药不同成分分层,影响使用效果。故此,火药司务必全力解决此问题,研制出颗粒火药……” 绕不过去的颗粒火药。 朱厚照颇是无奈,最早记录古代制造颗粒火药的家伙还是戚继光,在其《纪效新书》里留下了制造过程与检验颗粒火药质量的方法。 可戚景通现在还没娶小老婆,戚继光还没影…… 推测下,颗粒火药的出现很可能就在二三十几年之后,朱厚照等不了那么久,只能选择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之路。 保密! 朱厚照不打算将颗粒火药的制备方法公开,而是要求高度保密。 走出天字制造局,朱厚照抬头看天,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 一硫二硝三木炭,加一点白糖大伊万。 娘的。 白糖还是在嘉靖时期出现的,我的大伊万…… 朱厚照很是郁闷,好东西都在几十年后,上天相当不公平。 好在前世看书多,《天工开物》里记录了白糖制造之法,就是不知道行不行得通。 为了大伊万,说什么都要试一试…… 第三十九章 白糖的白,皇后的白 乾清宫。 十口水缸摆在一线,上面横着木架,摆放了一种上宽下尖的瓦溜,瓦溜底部留有小孔,孔被草塞住。宫西侧,一口口灶台搭建了起来,底下燃着火,一个个宦官、宫女看着,不断地用木棍搅拌。 夏皇后看到这一幕,几乎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里可是皇帝寝宫,怎能如此明目张胆乱来,还敢白日燃起明火,万一走了水,伤了皇帝,后果不堪设想! 乾清宫首领太监王姚带人行礼问安。 夏皇后冷着脸问:“你们这是作甚?” 王姚听出了皇后的不满,紧张地说:“回禀皇后,这是万岁爷的安排。” “陛下?” 夏皇后蹙眉,抬起头看向殿门处。 朱厚照含笑走了出来,对夏皇后道:“莫要责怪他们,朕吩咐这样做的,好了,都起来办事吧。” 宦官、宫女领命。 夏皇后近前万福,担忧道:“这毕竟是陛下寝宫,见了明火令人不安,不若安排他们去他处做事,也好图个安心。” 朱厚照指了指尚未落山的太阳,笑道:“白日看着点不妨事,何况这已经快熬好了。” 夏皇后闻着味道,偏头道:“这是糖?” 朱厚照点了点头:“没错,红糖。” “那为何要熬制?” 夏皇后不解。 朱厚照背负双手,一副自信的面容:“因为朕要制白糖!” “白糖,宫里不是有吗?” 夏皇后眨了眨眼。 朱厚照摇头:“那也叫白糖?明明就是黄色的。” 夏皇后问道:“那陛下想要的白糖,是什么样的白?” 朱厚照拉过夏皇后,凑到其耳边,低声道:“和皇后一样,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 夏皇后脸顿时红了起来,烧到了脖颈处,脚不安地跺了下,侧过身低声道:“陛下怎可说出这样的话来……” 朱厚照哈哈大笑:“这不是比喻嘛……” “哪里有这样比喻的,分明是下流……”夏皇后低头看鞋,声音微弱,暼了一眼,见朱厚照没听到,便抬头问:“哪有如此白的糖,臣妾闻所未闻。” 朱厚照指了指瓦溜:“明日可见。” 夏皇后听到动静,见宦官抬着一桶桶水泥水而来,疑惑地看向朱厚照:“这又是有何用?” 朱厚照啧啧道:“黄泥水脱色法,皇后看着便是。” 熬好红糖,冷却一会形成糖膏后将其放入瓦溜,在其完全冷却后,将瓦溜底部的草取下,宦官提着黄泥水倒入瓦溜…… 夏皇后看得连连蹙眉,如此多红糖却糟蹋了,这都混到泥水里了,还如何能吃。什么脱色法,不知道皇帝从哪里学来的,也不知靠谱不靠谱。 入夜。 朱厚照解了夏皇后罗裳,看着雪酥玉峰,吞咽了下口水,轻声道:“朕确定,白糖的白就是这种白……” 夏皇后想遮挡,却被朱厚照抓住双手,强力分开,只轻呼了声“陛下”,整个人便躺了下去,随后身体一沉,肌肤的温度似乎在不断上升…… 玲珑的身姿陡然起伏,形成一道拱线,一只大手绕到纤柔的腰肢下。 夏皇后只感觉体内有一团不热的文火,正在轻轻咬着自己的血肉与骨头,酥麻酥麻,浑身微颤。 温润的唇轻轻张开,再也忍不住,嘤咛出声。 滴答—— 瓦溜底部的小孔里滴出水,砸在水缸里。 波纹荡漾。 天渐明,美人醒。 朱厚照打着哈欠起身,穿好衣裳,拉着夏皇后兴致勃勃走出了门,凑过去一看瓦溜,不由一愣。 夏皇后看了三个瓦溜,委屈巴巴地说:“陛下,臣妾有如此黑吗?” 朱厚照眨了眨眼,伸手抓了一把瓦溜里的糖,这虽然不是红褐色糖,但也绝对算不算白糖,比黄白色还黄一些。 “哪里出错了,不对啊,宋应星他分明……” 朱厚照很是不理解。 容器对,步骤对,为啥结果对不上? 白糖,去哪里了…… 少了什么工序吗? 说好的白花花,结果黄不拉几,看把夏皇后给气得…… 朱厚照搞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一看就会,一做就废了? 黄泥脱色法不应该出错,典籍上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而且确实在明嘉靖之后出现了白糖,一些文献里多次提到黄泥水、瓦溜法。 没道理错啊…… 朱厚照不信邪,挨个瓦溜翻找,终于在最后一个瓦溜面前停了下来,手刮出一层白砂,哈哈大笑道:“皇后,看看,是不是和你的一样……” “陛下!” 夏皇后连忙打断,凑上前看去,只见朱厚照手心里是如霜纯白的结晶物,不由得瞪大双眼:“这是?” “白糖,成了!” 朱厚照激动。 古人诚不欺我。 夏皇后踮起脚尖看了看瓦溜里,轻启红唇:“陛下还真是成了,这么多瓦溜就成了如此一捏……” 朱厚照乐观地说:“皇后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句话:失败乃是成功他娘。” 夏皇后噗嗤笑了,指了指十个瓦溜:“一个成功,九个娘……” 朱厚照郁闷。 宋应星写的法子必然是可以制白糖的,但这小子是不是写的时候打瞌睡露了几笔,这事也不好说。若是按照这法子制白糖,这成本恐怕不低啊…… “算了,改活性炭吧。” 朱厚照暗自决定。 脱色嘛,活性炭这东西比黄泥水应该更管用。 活性炭的制造并不太麻烦,小时候自家村里就有制这玩意的。 弄一堆铁屑,让水从铁屑里经过除氧,然后将废弃木炭或煤炭放在无氧的水里浸泡一段时间,然后加入白醋或硫酸,之后加热到二百度左右,让直到混合物变得干燥松散,然后研磨、过筛就可以得到活性炭。 大明有白醋,也有硫酸,不过硫酸这时候还叫绿矾油,废弃木炭或煤炭很容易弄到。 朱厚照安排宦官将这瓦溜、水缸全都搬走,然后命人准备活性炭的物料并存放在避暑离宫内。 夏皇后听着朱厚照的安排,虽是不解,可也没阻拦,见朱厚照吩咐好,便上前轻声道:“德妃最近身体抱恙,陛下何时去一趟永安宫……” 德妃、贤妃都是“朱厚照”的妃嫔,皆是张太后在正德元年九月份挑选的,那时候朱厚照已经开始逛八大胡同了,连皇后都没兴致,更没看她们一眼的心思。 朱厚照刚想开口,宦官张永匆匆走来,送上一份文书,急促地说:“陛下,不好了,保国公朱晖不满武官罢离之事,不仅动手打了纠察队的人,还调动了二百人手,围了镇远侯府……” 第四十章 那我只好——执法 镇远侯府外。 棕红大马上端坐着一名老将,顶盔戴甲,胡须花白,手中还握着一杆长枪,身后跟着一群身着不同品阶将服之人,再后面是撸起袖子手握棍棒的打手。 “顾仕隆,你给老子出来,你爹顾溥尚在时都不敢动我的人,你算老几!今日若不把这二百人名字添上去,就破了你这侯府!” 朱晖长枪指着紧闭的侯府大门喊着,声若洪钟。 延庆卫千户崔昂抓了抓下巴,眉头紧锁,看向一旁的萧聪,轻声道:“萧指挥同知,这事是不是闹太大了?咱们只是想保全官位,不是想掉脑袋……” 萧聪眯眼看着前面威风的朱晖,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朝廷设了纠察队,这镇远侯顾仕隆便是指挥使,联合兵部、特勤局等之后更是握住了武将缉查、进退之权! 按理说,纠察队眼下只查京军武官,与自己这些外军武官没什么关系。可问题是,朱晖当年上奏请功的功劳簿在兵部留了底,合计一千五百六十三人,姓字名谁、籍贯、官职记录得一清二楚。 顾仕隆手握“名单”,正在清理在京冒功得官的武将,一旦等顾仕隆收拾干净北京城内的武官,下一波必然是京外武官,到那时,依靠朱晖“冒功”升官的萧聪、崔昂自然难以幸免。 为了保住官位,萧聪、崔昂没有经请示,私自离开延庆卫,跑到京师找朱晖想办法,拉拉老部下。 可谁成想,找朱晖的人实在是多,既有下血本送礼希望朱晖出面保全的,也有哭诉自己被免官的,还有个别不地道地吹捧朱晖的光辉岁月。 想当年,忆往昔。 你老人家也是两次挂帅出征,带过十几万大军,杀了十八个敌人的超级武将,身为保国公,太子太保,怎么能被顾仕隆这种小小侯爷欺负。 办他! 朱晖就是被这么一激,热血沸腾,豪气干云,抓起长枪这就准备干架斗殴了…… 萧聪低声道:“听闻陛下最近整顿京师动作频频。” 崔昂苦着脸:“那京报你也看了,陛下连罪己诏都发了出来,这分明是在告诉所有人,皇帝做事绝不会敷衍了事。我说萧指挥同知,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若是陷在这里,一个私出卫营的罪名就够我们受的。” 萧聪点头,凝重地说:“是啊,这保国公也是糊涂了,在这京师之内竟做出这等事来,用不了多时,消息必然传入宫内,若陛下介入——不行,这就走!” “两位,保国公传唤。” 一声喊,断了两人退路。 镇远侯府内。 顾仕隆端坐在前院的天井里,一旁桌上摆放着十二根铁箭,一张精良的大弓,身后是十余老仆。 相比其他府邸,镇远侯府实在寒酸得紧。 顾仕隆的父亲顾溥持重守法,为人清廉,其去世时,整个侯府几无什么家产。承袭父风,顾仕隆为人宽宏简朴,干练敢为。 听着门外动静,顾仕隆只是一言不发,保持着冰冷的沉默。 当纠察队指挥使不可能不得罪人,尤其是治理武官这种事,得罪勋贵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顾仕隆也没预料到保国公朱晖竟狂悖到如此地步,竟然敢打上门来! “侯爷,从后门离开吧。” 老仆顾东劝道。 顾仕隆沉声一笑,起身抓起长弓:“这里是镇远侯侯府,我是镇远侯,为何要走后门?要离开也是堂堂正正走这正门!” 顾东愁眉苦脸:“保国公蛮横,当避其锋芒,不宜起冲突。” 顾仕隆抓起十一根铁箭,随手举过身后,铁箭落入身后箭囊内,拿起桌上剩下的一支箭,握在右手中,听着门外传来的叫骂声,猛地握紧拳头,沉声道:“若我只是镇远侯,避其锋芒,缩头而退无妨。可莫要忘了,老爷我现在还是——纠察队指挥使!在家门口被人如此辱骂,连出去都不敢,世人如何看纠察队?” “纵我一人,也当迎面而战!” “这不是为了我顾仕隆的脸面,是为了纠察队的威严!” “来人,开门!” 府门洞开。 顾仕隆大踏步走了出来,凝眸看向马上的朱晖,冷冷地喝道:“保国公,如此——过了吧?” 朱晖长枪指向顾仕隆,喊道:“小子,这些人都是我的老部下,给咱个情面,留他们官职,这事也就罢了,如何?” 顾仕隆手腕一动,手中铁箭转动几圈,轻蔑一笑:“我以纠察队指挥使的身份答复你:你的情面,在国法律令面前算什么东西!” “好小子,找死!” 朱晖恼怒。 自己亲自出马,带了如此多人,若办不成这事日后何以立足! “给我拿下!” 朱晖下令。 一旁的老部将纷纷上前,手中棍棒逼近。 顾仕隆左手一颤长弓,右手已将铁箭贴了上去,长弓引如半月,瞄准了朱晖,喊道:“聚众械围侯府,危害朝廷勋贵安危。纠察队纲要第二十条:纠察队之法,是为遏不法事,察查惩处,护佑大明!纠察队之法,绝不向不法让步。若你的人敢再上前一步——” 弓弦再次拉动。 阳光踩在箭矢之上,发出一点寒芒。 顾仕隆冷漠地看着朱晖,目光中毫无怯退之意,嘴角微动:“那我只好——执法!” 朱晖只感觉浑身发冷。 眼前的小崽子竟敢拿弓指着自己! 朱晖冷笑一声:“就你也敢对我动手不成?我可是大明保国公,我死,你全家都得陪葬!来人,将他给我抓起来,再将这镇远侯府夷为平地!” 部将上前一步! 顾仕隆嘴角一动,弓往下低了点,手指骤然松开。 嗡! 弓弦颤音。 刹那! 铁箭射出! 噗! 一声嘶鸣,战马摔倒在地。 朱晖万万没想到顾仕隆竟然当真敢出手,还射杀了自己的坐骑,没个准备,直接摔了出去,浑身骨头几乎散架,头盔也滚落在地,露出了白色发髻。 “顾仕隆,我要杀了你!” 朱晖感觉颜面无存,扯着嗓子。 就在一群人准备动手,顾仕隆再次取出一根箭引弓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自街道外远处! 哒哒! 马蹄声近。 朱晖转身看去,只见西街口出现了一队黑骑,猛地转身看去,东街口也为黑骑封堵。 英国公张懋自东街口率十骑驱马而出,定国公徐光祚自西街口率十骑驱马而出,东西并进,至镇远侯府门口看了看,冷着脸没说话,翻身下马,垂手转向东面。 朱晖、顾仕隆正疑惑中,就看到东面黑骑分开队列。 朱厚照缓步走出,身后是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锦衣卫指挥使崔元…… 第四十一章 削个公爵,敲敲你们 踏踏—— 并不清亮的脚步声,强横地盖过所有声音。 逼近。 朱晖戴上头盔,看着一步步走来的朱厚照,原本愤怒的一张脸上浮现出挣扎之色,最终在抬手之间低下头:“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停下脚步,暼了一眼无碍的顾仕隆,冷冷的目光扫过朱晖身后的众人,最后聚焦在朱晖脸上,毫无感情地吐出两个字:“跪下!” 朱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朱厚照那双冰冷的双眸,咬牙道:“陛下,是镇远侯——” “跪下!” 朱厚照打断了朱晖,再次开口。 朱晖穿着盔甲,不便行跪拜礼,可面对强硬的朱厚照只好跪了下来。 朱厚照背负双手,肃然道:“保国公为何带人围了镇远侯府,朕需要一个交代!” 朱晖倔强地抬起头,声音洪亮地喊道:“顾仕隆为非作歹,依仗纠察队之权,肆意退离、罢去在京武官!臣上门找他理论,他竟敢拿弓箭动手杀我坐骑,还扬言杀人!如此无法无天之辈,当拿下交陛下发落,免得人心浮动,闹出大乱!” “人心浮动,闹出大乱?” 朱厚照呵呵笑了笑,向前走了一步:“保国公这话是在说顾仕隆,还是在说朕?怎么,一个个靠着冒功得官之人,今日也有了大闹一场的勇气?朕很好奇,当初你们在战场上为何没有如此血勇之气,为何没有手提胡虏的首级而归!” 冒功? 朱晖脸色一变,喊道:“他们可不是冒功之人,当年陛下亲自过目功劳簿,并封赏诸将士,一定是有其他人污蔑,臣请察查到底!” 这些事是你朱厚照亲自办的,升官是你点头的,赏赐是你让户部掏的,不能不认吧? 朱厚照自然明白朱晖的意思,微微摇头,轻声道:“朕在罪己诏中反思过了,怎么,保国公是不知道,还是没仔细看?过去朕做错了许多事,包括受人蒙蔽,滥赏滥封,现如今朕要扶正乾坤,自然要将过往之错改正!” 朱晖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朱厚照将“天子无错”的铁律打破并摆在了世人面前,他不是神志不清,做出了糊涂之举,他这是真想有所作为! 难不成,当真是苍天唤醒了这个荒诞不经的皇帝,让他重掌天命! 朱厚照盯着朱晖,以不算高,却很清晰的声音说道:“保国公,你告诉朕,正德元年时你带军出征,斩敌十八首,为何奏报有功将士两万三千二十六人?” 朱晖低下头,紧张起来。 朱厚照冷笑一声:“两万多将士立下军功,合十八个敌人,朕若是没算错的话,这十八个敌人每人要挨一千多刀吧。保国公,战场之上,临阵军前,竟有闲心对着十八人砍下一千多刀,如此之事,滑稽不滑稽,可笑不可笑?” 朱晖喉结动了动,连忙说:“臣还救回了两千七百被掠的百姓!” 朱厚照俯身,将地上的长枪捡起,沉声道:“所以,救回一个百姓,便有八九个军士立下了战功!这筹算之学,保国公的本事了得啊。” 朱晖感觉到了朱厚照冷森森的意味,连忙说:“他们都参与作战了……” “叮!” 长枪猛地顿在青石板上,朱厚照呵斥道:“参与作战与立下军功是一码事吗?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冒功吗?” 朱晖看着眼前的长枪,还有手握长枪的男人,咬牙道:“臣无错!” 朱厚照哈哈笑出声来,连连点头:“好,既然保国公不承认,那锦衣卫便将这些人全都抓至诏狱,挨个盘问吧。但凡冒功者,主动坦诚交代招供,给其放出机会,若抗拒隐瞒,一旦查实,该发配的发配,该抄家的抄家!” 此言一出,朱晖脸色大变,其他人也开始惶恐起来。 本来就是想跟着保国公施压顾仕隆,好索回、保住官职,大不了卷铺盖走人,可现在竟然要去诏狱,那地方开房容易退房难啊! 锦衣卫听命而动,一网打尽,纵然有人当场指证朱晖也没人理睬。 诏狱的门开了,不进去住一段时间怎么行。 街道空旷了许多。 朱厚照看着跪着的朱晖,言道:“冒功的事,日后再清算。” 朱晖放松下来。 不料—— 朱厚照继续说道:“现在算一算殴打纠察队之人,威胁纠察队指挥使,围困镇远侯府之事!” 朱晖的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朱厚照语气冰冷地说:“纠察队乃是朕亲设亲管,是整顿京军第一利器,代朕行命。今日保国公敢动手殴打他们,并带众人持械胁迫顾指挥使。明日是不是敢殴打特勤局、锦衣卫,带人杀入皇宫,逼朕退位了?” 朱晖打了个哆嗦,急忙喊道:“臣万万不敢!” “朕看你有这个胆!” 朱厚照手持长枪,指向朱晖的脑袋。 啪! 长枪扫过。 头盔落地,滚动,歪在地上。 朱厚照抬手将长枪丢给顾仕隆,背过身下令:“勋贵本是一体,你竟为私利反目,纠集旧部,公然冲击侯府,胁迫纠察队指挥使!若皆如你这般,大明勋贵人人自危,朕也寝食难安!” “现削去朱晖保国公的爵位与一切官职,特勤局、纠察队、锦衣卫联手调查保国公府,朕要看看到底还有多少不法事暗藏其中!” 曾绍贤、顾仕隆、崔元肃然领命! 张懋、徐光祚见状,对视了一眼,脸上藏不住震惊与惊慌。 一任公爵,就此削去! 干脆! 利索! 没了国公的爵位,那朱晖将什么都不是! 荣华没了! 富贵没了! 甚至是曾经依附于保国公府的那些人,很可能转过身落井下石,彻底将其踹入地狱! 张懋心惊胆战。 徐光祚后背发凉。 朱晖呆若木鸡,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见朱厚照要走,连忙爬了几步喊道:“陛下,老臣忠心耿耿,我父亲朱永也曾为大明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 朱厚照止住脚步,转过身看向朱晖,冷冷地回道:“朱永用军功换来的荣华富贵,朝廷给足了。你用违法乱纪、胡作非为、冒功求封换来的罪责,朝廷自然也要给足!” 朱晖颓废地瘫坐在地上,头发更显花白。 朱厚照暼了一眼张懋、徐光祚,抬起手指了指蓝天,对朱晖道:“国之爵位,若不自重、自持、自珍、自律,如何配享?朕乐见诸勋爵与国同休,可若有人依仗勋爵乱法乱政、乱军乱民,呵呵,朕容你们,天命不容!” 第四十二章 不给伯爵面子 不久之前还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保国公朱晖,顷刻过后,已沦落为佝偻惶恐、不知所措的苍苍老人。 朱晖强撑着身体站起,可只走了一步,身体便似乎失去了所有气力,踉跄两步重重摔在地上,不甘心地老泪纵横。 叮—— 长枪重重砸在青石板上。 顾仕隆走至朱晖面前,目光冷厉:“陛下通过京报下罪己诏,意在立纲陈纪,拨乱反正!在这个关头,你也敢公然带人抵抗,到底是年纪太大了糊涂,还是习惯了众星拱月的吹捧,狂傲惯了?” “顾仕隆,都是你!” 朱晖恨意滔天。 顾仕隆看着依旧毫无悔改之意的朱晖,摇了摇头,看向崔元、曾绍贤道:“此人顶风作案,不容宽恕。因无旨意,当暂将其羁押于府内,在察查整个保国公府之后,再奏报天子,请旨惩治,如何?” 崔元、曾绍贤点头赞同。 朱厚照下旨调查保国公府,却没有下旨将朱晖关押起来,这是给了其最后颜面,一旦其不法事坐实,朱晖将会去诏狱里面混吃混喝。 顾仕隆有了底气,纠察队有了锐气。 之前还对这些勋贵有所顾虑,担心做事太过容易招致反击、报复。 可现在,皇帝朱厚照为纠察队站台,借削去朱晖公爵的机会,敲打了所有勋贵。 自此,没有谁再敢为旧部出头! 原本想要托找关系保留荣华富贵的在京武官失去了最后的机会,被纠察队、兵部强行摘去官职,遣回原籍。 北镇抚司,诏狱。 崔元亲自坐镇,挨个提审。 这些朱晖旧部多没什么本事,靠着冒功得到武官,吃了几年公粮,平日里趾高气扬,鼻孔朝天,可一进诏狱,全丫的露出了本性—— 怂货。 这群人也苦,谁不想硬气一点,可这里不是刑部地牢,而是诏狱啊,威名在外,不仅提供各类刑法鉴赏艺术,还提供终身免打扰业务,管吃管喝,其他时候绝对没人打扰,万一哪天挂了,人家还有抬板板出狱服务…… 太周到,不敢留。 什么朱晖不朱晖,国公不国公的,身家性命第一位。 崔元轻松地拿到了朱晖冒功的人证,在审查过程中,竟然发现了延庆卫指挥同知萧聪与千户崔昂,不由得大吃一惊。 地方卫所将官无令不得进京,这是铁律。 朱晖勾结地方卫所将官,还让这两人入京待在自己身边,他是什么用意,难不成想用延庆卫造反? 崔元当即动了刑…… 内阁。 李东阳、杨廷和看着联袂而来的玉田伯蒋轮、昌化伯邵蕙,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起身行礼。 蒋轮落座后,抬手道:“想来内阁听到了消息,陛下削去了朱晖保国公的公爵,并下旨察查其不法事。” 李东阳老眼深邃,沉稳地说:“朱晖此人胆大妄为,在京师重地竟敢纠集旧部冲击镇远侯侯府,如此举动——不容宽恕,陛下只削其公爵,终还是轻了。” 蒋轮脸色微变。 自己和邵蕙来内阁,为的就是让内阁出面游说皇帝,至少保住朱晖。 毕竟,勋贵一体。 今日朱晖若毫无动作,一点表示都没有,他日自己身陷囹圄,谁来伸出手搀一把? 可看李东阳的态度,他根本不打算帮忙。 邵蕙板着脸,沉声道:“两位阁臣,朱晖虽有过错,可毕竟是酒后糊涂,为他人言语所激,情有可原。其父朱永、祖父朱谦有大功于朝廷,因其一时之过断去子孙世袭之权,怕是会寒了人心。” 杨廷和敲了敲桌子,道:“朱谦、朱永皆是忠勇睿智、知恩报恩之辈,若是泉下得知朱晖作为,想来不仅不会心寒,还会称赞陛下所决。” 蒋轮暼了一眼杨廷和,肃然道:“纠察队、兵部做事太过,动作之大,让京师凭空多了许多风雨,底下武官不服、不顺,说明有冤——” “有冤?玉田伯这是在质疑兵部吗?” 王廷相大踏步走入内阁,傲然地看向蒋轮,气沉丹田:“朱晖冒功之事确凿,当年兵部、大理寺与督察院便派人察查,但因刘瑾遮蔽阻拦不得上报陛下真相。如今清去冒功武官,清理冗官,乃是得人心之举!朝廷上下多少人拥护,为何两位国公偏偏为其说话?” 蒋轮豁然起身,冷冷地看着王廷相,喊道:“做事总需要个分寸,太急不好!” 王廷相呵了声,直言道:“有何不好,就他们一群蛀虫,还能乱了京师、乱了天下不成?早点清去省点粮,可以活多少山东灾民性命!” 李东阳、杨廷和皱眉。 李东阳嘴角动了动,沉声道:“山东灾民性命?” 王廷相肃然道:“两位阁老,山东东昌府、严州府、济南府三地连日大雨,涝灾严重。济南府境内大清河出现多处决堤,齐河、齐阳、齐东、青城等地受灾严重,至少有三万户百姓流离失所。通政司已将山东布政使公文呈上,难道陛下还没传召内阁议事?” 李东阳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对王廷相道:“陛下刚处理了保国公一事,并未——” 杨廷和听到动静,看向门口。 内侍匆匆而来,沉声道:“陛下传召内阁大臣入殿议事。” “来了!” 李东阳等人给蒋轮、邵蕙祚行了个礼,匆匆离开内阁。 蒋轮、邵蕙对视一眼,心中悲苦。 看来朝廷风大,伯爵的话,已然无人在意了。今日是朱晖倒霉,那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家? 与此同时,吏部尚书梁储、户部尚书孙交、兵部尚书王廷相、刑部尚书何鉴、督察院佥都御史张钦、工部尚书李鐩等也被传召。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山东灾情公文,目光深沉。 刘六、刘七造反,最大的兵力来源便是流民,而为其“提供”流民最多的地方,便是山东。 换言之,这次灾害的出现,其实是地方大乱的先兆。 若不能解决好这场灾害,安抚好流民百姓,朝廷将不得不动用军队去镇压造反,将屠刀对准百姓! 待一干大臣入殿,朱厚照直截了当,道:“救民如救火,耽误不得。今日便议出可行方略,明日付诸衙署行事!哪个若迁延误了救民之事,一律严惩!孙尚书,京师内还有多少储粮,可调拨多少粮南下山东?” 第四十三 如此全面、立体化救灾 粮食,等同于身家性命。 古代百姓抵抗灾害的能力十分薄弱,收成好的年景尚且一年到头吃不了几顿饱饭,稍微减产一些,就得节衣缩食,拮据度日。 一茬粮接续一茬粮,中间出点岔子,就得饿肚子。 若遇绝产绝收,那更是没活路,只能到处流窜,受官府、善户救济活命。而在等待救济的过程中,他们会吃树皮,吃草,吃土,挣扎着求生。 沿途有饿殍。 易子分而食。 这不是夸张之言,是古代灾害之下,惨不忍睹的现实。 朱厚照清楚,这一场灾害是对朝廷的考验,也是对自己的一场考验。 做不好,民心丧,造反起! 做好了,民心顺,地方安! 户部尚书孙交走出一步,肃然道:“回陛下,因京师纾困流民之举,京师内外粮食储备已降至二百二十六万余石,够维持京师军民八个月所用。考虑到山东灾情状况,臣以为调拨二十万石粮足矣。” 杨廷和皱了皱眉头,言道:“二十万石粮可解灾情一时,难以维持到秋后。臣以为,若救灾民,至少应给予受灾百姓四至五个月口粮,待涝灾消去,种下秋粮,方可让民有所盼,人心稳定。臣以为,至少调三十万石粮南下。” 孙交紧锁眉头:“杨阁老,调粮过多,怕会危及京师。” 杨廷和刚想争辩,朱厚照便摆了摆手,沉声道:“京师粮食储备可以慢慢补充,但灾民等不了那么久。这一次赈济便定为三十万石粮。现在,给朕一个名字,谁来统揽赈灾事宜!” 吏部尚书梁储进言道:“山东左布政使姜洪,亢直不屈,居官清介,可为此事。”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杨廷和。 李东阳站出来支持:“姜洪为人清廉,弹劾不避权贵,曾几起几落,有赈灾地方、平叛地方之功,臣以为其可当此任。” 姜洪是地方官,朱厚照对其并不熟悉,想了想,开口道:“姜洪统揽赈灾事宜,另外命户部右侍郎王琼,负责粮食拨付、造册事宜,锦衣卫负责督察粮食下发之事,朕要每一笔粮食下发都需要有户部官员、锦衣卫将校、地方官员具名!” “给州多少粮,给县多少粮,多少储备在官仓内,多少下发到百姓手里,必须记录清清楚楚,去向明明白白!告诫地方官吏,这批粮食乃是救灾之粮,谁敢截留肥私,朕绝不宽恕!半个月后,督察院派遣御史巡察山东受灾诸地,询问百姓并核对官府支给薄册,对不上号,说不清楚的,用脑袋来补!” 杀气凛然。 李东阳、杨廷和、孙交等人都感觉到了一股锋芒,似乎随时可能割破肌肤。 “臣等领旨。” 孙交、梁储等人回应。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以为事情就此为之,可以安排了,刚准备行礼离开,不成想朱厚照起身走了出来,沉声道:“此番救灾,为最大程度缓民之苦,救民之急,当分三路并进,立体救灾!” “立体救灾?” 李东阳茫然,杨廷和疑惑。 孙交等人根本就没听闻过这种词,面面相觑。 朱厚照命内侍在屏风上挂上山东舆图,然后对李东阳、孙交等人道:“第一路:水路。山东乃是漕运咽喉之地,关系运河漕运安危。自今日起,户部一可自通州粮仓取粮,南下山东。二对尚未卸载的漕粮,沿途之中漕粮,一应官家漕运船只悉数调至山东。” “第二路,陆路。山东济南府受灾最重,命真定府、河间府、青州府、莱州府,四府官署开粮仓,调粮向济南府受灾府县进发。以府输县,真定府输齐河,河间府输齐阳,青州府输齐东,莱州府输青城,输粮多少,朝廷负责为其补充多少,务必造册入仓,不可虚假应付。” “第三路,海陆。命天津三卫、登州卫,调海船输粮于利津、浦台等县……” 李东阳、杨廷和、孙交等人惊讶地看着朱厚照。 如此三路救援山东之策,着实比直接从京师仓库调取粮食来得快捷,且节省了大量民力。 尤其是漕运船只调往山东,可作及时雨之用。 朱厚照没有看其他人惊讶的脸色,指了指舆图上的济南府,沉声道:“命山东都司自卫所中抽调千骑,奔走于野,告知百姓朝廷运粮将至,让其朝就近县城靠拢!告诉诸县,在朝廷粮食没有送达之前,地方大户愿出粮者,事后悉数还其粮,送善人牌匾。” “另外自军中调拨营帐三万,拨付山东,随赈灾物资一同发放下去,莫要让朕的百姓再受风雨之苦!考虑到宵小之辈或借灾情作乱,命戚景通率神机营,前往东昌府坐镇,并命山东都司调兵一万演训,一旦地方有警,当以雷霆之势击之!” 王廷相喉结动了动。 如此周密,如此详尽,如此全面的布置,竟出自朱厚照之手! 杨廷和目光中闪过惊讶之色。 不得不说,朱厚照的部署太强了,不仅统揽全局,兵分三路,还抓了细处,安排了府对县的扶持之策,更动用了军队,以备民乱。 这就是立体化救援吗? 了不起! 李东阳含笑点头,如此举措下去,山东灾情可解,民心可定! 走出文华殿,李东阳抬起手,遮挡着刺眼的阳光。 光芒在目光中生出七彩,手缓缓放下,王守仁叹了口气,对俞青山道:“在临清上岸休息下吧。” 俞青山应声,告诉船家。 船缓缓靠岸。 王守仁扶着妻子诸氏上岸。 一个面带福相的中年人暼了一眼王守仁,见其一身书生气,咧了咧嘴,迎上前道:“这位老爷,京报要伐?” “京报?” 王守仁愣了下,眼神示意俞青山莫需紧张,对中年人笑道:“倒是我孤陋寡闻,不知何为京报。” 中年人从袖子中抽出一卷纸,低声道:“京报乃是天子所版,上面有大消息,天子文章,买去不亏,只要十文钱。” 王守仁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盯着中年人,沉声道:“天子文章?若你敢胡言,官府可饶不了你。” “哪敢,当真是天子文章,而且还是天子的——罪己诏!” “什么?” 王守仁脸色一变。 诸氏见状,讨价一番,以六文钱买下,递给王守仁道:“若天子当真下了罪己诏,那夫君此去北京,或能登台唱戏,大展宏图……” 第四十四章 打鼓庆贺,咱们皇帝已天命觉醒 第四十四章打鼓庆贺,咱们皇帝已天命觉醒 王守仁将卷起的京报展开,扫了一眼,顿呼上当…… 这当真是京报? 字迹娟秀,笔锋柔绵,一看就是女子所书。 王守仁刚喊了一嗓子,那中年人已撒腿跑了,这年头卖盗版不容易,能坑一个是一个…… 俞青山想去追,却被王守仁喊住。 “先生,他坑蒙拐骗,不知多少人受害……” “不要说话。” 王守仁盯着京报上的内容,脸色凝重。 风从巷子里溜了过来,撞起了王守仁的衣襟,钻到了船舱之中。 王守仁抬起头看向诸氏,双眸明亮,轻声道:“看这文章,似乎当真是皇帝的罪己诏!” 诸氏接过看了看,温和地开口:“想来朝堂之上有诸多变化。” 王守仁微微皱眉:“若是内阁、六部九卿煎迫陛下,那事好坏可不好预料。须知群雪压竹只是一时,若竹抖一抖身,群雪只能跌落。” “过犹不及吗?” 诸氏轻声。 王守仁凝重点头,目光投向北方,轻声道:“休息一晚,明日一早赶路,尽早抵达京师。” “先生!” 一声惊呼声传出。 王守仁听着声音耳熟,转身看去。 只见运河中、船头之上立着一位弱冠之龄的年轻人,身形瘦削,面庞俊朗,一身简朴儒袍,并无华丽之饰,却透着一股满腹经纶的气质。 “你是——曾子信?” 王守仁含笑。 曾繁扶催促船家靠岸,上岸之后,对着王守仁深揖一礼,肃然道:“先生,龙场一别,已有一年余不见,不想在此处竟偶遇先生,实乃幸事。” 王守仁上前,搀起曾繁扶,笑道:“当时你随父到龙场听学,你曾问起,人世数十载,是事亲,还是事君,亦或是事自然。今日见你乘船欲向北,这是欲事亲,还是事君,亦或是事自然?” 曾繁扶颇有些激动,言道:“不瞒先生,是代父前往京师访友。” 王守仁笑道:“访友之事不急,走,找个客栈歇歇脚,叙叙旧如何?” 曾繁扶肃然道:“心有瘴雾,正待先生解惑。” 王守仁见曾繁扶出门只带了书童,微微点头,寒暄着找了家客栈,点了些清简酒菜。 “这京报,你可看过?” 王守仁拿出京报放在桌上,推给曾繁扶。 曾繁扶拿起京报看了一眼,笑了笑,从书童背篓中拿出一份京报,恭敬地递给王守仁:“先生,你这是商人牟利,私下找人做的手抄京报,这才是朝廷雕版四方的京报。” 王守仁接过看了看,没有在意板式、字迹等,扫过“罪己诏”后,看向曾繁扶:“如此说来,这罪己诏当真是陛下所发?” 曾繁扶点头:“据说连内阁、六部都不知情,是皇帝亲笔文章,授意京报司加入到第一版京报之中。先生这一路来,定是很少靠岸休息吧,如今此事已震动天下。” 王守仁皱眉:“群臣不知情?” 曾繁扶起身端酒:“据传是这样。” 王守仁难以相信,朱厚照并不是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让他承认“我错了”几是不可能之事,他竟然不仅承认了,还写出来公之于天下! “锐意进取,扬华夏之威名;矢志中兴,创乾坤之太平!” 王守仁盯着京报上的字句,一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端起酒杯,沉声道:“你还听闻到了什么消息?” “宁夏安化王叛乱已平……” “当真?” “先生,此事最蹊跷的并非安化王之乱被平定,而是当今皇帝的预言,据坊间传闻,皇帝得天托梦,笃定安化王之乱不过二十日,结果这起叛乱仅仅只持续了十九日……” “预言吗?” “极精准的预言!如今正德帝已改豹房为离宫,一扫沉沦狂恣之态,回归紫禁城,勤勉政务,拨乱反正,性情大变迥异往日。百姓说,皇帝为苍天所摄,天命觉醒,这才有了种种新策之举。” “天命觉醒?” 王守仁凝眸,总感觉这背后透着诡异。 自己躺在石棺里、苦思冥想悟道,朱厚照躺在女人怀里,轻轻松松就觉醒了? 咚咚—— 鼓声从街道上传入客栈内,外面热闹起来。 王守仁见不少人走出门查看,便拉来伙计询问:“外面发生了何事?” 伙计笑道:“客官,苍天护佑大明,如今正德皇帝天命觉醒,正要带大明百姓奔好日子去呢。今年朝廷蠲免了天下府州县所有税赋,这可是开国以来绝无仅有之举。临清老人们说,天命觉醒,世间太平。这不是,正吆喝着一群人,七日一鼓,告知百姓好日子将至,活下去都有盼头。” 王守仁走至门口看去,只见一群巷道不远处搭了高台,高台之上,十几个健硕的男儿郎正在奋力挥舞鼓槌,重重敲打在鼓面之上。 如雷声滚动,热烈人心。 留下俞青山照看,王守仁带曾繁扶朝着高台走去,挤过人群到了前面,见高台前坐着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有几人衣着新鲜,看似大户。 王守仁看向一旁,皮肤黝黑的老人,笑道:“老人家,看你如此高兴,是有何喜事吗?” 老人咧开嘴,牙齿已稀,漏风地说:“咱们的皇帝变好了,这不是最大的喜事吗?” 曾繁扶在一旁问道:“这与你们有何关系?” 老人暼了一眼曾繁扶,对王守仁道:“算命的说了,当今皇帝的命格与太祖爷一样,太祖爷当年为了百姓杀了多少贪官污吏,那时候百姓的日子好过啊,再看看这些年,呵呵,活不下去的人太多喽。如今皇帝天命觉醒,当即大魄力,蠲免所有税赋,还给地方衙署发了话,要珍惜民力,不可擅征徭役……” “咱一个老头子了,临走之前能遇到这等喜庆事,如何能不高兴?你们这些后辈晚生运气好啊,看着吧,再过十年二十年,兴许你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王守仁刚想说话,就听闻高台之上鼓声骤然细密起来,咚咚咚的声音震耳。 刹那。 鼓声消。 咚—— 鼓声如雷起。 男儿郎齐声呐喊:“黄沙漫天,天命觉醒。” 咚—— “帝王一怒,扫清奸佞。” 咚—— “拨乱反正,天地澄清!” 咚—— “万民归心,世间太平。” 鼓声大作,围观百姓无不拍手叫好。 王守仁冷静地看着周围狂热的百姓,嘴角动了动,轻声道:“好,好一个天命觉醒,世间太平啊!” 第四十五章 老王要全力辅佐朱厚照 王守仁回到客栈,面色凝重。 诸氏见王守仁眉宇间忧虑不减,开口安抚:“朝廷得民心,这是好事,夫君为何苦恼?” 王守仁端起茶壶,倒了一杯冷茶,一饮而尽:“民间百姓常说,南有苏杭,北有临张。苏杭指的是苏州、杭州,临张指的是临清、张秋。这临清算得上运河重镇之地,多少商人货物在此集散。如今有人造势,言说正德皇帝已是天命觉醒,所有人都盼着太平好日子。” “可你想过没有,若是朝廷施策让百姓失望,民乱频频,国无宁日,这皇室的威严何存?到那时,万民从对朝廷的失望会转为绝望!如此宣传看似高明,抚慰人心,实则是饮鸩止渴,稍有不慎,满盘皆输!除非——” 诸氏蹙眉:“除非什么?” 王守仁苦涩地看向诸氏:“除非,朝廷之策,不再出一次大的过错!” 只是,这可能吗? 越接近北京,越感觉前方迷雾重重。 纵领悟心学之道,可也望不穿风云,看不到那双无形的手。 翌日一早,王守仁、曾繁扶等人一起乘船北上。 运河之上,舳舻相接,樯桅高耸,白帆点点,百里不绝。 除漕运粮船外,还有许多官船、商船和民船,南方生产的丝绸、茶叶、瓷器,北方生产的豆、麦、梨、枣等,都经大运河集散到各地。 船至静海时,王守仁惊讶地发现,原本北向而上的漕运粮船纷纷转向南下。岸边更有官差衙役敲锣打鼓地催促民船、商船靠岸,让出水道,供粮船通行。 而在王守仁等人身后的一些漕运粮船也被勒令改道南下。 俞青山不解,发出疑问:“为何会这样?” 曾繁扶看着不断南下的漕船,轻道:“颇有一种漕运倒流,移都就食之感。” 百姓在家乡吃不起饭了,换个地方吃,叫乞讨。 如果朝廷在都城吃不起饭了,那皇帝带着文武大臣、王公贵族就换个地方吃饭,这就是移都就食。最典型的就是唐朝,来回在长安大灶、洛阳小灶之间晃悠…… 大明自永乐迁都北京之后九十年的光景里,朝廷从来没有“移都就食”过,归根到底是因为京杭大运河承担了南粮北运的使命,保障了京师粮食供应。 所有漕运船只,但凡载粮,基本上就只有一个目的地——通州。 可眼前漕船满载粮食纷纷南下,这就令人诧异了。 “先生怎么看?” 曾繁扶对一言不发的王守仁问道。 王守仁淡然一笑,站在船头之上,轻声道:“动心一问,自然知晓。” 曾繁扶、俞青山连连点头,只是人家搭理咱们吗? 王守仁凝眸看去,气沉丹田:“良臣兄,多年不见!” 官船之上,指挥漕船南下的王良臣听闻声音,转头看去,眯着眼辨了一番,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伯安兄,五载不见,别来无恙乎?” 王守仁拱了拱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虽去了蛮荒之地,可也总算有所成。王兄,漕船为何南下,你这是?” 王良臣让船靠近一些,看着王守仁满是感慨:“自你我挨了刘瑾的板子,逐出京师后,再没过音讯。前段时日听闻伯安兄去了庐陵就任知县,不成想转眼就在这里遇到。你也是朝廷中人,不瞒你,山东有灾情,陛下定下了海、河、路立体救灾计划,动员了京师与四府之力,为更快运粮至山东,陛下准许截留漕运船只前往山东……” 王守仁皱眉。 山东有灾情,但并未波及运河,王守仁对此并不甚了解。 王守仁询问了一番灾情状况,而后问:“陛下当真回了紫禁城?” 王良臣认真地点头,严肃地说:“伯安兄,陛下在风沙茫茫之中到底经历过了什么,想了什么,没人知晓,但陛下已痛改前非,大力拨乱反正,如今朝堂清明,令人振奋!另外,朝廷更改年号的公文已发往各地,明年元旦,大明将进入中兴元年!” “中兴?” 王守仁深吸一口气。 中兴! 正德皇帝竟然将中兴这个目标当作了年号来使用,这是在向世人传递他钢铁一般不可动摇的决心与意志吗? 倘若真如此,这次回京,或许大有可为! 王良臣拱手道:“朝廷命令紧,我身为山东按察使司副使,必须及早赶往赴任,待他日相会你我好好叙旧。” 王守仁拱手送行:“为苍生劳苦,配得上你良臣二字,多多保重!” 王良臣挥手,船只南下。 王守仁站在船头之上,眺望着北方,意气风发地喊道:“北上,去京师!” 朱厚照,若你当真改了本性,成了一个圣明君主,那我王守仁愿倾尽平生智慧,助你中兴大明! 漕运船过,水道立即宽敞起来。 船向北,心向北。 文华殿。 锦衣卫指挥使崔元、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递上三封文书。 崔元直指朱晖结交外卫将官,意图不轨。 曾绍贤揭露了朱晖占役军士、侵吞民田,在清丈司肃查时依旧不主动配合,指使家奴转移田产,约束百姓串供之事。 顾仕隆简单明了,点了朱晖冒功、受贿之事。 朱厚照将这三份文书看过之后,对李东阳、杨廷和、张懋、徐光祚等人道:“朱晖这些年来,好事没成一件,坏事桩桩难尽!朕若宽恕于他,大明的规矩如何立得住,大明的律令岂不是成了摆设?” “着令锦衣卫逮捕朱晖,户部与特勤局负责查抄保国公府,遣其家眷回原籍!” “着令刑部辑录此案,形成书册,发至所有藩王、外戚、公侯伯爵府!” “着令纠察队、兵部,加快裁汰冒官之辈!” 张懋、徐光祚暗暗叹息。 保国公这一脉勋爵算是彻底断了,这意味着,朝廷的整顿逐渐在进入深水区,已是谁也无法阻挡之势。 朱厚照对朱晖已定了案,不容商议。 李东阳、崔元等人纷纷领命。 朱厚照从桌案上抽出一份文书,递给张懋:“十二团营、三大营军士缺额严重,为京师安危着想,当及早招募军士。” “招募?” 张懋愣了下,连忙说:“陛下,这不合适吧,京军缺额,自地方卫所调便是,招募之策似有不妥。” 朱厚照摆了摆手:“卫所的问题不小,朕一时半会腾不出手来整顿,调兵补充并非上策,直接发招募告示吧!” 第四十六章 好男儿,当敢于从征 募兵由来已久。 开创募兵先河之人,是春秋时大名鼎鼎的吴起。 吴起简募良材,放弃传统征发形式,改用募兵法,组建并打造了第一支特种精锐军队——武卒。 朱厚照命兵部张贴招募告示,并不是效仿吴起打造特种兵,而是补充京师兵源的无奈之举。 自老朱开国以来,大明推行的是卫所制。 卫所制与唐代的府兵制差别不算大,主打一个“兵农合一”,不干架的时候是农民,主打一个种地割韭菜,干架的时候,将锄头一丢,换了马刀、长矛、弓箭就是兵。 只不过唐代府兵允许回老家种地,大明图简单,回啥老家,就在驻守区域内垦荒种地得了。 唐府兵制坚持几十年,残了,百余年后,崩了。 大明卫所制估计和就地垦荒种地有关,坚持了百余年还没崩溃,不过到朱厚照这时候,卫所制基本已经残废了,既没战力也没胆子,连盗贼土匪都干不过。 环顾整个大明,除了边军卫所尚有战力外,实在是找不出一个能打的队伍。 这也不怪后来的戚继光招募“私兵”,实在是正规卫所兵中看不中用,逃跑的时候都不带招呼一声主将…… 募兵! 一为补充匮兵严重的京军;二为训练新军做准备。 城南,东三里河边。 南城兵马司,天庆治安局的官差李云涛一脸愤怒与不甘,抓着栏杆盯着河面,时不时问候几句。 该死的杨玄一! 这家伙简直是个泥鳅,屡次在自己地界内行窃! 这一次又抢了个商人,也不知道杨玄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明抢了一褡裢,少说也有二十余两,可他偏偏只取了三两银,褡裢丢在这里便水遁而去…… 商人不愿为了这点损失去报官,毕竟一场官司下来,三两没要来,倒贴三十两都有可能。 “不用看了,他早就上船走了。” 李云涛正盯着河面,突然听到声音,侧头看去,只见一个目若朗星、俊逸青年正看着自己,腰间还挂着一柄长剑。 衣着光鲜,不像落魄游侠。 “你是何人?” 李云涛皱眉问道。 “罗长生。” “做何营生?” “祖上经商,至于我——尚无营生。”罗长生转过身,看向悠长的巷子,轻声道:“想出拆兵马司设治安局之人有大才,但他高估了治安局人手的能耐。” 李云涛脸色一白:“你是在讥讽我没有抓住盗贼吗?” 罗长生冲着李云涛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抬手指了指:“怎敢讥讽,只是你难道没注意到,他半路取出了一些碎银,丢到了这巷道一旁的院子里吗?” “什么?” 李云涛不敢相信,走至院门外敲了起来。 门开了。 一股臭馊味钻入鼻中。 李云涛后退一步,看着开门的是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在其身后,还有一群衣不蔽体,病恹恹的孩子,大多不过十岁。 “这是……” 李云涛走了进去,看着面黄肌瘦的孩子,问道:“你们为何在这里?” “他不是杨老爹,是官差,是坏人。” “出去。” “别抓他们,要抓抓我。” 开门的男孩挡在最前面。 李云涛后退一步,问道:“你们是何人?” 罗长生靠在门上,低声道:“显然,他们是孤儿。” 李云涛转过身看向罗长生,皱眉道:“你不要告诉我,杨玄一抢劫,本意是为了他们?” 罗长生凝眸:“也许是为了你。” “我?” 李云涛茫然。 罗长生用同情的目光扫了扫这群苦命的孤儿,轻声道:“你是治安局的人,带孤儿去养济院,那些官老爷不可不接,若是其他人送去孤儿,你猜,官老爷录名之后,会养这些孤儿几日?” 李云涛有些不自然地说:“莫要将官府的人想的那么坏!” 罗长生淡然一笑,抱着双臂:“我见过一些官老爷为了赚钱,买下流民的孩子,然后将腿打断,让其日夜行乞。你告诉我,当官的有那么好吗?” 李云涛脸色一变:“至少我不坏!” “你算什么官……” 罗长生暼了下李云涛身上的皂服。 李云涛郁闷不已。 “你见到了这些孩子,那盗贼怕是不会再来这里闹事了。既然你自认不坏,那就安顿好他们吧。” 罗长生说完转身而去,信步走向崇文门。 城门洞附近围了不少人,罗长生便凑上前看去,待看清上面的大字时,不由瞳孔微凝,低声道:“招募军士?” “不要动我的剑。” 罗长生抬手,抓住一只手腕。 杨玄一猛地发力抽出,咧嘴看着罗长生,抱拳道:“院里的事,多谢了。” 罗长生微微摇头:“若不是看在那些可怜孩子的份上,我也懒得出手。倒是你,怎么敢堂而皇之走出来,不怕被治安局的人抓去?” 杨玄一指了指告示,拍了拍胸膛:“朝廷招募军士,一个月给两石米,我打算试试。若养济院的官吏不养那些孩子,我好歹也能分出点粮饷接济,饿不死这些儿女们。哎,说来也舍不得,他们喊我杨老爹……” 罗长生沉默了会,抬手道:“在下罗长生!” “杨玄一!” “可愿一同入军营?” “啊?” 杨玄一吃惊地打量着罗长生,指了指其衣裳:“你出身并不穷困吧?看你谈吐,想来也读过书。军营里全都是粗鄙之辈,你去不合适。” “我有它!” 罗长生手握剑柄。 杨玄一直晃脑袋:“不行。” 罗长生抬起头,看着崇文门,肃然道:“父亲希望我以文入仕,可朝堂之上纷扰太多,内斗不止,不是我心愿之地。我曾暗自立志,东收奴儿干都司,北灭鞑靼!现在朝廷招募新军,喊出了‘中兴大道,新军振之’的豪言,此时不入京军,更待何时?” “你应该听闻了吧,明年将会进入中兴元年。何为中兴?在我看来,那就是建功立业!杨兄,入军营或许后悔三年,可不入军营,我或许会后悔一辈子!所以——” 苍琅—— 好男儿,当敢于亮剑,敢于从征! 第四十七章 男人的病,需要女人治 兵部官员坐镇东教场,督办京军招募事宜,依次造册,录入军籍。 与原京军军籍黄册不同,招募军士的军籍册采取的是红封面,又名红籍。 区别在于,黄册不允许脱籍,干不动了儿子接班,没亲生儿子找侄子、外甥接班,是谁生的不管,哪一门子亲戚不管,反正找不到人接班不准退。 妥妥的铁饭碗,什么烟三代、银行家三代,简直弱爆了,大明玩的是十八代传承…… 红籍允许军士脱籍,不想干了,或者被踢出军营了,不需要勾补子孙,拎包走人就行。 允许脱籍、高粮饷。 募兵告示就这两点出彩的地方,恰恰就是这两点,吸引了不少百姓,尤其是京畿之外,生活困顿的百姓,想要加入京军的人络绎不绝。 短短三日,东教场便接收了一万两千余新兵。 新兵每满三千,京军便会抽调两千老兵,两者结合组成一个新军阵,以老带新投入训练。 许多新兵昨天刚入军营,第二天已开始挥刀了,连个适应与熟悉时间都没有。 没办法,皇帝说了,训练当争朝夕! 适应? 训练与战斗力就是最大的适应! 西教场。 一个个方阵里,军士正挥汗如雨,进行着训练。 朱厚照止住脚步,对身后的张懋、顾仕隆问道:“现如今十二团营有多少军士了?” 张懋恭谨地回道:“陛下,经过治理占役军士问题,有八千余军士返回十二团营,经遴选考核之后,留下五千余。清理老弱之后,凭其子孙意愿,并经考核,增兵一万二两余。新招募军士优先补充十二团营,在册一万两千余,如此算下来,十二团营已近九万。” 朱厚照眉头微皱:“不到九万吗?” 十二团营满额十四万,这整顿来整顿去,又加了招募的,依旧差不少。 张懋连忙说:“陛下,招募时日尚短,臣以为,再过月余,十二团营军士可满额。” 朱厚照想了想,微微摇头:“十二团营满额改为十万,八千军士一营,其他四千军士,纳入纠察队。顾仕隆,在整顿京官之后,纠察队主抓军纪军训、军容军威、军法军令诸事。” 张懋、顾仕隆领命。 走入下一个训练场,朱厚照见军士正在练习射箭,饶有兴趣地观看起来,见一名军士竟六发六中,不由眼前一亮,问道:“那人是谁?” 张懋命军士喊来督训的将官。 朱厚照见是广宁伯刘佶亲自督训,感叹道:“朕有广宁伯这等忠勉为国之将,何愁京军不振!” 刘佶恭谨地行礼。 朱厚照寒暄几句,笑道:“方才那军士是谁?” 刘佶肃然道:“奋武营的军士,名为姚鼎,箭术高超。” 朱厚照满意地点了点头,走向射箭场,周围军士见状,纷纷行礼。 “朕说过,训练时无需行礼。”朱厚照示意众人各自训练,然后走至姚鼎面前,抬手道:“将你的弓给朕看看。” 姚鼎递上弓,紧张地说:“陛下,这弓是一石弓……” 嗡! 朱厚照随手拉了拉弓弦,从姚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转身站稳身姿,凝眸看向百步外箭靶。 拉弓。 听风,听呼吸。 手指松开。 弓弦颤,强大的力道推动箭飞射出去。 寒芒一点闪烁而过。 嘭! 正中靶心。 “好!” 张懋、顾仕隆与一干军士忍不住叫好。 朱厚照再取一箭,面容冷峻。 咻! 二箭飞。 三箭已上弦。 当第二箭在靶上摇晃着箭羽时,第三支箭已然射至。 三箭三中! 满堂喝彩! 张懋、顾仕隆、刘佶等人连连点头,几人在豹房东官厅时见识过朱厚照的箭法。 朱厚照收弓,在这一刻,多少有些感慨。 “朱厚照”并不是一无是处,他精骑射,善武斗,而他练习这些,并非出于爱好,而是出于和蒙古鞑靼小王子一决高下的野心! 换言之,小王子连年进犯大明,刺激着“朱厚照”,这才激活了“朱厚照”血脉里的尚武精神。历史中的“朱厚照”确实亲征了,也确实与小王子正面交锋,并战而胜之! 朱厚照听着周围军士的欢呼,多少有些感激曾经的“朱厚照”。 “朕不尚武,可各地盗贼乱百姓!” “朕不尚武,可各地民乱久不休!” “朕不尚武,可鞑靼以武欺大明!” “朕能不尚武?” “太平日子是打出来的,是军威杀出来的,是你们捍卫出来的!朕锐意振京军,整饬军备,他日征战,当灭胡虏,靖江山!” 朱厚照喊道,威严的声音灌入在场每个军士的耳中。 “灭胡虏,靖江山!” 声浪起,卷至长空。 朱厚照与军士招手离开,坐在亭中,对张懋、刘佶等人道:“不抛射,军中有多少猛士可射出一百五十步?” “极少。” 刘佶认真地回道。 张懋低头。 不抛射的情况下,军中弓箭的射程普遍在百步左右,多数难以超出一百二十步,更不要说一百五十步了。 朱厚照沉思了下,开口道:“兵仗局、军器局可以抽调一批人,专司改进弓箭,若能让弓箭射程达到二百步,对京军、边军来说,都是极大助力。” “二百步?” 张懋脸色一变,苦涩地说:“陛下,能达到二百步的,唯有草原上的神雕手,即便是鞑靼之中,能做到这一步的,也少之又少,绝不会超过十人。” 朱厚照起身,笑道:“若大明有三万神雕手,三万火铳手,三万神机炮手。北面的鞑靼小王子是不是便不敢南下袭扰我大明了?” 刘佶摇头。 顾仕隆也暗暗叹息,这只是一个美好的想象罢了。 朱厚照背负双手,看着蓝天白云。 考虑到颗粒火药、火药弹尚在研制,而马步枪这种火绳击发的火铳,在操作上依旧不够简便,想要护卫军阵,需要弓箭做掩护。 寻常弓箭掩护距离有限,未必能截住骑兵后面大部队,可若是拿出“复合弓”,给弓箭加上滑轮,让射程增加,暗搓搓的阴一把鞑靼骑兵,一定很爽…… “陛下!” 刘佶喊了两声,朱厚照才回过神。 朱厚照看向刘佶,皱眉问:“何事?” 刘佶给张懋使了个眼色,张懋有些为难地开口道:“十二团营中有医官,名为张渡舟,想求见陛下。” “军官?” 朱厚照点了点头:“让他来吧。” 年四十余,清瘦端正的张渡舟便进入亭中行礼。 朱厚照笑道:“对军士而言,医官极是重要,你今日求见,可是要进言?” 张渡舟犹豫了下,咬牙道:“陛下,臣从医多年,善医疑难杂症,尤善治雄风不举、难言之隐……” 朱厚照脸色顿时铁青起来,看向张懋,愤然道:“怎么,非要朕搬回豹房,夜御八女,你们才觉朕有雄风不成?” 张懋连忙跪下,道:“陛下,臣绝非此意。” “何意?” 张懋瞪了一眼张渡舟,你丫的会不会说话,说重点啊。 张渡舟这才憋出一句:“调理身子,易孕易产,臣观陛下久未有龙嗣……” 朱厚照脸色很是难看,一言不发。 顾仕隆也跟着着急,催问了句:“你当真有法子?” 张渡舟呵呵一笑,自信地说:“陛下,这床上的病,得在床上治,男人的病,需要女人治,只要按臣的法子,两年之后无子嗣,臣领死……” 第四十八章 设军医院,为新医学做准备 朱厚照看着张渡舟,感觉这家伙笑得猥琐。 张懋帮着张渡舟说好话,就连冷冰冰的顾仕隆这家伙也凑了几句。 刘佶在一旁直点头。 没办法,皇帝你这都大婚五年了,豹房进进出出的美人无数,可偏偏没一个怀上的。显然,这不是女人的问题,而是你的问题。 一句话,男人嘛,有病得治…… 不怪这几个公侯伯着急,皇室无后是大忌,不仅事关朝廷安稳,还事关世家与士大夫利益。 有儿子立下太子,大家多少混个脸熟,日后安心过日子。 可你朱厚照若是一直没儿子,哪天人没了,找谁继承皇位?万一找个不熟的,又几百个坏心眼,这家大业大还怎么传承…… 文臣为这些事操心,太后为这些事也操心,我们勋贵也着急不是。 以前张渡舟闷在军营里无人问津,现在整顿京军发现了这号人,既然他有法子,皇帝你就别不好意思了。 朱厚照嘴角动了动,握了握拳,深深吸了几口气,沉声道:“告诉朕,你是在取巧投机,寻一个飞黄腾达的机会,还是当真有本事?” 张渡舟收敛了笑意,肃然道:“臣若取巧投机,不会说两年无子嗣领死之言!” “姑且信你。” 朱厚照确实愁这件事,历史上的“朱厚照”无子,接班的是朱厚熜,也就是那个道士嘉靖皇帝。 自己虽然“穿越”而来,可这身体依旧属于“朱厚照”。若不补补,静养调息,估计多活几年,也免不了朱厚熜拎包入住乾清宫。 这不行。 朱厚照想要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儿子,不仅在将来会继承皇位,还继承自己缔造巅峰大明的信念,延续自己的治国理念,将中兴之后的大明延续下去,不至于出现“中兴昙花”的感叹。 “十二团营中有医官多少?” 朱厚照询问。 张渡舟回道:“十六人。” “如此少?” 朱厚照有些惊讶。 十二团营名义上十四万人,哪怕实际上少得多,以八万军士来算,一十六个医官,平均五千军士一个军医。 这要是从征,一场战斗下来几千上万的伤员,就这十六人,如何能治得过来? 历史上说古代伤兵营死亡率很高,现在想想,伤兵营死去的军士里,该不会有一批是因为军医太少没空救,活活熬死的吧…… “军医太少!” 朱厚照看向张懋、顾仕隆、刘佶等人,严肃地说:“隋时专设尚医军主,唐时设检校病儿官,宋时设医药院,我大明也应专设机构。即日起,于十二团营、三大营设第一、第二军医院,每个军医院,都应做0到平均每一千名军士有一名军医!” 张懋为难不已:“陛下,这军医数量少,短时间内如何也凑不来如此多军医……” 朱厚照摆手:“朕会从太医院抽调十名御医,分别进入第一、第二军医院,招募民间大夫的同时,在军医院内,招募弟子,跟随御医学习医治之术。张渡舟,这第一军医院的院使,便由你来当,给朕培养出一批人才来,如何?” 张渡舟激动不已:“臣领旨!” 朱厚照微微点头,对张渡舟道:“军医院需要着眼于战场伤员救治,务必重建整个救治流程,从伤兵安置,初步伤口处理,到医官救治、给药,再到后续安排人照料,当全面周到。至于治伤方面,军医院所有军医当掌握外伤处理之术……” 张渡舟一一记下。 朱厚照看向张懋等人,道:“军医事关军士性命,做的是救死扶伤之事,粮饷当高于寻常军士,院使月给粮八石,院判七石,医官六石,医徒暂定为三石。” 张懋、顾仕隆领命。 朱厚照起身,走出亭中。 等军医院建立起来之后,就可以考虑消毒杀菌、外科手术等问题了。 新医学的大旗,需要交给军医院来抗。 朱厚照离开教场后不久,皇帝三箭三中的精彩表现便传遍教场,尚武的精神在军士体内逐渐苏醒。 文华殿。 内阁首辅李东阳、户部尚书孙交求见。 朱厚照看着忧虑的两人,问道:“何事?” 孙交凝重地说道:“陛下,朝廷如今大量招募军士,调拨到教场的军粮增多,不利京师粮食安全。如今漕运粮食专供山东,短时间内无以支应京师。故此,臣建议暂缓给新兵发放粮饷,等待月余,漕运畅通,夏粮打下来,朝廷粮仓充盈再发也不迟。” 朱厚照皱眉,微微摇头:“招募军士当月给粮饷乃是朝廷之言,广告天下,岂能食言?无论招募多少军士,该给的军粮不能短缺。” 李东阳叹了口气,进言道:“陛下,朝廷救灾山东赢了民心无数,坊间称赞朝廷救灾有力者比比皆是。只是——有些奸商看到漕运船只南下,京师粮食储备或是不足,开始涨了粮价,虽然涨价颇少,若朝廷不放粮,恐怕粮价还会涨。” 朱厚照眉头微动,笑道:“商人要涨粮价,还有这等好事?孙尚书听令,十日后,户部敞开了收粮,不准放出一粒粮食!有多少粮,收多少粮,最好是动作大点,告诉所有人,朝廷缺粮了。” 孙交吃惊地看着朱厚照,急切地说:“陛下,万万不可。若是商人看穿朝廷空虚,粮食价格必然疯涨,商人也会借此囤积粮食,到那时,京师无数百姓会吃不起饭……” 朱厚照摆了摆手:“听命行事。” 孙交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思索了一番,问道:“陛下,若是如此,后果难料。” 朱厚照淡然一笑,自信地说:“后果,都在朕预料之中。放心吧,经过这一次敲打,户部不仅不会折损钱粮,兴许还能大赚一笔。” 李东阳老脸抽动了下,不知道皇帝如何操作可以得利。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目光中透着渴望。 前世为官时,没少整顿经济,没想到了大明,还有机会打一场经济战。 现在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做空粮食,狙击粮价,然后便是粮食与财富的乾坤大挪移! 给商人一个血的代价,也好让这群人知道,粮价这东西涨起来不一定是铜钱,还可能是自残的刀! 第四十九章 消失的海图与宝船图 这是一场大局,需要审慎谋划。 朱厚照还必须考虑经济战之下的京师百姓,思虑再三,刚想传特勤局曾绍贤,内侍刚好通报曾绍贤求见。 曾绍贤行礼后,奏报道:“陛下要等的人到了潞河驿,明日便会入京。” “终于来了吗?” 朱厚照眼神一亮,颇是期待,安排道:“派人盯着,朕要知道他的行踪。” 曾绍贤了然:“已安排了人手。” 朱厚照起身走向曾绍贤,肃然道:“朕需要安排人去一趟兵部,取一些东西回来。” “何物?” 朱厚照面色冷峻,沉稳地说:“当年郑和船队下西洋的航海图,宝船建造图。” 曾绍贤微微诧异,拱手道:“臣这就派人去取。” 这些图纸自郑和结束了最后的大航海之后,便彻底封存了起来,距今已近八十年。 曾绍贤不明白朱厚照为何突然索要这批图纸,还是很负责地安排了特勤局百户宋大麦带二十名军士前往兵部搜寻。 兵部,职方司。 员外郎侯宜正听闻动静,目光从边关舆图上移开,抬头看去,只见特勤局带人闯了进来。 宋大麦没有废话,走至侯宜正身前,冷着脸问道:“航海图,宝船建造图纸应该在这里吧,带我们去取。” 职方司主管天下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等事务。 郑和当年的航海图也属于天下舆图的部分,自然存放在职方司内。宝船归属兵部管辖,船厂里也有兵部的人,其制造图纸实际上也归兵部保管。 侯宜正心头一惊,连忙说:“这些东西封存了太多年月,一时半会怕是找不到,为何突然要寻这些?” “陛下讨要,我等奉命来取。” 宋大麦直言。 侯宜正脸色浮现出震惊之色。 皇帝要海图,要宝船制造图? 这个举动的意味十分明显,那就是正德皇帝想要效仿永乐皇帝,重组大船队,再下南洋!难不成皇帝要靠着远航的壮举来宣告中兴时代的到来? 中兴,兴的是百姓,是万民,是天下!不是靡费无数、徒劳无功的远航! 侯宜正暗暗叹息。 所有人都盼望着皇帝能大有作为,可没想到,皇帝竟要将手伸向海外。 “这文书图纸实在太多,要不等我等找出来之后送去文华殿?” 侯宜正想要拖延。 宋大麦冷着脸:“特勤局办事,从不会空手而归。侯员外郎,速速找寻吧。” 侯宜正无奈,只好打开存放永乐年资料的库房,库房已生出许多灰尘,多年无人打理,一座座书架之上,摆放着各类图纸卷轴。 宋大麦看向身后的军士:“抓紧找吧,早点交差。” 虽说许多军士不识字,可宝船制造图纸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海图也与山川舆图不同,自然也能辨得出。 侯宜正不希望朝廷再浪费钱粮搞什么大航海,想要先一步将图纸藏匿起来,装着找寻,趁无人注意,悄然接近存放航海图的书架。 “这是怎么回事?” 侯宜正震惊地喊了出来。 宋大麦等人连忙走近查看,却发现架子之上空出了两层,里面的东西全然不见,只剩下了浅浅的灰尘。 “不要告诉我,海图、宝船图都不见了?” 宋大麦脸色铁青。 侯宜正指了指架子上的字,难以置信地说:“这里写得清楚,上面是海图阁,下面是宝船图阁。不见了,为何会不见了?” 宋大麦急切地看向一旁的架阁,随手拿起一本册子翻开,发现是郑和时期的航行日志,眼帘抖动,咬牙道:“找,一定要找出海图与宝船图!” 军士王林伸出手,摸了摸阁层上的灰尘,不安地说:“宋百户,看这灰尘,这里空了好多年了,一定有人在很早之前拿走了海图、宝船图,我们应该立即通报给指挥使。” 宋大麦瞪了一眼王林:“先彻底搜查,再去通报!” 王林无奈,只好与其他军士一起挨个翻找,翻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将所有卷轴图纸翻了个遍,绝大部分都是府州县舆图,仅仅找到了若干大福船的制造图,并没有发现宝船图纸与海图。 在宋大麦等人不甘离开之后,侯宜正当即将消息告知了兵部尚书王廷相与赶回京师的兵部侍郎丛兰。 王廷相忙着处理在京武官的事,对此并没在意,倒是丛兰,敏锐地察觉到了朱厚照可能起了大航海的心思,当即前往内阁与李东阳、杨廷和商议对策。 李东阳听闻此事之后,深吸了一口气,当即说道:“让人将此消息告知刘如愚,要快!”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空手而来的曾绍贤,眉头微皱,问道:“海图、宝船图呢?” 曾绍贤行礼,羞愧地说:“陛下,臣等失职,并没有找到海图、宝船图。差人去兵部职方司找寻时,发现本该存放海图、宝船图的架阁已是空无一物,似在多年前已被人取走。” “被人取走?” 朱厚照凝眸,脸色阴沉下来。 曾绍贤低头解释:“翻遍了库房内永乐朝卷轴图纸,并无收获。臣特来请旨,准许特勤局全面搜查兵部内所有图纸,以求找到海图、宝船图!” 朱厚照思索了一番,沉声道:“多年前被取走,是多少年?” 曾绍贤愣住了,这个怎么好说。 朱厚照如同自言自语:“五年前,谁主兵部?” “刘大夏。” 曾绍贤回道。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脸色一变,下令道:“你亲自带队前往刘大夏府上,海图、宝船图就在他府上,务必将东西找出来!要快!” 怎么将这个家伙给忘记了! 刘大夏作为“弘治三杰”之一,是父皇朱祐樘的得力大臣,一生清廉为国,这都不虚。可前世也有不少人认为刘大夏是“千古罪人”,说此人为了断绝弘治皇帝航海的念头,焚毁了郑和当年的海图、宝船图,断送了大明开海之路。 但在刘大夏死了数十年后,万历朝的茅元仪撰写《武备志》时,里面有一幅宏大的《郑和航海图》。所以,真相应该是: 刘大夏不是焚毁了郑和时期的海图、宝船图,而是藏匿! 在这个时间点上,海图、宝船图应该还在刘大夏府中。 去找! 此时刘大夏还在肃州扛长矛,估计还没收到回京的公文。但刘大夏的孙子刘如愚在京师,刘府还在! 曾绍贤不敢怠慢,亲自带人赶往刘府。 叩门。 刚踏入中庭,曾绍贤便感觉不对劲,锐利的目光扫去,只见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人站在西耳房窗外,手持燃烧的火把,正冷冷地看着自己。 刘如愚摇了摇头,沉声道:“若是其他人看海图、宝船图,我不会阻挡。若是陛下要看,抱歉,它们只能化为灰烬!还请你们退离,告诉陛下,民力艰辛,不可再兴航海之事!” 第五十章 火中救图纸 天欲黄昏,西厢的影子几要笼罩半个天井。 火把燃着。 刘如愚的半边脸被照得发黄,一双目光坚毅决绝。 曾绍贤止住脚步,左手按押在绣春刀的刀柄上,语气冰冷地说:“看来,宝船制造图纸与海图果真在这里。刘如愚,这是陛下索寻,朝廷之物,你若敢焚毁,你爷爷刘大夏也救不了你。” 刘如愚微微摇头,沉声道:“皇帝这个时候讨要航海之物,显然是有意开海远航。成祖时郑和率船队屡下西洋,每次远航耗费高达百万贯之巨!如今民生困顿,灾荒连连,陛下不思进取,不虑百姓,却想着开海远航事,岂不是本末倒置?我宁愿背负罪名,身死西市,也不愿朝廷靡费无数,远航海外!” 曾绍贤盯着刘如愚,向前一步。 苍琅—— 刀出鞘。 “你若敢动手,我保证,火起时——你人头落地。” 曾绍贤冷冷盯着刘如愚,浑身散发出凌厉的杀机。 特勤局办事,不容有失。 若是被人当着面将海图、宝船图纸给烧了,那自己的脸面、特勤局的脸面何在? 刘如愚被曾绍贤的气势所摄,手止不住颤抖,可一想到祖父刘大夏教导过“为民请命,九死不悔”,咬牙道:“那就用我的人头换无数百姓活命吧!” 言罢。 手中火把便朝着房中丢了进去。 “你敢!” 曾绍贤如猛兽窜出,刚到窗边,就感觉一股热浪刹时扑面而来,浓烈的桐油味钻入鼻中。 火势,骤起。 “死!” 曾绍贤双眼通红,手腕一动,手中绣春刀便朝着刘如愚劈去。 噗! 刘如愚踉跄后退,衣襟斜着裂开,血喷薄而出! 曾绍贤刚想再出手,砍掉刘如愚的脑袋,便在此时,一道身影推了曾绍贤一把,翻身进入到西耳房之内,随后一个个卷轴被丢了出去。 “是谁?” 曾绍贤没想到竟有人如此拼命,连火场都敢进。 宋大麦连忙走了过来,带人拯救图纸,对曾绍贤喊道:“是军士王林。” “是他!” 曾绍贤凝眸,看着丢出的图纸燃着火,一脚下去,火灭了。 特勤局军士纷纷行动起来,接雨瓮被搬了过来,一瓢一瓢地泼水。可房间里有桐油,这点水根本无法灭火。 火势越来越大,里面传出了王林剧烈的咳嗦声。 曾绍贤见窗户已燃烧起来,火焰已燃烧到了整个房间,急切地喊道:“王林,快出来!” 咔嚓! 不知道燃烧到了什么东西,里面发出了令人不安的声响。 “没动静了……” 宋大麦脸色苍白。 曾绍贤嘴角哆嗦,握着刀的手微微颤,喊道:“给我出来!” 火焰卷到窗外。 特勤局的人看到这一幕,黯然神伤。 “这是?” 曾绍贤凝眸,看到了火影里隐藏着什么。 刹那! 一团黑影飞了出去! 曾绍贤抬手抓住,看着手中用衣襟包成的包裹,连忙拍灭上面的火,转头再看向窗口,只见王林赤着身窜了出来,头上已燃出火来,肌肤被灼烧得通红。 王林翻滚几次,躺在石板上,大口大口呼吸着,睁开眼看着走过来的曾绍贤,咧嘴道:“指挥使,我没给特勤局丢人吧?” 曾绍贤扬起水瓢,倒在了王林头上,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重重点头:“头发没了,胡子也没了。” 王林咧嘴坐了起来,看着被救出来的一堆图纸卷轴,接过军士递过来的水瓢就往头顶倒去,笑道:“头发、胡子没了可以再长,可这些图纸要是没了,找谁弄去。” “宋大麦,送王林去看大夫!” 曾绍贤见王林身上多处灼伤,这小子还能忍住谈笑风生,暗暗赞许。 “无妨。” 王林起身,目光中是火焰。 心中炙热。 我把握住了机会,命运即将改变! 曾绍贤也没强求,转身看向受伤的刘如愚,阴冷地说道:“若不是他,你早就死了!刘大夏的孙子,特勤局记住了!我们走!” 特勤局的人刚撤出,京师的火丁官军便赶了过来灭火。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一卷卷海图、宝船制造图纸,对请罪的曾绍贤道:“刘如愚如此做派,已危害到了朝廷重器。你是奉旨办事,别说伤他,就是砍掉他的脑袋,也无罪!” 对刘如愚的做法,朱厚照相当恼怒。 有些文人就喜欢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打着为苍生、为百姓的口号,干的却是令人不齿之事! 这些图纸何等珍贵! 可以说是历史瑰宝,是中国人航海史中最浓墨重笔的部分!刘如愚竟差点将其付之一炬,着实该死! 这和毁灭国宝有啥区别? 幸亏刘如愚没直接将桐油泼洒在图纸上,否则后果难料。 即便如此,朱厚照见有些图纸损毁,依然连连叹息,抬头看向烧伤多处,几乎没了头发的王林:“是你豁出命,救出的这些图纸?” 王林行礼道:“陛下所指纵是刀山火海,我等也当闯之!” 朱厚照微微点了点头,对王林道:“你立下大功,朕给你两个选择。其一,官升特勤局镇抚使。其二,入宫当朕的随行护卫,选吧。” 王林毫不犹豫选择了护卫。 特勤局镇抚使确实比当护卫诱人,可问题是,镇抚使不经常在皇帝身边,露脸的机会很少。护卫虽然没镇抚使有权势,但在皇帝身边表现自己的机会多。一旦抓住下一个机会,王林相信自己会得到更多! 朱厚照点了点头:“回去收拾下吧,明日随朕出宫。” “卑职领命。” 王林行礼。 朱厚照抬了抬手,让曾绍贤等人退下,然后仔细翻看宝船图纸。 眼下是正德五年,十八年前,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大陆。 西方掀起的大航海正如火如荼,地理大时代已经到来,西方诸国已经孕育出冒险、掠夺、殖民的基因。 朱厚照微微凝眸,目光锐利! 大明与西方在大海之上的交锋,已经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事! 是时候重组水师,建立专门的海军舰队了。 大明失去的先手,自己将一点点争回来! 朱厚照拿起海图,仿佛看到了大海之上的帆船,看到了国家气运在西流! 是时候重启龙江造船厂了! 时不待我! 传内阁大臣、兵部尚书、工部尚书! 第五十一章 兵部备胎 李东阳走出文渊阁,抬头看着漫天星空,老脸挤动了下:“这个时候陛下传召,想来与海事有关。” 杨廷和语气凝重,压低声音:“有人通风报信了。” 李东阳皱眉,看了一眼杨廷和没有应声。 知道海图、宝船图纸在刘大夏府上的人并不多,内阁前脚刚安排人告知刘如愚,后脚特勤局就跟了过去,如果说他们没收到准确消息李东阳不信。 到底是谁走漏消息,兵部的人,还是督察院的人,亦或是在内阁中办事的人,这不好说,也不能随意揣测。 王廷相到了,见到李东阳、杨廷和两人,叹道:“刘如愚差点为曾绍贤所杀,伤口几乎划过整个胸膛,若不是收了力……” 李东阳摇了摇头,问道:“特勤局的人拿走了图纸,是吗?” 王廷相看了一眼李东阳。 你这老头子好歹关心下刘如愚,毕竟那是刘大夏的孙子,刘大夏和你是至交…… 李东阳不介意刘如愚是死是活,死了也不过是刘大夏白发人送黑发人,可图纸落入皇帝手中,一旦兴海事,大明每年要送多少黑发人? “拿走了大部。” 王廷相严肃地回道。 李东阳叹了口气,见工部尚书李鐩姗姗而来,便开口道:“去文华殿吧。” 文华殿,灯火明亮。 朱厚照开门见山,指了指桌案上的海图与宝船图纸,沉声道:“这些原本应该存放于兵部库房,缘何出现在了刘大夏府上,这件事朕等刘大夏回来再追究。现在,朕要重新整顿龙江船厂,再造宝船,重建大明水师。”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没想到朱厚照如此直接,加上没有太多准备,一个个沉默以对。 朱厚照端起茶碗,暼了一眼四人,道:“说话吧,让朕听听你们如何反对此事。” 李东阳无奈,只好走出来,严肃地说:“陛下,臣反对有三。” “讲。” “其一,造宝船制造耗费巨大,据臣所知,仅仅是造一艘宝船,便需要六千余两;其二,远航耗费巨大,各类物资耗费难以计数;其三,大宝船制成之后,除远航外更无用武之地,而维护、打理宝船,又是一笔花销……” “说完了?” “陛下,宝船出海,过于张扬,一旦有所成,朝廷必然滥加赏赐。如今各地百姓日子过得艰难,这时征调徭役恐增民怨……” “完了?” “臣说完了。” 朱厚照起身,从桌案后走了出来,抬起右手,伸出一根手指,肃然道:“刚刚李首辅其实说了四点,朕简而概之,前面三点是‘花钱太多’,后面一点是‘劳民太多’,你们认可否?” 杨廷和、李鐩等人连连点头。 朱厚照看向李东阳:“造宝船的钱,内承运库出,不涉户部。另外,朕不征调徭役,而是招募船匠,一应钱粮,同样由内承运库出。所以,内阁还要反对吗?” “这——” 李东阳惊讶地看着朱厚照。 杨廷和眉头微动,走出道:“既是如此,那臣无异议。” 李东阳侧身看了一眼杨廷和,眉头皱了皱,最终低下头:“臣无异议。” 朱厚照干脆利索地解决了内阁,然后看向工部尚书李鐩。 李鐩见皇帝如此强势,内阁都表态不反对,那自己实在没必要在这件事上得罪皇帝,也跟着点了头。 王廷相见朱厚照看过来,肃然道:“只要陛下拟旨,不动户部钱粮,臣无异议。” 这个王廷相,竟封了自己后路…… 朱厚照点了点头,道:“没问题,既是如此,就由内阁拟旨吧,整顿龙江船厂,招募船匠,再建宝船。至于如何招募,朕会另行安排人前往负责此事。” 李东阳、杨廷和领命。 “王廷相留下,你们先行退下吧。” 朱厚照抬手道。 李东阳、李鐩等行礼离开。 朱厚照屏退左右,对王廷相道:“朝廷有多少可走海的船,你可知晓?” 王廷相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臣对海船之事并不甚了解,估算有一千余,不过多数是遮洋船。” 朱厚照沉默了。 大明开国时,需要将江南、山东等地的粮食由海道运粮到北方,供应军食,那时海运船只众多。可自从朱棣疏浚会通河,京杭大运河南北畅通后,海运便开始让位于河运,郑和大航海的光辉事迹掩盖了海运衰落的现实。 迁都北京后,朝廷可以借助大运河之上的漕运维持粮食等物资供应,海运基本停罢。自朱棣之后近九十年的岁月里,朱厚照上面这么多皇帝,没一个皇帝重视海运。 曾经跨越大海大洋的宝船,只能停泊在岸边,腐烂成泥。 虽然海运停罢,但大明也不是完全停止了制造海船,只是相对河船动辄几千的数量,几年下来,几十、上百艘海船实在不值一提。 继续打造海船,实在是因为不能完全没有。 比如辽东运粮需要走海运,从山东出海运粮,顺风两三天就到了,你走陆路,一个月也到不了…… 比如朝廷出使,搞个外交什么的,不巧,出使地多在海外…… 再比如,总需要防备下倭寇、海贼吧,等对方跑路的时候,沿海卫所里多少需要有点海船可以追击吧,狗刨两下可追不上鬼子。 有海船,那就好办。 虽然数量不多,但调动起来,足够了。 朱厚照对王廷相道:“朕需要兵部如此,如此……” “这……” 王廷相惊讶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肃然道:“这件事保密,任何人都不得泄露,包括办事之人!至于最后安排,时候到了,特勤局会拿出旨意!” 王廷相不解地问:“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朱厚照盯着王廷相,低沉着嗓音:“日后自会知晓,若是你走漏了消息,坏了筹划,朕会让你去贵州龙场住三年。听闻王守仁在那里悟了道,想来你也能悟出点什么……” 王廷相咧嘴。 娘的,那是蛮荒之地,亏了王守仁能活下来。若是自己,估计三个月都撑不到。 坚决不能去那里。 “臣领旨。” 王廷相知道王守仁身怀大才,又有一门厉害的学问,这个时候惹朱厚照不高兴,估计兵部尚书的位置很快就会换成王守仁。 兵部左侍郎接任兵部尚书,合情合理。 朱厚照看着离开的王廷相笑了。 看来拿王守仁当备胎是对的,啥时候给吏部也找个备胎,梁储那家伙太较真…… 第五十二章 调狼兵? 披星而归。 李东阳疲惫地坐了内阁堂上,抬眼看向杨廷和,问道:“龙江船厂之事,为何赞同?” 杨廷和倒了一杯冷茶,端给李东阳:“这天属实一天热过一天,至于为何赞同,李首辅不是已经想通了?” 李东阳老脸堆笑:“想通未必想全,年纪大了,不如你思虑缜密喽。” 杨廷和拿起一旁的蒲扇,给李东阳送着风,轻声道:“陛下要造宝船,还直言不花户部一文钱,那我等反对如何站得住脚跟?再说了,抄刘瑾、焦芳等人的家之后,内承运库、内府供应库满了,就连曾废弃的旧监库也被启用。” “皇室如今富足得很,陛下想要花钱,又不征调徭役,只是行招募之策。这是好事,钱财进入匠人手中,总好过一直存放在皇家的仓库里好……” 李东阳皱眉:“如此花费,内承运库又能支用几年,若他日内府空虚,皇帝向户部伸手,又待如何?” 杨廷和深深看着李东阳,道:“简单。” “哦?” “拒绝便是。” “……” 李东阳瞪了杨廷和一眼。 这话说得轻松,也符合规制。 户部的钱是大明王朝的钱,不是皇室的,皇帝想要,户部尚书完全可以拒绝。可问题是,皇帝解决不了钱的问题,还解决不了谁当户部尚书的问题吗? 重压之下,户部只能妥协出一部分钱粮。 杨廷和看出了李东阳的隐忧,淡然地说:“咱们的皇帝已然觉醒,身负天命,想来所作必有所得。” “天命?” 李东阳偏了下脑袋,审视着杨廷和。 杨廷和自信地说:“无须担忧,退一万步,他日龙江船厂打造出宝船船队,重现永乐时风光,最多不过两万余将士。再看纠察队,一番动作下来,已有六万余武官被裁汰,这节省下来的钱粮,难道还抵不上一支宝船船队?朝廷能养得起那么多武官,没道理养不起一支人数更少的船队。” 李东阳释然了,抓着胡须,释然一笑。 夜色渐浓。 乾清宫中,龙榻之上。 朱厚照几是赤裸地趴着,夏皇后只穿了件红色襕裙遮,双手撩起些许“膏露”,然后放在朱厚照后背之上,推、揉、按、捏、压…… 这就是军医院院使张渡舟提出的: 床上的病需要在床上治,男人的病,需要女人来治。 朱厚照总感觉不靠谱,这家伙教的这玩意,怎么感觉像是会所里什么撕啪…… 若不是被禁欲了,肯定不正规。 夏皇后很用心,哪怕额头渗出汗水来,依旧不断揉按。 事关子嗣,再辛苦也值得。 沐浴之后睡去。 翌日,无朝会。 朱厚照坐在文华殿,处理奏折。 兵部尚书王廷相匆匆求见,递上一封紧急文书,道:“陛下,江西官军——惨败姚源洞!” “惨败?” 朱厚照脸色冷了下来,接过内侍转呈来的文书看去,冷笑一声:“好啊,十三万官军,竟被人杀退,损失惨重不说,还被人俘虏了一万三千二百军士!” 王廷相低下头,说:“陛下,此番作战失利另有隐情。” “讲!” 朱厚照将文书摔在桌案上,厉声道。 王廷相从袖子中又抽出一封奏折,举过头顶,肃然道:“接监察御史徐盈密奏,姚源洞之败有四:其一,镇守太监王嵩恣肆贪虐,扣留军饷,致军心不稳;其二,江西巡抚王哲不通兵法,布置漏洞重重,用人不当;其三,参议居达为补粮饷,对当地百姓强征暴敛;其四,佥事张昊轻信诈降,以前面毫无防备……” 朱厚照脸色铁青,这是从头烂到底了啊,督军的,筹谋作战的,负责打仗的,全烂了。 不是姚源洞造反的王浩八、汪澄二等人战力强,而是江西官军太弱。 “兵部打算如何应对?” 朱厚照问道。 王廷相肃然道:“将王崇、王哲、居达、张昊等人逮捕法办,选大臣前往江西就任巡抚一职,总理当地军务,再发兵剿灭姚源洞之反贼!另外——调广西狼兵入江西,协助作战!” 朱厚照皱眉:“狼兵吗?” 狼兵制度是明代军制的部分,为广西土司组成。历来有“狼兵素勇,为贼所惮”的美誉,有明一朝,“剿贼”、“御倭”中使用狼兵的记载并不少。 但—— 朱厚照目光锐利地看着王廷相,沉声道:“今年三月份,巡按两广御史江万实上书,说狼兵不听军令约束,奸污妇女、劫掠财物、毁坏屋宇,良民为其所害者无数。这件事,你应该有所耳闻吧?” 王廷相点头,叹道:“臣听闻过此事,只是江西如此局面,非狼兵不可平。故此,当用其力,以厚赏约束狼兵。” 朱厚照沉默了。 江西很乱,不只有姚源洞王浩八等人造反,还有地方盗贼窜行,更有一个宁王朱宸濠! 这是一个极复杂的局,非大智慧之臣不可破。 朱厚照揉了揉眉心,摇了摇头,道:“不可调狼兵入江西,朕不希望看到狼兵屠杀良民百姓!” “可若不调狼兵,江西之患难除。” 王廷相苦涩不已。 因为小王子窥视大明,边军不好调动,而且也不便调动多了。加上宁夏刚平定叛乱没多久,四川、湖广、陕西等地都有民乱没有平息。 在江西本地军士不堪重用的情况下,已无兵可用。 京军? 别逗了,这个时候的京军未必能比得过江西本地军士…… 朱厚照摆了摆手,叹息道:“先退下吧。” 王廷相无奈,只好行礼告退。 朱厚照唤来曾绍贤,问道:“他来了?” 曾绍贤点头:“正阳门外。” 朱厚照换了一身便服,戴了帷帽,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正阳门大街,鲜鱼巷。 诸氏挑了一条鲤鱼,对王守仁道:“你身子本就不好,这一路舟车劳顿也没好好休息过,等待了官舍,便给你熬点鱼汤补补。” 官舍! 这次朝廷倒是贴心,竟为自己准备好了住处。 王守仁看向一旁警惕的俞青山,问道:“怎么了?” 俞青山脸色凝重,目光盯着远处的行人,低声道:“有高手!” 第五十三章 见王守仁 高手? 王守仁抬头看去,只见一个面带烧伤的男人朝自己走来。 俞青山斜跨一步,暼了一眼来人,目光又投向不远处。 那里,有个抱刀的男人。 只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种冰冷的气息便到了面前。 王林打量了下王守仁,抱拳道:“王伯安是吧,我家老爷有请,还请移步茶楼。” 王守仁打量着来人,闻到了一股膏药味,开口问道:“你家老爷是?” “到了便知。” 王林侧身,作出请的手势。 王守仁略一沉思,点头答应。 曾繁扶抬手拉了拉王守仁的衣袖,轻声道:“先生,京师水深,小心为上。” 王守仁淡然地拍了拍曾繁扶的手,然后抬手指了指天空,镇定地说:“朗朗乾坤,大道可行。” 茶楼内。 朱厚照听闻曾绍贤的话,微微抬起头,目光透过帷帽垂落下来的半透明丝帘,见到了一个面容清瘦的中年人,瘦到颧骨都显了出来。 他没有过人的容貌,黄色的脸庞略带些黑。 双眸如星,大智如愚。 举止之间,随风自然。 他就是圣贤——王守仁,王阳明! 朱厚照将微微颤抖的手隐在桌下,实在激动。 在他之后,有多少人归入心学一门,一生俯首拜阳明! 哪怕是五百多年后,依旧有人自称是他的弟子! 光芒不灭,如日月同辉! 他是孔夫子之后,唯一配享“圣人”称号的一个。 “在下王守仁,字伯安,敢问如何称呼?” 王守仁拱手道。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心神,刻意压了下嗓音,开口道:“我——朱寿。” 朱寿是“朱厚照”在后期给自己起的新名字,还自封了威武大将军…… 王守仁回想一番,摇头道:“你我素不相识吧?” 朱厚照将茶壶推给王守仁,平静地说:“相识不相识无妨,今日请先生来此,是想对论一番,看看心学是徒有其表、妄谈心性,还是经世致用,利民利国。” 王守仁凝眸,心头微动: 这是——年轻人的手! 王守仁不动声色,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举杯道:“既是如此,请吧。” 朱厚照端起茶杯,微微摇晃了下,肃然道:“修习心学,能不能解民穷困、治民疾苦?” 王守仁品了口茶,徐徐道:“心外无理,心即是理。在王某看来,无论是农夫还是走卒,天下人,皆有心体,认真修习,都可成圣贤,通晓世间道理,顺天时、大势而为,不乱于行,不困于心。知如何脱困苦,知如何缓疾苦,知如何修大道,心向至善……” 朱厚照听着王守仁的论说,连连点头。 心即是理最高明的地方在于它告诉了所有人:修行心学没有先决条件,没有门槛。 任何人可修。 任何人能修。 这玩意就在你体内,自然而然可以入心学大道…… 王守仁继续言道:“事功务必当理,无私心便是当理,若没有当理,则是怀揣着私心做事,不合天理……若天下百姓无私心,睦邻友好,彼此协助,别无争端,是不是能解民之困苦?一方有难时,世人心皆为之动,伸出八方之手助之,此是否可解民危难?” 朱厚照抿了口茶水,接着问道:“修习心学,能不能破山中贼,治世太平?” 王守仁哈哈一笑,直言道:“破心中贼易,破山中贼难。山中贼,终究有迹可循,有法可破,有招可对。可这心中贼,非久久之功,难破之。至于治世太平,自是可以。致良知的心学,体则根于道学,用则拟诸世务。学问用之于世,方可显其本领……” 朱厚照目光中满是敬佩之色,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心学修行到极致,是什么?” 王守仁起身,给朱厚照倒了茶水,以不高却坚决的声音回道:“此心不动,随机而行。” 朱厚照笑了,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起身道:“心在事上磨,事在心上练。既是如此,有你磨练的时候,这京师——怕不是你久留之地,就不要多置办物件浪费钱财了……” 王守仁凝眸,脸上浮现出一抹罕见的骇然之色,沉声道:“心在事上磨,事在心上练!这是我两日之前方领悟的道理,尚未对任何人讲,更没具写文字,你从何处得知?” 朱厚照愣了下,哈哈大笑起来。 虽然王守仁在正德三年时悟了道,领悟了心学奥秘,可正德五年的王守仁只是搭建了心学的体系与框架,并没有完全填充好血肉。 事上磨,心上练的学问,他也不过刚刚领会。 就之前问对中的“破心中贼易,破山中贼难”,这原本应该出现在王守仁江西剿匪的历练之后,只是因为机缘的一问,他才随口答了出来。 “你到底是何人?” 王守仁心头有些震惊。 看对方言谈,他明显是知道心学奥秘的。 心在事上磨,事在心上练,是此人领悟,还是他人告知,这世上,还有人比自己更通晓心学? 朱厚照抬手压低帷帽,沉声道:“你的心——乱了。” 王守仁深吸一口气,脸色凛然,旋即平心静气,拱手作揖:“王伯安,受教了!” “走了。” 朱厚照转身便要离去。 王守仁看着朱厚照的背影,开口道:“朱寿,并非你真姓名吧?” 朱厚照止住脚步,回过身:“那又如何?” 王守仁走出一步,目光熠熠:“一问苍生,二问治世,三问究极。这可不是寻常士人或官员可以问出来的话,所以,你怀着什么志向——中兴大明吗?” 朱厚照脸色微变。 这话,点明了自己的身份。 自己就差蒙面了,这都能认出来? 抬手,摘下帷帽。 朱厚照看着王守仁,沉声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来的?” 王守仁见是朱厚照,连忙撩衣摆就要行礼。 朱厚照上前止住:“微服而行,无需多礼。” 王守仁看着朱厚照,多少有些出神。 眼前的朱厚照与五年前相比,容貌上并无多少变化,可他的谈吐、举止、气质、志向已然大变! 如脱胎换骨! 如民间说传,天命觉醒! 王守仁深深看着朱厚照,百感交集,低声感叹:“臣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陛下!” “陛下?” 诸氏、曾繁扶、俞青山登时目瞪口呆…… 第五十四章 朕需要你去江西剿匪 文华殿。 朱厚照坐了下来,示意王守仁坐下,然后问道:“朕一路走来,依旧不知哪里露出了破绽。如此伪装,你是如何认出朕来的?” 王守仁坐得端正,双手放在膝上,回道:“识破陛下身份有三点。其一,臣初到正阳门外时,听到坊间议论京师刘大夏府上失了火,还谈到了特勤局出没。而传唤臣的侍卫身上有烧伤,且膏药味正浓。加之俞青山感知到曾指挥使是位高手,臣揣测是特勤局之人。” 朱厚照含笑点头,这就是知微见著,细节处见真相。 王守仁继续道:“陛下之问,表面问心学之道,里中探寻的却是生民、治世之道,是考校臣之能耐。居高问策,策策不离江山社稷之本,臣想,除了当今皇帝外,也只有若干心怀天下的大臣了。而他们——不会来找臣问策,退一步讲,纵有大臣来,朝廷里也没有如此年轻的大臣吧?这是其二。” 朱厚照抬起手,呵呵笑了笑:“看来这只手,露出了端倪。” 王守仁淡然一笑:“至于其三,臣到京师,虽不是什么保密之事,可也并无告知外人,正阳门都没入,便被请去喝茶。知臣身份,察臣行踪,不知是锦衣卫,还是特勤局?” 朱厚照爽朗地笑出声来,拍手道:“不愧是你!” 王守仁低头沉思了下,缓缓抬起头,问道:“臣想了一路,陛下是如何知晓‘心在事上磨,事在心上练’的?这应是心学之道。” 朱厚照含笑不语。 总不能告诉王守仁,这是你说的…… 这个时候徐爱还在南京当官,没常年陪在王守仁身边,更没机会和其他心学门人一起写《传习录》。 咱看过《传习录》,这事能和你老王说? 王守仁见朱厚照不答话,无奈地摇了摇头,继而道:“在这番话之后,陛下又提醒臣莫要在京师多置办物件,想来臣留在京师的时间不多。只是,陛下打算将臣送往何处磨炼?” 朱厚照从桌案上拿出一份文书,起身走向王守仁,递过文书道:“一直盼着你能回京师,帮着朕整顿内外军务,治军顽疾,强军治世。只是,朕现在好像已经没别的选择了,只能派你去江西剿匪。” “江西剿匪?” 王守仁起身接过文书,展开看了看,面色凝重地说:“竟是如此惨败!” 朱厚照背负双手,沉声道:“兵部想要调广西狼兵,你意下如何?” 王守仁摇了摇头,断然道:“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用狼兵。陛下,狼兵纪律不明,不受管束,可战贼,平民乱,也能杀民惹祸!民畏狼兵,甚于贼寇。” 朱厚照正色道:“所以,不调狼兵,谁人可平乱江西。除了你王守仁,朕想不出第二个人。” 王守仁心头一惊,看着朱厚照,严肃地说:“臣并不曾领兵,如此大任……” “你有多少本事,朕比你更清楚。” 朱厚照摆手打断了王守仁:“江西乱得很呐,姚源洞是一支,东乡是一支,赣西北还有华林、靖安民乱,赣南有大帽山之乱,加上各地流窜有不少贼寇,而官军战力孱弱,官吏无以应对,民不聊生太久了……” 王守仁之前在江西庐陵当知县,对江西的混乱自是听闻颇多。 朱厚照说的都是事实。 就如姚源洞王浩八等作乱,聚集数万之众,从正德三年一直折腾到现在,官兵几次进剿都以失败告终,而最近一次更是惨败! 两三年过去了,多少人因围剿、被围剿而死,多少百姓受牵连!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王守仁从袖中取出一封文书,恭敬地呈上,道:“陛下,江西不只有民乱、贼寇,还有一个不安分的藩王,这是吉安知府任仪托臣转交的奏折。” 朱厚照接过,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宁夏安化王之乱告诉朕,藩王还是安分守己点好。朕会下旨,裁撤去宁王朱宸濠的护卫。” “陛下圣明!” 王守仁发自肺腑。 朱厚照将任仪的公文搁下,看向王守仁,沉声道:“王守仁,听旨!” 王守仁一脸凝重,行礼听旨。 朱厚照深深看着王守仁,威严地喊道:“王守仁,接任江西巡抚,总制江西所有兵马。” “自你到任之日起,江西进入战时状态。不分文武,一律听你调动。” “朕给你先斩后奏之权,可全权处置江西文武将官,不听将令、调令,害民作奸者,无论是知府,还是都指挥使,准你杀之以安民,但有人诘问弹劾,朕为你担着!” 王守仁震惊地看着朱厚照,这份权,给得太重。 自己不过刚从山沟里爬出来,在庐陵连知县都没干多久,突然之间被调任兵部左侍郎,本就云里雾里。不成想还没上任兵部左侍郎,这就成了江西巡抚,而且还是超常规巡抚! 先斩后奏! 全权处置江西文、武官员! 这在其他巡抚身上,从未有过! 王守仁感觉体内有一团火燃了起来,让血液变得热烈,灼伤着自己的骨头、肌肤。 风云起! 半生学问,半生抱负! 终有机会,酣畅淋漓地展露了! “臣——领旨!” 王守仁重重叩首。 朱厚照亲自搀起王守仁,看着眼前的人,叮嘱道:“江西大局,朕全仗你支撑了。破了山中贼,朕等你回来时,再论一论心中贼!” 王守仁在这一刻,颇有遇明主的感动。 人说朱厚照天命觉醒,自己嗤之以鼻。可真正见了朱厚照本人,只能对过去的自己嗤之以鼻。 正德皇帝变了。 他不再为宦官蒙蔽,目光清朗,意志坚决,目的清晰。 他不再沉迷情欲,而是高屋建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统揽江山! 王守仁不清楚朱厚照为何会改变得如此彻底,但很清楚,有些时候人一旦“悟”了,顷刻间能脱胎换骨。 朱厚照是天命觉醒,还是悟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去江西剿匪,要去还江西百姓一个太平日子! 世间有三不朽: 立德、立功、立言。 立功者,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 现在,我王守仁该去江西立功,成就不朽之业了! 第五十五章 一个王守仁,抵五个都司 官舍。 曾繁扶、俞青山见王守仁回来,连忙上前询问。 王守仁摆了摆手,走入房中,对担忧自己的妻子诸氏道:“我们要回江西了。” 诸氏愣了下,叹道:“回庐陵也好,那里山清水秀,妾身也住得习惯。” 想来夫君在宫里直言冒犯了皇帝,这才刚到京师,又给发到江西当知县去了。 无妨。 夫君在何处,何处便是家。 王守仁坐了下来,端起茶碗,平静地说:“这次不去庐陵,去南昌。” “南昌?” 王守仁喝了口茶,抬起头对上诸氏的双眸,道:“上任巡抚。” 诸氏吃惊地看着王守仁。 曾繁扶、俞青山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巡抚拥有一省行政、军事、监察、司法等权,是一行省最高长官。在品阶上属于从二品,而兵部侍郎只是正三品官衔。 换言之,王守仁这还没去吏部办理兵部左侍郎的入职手续,已经官升一级,手握重权,统揽江西一切政务! 俞青山恭贺王守仁官升从二品。 曾繁扶暼了一眼俞青山,肃然道:“若是巡抚还兼任兵部侍郎,那就不是从二品,而是正二品!” 俞青山张大嘴,这—— 正二品! 和尚书平起平坐了! 王守仁吩咐一番,安排两人下去准备,疲惫地靠在椅子里。 诸氏走至王守仁身后,捏揉着王守仁的肩膀,轻声道:“这次朝廷破格提用,到底是谁在帮衬夫君?内阁中人,还是六部堂官?” 王守仁嘴角含笑:“我本一介兵部主事,离开朝廷五年之久,在庐陵还没做出政绩,哪里会有人帮衬?再说了,如此擢升,若为夫没有治好江西,反而生出乱子,谁担得起举荐失职之责?” 诸氏俯身,低声道:“听夫君的意思,是陛下一意孤行,强行擢升?” 王守仁点了点头。 除了皇帝,没谁有这个胆量敢将自己放在江西,统揽大局。 那里乱象已生,困弊无数,非重臣、干臣不可为。 内阁、六部要推举官员,也是举荐为官多年、有平叛经验的官员,以求稳妥。没有人会相信自己能解决江西之困,除了朱厚照! “可是,为何?” 诸氏不明白。 虽说自己夫君有才能,可也当不起一步登天吧。 王守仁微微眯着眼,轻声道:“我也问过皇帝为何,陛下回了句令我匪夷的话——” “什么话?” “陛下说,我有多少本事,他比我更清楚。” “这是何意?” “为夫也是不解,但陛下很是笃定我能治好江西。” “笃定?” “没错。” 诸氏沉默了会,目光飘忽,低声道:“夫君,听闻皇帝天命觉醒,上天曾告诉他安化王之乱不过二十日,捷报传来,事实果是如此。那夫君这次擢升为江西巡抚,会不会也是天命……” 王守仁呵了声,摇头道:“天命觉醒一说,外面听听也就罢了,家中就没必要说了,为夫宁愿相信陛下为某事触动,心性顿开,幡然醒悟,也不信天命觉醒。” 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梁储等人听闻皇帝任命王守仁为江西巡抚,还给了重权,当即到文华殿劝阻。 杨廷和据理力争:“巡抚之职过重,王守仁历练浅薄,难当大任,臣以为左都御史陈金可担此任。” 李东阳也跟着劝:“江西官军刚败,急需重臣坐镇以稳军民之心。臣举荐陈金,若陛下认为此人不可,便调杨一清南下江西也可。” 王廷相眉头一动,站出来反驳:“杨一清正在宁夏安抚军民,处置安化王之乱后续之事,岂能调回?再者,一旦上任江西巡抚,必不是两三年可脱身,可宁夏等地需要杨一清坐镇,以防备鞑靼小王子进犯。” 杨廷和暗暗叹了口气,李东阳这次提议杨一清确实不妥。 梁储站出来支持内阁:“陛下,江西巡抚人选务必慎重,一旦官府再败流民,朝廷威严扫地不说,局势还可能一发不可收拾,到那时……” “够了。” 朱厚照打断了梁储的话,看了看李东阳、杨廷和等人,问道:“朕只问你们一个问题,人选你们随意举荐,但在不调边军、狼兵入江西的情况下,你们谁能担保所去之人必能靖安江西全境?”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面露为难之色。 江西官军屡吃败仗,不外调强兵如何能平叛? 梁储咬牙问道:“用王守仁,此人就一定能靖平江西?” 朱厚照肃然道:“朕认为,他能!” 没有那么多理由。 只因为他是王守仁,王阳明! 这是一个圣人,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他的智慧能抵得上五个都指挥使司! 李东阳、杨廷和等人见朱厚照一意孤行,非要用王守仁,也只好妥协。 倒是兵部尚书王廷相对王守仁去江西剿匪没什么意见。 江西很乱,不是需要重臣,而是需要干臣。 既然皇帝认为王守仁是干臣,能剿匪能定江西,那就让他试试,大不了,江西之乱晚平定几年。 现在京军还不能用,可两三年后,京军一定会变强! 朱厚照强行敲定此事后,对李东阳、杨廷和问道:“丛兰奏报清丈司之事,言说投献田地最是棘手,不好处置。朕曾对内阁说过,投献之风要破解,当问策于民,可有进展了?” 李东阳老脸一红,惭愧地说:“陛下,最近忙于政务,臣等无暇外出。” 朱厚照叹道:“内阁总理万机,确实不便走开。然投献之风不解,那清丈如何推进?此事不宜再拖,准你们休沐三五日,前往宛平、大兴,走访田间,问策老农。” “臣领旨。” 李东阳、杨廷和应声。 翌日,朝廷旨意正式下达,王守仁任江西巡抚,总制江西兵马。 一众文武官员错愕,神情木然,似乎都在问:哪个是王守仁? 声名不显之人,如何能担此重任? 户部尚书孙交、礼部尚书傅珪、工部尚书李鐩、刑部尚书何鉴等人想要朝廷换人,却被李东阳拦了下来。 皇帝力排众议,认定王守仁能治江西,那就给王守仁一个机会。 成了,江西太平。 不成,日后也能借此规劝皇帝,任免大臣当慎之又慎。 文华殿。 朱厚照看着行礼的户部尚书孙交,沉声道:“孙尚书若是想劝朕更换江西巡抚人选,大可不必开口。” 孙交苦涩摇头:“陛下要用王守仁,臣并无异议。” “那你是有事奏?” 朱厚照问道。 孙交点了点头,肃然道:“臣主户部,察民事,发现坊间交易中多以银钱为主,可朝廷律令有明文,禁止白银、铜钱流通,但凡交易,当用宝钞……” 朱厚照皱眉:“现下钞一贯折银多少?” “一文。” “什么,一文?” 朱厚照惊讶不已。 洪武朝时,一贯钞折银一两,即一千文。 这才多少年,宝钞已经贬值到一文了? 乖乖,这哪里是大明宝钞,简直是津巴布韦币啊…… 第五十六章 大明中央银行 一贯大明宝钞从价值一千文到价值一文,千倍贬值,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造成宝钞急速贬值,甚至都可以当手纸丢城东厕所备用的地步,最大的罪魁是老朱家的皇帝们。 当然,祸首是大明皇帝朱元璋…… 洪武八年,老朱见宝钞没几个人用,一生气,禁了白银流通。洪武二十七年,老朱又看到百姓做小本买卖不用宝钞,说找不开,直接定制了小面额宝钞,连铜钱也一并禁了…… 现在好了,小面额、大面额都有了,你们总没理由不用了吧? 那什么,记得把家里猪圈里、床底下藏着金子、白银、铜钱都拿出来给官府,我们给你兑换宝钞。 通过“乾坤大挪移”,无数宝钞进入民间,无数金银铜进入朝廷与皇室手中。 可老朱没学过经济学,只知道印钞很爽,没钱了就印,印它个几百万,几千万那都不是事,可百姓也不傻,一开始一贯钞还能买三百斤粮食,这才过了几年,还是一贯钞,连五十斤粮食都买不到了,这不是坑人吗? 朝廷禁银、铜交易,但随着宝钞贬值,民间偷偷用银钱交易是常态,有些地方害怕被抓到惩罚,干脆背着粮食买布帛,抱着布帛换粮食,退回了以物易物的时代。 朱厚照看着户部尚书孙交,问出了一个核心问题:“《大明律》中,可有明文规定,禁银钱交易?” 孙交摇了摇头:“陛下,禁银钱交易虽未写入《大明律》,可也是历来传统,如太祖时,诏令‘禁民间不得以金、银、物货交易,违者治其罪’;永乐朝,诏令‘自今有犯交易银两者之禁,免死徙家兴州屯戍’……” 这些都是皇帝昭告天下的文书,虽然不在大明律,可比大明律管用,优先级更高,犯了事,保证按诏书标准给判决。到了朱瞻基时,这家伙已经有掀桌子的意思了,用的是“我有万倍惩罚”的招式,谁敢用银子做买卖,用一两,罚一万两…… 朱厚照听着孙交的解释,叹道:“孙尚书,你认为现行的大明宝钞为何行不通了,百姓为何不用宝钞,是因为规矩不明,惩罚不够吗?” 孙交肃然道:“是因为宝钞不立。” 朱厚照凝眸问道:“既然你知道宝钞不立,那你想要奏报的是?” 孙交跪了下来,毅然决然地喊道:“陛下,臣想请旨,解除银钱之禁!” “解除?” 朱厚照皱眉。 孙交见朱厚照如此神情,心头一沉。 自大明推宝钞以来,只有明英宗时期有过“驰用银之禁”,但那时政策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朝廷再次禁银交易。 孙交理解朝廷为何坚持禁银,宝钞印刷控制在朝廷手中,可银矿不完全控制在朝廷手中啊。 那玩意挖出来就能当钱花,朝廷看不到,也收不到好处,可使用宝钞,不管你从哪里刨出来的金银铜,都得换成宝钞交易,而在兑换的过程中,金银铜便流入了皇室与朝廷的库房。 再者,宝钞是朝廷控制大明经济命脉的重要一环,一旦允许金银自由交易,那宝钞连最后的体面也将不复存在。 事关重大利益,朝廷颜面,谁也不敢轻易解禁金银。可问题是,禁下去还有什么意义,百姓、商人不一样偷偷用银交易? 果然,孙交看到朱厚照摇头,黯然叹息。 朱厚照见孙交垂头丧气,颇是失落,笑道:“孙尚书可想过没有,解除金银之禁之后,宝钞何去何存?” 孙交脸色一变,回道:“宝钞——可并存。” “并存?你这是搪塞敷衍朕啊。”朱厚照呵呵笑了笑,认真地说:“百姓、商人,包括官员,都苦宝钞久矣。既是如此,为何不废除旧宝钞?” “啊?” 孙交吃惊地看着朱厚照。 这大明宝钞可是太祖时确定下来的,百余年来可没人敢废了宝钞,这种事太过违背祖制…… 等等。 孙交疑惑地问:“陛下,旧宝钞,是何意?” 正德年间也发行了不少宝钞。 不旧,保新。 朱厚照背负双手,严肃地说:“解除金银之禁吧,朕会另外设计一版全新的宝钞,至于旧宝钞,用三年回收回来,并废弃处理,三年之后,不再流转于世。” “新宝钞?” 孙交木然。 这废了旧一套,换一版新的,就能起死回生了不成? 换汤不换药,又有何益? 朱厚照补充道:“放心吧,新宝钞将会迥然不同于旧宝钞,而且,朕允许新宝钞与金银铜并行于世,自由兑换,不作强制。” 孙交不理解,问道:“如此一来,民不用,商不使,岂不是白忙一场?臣以为,宝钞有其缺陷,不可再行于世。” 朱厚照微微摇头:“不然,宝钞有宝钞的利处,只是规矩没定,过度滥发,导致宝钞毫无价值可言。孙尚书,若是现如今你拿着一贯大明宝钞去户部可以提出一两银,你还会拒绝使用大明宝钞吗?” “这——自然不会。” 孙交回道。 朱厚照面色凝重,开口道:“自今日起,改宝钞提举司为大明中央银行,简称——央行,提为五品衙署,改提举为行长,副提举为副行长。” “大明中央银行?” 孙交眉头紧锁,不知道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真有必要再去搞一版新宝钞来吗? 朱厚照点头。 有必要,非常有必要! 因为自己迟早要整顿商业,发展商业,可大明未必有那么多白银支撑快速发展的商业!现在美洲的白银还没挖出来,指望“进口”白银来解决银荒、钱荒并不现实。 所以,必须要用宝钞填补,为商业发展扫清障碍。 旧的大明宝钞已经烂透了,贬值到了最低的程度,已无实用性可言。 只能废掉,另起炉灶。 朱厚照看向孙交,转了话题:“最近粮价可有上涨?” 孙交凝重地点头:“原本京师三百二十文一石米,如今已增至三百四十文一石米。因通州那里迟迟没有漕运船只抵达,恐怕这粮价还会上涨。臣以为,当责成顺天府贴出安民告示,让其知京师粮食储备充盈……” “现在还不是贴告示的时候。” 朱厚照沉吟一番,目光中满是期待,轻声道:“自今日起,户部每日早晚安排吏员察访京师粮价,一日一本文书送到文华殿。” 粮食的战争不见硝烟,可一旦打起来,那也是要人命的。 第五十七章 皇帝的诗不错 户部,宝钞提举司。 提举唐祺手握书卷,看得津津有味。 副提举苏北岩则挥毫泼墨,正在绘制一幅山水图。 没办法,钞法不通,宝钞提举司几乎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白日里没多少事做,只能自娱自乐。 户部主事朱智走入宁静的提举司,到了大堂上,见唐祺、苏北岩如此惬意,不由得羡慕。 唐祺、苏北岩见来人是主事,连忙走出来准备行礼。 朱智紧走两步,拦住要行礼的唐祺、苏北岩,而后退了一步,郑重其事地作揖道:“唐行长,苏副行长,朱某有礼了。” “呃——” 什么情况? 唐祺、苏北岩一脸错愕。 六品主事竟然给八品、从八品的小官行礼? 唐祺甚至向后看了一眼,以为还有其他人在这里,这一礼并非给自己与苏北岩。 朱智行礼后,毫不掩饰羡慕之情,恭贺道:“两位平步青云,他日还请多多提携才是。” 唐祺摇晃了下脑袋,抬手道:“且慢,朱主事,何来平步青云?” 洪武时期,这宝钞提举司还是个七品衙门,提举是正七品,可无奈宝钞这家伙不够坚挺,软趴趴了一百多年,总一副不能雄起的样子,结果宝钞提举司就成了八品衙门。 如果不是朝廷商税一定要有部分使用宝钞,官员俸禄与赏赐也需要用部分宝钞,估计这宝钞提举司的人员就可以下岗分流再就业了。 平步青云? 开什么玩笑。 朱智见两人不解,也不再遮掩,肃然道:“陛下已经告知户部尚书,宝钞提举司改为大明中央银行,改提举为行长,副提举为副行长。央行为五品衙署,这不是平步青云是什么?” “当真?” 唐祺、苏北岩又惊又喜。 朱智拱手:“如此大事,谁敢戏弄。用不了多久,吏部会传来任免公文。” “大明中央银行,这是……” 苏北岩迷茫地问。 朱智摇了摇头;“下官也不甚了解,只是听孙尚书说,你们的职责是重制新式宝钞。至于是何版式,需要陛下亲自定夺。” 唐祺、苏北岩对视了一眼,更疑惑了。 太祖都提振不起来宝钞,咱们正德皇帝就能了? 不能因为你在豹房里练过,就觉得自己很硬很行。 万一新宝钞弄出来,无人问津,那不是成了笑话,丢了颜面? 不过——升官了,这是值得庆贺的事! 官舍外。 曾繁扶脚步匆匆,看过父亲故友之后,该自己追随先生了。 去江西历练吗? 这一路,一定很精彩! 曾繁扶到了官舍门外,刚想进门,陡然之间停下脚步,转身看去,只见特勤局指挥使曾绍贤带了两人前来。 曾绍贤到了近前,打量了下曾繁扶,冷冰冰地说:“你是王巡抚身边的读书人吧,王先生可在舍内?” 曾繁扶行礼道:“在下曾繁扶。” “哦,与我同姓,哪里人氏?” “湖广。” “湖广吗?” 曾绍贤有些怀念那个山水故乡,却没有说出自己出身籍贯。 门开了。 俞青山请道:“先生在里面。” 曾绍贤带人走了进去,看到王守仁正在看书,道:“王巡抚,陛下口谕。” 王守仁放下书卷,行礼听旨。 曾绍贤正色道:“临别之际,朕摘借半首诗送你,权当践行。” 王守仁眉头微动。 摘借,还是半首诗? 曾绍贤气沉丹田:“这诗,应在江西之局,且听好了——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 王守仁脸色一变。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教日月换新天! 这是何等豪迈,何等热血之语! 有牺牲,才有新天地! 这是让自己在江西,不惜代价,让乌烟瘴气的江西阴暗的天,转化为朗朗晴空的天! “遍地英雄吗?” 王守仁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曾绍贤:“没了?” 曾绍贤摇了摇头:“没了。” 王守仁谢恩起身,问道:“陛下说这是摘借的诗,可王某从未听闻过,曾指挥使可知这是摘借自何人?” 曾绍贤苦涩不已:“我也不知,毕竟敢写出‘换新天’的人,恐怕不多。” 王守仁肃然点头。 这诗很可能是朱厚照所作,只是怕群臣弹劾,这才托言摘借。 据说前些年,朱厚照写了一手绝妙的大字,李东阳称赞一番之后,说了句宋徽宗(靖康之耻)的字写得也不错,自那之后,朱厚照就再没显露过大字。 若是让群臣知道朱厚照善诗词,还不得说一句:李煜(亡国之君)的诗词也不错…… 曾绍贤侧身,对王守仁介绍道:“这位是锦衣卫小旗——林晨宇。因做事干练,忠诚可靠,又有一身本事,善行山林、通水性,是陛下借给王巡抚的护卫。” “林晨宇见过王巡抚!” 林晨宇上前一步,抱拳道。 王守仁看着三十余岁,身姿挺拔,正气凛然的林晨宇,含笑道:“那就有劳林小旗护卫了。” 曾绍贤伸出手,取下林晨宇背着的卷筒,递给王守仁:“这是陛下经常翻阅的江西舆图,特赐给王巡抚,以助王巡抚旗开得胜。” 王守仁双手捧着接下,将里面的舆图取出看去,只见里面不仅标注有江西府州县、山河湖泊,还有一些地方被“披红”圈住,其中便有姚源洞、南昌! “转知陛下,臣定尽全力,以报全功!” 王守仁郑重地说。 曾绍贤点了点头,又拿出了五十两银,道:“朝廷解禁金银交易的文书明日便会公告天下,日后金银铜钞并行无阻,这些权作朝廷的道里费。” 王守仁爽朗地接过,让诸氏收好,然后道:“解禁金银交易是好事,多数百姓不赞同的事,往往有悖大道。顺势而为,走康庄大道,大明方可见中兴。” “我会将这些话带给陛下。” 曾绍贤抱拳,深深看了一眼林晨宇,然后转身离开。 王守仁办好公文等事宜,考虑到江西百姓水深火热,没有再耽误,当天午后便低调地出了北京城,直奔通州,乘船南下。 船头,王守仁迎风而立。 此去江西,当报天子知遇之恩,当修心学至善之道,当留太平于江西苍生! 第五十八章 原来是破财免灾 一阵风吹来,在麦浪之上翻滚,卷出一股热气,直扑人面而去。 孙土柳直起腰杆,抬起手抓起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擦了擦额头,又摘下笠帽,使劲地摇着风,对隔壁田地里的孙壮喊道:“大壮老哥,这天热得很啊。” 孙壮一手持镰刀,一手抓着麦秆,弯腰割下一把麦子,抬起了黝黑的脸:“哪年夏日里不热?赶紧干活吧,王老人可是说了,兴许过两日会有雨,这麦子熟了,可不敢遭雨打。” 孙土柳咧嘴:“今年打下来粮食都是咱们的,我想好了,卖个两石,换个几百文,到时候给家里添置点布匹,孩子都十二了,总光着屁股不像话。” “卖什么卖,全都屯起来,饿不死才是硬道理。” 拄着拐杖的王老人走了过来,听闻这两个家伙想卖粮,当即训斥一番,又催促两人快点。 孙土柳、孙壮哈哈大笑,弯腰继续割麦子。 王老人见人勤快了,这才放心地朝着路边走去,然后坐在地头外的一棵大杨树凉阴下,滋溜着一壶米酒,眯着眼享受着。 一辆马车缓缓而来,停了下来。 杨廷和下了马车,搀着李东阳下来,马夫将马车停到路边。 李东阳看了看忙碌的田间地头,老脸之上堆满笑容,走向王老人,招呼道:“老人家,这里是何处,百姓如此勤勉。” 王老人抬头审量了下李东阳、杨廷和,砸吧了下嘴:“看你说的,哪里百姓不勤勉,谁会和庄稼过不去。只不过往年一到收成时,人人愁苦各类税赋和徭役,今年不同,不用交税赋,徭役也少得很,都盼着过好日子,哪个敢不勤快点,老夫拿棍子揍他。” 杨廷和见老头有些威严,说话不同寻常百姓,揣测道:“想来是这里的老人吧?” 王老人呵呵笑了笑,道:“我是这孙王庄的观农老人。” 杨廷和、李东阳连连点头。 老人制度,是朱元璋设计治理乡里的三驾马车之一,另外两辆马车是粮长制、里甲制。 按照朝廷规制,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须要经由本里老人、里甲断决。若系奸盗诈伪、人命重事,方许赴官陈告。 换言之,一般程度的小事是不允许直接跑县衙里告状的。 当然,这对于喜欢诉讼,动辄告状的江西等地,有些不太适用,没办法,文化程度高,总需要找个地方显摆下学问…… 老人和里长、甲长一样,都是服徭役的一种,出于管理地方百姓的需要,老人类型颇多,如木铎老人、窑场老人、旌善亭老人、观农老人等。 李东阳寒暄一番,询问投献田地之事。 王老人笑道:“我家田也投献给皇庄过,只不过今年皇庄废去,田又回来了。” 李东阳眼神一亮,坐在了王老人一旁,问道:“明明是自家的田,为何偏偏要投献给皇庄,那管庄太监难道不要你们的收成?” 往老人一瞪眼:“怎么不要,二税一,比朝廷的正税重了十余倍。” 杨廷和皱眉:“如此苛刻,为何还要将田送过去?” 王老人喝了一口米酒,摇头叹息:“谁家愿意给他们送地送粮,这不是朝廷徭役太重、太频,家家户户吃不消。将田投献给皇庄,管庄太监再不是好人,也不会让官府将咱们抓去服徭役不是。你们有所不知,有时候,一次徭役下来家破人亡……” 李东阳沉默了。 这一路走来,问了许多人,听到的答案几乎一样。 百姓投献田地给官家、势要之家,目的不是逃避税赋,毕竟朝廷税赋很低,远远低于官宦、势要之家等索取的部分。 百姓逃避的是徭役! 确切地说,百姓逃避的是徭役过程中官吏以各种手段、各种借口盘削! 杨廷和对李东阳道:“症结还是在徭役上。” 李东阳微微点头。 王老人呵了声:“什么症结在徭役上,可笑。” “哦?” 李东阳眉头一动,起身,恭恭敬敬地作揖,然后道:“敢问王老人,你说投献之风不在徭役上,那在何处?” 王老人见李东阳温文尔雅,一脸和蔼,叹道:“咱也不懂什么症结,什么投献,只懂一个硬道理。” 杨廷和肃然道:“还请告知!” 王老人抬手指了指田地里的麦子,笑道:“粮食是最硬的道理,天底下的人能不能吃得饱,站得稳,活得久,都得指望粮食……” “粮食?” 李东阳、杨廷和面面相觑。 现在要解决的是投献之风,是徭役问题,你给我讲粮食? 走了。 辞别王老人,马车缓动。 李东阳疲惫地闭上眼,杨廷和撩着帘子看着收割庄稼的百姓,看着那黄灿灿的麦子地,陷入沉思。 良久后。 刹那,一道光划过脑海。 “粮食!” 杨廷和猛地喊出声来,一把抓住李东阳的手,激动地喊道:“李首辅,那王老人说得没错,粮食才是最硬的道理!” 李东阳深深看着杨廷和,问道:“你找到破解投献之风的法子了?” 杨廷和认真地思索了一番,重重点头:“没错,我们一直朝着徭役去想,只能无果,因为朝廷需要徭役。可我们若是换个方向,朝着粮食去想,那这投献之风,或许可以破了!” 李东阳依旧不解:“仔细讲讲。” 杨廷和稳住心神,正色道:“长期以来,我们只看到了投献田地的表象,今日为王老人一语点醒我才明白,百姓投献田地不是为了逃避徭役,而是在用收成、用粮食来免徭役!” 李东阳眉头出现了几道沟壑。 杨廷和眼神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沉声道:“或者说,投献田亩的本质,就是百姓另类的破财免灾!既然势要、官宦之家、可以收百姓的粮食,为其免去徭役,那朝廷为何不能如此?” “若是将徭役折为一定数额的粮食或钞钱,均摊在田地里,将税赋从三十税一提升为十五税一或十税一,既让百姓免了徭役之苦,又不至于像那些官宦一样,开口便是拿走三成、五成,百姓谁还会投献田地给他人?” 李东阳恍然大悟。 杨廷和的意思是,百姓投献田地给官宦、势要之家,是破大财免徭役之灾。若是将徭役折成粮食或银钱摊入田亩里,百姓无需破大财,只需要破小财,便可免去徭役之灾…… 第五十九章 一条鞭法 马蹄疾。 杨廷和、李东阳返回京师内阁,当即传来户部尚书孙交商议对策,具写文书。 孙交听闻杨廷和的讲述后,笑道:“杨阁之策与福建纲银之策相当啊。” “何为纲银?” 杨廷和问道。 孙交呵呵笑道:“本官听闻,早在弘治年间,福建泉州府等地便出现了纲银之策,官府将繁杂的里甲支应编为一纲,一次征收费用后,官府出钱雇佣代役,不另扰民。前段时日,福建巡按御史沈灼还整顿了纲银法,将其分为正杂二纲……” 李东阳想到什么,点了点头,道:“说起这纲银法,我倒是想起正统年间的佥事夏,此人曾在江西施行虎头鼠尾册法,按土地均平力役,将丁粮多的大户、富户编在前,负重役,把丁粮少的小户、贫户编在后,以当轻役。” 杨廷和笑道:“看来前人早已认识到,田地、粮食才是最紧要处。我主张力行简约,将所有徭役全都合并,摊入田亩。朝廷与府衙拿着多征收上来的粮食或银钱,雇佣百姓应役做工,这样一来,想服役赚取工钱者来应役,想安于耕种者安于耕种。” 孙交沉思一番,赞同道:“如此一来,百姓确实不再需要投献田亩给官宦、势要之家。可那些已经投献田地的百姓该如何处置?” 李东阳起身,老脸一沉:“这是得罪人的事,就由我来提吧。奏清陛下,允许投献田地的百姓自证主张,言明投献事实,官府一律准其归田于民,谁拦着——就办谁!” 首辅发威,令人畏怕! 朱厚照审阅着内阁与户部的联名公文,当看到徭役摊入田亩时,不由笑了。 这不就是历史上的一条鞭法吗? 嘉靖九年,桂萼提出“编审徭役”,也就是一条鞭法,后来张居正改革时,将一条鞭法推行全国。 大明得以续命,一条鞭法功不可没。 现在是正德五年,距离嘉靖九年刚好二十年。 二十年后的政策,因一次问策于民提前出现于历史舞台之上。 朱厚照仔细看过文书,传唤李东阳、杨廷和、孙交,待三人行礼后言道:“朕看此策可行,将田赋合并、赋役合并、差役合并,摊入田亩之中一起征收。在征收时,除征收除米粮之外,允许折色银钱……” “至于各类徭役,官府拿银钱或粮雇佣出力。对于征收事宜,改民收民解与官收官解,不再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 “此法合编为一策,可为一条编法。但朕想,合编的编,不如鞭子的鞭,将此策定为一条鞭法,是为百姓只受一鞭之苦,一鞭之痛,再无他苦、他害!” 李东阳、杨廷和肃然起敬。 孙交赞佩不已。 朱厚照看着三人,严肃地说:“一条鞭法务求稳妥,堵住漏洞。户部上下当群策群力,力求化简,让百姓一听就知,一听就明,减少衙门对百姓干涉与盘削。” “臣领旨。” 孙交回道。 朱厚照叮嘱几句,让几人退下,继续审阅文书。 杨一清在宁夏发来了公文,派遣仇钺押送朱寘鐇及其一家人前来京师献俘,立下平叛战功的曹雄因为和刘瑾是亲家也被抓了,正在槛送途中。 宁夏的局势已然无忧,倒是四川民乱依旧没有分出个结果,洪钟、林俊几次进剿,虽有胜绩,却没有取得决定性胜利。 不过,民心在我! 蠲免税赋的消息应该已经传遍了四川,在民乱连连吃败仗的情况下,会一步步走向崩溃。 现在的重点是京军! 随着招募军士数量增多,十二团营、三大营兵力得以补充。 是时候编制新军之策,开练新军了。 朱厚照面色凝重,沉思良久,方提笔落墨,初时尚有停顿思索,不多久,便已是奋笔疾书。 三日后,十二团营。 王廷相匆匆走入公署内,见人满一堂,不由得愣了下。 张懋、徐光祚、朱辅、刘佶等公侯在场,十二团营的都督、号头官、都指挥也都来了,三大营的将官也纷纷到场。 如此多人齐聚一堂,绝非小事! 王廷相走向前,给坐在大堂之上的朱厚照行礼,问道:“陛下,今日这是?” “稍候便知,且坐下吧。” 朱厚照指了指刘佶身边空着的椅子。 王廷相不明所以,忐忑不安地坐了下来,向刘佶打探皇帝召见诸将官缘由,刘佶只摇头,显然也不知情。 很快,纠察队指挥使顾仕隆带指挥同知庞岳、刘璋到了。 “陛下,取来了。” 顾仕隆手握白色毡帽,肃然道。 朱厚照点了点头:“戴上看看。” 顾仕隆将毡帽分给庞岳、刘璋各一个,然后取下官帽,将毡帽戴在头上。 白色毡帽,一把红缨。 朱厚照见顾仕隆等人头戴毡帽颇是威武,在这房中很是显眼,颔首道:“纠察队独立于十二团营、三大营之外,当出入与其不同。自今日起,纠察队一律换为白色毡帽,左手臂配红袖标,红袖之上绣‘纠察’二字。” “臣等领命!” 顾仕隆等人齐声。 这样一来,纠察队的身份将会更为显眼,执法起来也将更为容易。但有白毡帽、红袖标出没,看之敬畏,军纪肃然,这是多威风的事。 “既然人到齐了,那就开始集议吧。” 朱厚照目光扫过众人,威严地说:“今日召集你们到此,一来是为了见证十二团营满营。经过一段时日整饬、招募补充,十二团营已兵满十万。” 张懋、徐光祚等人笑了。 因为招募军士用的是红籍,允许脱籍,加上给的粮饷多,这让不少百姓加入军营。现在十二团营补充个差不多了,接下来再招募的,则会进入三大营。 朱厚照称赞一番,而后道:“然而,有兵无勇、无能、无战意、无意志,终是乌合之众,难堪大用。故此,今日朕决意推出新军之策,明确新军训练纲领与方向,立志将京军锻造为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精锐雄狮!” 第六十章 新军之策,末位淘汰 新军! 精锐雄狮! 张懋、徐光祚等人眼神一亮,王廷相面色凝重,顾仕隆握了下拳头。 成国公朱辅抓了抓胡须,起身问道:“陛下所言新军之策,所指的是?” 朱厚照抬手。 身后的宦官张永将一份册子递给朱厚照,朱厚照拿过,在手中晃了晃,肃然道:“这是朕所写《大明新军论》,解释了什么是新军,新军训练纲领为何,并包含了新军训练之策,新军优抚之策,新军激励之策。” 张懋、王廷相等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朱厚照看向顾仕隆:“顾指挥使,你来念给所有人听。” 顾仕隆起身,上前接过册子,展开看了两眼,气沉丹田,声音洪亮地念道: “何为新军?” “新军当是听朝廷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精锐军队!” “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必胜的常胜之师!” “是内可平乱,外能御敌,不畏牺牲,为完成作战任务,敢战至最后一滴血的英雄军队!” 张懋听得心潮澎湃,徐光祚也感觉浑身血液有些沸腾。 王廷相看向其他都督、都指挥使等人,发现他们一个个眼神中透着渴望。 京军羸弱太久了,皇帝这一番话,告诉了所有人,未来的京军将会成为全新风貌的新军,是精锐,是英雄! 而这里的将官,将成为带领精锐的将官,是英雄中的英雄! 顾仕隆继续宣读,当读到新军优抚之策时,不由得止住,看向朱厚照。 张懋、刘佶、王廷相等人疑惑,什么内容可以让顾仕隆犹豫? 朱厚照威严地说:“照着念就好。” 顾仕隆吞咽了下口水,肃然道:“新军优抚之策:凡属新军,为国征战阵亡者,追为烈士!朝廷将于两京十三省各地修建烈士专属陵园,建造烈士纪念碑。但凡烈士,尸可入陵园之内,名可留纪念碑之上!” “什么?” 张懋、刘佶等人震惊不已。 王廷相几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都督刘胜、蓝敬、高得林等人也目瞪口呆。 修建烈士陵园大家可以理解,毕竟人死了需要地方埋,可纪念碑留名,这就有些令人震惊了。 留名这种事,通常是文人墨客的东西,哪里有武将什么事,更不要皇帝竟然要给大头兵留名了。 听说过读书人中状元光耀门楣的多不胜数,可有几个听说过武状元光耀门楣的?听说过读书人中举宗族大庆的,可有几个人听说升了百户、千户宗族会为其操办庆贺之事的? 没有! 因为军士都是粗鄙之人,莽夫,没地位,没荣耀可言。 在文人眼里,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是英雄,是好汉,至于挥舞长枪棍棒的武将与军人,算什么好男儿! 现在,朱厚照要改变这一切,无论文臣喜不喜欢,都要将烈士的名字,光明正大地雕刻出来,并让其与山石同枯! 顾仕隆深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继续念道:“非为国征战,因训练、执行公务、意外等牺牲者,定为因公牺牲。无论是烈士,还是因公牺牲,朝廷皆给重恤。烈士者,兵部一次拨付抚恤三十两,户部拨付粮十石,烈士父母妻子女等,照洪武时策行之……” 王廷相苦涩地摇了摇头,朱厚照这次可算是下了血本整顿军队了。 洪武策好理解,那就是军士阵亡了,没有子弟,父母妻女尚在的,连续给家眷发放三年粮饷,三年之后,粮饷减半接着给,直至父母去世,女儿出嫁,有儿子的,那就给到成人。 这是太祖定下来的规矩,但在明英宗之后,这抚恤之策就大打折扣了,实际上给军士家眷的粮饷,只有规定的三成左右。 原因是,明英宗被一个又菜又好玩的死太监王振带去了土木堡,然后京军主力全军覆没,大敌当前,朝廷没空管抚恤事,大敌走后,又忙着整顿团营,重建京军,钱粮都用在了刀刃上,只能委屈下家眷。 这一委屈,就成了定例…… 可问题是,洪武时期给抚恤重家属,但没那么重军士啊,死个军士,给个三两银就已经顶破天了,皇帝你给的可是三十两…… 但话说回来,三十两多吗? 按照现在京军月给两石五斗折算,三十两,也就他们不到三年的粮饷。 拿三年粮饷换一条命,当真多吗? 都督蓝敬深深看着朱厚照,目光中满是狂热! 如此之策,必得军心! 新军,可成! 顾仕隆念完优抚之策后,翻看到了最后的激励之策,沉声道:“新军之策,当告知每一位京军军士。然,唯有十二团营实施可享新军优抚、激励之策……” 徐光祚愣了下,三大营的都督、都指挥使也喧哗出声。 同样是京军,凭啥只有十二团营享受这么好的待遇,这不公平!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待众人安静下来后道:“剩下的朕来说吧,新军之策只给予十二团营,但是——十二团营将实施末位淘汰制,三大营将实施选锋进入制。” “何为末位淘汰制,指的是每个月十二团营都将淘汰下去两千名最弱的军士,他们将进入三大营。同样,每个月三大营都将选拔出最杰出的两千名军士,他们将进入十二团营!” 徐光祚张了张嘴,对朱厚照这惊人的安排佩服得五体投地。 张懋无法相信,皇帝竟想出如此之策来鞭策军士! 在末位淘汰制、选锋进入制之下,十二团营的军士将会拼了命训练以保住新军身份,享受诸多优容待遇,争取不被淘汰到三大营。 而三大营的军士也将奋力一搏,拼了命地向上爬,想要进入十二团营以争取到新军身份。 如此操作,瞬间盘活了十二团营、三大营! 顾仕隆思考着,这末位淘汰制、选锋进入制结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前一后,一上一下,一进一出的场景,这丫的够快活…… 朱厚照站起身来,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给你们半个月的时间,将新军之策一字一句地告诉所有军士,朕要每个军士都知晓朝廷将建新军,知道什么是新军之策!” “想当新军的,拿出本事,单纯想混粮饷的,别想进入新军之列!” “新军,当为大明最强!” “希望有朝一日,朕长缨所指,新军动如雷霆,敌虏皆灭!” 第六十一章 粮食涨价了 十二团营,鼓勇营。 把总丁大坞看着列队好一千军士,一脸威严地喊道:“你们之中有不少人是新兵,一些老兵又多年不在军营之内,不明规矩的多,现如今军中整顿,练兵唯严,谁若是犯了错,一律依军法来办。现在,立行列,正纵横,听号令而动!” “左!” 一千军士哗啦向左转向。 “右!” 军士再转向。 “左!” “前出五步!” “左!” “前看心,后看北,左右看两肩!第五列乱了,再来!” 丁大坞扯着嗓子喊着,军阵不断变化方向。 无论是什么兵,必从队列训练开始。 行军作战讲究“行惟疏,战惟密”,行与行之间保持一定距离,方可确保兵器能施展得开,但战斗队伍还需要密集一些,形成锋面上的战力。 队列训练,是为了让军士做到令行禁止,军令如山。唯有队列站好了,熟了,才能训练其他的战术,阵法排列。 传令官跑来,对丁大坞说了几句,丁大坞连连点头,对军士喊道:“都督有训示,鼓勇营集结于北。保持阵列,前进。” 军士行列整齐,朝着北面集结。 都督刘胜见八千鼓勇营军士已到齐,号头官、都指挥使、把总等都来了,便开门见山地喊道:“陛下有旨,十二团营将推新军之策,诸位听清楚了……” 罗长生肃然而立,当听闻到烈士陵园、烈士纪念碑时,不由得震惊起来。 身旁的杨玄一也忍不住侧目。 新军地位之高,抚恤之厚,开国以来罕有。 当听闻十二团营“末位淘汰制”、三大营“选锋进入制”时,罗长生不由得握了握拳,脸色凝重:这是一个真正的阳谋! 这一谋略的厉害之处在于,它以光明正大的淘汰方式,迫使整个新军必须保持战力。这样一来,京军大练兵将从自上而下转变为上下一体。 大练兵的时代将到了! 罗长生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 新军吗? 我要留在十二团营,成为一名真正的新军。 他日征战沙场,有我手刃胡虏之时! 杨玄一激动不已,自己入军营算是来对了,他日战死沙场,追认个烈士也不用担心身后事了,没有挂碍,没有后顾之忧,咱就是地狱也敢闯一闯! 很快,新军之策在十二团营、三大营传开,短短一日,便已是人尽皆知。 徐光祚在三大营立下了挑战的牌子,要求军士敢于吃苦训练,锤炼本领,拉下十二团营两千人。 朱厚照虽然没有在新军之策里写,但当着众人的面说了,末位淘汰与选锋进入不只限于军士,还包括将官,将官无能,导致自己军士被淘汰过多,一样会贬官,下三大营,若三大营将官立下功,抢下来的新军名额多,那就了领赏升官进入十二团营。 新军之策下,京军风气为之一变,全军奋勇争先者众。 与此同时,白毡帽、红袖标纠察队也有了神出鬼没的神通。 一眼没看到,勾肩搭背下,就被纠察队抓了去负重跑。 衣衫不整了,也被抓去特训。 最可恶的是,这群纠察队的家伙连喝口井水都管,非要让喝开水,这大热天的,凉白开里透着一股子热,哪里有井水凉爽…… 可就是在纠察队的严格管理下,在新军之策的鞭策下,十二团营、三大营真正开始了蜕变。 教忠坊,土胡同。 胡家米铺的掌柜高齐匆匆进入胡家大院,至后院亭中,对身着华裳的东家胡睿及其长子胡正拱了拱手,轻声道:“东家,其他米铺都在涨价,如今一石米已涨到了三百五十文。” 富态的胡睿抬手拿了一块糕点,品尝了两口,问道:“新太仓、海运仓外,可有粮车?” 高齐摇了摇头:“莫要说这两个大粮仓,就是整个北京城内所有官家粮仓,最近也都没有进入粮食。派去通州的人打探过了,通州码头不见一艘漕运船只,京师缺粮恐怕已不可避免……” 胡正疑惑地看着胡睿:“父亲,这山东灾情没如此严重吧,这都一段时日了,朝廷漕运过去的粮食怎么说也应该够用了,为何漕运粮还没送到京师?” 胡睿沉吟了下,呵呵笑道:“兴许山东的灾情很严重,朝廷这才破天荒直接截留漕运船只前往救灾。” “据一些人从官府打探来的消息,仅仅只是济南府万余户灾民……” 胡睿摆了摆手:“有些地方官为了避免朝廷追罪,往往喜欢将大事往小了说,十万灾民,说成一万也是有的。死了几千,上报几十也不少见。官府的话,有时候不能尽信。漕运船只至今没到通州,说明灾情比我们想的严重。” 高齐点了点头,道:“朝廷似乎也意识到了缺粮问题,顺天府已经在张贴告示,以三百五十文的高价开始收储粮食。” 胡睿呵呵一笑:“这就对了,从现在起,咱们也开始收粮,另外,粮铺里的粮食,每日只准卖三石,其他全都囤积起来。” 胡正起身,盘算道:“若是我们这时大力收粮,囤积起来不流入市面,等到缺粮消息传遍京城时,这粮价必然疯涨,到那时,咱们一石米卖他个八百文!” 胡睿心情舒畅,拍着肚腩道:“一石米八百文如何能大赚,要卖就卖他个三两银!记得五年前,凤阳缺粮闹饥荒时,一石米可以换二两银,那些人倾家荡产也得买,要不然就得饿死。这里是京师,人口众多,富户也多,卖个三五两银也不是不可以。” 高齐担忧道:“就怕朝廷会介入……” 胡睿微微摇头,目光中透着精明:“咱们家人多,存点粮还犯法不成?再说了,真到了严重缺粮的地步,朝廷首先要做的便是有求于商人,绝不会立马下刀子。若是朝廷施压过甚,煎迫商人,信不信商人也是敢舍了血本,烧掉粮食!” “朝廷介入,我们找朝廷要好处,朝廷不介入,我们便卖粮赚钱,前路后路都走得通,有何畏惧可言?再说了,闻风而动的绝不会只是我们一家大粮商,还有其他三家,甚至是那些小粮商也会跟着动起来……” 第六十二章 商人操控粮价 山东灾情严重,漕运粮食全力转运山东的消息在京师传开,京师粮荒从暗处开始显露出来。 商人嗅到了银钱的味道,趁着朝廷解禁银的绝佳机会,拿出大把的银两开始收储粮食,一些掌柜、伙计被派往大兴县、宛平县等地,想要收下百姓刚打下来的夏粮。 一些百姓见商人给价高于往年,便卖了一些粮,可转眼过了两日便后悔到捶胸顿足,两石米,足足亏了五十文钱。 粮食涨价已成了燎原之势,几是一日一价。 京师内人心惶惶,百姓担心朝廷短时间内无力解决粮荒,为了避免一家人饿肚子,开始大量购买粮食,可粮商似乎很有默契,纷纷减少了售卖量。 许多人买不到粮食,坐实了粮食紧缺、粮荒之事,人心更是不安,买粮之心更切。 挤兑之下,粮价再创新高。 到了六月十八日,一石米的价格突破了五百文,较之粮荒之前的三百二十文,足足涨了一百八十文! 文华殿。 户部侍郎毛纪洪亮的声音响彻大殿:“粮价居高不下,与商人囤货居奇有大关联,臣请陛下命五城兵马司严查,逮捕商人交刑部按律惩处!” 李东阳长叹一声:“毛侍郎,按律惩处,如何惩处?按宣德年间旧制,藏货物高增价值者,皆罚钞。眼下宝钞早已不值一文,罚他们一万钞,也不过是十两银,就这点惩罚,商人会介意?” 毛纪看向朱厚照,道:“那就先修律令,再严惩商人!” 杨廷和摇了摇头:“修律乃是大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眼下最主要的是调粮,粮食多了,粮价自然而然下跌。” 户部尚书孙交点头,进言道:“陛下,是时候开粮仓放一批粮食出去了,任由粮价上涨,不利京师稳定。” 朱厚照沉思了下,道:“准户部放六万石粮,分三日放出!” 孙交吃惊地看着朱厚照,连忙说:“陛下,六万石怕是杯水车薪,要平抑粮价,没三十万石粮不可为……” 只有大量的粮食一次性全部拿到市面上,才能熄灭涨价的火焰。 六万石粮还是分三日放出,这就不是抑制粮价,而是纵容粮价上涨。如此少的粮食,暴露出来的是朝廷储粮空虚,无能为力。 朱厚照以留备不测、稳定朝纲为由,拒绝了更多放粮的请求。 李东阳、杨廷和也不支持此时大量动用国库储粮,因为招募京军、疏浚流民、赈灾山东、在京文武官俸禄等支出,在京粮食储备已降至一百六十万石,若等到下个月漕运还没运粮来,支给军士后,粮食储备将骤降到一百二十万石左右。 若此时拿出三十万石稳粮价,稳住了还好说,若稳不住呢,再拿出三十万石? 到那时,皇室、官员、京军都将陷入困境。 李东阳肃然道:“陛下,山东灾情再严重,也不应截留过多漕运船只,臣请派人前往山东,分出一半漕运船只送粮至京师,以解燃眉之急。”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严肃地说:“若京师是燃眉之急,山东算什么?那里是水深火热,百姓浴火求生!漕运船只不可动,给他们两个月时间,不管要多少粮,只管截留漕运粮船!” “你们需要知道,京师百姓是朕的百姓,山东百姓也是朕的百姓,何来轻重之别?如今京师不过只是忧虑,山东百姓是真正的濒临生死。先解忧虑,还是先救人命,难道你们连先后缓急都分不清?” 李东阳无奈退下。 户部遵旨放粮,可很快粮食就售卖一空,连个水漂都没打出来。 眼看着朝廷放粮如此之少,还只放了三日粮便没了动静,商人更是躁动起来。 聚源酒楼。 京师四大粮商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共聚一堂。 门窗紧闭。 无女子、伙计招待,门口外还派了伙计盯着。 常万仓舔舔了下厚重的唇,露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今日邀诸位老爷前来,是为了一笔心知肚明的买卖事。往日里朝廷漕运稳,京师粮价没什么起伏,我们也只能吃些辛苦利。可如今漕运被阻在山东,京师储粮日渐不足,我们顺势涨粮价,赚些银钱,也好多添置些家业,总没什么过错吧?” 范承平咀嚼着一块肉,脸颊上的一块褐色胎记跟着动来动去,喉结上下动了动,开口道:“在商言商,何来其他顾虑?宣德六年时,因干旱漕运不畅,京仓粮食近空,粮商囤米超价而售,那时,多少商人发了家?曹红印,你家就是从那时站稳脚跟的吧?” 曹红印呵呵笑了笑:“听爷爷说起过,当年范家不过有三间粮铺,借贷了三千两囤粮,半年之后,粮铺达到了二十间,名声大噪。” 范承平哈哈大笑:“没错,我们范家也是七八十年前站稳京师的。如今有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想演一演当年旧事。只是要做成此事,需要推高粮价才是,眼下粮价只一石六百四十文,相比之前三百二十文只翻了一个跟头,这可不够啊……” 胡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们四家控制着京师七成的粮铺,要涨价,还是容易,怕就怕官府放粮。若是能摸清官府到底有多少存粮,那就万无一失了。” 常万仓拿起筷子,道:“我有个掌柜,其堂哥在户部任职主事,托问过了,他虽不知实数,但揣测也就一百二十万石至一百五十万石之间。” “这还是不少。” 胡睿皱眉。 常万仓呵呵笑道:“不,这已经极少!皇帝为了整饬京军,将京军粮饷从月给一石提到了两石五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每个月,只京军就要拿走四十万石粮!不要忘记了,还有一群官老爷的俸禄,那也不是小数目……” 范承平眼神一亮:“若是如此,那说明朝廷纵是放粮,也放不了多少。” “没错!” 常万仓沉声道:“所以,诸位,我们要联起手来,不管是谁在这个时候放粮、运粮过来,我们都务必吃下,始终让京师处于缺粮状态,直至粮价攀升至一石二两银以上时,我们再抛售出去大赚一笔,如何?” 第六十三章 朱厚照要割韭菜 山东布政使司。 布政使姜洪看着户部发来的诘责文书,一头雾水,满是不解地看向户部侍郎王琼:“户部责问我们为何要隐瞒山东灾情,还问我们,截留漕运船只到几时,这是何意?” 王琼吃了一惊,接过文书仔细看了看,睁着疑惑的眼:“不对啊,这是六月十七日的公文,可我们在六月八日已不再截留漕运船只。从东昌到通州,走船用不了九日,按理说,户部写这封文书前两日,漕运船只应该已经抵达京师了。” 姜洪紧锁眉头:“可孙尚书言辞犀利,行笔之间颇有愤怒之气。这是为何?” 王琼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公文,发现了几处蹊跷地方,道:“姜布政使,户部不只是对山东截留漕船过多过久发难,还在指责布政使司隐瞒灾情,救灾不力。可我们已安置好了百姓,甚至为了不耽误朝廷漕运大计,临运河搭建了救灾粮仓,粮够了便不再截留北面漕运船只,这事过多日,怎么还会有诘责文书发来?除非——” 姜洪凝眸:“除非什么?” 王琼咬了咬牙:“除非,漕运船只还没抵达通州,至少在六月十七日时还没有。” 姜洪摆了摆手:“不可能,漕运船只归官府管控,日行多少在何处停靠自有法度,绝不会无缘无故延期抵达。再说了,向北之路并无阻碍,也无变故……” 王琼知道姜洪说得对,可如何解释这文书内容? “我发一封文书给孙尚书,问问情况吧。” 王琼肃然道。 姜洪点头:“具我之名。” 王琼了然,写好文书交姜洪阅览后,发给急递铺吏员送出。 入夜时分。 王琼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屋舍内,掌了灯看了几页书,困倦地打起瞌睡。 一阵风过,蜡烛灭了。 窗外出现一道黑影,冷冷地盯着王琼。 王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借着星光看到了外面的人影,慌乱了一瞬后便镇定下来:“流民还是游侠?” 黑影抬手,双手夹着一物,丢到了桌上。 王琼拿起来一看,脸色一变,豁然起身:“这是布政使司发给朝廷的公文,你也敢截?” “王侍郎。” 黑影开了口,抬手拿出了一份腰牌,沉声道:“陛下有秘旨,山东地方公文,一律延迟送。像是这种关系到陛下大局的公文,更是不准送。” “特勤局!” 王琼深吸了一口气,不安地问:“所以,上几封公文,都被截留了?” “是也不是。” “何意?” “特勤局接手,不经通政使司与内阁,直接送到了陛下手中。” 王琼终于明白为何户部会发出诘问了,是因为户部根本没收到山东布政使司送出的公文! “漕运船只没有抵达通州,也是陛下另有安排?” “是。” 王琼紧张起来,咬牙道:“你不要告诉我,至今运河之上还没有一艘漕运船只抵达通州,送粮至京师!” “确实没有。” “难道陛下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将是京师粮价疯涨?” “知道!” “那还这样做?”王琼怒不可遏,咬牙道:“若不知道这些事,我王琼可以安然入睡。如今知道了此事,我必会赶赴京师,劝说陛下——莫要拿京师安稳、京师百姓做局!” “王侍郎,我来这里是为了传达陛下口谕,你恐怕还去不了京师。” 黑影侧了侧身,听了下周围动静,开口道:“陛下说了,王琼即刻天津监管一应漕运、海运所有粮食,配合特勤局、锦衣卫、天津卫、登州卫等,秘密将粮食运至京郊。” “天津?” 王琼顿时明白过来,感情漕运所有粮食全都运到了那里! “王侍郎,留下一封书信给姜布政使,随我等北上吧,马车就在城外。” 特勤局没有给王琼拒绝的余地。 王琼几乎是被“掠”走的,乘马车抵达东昌附近运河,换了船前往天津,一路之上并无半点耽误…… 啪! 一枚棋子落下。 “一两六钱了吗?” “既然你们要涨价,那就不要怪朕割韭菜了。” 朱厚照抬起头,看向夜空,沉声道:“明日——挥刀。” 翌日。 小粮商王通添迈过了常家的门槛,见到了大粮商常万仓,一番恭维后笑道:“如今粮价骤涨,王家虽是小户,也想分一杯羹,不知常老爷是否能给个机会?” 常万仓含笑,露着难看的牙齿,审量了下穿着讲究的王通添,道:“我听过你,前些年迎娶了陈家小姐,凭着陈家之力,在明时坊开了三间粮铺,其中有一间铺子常家想买来,却被你拒绝了。” “呵呵,当年不经世事,年少轻狂。” 王通添拱手道。 常万仓笑了:“你既然有粮铺,想来也存了一些粮吧,为何跑来这里找我讨机会,开铺放粮卖不就是了?” 王通添摇了摇头,肃然道:“没有常老爷点头,王某怕今日开了铺子卖粮,改日便会流落街头。但凡有些眼力之人都知道,码头拜不好,这船可是要沉的。” “哈哈,那你想要什么样的机会?” 王通添认真地说:“王家只做小本买卖,无胆量在如此高价时出手粮食,但又不想错过这次赚钱的机会。故此——王家库房里还有五千石粮,作价每石一两六钱,愿转运至常家粮仓。” 常万仓沉思了下,摇了摇头:“既然你担心高价出手惹出官司,一两六钱可不行,一两三钱。” 王通添苦涩一笑:“常老爷这就不合适了吧,若是这个价,那我宁愿留将粮食交给范家,一两六钱,不可少一文,而且要现钱。” 常万仓正愁粮食不够多,见对方不退让,便答应了下来,让账房支取八千两银钱,将粮食拉回来。 王通添离开之后,上了马车。 妻子陈氏见王通添笑容满面,轻声问道:“卖出去了?” “是啊。” 王通添吩咐车夫快点。 陈氏明眸浅笑,压低声音:“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妾身还不知道夫君竟与宫内的司礼监太监是旧识。这次咱们家——算不算为朝廷效力了?” 第六十四章 有个竹寿钱庄 收粮! 现在通州漕运粮还没送到,每拖一日,粮价便会上涨一波。 现在粮食就是金银,是财富! 常家的掌柜四处寻粮,想要将更多粮食囤积在手中,以待时机出货。 这边常万仓从各处小粮商手中收了三万石粮,见到范承平之后依旧长吁短叹,说哪里都收不到粮。 范承平当着常万仓的面愁眉苦脸,转过身就露出了笑意:范家最近可是收了两万石的粮了。 常万仓见范承平悲苦,转过身也高兴:常家可以在这次买卖中赚得更多。 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四大粮商既联手,一起捂着粮食不放,操控粮价不断上涨,又在暗中较劲,比拼谁收储的粮多,以求暴利。 可收着收着,胡睿第一个感觉不对劲了,因为账面的银钱越来越少,而仓库里的粮食是越来越多,多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 短短三日,胡家收入粮食超过六万石,花费十万余两银钱,自家粮铺里的仓库已经堆到顶了,招募的伙计干活都累吐了。 “父亲,不能再收粮了。” 胡正很是担忧,劝说道:“京师哪里来的如此多陌生粮商,散户如何动辄拿出三、五千石的粮食,一般粮铺存个二十石粮就够了,这背后一定有阴谋,说不得是个圈套。” 胡睿凝眸:“圈套?你是说曹家、范家、常家在害我们?” 除了这三家,谁手里也没这么多粮食可以腾转。 胡正摇了摇头:“说不清楚,可父亲,我们收储的粮食合计已经超过十万石了,实在是太多了。一旦漕运粮食送来,粮价回落,我们很可能会血本无归。” 最新收来的粮,一石就没低于一两六钱的,若是粮价回落到一石三百二十文,那胡家一石米就要亏损一两二百二十文。 六万石粮,那就是七万六千余两银钱的亏损,这个代价太大,必须及时抽身。 胡睿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收手,亏不到哪里去。再等下去,别说全身而退,就是断臂求生,也未必能生。 胡睿命管家喊来大掌柜高齐。 管家还没出门,高齐已匆匆而来。 胡睿对高齐道:“自现在起,停止收粮。” 高齐愣了下,问道:“东家,为何要停止收粮?” 胡正道:“高掌柜,怕货砸手里,一旦朝廷不惜代价介入,我们很可能……” 高齐连忙说:“少东家,东家,刚刚收到消息,南直隶、苏州府、松江府等地遭遇水灾,粮食大量减产……” “什么?” 胡睿豁然起身。 高齐点了点头,又说:“另外还有消息,山东闹了响马,漕运船只迟迟没过来,是因为响马袭击粮船……” 胡睿难以置信地看着高齐:“此事当真?” 高齐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山东跑来的难民说的,这事已经在城里传开了。东家,江南受灾必然减产,运河短时间又不通畅,朝廷想要调粮填补窟窿,如何填?就是让他们从外山西、边关调粮,到了京师,那也是三四个月的事了。” 胡睿右手成拳,砸在左手的手心里,喊道:“当真是天助我也!三四个月,朝廷无论如何都坚持不下去!我们也不需要那么久了,再有半个月,粮价必然突破一石二两银!” “那东家,是否还继续收粮?” 高齐问。 胡睿紧握着拳头,踱步一番,沉声道:“敞开了收,不管多少粮,都要吃下来!钱粮不够,就拿出五家店铺的房契抵押给地下钱庄,这个机遇,无论如何都不得错过!去竹寿钱庄,那里利钱低。” 高齐苦着脸:“这附近,好像也只剩下一个竹寿钱庄了。” 胡睿点了点头。 竹寿钱庄是五日前开业的,庄家是谁不清楚,但将钱庄开在高坡胡同的绝不是简单身份,毕竟高坡胡同向西走十几步就是锦衣卫衙署的后门…… 那里借一万两,一个月利才要二百两,比其他地下钱庄一个月五百两强太多了。 可这样一来,竹寿钱庄抢了其他地下钱庄的买卖,惹了众怒,据说几家钱庄派人去竹寿钱庄“理论”,如何“对话”的不清楚,是不是挥了拳头,砸了椅子,喝了茶不知道,结果很清楚,只一个晚上,京师的地下钱庄关了七家。 听说常家在竹寿钱庄抵押店铺,一口气提走了三万两银,可见这钱庄财力雄厚。 既然江南减产、漕运不畅,那粮价上涨已成为定局,这铁定赚钱的事还抽什么身,赌上一切也要收粮! 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也一样,不惜血本收粮。 谁有粮,不管多少,一概收下。 市面上的粮食越来越少,许多粮铺都关门歇业了,无数百姓惶恐不安,一些官员也坐不住了。 当官有俸禄不假,可现在朝廷不是发粮食,而是发银钱。 以前若是发个五两银,买来粮食一家人一年也吃不完,可现在,只能买四百斤粮,一家上下还不够吃三个月的。 突然之间,钱不值钱了…… 必须平抑粮价,让粮价跌回去,这是所有在京官员的呼声。 户部尚书孙交心力憔悴,内阁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不支持朝廷放粮。还有,山东闹响马,漕运不通了? 戚景通带神机营驻扎东昌是干嘛的? 山东都指挥使司是干嘛的? 山东总督备倭都司又是干嘛的? 孙交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发给山东的文书杳无音信,如同石沉大海,给内阁、给皇帝说,他们却总是不以为然。 侍郎毛纪脸色铁青走入大堂,对闭目养神的孙交喊道:“孙尚书,大事不好。” “何事?” 孙交睁开眼,透着血丝。 毛纪上前,咬牙道:“方才下官去清点粮仓储粮,发现了大量空仓!” “什么?” 孙交豁然起身,脸色骤变,声音有些颤抖:“你说什么,空仓?” 毛纪重重点头:“没错,海运仓、新太仓、旧太仓等等,加起来,已不到八十万石。孙尚书,有人监守自盗,将朝廷的粮食贩卖去了近一半!” 孙交身体一晃,脚步踉跄。 完了。 彻底完了。 区区八十万石粮,如何能稳得住京师! 孙交伸出手,拍案道:“将所有仓大使给本官提来,我要知道粮食是谁运出去的,运到了何处,他们是用了什么手段瞒过我这个户部尚书的!” 便在此时,一名宦官匆匆走来,手中拂尘一甩,道:“孙尚书,陛下急召。” 第六十五章 一个下场:彻底破产 孙交走入文华殿,看到了李东阳、杨廷和、王廷相,曾绍贤、崔元也在。 特勤局、锦衣卫长官都来了,说明事情很严重。 孙交肃然跪下,心情沉重地摘下官帽,放在地上,叩头道:“臣愧为户部尚书,请陛下革职治罪!” 京师官仓储粮被人盗卖去七十多万石粮,这不是肥己肥私,而是毁了京师大局! 孙交无论也想不通,如此多粮是如何运出去的! 七十万石啊! 就是派一千人光明正大的外运,一个白天也只能外运十万石! 七十万石,需要多少人、多久才运出去,如此规模的运粮,怎么可能做到悄无声息,瞒天过海的! 孙交想不明白,但很清楚户部失职,自己难辞其咎! 朱厚照看着孙交,淡然一笑:“孙尚书,你犯了何罪?” 孙交没有隐瞒,再次叩头道:“毛侍郎查探粮仓,发现有七十万石粮被人盗卖,臣竟毫无察觉,危害到皇室与京师安危,乃是重罪!” 朱厚照看向曾绍贤:“将孙尚书扶起来吧。” 曾绍贤上前,搀起孙交,将官帽递了过去,板着脸又退了回去。 孙交不明所以,看着一点都不慌的朱厚照,皱眉道:“陛下,这仓库里的粮食……” 朱厚照摆了摆手:“京师粮仓之事朕都知道,你不必自责。在解惑之前,朕需要你们见一个人,进来吧。” 戚景通大踏步走了进来,肃然行礼。 孙交吃惊地看着戚景通,喊道:“你,你不是带领神机营军士驻扎东昌府,此时应该在护卫运河,追剿响马才是,为何会来京?” 戚景通挺直胸膛,声音洪亮:“孙尚书在说什么话,山东救灾结束,百姓安定,运河通畅,何来响马?” 孙交茫然。 山东救灾结束了? 没有响马? 运河通畅无阻? 这怎么和自己最近收到的消息完全不同。 李东阳咳了咳,开口道:“孙尚书,事已至此,便不瞒你了,这一切都是陛下设的局。” 孙交震惊地看向朱厚照,心思急转,脸颊不断抖动,问道:“涌入京师的流民说,山东出现响马……” 崔元走了出来:“那不是流民,是锦衣卫山东籍军士。” 孙交手哆嗦了下,咬牙道:“那江南遭灾……” 崔元呵呵笑了笑:“南直隶籍军士……” 孙交咬牙:“不要说粮仓里的粮食是被锦衣卫的人给拉走的!” 崔元摇了摇头:“这倒不是,是锦衣卫和特勤局一起派人在夜间拉走的,奉旨封口,所以并没上报给户部……” 孙交木然。 自己是户部尚书,钱粮是身家性命,你们趁着天黑暗搓搓割我腰子,还不告诉我是不是太过分了? 杨廷和呵呵笑了笑,走出来解释道:“这是一场大局,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 孙交想吐血。 七十万石粮,这参与其中的人手必然不在少数,你告诉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兵部尚书王廷相走出来,沉声道:“特勤局、锦衣卫中但凡参与计划其中者,都被封了口。看管仓库的吏员,封口的同时还被困在了仓库之中,事情没结束之前,没人能与外面的人透露半句话。” 孙交眯着眼,略一思索,看向朱厚照,问道:“既然是秘密之事,为何此时又让臣知晓?” 朱厚照端起茶碗,轻轻吹了一口,缓缓地说:“因为——是时候收网了。” 孙交瞳孔微凝。 这一日午时,红亭再次开售京报,卖报小郎君穿街走巷,“卖报”之声此起彼伏…… 胡家后亭。 胡睿双手支撑在石桌上,眼睛盯着京报中的头版内容,浑身止不住颤抖。 曹家书房。 曹红印瘫坐在椅子里,面色苍白如纸,看着京报上的字眼,上下牙齿不断磕碰。 范家酒楼。 一桌珍馐随着桌子倒下摔得到处都是,范承平砸了椅子,双眼通红,气喘吁吁,酒渍渐渐打湿了京报。 常家库房。 常万仓欣赏着满仓的粮食,用不了多久,这粮食便会化为一箱箱金银铜与宝贝,然后堆满库房。 管家常大贵急匆匆走来,喊道:“老爷,大事不好。” 常万仓背负双手,露出了一口黄牙:“身为管家,要镇定!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黄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老爷,是泰山。不,是京报!” 常大贵手颤抖得厉害。 常万仓接过京报看去,念道:“为镇压畸形粮价,还民公道,归宁京师。朝廷已调拨二百万石粮,将于二十五日辰时起,自京师九门外敞开卖粮,每石三百二十文,望民周知……” “二百万石粮?”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常万仓感觉浑身的血液几乎被冻住,眼珠瞪得溜圆,嘴唇不断抖动,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怎么可能,朝廷从何处调来的二百万石粮,为何我们一无所知!” 二百万石粮什么概念? 整个北京城内外军民,一个人一天吃两斤米,都够吃半年之久! 要知道现如今的运河漕运,一年运来的粮食也不过四百万石,朝廷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调运来二百万石粮? 再说了,常家派人在通州盯着,运河之上并没有官家船只靠岸,更没有漕运粮船卸货,朝廷的粮食从何处来? 可这是京报! 京报不可能造假! 常万仓惶恐至极。 此报一出,常家—— 要完了。 常万仓瘫坐在台阶上,身后粮仓满满,如一座山沉重。 聚源酒楼。 京师四大粮商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再一次碰面,只是这一次,四人没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常万仓将京报丢在桌子上,沉声道:“我不信朝廷可以拿出两百万石粮!” 范承平苦涩地说:“这可是京报,朝廷发行。一旦被证明作假,那朝廷的威严何存?这事,恐怕是真的。” 胡睿咬了咬后槽牙,起身道:“是真是假,明日看看就知道了!” 曹红印抱着双臂,满脸凄苍:“这事若是真的,我们还有活路吗?” 胡睿、常万仓、范承平低头。 若是真的,四家只有一个下场: 彻底破产。 第六十六章 神仙局 崇文门外,蒜市口。 一身布衣的庞子文听闻京报的内容,抓着结发妻子的手,激动地喊道:“崔娘,粮价要降了,朝廷出手了!看吧,我没说错!” 崔娘脸上堆满笑意,眼波微动,轻声道:“夫君是对的。” 庞子文张开嘴,牙齿在阳光下显得更白了几分:“为夫听张瘸子说过,当今皇帝天命觉醒,矢志中兴。一个要中兴的皇帝,怎么可能不爱民,任由粮价疯涨。” 崔娘偏了偏头:“所以夫君如此笃定,是因为那说书的张瘸子……” 庞子文微微摇头,认真地说:“也不尽然,西市的王麻子也说过这样的话,还有崇文坊的张婆子,鲜鱼巷的赵寡妇……哎,哎,娘子疼,松手……” 崔娘狠狠拧了一圈,哼了声转身就要走。 粮荒如火,人心惶惶,谁家不心急如焚购置粮食,自家粮所剩不多,夫君偏不让买高价粮。粮涨价一次自己哭一次,再涨价一次闹一次,可夫君就是个固执的,宁愿自己一天吃一顿粥,也不让买高价粮。 现在看来,坊间传闻是对的,现在的皇帝当真是天命觉醒,是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 庞子文追上崔娘,刚想说话,便愣住了。 崔娘挥了挥手:“夫君?” 庞子文抬起手,指了指南面的官道。 崔娘转身看去,红唇被惊讶地微微张开。 远处,一辆辆推车缓缓而动,连绵而去看不到尾,一股浩荡之势铺面而来。 “官粮到了!” “官粮到了!” 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在喊。 胡同里钻出来不少人,站在街边看着,自觉地让开道路。 粮车一辆接一辆,引得无数人注目。 京师过高的粮价压得太多人喘不过气,住在城南的多是小门小户,一个个又拖家带口,谁能承受粮价翻七八个跟头。 这段时间的煎熬太多,现在,朝廷运来了粮食,明日就能吃上平价粮了! 一个粗犷的汉子对着运粮的人喊道:“喂,你们是哪里来的?” 天津卫总旗包晖回道:“我们是天津卫的军士,皇帝下旨,京师粮食不够百姓吃了,命我等走海路日夜兼程调粮,这不是,粮食运来了!” “皇帝。” 汉子被触动了。 天津卫百户邢南松气沉丹田,喊道:“皇帝还说了,粮荒就是灾情,灾情就是命令,命令就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京师百姓饿肚子!不管粮在何处,能调尽调!” 粮荒就是灾情,灾情就是命令! 一席话,让周围的百姓无不动容! 粗犷汉子眼含热泪,扯着嗓子喊:“皇帝万岁!” “皇帝万岁!” 一些百姓跟着喊。 随后运粮的军士与众多的百姓,一起喊了出来。 声浪一重盖过一重,冲入城内! 正阳门、宣武门、德胜门、安定门等城门外,也在军民的一对一问中,掀起了“皇帝万岁”的狂潮。 皇宫,文华殿外。 朱厚照安静地站着,听着远处如潮的呼声,微微闭上了双眼。 自己操纵了一切,利用了一切,拿走了一切,到最后,还让百姓感恩戴德,山呼万岁。 这是恶魔之手,还是权谋之术? 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达到了所有目的。 一手割走了四大粮商所有家产与财富,一手收回了离散多年的万千民心! 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听到了百姓的山呼,也看到了无数的粮车缓缓而来,然后陷入到冰冷的绝望之中。 很快,四大粮食所属的所有粮铺开了门,敞开了售卖。 一石米不要二两八钱,不要一两八钱,更不要八钱! 就五钱! 含泪甩卖,赶紧买粮啊。 三百二十文,平价售卖,买不买? 可京师百姓对此并不热情,甚至许多人毫不留情面地朝着其粮铺吐口水。 涨价时候,多少人求着你们降价你们一个个鼻孔朝天,爱买不买,现在老子也要鼻孔朝天一次,谁买你家粮谁孙子。 胡睿、曹红印、常万仓、范承平知道一切都完了。 降到一石三百文粮铺都是无人问津,连个止损的机会都没有! 就在四人不知如何是好时,不起眼的小商人王通添出现了,笑呵呵地说道:“小子有些钱,想买些粮,不让你们亏,一石作价三百二十文,有多少收多少……” 这家伙,一脸奸笑! 海运仓。 户部尚书孙交看着特勤局、锦衣卫的军士将无数粮食推入仓库之中,对一旁归来的王琼道:“你知不知道,六十万石粮食,只是从官仓的仓库里出去转了一圈,户部账册里就多出了三十六万八千两银钱,内承运库多出了二十万两银钱……” 王琼看着无数粮食入库,嘴角满是苦涩:“当特勤局告知下官陛下的计划时,下官可是良久没说出话。孙尚书,这局,实在是神仙局!” 孙交暼了一眼王琼,冷冷地问:“神仙局,那京师百姓高价购粮的损失呢?你不会以为,户部、内承运库里的银钱,没有百姓的吧?” 王琼肃然道:“下官并不是这样想,京师百姓高价购粮,确实有些损失,可四大粮商更多的是囤积待时,并没有在高价时大量抛售粮食,这就意味着高价购粮的百姓并不多。:” “再说了,孙尚书是不是也应该看到北京城外诸县府,商人为了囤粮,高价收走了百姓刚刚打下来的夏粮。百姓卖粮的钱,比往年多不少。于万民有利,于朝廷有利,下官以为,这就是神仙局!” 孙交沉默,最终点了点头。 不得不承认,朱厚照做了一场大局,并凭借着惊人的手段,以近乎完美的方式,完成了整个棋局! 至于四大粮商,户部是不会理睬他们的。 竹寿钱庄正在打算盘,毕竟四大粮商抵押的店铺并不足以完全抵去借贷的钱,一个店铺价值三千两,允许借出四千两。 现在,是时候补窟窿了,还有什么房契。 哦,安定门的铺子啊,不欺负你,折五千两,还欠竹寿钱庄三万两…… 风光无限的四大粮商,赔光了一切。 胡睿脚步踉跄,带着哭泣的一家老小走出了安定门。 曹红印脱下了华贵的衣裳,换成了布衣,带着一群女人与一群孩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家门。 范承平承受不住破产的打击,选择了上吊自杀。 也不知道是姿势有问题还是绳子有问题,反正挂那里没死成,被家人救下来之后便疯了。 常万仓终于感觉到了世态炎凉。 掌柜走了,伙计散了,下人也离开了。 女人开始嫌弃自己,儿子开始疏远自己,就连路过时遇到一条狗,也敢冲着自己狂吠…… 常万仓没有选择离开京师,而是低下了头,选择投奔王通添。 王通添是个有野心的商人,他一定愿意收留自己! 竹寿钱庄清算完了四大粮商的家产,然后——锦衣卫来了,贴上了封条,对外喊道:“此乃黑心钱庄,虐民虐伤,奉旨查封法办……” 第六十七章 大额红钞,小额绿钞 朱寿钱庄是朱厚照设的,但它毕竟有着“地下钱庄”的属性,只是攫取四大粮商家产的工具,现在四大粮商已经破产,目的达成,朱寿钱庄自然需要废去。 竹寿钱庄里的财产搬运到了内承运库,一个木匣送到了文华殿。 朱厚照抬手打开木匣,看着里面一叠地契文书,挑了六张出来交给张永:“这六处交给大明中央银行衙署,用作开设分行,分行冠以城门之名,如大明中央银行正阳分行、德胜分行等。” “臣这就去办。” 张永躬身接过。 朱厚照微微点头,言道:“参与过此事的宦官,一律给赏,和锦衣卫、特勤局的部分将校一样,派去避暑离宫闲住一个月,一个月后调回。” 张永领旨,道:“那臣也去离宫……” 朱厚照淡然一笑:“你还是留在朕身边办事吧。” 张永谢恩而去。 朱厚照闭上眼,手指轻轻点在桌案上。 内阁、户部缄默其口,不会对这件事再提一句。 知道少量内情的将校、宦官将会被隔离一段时日,避免说漏了嘴,至于那些不明真相的军士,该干嘛还是干嘛。 事情到此为止了。 朱厚照放心下来,继续思考大明新式宝钞。 虽说朝廷解禁金银交易的时间很短,但民间、商业交易早已盛行用银进行交易。 朱厚照去过内承运库,知道当下主要的银两分为四类: 宝银:马蹄形,五十两。 中锭:锤形,十两。 小锭,又名锞子:小馒头状,多为一至二两。 散碎银:不规则状,通常不足一两。 而从四大粮商家中“挪”过来的银两,绝大部分是中锭,其次是保银与小锭。这也就意味着,四大粮商在生意上许多交易是以“十两”作为主要单位进行的,在这种情况下朝廷只设计小额宝钞,并不合适。 明代中期毕竟不是明代初期,初期民生凋敝,商业交易金额通常不会太大,经过百余年的民间积累与商业发展,是时候突破一贯钞,向上设计更大面额宝钞了。 经过慎重考虑,朱厚照设计了两款宝钞: 大额红钞与小额绿钞。 大额红钞,面额分别是一百贯、五十贯、二十贯、十贯、五贯、一贯。 小额绿钞,面额分别是五十文,二十文、十文、五文、两文、一文。 考虑到废掉旧式大明宝钞可能会引起皇室宗亲不满,违背祖制、不尊祖先的帽子可不小,所以必须将老朱给挖出来,放到大额红钞上,将朱棣也挖出来,放到小额绿钞上。 借借太祖、太宗的大脑袋,堵住一些人的嘴…… “万岁爷,巾帽局掌印太监王志到了。” 内侍通报。 朱厚照点了点头,握着朱砂笔继续绘制宝钞,待王志行礼后,抬起头看去,只见王志颇显瘦削,衣裳多少有些带风,双眼明亮,透着几分精明,便笑道:“朕听闻你在入宫前是个缝工,还做工什么营生?” 王志紧张地回道:“万岁爷,家中穷困,八岁时便被送去酒楼打杂,后来当了掌柜学徒,因算错了一笔账目被赶了出去,后来便做了缝衣匠,再后来吃不饱饭,选择了入宫……” “哦,懂得做账目?” “懂得一些。” 朱厚照很是满意,点了点头,道:“你想不想出宫?” 王志惊讶地看着朱厚照,连忙叩头:“万岁爷,臣有过错,领罪领罚,也不愿出宫。” 被赶出宫的宦官,不是人,是鬼,还是孤魂野鬼的那一种。 只能无依无靠,在凄惶中死去。 朱厚照笑道:“起来吧,朕不是赶你出宫,而是想要让你出宫接手几个铺子,做点买卖。” 王志眼神一亮:“万岁爷是想重开皇店?” 朱厚照摇了摇头,肃然道:“没有皇店,出了宫做买卖,你只是寻常生意人,除了账目、利润等定期送入宫内外,与皇室没有任何关系,更不得对外提起出自内廷。” 王志茫然。 皇帝做买卖,还需要低调不成? 想当年,皇店霸占九门要道,哪个经商的路过不丢几个铜板进来…… “万岁爷说的买卖是?” 王志问道。 朱厚照将一张纸抽出,起身走向王志:“这是朕设计的一些钞包,也可以称之为钱包。” “钱包?” 王志接过图纸看了看,从未见过这等款式,里面还分了几个隔层,有短小的绳,也有颇长的绳连接两端。 朱厚照严肃地说:“巾帽局里有皮、毡、缎、丝,也有木料、皮革、硬纸,你们一直负责帽靴制造之事,想来这些款式的钱包也不在话下。” 王志认真地回道:“万岁爷,制出来自不是问题,只是——如此小的钱包,似乎并无什么用处,臣担心……” 朱厚照摆了摆手:“放开去做。另外,从之前没有离开豹房与浣衣局的那些女子中,挑出三百人,专门负责新式钱包的设计、制造。” “臣领旨。” 王志见朱厚照坚持,也不再多问。 朱厚照挥手,让王志退下。 只要设计好宝钞,确定好制度,确定好兑换比例并允许与金银铜自由兑换,不无节制滥发,没道理宝钞站不住脚跟。 既然宝钞能站得住,那这钱包就可以拿出来贩卖了,总将东西藏袖子里,沉甸甸、鼓囊囊的多不美观。当然,这钱包主要赚的是勋贵富户的钱,确切地说,是勋贵、富户女人的钱…… “让中央银行的唐祺、苏北岩来见朕。” 朱厚照下令。 内阁。 李东阳、杨廷和看着户部尚书孙交,目光中满是询问之意。 孙交无奈地说:“陛下给中央银行下了旨意,一是商议新版宝钞事宜,二是命令户部拟写公文,发给各行省府州县,要求配合大明中央银行于衙署附近或城内,选出铺子,开设分行。” 李东阳皱眉:“如此一来,不知靡费多少。你身为户部尚书,难道就没反对吗?” 孙交郁闷地憋出一句:“陛下说了,若是户部不支持,那购置铺子、安排人员等一应花销,由内承运库与大明中央钱庄支给,不经户部。” 杨廷和凝眸:“听孙尚书这话,户部是支持了?” 孙交认真地点了点头:“没错,户部支持陛下广设分行!这绝非是什么亏本之事,而是利民、利国之事。” 李东阳沉声问:“何来利民利国?” 孙交对上了李东阳深邃的眸,肃然道:“大明中央银行及其分行,并不是单纯负责宝钞银钱兑换,陛下说了,银行——当泽被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