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姑娘她无恶不作》 第一章 慈心 明嘉十二年秋。 夜深风寒,露浓湿衣。 慈安堂前,烛灯昏昏沉沉,银白月色洒落在阮扶云惨白如纸的面上,她跪在堂前,面上神色不见悲喜。 边上或站或坐着的人里,无一人敢出声。 直到端坐上首的宜昌伯老夫人重重地将茶盏放在桌上。 令人心中一震。 老夫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扶云,事到如今,你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余下的半句话,在场所有人都清楚。 唯有自尽以证清白。 话音刚落,边上一位美貌妇人便跪了下来,哽咽恳求:“求老夫人开恩!扶云是做了错事,即便老夫人将她逐出家门也是应当,可还请留她一条性命。” 大夫人沈氏略略蹙眉:“青姨娘,你先起来。” 青姨娘已泪流满面,上前抱着阮扶云,只一声声地唤着扶云,哽咽着说不出其他话。 见状,老夫人面上冷意更甚。 她也是看着阮扶云长大的,虽只是庶女,却也乖巧温顺,待来日许配人家,也不失为伯府助力。 可…… 怎么就偏偏与国公府的那个病弱残废世子不清不楚呢? 老夫人的视线从慈安堂里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长子阮文德面露不忍,长媳沈氏眉头微蹙,二儿媳颜氏只垂首看着地面。 至于罪魁祸首阮扶云—— 她背脊挺直,神色从容且平静。 今日,本是镇国公老夫人生辰宴,大夫人沈氏携伯府姑娘们前去贺寿,未曾想,宴会进行一半时,便被人撞见镇国公世子与伯府四姑娘阮扶云一同在花丛中。 而那时,两人已衣衫不整。 短短一日时间,整个京城,谁人不知国公世子与伯府庶女的风流事? 事到如今,阮扶云身败名裂便罢了,可宜昌伯府上还有其他未出嫁的姑娘。 总不能都受阮扶云所累。 老夫人遂狠下心:“落竹,将四姑娘带下去。” 这便是要动手了。 青姨娘跪到宜昌伯阮文德的脚边,崩溃大哭:“求伯爷救救扶云!她也是您的女儿啊!纵然今日铸成大错,也罪不至死啊。” 阮文德偏过头去,无动于衷。 青姨娘心中绝望,又转而跪行到大夫人面前,苦苦哀求着,可大夫人也只是微微摇头。 没有人会为一个妾室所出的庶女求情。 青姨娘惶然地跪在地上,无助又凄凉。 一直沉默着的阮扶云忽然开口了:“孙女若是死了,待镇国公府上门求娶时,祖母又该如何交代?” 此话一出,整个堂中瞬时鸦雀无声。 老夫人面上似拢了一层寒霜。 大夫人则抿了抿唇,庶女便是庶女,果真上不得台面,事到如今,竟还痴心妄想成为世子夫人。 老夫人抬手将茶盏砸在阮扶云肩头上,滚烫的茶水洒了阮扶云一身。 可阮扶云神色依旧平静。 “你以为国公世子凭什么娶你?!”老夫人疾言厉色,“哪怕你是伯府嫡女,国公府也未必瞧得上眼,难道从侧门抬进去做妾么?府里断断容不下你。” 伯府姑娘并非不能做妾,可出了这等丑事再抬去上赶着做妾,往后伯府在京城还有何脸面可言? 大夫人语气微冷:“扶云,你虽不是我亲生,但我一向待你视如己出,将来自会为你定下一门好亲事,可你一心想着攀龙附凤,实在是辜负了我与你父亲的一番心意。” 大夫人实在是恼怒。 她并不曾苛待府上的庶出姑娘,也真心实意地想为庶女们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 可阮扶云此举一出,自己清白尽毁的同时,京城中人也不免议论起她这个嫡母。 有说是她沈氏教女无方,也有说是她拿捏着庶女们的亲事,阮扶云这才剑走偏锋,与国公世子暗通款曲。 阮扶云依旧背脊挺直,并无愧色,她并不辩驳,只是语气清冷,尽是嘲讽:“只是可惜,世子虽然身份尊贵,却病入膏肓,时日无多。” 老夫人恼怒的又岂止是她败坏名声?更多还是因为世子病弱,无法扶持伯府,且她即便嫁入,也是为人妾室,不堪大用。若阮扶云当真攀上了皇亲贵胄,老夫人自当换一副面孔。 她回想起那时刚刚苏醒,发现自己正衣衫不整地睡在花丛里时,一瞬间,无数情绪涌上心头。 她惊愕、不安,又有些恍惚。 可抬眸正对上镇国公世子那双幽深的眸子。 “不要出声。”他轻轻道,声音低沉又柔和,“我遭人暗算,不想却连累到你,待会儿你若能平安无事的回去便罢了,若不能,我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自然,最终是没能平安回去,只不过,在被人撞破之时,镇国公世子也在尽力护着她,虽收效甚微,也于名声无任何益处,但到底是镇国公世子承受了更多的疾风骤雨。 就在阮扶云思绪游离间,大夫人已然厉声斥责:“阮扶云,你今日行事荒唐,败坏家风,事到如今也丝毫不知悔改,实在是留不得你了,来人,将四姑娘带下去。” 有仆役上前,欲将阮扶云带下去。 青姨娘又急又哭,便扑上去拉扯,一时间僵持不下。 正要闹作一团时,有婢女快步走进堂前来。 “禀老夫人,镇国公府的管事匆匆赶来,现下已在伯府门前。” 老夫人惊愕不已:“现在?” 现下已经夜深,白日里又出了那等子荒唐事,镇国公府怎会派人前来?若是为了今日之事,怕是还处置不得阮扶云。 思及此,老夫人便摆手让仆役们下去。 “可曾说是为什么事?” 婢女微微垂眸:“那管事说,今日之事,四姑娘是无辜受害,镇国公府定会上门求娶四姑娘,另有绸缎黄金等物赠予四姑娘作为补偿。” 咔嚓! 瓷白茶盏落在地面上,摔个粉碎。 众人面面相觑。 以镇国公府的门第,出了此等丑闻,即便拒绝纳妾也无可指摘,又怎会明媒正娶一位毫无价值的伯府庶女? 在长久而又微妙的沉默过后,老夫人忽然一改面上冷漠,取而代之的是慈爱心疼之色。 “扶云,祖母也是急火攻心。”老夫人抹了抹眼泪,亲自上前搀扶起阮扶云,“你受了这样大的委屈,祖母是又急又气,才说了重话。” 第二章 姨娘 阮扶云慢慢站起身来。 她目光清澈温和,自在场每一个人的面上扫过,最终定格在青姨娘处。 阮扶云凝视半晌后,终于收回目光,低声道:“多谢祖母关怀,若无他事,扶云告退了。” 这些事,早已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她仅在慈安堂里就死过七八回,每一次都是被老夫人身边的落竹逼迫自尽。 可每次死后,都会再一次回到慈安堂里。 直到有一次她发了疯,口出恶言,状若疯癫,将慈安堂的物件砸了又砸,撕了又撕,有许多都是老夫人珍藏的宝贝。 老夫人心疼之余,怒气更甚,命人制住她灌药,她被三五仆役按住,苦涩药水从喉间流淌下去,再多挣扎也是无力。 直到慢慢失去了气息。 恍惚间却听到有人说,镇国公府上门求娶。 自那以后,阮扶云终于意识到了,辩解无用,求情无用,唯有拖延时间到镇国公府派人上门,才能真正活下去。 于是在每一次刚刚苏醒时,她都第一时间打发身边的婢女花桑去给镇国公世子递话,她虽然并不十分了解那位世子,却也知道他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阮扶云抬头看了看天色。 月光黯淡,万里无云。 青姨娘从慈安堂里追着阮扶云出来了。 “扶云,娘陪你回去。” 阮扶云目光平静地仿佛在看一位陌生人:“姨娘好意,扶云心领了,还是请姨娘自己回去吧。” 一句“姨娘”直接将青姨娘噎住了,她虽是妾室,却是阮扶云生母,以往私下里阮扶云总会唤她“娘亲”,今日又是为何如此冷淡? 青姨娘眼泪簌簌而落:“都是我这个为娘的无能,可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事事以你为重,你怎么与我生疏了呢?” 阮扶云悄悄按了按自己的手心,克制住想要质询的冲动。 她也想不通。 那一日青姨娘端了碗粥给她,她毫无防备地喝下后才发觉浑身酸软无力,便见青姨娘一边流着泪,一边取过刀。 阮扶云就这样目睹着青姨娘将刀刺入她的心口,一下又一下,直到鲜血染红了她的双手。 她颤抖着哭,一遍一遍说着对不起,又一遍一遍地落下刀。 整整十七刀啊。 她被自己的亲娘砍了十七刀。 想到这些,阮扶云别过头去。 青姨娘牵起阮扶云的手,泪眼婆娑:“扶云,若你也与我生疏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活下去了。” 阮扶云忽然觉得心口有些疼。 她抽出手,冷淡又疏离:“天色晚了,我回房休息了。”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 阮扶云走进栖月阁内。 婢女绿桑快步迎上:“姑娘今日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婢子给您倒杯茶。” 阮扶云抬眸看了她一眼,问:“我记得你和青姨娘身边的素枝关系匪浅。” “素枝姐姐性子活泼又爱说笑,婢子们都爱跟她一块玩。”绿桑将茶盏放在阮扶云面前,笑道,“这茶叶还是昨日午后姨娘让素枝送来的呢。” 阮扶云沉默了。 姨娘砍人,还是素枝递的刀。 一个母亲,到底是在什么程度的压力下,才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挥刀相向? 阮扶云略有疲倦:“你出门守着吧,别让任何人进来。” “是。” 绿桑出去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青姨娘就从门外闯了进来。 她一进门就哭哭啼啼:“扶云,是娘做错什么了吗?你为何要如此冷淡?” 阮扶云秀长入鬓的眉梢微微拧起:“绿桑,不是吩咐过了,不许任何人进来么?” 绿桑有些莫名:“可是,这是姨娘呀。” 亲娘也算外人么? 青姨娘哭声更响了:“原来扶云不想要娘进来,可我唯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若你也……” “姨娘若真这么想,我现在就去母亲面前多喊你几声娘亲。”阮扶云很是干脆地打断了青姨娘的话,她说着,站起身就往外走。 青姨娘吓得连忙止住了哭声:“别。” 私底下唤几声娘亲便也罢了,若真当着当家主母的面上唤一位妾室为娘亲,挨顿板子都是轻的。 这点轻重,青姨娘还是知晓的。 阮扶云又坐了下来,面上含笑,却不及眼底:“既然如此,姨娘就不要一口一个娘亲了,省得被旁人听去,说咱们伯府不懂规矩。” 青姨娘被阮扶云挤兑地说不出一句话,却眼中含泪,欲语还休。 阮扶云看向院中守夜的婢女,语气淡淡:“绯玉,送姨娘出去,自明日起,升为二等婢子,绿桑降为三等。” 绯玉原本倚坐在门槛上,有些昏昏欲睡,乍听此话,一下子惊醒了,一时间也顾不得其他,忙引着青姨娘往外走。 “姨娘慢走。”绯玉连推带搡地将青姨娘赶出了栖月阁,心中仍激动不已。 且不说二等婢子的体面,就单单是月银也比三等婢子多了许多,而且背后有四姑娘撑腰,谁还怕一位姨娘呀? 而绿桑的脸色则白了几分:“姑娘……” “你是栖月阁的丫头,不是供姨娘差使的,若再有下一次,你便去姨娘那当差吧。”阮扶云看向她,声音温和,“自然,你若表现好了,我也会把你提拔回一等婢子,下去吧。” 绿桑垂下头,咬着唇道:“是。” “绯玉,去瞧瞧花桑回来了没有?” 阮扶云话音刚落,花桑便从门口走了进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阮扶云身旁,因为一路小跑而气喘吁吁,面色泛红。 “姑娘,婢子回来了。” 阮扶云摸了摸她的头,柔和道:“做得好。” 花桑却愧疚地低下头:“今日都是婢子的错,当时在镇国公府上,姑娘说要去客房休息,婢子不认识路,就听信了一个小丫头的话,才把姑娘带到偏僻无人的路上,否则,也不至于如此了。” 说到这里,花桑稍作停顿,目光中流露些许怒意,又续道:“不过,事发之后,婢子立即去查探那个小丫头的身份了,婢子发现她私下里和大公子身边的小厮有来往!” 阮扶云看着花桑,笑意清浅,她目前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眼前这个单纯聪明之余,又有些莽撞的花桑。 她随手取了件深色披风,又系上面纱。 “那咱们现在就去报复他吧。” 第三章 报复 “现在?”花桑疑惑地眨了眨眼。 阮扶云转头看向绯玉:“我和花桑出去,你在栖月阁里守着,不许任何人进来。” 绯玉乖巧应声:“婢子一定好好守着。” 宜昌伯府里夜幕深沉,唯独前院花厅灯火通明,仆役来来往往,却又小心翼翼。 原本夜间后院门应该落锁,只不过今日事端颇多,人都守在前院花厅处,镇国公府的马车还停在宜昌伯府大门前,借着沉沉夜色,主仆俩便悄无声息地从宜昌伯府后院里浑水摸鱼出来了。 花桑跟在阮扶云身后亦步亦趋,一路走到松林院前,此处便是宜昌伯府上大公子阮修竹的住所。 阮扶云估摸了一下天色,便拉过花桑站在墙边,遥遥见到一个身影自前院花厅的方向走来。 正是大公子阮修竹。 花桑倒吸一口凉气,十分震惊:“姑娘怎么知道大公子会在这里?” “猜的。”阮扶云从怀中掏出一块麻布袋子交给花桑,“一会儿看好时机,套在他头上。” 夜色昏沉,风声凄冷。 阮修竹似乎是喝了些酒,脚步虚浮,意识也不甚清晰,刚走到松林院前,还没来得及进去。 突然口中被塞了东西,继而麻袋套头,一顿暴揍随之而来。 只听见少女恶狠狠的声音:“留口气就行。” 阮扶云用捡来的木枝抽在阮修竹身上,狠狠地出了口恶气。不过她下手还是有分寸的,并不会伤及要害让他残了或是死了。 因着酒醉,阮修竹也没什么力气反抗,只痛呼,但声音闷在麻袋里,守夜的侍卫又远在别院,根本无人听到他的呼救。 阮扶云差不多撒了气,便拉过花桑跑走了,至于阮修竹么,等守夜的侍卫巡逻到这里自然会发现的。 主仆二人一路赶回栖月阁。 绯玉仍在院子里守着,见二人回来,也不多问,只乖巧地奉上茶,便继续在屋外守夜。 花桑心脏狂跳不止:“姑娘,大公子不会发现是咱们动的手吧?” “不会,他没有证据。” “可是……”花桑犹豫片刻,又问,“白日里他陷害姑娘,晚上就被暴打了,他会怀疑吧?” “他当然会怀疑了,不过,怀疑了也不能怎样。”阮扶云倒了杯茶,温和道,“别多想了,下去休息吧。” 花桑刚走出去,又探头回来,眼睛里带着亮闪闪的光:“姑娘,那今夜暴打他是什么计划的一部分吗?之后能不知不觉地把大公子干掉?” 阮扶云失笑:“话本子看多了?” “那咱们为什么要去暴打他?” “没什么实际意义。”阮扶云抿了口茶,又补了一句,“有助于心理健康吧。” 没意义,但是很爽。 反正,就算是闹出些什么事端,大不了死了之后再从慈安堂里重新开始罢了。 夜,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翌日清晨。 花桑正伺候着阮扶云梳洗,却听见栖月阁的小院里却传来骚乱声。 “去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了?” 绯玉快步从门口走进:“姑娘,是绿桑鬼鬼祟祟地与姨娘身边的素枝私下约见,被人发现了。” “绿桑怎能如此?她是姑娘身边的丫头,又不是姨娘身边的。”花桑不由啐了一声,“她若这么想去姨娘身边当差,姑娘打发她去就是了。” 阮扶云坐于镜前,望向镜中纤秾合度的少女,只抿唇一笑,道:“只是和素枝约见,算不上什么错处,先让她进来吧。” 绯玉应声:“是。” 绿桑进来时面上惶然,她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着,手指攥紧,甚至身子还有些颤抖。 与绿桑一同进来的,还有一位身着粉色衣衫的少女,她目光灵动,神采奕奕。 阮扶云看向粉衫少女,柔和问:“是你发现绿桑私下里约见了素枝吗?” “是。”粉衫少女点点头,“婢子起得早,发现绿桑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四处张望,还打算在姑娘的茶水里下药。” 下药?这就已经不简简单单是约见那么简单了,如此叛主,只怕另有图谋。 阮扶云问:“你叫什么名?” 闻言,粉衫少女露出了犹豫之色,但她未立即回话,而是跪了下来,道:“还请姑娘赐名。” 阮扶云唇角微扬,露出浅淡笑容:“在栖月阁多久了?以往倒是没见有这么机灵的丫头。” 粉衫少女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道:“婢子只是个粗使丫头,姑娘平时自然注意不到,只是昨夜看到绯玉姐姐升为二等婢子,婢子也想做。” “只想做二等婢子?”阮扶云似笑非笑。 “更想做姑娘的贴身婢子,将来跟着姑娘一同进镇国公府。”粉衫少女眼神里闪着光。 若是能被世子收为通房,抬为妾室…… 锦绣前途就在眼前。 花桑忽然有了危机感。 阮扶云抿唇笑了起来:“好,好,你便唤作春桑吧,先升为二等婢子。” 春桑磕了个头,雀跃地道:“多谢姑娘。” 待春桑下去之后,花桑忍不住埋怨道:“姑娘,婢子看她也太有野心了,居然还想顶替婢子的位置,您还这么抬举她。” “放心,再抬举别人,也越不过你的。”阮扶云温和笑笑,转而又看向绿桑,声音便冷了几分,道,“绿桑,你原也是栖月阁的一等婢子,何故一而再再而三的听从青姨娘的话?” 绿桑深深埋着头,声音略微颤抖,道:“婢子知错,但婢子没有叛主,还请姑娘饶恕婢子。” “都已经打算在茶水里下药了,还不算叛主么?”花桑气愤道,“你我同是姑娘身边的一等婢子,姨娘是给你许了什么好处?竟做出这等没良心的事情来!” 绯玉低声提醒了一句:“花桑姐姐,绿桑现在是三等婢子了。” 绿桑只觉无辜,满心委屈,眨了眨眼就落下泪来:“姑娘,姨娘往日里都是如此,可姑娘却将婢子降为三等,婢子实在不知错在何处。” 阮扶云看着绿桑,一时没有开口。 她降绿桑为三等婢子,倒不全是因为昨夜缘故,而是曾经青姨娘提刀砍人时,亦是绿桑守在门口。 当时她见到姨娘举刀,惊慌失措地大声求救,绿桑近在咫尺却置若罔闻,全无为仆忠义,更不顾主仆情分。 第四章 恶女 阮扶云坐在桌前,托腮看着绿桑,目光虽有冷色,却无恨意。 她已经不在乎了。 在无数次轮回里经历生死,比起种种缘由,她现在更看重的是一个人的行为。 而宜昌伯府上下全是疯子。 兄长置她于风口浪尖,祖母逼迫她自尽,亲娘提刀砍她,父亲将她按在水里溺毙,长姐将她推入恶人怀中。 没关系。 她也可以化身恶女。 “绯玉。”阮扶云声音微凉,“你守在这里,别教旁人见了绿桑,也不许她出栖月阁一步,我与花桑去慈安堂请安,回来再处置绿桑。” 语罢,便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花桑连忙跟上。 …… 老夫人的慈安堂坐落在宜昌伯府偏南方的位置,与阮扶云所在的栖月阁有些距离。 及阮扶云到时,慈安堂里的气氛忽然一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阮扶云身上,有好奇,有试探,自然也不乏恶意。 阮扶云不为所动,自顾自行礼,声音温柔清甜:“孙女给祖母请安。” 神态自若,仿佛无事发生。 阮扶云行过礼,又向大夫人沈氏与二夫人颜氏问了安,然后乖巧落座。 压抑氛围也仅仅持续片刻,便消散的无影无踪,祖孙聚在一起闲话二三,气氛自然融洽,也没有不开眼的人故意提起昨日之事。 老夫人也一改那夜冷酷无情的态度,像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 慈安堂里,除了阮扶云以外,还有三位伯府姑娘,气度清冷的是二姑娘阮凝雪,娇憨温软的是三姑娘阮依晴,还有一位面有不善地盯着阮扶云,正是五姑娘阮烟兰。 此时,三姑娘阮依晴悄悄拉了拉阮扶云的手,压低声音,道:“四妹,明日午后在花池边上等我,咱们去街市上玩。” 阮依晴生母是妾室苗姨娘,因着与阮扶云同是庶出,年纪又相仿,故而格外亲近些。 阮扶云点点头:“好。” 恰此时,有青年男子怒气冲冲地从外面闯了进来,有仆役上前阻拦,却被他一脚踹开。 “滚开!谁敢拦我!” 来者是宜昌伯府上的大公子,阮修竹。 他面色阴沉,将阻拦他的仆役都踹倒在地,因着一贯是老夫人最宠爱的孙儿,旁人也不敢过多拦他,此刻他目光宛若刀锋,落在阮扶云身上。 大夫人厉声呵斥:“孽障!你发什么疯!”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于阮修竹身上,阮依晴悄悄翻了个白眼,对阮修竹这位伯府长子十分不屑。 阮修竹怒气冲冲地道:“母亲,我昨夜在府里被人打了。” 说着,翻开衣袖,胳膊上确实有几条红色伤痕,是被枝条抽打过留下的印记。 老夫人顿时心疼起来:“疼吗?大夫来看过没有?还有哪里伤到了?” 阮修竹没有理会老夫人,而是咬牙切齿地看向阮扶云,眼风如刀:“阮扶云!是你动的手,是不是!” 阮扶云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大哥怎么会如此认为?我好端端地打大哥做什么?更何况,我肯定也打不过大哥呀。” 旁人并不知晓,可阮修竹自己清楚,昨日阮扶云之所以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镇国公世子发生不谨之事,正是出自他手。 所以,他相信自己不是无缘无故走在路上被莫名其妙的人打,而是来自阮扶云的报复。 “昨夜,你在何处?”阮修竹目光阴沉,“我当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那就是你的声音!” 阮扶云莞尔一笑:“大哥说这话太有趣了,祖母,您听听,大哥身强力壮,我就算是有心,也得打得过大哥才是呀。” 老夫人虽然心疼长孙,但阮扶云所言不虚,阮修竹七尺男儿,怎会被一个弱女子暴打?何况,昨夜阮扶云还在慈安堂里跪了大半宿。 “修竹,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仔细讲来,祖母定会为你做主。” 阮修竹便将昨夜走到松林院前,被人用麻袋套头暴揍一顿的事情仔细讲了。 阮扶云笑了笑,道:“那我可更不明白了,大哥根本没看到人,怎么就确定是我打的大哥呢?莫非是大哥做了什么对不起妹妹的事情,才以为妹妹要报复大哥?” “你——”阮修竹的怒气稍微压制了些。 听到阮扶云的这番话,阮修竹几乎可以确认,阮扶云一定是知道了些什么。 于是他深深地看了阮扶云一眼,道:“我什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了!” 阮扶云收敛起笑意,她微微昂首,慢条斯理地道:“说起来,我的婢女花桑在昨日倒是发现了一件事情,当时在镇国公府里,是有个小丫头引路,把我引到了花丛边,大哥对此毫无印象么?” 阮修竹忽然意识到, 如果他执意要在慈安堂里大闹一场,阮扶云并不介意将昨日之事宣扬开来。 他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盯着阮扶云。 阮扶云只不过是一个贱妾所出的庶女,自该成为他的垫脚石,怎么能反抗?又怎么敢反抗?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他是宜昌伯府的继承人,上至老夫人,下至府上仆从,人人皆视他为未来伯爷。 因而他无所畏惧。 然而,下一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阮扶云扬手打了阮修竹一个耳光。 清脆的声音在慈安堂里响起。 所有人都怔住了。 包括阮修竹自己,一时之间也愣在了原地,他不可置信地看向阮扶云,甚至忘记做出回应。 “大哥虽然自甘堕落,可我身为伯府姑娘,不得不替母亲教导大哥。” “你毁了自家姐妹清誉是其一,更败坏伯府名声,如此行事不端,怎堪大任?难道要教伯府百年根基尽毁在你手上么?” “其二,你冲动鲁莽,无缘无故便污蔑我昨夜殴打于你,无凭无据,大闹祖母的慈安堂,不仅扰了祖母安宁,更惹兄妹离心。” “如此种种,这一耳光,实不算委屈了你。” 阮扶云一句一句,声音清朗,正气凛然。 语罢,她对着老夫人略略屈膝,道:“祖母,孙女受些委屈不要紧,但大哥的行为实在恶劣,还请祖母责罚。” 第五章 下药 阮依晴差点忍不住拍手称快。 而阮修竹恼怒之余,又觉得实在荒谬。 难道阮扶云当真以为老夫人会为了她一个庶女而责罚自己?简直可笑,发生昨日之事,能留下阮扶云一条性命,都算是老夫人格外开恩了。 可事实总是令人猝不及防。 老夫人目光冷淡,看向阮修竹的目光中带着失望道:“修竹,你自己去家庙罚跪吧。” 若是往常,老夫人或许会偏疼阮修竹,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尤其是当着阮扶云这位准“世子夫人”的面,老夫人没办法偏心。 何况,她也的确感到失望。 阮修竹震惊到无以复加:“祖母?!” “大哥恐怕还不知道呢。”阮扶云面上是温柔清甜的笑容,“不日我便要嫁入镇国公府,成为世子夫人了,这一切还要多亏大哥。” 阮修竹霍然转头看向阮扶云,似乎要在她的笑容里找到破绽,可无论如何,阮扶云的目光里都流露出自信。 那位从不与人往来的残废世子,竟然要娶素未谋面的伯府庶女为正妻?! 阮修竹既惊又怒,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和一个庶女的口角中落入下风。 老夫人又斥了一句:“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下去吧!” 阮修竹咬了咬牙,狠狠地瞪了阮扶云一眼,最终还是转身出了慈安堂。 及阮修竹走后,老夫人揉了揉眉心,似乎是有些疲倦,道:“都散了吧。” 众人纷纷告退。 …… 从慈安堂出去后,阮扶云自是回了栖月阁。 她现在与镇国公府有所关联,府上人自然会对她毕恭毕敬,即便是老夫人也不会轻易为难她。 虽然镇国公世子病弱残废,可国公夫人对世子的疼爱一点不少,且不管起因为何,如今两家私下里已经商定了婚事,若再苛待阮扶云,难免会惹国公夫人不痛快。 栖月阁里,绿桑仍跪在那里。 阮扶云坐于桌前,并没有急于审问绿桑,而是先吩咐绯玉倒了杯清茶。 她细细抿了口茶水,才慢慢开口,声音温凉:“绿桑,姨娘让你下的是什么药?是要我的命么?可知我若死了,你也没有什么好下场。” 漫长等待已让绿桑心中惶然,此时她面色煞白:“不是的,只是让人昏睡片刻的药,婢子绝没有想害姑娘的意思。” “让我昏睡,然后呢?” 绿桑诚恳真切地道:“姨娘说太过思念姑娘,可姑娘却不近人情,所以要让姑娘睡下片刻,姨娘只是想悄悄进来看看姑娘。” 见阮扶云只是盯着她瞧,却不开口,绿桑更是心慌,连忙辩白:“婢子所说,句句皆是实情,何况姨娘是您的生母,再怎么样也不会真的害了您呀。” “你先起来吧。”阮扶云忽然又觉得心口闷闷地疼,“绿桑,姨娘既然要你下药,你现在就去告诉姨娘,我已经喝下了。” 即便经历无数次重来,可知晓青姨娘对她有杀心,依旧让她心如刀绞。 绿桑微微睁大了眸子:“姑娘?” “去吧。”阮扶云摆了摆手,眸色幽深,“你若是听话,兴许我还能让你重新做回一等婢子,否则,你行事不忠,我只能将你打发出去了。” 绿桑面上神色变幻,最终还是站起身来,道:“是。” 及绿桑走出栖月阁里,阮扶云在软榻上躺下,吩咐花桑:“待会儿你在门外守着。” 花桑应声。 阮扶云躺在软榻上,盯着头顶的红绡锦缦,一时出了神。 她记得幼时,青姨娘十分疼爱她,因着她是庶女,吃穿用度总是比嫡姑娘差些,但青姨娘总会偷偷藏了东西塞给她,也会将自己的份例剩下来送给她。 也不仅是幼时,哪怕是在昨日,青姨娘跪在老夫人面前恳求,如此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半点不像那时举刀杀她的疯魔样子。 可青姨娘对她的那份杀意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呢? 阮扶云就这么思绪游离着,忽然听到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她便合上双眼假寐。 走进栖月阁的正是青姨娘。 她见阮扶云睡在软榻上,面上不由流露出复杂神色,缓缓走到阮扶云身旁,伸手轻轻抚摸上阮扶云的脸颊。 阮扶云只感觉一股凉意从背脊升起。 青姨娘细细端详着阮扶云的面容,阮扶云虽算不上倾国倾城的绝世美人,但眉目精致如画,似工笔细绘。 青姨娘轻轻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刀,又怜惜地低声唤了几句扶云。 阮扶云几乎绷紧了神经。 难道青姨娘现在就要杀她? 青姨娘散开了阮扶云如瀑青丝,拿起剪刀剪断了其中的一小截,将发丝妥帖地收入怀中。 不知怎地,她忽然就落下泪来,冰凉的泪水滴落在阮扶云的衣襟上。 阮扶云越发迷惑不解。 做完这一切后,青姨娘转而向外走去,可刚走出一步,就被一直守在门口的花桑拦住了。 “还请姨娘留步。” 青姨娘一愣,回头看向软榻上,见阮扶云也已经起身,正冷眼瞧着自己。 阮扶云抬手示意青姨娘坐下说话。 青姨娘不禁露出苦涩笑容:“扶云方才都是在骗娘亲么?原来并没有喝下药,只是在装睡。” “姨娘为何要给我下药,莫非是想要我的命么?”阮扶云目光冰冷,心中升腾起无名火来,“也不知是我哪里得罪了姨娘,要姨娘如此恨我。” “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会伤害你。”青姨娘连连摇头否认,眼睛里噙了泪水,“我一心为你,难道这还有假吗?” “那就请姨娘解释清楚,今日究竟为何而来。” 青姨娘却沉默地垂下头,一言不发。 阮扶云慢慢站起身,走到青姨娘身前。 宜昌伯府上无论谁对她有杀心,她都能坦然接受,哪怕是当时亲生父亲阮文德掐死她时,她也没觉得有多难过,可唯独青姨娘不行。 是她从幼时起就依赖着的娘亲,却整整砍了她十七刀,每一刀都深深没入心口。 不仅要了她的命, 也寒了她的心。 第六章 世子 阮扶云示意花桑等人先退下,屏退众人后,唯有阮扶云与青姨娘四目相对,闺房里的气氛愈发压抑沉闷。 “姨娘若有什么苦衷,不妨直说。” 似有似无的桂花香气在空气里弥漫,那是青姨娘素日常用的桂花香露。 阮扶云蹙了蹙眉,她忽然想起,那一日青姨娘举刀杀她时,并没有用桂花香露,而是另一种她不清楚来历的香露。 青姨娘面露哀色,语气像是祈求般,问道:“扶云,你怎会如此认为……” “姨娘还是不肯说吗?” 阮扶云想不通。 青姨娘没有任何理由杀她,她不仅是青姨娘唯一的女儿,也是在宜昌伯府里唯一的依靠。 可无论阮扶云如何询问,青姨娘都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青姨娘的模样是极出挑的,肤色白皙,纤弱可人,柳叶眉梢微微蹙着,秋水般的双眸隐隐含泪,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也令人心碎。 僵持半晌,阮扶云终究叹了口气,质询无果,她也无可奈何。 她不得已道:“既然姨娘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就先回去吧,来日方长。” 青姨娘在听到“来日方长”四个字之后,强忍着的泪水忽然如决堤一般,她伸出手去牵阮扶云,抽抽噎噎地道:“扶云,娘走了,你要多多保重。” 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阮扶云莫名之余,又觉得有些困惑,在青姨娘的行为举止里,似乎完全没有任何逻辑可言。 花桑从门口走进来,问道:“姑娘,青姨娘怎么失魂落魄地就走了?方才问清楚了吗?” “没有。”阮扶云摇摇头,“让绿桑进来。” 绿桑进来时,面上神色忐忑不安,她既听了青姨娘的安排,又顺从阮扶云给青姨娘传递假消息,如此两面逢迎,她虽然年纪轻,但也知晓不忠的仆从是没有好下场的。 阮扶云并没有惩处绿桑,而是赞许地看着她:“你方才做的很好,先升为二等婢子吧,之后继续去跟踪青姨娘,事无巨细,一一回来禀报于我。” 绿桑有些吃惊,但也很快地应下了:“是,姑娘如此厚待绿桑,绿桑也绝不辜负姑娘。” 用绿桑也属无奈之举。 现下阮扶云手边实在是无人可用,她原本就只有花桑、绿桑两个一等婢子,二等婢子本应有四名,但因着昨日发生的事情,都被大夫人打发走了。 余下的就只有一些杂役了。 绯玉和春桑二人是她新提拔上来的,虽然看着机灵,但还不清楚底细。 思来想去,眼下也唯有绿桑合适了。 …… 镇国公府可谓是雷厉风行,短短一日时间,就已经着媒人登门提亲了。 因着免去了议亲问期等等繁琐流程,这门亲事进展神速,镇国公府更是直接下了聘礼。 大夫人拿到礼单的瞬间,向来端庄从容的面庞第一次出现了扭曲。 礼单分量,比之世子嫡妻的规格,只多不少,足可见镇国公府的诚意。 一个在京城闺秀圈中默默无闻的伯府庶女,值得镇国公府下如此贵重的聘礼么? 唯一的解释只有那位世子已经药石罔效,行将就木,故而镇国公府急需这门亲事。 大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心绪,尽可能温和地问道:“婚期定下了吗?” 媒人满脸喜气洋洋:“镇国公府那边的意思是,暂定于明年秋,若宜昌伯府有意更改,那也无妨,端看您这边的意思。” 大夫人如遭雷击:“明年?” 不对,不对,若世子当真快要不行了,镇国公府定会急着将婚期安排在这两月里,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是阮扶云早就与世子私定终身?那更不应该了,就算世子冲昏了头,镇国公府的长辈也能由着世子胡来? 实在是荒谬极了,让人无法理解。 虽然心中已经一片狼藉,但到底是管家多年,大夫人表现得无可挑剔,将一切都安排妥当。 结亲,是结两家之好,纵然这门婚事在京城中惹人议论,也不大光彩,但总归是成了。 与此同时,镇国公府里。 镇国公世子姜瑜生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棋子,眸光晦暗不明,他面色苍白,常年缠绵病榻令他身形有些单薄。 不仅仅是京城里其他人震惊于镇国公府的作为,哪怕是国公里的人,也不清楚主子们究竟是如何想的。 “姜世子,莫非你是真心喜爱宜昌伯府那位四姑娘?”清俊男子坐于姜瑜生对面,摆弄着棋盘,正与自己对弈,“可我怎么记得,你在宴会上那天,才是第一次见到人家姑娘呀。” 姜瑜生轻轻笑了笑:“魏殊,你相信这世上有前世今生吗?” 魏殊咳了一声,不无揶揄之意:“莫非你是要说,你与这位四姑娘有前世情缘吧。” “不。”姜瑜生摇头,忽又兴致缺缺,“罢了,与你多说无益。” 姜瑜生阖上双眸,脑海里涌现的是那一日在花丛中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被人暗算,看到在自己怀中的姑娘,只得叹气,都是阴差阳错,却要误了人家女子的一生。 可下一刻,他意外听到她的呓语呢喃。 她的表情那样哀伤忧愁,不似噩梦,仿佛是真的亲身经历过灾厄,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梦话,有悲痛,也有悔恨。 而最让姜瑜生震惊的是,少女竟然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瑜生……瑜生……” 姜瑜生可以确信,他从未与眼前少女有过任何接触,更不可能会有什么芳心暗许。 就在那一刻,姜瑜生心中竟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或许,他与阮扶云并非是初次相见。 世间事本就难以言说。 “那你可知,如今这门婚事京中人人议论。”魏殊打趣,“人人都道你快死了,需要亲事冲喜。” 姜瑜生淡淡一笑,颇有自嘲之意:“我本就命不久矣,他们说的也不算错。” “好了,姜世子,别在这里伤春悲秋了。”魏殊看看天色,站起身,“也是时候了,我要去玉麟街上巡逻了。” 第七章 花池 翌日午后。 阮扶云一路闲庭信步,走到伯府的花池边。 宜昌伯府的花池是人工开凿出来的,尺寸不大,此时秋风袭人,花池里唯有几块山石孤伶伶的伫立,并无花草,略显凄凉。 昨日,她与三姑娘阮依晴相约此处。 忽然有少女娇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阮扶云!你怎么好意思出来丢人现眼!” 阮扶云回头看去,说话之人是五姑娘阮烟兰,那日在慈安堂里,她就已经表现出不忿。 阮烟兰气势汹汹:“你不要以为用了下作手段成了世子夫人便是攀上高枝了,如今整个京城都知道你为人如此不堪,你害得宜昌伯府都成了他人笑柄了!” 说到这里,阮烟兰十分委屈,那日宴会上,她本来与几位高门贵女相谈甚欢,可突然传来阮扶云与镇国公世子在花丛中衣衫不整的消息,那几位高门贵女立刻抛下了她不说,看向她的目光中还带着鄙夷之色。 阮扶云目光微冷。 “你害了人,难道毫无愧疚之心吗?”阮烟兰咬牙怒道,“你可知,就因为你的事情,二姐被人退亲了!二姐好端端的婚事,都毁在了你手里。” 阮扶云却没搭理她,只是看向花桑:“听说新来了几匹织花锦的料子,都是从前没有的新花样,你抓紧去库房拿了,若晚了就没有了。” 阮烟兰一愣:“你还想着这种事情?” 阮扶云转而看着她,心中慢慢绽出恶之花:“五妹,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你现在还不遣身边的丫头去,等再晚些,可就没有你的份了。” 阮烟兰虽然将信将疑,但仍是遣了自己身边的婢女去,反正也是在伯府内,婢女离开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紧。 及阮烟兰的婢女离开,阮扶云上前一步,她略微高出阮烟兰一些,此时此刻,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不知为何,阮烟兰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只觉得有股凉气涌出。 阮扶云一把攥住了阮烟兰的衣襟,将她半推到池塘边,语气冷冷:“现下四周无人,你即便是溺死在这里,又能如何?” 秋风微凉,吹过阮扶云冰冷无情的面颊,阮烟兰花容失色,她半个身子悬空,仅仅靠着阮扶云抓住的衣襟撑着,否则,已经落入池塘里了。 “阮扶云,你、你……” “你想说我什么?心狠手辣?”阮扶云面上笑容犹如恶魔,“反正我已声名狼藉,再多一个弑妹的罪名,又能如何?” “你不敢的……”阮烟兰的声音弱了下来。 阮扶云眯了眯眸子:“你也可以赌。”说着,手上的力气略微松了松。 一瞬间的失重感让阮烟兰惊叫出声。 “你怎么敢害死我?祖母不会放过你的!” 阮扶云唇角微扬,笑容浅淡,道:“这里就你我二人,只有你的丫头知道我们俩在一起,你说,到时候查问起来,祖母是相信我说的话,还是相信一个丫头?” “而且啊……”她声音微微放轻,听起来有些悠扬,“我与世子有婚约,即便是我杀你,那又如何?你猜祖母会不会处置我?世子又会不会任由祖母处置我?你难道以为祖母会为了你,得罪镇国公府么?” 一句接着一句,阮烟兰已经吓到腿软,她一改之前张扬模样,声音软了下来,哀求道:“四姐,是我错了,真的是我错了,你放了我吧。” “哦?是真心错了?还是想着一会儿去找祖母告状?”阮扶云面上依旧含笑,道,“五妹,你可知那晚祖母本就打算处死我,我多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多带你一个也不亏。” 阮烟兰急哭了:“我不会!” 阮扶云这才将她拉回来,阮烟兰比她还要小了两岁,本性不坏,只是嘴上不依不饶,实不是穷凶极恶之人,故而吓了吓她。 不过,阮扶云确实无所畏惧。 反正已经声名狼藉,再多添几个恶名也不痛不痒,何必还要守着规矩做名门淑女,便是成为世人口中的无恶不作的恶女,那又如何? 大不了就等死了以后重新在慈安堂迎接新的人生。 至于二姑娘阮凝雪被退婚的事情…… 阮扶云眸色深沉,冷淡问道:“退婚的事,你是听二姐说的?” 阮烟兰心中犹有余悸,点了点头:“是。” “那你以为,二姐为什么不亲自来找我,非要挑拨你过来?”阮扶云眉梢微微扬起,“何况,二姐究竟有没有被退亲,你查问清楚了?若只是二姐一面之词,又该如何?” 阮烟兰露出迟疑的神色:“二姐不会骗我的……” “笨。”阮扶云忍不住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回去好好想想。” 阮烟兰倒退了两步,脸色涨红:“我、我去问二姐。”说罢便跑开了。 及阮依晴来时,阮烟兰已经哭着跑远了。 阮依晴是抱着一束花小跑来的。 她略微出了些汗,打湿了额间碎发,一双眼睛灵动有神,眉眼含笑,将花束递给阮扶云。 “我刚从花房拿的,好看吗?” 阮扶云接过花的同时,顺势牵着阮依晴的手,看向她,笑意盈盈:“当然好看。” 也不知说的是花,还是人。 她很感激阮依晴,无论重来多少次,阮依晴都始终站在阮扶云身边,陪伴她,照顾她。 祖母会命人逼迫她自尽,母亲会举刀砍她,父亲会亲手掐死她,婢女会背叛她。 还有无数次的死亡,死在最亲近的人手里。 在这无数次的轮回里,即便任何事情发生改变,唯独阮依晴的心不会改变。 听到阮扶云的话,阮依晴面上微微一红,嗔道:“说什么呢。” 阮扶云笑笑:“三姐想去哪玩?” “我们去金阙楼挑些首饰吧。”阮依晴略微思索片刻,继而笑道,“等到明年你就要出嫁了,就当给你添嫁妆吧。” 阮依晴知道,出了那等丑闻,自己内向温柔的四妹一定会惶恐不安,此去出门散心,也是为了开解她。 只不过,如今的阮扶云经历生死,已经不复当年心态了,但她依旧珍惜阮依晴的情谊。 第八章 命案 阮扶云与阮依晴姐妹二人出了伯府大门,坐上马车,向金阙楼缓缓而去,一路上听到街边的喧闹吆喝声,满是人间烟火气息。 阮扶云的思绪不禁游离天外。 她记得就在某一次,阮依晴死在了金阙楼的二楼雅间里。 那时候阮扶云还在因为自己的事情羞于见人,整日躲在栖月阁里,阮依晴多次邀约她出门散心,都被她拒绝了。 阮依晴便孤身一人去了金阙楼里挑首饰,也不知是否是为了阮扶云挑选首饰添作嫁妆。 也已经无法求证了。 总之,那一日她死在了金阙楼二楼的雅间,是被利刃割破了喉咙,死不瞑目。 此后,阮扶云总是拦着阮依晴前往金阙楼,可即便躲过了金阙楼这一劫,阮依晴总是活不过明嘉十五年。 所以这一次,阮扶云没有阻拦。 她意识到这件事情避无可避,唯有亲自去闯一闯,抓到凶手,才能保护阮依晴。 …… 从宜昌伯府到金阙楼,也不过一刻钟的时间,马车就停在街边,两人从马车上下来,携手走进楼内。 金阙楼的首饰,确实是京城中首屈一指的,满目琳琅,流光溢彩,实是让人流连其中。 “这个玉钗子的颜色真是不错,玲珑剔透,很适合四妹呢。”阮依晴拿起一支对着阮扶云比照。 “姑娘真是好眼光。”一旁金阙楼里的招待客人的女侍从赞道,“这是新出的一套,我们东家一共收藏了七支,其余的还放在库房里,现在只有这一支摆出来了。” 阮依晴有了兴致:“哦?一共有七支吗?那你不如都拿了给我看看吧。” 侍从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钗子珍贵,还烦请二位姑娘移步雅间细赏吧,婢子这就去取。” 金阙楼里来来往往皆权贵之家,二楼、三楼都设了雅间茶室,供人往来休憩。 话音未落,一道明艳夺目的身影自金阙楼门口缓步走进来,少女红衣张扬,笑道:“什么钗子这么珍贵?我也想看看。” 少女走近,看向阮扶云二人,道:“方才未曾看清,原来是宜昌伯府的二位姑娘,还未恭喜阮四姑娘定亲之喜呢。” 阮扶云微微颔首。 少女是礼部侍郎府上的姑娘,名唤沈月卿,两家并无交情,又不相熟,只简单打了声招呼,阮扶云便与阮依晴一同在侍从的领路下走上二楼。 行至二楼,侍从正要领着二人进雅间,阮扶云却站定不动,道:“我们去三楼吧。” 当年,阮依晴便是死在二楼雅间内。 这只是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小要求,侍从自然没有不应之理,进了三楼雅间,又为二人添了茶水后才离开。 阮扶云临窗眺望,京城街市繁华,往来人潮如织,还有一队队的寒衣卫在街上巡逻。 侍从取了七支玉钗,放在雅间桌上。 这一组玉钗颜色各异,分别雕刻了七种花的形状,精工细作,各有特色。 阮扶云却没有心思赏玩,临出门前,她在怀里揣了几包辣椒面,又随身带了匕首,也吩咐花桑一同备下,为的是有备无患。 当年,阮依晴的死是一桩悬案,她死在二楼雅间,身上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茶水也不曾被人下药,而贴身婢女是听了她的吩咐去往一楼,回来便发现她已经惨死。 作案时间极短极快。 阮扶云的目光落在街边的寒衣卫身上。 寒衣卫是本朝新设,其统领陆余安只听从当今圣上明嘉帝,是一支忠心耿耿又素质极强的军队。 京城里来往皆是达官贵人,便有寒衣卫在主要干道巡逻,京城里有任何突然情况,都可交由寒衣卫处置。 而金阙楼所在的玉麟街位处京城中心偏南,此处的寒衣卫最多,一般也不敢有人在此处作祟。 阮扶云来此也是想着,若不能完全避免此事,那就先去一探究竟,若能顺水推舟找到真凶,也不必以后日夜悬心了。 “四妹你看,这一套的玉钗都很精巧,只可惜要价不菲。”阮依晴略有些惋惜,“还是只能从里面挑走一个呢。” 正说话间,一声尖叫从楼下传来。 声音尖锐而又恐惧。 阮依晴一惊,手上的钗子不慎落在地上,碎成两段,她掩口惊呼:“遭了遭了,我月银才二两。” 阮扶云听到动静神色微变,连忙打发花桑下楼查看情况,花桑动作利落,片刻后就回来。 她声音颤抖,犹有余悸:“姑娘,楼下是……是沈姑娘,被人杀害了……” 阮扶云眉梢蹙起,有些疑问,难道说,凶手是随机杀人吗?之前杀害阮依晴,而这一次因为阮依晴没有在二楼,便选择杀害沈月卿? “什么?!”阮依晴吓得面色一白,顾不得被摔碎的玉钗,问,“你说的是侍郎府的姑娘沈月卿吗?” 她们方才还打了招呼。 得到花桑肯定的答案,阮依晴俯身干呕了起来,她从未听过这等场面,刚才还活泼明艳的少女,怎么一瞬间就不在了呢? 阮扶云轻轻拍着阮依晴的后背,温柔道:“三姐先冷静下来,那个凶手现在恐怕还在金阙楼里,我们不要分开,花桑,你就守在门口。” 阮依晴止不住颤抖起来:“我们也有可能被杀害?” “有这种可能。”阮扶云神色平静,“不过你放心,我和花桑都带了匕首,凶手不大可能是多人,只有一人的话,同是女子,我和花桑也能争取一二。” 至少能争取到寒衣卫赶来。 阮依晴微微睁大眼眸,同是女子?这句话从何而来?而且又为何随身携带匕首?是早就预料到吗? 阮扶云确实清楚,凶手是女子无疑。 金阙楼突发命案,街边的寒衣卫闻声赶来,立即将整个金阙楼封锁住,前后也不过片刻时间,凶手定然无法从中逃脱。 有寒衣卫至各个雅间,请所有人全部到一楼。 他冷峻道:“我们大人吩咐了,金阙楼里所有人到一楼,无论身份。名门闺秀也好,婢子仆从也好,哪怕是后院喂马的马夫,也一并来。” 第九章 推理 面对如此突发情况,阮依晴惊惧不安。 “四妹,我怕。”她感觉有寒意爬满背脊,不自觉地往阮扶云身后躲去。 阮扶云握住阮依晴的手,道:“别怕,有寒衣卫在,就不会有歹人伤害到你我,我们去楼下吧,寒衣卫一定能查明真相。” 感受到从阮扶云手心里传来的温度,阮依晴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她点点头,与阮扶云一同下楼。 走到二楼,楼梯正对着沈月卿所在的雅间,只见方才还活泼明艳的少女,此刻已经躺在地上,鲜红的血迹自她的红衣上流淌而下。 阮依晴面色更白了一分,不敢多看,低下头匆匆走到了一楼。 行至一楼,阮扶云抬眸看去,正巧今日玉麟街寒衣卫的队长也看向她,两人的目光相接,阮扶云稍稍一怔。 竟然是他。 此人名唤魏殊,与镇国公世子是好友,阮扶云也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 他是靖安侯府的公子,在成为寒衣卫之前,整日里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常常惹得靖安侯气恼,靖安侯索性就将他送去寒衣卫历练。 却不想,魏殊虽然性情散漫,但手段过人,短短数月,就成为寒衣卫小队的队长,虽然其中也有家世的因素,但他本人的才能也不容小觑。 魏殊的目光在阮扶云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旋即又收回,淡淡询问:“人都到了么?” 边上侍从作答:“禀大人,都到了。” “委屈各位姑娘们先在这里稍等片刻。”魏殊朗声,“我已经派人封锁金阙楼,凶手此刻定然还没有逃出,等到查明真相,自然会放各位姑娘离去。” 有少女冷冷出声:“若是抓不到凶手,就要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吗?可知我们皆家世不俗,若再有人出事,岂是魏大人可以担待的?” “姑娘的意思是,当今圣上亲手培养的寒衣卫就这般不堪,能纵容歹人在寒衣卫面前动手杀人?”魏殊面色微微沉下,问道。 涉及天子,那少女即便不忿,也不敢多言。 沈月卿的贴身婢女跪在魏殊前,满面泪痕,哽咽道:“魏大人,婢子是沈姑娘的贴身婢女巧容,还请魏大人为我们姑娘主持公道!” 魏殊微微颔首,示意巧容先起身,继而问道:“沈姑娘曾在这里与人有争执?” “是。”巧容点头,然后转头指向人群,咬牙恨道,“许姑娘与韩姑娘二人结伴,对我家姑娘出言不逊。” “许姑娘与韩姑娘是?” “是许菱歌与——” 她的话被打断,方才那位出声的少女不耐地道:“是我,韩舒岚。” 忽然有人小声道:“我记得韩姑娘刚才和沈姑娘吵起来了。” “我也记得。” 有人三三两两接话。 一时间,韩舒岚成为众人怀疑的对象。 阮扶云却清楚,这件事绝不可能是仇杀,韩舒岚虽与沈月卿不和,可前世被杀害的人是阮依晴,她和阮依晴无任何恩怨。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魏殊也不免盘问起韩许二人,许菱歌有问便答,而韩舒岚却仿佛玫瑰带刺,不肯好好配合。 魏殊也不坚持,转头继续盘问其他人。 不多时,便问到阮扶云二人。 “你与沈姑娘熟识吗?”魏殊问。 “只见过几面,不太熟悉。”阮扶云敛衽行礼,道,“魏大人,我猜想,凶手不太可能是来往的闺秀,应是金阙楼里的仆役。” “为什么这么说?” “金阙楼位于玉麟街,周边寒衣卫不少,又在白日里,有身份的人即使互相有仇怨,也不可能在这里动手,哪怕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自己的家人,据我所知,目前在金阙楼里的姑娘,还没有哪一位想要鱼死网破。” 阮扶云的话有理有据,魏殊也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心中暗暗想着,姜瑜生这位未来的妻子,倒是颇有想法。 魏殊赞同地点点头,但依然道:“不能完全排除嫌疑。” 恰此时,在玉阙楼里搜查的寒衣卫有人大喊一声:“魏大人,找到凶器了!” 顿时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那名寒衣卫从盆栽摆件里拿出一柄匕首,放在魏殊跟前,道:“大人请看。” 匕首沾了血迹,还有些许泥土,是被人藏在了盆栽里面,而那个位置是二楼上往三楼的楼梯转弯处,是任何人都可以去到的地方。 魏殊看过匕首,心中有数,于是问:“有哪些人今日只在一楼,还没有去过二楼三楼?互相可以作证吗?” 不是每一位姑娘都去了二三楼的雅间,有些人只在一楼赏玩首饰,没有机会去放凶器,可以暂时排除嫌疑。 韩舒岚面色不善,语气也十分冰冷:“魏大人,我和许姑娘可以互相作证,没有去过二三楼,可以放我们走了吗?” 魏殊依旧摇头。 只是暂时排除嫌疑,但并不是完全清白。 寒衣卫又在金阙楼里翻查许久,但没有太多进展,这边的盘问也陷入了瓶颈。 与沈月卿有仇怨的只有韩许二人,可她们一直身处一楼,并没有作案机会。 魏殊转头看向巧容,问:“你当时是为何离开沈姑娘?” “是金阙楼的女侍从说有件首饰,婢子就下到一楼取了,回来就发现姑娘已经遇害了。”巧容抹了抹眼泪,指向一人,“就是她。” 那侍从慌忙跪下,道:“婢子与沈姑娘无冤无仇,怎么可能谋害沈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魏殊打量着她。 “素蝉。” “当时为何要让巧容离开?” 素蝉虽慌乱,却条理清晰,道:“大人并非金阙楼常客,您有所不知,来往的姑娘们去二三楼雅间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们有想看的首饰,也会自己派人去一楼取,我只是照常向沈姑娘推荐首饰,对其余姑娘也是这样啊。” 魏殊看了阮扶云一眼,阮扶云点点头。 素蝉所言的确不错。 魏殊不免又犯了难,时间拖得太久,姑娘们肯定有怨言,但若是放任她们离去,沈家那边也难以交代。 更何况,他不想让这件事成为悬案。 第十章 现场 不多时,侍郎府的人也到了。 打外面进来的是一名青年,他满脸悲痛,整个人带着阴郁气息,正是沈月卿的兄长沈定江。 “魏大人,我妹妹人在何处?”沈定江眼眶泛红,方才魏殊打发人去报信,他骤一听到此事,只觉得天都塌了,说着话,转头瞥见巧容,又勃然大怒,“你这贱仆!为何没能照看好姑娘?” 他抬脚要踢,魏殊拦住了他。 “沈兄息怒,她若死了,你妹妹就真的含冤而死,连凶手都找不到了。” 巧容跪在沈定江边上,悲痛万分:“没能照顾好姑娘,是婢子罪该万死。” “那你说,是谁害了我妹妹?”沈定江咬牙恨恨地道。 “婢子现在还不知,只是,方才姑娘与韩舒岚韩姑娘起了争执,或许……” 韩舒岚只冷冷看着他们。 沈定江霍然转头看向韩舒岚,整个压抑的气氛几乎要在这一刻爆发。 魏殊心知不妙,上前一步,拦在沈定江面前:“沈兄,一切要有证据说话。” 沈定江却不由得旁人阻拦,看向韩舒岚的目光意欲杀人,哪怕韩舒岚不是凶手,刚才也与沈月卿起了争执,现在沈月卿已死,又岂能让韩舒岚好过? 阮扶云眼看着这一幕,眉梢微微蹙起,若真由他们争吵下去,恐怕是查不出真凶了。 于是她出声道:“魏大人,可否容我说几句话?” 魏殊点头。 “我在想,沈姑娘出事,谁能受益呢?”阮扶云慢条斯理地分析,“首先,肯定不会是韩舒岚姑娘,沈姑娘出事,她是首当其冲被怀疑的人,而且韩姑娘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她稍作停顿,见沈定江没有继续发怒,而是听着,便又继续道:“其次,也不会是我们这些与沈姑娘既无交情,也不曾交恶的人。而这件事一旦发生,无论结果如何,凶手是谁,金阙楼这个曾经辉煌的首饰阁,以后恐怕就要落寞了,金阙楼里的人,若希望金阙楼安好,便不会做这种事。” 名门闺秀死在金阙楼内,想必以后即便有人会来,也不可能再如今日这般繁华。 韩舒岚看向阮扶云的目光柔和了些,事发至今,阮扶云是唯一一个为她说好话的人。 “那你的意思是,凶手不可能是金阙楼的人?也不是与我妹妹结仇的人,更不是你们这些和她不熟的人,难不成,我妹妹是自杀吗?!”沈定江怒目而视。 阮扶云平静与他对视:“只是提供一个思路罢了,还望沈公子不要如此独断,否则,恐怕沈姑娘真要死不瞑目了。” 魏殊却似乎被阮扶云的分析点醒了,他吩咐寒衣卫去查金阙楼里的人物关系,尤其是那些可以出入前院的侍从之间。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案情的进展却不顺利。 沈定江抓了一个侍从问:“我妹妹在哪里?” 侍从忙道:“在二楼雅间。” 任是谁都能看得出来,沈定江现在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但毕竟是血亲被人残忍杀害,众人也能理解。 沈定江闻言便要上楼:“我要带妹妹回家。” “沈兄且慢!”魏殊拦下他,“我理解沈兄现在的心情,只是,沈兄若真想找到杀害沈姑娘的凶手,就不宜此刻带走沈姑娘。” “难道你要让我这个做哥哥的在这里不闻不问吗?”沈定江突然发难,“说到底还是你们寒衣卫不中用!这片玉麟街今日是你魏殊负责的吧?为何连我妹妹都保护不了!一个个都是草包废物吗?” 沈定江现在是真的气昏了头,寒衣卫是明嘉帝亲设,他却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能说得出口,且还是对着靖安侯府的公子破口大骂。 魏殊也不欲与他计较,毕竟是人之常情,沈定江从前也不是胡搅蛮缠之人,相反,他其实一贯礼数周全,温文尔雅,只是面对至亲的骤然离世,一时无法接受罢了。 “你告诉我,还要多久?你还要多久能找到凶手?我还要多久才能带妹妹回家?”沈定江嗓音嘶哑,“半个时辰够不够?就半个时辰,你若真找不出,那是你无能。” 在场之人中,除了沈定江这位苦主,便属阮扶云最关心案情,她比谁都想要知道,曾经杀害阮依晴的凶手是谁。 只是现在案情陷入僵局,一味盘问下去恐怕不会有更多的突破了。 “魏大人,可否让我去二楼雅间一探究竟?”阮扶云问,“或许,能有什么发现也不一定。” “不可。”魏殊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一来,场面过于血腥,阮扶云到底是闺阁女子,怕是承受不住,二来,若是将现场破坏,也不利于查案,三则是在场之人皆有嫌疑,即便他心中认定阮扶云不会是凶手,那也不行。 韩舒岚看了阮扶云一眼,略微思忖后,便冷声道:“我也要去!沈公子,你和这个丫头巧容不是一直怀疑是我杀害了沈姑娘么?便让我也去看看,你若是不放心,大可以跟着一起去。” 魏殊还没来得及拒绝,沈定江就先开口了。 “好,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交代。”沈定江面色阴冷,若韩舒岚无法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是不会放过的。 说罢,就大步向二楼走去。 韩舒岚向阮扶云招了招手,冰冷的表情上第一次露出一丝温和:“阮姑娘。” 阮扶云微微颔首,转头柔声安慰阮依晴:“三姐,我让花桑留在这里陪你,我去去就回,不要害怕。” 她也跟了上去。 魏殊无奈,也只能抬脚跟上。 二楼雅间内,沈月卿就倒在地上,大片的鲜血将地面染红,窗纱上、屏风上也都溅了血迹。 可除此之外,房间别无任何异样。 茶水安安稳稳的放在桌上,桌椅也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一切都是那样寻常,若没有大片血迹,沈月卿就仿佛是睡着了一般。 “看也看了,你现在有何要说?”沈定江整个人的气质愈发阴沉,冷冷看着韩舒岚,“若没有一个交代,即使你是府尹家的女儿,我也会追究到底。” 第十一章 红漆 二楼雅间内,血腥场面令人不忍直视。 “阮姑娘,拜托你了。” 韩舒岚并不搭理沈定江,而是走到阮扶云身前,轻声求助:“刚才我听到你的分析,恐怕只有你才能找出真凶,还我一个清白。” 如果今日之事成了悬案,恐怕她韩舒岚就要一直被人指指点点,称作是杀人凶手了吧? 而阮扶云,这件事本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却肯冒着风险参与,无论阮扶云目的为何,韩舒岚都不得不承这份情。 “自会尽力。”阮扶云抿了抿唇,目光在雅间里的物品上一件件扫过,可一切都如此正常,没有异样。 也是,事发后早有无数寒衣卫搜查过房间了,若真有蹊跷,早该被人发现了。 可是真的会有凶手杀人,在现场却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吗? 阮扶云的视线落在沈月卿如瀑的青丝上,不知为何,她的发髻比先前见面那时更松散了些,想到这里,不由得看向她头上的发簪。 似乎不大对劲。 不过阮扶云没有轻易拿取,而是先询问了魏殊的意见。 “魏大人,能否将沈姑娘的发簪取下来仔细查看?” 得到魏殊的应允后,寒衣卫上前取下发簪。 阮扶云接过低头细看,赫然发现簪子上的漆似乎被剐蹭掉了一些,看这痕迹,像是指甲划过。 “魏大人,你看。”阮扶云将发簪又递给魏殊,道,“我虽然与沈姑娘不熟,不过,我相信以沈姑娘的家世,不会戴着残旧的发簪出门,簪子上的红漆都被剐掉了,也许就是凶手行凶时留下的痕迹。” 魏殊不由得暗暗赞许阮扶云心细如发,他深深看了阮扶云一眼,转头吩咐:“去查。” 这也难怪寒衣卫不曾查明,发簪上只是被轻微剐蹭一些红漆,寒衣卫本就对女子之物并不熟悉,即便发现,也不会觉得有异。 不多时,便有寒衣卫来禀:“大人,找到人了。” 回到一楼,正看到寒衣卫制住素蝉,而素蝉满是惊慌,声泪俱下。 “婢子跟沈姑娘无冤无仇,怎么会谋害沈姑娘?!”素蝉挣扎着,无助哭道,“婢子有什么理由去做这种事情?大人难道要冤枉一个无辜之人吗?” 寒衣卫扣住素蝉的手腕举起来,在她的指甲缝隙里,有一块红漆,并不显眼,甚至连素蝉自己也不曾察觉。 众人惊疑不已。 “一个小小丫头,能与沈姑娘有多大的仇?” “是啊,何至于杀人泄愤?” “杀了沈姑娘,对她有什么好处?”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却都不觉得素蝉有杀人动机,若说素蝉是凶手,实在是无法令人信服。 “那你又如何解释指甲里的红漆?”魏殊淡淡质询,声音不大,却极为冷峻,“而且也是你让巧容下楼,否则,沈姑娘也不会遇害。” 只有一件事情或许是巧合,可两件事情都与素蝉有关,那就不是巧合了。 素蝉勉强平复,极力辩解:“我本就是金阙楼里的仆役,日常摆弄的就是这些珠宝首饰,不小心磕着碰着,难道也会惹大人疑心吗?” “至于大人说是因为婢子才让巧容姑娘离开,致使沈姑娘被人杀害,婢子已经解释过了,婢子对每一个姑娘都是如此,难道这就能证明婢子想要加害每一位姑娘吗?” “而且,婢子身无所长,无父无母,亲眷也都已经过世,要是连金阙楼也失势,婢子更无处可去,怕是连活着都艰难。”素蝉重重地磕了几个头,“还望大人明察,婢子实在冤枉。” 素蝉逻辑清晰,辩词极为有力,众人本就不觉她有杀人动机,如此一来,更觉得素蝉清白无辜了。 “是呀,素蝉实在是没有必要杀人。” “她也没有杀人动机。” 众人纷纷道。 “杀人动机怎么就没有了?”韩舒岚语气淡淡,“也不是我故意诋毁,沈月卿的性格诸位有目共睹,这丫头在沈月卿那受了委屈,为了一时情绪,冲动杀人很难理解吗?” 她这话一说,就像是激起了水花。 “这么说起来,我好像看到素蝉之前在哭?”有人嘀咕道,“难不成就是因为受了委屈?” 沈定江却大声道:“不可能!我妹妹绝不是这样的人,她不会无缘无故责骂下人。” 如今沈月卿已死,难道还要背负苛待下人的名声吗?沈定江万万不能容忍。 “我记得素蝉昨天晚上也在一个人偷偷哭。” “何止昨晚呀,她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呢。” “我想起来素蝉还有个妹妹,可是已经许久不见了。” 听到众人议论,素蝉的神色有些僵住。 魏殊询问:“素蝉,你这些天为何一直在哭,是受了什么委屈?” 素蝉垂下头,却难掩哀色:“婢子方才说了,婢子亲眷相继过世,哭一哭以尽哀思。” 就在这时,寒衣卫禀报:“大人,刚刚查到,素蝉的妹妹在五日前过世,死后尸体身上有多处青紫瘀痕,是被人虐待致死的。” 素蝉的身子微微一颤,大颗大颗的泪水落了下来,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你的妹妹,是被谁害了?”魏殊问。 “沈姑娘被人杀害,立刻就有寒衣卫搜查,可婢子与妹妹身份卑贱,死了五日大人才知晓。”素蝉紧抿薄唇,任由泪水滑落,倔强的像一朵被山雨摧残却开而不败的白花,“婢子与沈姑娘之死无关。” “只有你的指甲里有红漆。”魏殊目光冰凉,带着审视,“你现在不承认也没关系,回到衙门比对过后,自有结果。” 阮扶云看着她,又联想到前几世后来发生的事情,心念电转间想通关窍。 “所以,素蝉之所以杀害沈姑娘,是为了报复金阙楼,妹妹曾在金阙楼遭受不公的待遇,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你却无法为她伸张,只能用这种自毁的方式,让金阙楼背负命案,为你的妹妹出一口恶气。” 阮扶云声音浅淡而又悠扬,娓娓道来。 第十二章 真相 阮扶云的话,仿佛打开了素蝉的心门。 素蝉突然大哭起来。 “半个月前,东家把妹妹要走了,都不肯让我再看妹妹一眼,可谁知,等我们姐妹再相见,妹妹已经没了气息。”她看上去那么凄凉无助,“妹妹只有十二岁,她十二岁就不在人世了,可我却连接近东家报仇的机会都没有,我又能如何,我不仅报不了案,就连好好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 “我只能这么做,金阙楼出事,只有死的人身份足够贵重,才能让东家付出代价,才能为我的妹妹讨回一点公道。” 沈定江青筋暴起,恨怒交加,一字一字:“你的妹妹死了,就要害死我的妹妹吗?” 他猛地向前一步,身子摇晃,忽然倒了下来。 比起仇人谋害,妹妹竟是被人随机选中杀死,更让沈定江无法接受,一时气急攻心,昏过去了。 素蝉低头不语。 “那你是怎么动手的?” “我让巧容姑娘下楼以后,就拿着耳坠走到沈姑娘面前,说要给她试戴一下,她没有防备,就这样得手了。” 素蝉说到这里,面上已经没有其他神色,只低下头心如死灰。 若是成功逃脱,沈家面对爱女惨死,即使不清楚真凶是何人,也不会轻易放过金阙楼的东家,可如今却不一定了。 真相已然查明,她的复仇计划宣告失败。 想到那个杀害自己妹妹的凶手还能逍遥法外,素蝉心里就愈发不是滋味。 “把她带走吧。”魏殊轻轻叹气,“其余真相到牢狱里交代清楚吧,不仅仅是今日,也包括你妹妹之死。” 素蝉眼睛里燃起一点点希望之火:“您是说,会为我妹妹主持公道?” “自然,你杀人有罪当罚,金阙楼的东家也是如此,这是律法,也是公道。” 素蝉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似乎是释然,却又有着浓重到化不开的哀伤。 如此,案情真相已然明了。 韩舒岚走至阮扶云身旁,郑重行了一礼。 “阮姑娘,今日承你恩情,舒岚家住青鹭街顺天府,以后阮姑娘若有需要上门便是,舒岚自会回报恩情。” 阮扶云回了一礼,温和道:“韩姑娘客气了,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及韩舒岚走后,魏殊也走了过来。 “今日多亏有阮姑娘在。”他微微笑道,“阮姑娘仿佛对查案颇有心得。” “魏大人谬赞了。” 魏殊看着阮扶云,只觉得她性格沉静如水,眸光清澈,却又带些让人捉摸不透的深邃。 “说起来,我与姜世子是旧相识,阮姑娘是姜世子的未婚妻,似乎对姜世子还不大熟悉吧?”魏殊半开玩笑地说道,“如今京城人人议论,都说姜世子病入膏肓,快要死了,阮姑娘也是这么觉得吗?” 京城中人当然会议论了。 以阮扶云伯府庶女的身份,原本是够不上国公世子的身份,纵然在花丛中行不谨之事,国公府也没必要接受。 如今不仅接受了,还一跃成为世子夫人,那除了姜瑜生这位世子已经无药可医外,还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姜瑜生是打小就体弱多病,虽然四肢健全,但也同残废无异,多走两步就喘不上气,哪怕是明日就传来姜瑜生的死讯,京城中人也会觉得理所应当。 一个病秧子,被国公府娇养了这么多年还不见一点好转,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 阮扶云抿了抿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姜瑜生确实病情严重,曾经,她虽嫁入镇国公府,成为姜瑜生的妻,但也未曾与姜瑜生同房,而他临到死,身边也只有阮扶云一人。 他很少外出,平日里就在自己的小院,只有魏殊常常来探望他,他们一起对弈,不,是魏殊自己与自己下棋,姜瑜生只会摆弄棋子。 他偶尔接近阮扶云,也不会过多亲近,只是温柔问她,过得如何?心情如何?是否觉得院里冷清?是否想要添置些东西? 他像是被病痛囚禁住的鸟,被关在一方笼子里,有着矜贵身份,却不被人重视,待人温和,却得不到他人的温暖。 沉默良久后,阮扶云才露出浅淡疏离的笑容:“魏大人这句话,我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我与姜世子只有一面之缘,正如魏大人所说,我并不了解姜世子,天色不早,我要与三姐回去了。” 语罢,阮扶云拉着阮依晴的手走出金阙楼。 魏殊看着阮扶云的背影,忽然有些担忧起了姜瑜生,看阮姑娘这个样子,似乎对这桩婚事大有怨言,莫非,那一日还有什么隐情? …… 阮扶云姐妹二人走出门,阮依晴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今日为止发生的事情,都让阮依晴心神不安,她靠在阮扶云身上才有些力气。 阮扶云搀着阮依晴坐上马车,赶回府中。 “四妹,我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马车上,阮依晴有些失魂落魄,道,“沈姑娘就这么没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尽管与沈月卿并无交情,还是难忍悲伤。 她说着,又觉得心中不适,想到沈月卿死时的画面,俯身干呕起来。 阮扶云连忙命马夫停下,她关切道:“或许是车里太闷了,三姐,先下来透透风吧。” 她掀开帘子向外望去,此处正是玄雀街,距离宜昌伯府也没有多少路程了。 “马车颠簸,我们下来走路散散心吧。” 阮依晴面色苍白,点了点头。 而此刻,在玄雀街的另一头,几位纨绔公子正聚在一起打闹说笑。 “季小公子被关了这么些天,都闷坏啦。” “可不是么,我看季小公子怕是再难如往日一般威风了。” 那位季小公子梗着脖子争辩:“我只是被老爷子关了几天,又不是死了,整个京城,谁不知道你季爷我的威风?” 正有人瞥见阮扶云与阮依晴姐妹下了马车,两人互相搀扶在街边走着。 “那既然如此,季小公子何不展现给我们看看?诺。”那人指过去,“看见没?那正好有两个姑娘,抓来给我们瞧瞧。” 季小公子看了一眼,又偏回头:“不去。” 他虽然是个喜欢调戏少女的纨绔公子,但还没有不堪到随便在街上抓人。 第十三章 纨绔 “哦?季小公子是不敢了?” “刚才还说的豪情壮志,原来现在连个姑娘都不敢碰了啊。” 话赶话这么一激,季小公子顿时坐不住了。 “好好好,那我今日就让你们看看季爷的威风。” 季小公子气势汹汹走向阮扶云二人。 阮扶云正扶着阮依晴走在街边,忽然看到从远处慢慢走来的人,又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并没有其他人。 这个人她是认得的,是光禄寺少卿府上的小公子,季淮之,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与阮修竹素日也有交情。 难道季淮之是冲着她和阮依晴来的? “罢了,三姐,还是上车吧。”阮扶云不想与他多有拉扯,何况阮依晴现在状态不佳。 见阮扶云欲走,季淮之上前一步,抬手拦住了。 “二位姑娘这是去哪?不如陪我过去坐坐?”他脸上挂着笑意,“耽误不了多久。” “还请季公子让开。” 季淮之有多年纨绔经验,此刻就硬赖在这里不走:“我不让又能怎样?” 反正这些柔柔弱弱的小娘子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顶多是拉扯久了,惊来寒衣卫,然后他们四散逃去,最终无事发生。 是的,他对此很有经验。 阮扶云忽然笑了,笑意盈盈,仿如在阴晦雨天中霎然盛绽的花。 季淮之微微一愣。 他第一次见到少女这样澄澈的笑容, 下一刻,阮扶云抬起手,从怀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辣椒面,撒了季淮之满脸,季淮之慌乱之中呛了好几口,急得嗷嗷乱叫。 阮扶云趁着机会抬脚就往季淮之身上踹。 然后立即拉着阮依晴上了马车,吩咐车夫火速离开。 阮依晴不由震惊:“四妹,这、这不大好吧……” 作为贤淑闺秀,阮依晴实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更无法理解的是,这居然是她温柔和顺的四妹做的。 “没事,打就打了,让他吃点教训,以后少调戏人家姑娘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阮扶云面不改色,“不必理会他。” 而季淮之这边,被辣椒面辣得涕泗横流,吱哇乱叫,更是惹得那些狐朋狗友放肆取笑。 季淮之咬牙切齿:“好端端的,怎么会有小娘子随身携带辣椒面?她这是哪家的?” 有人道:“好像是宜昌伯府家的四姑娘吧。” “就是那个和国公府残废世子行不谨之事的阮扶云?” “对对,就是她。” “阮扶云、阮扶云……”季淮之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不行,这个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 …… 阮扶云一路搀扶着阮依晴回到她的闺阁福春苑中,又吩咐人好生照看着阮依晴后,才回到栖月阁。 只是,已经有人守在栖月阁门口。 阮扶云眉梢微微一扬,看向站在栖月阁门前的五姑娘阮烟兰。 许是因中午被阮扶云吓到了,此时阮烟兰身后站了不少婢女侍从,大概是防着阮扶云故技重施。 阮烟兰面有不善,隐含怒意:“阮扶云,你还不快去给二姐道歉。” 阮扶云只觉好笑,问:“你问过二姐了?” “二姐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不肯见人,还不是都因为你!”阮烟兰急得跺脚,“好端端的一桩婚事,因为你被退亲,若是我,我也不出门见人了!” 阮扶云点点头,面上露出一缕奇异的笑容来:“你知道么?礼部侍郎沈家的姑娘死了。” 阮烟兰稍稍一愣。 “死在金阙楼里。”阮扶云微微俯下身子,贴在阮烟兰的耳边,一字一字,道,“我刚从金阙楼回来,那位沈姑娘啊……被利刃割破喉咙,死不瞑目。” 阮烟兰面色霎时苍白:“你、你,是你害了她?” “你出去打听打听吧。”阮扶云微微一笑,“这件事情瞒不了人。” 阮烟兰抬头看向阮扶云,只见她站在阳光下,身上却仿佛散发着阵阵寒意,面上含笑,可笑意不及眼底,目光深邃的仿佛一口古井,唇角微微上扬,是犹如恶鬼一般的笑容。 阮烟兰吓得腿软:“你真的敢杀人!” 她还以为那时阮扶云是在唬人。 说罢,阮烟兰也顾不得其他,慌忙地向外跑去,她身后的婢女侍从也跟着一路跑远了。 花桑赞道:“姑娘好厉害。” 轻而易举就将难缠的五姑娘吓跑了。 还是两次! 阮扶云站在栖月阁门口,脚步却停下了,转而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去看看二姐吧。” …… 阮凝雪是大夫人嫡出,所居住的雅琴居地方宽敞,景色别致,与庶女们居住的阁院天差地别。 阮扶云走至雅琴居门前,有婢女前去通传。 她挑起天青色的纱帘,迈步走进闺房之中,正见阮凝雪坐在绣布前,低头静静地绣着帕子。 阮凝雪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向阮扶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来:“四妹来了,快坐吧。” 阮扶云没有坐下,而是挑明了问:“二姐被退亲了?” 阮凝雪身边的婢女玉桥面上顿时露出怒色:“还请四姑娘谨言慎行!” “大概是没有吧。”阮扶云冷淡地道,“既然没有退亲,二姐还有心思绣嫁妆,何必要挑拨五妹过来寻我的麻烦。” 阮凝雪睫毛微颤:“四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五妹年幼单纯,二姐若不能以身作则成为姐妹们的表率,就少言寡语,省得带坏了妹妹们。” 阮凝雪被这一番话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怎么敢? 分明是微末庶女出身,是怎么敢对她这位嫡女恶语相向? 换做旁人,即便知道自己吃了亏也只能忍气吞声,不会亲自找上门来,更不会撕破脸皮。 就因为与世子定下婚约?所以就能这般肆无忌惮,行事任性妄为吗? 思索片刻后,阮凝雪当下做了决断。 她抬起头,咬了咬唇,道:“我想退亲。” 短短四个字,却令所有人呆住。 阮扶云不由愕然。 婢女玉桥大惊失色:“姑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啊。” “我根本不想嫁给余二公子。”阮凝雪站起身,向阮扶云略略屈膝,“之前挑拨是非,是我的不是,请四妹原谅。” 第十四章 恶犬 阮扶云看着阮凝雪,露出深深的疑惑之色。 宜昌伯府里还有正常人么? “既然想要退亲,你找母亲商量呀。”阮扶云一时之间不知该作何反应,“你跟我说,我也没办法帮你。” “不。”阮凝雪摇头,“母亲不会同意退亲的,只有四妹你可以帮我了。” 阮凝雪的亲事是两年前定下的,定的是吏部尚书的次孙,这两年两家也有不少来往,贸然提起退亲,大夫人必然会否定。 “我?”阮扶云指了指自己,迷惑不解。 “祖母看重面子,是不可能允许我与余二公子退亲的,只能从余二公子那边下手。”阮凝雪看着她,露出希冀的目光,“反正如今四妹风评极差,再做出点荒唐的事也无妨,到时候余尚书看到伯府姑娘如此不堪,兴许就会退亲了。” 阮扶云:“……” “四妹若肯帮我,我那套价值不菲的红宝石头面就送给四妹了。”阮凝雪眼睛都不眨一下,“并且到四妹出嫁之前,每月的月银都分一半给你。” 阮扶云有些心动了:“那你要我怎么做?” “就类似此前睡世子这样的事情,多来几次。”阮凝雪笑眯眯地看着她。 阮扶云忽然感觉背后一凉,恐怕眼前这位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姑娘才是恶女吧? 见阮扶云沉默着一言不发,阮凝雪不由急了,打开妆奁放在阮扶云前面。 金钗、玉簪、珠花等应有尽有,且都精致美丽,并非充数次品。 “四妹若肯,我这些宝贝你随便挑。” “不是我不想帮你。”阮扶云揉了揉眉心,感觉有些头痛,“你怎么知道这样他们就一定会退亲呢?” 阮凝雪冷笑一声,道:“余二公子早就有心上人了,怕是恨不得现在就退亲。” “他若能退亲,现在就可以退亲,不必再等了。若不能退亲,只怕伯府上再有荒唐事也退不了亲。” “那四妹的意思是……?”阮凝雪露出迟疑之色,问道。 阮扶云悄悄附在阮凝雪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阮凝雪听罢眼前一亮。 “好,那就十日后的秋日宴上,我等四妹的好消息。” 说罢,阮凝雪又深深地向阮扶云行了一礼,道:“我为挑拨五妹的事情向你道歉,我原是想着,你们争吵之下,兴许会有什么动静,是我行事不端,还请四妹谅解,五妹那边,我也会去解释清楚的。” “道歉就不必了。”阮扶云伸出一只手来,道,“我要一半月银。” “好,好,都给你就是了。” 二人一拍即合,相视一笑。 …… 时光缓缓流逝。 直到这一日,忽然传来绿桑的死讯。 阮扶云手中的茶盏险些摔落在地上。 “绿桑死了?” 花桑点点头,面色有些沉重:“她溺毙在花池里,还是来往巡逻的侍从发现的。” “我记得绿桑熟识水性,不大可能是失足落水。”阮扶云抿唇,站起身来,“我们去看看。” 主仆二人一路行至花池边上,因着秋日风寒,花池秃秃,附近也少有人来。 阮扶云围着花池绕了一圈,都没见到有什么奇怪痕迹,绿桑若是不慎失足落水,花池边的淤泥上应该有挣扎痕迹,可现场却一片干净。 眼见在花池这里找不到线索,阮扶云转而又去看了绿桑的尸身。 绿桑口鼻中都没有泥沙,显然是被人先杀害后再投入花池中的。 “谁会杀害绿桑?”阮扶云站在风口,眉梢几乎拧成一团。 难道说,是青姨娘? 前脚刚派绿桑监视青姨娘的行踪,后脚便被人杀害,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她正想着,忽然有男子低沉的声音传来。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阮扶云抬头看去,说话之人是宜昌伯阮文德,也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略略屈膝,道:“女儿的婢子失足落水,女儿实在伤心,过来亲自看一眼。” 阮文德“哦”了一声,似乎并不在意,往前走了两步,阮扶云却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 那时,她刚从被亲娘杀死的噩梦中惊醒,转过头想向自己的父亲求助,可面对的却是另一场噩梦。 阮文德面露凶光,扼住了她的咽喉,将她的头按在水盆里,不论她如何挣扎,阮文德都无动于衷。 直到最后她慢慢没了气息。 这就是她的父亲。 “婢女而已,死便死了,下次再挑几个给你就是了。”阮文德语气淡淡,道,“赶紧吩咐人把她拖去埋了。” 说罢,抬脚就走。 阮扶云却忽然发现了什么,她快步跟上阮文德,道:“父亲,您袖口都卷起来了,女儿帮您整理下吧。” 说着,便伸手要碰阮文德的袖口。 阮文德却一把甩开了她,不耐地道:“为父还有事情,有什么话下次再说。” 目送着阮文德离去,阮扶云攥紧了手指。 她看到了。 阮文德的手腕上有几道被指甲抓挠后留下的血印,而绿桑的指甲上,赫然有与人搏斗的痕迹。 是阮文德杀害了绿桑?!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姑娘。”花桑不免有些忧虑,“咱们该怎么做?” “先回去吧,吩咐几个人好生安葬绿桑。” …… 绿桑之死,无疑在阮扶云心头埋下阴翳。 可奈何她如今身旁无人可用,想要调查也不知从何查起。 思来想去,可用的人虽然没有,但也不一定需要人,或许有时候需要一点别的灵感。 于是就命花桑去买了几只狗回来。 自然,阮扶云要的不是小巧玲珑的赏玩之物,而是凶神恶煞足以吃人的恶犬。 阮扶云将照看恶犬的重担给到了春桑头上。 春桑见了龇牙咧嘴的恶犬,险些站不稳了,瑟瑟发抖地问:“姑娘,这几只狗不会把婢子吃了吧?” 阮扶云只笑了笑,道:“还想不想做一等婢子了?” 一听这话,春桑顿时有了干劲。 不怕工作苦,就怕苦了自己还没有前途。 “姑娘放心,别说是眼前这三只了,就是再来三只,婢子也不怕的。”春桑拍着胸脯保证道。 第十五章 无耻 原本阮扶云是个默默无闻的姑娘,在京城的众多闺秀里,只是平平无奇的那一个。 模样既不出挑,家世也算不上高贵,更没有什么特长,琴棋书画都是学而不精。 只是从那场生日宴后,一切都变了。 起先是与病弱世子在花丛中行不谨之事,而后又当街打了少卿府上的小公子季淮之,至于最近么…… 她养了几只宠物。 本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她养的是狗,还养了三只,且都是模样凶狠的恶犬,她不仅养了,还总是上街遛狗。 一个养自世家的闺阁少女,牵着三条恶犬走在街上,这个情景,纵然是想一想,都觉得荒唐。 偏偏老夫人还对此不闻不问。 老夫人原是想问的,但阮扶云只是笑意盈盈地问:“镇国公府知道祖母要处置孙女吗?” 老夫人就说不出话了。 宜昌伯府已经彻底没了名声。 她现在恨不得镇国公府上门退亲,退亲本对女方是极大的羞辱,但老夫人宁愿退亲。 可惜,镇国公府没有。 两家门第相差过大,宜昌伯府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眼睁睁望着这位四姑娘肆意妄为。 这一日,阮扶云带着婢子花桑与春桑,三人一同出门遛狗。 主仆三人走在街上,引人侧目。 “那就是伯府四姑娘?” “可不是么,啧啧,真够凶狠的。” “嫁给镇国公府那个病秧子真是可惜。” “你懂什么?好歹是正经的世子夫人,总好过当一个伯府庶女,受主母磋磨吧?” 对于百姓的议论,阮扶云置若罔闻。 刚走到玄雀街上,正巧看到从对面走来的季淮之与一众他的狐朋狗友。 季淮之一见到阮扶云,那可是分外眼红,只是虽有心想要上前,但看到阮扶云牵着的三条恶犬,便又歇了心思。 但他身边的人却起哄道:“呦,那不是阮四姑娘吗?季小公子,报仇的机会可就在眼前啊。” “闭嘴!”季淮之咬牙怒道。 报仇?他也想啊,只是谁敢在这三条恶犬前造次?名声要紧,可性命更要紧。 “季小公子就这么怕这位小娘子?” “何止是怕,我看季小公子以后是威风不起来咯,咱们还是抓紧些走吧,省得以后跟在季公子身边丢人了。” “……” 季淮之本就是一个纨绔公子,听到身边的人这么激他,顿时忍不住了。 他忍无可忍:“够了!不就是个牵着狗的小娘子么?有什么值得嚷嚷的。” 季淮之摸了摸藏在怀里的辣椒面。 这是上一次吃亏之后的教训,自那天起,季淮之每次出门身上都会揣着一包辣椒面。 正说话间,却见阮扶云将牵狗绳都交给了粉衫婢女,粉衫婢女接过后回头走了,阮扶云则与另一名婢女漫步走在玄雀街上。 季淮之眼前一亮。 狗不在了,好机会啊! 于是大踏步走上前去,威风凛凛地道:“给小爷我站住!” 阮扶云抬眸看了他一眼,视若无睹。 季淮之心中怒气升起,刚要上前去与阮扶云拉扯,忽然听到了狗吠声。 那边,婢子春桑松了手。 恶犬便如脱了缰的野马一般,直直地向季淮之这边扑过来,季淮之大惊失色,转身就要跑。 却不想,一只穿着青色绣鞋的脚伸了出来。 季淮之猝不及防被绊倒,摔了个瓷实。 阮扶云牵过狗,笑吟吟地道:“季公子,真是失礼了,是小畜生不懂事,才会在大街上胡乱攀咬。” 季淮之一时摔懵了,及反应过来才意识到,阮扶云这分明是在指桑骂槐。 他怒不可遏的同时,又觉得实在丢脸,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衫,看到四周无数围观的百姓,顿时涨红了脸。 可他刚要开口,却见阮扶云倒在了地上。 季淮之愕然。 他还没动手呢,甚至连话都没说,小娘子为什么自己先倒下了? 只听见阮扶云哽咽着道:“魏大人,还好有您与寒衣卫在,不然民女不知道还要受这些纨绔子弟多少欺辱。” 谁欺辱谁?! 季淮之回头看去,正见魏殊呆在原地。 今日,是魏殊于玄雀街巡逻,他正领着寒衣卫走在街上,忽然见到阮扶云纵容恶犬扑向季淮之。 魏殊本想上前阻止的,却不曾想,还没走近,那少女就先一步倒在地上。 “魏大人!”阮扶云又唤了一声,泫然欲泣,“您不会因为与季家有所往来,就偏私季公子吧,光天化日之下,季公子对我图谋不轨,百姓们有目共睹!” 魏殊看了看阮扶云,又看了看季淮之。 “胡言乱语。”季淮之气地跳了脚,大声喝道,“分明是你欺——” 说到这里,季淮之余下半句卡在喉间说不出来,总不能让他自己承认,被一个小娘子当街戏耍吧? 那是万万不能的。 阮扶云望向周围的百姓,大声问道:“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是否是季公子欺辱我在先?” 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应声:“是啊。” 魏殊强忍着笑意,板着脸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纵容恶犬伤人。” “大人说的是小淮吗?”阮扶云拉了拉牵狗绳,又不好意思地看着季淮之,“小淮的淮虽然与公子名字相重,但是您可千万别多想,只是狗的名字叫小淮,没别的意思。” “你、你——” 季淮之青筋暴起。 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公道了? 他在京城纵横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无耻的少女,简直是把卑鄙二字刻在身上了。 那位无耻少女站起身来,向魏殊行了一礼,道:“还请魏大人将季公子抓起来,带回衙门惩戒,以儆效尤!” 魏殊不由得深深地看了阮扶云一眼。 以往见过的少女,总是温婉有度又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可阮扶云偏偏不同,行事荒唐,却让人并不讨厌。 魏殊微微颔首,道:“当街闹事,都抓起来吧。” 季淮之大为不满,咬牙怒道:“魏殊,你看清楚!分明是她先动的手。” 他说着,要转头指向阮扶云,却发现阮扶云早已经提起裙摆跑路了。 魏殊与季淮之皆目瞪口呆。 第十六章 赴宴 疏散日光从枝叶缝隙洒落,秋风掺杂丝丝凉意,路上仆役不由得拢紧衣衫。 阮扶云回到栖月阁里。 绯玉快步迎了上来:“姑娘,方才您不在的时候,青姨娘来过了,说要见您。” “然后呢?”阮扶云将牵狗绳交给春桑,问,“姨娘又走了?” “青姨娘知道您不在之后,就哭着走了。”绯玉打量着阮扶云的神色,试探着问,“您要去见见青姨娘吗?” 阮扶云摇了摇头。 青姨娘若有急事,知道她回来后自然还会来的,不过,想来只怕也是哭哭啼啼诉苦罢了。 那还不如不见。 …… 转眼来到了秋日宴这天。 马车缓缓行驶在长街上,车内坐着宜昌伯府的四位姑娘,今日,正是去温惠公主府赴宴。 姐妹说笑间,马车已在温惠公主府前停驻。 阮扶云挑起青灰色纱帘向外看去,一打眼是庄严雄壮的石狮子,大门敞开,顶上漆黑的牌匾镌刻鎏金大字,处处彰显公主府的气派华贵。 心中正感慨着,忽见季淮之骑马而来,停在公主府门前,从马上利落翻身下来,一抬眼,两人恰好目光相接。 季淮之心中一动,还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就见阮扶云立即放下纱帘。 季淮之顿时气急。 这是什么意思? 不过他转念一想,今日既然都来赴宴了,左右也逃不到哪里去,实在是太适合解决恩怨了。 最重要的是,阮扶云今日没有牵狗。 那一日被狗扑之仇,他铭刻于心! 有婢女前来领着伯府姑娘们向里走,一路踩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边上是朱红栏杆,菊花盛绽,再往里便看见厅内有三三两两的少女围坐吃茶。 及阮扶云到时,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试探打量着,可阮扶云浑不在意。 如今京城里人人皆知晓阮扶云的恶名,连带着也多看了眼伯府上的其他姑娘。 阮烟兰受不了旁人的打量,寻了个偏僻的地方自己静静坐着生闷气。 若换作以往,定然会有二三少女前来寒暄,但如今,人人皆视宜昌伯府上的姑娘为洪水猛兽,自然不肯过多接触。 然而,有素色衣衫的少女起身,缓缓走至阮扶云身旁,面上露出温和的微笑来。 “阮姑娘,又见面了。” 正是此前在金阙楼里遇见的韩舒岚。 有姑娘们低声惊疑:“韩姑娘不是一向独来独往吗?只有许姑娘与她有些交情,怎么今日不见许姑娘,反而像是跟阮四姑娘熟识?” 便有人细细讲了金阙楼那日发生之事。 阮扶云敛衽回礼,又给韩舒岚介绍自家姐妹:“韩姑娘,这是我二姐阮凝雪和三姐阮依晴。” 彼此间打了招呼后,各自落座。 不多时,温惠公主也到场了。 温惠公主是当今皇后的嫡出公主,虽还未定下驸马,但因深得帝后疼爱,不仅在京中有华贵气派的府邸,更在城外有封地。 只不过,对于秋日宴,她也是兴致缺缺,只懒懒地坐在那,看着歌姬舞女们表演。 阮扶云更无心思,她今日与阮凝雪来,可不是为了闲时消遣,而是为了让余二公子能够退亲。 于是她悄悄打发了花桑去给余二公子递话。 及花桑回来后,阮扶云正要起身,便听到有少女与阮烟兰起了争执。 “不愧是宜昌伯府的姑娘,就是这般不懂规矩。” 阮烟兰被挤兑地眼眶通红,咬着唇道:“分明是我先坐在这里的!” 那少女强词夺理:“那又如何?你居然还有脸面坐在这里?我若是你,早就躲起来不见人了,如此不知廉耻,怕是与你府上的四姑娘如出一辙!” 毕竟,阮四姑娘声名狼藉。 阮扶云微微蹙眉,并不多言,只从桌上抄起一盏茶水泼了过去,茶水温热,撒了少女满身,还有零落茶叶落在她的头发上。 少女顿时尖叫出声。 众人视线纷纷从歌姬舞女们的身上转移过来。 阮扶云面露歉意:“实在抱歉,方才是不小心手抖,姑娘不会介意吧?” 少女气极,身子不禁颤抖起来:“你——” 身旁的婢女连忙提醒道:“姑娘,咱们先去更衣吧。” 头顶上挂着茶叶与人争辩实在难堪。 “阮四姑娘破罐子破摔,咱们若与她计较,没得失了身份。” 少女一听,也是这个理,恨恨地瞪了阮扶云一眼,还是先去客房更衣了。 及少女走后,阮扶云看向阮烟兰,温声道:“五妹,还是过来坐吧。” 同是宜昌伯府的姑娘,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阮扶云替她解围,阮烟兰露出感激之色。 她之前查问清楚了沈姑娘之死,知晓阮扶云当日只是在吓她,可还是不满阮扶云损害伯府名声,但如今阮扶云竟不计前嫌施以援手。 而阮扶云的一番举动,实在是惊呆了众人。 他们虽然听过传闻里的阮四姑娘无恶不作,但亲眼目睹见到,还是令人震惊。 寻常少女间起了口角,不过绵里藏针你来我往罢了,总不能真抄起家伙真刀真枪的干吧,那岂不是有损声誉? 可阮扶云是真的敢啊。 温惠公主看着阮扶云,唇角不由得微微扬起,她苦于枯燥乏味的宫廷生活,难得有点乐子瞧瞧,也是有趣。 她正想着阮扶云还能整出什么花样来,就见阮扶云起身离开了花厅。 阮扶云是与阮凝雪一同走的,姐妹二人一路行至池塘边。 事关终身大事,阮凝雪有些紧张。 阮扶云面不改色,吩咐花桑去池塘边上倒些清油,然后拉过阮凝雪静静等候着。 不多时,余二公子缓缓而来。 他面色冷然,周身散发着不近人情的气息,问道:“阮二姑娘邀我前来,所为何事?” 阮凝雪露出失望之色。 二人自幼时起就相识,如今也熟识十来年了,余二公子却因为有了心上人,刻意对她横眉冷对,殊不知,这门亲事也并非她心中所愿。 若是嫁过去,怕不知还要受多少委屈。 她原本还有些犹豫,但如今已然确信,退亲,势在必行! 于是阮凝雪温婉一笑,道:“余二公子站过来说话吧,离得太远,有些话不方便宣扬开来。” 第十七章 退亲 余二公子不疑有他,走到池塘边。 可还没来得及开口,阮扶云突然抬脚踹了他一下,他一个踉跄,本应站稳,可不知为何,脚底像是抹了油一般,跌跌撞撞就落进了池塘里。 他猛然意识到,不是什么好像,脚底就是被人抹了油! 好在是他熟识水性,扑腾着想要爬上岸来,可阮扶云却拿了根杆子在岸边戳他。 “余二,我问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二姐?” 余二公子艰难浮在水面上,只觉得荒谬极了:“这有什么关系?” “你要是不喜欢我二姐,你就老老实实退亲,不要一边想着其他心上人,一边又想娶了我二姐,还对她视若无睹。”阮扶云说着,又拿杆子戳了戳他,“听懂了吗?” 余二公子有心上人并不是什么恶事。 可错就错在他不该既兼顾家中父母之命娶了阮凝雪,又故作姿态对她冷淡疏离。 若真的对心上人情根深种,那便守身如玉罢了,何必要惺惺作态,同时恶心了两个无辜女子呢? 余二公子接连呛了几口水。 而岸上的阮扶云也丢了杆子,大声喊道:“快来人呐,余二公子落水了!” 一声呼唤,吸引了公主府的侍从们赶到,见贵客落水,立即跳入水中将余二公子救上岸来。 余二公子心中恨恨。 如此待他,难道以为他成亲后就会对阮凝雪温柔以待了么?不可能,他只会变本加厉。 可他却听见阮扶云无辜地声音响起: “太可恶了!余二公子居然妄图轻薄于我,二姐,你可千万别嫁给这种人呀。” 一时间,许多原本在花厅吃茶的少年少女们纷纷闻声赶来凑热闹。 “什么,余二轻薄阮四姑娘?”有人兴奋地探出头来,“真是一场好戏呀。” 有客人在自家池塘落水,身为主人的温惠公主自然也赶了过来。 “发生何事了?”温惠公主的目光落在阮扶云身上,她露出好奇之色,很想知道这位姑娘又带来了怎样的“惊喜”。 “我在池塘边上闲逛,可谁知余二公子突然走过来,想要轻薄于我,我一时失手,才不小心将他推进池塘里的。”阮扶云说着,抹了抹本就不存在的眼泪,哭诉道,“公主殿下,您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呀。” 众人震惊。 一边是哭声震天中气十足的恶少女,一边是落入水中奄奄一息的苦少年。 到底应该为谁做主? 温惠公主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挑,看向余二,不怒自威:“阮四姑娘所言,确有其事?” 余二呛了水连连咳了几声,反驳道:“分明是阮四无缘无故将我推进池塘里!我何曾轻薄于她?!” 阮扶云睁大了眸子,那模样无辜至极:“我怎敢欺瞒公主殿下,试问,这世上哪有女子会以自己的清白诬陷他人?何况余二公子还是我二姐的未婚夫。” 其他女子或许不会,但阮四姑娘…… 温惠公主眉眼间不自觉含了笑意,她强压下去,故作冷淡:“如此说来,是余二行事不检了。” “当然。”阮扶云点点头,道,“还好今日是公主殿下您在场,就请您做主,废了我二姐与余二公子的婚事吧,想来我二姐也不愿意嫁给这种人。” 温惠公主看向阮凝雪,问:“二姑娘的意思呢?” “余二公子既然无意于我,这门亲事作废也罢。”阮凝雪唇角扯出一抹凄凉笑容来,“还望公主殿下为我四妹做主,凝雪感激不尽。”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多说什么,你们二人的婚事就此作废了吧。”温惠公主简简单单敲定了事宜。 事情结束的太快太容易。 余二公子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平复心情。 他是不满意这门亲事,所以一直对阮凝雪冷言冷语,希望她不要期待婚后生活就能有所改善,毕竟,他的心中另有其人。 可他从没想过要与阮凝雪退亲。 其实他是满意阮凝雪的,不论是她的出众风姿,亦或是绝美容色,更要紧的是,可以拥有宜昌伯府作为助力。 可为何会退亲?婚事作废? 他既怒又悔,强撑着站起身来,道:“分明是你身边的婢女递话让我过来的!还在池塘边上倒了清油!” 阮扶云笑容温柔,无懈可击:“余二公子说这话,可有凭证吗?” 人群中,季淮之与魏殊四目相对,皆露出了同样古怪的神色,眼前少女有多恶劣,他们二人都是见证过的。 颠倒黑白的本事是越发进益了。 温惠公主出言打断了余二的话:“好了,既然婚约已经作废了,回去理清楚礼单,该退的退,该补的补,就不要继续攀扯了。” 阮凝雪柔顺地道:“是,多谢公主殿下。” “都散了吧,花厅还有节目呢。”温惠公主语罢,又多看了阮扶云两眼,才含着笑离开池塘。 随着众人散去,池塘边只剩下寥寥几人。 “四妹,多亏有你。”阮凝雪由衷地道,“这下我总算是能安心了。” “举手之劳罢了。” 姐妹二人密语几句,正准备回到花厅。 季淮之却突然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拦在二人身前。 他还记着前两次的仇呢! 现下四周人都散的差不多了,正是报仇的好机会。 季淮之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阮姑娘,这次不会再有恶犬伤人了吧?可否与我多说几句?” “公主府当然不会有恶犬了。”阮扶云眨了眨眼,四处张望了下,发现周围人都散了,只有二三仆役。 既然如此—— 阮扶云抬起脚踹向季淮之。 若是平时自然无事,可现在池塘边还有清油,季淮之一心想着报仇,却步了余二的后尘。 扑通! 季淮之也跌落在水中了。 阮凝雪略略吃惊,阮扶云却拉着阮凝雪快步跑了,反正季淮之熟识水性,淹不死人。 回到花厅,她猛喝了几口茶水。 而此时花厅中,有少女上前展示才艺,有人才情出众,吟诗作对,有人琴艺高超,余音绕梁。 接连二三少女展示了才艺后,忽然有人恶意满满地道:“不知道阮四姑娘会什么才艺,怎么不上场表演一二?” 阮扶云一口水呛住。 她若是有一二特长,也不至于在京城中默默无闻十几年了。 第十八章 意外 秋意渐浓,微风清凉,也为热闹的花厅里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意。 说话之人正是之前被阮扶云泼了茶水的少女。 阮扶云露出惊诧之色,问:“敢问这位姑娘姓甚名谁?我瞧着倒是眼生,不想姑娘却好似是十分了解我。” 一语既出,惹得周围人传来哄笑。 方才还泼了人家满头茶水,如今便装作从未相识,不愧是恶名在外的阮四姑娘。 那少女面带薄怒,语气不善:“阮扶云,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如何欺人太甚了?还是姑娘自觉自己名震京城,所有人都必须认识么?”阮扶云浅淡而笑,“我偏不认识。” “她是乔少傅的孙女,乔玉楼。”韩舒岚清冷声音传来,“也难怪乔姑娘自视甚高,敢在公主府上喧哗吵闹,没点本事怎么能行。” 温惠公主津津有味地看着少女们吵闹,半点不觉聒噪,她眉眼含笑,饶有兴味。 侍女走至温惠公主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季公子也落水了?”她稍稍讶然,旋即又笑了笑,“吩咐人带他去客房更衣就是了。” 说罢,她拿起一块玉露团藕糕咬了一口,托腮看着阮扶云与乔家姑娘争执。 那边乔玉楼起身冷笑,言语间尽是嘲讽:“难道你以为嫁入镇国公府就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吗?谁人不知那位姜世子命不久矣,怕是你嫁过去,也只能孀居至死!” 如此妄言,属实恶劣。 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而来,无不例外想看个热闹,何况乔玉楼所言,也是众人心之所想。 病弱世子与无良恶女的婚配,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众目睽睽之下,阮扶云从座位上起身。 她缓缓走至乔玉楼身前。 乔玉楼本有些胆怯,但见阮扶云两手空空,心想再差也不会比方才被泼了茶水差吧。 于是她又挺直了背脊:“你想做什么?” 阮扶云扬手打了乔玉楼一耳光。 “看来方才那杯茶水是没能让乔姑娘明白一个道理。”阮扶云眸色幽深,冷冷地道,“口舌易生是非,还望乔姑娘今后学会谨言慎行。” 乔玉楼气得浑身发抖:“你、你……” 贵女出身世家,自幼学习的是贤良淑德、端庄有礼,即便与人有所交锋,那也是言语之间你来我往。 何曾有如阮扶云般一言不合就动手的人?真当自己是市井泼妇吗? 即便真的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可也不顾及家族体面了吗? 旁人在乎,可阮扶云并不在乎。 反正宜昌伯府里全是恶人。 眼见乔玉楼下不来台,温惠公主便起身走了过来,温言安抚道:“乔姑娘先去客房休憩吧。” “是,多谢公主殿下关怀。” 乔玉楼走前还恨恨地剜了阮扶云一眼。 眼见乔玉楼走了,温惠公主不由露出恬淡笑容,看向阮扶云,道:“阮四姑娘的性格当真不俗,不知有没有兴趣入宫做公主伴读?” 宫廷生活寂寞又乏味,枯燥也就罢了,还要守着种种礼数,实在是让人浑浑噩噩。 可阮扶云却好似一抹晴光。 情趣相得又不流于俗。 若是有阮扶云进宫陪伴,想必那灰暗无味的宫庭里也会增添一抹新生的颜色吧。 围观众人震惊。 打了人还有这种好处? 阮扶云也稍稍一愣。 公主伴读?好处是有,可坏处也多。 她虽然在这种场合里可以无恶不作,泼人茶水也好,动手打人也罢,那是因为这里没有人会制裁她。 而名门贵女们顾忌身份,也不会真的与她厮打起来,她越是恶劣,名声越坏,就越是无人敢招惹。 顶多就是得罪了其他世家,可到时候该苦恼的也是宜昌伯府的长辈们,与她无关。 但进了宫就大不一样了。 那是处处要小心谨慎。 阮扶云斟酌着婉拒了:“殿下好意,我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我性格一贯如此,怕进了宫也是给殿下添麻烦了。” 温惠公主也不强求,只淡淡道:“既如此,那好吧。” 正说着话,有侍从匆匆赶来。 “殿下,出事了!李阁老的嫡孙失足跌落在池塘里了。” 温惠公主:“……” 他们今天是来公主府的池塘里下饺子的?先是一个余二,然后又是季淮之,现在好了,连李阁老的嫡孙也下进去了。 “救上来了没有?”温惠公主问。 “已经救上来了,但李公子的情况不大好,卑职已经请了太医,正在救治。” 出了这等子事,花厅的歌舞表演是大可不必了,众人纷纷赶到池塘边。 正见年幼的李公子躺在岸边一动不动,已经没有了气息,太医虽来的及时,但也回天乏术了。 有男子崩溃地跪在李公子身前:“二弟、二弟……” 正是李家大公子,李珏川。 比起心痛家人离世,他更多的还是崩溃无措,有些语无伦次:“怎么办,怎么办啊……” 阮扶云只觉得李珏川举止古怪,不由眉梢微微一扬:“这是什么意思?” 韩舒岚轻声道:“你有所不知,李家大公子是妾室所出的庶子,而那位溺毙的二公子是嫡出。” “我听闻,李家一直将二公子视为未来继承人,对大公子不过尔尔。”阮依晴也站了过来,面露惋惜,补充了一句。 难怪李珏川如此崩溃。 余二却忽然自人群中站了出来,语气冷硬:“李公子,眼下最要紧的事,是抓到杀害二公子的凶手!” 李珏川先是愣住,继而迟疑道:“我二弟不是失足溺水而亡吗?” “这池塘边上都是清油,二公子想不失足也难。”余二唇边噙着冷笑,转头看向阮扶云。 闻言,阮凝雪面色白了一分,拉紧了阮扶云的衣袖,道:“四妹,他肯定要攀扯到我们身上。” 阮扶云握了握她的手,道:“没事。” 李珏川仿佛才刚刚发现一般,他立即抬起头看向众人,大声问道:“池塘边的清油,是谁倒的?” 几道视线纷纷向阮扶云投来,阮扶云心知此事无法隐瞒,便也不遮掩,站出来坦然道:“是我。” 第十九章 自首 秋风轻拂,池塘水波荡漾,泛起层层涟漪,阳光透过稀疏云层,洒落在水面。 景色雅致,却无法驱散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氛围。 “阮四姑娘害了李二公子落水身亡。”余二眸子微微一眯,断言道,“李公子,你还等什么,杀害了你弟弟的凶手,就在此处!” 余二的话,就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无波的湖面中,激起千层浪。 李珏川看向阮扶云,神色复杂。 “就凭这点,就断定是我害了李二公子?”阮扶云语气冷淡,轻轻拂去衣袖上的尘埃,“余二公子如此心急,是否是想遮掩什么?” “若无你倒清油,李二公子又怎会失足落水?”余二针锋相对,厉声道,“你既觉得自己无辜,何惧证明自己的清白?!” 韩舒岚上前一步,站在阮扶云身前为她辩护:“余二公子慎言!阮姑娘与李二公子素无往来,怎会刻意害他性命?如此武断,未免草率。” “阮四,你心知肚明。”余二语气森然,目光中带着几分锐利,“若不是你倒清油的缘故,李二公子又岂会遭此厄运?” 阮扶云的目光自李珏川身上扫过,最终定格在李二公子身上,她缓步向前走去。 李珏川瞬时警惕了起来:“你要做什么?” 阮扶云看向他,神色从容且平静:“李二公子并非是失足落水,而是有人蓄意杀害。” 李珏川身子一震:“你说什么?” “你看。”阮扶云俯下身去,指着李二公子的鞋,道,“他的鞋底干干净净,若真是踩了清油跌落下去,鞋底总会有痕迹的。” “而且,李二公子身上没有一点挣扎的痕迹,指甲里也干干净净,寻常人落水总会挣扎一下吧,即便不会水,也总要扑腾两下的。” “目前看来,他身上也没有其他明显伤痕,不像是死后丢进水里,所以我大胆推测,他是昏迷过后,被人推下池塘,所以,这根本不是意外,而是蓄意杀害!” 阮扶云缓缓道来,语调平稳又自然,说罢,转而看了一眼余二。 “说起来,余二公子倒是急着将这件事断定为意外,不知道是不是急着遮掩什么呢?” 余二面色一变:“与我何干?” “既然知道与你无关,那就闭嘴。”阮扶云冷冷睨了他一眼,然后对着温惠公主敛衽行礼,道,“殿下,扶云为之前不慎在地面上洒落清油的事情请罪。” 温惠公主不以为意,她如今对阮扶云大有好感,只柔和道:“无妨。” “殿下,此事非同小可,不如报官吧。”韩舒岚上前一步,道,“家父顺天府府尹,定能公正无私,将此事查清。” 韩舒岚目的单纯,阮扶云有恩于她,她自当回报,由自家人前去查案,便不会有人污蔑阮扶云。 温惠公主微微颔首,正欲应允,却见魏殊从人群中挺身而出。 他声音朗朗,正气凛然地道:“既然此事并非意外,那魏某身为寒衣卫,调查此事义不容辞。” 温惠公主瞥了阮扶云一眼,脸上露出耐人寻味的笑容来:“许了。” 顺天府上的千金与靖安侯府公子同时想要站出来为她撑腰,一个小小伯府庶女,竟能引来如此之多的关注,真是不容小觑。 不过片刻,有一批衙役从顺天府中匆匆赶到,魏殊命人前去调查。 有仵作上前,对李二公子的尸身进行更为细致的检查。 “事发之时,周围竟无人察觉?”魏殊剑眉微皱,沉声问道。 温惠公主漫不经心地作答:“秋日里的池塘有什么可看的?客人们几乎都在花厅里,就连仆役也鲜少来往。” 忽然,一名小丫头怯生生地道:“婢子当时好像听见了……” 一句话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你听见了什么?”魏殊发问。 她回忆道:“是在事发之前,婢子走在路上经过池塘,看见李家二位公子站在树下,隐约听见李二公子责骂大公子。” 李珏川闻言,神色微微一僵 魏殊望向他:“确有此事?” “二弟脾气暴躁,这是常有的事。”李珏川唇角扯出一抹苦涩。 “然后呢?你们发生争执了?”魏殊继续追问。 李珏川连连摇头,露出悔恨之色:“没有,后来我就离开这里,回到花厅了,若我当时没走,或许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从你离开,到事发,中间隔了多久?” “大约一刻钟的时间。”李珏川神色哀然,道,“大人,我二弟虽然脾气差些,但从不与人交恶,兴许真的是失足跌落。” 魏殊淡淡道:“一切要有证据说话。” 此时仵作也查验完毕,走到魏殊面前,禀报道:“大人,李二公子头部后面有伤痕,似乎是被人打晕之后,投入池塘中的。” 闻言,李珏川默默低下头。 谁与李二公子有仇? 众人的目光不由投向李珏川,就目前的证据而言,似乎李珏川的嫌疑非常之大。 毕竟,他曾与李二公子起了争执,还刻意将李二公子的死断定为意外。 “李公子,麻烦你仔细说明情况。”魏殊眉梢微微挑起,“你几时回到花厅中的,可曾见过什么人?说了什么?” 出乎意料的是,李珏川垂下头去,声音低沉又沙哑,似被风雨侵蚀后的岩石,一字一字道:“是我杀的。” 随着他话音落下,边上传来少女的惊叫。 那少女眼中含泪,不可置信地看着李珏川。 众人纷纷惊疑不定。 “李公子,你确定要认罪吗?”魏殊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你可知在本朝杀人是何等罪名?” 李珏川神色平静的仿佛一泓没有任何波澜的死水,他走到魏殊身前,语气沉寂,却又带着些许祈求的意味:“是我杀的,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吧,不要调查下去了。” “李公子,你大可不必如此。” 闻言,李珏川目光中绝望之色更甚,他深深吐了一口气,道:“事情正如那名婢女所言,当时二弟与我起了争执,所以我将他打晕,投进池塘后又回到花厅了。” 第二十章 顶罪 细碎阳光落在李珏川身上,显得他愈发凄然,站在微凉秋风里,看上去如浮尘一般微末无力。 然而,魏殊却摇头:“不是你杀的。” “为什么?”李珏川语气中带着一丝焦躁与急切。 “从这里将人抛下水里,应当会被水溅到,可你身上干干净净,没有半分水渍。” 魏殊说着,视线转而投向方才那名惊叫出声的少女:“可是这位纪兰姑娘有。” 李珏川心中一紧,顿时急了:“我说了,是我杀的!” 魏殊并不理会李珏川,而是走向纪兰,他目光清澈,问道:“纪姑娘,李公子情愿为你承担杀人的罪名,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纪兰忽然以手掩面,崩溃大哭,声音颤抖:“对不起,都是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该一时冲动……” “我看到他侮辱川哥哥,所以我拿砖头砸了他,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重复着道歉。 李珏川怜惜的目光落在纪兰身上,轻轻叹了口气,道:“魏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殊应允,两人便一并走到一旁的小亭子里。 而留在原地的众人看向哭泣无助的纪兰,面上露出各异的神色。 案情并不复杂,只是少女冲动杀人。而李珏川为其顶罪,只可惜,棋差一招。 温惠公主懒懒地道:“都散了吧,没什么事就别往池塘边来了,省得跟下饺子似的一个接着一个的。” 说罢,温惠公主率先离开了花厅。 其余人见没有热闹可瞧,也纷纷散去了。 不多时,魏殊与李珏川两人便从小亭子里走了出来。 李珏川目光坚定,直直地走向纪兰,握住了纪兰的手,有衙役上前将两人带走。 魏殊却走到了阮扶云身边。 他露出笑意:“看来我上次说的不错,你真的是很有查案的天赋。” “这一次我可没出什么力,魏大人何出此言。”阮扶云笑了笑,“还是魏大人心细如发。” “若非是你发现并非意外,只怕真正的凶手就要逍遥法外了。”魏殊目光中流露出赞赏之色。 “真正的凶手……”阮扶云默默重复了一遍,轻轻叹了口气,“真没想到,李公子甘愿为纪姑娘顶罪。” “如此情谊,的确令人感慨。”魏殊说着,忽然又想到了姜瑜生,心中不由担忧起自己这位挚友的婚姻来。 “阮姑娘,寒衣卫整日里要面对的案情颇多,你是否肯协助一二?”魏殊发出邀请,“你若答应,金银等物是断断不会少的。” 如此一来,阮扶云也有机会与姜瑜生常常接触,兴许可以先培养一下感情。 查案?还有金银? 阮扶云心中一动,面上却故作犹豫:“并非是我不肯,只是女子在外,实在不宜抛头露面,惹人非议。” 魏殊呛了一下。 阮扶云的名声已经恶劣到如此地步了,还在乎什么抛头露面之类的小事?只怕是待价而沽。 果然,只听阮扶云慢慢地道:“不过,魏大人若是能帮我查清一件事情,我很乐意帮忙。” “阮姑娘请说。” “我想请魏大人帮我调查一下宜昌伯府上的青姨娘,也就是我的娘亲,查查她是什么来历,平时与什么人都接触。”阮扶云敛衽行礼,“麻烦魏大人了。” 这也是阮扶云如今最要紧最心急的事情,奈何她手边无人可用,只能求助于魏殊。 魏殊点头,他虽然心中察觉有异,但并未多问,只道:“那就三日之后,天香楼见吧。” 两人约定好后便分开了。 而这场秋日宴,因着接连发生事端,也早早散了,众人各自打道回府。 …… 姑娘们回到宜昌伯府后,面对的是老夫人与大夫人的疾风骤雨。 老夫人听闻阮凝雪与余二退了亲,阮扶云又当众打了乔家姑娘,险些气出个好歹来。 大夫人更是怒不可遏,却又无法对阮扶云发作,只能狠狠地责罚了阮凝雪。 阮扶云刚刚回到伯府时,就有婢女通传让阮扶云去慈安堂里。 一进慈安堂,便见老夫人阴沉如水的面容。 老夫人吩咐人拿来笔墨纸砚,放于桌前。 “日后便要嫁人了,也该静静心,这几日哪里也别去了,就在这里慈安堂里,将女德仔细抄写着。”老夫人沉声道。 阮扶云略略屈膝行礼,面上含笑道:“祖母,孙女写不了字。” “为何写不了?”老夫人面色不善。 “孙女手腕受伤,提不起笔。” “如何受伤?” 阮扶云唇角微微扬起:“大约心情不好,就容易受伤。” 曾经,她侍奉老夫人殷勤,更是从来不敢忤逆,但老夫人只觉她是个庶女,对她也不咸不淡,直到名声被毁的那一日。 老夫人狠了心要处死她以保全伯府名声,却丝毫不念及多年以来的祖孙之情,只因着镇国公府有意求娶,阮扶云才留了一条性命。 如今还想要磋磨她,那是不可能的。 “去,请大夫来。”老夫人淡淡道,“给四姑娘看看手腕,是否连笔都拿不起。” 阮扶云也不着急,就安安稳稳地坐着,喝着清茶,静静等待大夫到来。 不多时,有大夫进来替阮扶云搭脉。 “四姑娘身体康健,并无异常。” 老夫人挥手让大夫下去,看向阮扶云的目光愈发恼怒:“你是在存心欺瞒我吗?” 阮扶云微微一笑:“孙女岂敢,只怕是那位大夫医得了身,却医不了心,孙女这是心病。” “你行事如此荒唐放肆,难道是忘了孝道二字吗?”老夫人沉沉问道,孝道二字仿佛大山一样压下来。 “祖母这话便是让孙女无地自容了。”阮扶云依旧是笑着,面上笑意盈盈,目光却没有温度,“孙女很快就要嫁人,等到了镇国公府那边,也不会忘了祖母的教诲,更会对旁人多多提及祖母施惠上下的恩德。” 短短一句话,将老夫人噎住。 话里话外,分明是在威胁老夫人,若是苛待阮扶云,她必定会大肆宣扬。 反正她名声已经如此不堪,再添一条又能如何? 可老夫人最看重伯府脸面,是断断不容许此事发生,可她如今对阮扶云又无可奈何。 老夫人只得深深忍下了这口气,憋屈道:“罢了,你去吧。” 第二十一章 外室 三日后,魏殊邀约阮扶云至天香楼一叙。 天香楼位于玉麟街,是京城久负盛名的酒楼,菜肴精致,环境优美,往来权贵如云。 阮扶云行至门前,报上魏殊之名,便有小厮领着阮扶云一路穿过熙熙攘攘的大堂,到了三楼雅间。 雅间门一打开,阮扶云便愣在原地。 雅间内并无魏殊身影,而是坐着另一人。 他面色略有苍白,可眉梢眼角仿若勾了一抹清辉,人虽清清瘦瘦,却比满街盛绽的秋花还要夺目。 是姜瑜生,镇国公世子。 也是她的未来夫君。 他怎么会在这里? 阮扶云又默默地把雅间门关上了。 姜瑜生:“……” 阮扶云回过头去,道:“看来魏公子今日不在,花桑,我们走。” 而在一旁悄悄观察着的魏殊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费尽心机把人带过来,姜瑜生竟一丝反应也无? 他真恨姜瑜生是块木头! 眼见阮扶云要走,魏殊连忙迎了上去,笑道:“阮姑娘别急着走,过来坐吧。” 阮扶云打眼瞧他,略有不悦:“我可没听说姜世子也会在。” “碰巧,碰巧。”魏殊尴尬地解释,旋即推开雅间门,示意阮扶云进来。 毕竟青姨娘的事情还需要魏殊帮忙调查,阮扶云也不再推脱,进了雅间。 而人都进来了,此刻再装作没见到姜瑜生也不太合适,于是阮扶云看向姜瑜生,问候道:“姜世子好。” 按理说,若没有姜瑜生,阮扶云早该被老夫人逼迫自尽,更不会有如今的闲散时日,可她看向姜瑜生的目光却有些难以言喻的色彩。 因为,姜瑜生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虽然嫁与姜瑜生后,姜瑜生从未接近过她,也总是一个人清冷孤寂地闷在院里。 可她永远记得那一日,病弱清瘦的姜瑜生举起剑,就如疯癫一般,杀了镇国公府里许多人。 甚至是……国公夫人。 他站在血流成河的镇国公府里,月白色的长衫被鲜血浸染,手中持着剑,人看上去仿佛是一团雾,被风一吹就散。 阮扶云真怕姜瑜生什么时候将自己也杀了。 见气氛略微有些凝重,魏殊连忙开口,打断了阮扶云游离着的思绪:“阮姑娘,关于那位青姨娘,我已经调查清楚了。” 阮扶云微微颔首:“你说。” “她原是越州的一名歌女,名阿青,父母早亡,十七岁时遇见宜昌伯,被宜昌伯带到府里,身世背景都比较简单。” 闻言,阮扶云心中一沉。 越是如此简单,她越是无法理解。 若说青姨娘惦念着娘家人,亦或是还有其他牵挂,杀她的行为勉强可以理解的话,那现在就完全让人无法理解了。 可以说,阮扶云是青姨娘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青姨娘到底为何会对她起了杀心? 见阮扶云沉默,魏殊又问:“她是你的生母吧?你为何要去调查她?” 阮扶云唇角扯了扯,却难以笑出来,只是声音闷闷地道:“无事。” 魏殊暗自在桌下踢了姜瑜生一脚。 姜瑜生眉头轻挑,疑惑地看向他。 魏殊使了个眼色。 没看见阮姑娘心情不好么?还不赶紧去安慰两句?在这里杵着干嘛? 而阮扶云心中郁结难解,便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她思绪繁杂,又叹了口气。 魏殊恨铁不成钢地看了姜瑜生一眼,又道:“阮姑娘,上次说的你还记得吧?我这里确实有个棘手的案子,还希望你施以援手。” 阮扶云轻抿一口茶水,淡淡回应:“说吧。” “有一名富商离奇死亡。” “怎么个离奇法?” “那富商一个人在自家的地下室里,门从里面被锁住,他却被人用一根绳子勒死了。” “是密室杀人?” “不错。” 阮扶云稍作沉默,又问道:“密室里有什么线索吗?他生前可与什么人结仇?” “这些在衙门的卷宗中都有记录,只不过我现在还有些事,怕是不方便同阮姑娘去衙门。”魏殊面上却云淡风轻,私下里却又踢了姜瑜生一脚,“还得劳烦姜世子代为引路,陪阮姑娘去一趟衙门了。” 阮扶云略微回过味来,总觉得魏殊别的意图,只不过她先前已经答应了,如今也不好拒绝,正要点头应允。 可就在此时,阮扶云忽然透过窗,看见外面街市上的阮文德,见他正一路向东而去。 阮文德并未承担什么具体官职,只是个闲散伯爷,平时顶多也就出门打理打理家族产业。 但这里是玉麟街,阮扶云心中清楚,往东去的那一片并无宜昌伯府的铺子。 思及此,阮扶云当机立断,决定去跟踪阮文德,看看他究竟去向何方。 于是她立即站起身,匆忙地道:“魏公子,下次再说吧,我有急事,要先走了。” 语罢,提起裙摆向外而去。 魏殊心中震惊。 阮扶云讨厌姜瑜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吗?听到要与姜瑜生一同出行,便逃命似的走了? …… 阮扶云匆匆出了天香楼,在如潮的人群中锁定了阮文德的位置,便一直尾随着向东而去。 阮文德此次出门,罕见的没有任何仆从跟随,他一路走到玉麟街东边不远处的杏仁胡同,行至第三家敲了门。 开门的是一名女子。 只是阮扶云因藏身远处,并不能看到女子正脸,只能瞧见背影婀娜,想来也是个妩媚多情的女子。 这是阮文德金屋藏娇的外室么? 阮扶云露出深深疑惑之色。 阮文德与大夫人虽是多年夫妻,却无甚感情,大夫人也并不在意府上的姨娘侍妾,阮文德若想要纳妾,派人知会大夫人一声便是了,实在无需如此麻烦。 花桑面色古怪:“姑娘,您说这事大夫人知道吗?” “大夫人知道也不会多管的。”阮扶云微微摇头,略微思忖后,道,“你回去一趟,叫春桑过来。” 花桑走后,阮扶云便暗自盯着第三家的瞧,只不过里面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她寻了处石阶,爬上去瞧。 约莫半刻钟后,阮文德从里面出来了。 似乎……过于快了? 第二十二章 绑架 杏仁胡同里静悄悄的,除了阮文德离去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阮扶云踩在石阶上踮起脚尖,想要瞧瞧那院子里什么模样,只可惜高墙阻拦,什么也看不见。 不多时,花桑领着春桑到了。 阮扶云招呼春桑过来,在她耳边吩咐了两句,春桑应声,便前去第三家门前。 虽不知那女子为何人,但既与阮文德相识,兴许能认出阮扶云来,而花桑又是她的贴身婢女,见过的人太多,唯有春桑原是杂役,瞧见她的人也少。 春桑敲了敲门,站在门口侯着。 那女子走到门前,并未开门,而是扬声问道:“是谁?” “我是从外乡来的,初来乍到迷了路,想问一下玄雀街怎么走呀?您若能帮我,我付您些银钱作为酬劳。” 那女子略微沉默了片刻才道:“抱歉,我也不熟,你问旁人吧。” 话已至此,也不便多言。 春桑又回来了。 那女子颇有警觉,此刻若再过多打扰,恐怕会适得其反,阮扶云也不强求。 主仆三人先回了宜昌伯府。 直至深夜,夜凉如水。 繁星点点,闪烁着微弱光芒,街道上一片寂静,阮扶云与花桑二人悄悄从府上出来了。 走至杏仁胡同,阮扶云踩着白天就踩过的石阶,让花桑再搬了几块石头,一路攀上,终是看见了院子里的情形。 “花桑。”阮扶云低低唤了一声,“你去胡同前守着,若有寒衣卫巡逻,我们就立刻走。” 说罢,这才向院内看去,只见院内东西摆放杂乱,大片大片的落叶堆积在地上也无人打理,一片漆黑里,唯有东边堂屋还点着微弱烛灯。 那女子现在还没睡? 阮扶云心中正想着,忽然,感觉到脑子一沉,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有人用钝器打了她的头。 意识一下子昏昏沉沉。 隐约间感觉到有人将她背起,不知带到了什么地方,将她丢在了那里。 及阮扶云恢复意识时,已经是二更天了。 她睁开眼,发现这里是一处破旧的房屋,她的手脚并没有被束缚,但门却从外面锁上了。 她愈发觉得此事颇为蹊跷。 阮扶云在屋子里巡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块锐利的瓷片,她将瓷片握在手里,待会儿若是发生不测,至少还可以选择自尽。 她不怕死,如果用一条命可以换取情报,那也是值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阮扶云便无所畏惧。 不多时,门被打开了。 打外面进来的是一名蒙着面的人,他身着黑色宽大衣袍,在夜色遮掩下,也看不出身形来。 “是什么人要你来的?”男子问。 阮扶云乖巧应声:“我自己觉得好奇,跑过去看的。” “看了几日了?” “今天是第一日。” 男子上前一步,忽然伸手掐向阮扶云的脖子。 阮扶云顿觉意外,但好在反应及时,拿起手中瓷片,两相争执下,划破了男子的手。 事已至此,阮扶云提起裙摆向外跑去。 男子却快了一步,一把抓住阮扶云的衣襟,欲将她拉回来。 阮扶云心知不妙,有意用瓷片割破自己的喉咙,但男子却先一步夺了瓷片,丢在一边。 他恶狠狠地道:“还想往哪里跑?” “救——!”阮扶云试图大声呼喊,却被男子捂住了嘴,拖行着进了屋。 恰此时, 另有一名玄衣男子从墙外翻了进来,一掌打在蒙面男子身上,抓着阮扶云的肩,将她拥入怀中。 然后立即抱着阮扶云向外冲去。 有人喊道:“追!” 便有三五人紧紧追在后面。 阮扶云伏在陌生男子的怀里,脑子里都是懵的,她完完全全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怀抱温暖,令人迷醉,只闻到一股清苦的药味从玄衣男子身上传来。 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姜世子?” 在阮扶云的记忆中,姜瑜生病弱,常年服药,身上总是有这样清苦的药草味道萦绕。 闻言,玄衣男子的脚步微微一顿,但也仅仅是一瞬,下一刻依旧步履如飞,穿梭在街道之中。 阮扶云却心头一跳。 真的是他? 既然知道是姜瑜生,阮扶云紧绷着的身躯略微放松了些,她伸手环抱着姜瑜生,让姜瑜生更轻松些,也让这场逃亡更容易一点。 接连绕了几个街道,身后的人依旧紧紧咬死不放。 姜瑜生叮嘱了一句:“抱紧。” 语罢,他翻身过墙,进了一间宅院,阮扶云紧紧地抱住姜瑜生,才没有从他身上掉下来。 姜瑜生拥着阮扶云躲进床底。 而那些追赶来的人到了宅院处,不见两人踪迹,便离开去了其他地方寻找。 终于是甩掉了。 两人从床底爬出来,对视一眼。 姜瑜生率先发问:“你怎么会在那里?” “多谢姜世子方才出手相救。”阮扶云抬眸看向他,又斟酌着问,“敢问姜世子可否知道刚才那些是什么人?” 姜瑜生清俊的面庞上显出一抹阴翳:“总之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与他们多做接触了。” “真没想到,姜世子与传闻中竟大不相同。”阮扶云眼帘微垂,思索后决定向姜瑜生透露部分情形,“宜昌府上或许有人与他们有关,他们想要我的命。” 无论阮扶云想或不想,这件事,她都必须参与进来。 闻言,姜瑜生眉梢微微拧起,道:“白日里魏殊提及的富商之死,你可有印象?” “与这件案子有关?” 姜瑜生点头。 既如此,怕是不得不去调查了。 阮扶云心中想着,一时思绪纷杂。 姜瑜生抬手示意:“天色已晚,阮姑娘还是先回府吧。” 阮扶云却没有心思回府休息,她本想让姜瑜生带她去衙门查看卷宗,可如今还不知花桑身在何处,于是道:“我要先去一趟杏仁胡同,我的丫头还在那里等我。” 姜瑜生似乎不大放心阮扶云一人,便道:“我与你一同去吧。” 阮扶云也不客气,两人便一同走到杏仁胡同里,正见花桑在胡同口焦急万分的等待。 一见到阮扶云,花桑欣喜万分,跑了过来:“姑娘,总算是见到你了,婢子方才可要急死了。” 第二十三章 调查 见花桑无事,阮扶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花桑瞧了瞧阮扶云,又偷偷瞥了一眼姜瑜生,压低嗓音,在阮扶云耳边道:“姑娘方才丢下婢子,是一直与姜世子独处?” 自阮扶云消失至今,可是过了整整一个时辰啊。 若是要发生什么,怕是也早就发生了。 闻言,阮扶云面上泛起一抹淡淡红晕,她嗔了花桑一眼:“瞎说什么呢!” 花桑吐了吐舌头,识趣地闭上嘴,再不多言。 夜幕低垂,斑驳的石砖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远处隐有更鼓声传来。 “可否请姜世子带我去衙门?”阮扶云看向姜瑜生,轻声询问道。 “阮姑娘想去查看卷宗?”姜瑜生目光柔和,带着一丝清冷,他略一沉默,道,“不如等明日吧,如今天色已晚,衙门大约已经落锁了,此刻想要进去颇费功夫。” 阮扶云点点头:“那明日在哪里碰头?” “就在刚才那处宅院吧,菖蒲胡同的第七家就是了。” 两人约定好后,便各自分开了。 阮扶云与花桑走在回宜昌伯府的路上。 “姑娘,不是传闻姜世子体弱多病吗?婢子怎么瞧着他状态挺好呀?”花桑的好奇心又起,她忍不住问道,“您方才失踪,真的是与姜世子在一块吗?婢子可要担心坏了。” 阮扶云轻轻摇了摇头,她早就知道姜瑜生并非如传闻中那般虚弱不堪,否则,他当初也不可能在镇国公府里大开杀戒。 但具体原因为何,阮扶云也不得而知。 “或许姜世子有他的苦衷吧。” …… 随着东方渐渐泛白,夜色悄然无声地褪去了。 阮扶云心中惦念着其他事情,一夜未得好眠,故而早早地起了,与花桑一同去了菖蒲胡同。 姜瑜生已经侯在那里了。 两人对视一眼,姜瑜生也不多话,只微微颔首示意,继而起身向外走去,阮扶云紧随其后,一路向着寒衣卫衙门而去。 与昨夜不同的是,今日的姜瑜生一袭月白衣衫,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姿。 然而他面容苍白,双颊却泛着病态的潮红,看上去有如枯枝般瘦削,双眼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力感,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吹倒。 若非阮扶云是亲眼见证过姜瑜生提剑砍人时的模样,只怕也会被他虚弱的外表迷惑。 一直行至衙门前,守门的侍卫见是姜瑜生,打了声招呼后,就让他们进去了。 衙门之地庄严肃穆,红墙黛瓦间透露威严气息,只见院内宽敞开阔,从廊檐一路走进去,到了深处,便是存放卷宗的库房。 卷宗按照案情分门别类,整整齐齐的放在木制柜架上。 “阮姑娘。”姜瑜生声音温和,他拿起一叠卷宗,放在桌案上。 阮扶云闻言,款步上前。 卷宗所录,正是昨日魏殊所说的富商之死,阮扶云打开细细翻阅。 她的目光在字里行间穿梭,寻找着案件的线索。 富商姓卢,年三十四,死于明嘉十二年十月初七,有妻刘氏,无儿无女,一直经营着纺布生意。 十月初六,富商独自一人去了地下室里,自此杳无音信。 直到十月十二,刘氏许久不见丈夫归来,心中焦虑,命家丁破开地下室的门。 却没想到,门后竟是一幕惨状——富商被绳索活活勒死,面容扭曲,死不瞑目。 阮扶云正沉浸在卷宗的记录中,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她抬眸望去,见魏殊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原本带着一丝疑惑,在看到阮扶云和姜瑜生后,变成了愕然之色。 “你们怎么在这里?”他颇为意外。 昨日阮扶云还对姜瑜生避之不及,怎么今日一大早两人就一起来了衙门? 难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他所知的事情? 他不免暗暗埋怨起姜瑜生来。 “好你个姜瑜生,表面上无动于衷,实际上居心叵测!” 姜瑜生将手头上的卷宗放了下来,语气平静:“富商案有头绪了?” 提起案情,魏殊叹了口气,道:“倒是有个消息,那刘氏年轻貌美,私下里也有不少相好的,而且她与富商没有子嗣,若说她是因杀夫夺财而起的杀机,倒也是合情合理的。” 提到富商与刘氏的关系,魏殊补充了一句:“这富商已年过三十,而刘氏却正值妙龄,仅仅十九岁。” “要紧的不是动机,而是杀人手法吧。”阮扶云轻轻合上卷宗,问,“魏大人,关于这富商,除了卷宗上记录的,是否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来头?” 昨夜,姜瑜生曾提及此案与绑架她的蒙面人有关,但阮扶云翻阅卷宗,却并未发现任何与此相关的线索。这让她心中不禁生出了些许疑惑。 魏殊一愣:“富商还能有什么来头?卷宗上不是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了吗?” 阮扶云又回头看向姜瑜生,可姜瑜生面上十分平静,看不出一丝端倪。 难道姜瑜生昨夜是骗她? 心里这么想着,阮扶云就对富商之死案兴致缺缺了,但仍抱了一丝希望。 经过昨夜,阮扶云意识到自己手边无人可用,亲自下场调查又太过冒险。 而魏殊既有才干又有手段,最重要的是,他手下不仅有侯府随从,还有寒衣卫。 若能得魏殊援手,或许宜昌伯府的谜团也能一一解开了。 思及此,阮扶云定了定神,问:“魏大人,能否带我去现场一看?” 如今魏殊对阮扶云的印象,再也不是第一次见面时的柔弱少女了,知道她是个表面上温柔端庄,实际却腹黑无良的恶女。 魏殊点头,又看向姜瑜生:“姜世子,一起?” 姜瑜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了。” 魏殊暗骂一声不中用。 不过毕竟查案要紧,于是魏殊问道:“那富商家住城北,阮姑娘会骑马吗?” 阮扶云摇摇头:“不会。” 魏殊眼前一亮。 好机会! 他故意沉吟道:“那恐怕有些难办了,我若骑马带你,怕是于礼不合。” 说着,他又看向姜瑜生,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如,姜世子辛苦一下,载阮姑娘一程如何?毕竟,你们二人也是未婚夫妻。” 这么好的机会,姜瑜生还能把握不住? 第二十四章 密室 一种奇异的沉默在库房里蔓延开来。 阮扶云就是再后知后觉,也意识到魏殊是在撮合她与姜瑜生了。 只不过…… 阮扶云看了一眼姜瑜生。 他们二人的婚约,不过是他人精心谋划的产物,若非如此,他们或许永远不会有所接触。 而且,姜瑜生对她无甚感情,这一点,阮扶云还是知晓的。 阮扶云并不讨厌姜瑜生。 相反,因为每一次自慈安堂苏醒后,都需要依靠姜瑜生才能活下来,她其实心里对姜瑜生是抱有几分感激之情的。 但是她并不想与姜瑜生有过多情感上的牵扯,这一点,与对宜昌伯府的青姨娘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疯子。 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都会残害自己的亲眷家人。 她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清瘦虚弱又温和儒雅的男子,将来发起疯来会是何等癫狂。 姜瑜生将手中的卷宗放了下来,并不作答,而是问向阮扶云:“阮姑娘觉得呢?”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如同淙淙的溪流,轻轻拂过心底。 不知怎的,阮扶云莫名想到了昨夜被姜瑜生拥入怀中时,那一抹浅淡的清苦味道。 然而,姜瑜生提剑杀人的模样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阮扶云深深吐了一口气,提醒自己,姜瑜生可是一个疯癫起来连自己亲眷都杀的恶人。 “不必了!”阮扶云坚决地摇头,道,“魏大人若是不方便,我雇一辆马车去就是了。” 魏殊:“……?” 这俩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明明私下里都凑到一块去了,当着他的面还要畏首畏尾? 他翻了个白眼,道:“那好吧,阮姑娘自便就是了。” 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阮扶云对姜瑜生略略屈膝,转身正要走。 却听到姜瑜生的声音:“阮姑娘对我,就无一点好奇之心么?” 世人皆知他体弱多病,阮扶云应也不例外,可昨夜见他时却没有半分惊异。 而且,当时在花丛中,分明是阮扶云先唤了他的名字,又在那天晚上打发婢子去给他报信。 可后来又对他避之不及? 昨夜,又轻而易举认出他。 阮扶云对他,到底抱了什么样的心思?为什么他一点也猜不透呢? 阮扶云的脚步微微一顿:“世人皆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姜世子也不例外吧,以后若有机会,还请姜世子告知。” 语罢,匆匆向外而去。 …… 阮扶云雇了一辆马车,跟随魏殊前往案发地点。 马车缓缓驶过繁华的街道,停在一处宅院前。 那是位于城北的一处宅院,占地面积不大,但红墙青瓦,雕梁画栋,无不彰显着宅院主人的财力。 魏殊上前叩门,不多时,富商之妻刘氏前来开门。 她有些拘谨:“大人。” 刘氏面庞清丽,皮肤白皙,如同月光下的瓷器,泛着淡淡光泽。 因着丈夫新丧,她头上只簪了一朵素白绒花,素而不淡,宛若一只风中的小野菊,既清爽又可人。 “不必多礼,我带人来现场看一眼。”魏殊向里走去。 阮扶云也跟上。 刘氏见到阮扶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这位姑娘是?” 阮扶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我只是跟在魏大人身边的婢女,您不必放在心上。” 刘氏心中虽觉古怪,但也并未多言。 一路穿过庭院,走到密室中。 密室的门是被人强行破开的,门上嵌着复杂的锁具,除此以外,无任何异样。 密室中摆满了古董珍宝,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山水挂画。 其中最人注目的是一幅挂在正中央的画卷,上面绘制着山水风景。 “阮姑娘,你先在此处看着,我再出去问问。”魏殊说着,便准备向外走去。 阮扶云问了一句:“你是怀疑刘氏吗?” 魏殊点点头。 对于刘氏,阮扶云虽有疑虑,却觉得刘氏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富商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一个女子,大概没有那样的力气制伏一名正直壮年的男子。 及魏殊离去,阮扶云环顾四周,在密室里细细察看,不放过任何一处。 她弯下腰,在地上找到了一点碎屑。 那是捆成麻绳所需的丝线,与勒死富商的麻绳材质相同。 阮扶云心中一动,觉得这丝线恐怕还大有用处。 一番探寻后,阮扶云最终还是将视线落在了正中央的那一幅山水挂画上。 花桑似乎是随口道:“姑娘,这画框的材质还挺不错的,果然是富商,财力不俗呀。” 画框所用的是金乌木,要价不菲。 与之相比,挂画就太过寻常了,笔法拙劣,实在是配不上如此金贵的画框。 阮扶云心中生疑,上前将挂画取了下来。 挂画后面的墙壁秃秃。 她轻轻敲了敲画框,然后将山水画从画框上取了下来,只是这幅画无论怎么看都平平无奇。 “姑娘是觉得这幅画有问题?” 阮扶云点点头:“你倒是提醒我了,他财力雄厚,想挂什么名画不行,何必要挂如此粗糙拙劣的画。” 此画乍一看,颇有山水古韵,但若细瞧,却见笔触生涩且不流畅,色彩搭配也颇为勉强,更像是随意涂抹的墨痕。 虽然在画上并未发现线索,但阮扶云还是带上了这幅画,将其收入怀中,离开密室,去找魏殊。 魏殊此刻站在庭院中,见阮扶云出来,眉梢微扬,问:“阮姑娘,可有发现什么吗?” “我已经知道密室是怎么发生的了。” 魏殊吃了一惊:“当真?” 不过短短片刻,就已经破解密室了? 阮扶云点点头:“请魏大人随我来。” 两人走至密室门前,阮扶云取了一根丝线,一头塞进锁具里面,另一头穿过门缝,留在密室外。 阮扶云将丝线交予魏殊,道:“你拉一下试试。” 魏殊依言拉扯,只见锁具在丝线的拉扯下,猛然锁紧,而丝线的另一头,则被截断在室内。 “我刚才在地上发现一截断掉的丝线,应该就是这么来的。”阮扶云轻声道,“有人杀完人之后,再用这种方法将门锁死,造成密室杀人的迹象。” 第二十五章 命纸 魏殊看向阮扶云的目光满是赞赏。 他一早就觉得阮扶云不同寻常。 如今看来,阮扶云不仅仅是性格不流于俗,于查案上更是天赋异禀,其敏锐程度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只不过,即使解开密室之谜,也难以锁定凶手。”阮扶云声音清冽,道,“而且,死者的纺布营生真有那么大的利润吗?足以支持他买下京城的宅子,以及那些古董和书画?” “这点确实让人生疑,我已经派人细查了。”魏殊眉头紧锁,沉声道,“他的许多财产都来路不明。” 阮扶云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了。 她一心想着自己怀中藏着的山水画。 于是陪着魏殊在宅院里待了片刻后,阮扶云则提出告辞。 …… 一路乘着雇来的马车赶回栖月阁。 阮扶云将藏在怀中的画卷拿出,徐徐展开。 她断定,这幅画定有蹊跷。 阮扶云命绯玉打了水来,小心翼翼地将山水画浸湿,然后细心地将画的画心从命纸上揭下。 命纸是画装裱后紧贴绢背的一层纸,本应无字无痕,可这一幅画却大不相同。 画心上的山水画,不过是为了遮掩命纸上的字迹。 揭命纸的步骤枯燥又乏味,阮扶云耐着性子一点一点揭开。 功夫不负有心人,直到黄昏降临,阮扶云终于是将命纸完全揭了下来。 命纸上赫然记录着账单,有名字与银钱,以及一些走私的物品。 阮扶云按捺下心中情绪,一点一点向下看去,李黔宁、陈励忠……这几个名字都是在卷宗上见过的。 再往下看,阮扶云竟看到了阿青二字! 阿青。 两个字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阮扶云的心上。 青姨娘果真与此事有所牵扯! 再联想到昨夜姜瑜生的话,阮扶云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去询问他,可事情还未调查清楚,也只能先歇了心思。 阮扶云可以确信,青姨娘绝非寻常歌女,若她的来历真如魏殊调查到的那般简单,是不可能参与进此等足以杀头的罪名中来。 而阮文德,他又是否知道此事呢? 那名养在杏仁胡同的外室,又是何许人也? 还有那群蒙面男子,究竟是什么来历? 重重谜团萦绕在阮扶云心中。 她提起笔,将阿青二字涂黑,反复确认命纸上没有与宜昌伯府相关的内容后,吩咐花桑将这张纸给魏殊送去。 倒不是她有意毁坏证据,可这毕竟干系到宜昌伯府上下,她不得不谨慎些。 毕竟,若最后真的牵扯出了宜昌伯府,她也要无容身之所了。 做完这一切,阮扶云觉得满身疲倦,困意袭来,她草草用了晚膳后,便睡下了。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 阮扶云是被吵醒的。 喧闹声从栖月阁外传来,夹杂着孩子的哭声,与女子恼怒的声音。 “外面发生什么了?”阮扶云起身,眉梢微微蹙起,问。 花桑从外面走进来,神情古怪:“姑娘,是老爷的外室找上门来了。” 阮扶云微微一愣:“是杏仁胡同那位?” “不知。”花桑摇摇头,“只是,这位娘子还带着孩子,说那是老爷的骨肉,她是从越州一路赶来的。” 越州?青姨娘也是越州人。 阮扶云心中一动:“那孩子多大了?” “大约十岁的样子。” 阮扶云梳洗罢,便与花桑一同来到前厅,正见一名女子抱着孩子,又哭又闹。 大夫人目光中隐含恼意,面上却不动声色,端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名女子。 阮扶云向大夫人问了安,继而问道:“母亲,这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大夫人心中虽对阮扶云多有不满,但阮扶云到底将来是要嫁入镇国公府,面上功夫还是要有的。 “这女子说她是老爷的妾室,这孩子也是她与老爷所生。”大夫人语气淡淡,“只不过,现下老爷不在府上,我也无法断定真假。” 大夫人并不在乎阮文德是否纳妾,便是再多三五个也无妨,但有了孩子终归不同了。 尤其是—— 大夫人的目光宛若利刃,落在孩子身上。 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但眉梢眼角却与阮文德十分相似,颇有英气,想必长大之后也是翩翩如玉的美少年。 宜昌伯府上男丁稀薄,唯有阮修竹这位大夫人所出的嫡子,再无其他。 所以,即便阮修竹过于草包废物,他也是深受府上长辈疼爱的,也是将来唯一的继承人。 可若他并非唯一呢? 想将阮修竹取而代之,并不困难。 阮扶云抬眸细细打量了那女子,她眉眼含着妩媚多情,一双眼眸宛若秋水,脉脉含情。 确实像是阮文德喜爱的类型。 毕竟,府上的青、苗二位姨娘,都是温婉含情的女子,便是在杏仁胡同里的那位,似乎也是。 “父亲不在府上?”阮扶云不由问道。 一大清早,阮文德能去哪里? 大夫人身边的翡翠回道:“老爷一大早往东去了,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往东?阮扶云迟疑了一下,道:“母亲,我曾在玉麟街东边的杏仁胡同里见到过父亲,他似乎……是见一名女子。” 大夫人的脸色愈发难看几分。 她不介意阮文德多些妾室,甚至愿意主动为他纳妾,可阮文德却养些外室,无疑是在打她的脸。 于是她吩咐道:“翡翠,你去杏仁胡同里瞧瞧,看看老爷是否在那里。” 见状,阮扶云吩咐花桑也悄悄跟上,去杏仁胡同查看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的推移。 直到翡翠从外回来,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大夫人一眼,恭恭敬敬地道:“夫人,那杏仁胡同里确实有位女子,而老爷,也确实是在那里。” 大夫人重重地将茶盏砸在地上。 自从管家之后,她鲜少失态,但如今却按捺不住心中的恼怒。 她原以为阮文德虽然不求上进,整日闲散无事,但却也足够敬重她,这日子相敬如宾的过下去也就罢了。 可如今的种种情形,无疑是在她的脸上打了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走,去慈安堂。”